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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Simon R.Green] 夜城系列一 永夜之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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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14:02:00 |只看該作者
  「你認識這個人?」喬安娜語氣不悅地問道。
  「這位是收藏家。」我介紹道。「他能弄到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就算看守再嚴密也不成
問題。任何堪稱稀有的物品都在他的收藏之列,因為他對獨一無二的東西情有獨鍾,並且十分
享受尋找過程所帶來的快感。據說他所收藏的寶藏已經多到數不清的地步。他是個收藏家、是
個盜賊、是個小人、是個騙徒,而且還極有可能是夜城之中最喪盡天良的人。看上眼的東西,
他一定要弄到手,完全不管丟了東西的主人會多傷心。我認識很多收藏家都願意放棄所有珍藏
,只為了能到他的秘密藏寶庫一遊。最近好嗎,收藏家?找到那顆鳳凰蛋了沒?」
  他聳聳肩:「很難說,要等它孵出來才知道。」接著一臉虛假地轉向喬安娜微笑:「請不
要相信所有關於我的傳言,親愛的。那只是一般人對我的誤解。」
  「不,沒人誤解你。」我說。「你在歷史上的形象就是個好管閒事又嗜錢如命的盜墓人。
考古學家都拿你的名字去嚇小孩。只要能達到目的,你不借傷害任何人。」
  「我是怕那些東西消失在歷史的迷霧之中,所以才弄來親自收藏。」收藏家一派坦然地說
。「改天我會在夜城開一家博物館,讓所有人都能欣賞我的寶藏––只不過現在忌妒我的競爭
者太多,要是公開的話一定很快就會被偷個精光。」
  「你來這裡做什麼,收藏家?」我問。「這裡應該沒有剩下什麼讓你感興趣的寶貝才對吧
?」
  「你實在太不識貨了,約翰。」收藏家傷心地搖頭道。「就算進了寶山也會空手而回。張
開眼睛看看吧。這裡到處都是不曾在我們年代中出現過的昆蟲啊。它們是獨特的變種,其他地
方找不到的。隨便抓個幾隻回去都會讓一堆專門收集昆蟲的收藏家羨慕到尿出血來,更別提它
們在拍賣場裡可以飆到什麼樣的天價了。這年頭時光旅行可是越來越貴了呢。」
  「時光旅行?」喬安娜當即問道。「你有時光機?」
  「才不是那種不入流的東西。」收藏家說。「不過我倒是有一套洛可可風格的機械珍藏–
–不是啦,我憑借的是本身的天賦。夜城裡有許多人都有天賦。就像約翰專門找東西,艾迪則
以沒人看得見的剃刀殺人––我的天賦就是能在時間之中來去自如。靠著這項天賦可讓我弄到
不少珍貴的寶物呢。順便回答你下一個問題。不!我時光旅行是不帶乘客的。你們又是怎麼跑
到這來的,約翰?」
  「時間裂縫。」我說。「我正在前往邊界的路上,但是這些蟲卻跑出來擋路。你是從哪個
時間點來的,收藏家?」
  「是在你剛離開夜城的時候。」收藏家說。「你離開得很匆忙,還發誓永遠不再踏足夜城
。不過看來你畢竟還是回來了?」
  「我是在那五年之後回來的。」我說。「人是回來了,但心情還是一樣糟。」
  「我並不感到驚訝。」收藏家一邊說著一邊開心地環顧四周。「啊,這麼多美麗的昆蟲,
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我迫不及待要把它們帶回寶庫,然後一隻一隻釘到展示板上呢。」
  喬安娜諷刺道:「希望你帶來的毒瓶夠大。」
  四周的昆蟲開始鼓噪,所有的觸角都出現煩亂的徵兆。我決定直接問重點。「收藏家,艾
迪說如今距離我的年代只有八十二年,然而這裡的所有都已經毀滅,你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嗎
?」
  收藏家一臉無辜地攤了攤手道:「未來不是只有一個,時間並非單線前進。這個未來只是
其中一個可能而已。如果這樣說你會好過一點的話,這樣的未來是可以避免的。」
  「你熟知這個未來,不然不會任由天賦引領至此。」我說。「你知道這些昆蟲的存在。回
答我的問題,收藏家。不要逼我對你動粗。」
  收藏家臉上依然帶著那種讓人看了就難受的笑容:「現在可輪不到你來威脅我呀,約翰。
事實上,你根本連自己陷入了什麼危險都不知道呢。沒錯,我在安全距離之外研究過這些昆蟲
,知道它們何以對人類這麼感興趣。我甚至知道它們為什麼還不動手解決你們。很抱歉地說,
那絕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原因,不過昆蟲就是這樣了。它們的心智十分簡單,不會害怕,沒有
情緒,甚至沒有任何感覺。它們唯一關心的只是生存而已。我一直十分敬佩它們的冷酷無情,
以及單純又不妥協的天性。」
  「你一直是個怪人。」我說,「說重點。」看來四周的昆蟲似乎有開始逼近的趨勢。
  「你從來不懂得要觀察。」收藏家說。「昆蟲會在宿主體內產卵,非昆蟲的宿主。卵在宿
主體內孵化成幼蟲,然後一路吃著宿主的血肉成長,最後破體而出。這對宿主來說當然是不太
舒服,不過––昆蟲天生就是這樣冷血無情呀。然而,這個未來裡面唯一還沒滅絕的物種只剩
下昆蟲,所以它們唯一能夠賴以繁殖的宿主只有––你身旁的那個可憐人了。八十二年來,永
生不死的剃刀艾迪一直為所有昆蟲擔任宿主的角色。進去的時候是卵,出來的時候是蟲,昆蟲
一族就是靠著他才能存活下來的。當然對可憐的艾迪來說被生吃活剝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
,不過––反正我從來都不喜歡他。」
  我沒有轉頭去看艾迪。如果他真是因為我的關係才受到這種折磨的話,我當真是沒臉見他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昆蟲會把他囚禁在巨繭之中,因為它們不敢讓艾迪找到任何自殺的機會。
我快氣炸了––要是我身材夠大的話,一定要把全世界的昆蟲通通踩死才甘心。
  「如今你出現了,約翰。」收藏家說。「你跟這位女士。全新的宿主,更多的幼蟲。我猜
你們不可能跟艾迪一樣撐那麼久,不過它們一定會好好善用你們的。當然我有辦法幫你們逃走
––不過再想想,我從來也不曾喜歡過你呀,約翰。」
  突然之間,剃刀艾迪失聲尖叫,整個身體劇烈扭曲,全身上下抖動不已。我抓著他的肩膀
試圖幫他減輕痛楚,但他痙攣得太過厲害,根本抓之不住。他在地上翻滾,咬緊牙關拒絕繼續
慘叫,然而雙眼卻不由自主地灑出淚水。我跪在他的身旁,心中大概知道出了什麼事情。當成
千上萬的幼蟲自他體內破體而出的時候,我並沒有後退半步。這群幼蟲又黑又黏又軟,但是牙
齒卻有如刀片一般銳利。它們爬滿艾迪全身,甚至從雙眼之中冒出,咬得他衣衫濕透、血肉模
糊。喬安娜跌倒在地大吐特吐,不過還記得顧好手中的打火機。我憤怒地抓起一把幼蟲在手中
捏碎,任憑其內臟順著手臂流下。只可惜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捏死再多也於事無補。
  「我要怎樣才能幫你,艾迪?」我絕望地問,但他根本沒聽見。
  「你能幫的只有一件事。」收藏家理性地說。「殺了他,幫他解脫。只可惜你辦不到,因
為他是獨一無二的剃刀艾迪,一個永生不死之人。好好看著他吧,約翰。等那支打火機的瓦斯
燒完就輪到你們了––艾迪就是你跟她的榜樣,就看這些蟲有辦法讓你們活多久囉––」
  我把他的話放到一邊,專心施展天賦。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東西能夠殺死艾迪,我的天賦就
一定有辦法找出來。我很快就找到了,因為答案十分明顯,世界上唯一殺得死艾迪的東西就是
他自己的剃刀,那把從來沒有人見過的武器。我心知剃刀不在艾迪觸手可及之處,不然他早已
殺了自己。不過昆蟲也不可能奪走剃刀,因為艾迪所簽的契約將自己跟那把刀羈絆在一起,除
了上帝之外沒有任何力量能將兩者分開。我強化天賦的力量,找出了剃刀的所在。可以藏匿剃
刀又不讓艾迪拿到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艾迪自己的身體裡面,在他的腸子之中。
  我想也不想就把艾迪壓倒在地,一手插入他腹中的傷口,用力扯開,在腸子之中摸索,絲
毫不理會不絕於耳的慘叫聲。喬安娜嚇呆了,但是又無法轉頭不看。我整條手臂都進入艾迪體
內,這才終於抓到剃刀的珍珠刀柄。當我拔出手臂的時候,艾迪發出令我永生難忘的慘叫聲。
剃刀上鮮血淋漓,一點一滴地自我手中流下。艾迪倒在地上,無力地抖動,無聲地呻吟。我拉
出刀身,將刀鋒對準艾迪的喉嚨,冀求能從他眼中看見一絲感激的神情。
  「再見了,艾迪。」我輕聲道。「對不起。相信我,我絕不會讓這一切發生。」
  「真是感人肺腑啊。」收藏家說。「但是你根本沒有考慮清楚,對吧?」我不用看也知道
這傢伙十分享受這場好戲。「你看,如果你消滅了昆蟲唯一的宿主,而且找到方法跟這女人一
起逃脫這個未來,那就等於是宣告地球上的所有物種通通滅絕。你真的要背負這種罪名,消滅
地球上僅存的生命嗎?」
  「廢話。」我說著一刀對準艾迪喉嚨割下。為了確定艾迪必死無疑,我一路劃開血肉,直
到刀鋒觸及脊椎為止。鮮血四濺,噴濕我倆身上的衣服,也洗淨附近地上的塵土。艾迪兩眼眨
都不眨一下,靜靜躺在地上,慢慢接受死亡。我將他的身軀擁入懷中,以自己的雙眼代他流下
淚水。因為不管我們兩人有多麼不同,他始終把我當作朋友。最後,所有生命跡象通通離他而
去,剃刀也在我手中緩緩消逝。我放下他的屍體,然後吃力地站起身來。收藏家目瞪口呆地看
著我。
  「我討厭噁心的昆蟲。」我說。
  昆蟲群中突然傳出一聲尖叫,瞬間充斥整個紫色夜空。它們終於瞭解我的行為將會為它們
帶來什麼後果了。越來越多蟲發現出了什麼事,越來越多的蟲加入尖叫的行列,到最後似乎整
個城市都在哭喊一般。我的嘴角揚起多年不見的笑容,一種邪惡的微笑。收藏家一看到這個笑
容,當場嚇得後退一步。昆蟲自四面八方向我們湧來,火光幾乎無法阻擋它們。除非它們有辦
法妥善利用我跟喬安娜的肉體,否則我剛剛等於是將它們所有的後代盡數謀殺。我再度感應遠
方邊界的距離,大約十到十五分鐘左右的路程,端看我們能跑多快,只要打火機的火不熄掉就
行了。
  收藏家突然大叫,原來他腳下的地面開了好幾個大洞。地底下的蟲不怕他身上的光芒,此
刻終於挖到他的腳底破土而出。收藏家不小心一腳跌入蟲洞,立刻讓巨蟲咬上一口,只痛得他
殺豬似地慘叫。我跟喬安娜附近的地面也開了好幾個大洞,不過我們早已離開原地,舉步狂奔
。艾迪的屍體就讓我們丟下不管。他不再需要照顧了,過度長壽的影響終於浮現,屍體已經開
始腐爛了。
  我們跑過收藏家的身旁,發現他一邊慘叫一邊在口袋中猛掏,好不容易掏出了一個金屬罐
。他將其中的液體灑入腳下的蟲洞,地底隨之傳來一陣吼叫。收藏家爬出蟲洞,腳上少了一大
塊肉,傷口深可見骨。他詛咒幾聲,眼看附近的洞越開越多,趕緊把罐子裡剩下的液體灑在四
周。他分心了,身上發出的黃光變得搖擺不定。他像個失望的小孩子一樣罵了幾句髒話,然後
遁入時間之中,當場消失不見。黃光隱去,昆蟲紛紛轉移目標,對著我跟喬安娜火速追來。
  喬安娜此時已經恢復冷靜,專心地將打火機舉在身前開路,有如拿著十字架驅趕不死怪物
一樣。我發現火焰似乎比之前小了點,不過並沒把這想法說出口。反正要嘛就是有火,不然就
是沒火,總之多說無益。昆蟲到處都是,隨時可以追上我們,只是它們依然無法進入火光照耀
的範圍。有些蟲跟狗差不多大小,有些則跟豬差不了多少,管它是哪一種蟲,反正我通通討厭
。我們藉著火光奔入蟲堆,所有的蟲都不到最後不肯讓路。它們張開血盆大口,看來就跟抓熊
用的陷阱沒什麼兩樣。我再度偷瞄打火機一眼,對那火焰的大小很不滿意。打火機的瓦斯絕對
撐不到邊界,一旦火熄了,就表示我們也完蛋了。眼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只好再度召喚天
賦,試圖找出一條能量之道。
  在夜城有許多所謂的能量之道,這些通道對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名稱。篤信科學的人稱
之為牧線,崇尚魔法的人就叫它彩虹橋。普通人看不見這種光明大道,只有像我這種心眼通天
的人物才能使它們現形。這種路乃是有形的物質與無形的能量合而為一的存在,據說只要你夠
膽子行走其上,就有可能實現心中最深沉的願望。
  幸好即使到了如此荒涼的年代,能量之道依然存在。我鎖定了一條通往邊境的能量之道,
以心靈力量將之化作實體,帶入物質境界。一條清晰明亮、閃閃發光的道路在我們眼前現形,
在這道全新的光源照耀之下,所有昆蟲彷彿遭火灼傷一般向兩旁跳開。喬安娜跟我手拉著手衝
上光道,每一腳踏在路上都濺起一陣閃亮的火花。
  然而此刻我已無力可跑了。運用天賦耗力極巨,而我今天用了好多次,並且每次幾乎都弄
到精疲力竭為止。我開始付出代價了。我的腦袋劇烈抽痛,除了眼前的光道之外看不見任何東
西。鼻孔中冒出大量鮮血,流過下巴,滴到地上。我的雙腳彷彿已經不屬於自己。喬安娜拖著
我,憑著一股意志力繼續前進。我明知邊界越來越近,但感覺上依然遠在天邊。就像是做著不
管如何努力,始終都在原地奔跑的噩夢一般。喬安娜在我耳邊大叫,但是我幾乎聽不見任何聲
音。昆蟲就像邪惡的天羅地網,團團將我們圍住,怎麼也看不到出路。
  儘管身心俱疲,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會虛脫無力,跌倒在地。我重重地撞在光道之上,
任由許多閃亮的能量竄入體內,然而這些零星的能量並不足以幫我再度站起。我虛耗過度,怎
麼也爬不起來。無數昆蟲擠在光道兩旁,瞪大無情的複眼狠狠地看著我。喬安娜試圖將我扶起
,但是我實在太重了。我翻身平躺,抬頭看她。
  「快逃吧。」我說。「我只能把你帶到這裡,剩下得靠你自己了。邊界就在前方,我已經
開啟一道回家的門。去找你女兒,喬安娜。好好對她,就當是對我的一點懷念。」
  她手一鬆,我的手臂當即軟綿綿地摔在光道上,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不會丟下你。」喬安娜說。「我做不到。」
  「你當然做得到。要是我們兩個都死在這裡,你女兒怎麼辦?別擔心,我不會讓它們活捉
的,我保證。或許––只要我現在死在這裡,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有時候時間就是這麼有趣
。好了,快逃吧,算我求你。」
  她低頭看我,臉上突然一片茫然,所有情緒通通消失。或許她是嚇呆了,也可能只是在衡
量情勢。接著她轉過身去,看向眼前那個無形的邊界。她打算把我留在這裡等死,我感覺得出
來。我有一點恨她,但又希望她趕快逃走。我一直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死在夜城之中,也一直
希望自己死時是獨自一人,不要連累任何人。但是到了最後,喬安娜還是轉回身來,臉上的茫
然消失,堅定的表情浮現,再一次以雙手抓起我的手臂。
  「起來!」她大聲道。「可惡,給我站起來,混蛋!我們已經走這麼遠,哪有在這個時候
放棄的道理?我絕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你要是不起來,就是連累我陪你一起死。不要鬧了,起
來!」
  「這樣啊––」我說,至少我認為自己是這麼說的。「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在兩人齊心合力之下,我終於再度站了起來,一跛一跛地在光道上前進。每踏出一步,我
都以為會是此生最後一步,但是喬安娜總能幫我擠出力氣跨出下一步。她半扶半背地支持著我
走下去,嘴裡說著安慰的言語,偶爾還搭配幾句激勵式的咒罵。在所有昆蟲的怒吼聲中,她就
這麼一路拖著我來到邊界,闖進我所打開的時空縫隙,終於回到屬於我們的年代。
  我們癱倒在濕淋淋的街道上,大口喘氣,享受著象徵城市活力的各種喧囂噪音。閃亮的霓
虹、繁忙的交通,還有人潮,到處都是人潮。滿天星斗灑落天際,一輪明月照耀地球。回家的
感覺真好。我們並肩躺在人行道上,路人繞道而行,全然無視我滿身的鮮血。夜城是個人人自
掃門前雪的好地方。我靜靜地看著月亮,默默在心中說著抱歉。很少人有機會預見自己的行為
將為未來造成多大的影響;也不太可能知道一旦自己當真搞砸,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我考慮
是不是該告訴艾迪我們在那個未來所看見的景象,最後還是決定算了。有些未來還是不要預知
比較好,即使對刮鬍刀之神來說也不例外。
  未來並非既定的,這點我早該知道,因為之前就已經看過不少例子。可是不管既不既定,
我就是感到內疚!即使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什麼才導致出那樣的未來。
  「你不該去追查你媽的下落。」未來艾迪的話在我腦中迴盪。我一直對拋棄自己的母親感
到好奇,時常想到那些關於她不是人類的種種傳說。在每個失眠的夜裡,我都忍不住懷疑自己
如此執著地幫助他人尋找失物,是否只是因為我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嗯,至少今後要
是再失眠的話,我有別的主題可以胡思亂想了。
  我看向喬安娜。「你知道,有那麼一刻,我真的以為你會棄我不顧。」
  「有那麼一刻,」她緩緩說道。「我的確打算自己逃命。我很驚訝,不瞭解那種想法是怎
麼來的。」她聳肩。「那感覺––很奇怪,彷彿我體內有個聲音要我不要幫你。別問我,我不
知道怎麼解釋。就像一個捉摸不定的記憶突然被喚醒了一樣––唉,管他的,我們都逃出來就
好。別躺了,快趕去布萊斯頓街吧。費了這麼大的勁兒,害我都好想看看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最好是值得我們這麼大費周章啦。」
  「凱茜就在那裡。」我說。
  「而我們會找到她的,不管這回惹上什麼麻煩,我們都會幫她處理善後。這是當務之急,
其他的事都可以等,對吧?」
  「對。」我說,雖然根本不清楚凱茜惹的是什麼麻煩。
  等我終於發現是什麼麻煩的時候,當然,一切都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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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爾.卡彭(Al Capone),一八九九年出生於紐約布魯克林區,二、三零年代芝加哥黑幫巨頭。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5-7 14:1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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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14:02:2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見識過世界末日,謀殺了最好的朋友,並且發現自己必須放棄追尋一生的最重要目標之後
,我決定該是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的時候了。很幸運地,這附近剛好有一家很棒的夜總會,於是
我牽著喬安娜的手一同向那間店前進。在夜城,如果不懂得把握機會休息,任憑你意志力多麼
驚人也是遲早要崩潰的。由於布萊斯頓街近在咫尺,喬安娜並不想休息,不過我十分堅持。她
畢竟也累了,爭論幾句之後,也就認命地乖乖跟著走。
  鷹風炭烤酒吧是個觀光景點,即使在充滿黑暗奇蹟的夜城,它仍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麗建
築。為了讓喬安娜開開眼界,我還特別在酒吧門口停駐一會兒,不過她完全沒有欣賞的心情。
太可惜了,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奇景。六零年代的建築風格,完美無瑕的奇幻遺跡,洛可可式的
亮彩霓虹,顏色鮮艷的藝術海報,凡此總總,絕對足以在人類視網膜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印度
格子門禮數周到地為我們而開,令人懷念的六零年代氣味撲鼻而來,焚香加精油,十幾種不同
的燻煙,外帶各式各樣鮮美咖啡的醇醇香味,簡直有如置身天堂。至於某些復古的男性發油味
兒,那就不提也罷了。
  裡面就像往常一樣擠得水瀉不通,空氣中迴盪著六零年代的流行金曲。我一邊跟一些熟面
孔微笑招呼,一邊領著喬安娜穿越迷宮似的桌陣,想在後面找個比較隱密的位子坐下。陌生人
酒館是我用來談論生意的地方,而鷹風酒吧則是拿來沉靜心靈的所在。喬安娜看著眼前的塑膠
桌椅,顯然十分瞧不起這種風格,不過還是毫不考慮地坐了下去。我真希望這是因為她終於肯
相信我的品味的關係。我假裝研究那份超大尺寸的手寫菜單,喬安娜則一邊聞著結合各種文化
的綜合香氣,一邊滿臉狐疑地打量四周。鷹風炭烤酒吧裡總是有一堆東西值得欣賞玩味。
  這裡的裝潢以迷幻式的燈光效果為主,再以牆上、地板跟天花板上的大片鮮明色彩為輔。
一台跟電話亭差不多大小的點唱機不斷地播放著六零年代的經典名曲,絲毫不理會投幣顧客所
點播的任何歌曲。剛播完奇想合唱團的「艷陽高照的午後」,緊接著又是愛戀滿匙的「白日夢
」。我一邊隨著音樂踏著節拍,一邊偷看喬安娜的反應。附近幾桌的客人都是來自遙遠時空的
旅人,從仗義助人的英雄到無惡不作的壞蛋,一切角色應有盡有,另外還有幾個只有在這裡才
能真正享受悠閒的傢伙。他們是知名的人士,是權力的中心,是人們絕對想像不到會出現在這
種地方的大人物。
  音速殺手正在對諾丁嶺巫師展示全新震動槍;維多利亞探險家則在一旁請脫衣舞孃暢飲極
品香檳。琥珀王子跟往常一樣獨自一個人坐在角落,試圖回想自己究竟如何來到此地。崔西五
兄弟
全員到齊,同桌共飲形成難見的奇景。遠方角落坐了一群科內利斯幫的人,正七嘴八
舌地研究一疊根本沒打算要付的帳單。我忍不住笑了,這裡還是一點都沒變。當然,這也正是
這家店吸引人的地方,因為鷹風炭烤酒吧是一間完全不受時間流逝影響的地方。
  場地中央有兩個裝飾華麗的大金籠,裡面各有一名身穿清涼羽毛裝的搖擺舞者在盡情搖擺
。其中戴著銀色假髮的那位還對我眨了眨眼,我則禮貌性地以笑容回報。一名身著八吋粉紅細
根高跟鞋,塑膠迷你裙,男性大襯衫,頂個美麗蜂窩頭的女服務生路過我們桌旁。我站起身來
,脫下外套,比了比上面的血跡,女服務生開心地對我點點頭。
  「喔,沒問題,約翰,你要什麼都有,寶貝。歡迎回來,小老爹,日子過得不錯嘛!想要
點餐了嗎?」
  她嘴裡嚼著口香糖,講話的語調很高,不過語氣聽起來十分真誠。我坐回椅子上,把菜單
拿給她。
  「麻煩你,薇諾妮卡,兩杯可樂就好了。還有外套請盡快洗好,我還趕著辦案。」
  「你隨時都有案子要辦呀,親愛的。有任何來自未來的建議嗎?」
  「投資電腦。」
  「太棒了!」
  她扭腰搖臀地走開,曲線搖擺得好似汪洋中的一條船。友善的手掌自四面八方而來,不過
全部讓她熟練巧妙地閃過。一個傢伙站起身來朗讀詩歌,當場被大家丟了一堆垃圾。音樂轉變
成野獸合唱團的「日昇之屋」,不過是未經審查的版本,絕非任何專輯裡可以聽到的。喬安娜
湊在塑膠桌上看我,眼神中傳達一種不滿的情緒。
  「你該不會是帶我來到一間品味低下的六零年代主題餐廳吧?我經歷過六零年代,那種經
驗一次已經太多了。再說我們可沒時間等他們把你的外套洗好。我感覺得到凱茜就在附近。」
  「我們就算在這裡待上一個月,外面的時間還是一樣的。」我靜靜地說。「這是個沒有時
間流逝的地方。他們的洗衣服務可是非常特別的,所有衣服都是運到中國去洗,保證乾淨無比
,不留痕跡,就連裹屍布上的陳年污垢也能徹底洗淨。不但添加兩倍洗衣精,而且絕不額外收
費。」
  「我需要的是酒。」喬安娜鬱悶地道。「不是什麼天殺的可樂。」
  「相信我,你會愛上這裡的可樂的。因為這家店絕非什麼六零年代風格重現下的產物,而
是實實在在來自六零年代的炭烤餐廳。」
  「喔,天啊。不會又是時間裂縫吧。」
  「不算是––最早的鷹風炭烤在六零年代乃是所有冒險家跟各種精神象徵的聚集地,深受
各界大眾喜愛,只可惜在一九七零年的一場大火中付之一炬,原因據說是鷹風炭烤本身因為不
滿披頭四拆伙而自焚抗議。原本這裡是要改建成毫無靈性可言的商業學校,幸虧懷念它的顧客
實在太多,而且其中不乏有特殊天賦的人士,於是最後鷹風炭烤終於以鬼魂的型態再度回到夜
城。這整棟建築乃是眾人頑固意念化為實質下的結果,本質上其實是一間大鬼屋。」
  「一間鬼餐廳––」
  「不過裡面的員工可都是真人。有些從六零年代經由時間旅行而來,剩下的則是該年代的
發燒友。總而言之,鷹風炭烤是個彙集了從古至今最搖擺的年代裡各項精神與特色的好地方。
而且由於餐廳本身並不真實,所以可以點到六零年代尚未出現的食物。更由於這些食物跟飲料
也都不是真的,所以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任何影響。這裡不但提供減肥的終極菜單,更是最佳
的懷舊勝地。你有多久不曾喝過真正的可樂了,喬安娜?」
  我們的服務生端著一個頑童合唱團的盤子走回來,盤子上放了兩瓶傳統玻璃可樂瓶。她十
分老練地拿起可樂瓶對準桌緣敲下,瓶蓋順勢飛開,卻沒灑出半點泡沫。她分別在我們面前放
下一瓶可樂,各自插了根吸管進去,最後對我們笑了一笑,吹破一個大泡泡,然後隨著音樂搖
擺離去,留下喬安娜滿臉狐疑地看著眼前的玻璃瓶。
  「吸管不用了吧,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就吸吧,入境隨俗嘛。這––可是原汁原味的真可樂,是添加了大量蔗糖及咖啡因,
口感絕佳、風味十足的古早可樂,當今世上除了墨西哥之外再也看不到的極品好物,不過尚存
世間的那些都只是擺著展示用而已。嘗嘗看,喬安娜。讓你的味蕾爽翻天吧。」
  她吸了一口,我也跟著吸了一口。她又多吸了好幾口,我也不肯吃虧,馬上跟著再吸。我
們倆靠回椅背,嘴裡發出一陣「喔––」「啊––」的讚歎聲響,感受那黑色的液體於體內流
動,將全身的疲勞一掃而空。此時點播機中放的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聽得點頭不已,
同意至極。
  「爽!」喬安娜過了一會兒說道,「真爽!這真是可樂的原始風味呀!我都忘了從前的可
樂有這麼好喝了。貴不貴?」
  「在這裡不算貴。」我說。「這裡是六零年代,記得嗎?他們接受來自所有年代的貨幣,
連借據也收,反正不會有人跳票,沒有人願意被這家店拒絕往來的。」
  喬安娜心情比較放鬆,不過她的嘴角還是不肯上揚。「這裡的確是個好地方,約翰,但是
我並不是來夜城玩的。根據你的說法,我女兒離這裡只有幾條街遠。我們為什麼不趕快去救她
,反而坐在這裡浪費時間?」
  「我們需要休息。我們必須身心都保持在最佳狀態才能進入布萊斯頓街,不然一不小心就
會橫死街頭。雖然布萊斯頓街就在附近,不過跟這裡比起來那裡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那裡是
墮落的天堂、暴力的淵藪,甚至可能比剛剛那個未來還要危險。沒錯,我知道這麼一說你就更
急著要去找女兒,但是我們一定要充分休息才行。記住,只要我們還待在鷹風燒烤,時間就永
遠都不會流逝。」
  「目前為止你表現得很好,喬安娜。我很佩服,真的。然而不管再銳利的刀鋒也禁不起持
續的撞擊。我要你好好坐著,享受你的可樂跟週遭的氣氛,直到我們休息夠了為止。你以為自
己見識過夜城的可怕,但要是膽敢輕視布萊斯頓街的話,一定會被人生吞活剝的。我可不是開
玩笑。再說––我認為離開這裡之前,有些事我們應該先談一談。」
  「什麼事?」喬安娜揚眉問道。
  「關於凱茜,還有她的處境––我需要確認一下。」我小心翼翼地說。「整件事絕非如此
單純,背後一定藏有陰謀,我感覺得出來。」
  「很多問題都還沒有答案。」喬安娜說。「我知道。到底是誰為了什麼理由召喚凱茜?為
什麼選上她?她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除了對我來說。我是個成功的商人,但還不至於成功到
變成綁架勒索的目標才對。更何況這裡是夜城,像我這種人根本無關緊要。到底為什麼選擇凱
茜?難道只是隨機挑選某個蹺家少女嗎。我要是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也犯不著去僱用像你這
樣的人了,對不對?」
  我緩緩點頭,同意她的說法。喬安娜接著說下去。
  「我不認為來這裡是因為我需要休息,約翰。我認為需要休息的人是你。你也承受了很多
壓力。你殺了剃刀艾迪。他是你的朋友,而你殺了他。」
  「我殺他正因為他是朋友。因為他已承受太多折磨。因為那是我唯一能夠幫他的事。只要
有必要,不管多困難的事我都下得了手。」
  「那為什麼你的手在顫抖?」
  我低頭,發現兩手真的在抖。說真的我並沒有注意到這點。喬安娜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手
上,沒過多久,我的雙手漸漸停止抖動。
  「談談艾迪。」她說。「別提什麼諸神之街之類的東西。談談你跟他結交的事情。」
  「我們一起辦過很多案子。」我想了一想說道。「艾迪是個––力量強大的人,然而他的
心思卻不特別敏銳。有很多問題並非暴力可以解決,每當碰到這種狀況,艾迪就會出現在陌生
人酒館尋求我的協助。當然他不會一見面就明講,我們只是坐著聊天,一直聊到他說出心事為
止。然後我們會一同走出酒館,踏入夜色,採用不需使用大錘子或是刮鬍刀的方法把問題解決
。」
  「而有些時候––當我陷入無法自拔的困境,他總是會突然出現幫我解圍。」
  「聽起來不像朋友,反而比較像工作夥伴。」喬安娜說。
  「他是個殺手。」我說。「剃刀艾迪,刮鬍刀之神。儘管近年來他殺的都是壞人,但是說
到底他終究還是個殺手,只懂得以暴力手段處理事情。這種人是很難親近的,因為他已墮落太
深,我根本望塵莫及。但是––他徹底改變了,喬安娜。我不知道他在諸神之街遇到什麼神跡
,但我見到他勇於拋開過去的一切,只為了贏得最後的救贖。如此大勇,怎麼不令人由衷拜服
?如果連他這種人都可以改變,那麼全世界的人就都還有希望。」
  「我嘗試與他結交,想要將他導向一個不同的生活,希望他不必繼續藉由殺戮肯定自己。
而他––他有聽進去。每當我生活不順遂,需要跟人傾訴的時候,他總是在一旁默默地聽著。
他會警告任何對我構成威脅的人,也會教訓所有打算傷害我的傢伙。他還以為我不知道呢。」
  「我為了結束他的苦難而在時間裂縫中殺了他。我總有辦法狠下心來,做出必要的決定。
但那並不表示我的內心沒有煎熬,不會疼痛。」
  「約翰––」
  「不。不要跟我太過親近了,喬安娜。我的生命中容不下任何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
  「這就是為什麼你只跟剃刀艾迪、霰彈蘇西這些心靈殘缺的人做朋友?還是你挑選的朋友
都必須擁有個人的心魔,這樣他們才不會逼你去面對你自己的內心世界?你在害怕,約翰。你
不敢對人敞開心扉,因為那會讓你無路可退。人不能這樣過日子呀,約翰。你的生命不可能藉
由解決客戶問題而完整的。」
  「你根本不懂。」我說。「別自以為你瞭解我。我––我必須要這樣,不然根本無法生存
。我獨居,因為我不能連累任何關心的人。當我身處寒冷黑暗的處境時,至少絕對不會拖任何
人下水。」
  「人不能這樣過日子。」喬安娜說。
  「那你呢?難道你的人生算是圓滿嗎?女兒只要逮到機會就會蹺家,你這個媽媽當得很成
功嗎?在我們繼續之前,有些問題你必須先考慮清楚。如果,我們到達布萊斯頓街,找出正確
的地點,踢爛正確的大門,結果卻發現凱茜在那裡過得非常愉快,很高興,很安全,完全不需
要拯救,到時候怎麼辦?要是她找到值得停留的事物,值得愛上的人,一點也不想離開呢?畢
竟夜城是個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地方。真到那個時候,你認為自己能夠轉身離開,放她自由
嗎?還是你將堅持逼她回家,回到你所能夠理解並且認同的生活,好讓你可以繼續監視著她,
確保她長大之後不會重蹈你的覆轍?」
  喬安娜放開我的手,說道:「如果她真的快樂––我可以接受。在商場上必須能夠分清理
想跟現實的不同,不然沒有人能夠維持多久。我在乎的只是她的安全。只要能確定她沒有危險
就好了,畢竟我可以常常回來看她。」
  「好吧。」我說。「假設另外一個情況。要是她當真陷入危險,而我們也救了她,最後你
帶她回家。你要怎麼保證她不會找到機會就再度逃家?」
  「我不知道。」喬安娜說。我倒是很佩服她的坦白。「我希望––說不定我為她來到這麼
遠的地方,經歷這麼多事情,可以讓她感受到我的誠意。可以讓她瞭解儘管我不善於表達,但
是我依然關心她。如果沒什麼意外,這次的經驗至少可以給我們母女帶來一個共同的話題。我
們一直找不到話題跟對方傾訴。」
  「還有聆聽。多陪陪你女兒,喬安娜。我可不想將來還要再跑一趟。」
  「我已經想好該怎麼做了。」喬安娜有點冷淡地說。「我一直以為凱茜擁有她所需要的一
切,不過很顯然我錯了。我的生意沒有我也還可以撐一陣子,就算撐不下去也無所謂。女兒比
生意重要多了。」
  我點頭微笑,沒多久她也對我笑了笑。我們都知道這種事沒有那麼容易解決,但是誠實面
對問題就已經是成功的一半了。我很高興看到她的成長,只希望她能堅持此刻的想法繼續下去
。我們小口吸著可樂,聽著第五空間唱完「寶瓶座」,緊接著又開始唱起「任由陽光普照」。
  「剛剛那個未來,」過了一會兒喬安娜又說道,「雖然它不是既定的,多半也不可能發生
,不過實在是非常恐怖的一個未來。你怎麼可能毀滅世界?難道你的力量當真如此強大?」
  「沒有。」我說。「至少目前沒有。如果真有那種力量,肯定是從我母親那一脈血緣繼承
而來。我沒有見過她,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麼人,甚至是什麼東西。沒有人知道。我父親發現了
這個秘密,無法接受現實,終日藉酒澆愁,最後醉死夢中。而他還是一個早已習慣夜城裡各種
光怪陸離之事的人。」
  「你父親是做什麼的?」喬安娜問。
  「他為當權者做事,就是那些不管夜城居民喜不喜歡都要看顧我們的當權者。父親死後,
我翻閱他的遺物,試圖找出一點能幫我瞭解這一切的蛛絲馬跡。那一年我十歲,仍是相信凡事
都有圓滿答案的年紀。然而我找到的東西通通都是垃圾,沒有日記,沒有信件,沒有他跟母親
的合照,甚至連張結婚照都沒有。一切都被父親銷毀了。至於他們兩人共同的朋友早在許久之
前就已經因為不同的原因通通消失,沒有一個出現在父親的葬禮上。」
  「這麼多年以來,人們提出許多不同的猜測,包括我母親的真實身份,她究竟從何而來,
為什麼要嫁給我父親,幹嘛要生下我,然後又突然消失?她為什麼不肯帶我一起走?沒有人能
對這種種疑問提出合理的解答,唯一能夠追查的線索只剩下我的天賦,而天賦這種東西在夜城
可是再尋常不過的。」
  喬安娜突然皺起眉頭。「在來夜城的火車上,那些蜂巢的憤怒姐妹一聽到你自報姓名馬上
就撤退了。她們不但不敢得罪你,甚至還希望當你踏入自己國度的時候能夠記得她們。」
  我忍不住笑道:「那未必有什麼特殊意義。在夜城,沒有人敢確定哪隻醜小鴨將來會變成
天鵝,甚至成為鳳凰。只要是聰明人都知道要處處押寶,若非必要絕不輕易樹立敵人。」
  喬安娜靠上塑膠桌,將可樂瓶推到一邊,直視我的雙眼,說道:「如今知道找到你媽會發
生什麼事之後,你還會執意要找她嗎?」
  「那真是個當頭棒喝呀,是不是?我可得要好好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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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知道。聽著,我根本沒打算在事情辦完之後繼續留在夜城。五年前我離開這個瘋狂的
地方不是沒有理由的,而這些理由到現在依然存在。只不過––這個低級恐怖的地方越來越讓
我有家的感覺,好像一個歸屬之地。你的世界儘管安全,但似乎總是容不下我。起碼在這裡,
我真的可以為顧客服務,有能力––做些改變。」
  「沒錯,」喬安娜說。「你可以改變整個世界。」
  我盡可能以平靜的神情面對她:「老實跟你說,對我而言,找尋母親的念頭還沒有強烈到
要讓世界陷入那種未來的地步。」
  「難保你這種想法不會改變。」
  「沒錯,有可能。在夜城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喝你的美味可樂吧,喬安娜。別擔心那麼
多了。」
  當喬安娜冷靜下來又問下一個問題時,點唱機中傳出的歌曲是阿瑟.布朗瘋狂世界的「火
焰」。
  「我希望你老實跟我說,約翰。你認為凱茜還活著嗎?」
  「沒理由不這麼認為。」我坦白說。「上一次的景象顯示凱茜在幾天之前還活得好好的。
我們知道她是因應召喚而來,不過卻沒有跡象顯示召喚她的東西意圖傷害她。當然不是說對方
沒有傷害她的可能,不過當人在黑暗中摸索的時候,樂觀一點總是好的,至少到目前為止,沒
有發現任何明顯的危機。要救她就必須假設她還活著,我們總得要––保有希望才是。」
  「希望?這裡?」喬安娜說。「即使是在夜城這種地方?」
  「特別是在夜城這種地方。」我說,這回換我握起她的手。我們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感覺
似乎非常自然。「我會盡我所能幫你,喬安娜。只要仍有希望,我就不會放棄。」
  「我知道,」喬安娜說。「你是個好人,約翰.泰勒。」
  我們彼此對看了好一陣子,臉上充滿了笑意。我們都信任對方,雖然我們都不相信自己。
我知道這絕非明智之舉。在《如何成為私家偵探》一書的第一頁裡就開宗明義地提到「絕對不
要跟客戶產生曖昧關係」,這可是以大寫字體寫在「為免支票跳票,盡量預收現金」跟「絕不
追尋馬耳他之鷹,否則一切將以悲劇收場」之旁的重大行規。我不是笨蛋,我讀過雷蒙.錢德
勒的偵探小說。然而在那一刻,我把那一切都拋到腦後。不過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我還是做
出最後一絲努力。
  「如果你不想去,現在還來得及。」我說。「你已經經歷太多了。布萊斯頓街我一個人去
就好,你待在這裡會很安全的。」
  「不。」喬安娜掙脫我的雙手,想也不想立刻說道。「我一定要去。當你找到我女兒的時
候,我一定要在場。我必須知道真相,也必須讓她知道我的關懷。可惡,約翰,我有權利跟你
一起去!」
  「不錯,」我說,由衷對她感到敬佩。「你有權利。」
  「約翰.泰勒,真的是你。」一個冷酷的聲音說道。「聽說你回來了,我還真不敢相信呢
。你應該沒這麼笨呀,泰勒。」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我緩緩轉過身去。世界上沒幾個人有能力偷偷摸到我身後,所以我
很肯定站在面前那個壯碩的身影就是渥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都會紳士,眼光獨到、處世圓滑
,博通一切人情世故。雖然有點過重,不過長相十分英俊,擁有令人不寒而慄的目光及笑容,
內心更是冷酷無情到了極點。他已經年近半百,然而打起架來沒人會賭他輸。像渥克這種人永
遠不會停止追求,只不過運用的手段越來越細膩罷了。他身穿裁剪合身的西裝,以一個迷人的
笑容對喬安娜點了點頭。我神色不善地向他瞪去。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渥克?連我自己都是幾分鐘前才決定來這裡的。」
  「我知道所有人的下落,約翰。你最好記住這一點。」
  「約翰,這個傢伙是誰?」喬安娜的語氣頗為不屑,聽得我心頭大樂。
  「或許你應該跟顧客介紹介紹我是什麼人。」渥克說。「我不喜歡還沒認識就引起不快。」
  「你的領帶打歪了。」喬安娜又說。我開心得想要親她。
  「他姓渥克,」我說。「至於他的名字則是個秘密,說不定連他老婆都不知道。他曾經當
過保鏢,因為像他這種人永遠是當保鏢的料。此人既奸詐又狡獪,危險的程度遠高過游泳池裡
的大白鯊。渥克是夜城當權者的代表,至於哪一個是當權者沒人知道,因為他不回答這種問題
。重點是他有權力逮捕你、我以及任何人,而且除非還有用處,不然被捕的人通常不會有機會
重見天日。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就算要他犧牲再多人命也再所不惜。」
  「我是為了維護平衡。」渥克一邊拍著袖子上的灰塵一邊輕鬆說道。「因為這種事總得要
有人做。」
  「沒人知道他聽命於誰,回報於誰。」我繼續道。「政府、教會或是軍隊。人們只知道在
面對緊急狀況的時候,他有權力調度任何單位,而且沒有人敢不來。他說的話就是法律,而他
會不惜一切維持這種法律。他的形象完美,看似無害,但是完完全全不能信任。沒人有辦法分
辨他的微笑之下隱藏著什麼意圖。他常常喜歡火上加油,不過偶爾也會幫人滅火。」
  「他的天賦是從他人口中套出答案,沒有多少人有能力對他說不。傳說他曾經讓一具屍體
從解剖台上坐起來回答問題。」
  「你真把我捧上天啦。」渥克說。
  「你看,他並沒有否認。渥克擁有各式各樣的當權人士為他撐腰。他有權有勢,但卻不負
責任,而且沒有良心。在一個光明與黑暗只不過是兩個不同字眼的地方,渥克永遠遊走在灰色
地帶,就跟所有稱職的人民公僕一樣。」
  「這就是義務與責任,泰勒。」渥克說。「你不會懂的。」
  「渥克討厭像我這種人。」我冷笑說道。「我們追求自由,堅持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及靈魂
。在他眼中我們這種人就是社會的污泥。他通常不會像今天這樣出現在公開場合,因為他喜歡
躲在幕後操控一切。所有人都可能是他的棋子,不管人們本身知不知道都會有意無意地幫他做
事,所以他根本不需要親自出手。當然,如果這些非官方的人馬在過程中身亡,他總有辦法找
到更多人遞補。對渥克而言,結局才是重點,過程無關緊要,因為讓夜城跟正常世界清楚劃分
的正是這些結局。」
  渥克微微低頭,似乎在期待掌聲一般。「我真喜歡聽你介紹我,泰勒。你介紹的比我自己
好太多了。」
  「他草菅人命。」我越講越氣,於是越說越快。「只要他認為有必要,就會毫不猶豫地把
人丟入狼群。有些人尊敬他,不過大部分的人都懼怕他,事實上,幾乎所有夜城的居民都曾試
圖暗殺過他。每天工作結束之後,他就會回到家人跟老婆身邊,回到正常世界的家裡。我們對
他而言不過是工作而已。基本上,我認為在他眼中夜城只是一個超大型的怪胎秀,充滿各式各
樣會咬人的動物。如果他有辦法不被發現的話,早就已經丟顆核彈毀滅整個夜城了。不過他不
能這麼做,因為幕後的老闆不會允許。因為這些老闆需要一些其他地方無法提供的娛樂,需要
一些在正常世界連想都不能想的墮落。」
  「這就是渥克,喬安娜。不要信任他。」
  「這樣說真傷人。」渥克自顧自地說。他拉了張椅子在我跟喬安娜之間坐下,兩腳優雅地
交叉,十指合攏擺在桌上。這時候四周又再度響起人們的交談聲,因為大家終於肯定渥克不是
為了他們而來。他向前方靠了一靠。儘管很不願意,不過我也對他靠近過去,好清楚地聽見他
的每一句話。既然渥克對我以及這個案子透露出興趣,那就表示狀況比我想像中還要糟糕。
  「最近有不少布萊斯頓街的居民離奇失蹤。」渥克很快地說道。「我們沒有立刻發現,因
為失蹤的都是些沒人理會的傢伙。流浪漢、乞丐、酒鬼、毒蟲,各式各樣的人渣。不過等到情
況逐漸明朗之後,我還是不認為有必要介入。畢竟根本沒有人在乎,至少沒有重要人士在乎。
如果說有什麼改變的話,大概就是布萊斯頓街的整體素質變高了。基本上,任何自願進入布萊
斯頓街的人都已經不能算是人了。只可惜幾天之前––幾名高層人士踏入了布萊斯頓街,從此
再也沒有出來。於是上面終於派我來調查了。」
  「等一下。」我神情嚴厲地看著渥克。「高層人士到布萊斯頓街那種地方做什麼?」
  「小聲點。」渥克說,對我嚴厲的神情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們跟那裡一點關係都沒有。
布萊斯頓街對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毫無吸引力。看起來他們似乎比較可能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
召喚而去,只不過––如果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在夜城出沒,我們早就該發現了才對,除非對方
刻意不想讓我們發現。然而嚴格說來,這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這是一個難解之謎。你也
知道我多討厭難解之謎,泰勒。正當我在考慮要怎麼處理這個情況時,就聽說你回來了,這倒
是提供了我一點頭緒。他們說你在追查一名蹺家少女?」
  「就是這位女士的女兒。」我說。渥克再度對喬安娜點頭。
  「你的天賦指向布萊斯頓街?」
  「不錯。」
  「你有理由相信她是被召喚而來?」
  「未必違反她本身意願就是了。」
  渥克比了個無所謂的手勢。「那我給你十二個小時,泰勒。利用這些時間找出布萊斯頓街
的秘密,並且盡你所能讓這條街恢復原貌。如果你失敗了,我就只好改採原訂計劃,將這條爛
街跟裡面所有的東西一舉殲滅。」
  「你不能那樣!」喬安娜說。「我的凱茜還在裡面!」
  「他可以。」我說。「他幹過這種事。渥克熱愛堅壁清野的策略,犧牲無辜對他而言算不
了什麼。渥克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無辜的人,再說,把事情交給我,他就不用派自己人去
冒險了。」
  「一點也沒錯。」渥克道。他站起身來,自外套中取出懷表確認時間。「十二個小時,泰
勒,多一分鐘都不行。」他收起懷表,然後看著我又道:「最後給你個忠告,記住––在夜城
,所有事情都不像表面那麼簡單。我很怕你離開太久,居然連這麼基本的生存規則都給忘了。」
  他停了一停,似乎還打算要說些什麼,不過女服務生剛好在這個時候把我的外套送了過來
,於是他就沒把話說出口,只是微笑地看著女服務生為我展示乾淨無痕的外套。
  「好外套,泰勒,非常復古。我還有事先走了,太多事要處理,太多人要解決。歡迎回來
,泰勒。別搞砸了。」
  他轉身正要離開,我又問了他一個問題。「渥克,你是我父親的朋友。」
  他回頭看我:「沒錯,約翰,我是。」
  「你知道我母親的身份嗎?」
  「不,」他說。「我不知道。不過要是讓我找到她,我會逼她說出真相,然後殺了她。」
  他笑了一笑,以手指輕觸帽緣,然後離開鷹風炭烤。沒有人抬頭看他離開,不過在他走後
酒館中的交談聲明顯變大。
  「你跟他是怎麼回事?」喬安娜問道。「你怎麼容許他那樣跟你講話?」
  「渥克?就算他在我鞋子裡大便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我沒看過你在任何人面前讓步。」喬安娜說。「他有什麼特別的?」
  「渥克就是特別。」我說。「所有人都對他讓步三分。倒不是因為他本人的身份,而是因
為他所代表的勢力。」
  「當權者?」
  「答對了。有些問題不知道答案反而更可怕。」
  「那麼誰有權力管理當權者?」喬安娜說。「沒人懷疑當權者的誠信嗎?」
  「我們在哲學的洪流中飄蕩呀。」我說。「沒時間搞這個。趕快喝完可樂,往布萊斯頓街
出發吧。」
  「也是時候了!」喬安娜說著一口把可樂吸完,以那一口的量來看,八成吸到頭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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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西五兄弟,經典木偶科幻影集「雷鳥神機隊」的成員。五兄弟分別駕駛五架先進機器
出任務。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5-7 14:1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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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14:02:2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布萊斯頓街裡沒有一盞街燈會亮,兩排殘破的建築聳立在髒亂的街道旁,宛如延伸入無盡
的黑暗一般。此地居民習慣生活在黑暗中,因為如此就不須看清自己墮落到什麼地步。我跟喬
安娜走在街上,除了過街老鼠的腳步聲,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滿地都是垃圾,滿牆都是塗鴉,
空氣中瀰漫著腐敗的氣味,不只是物質上的腐敗,還包括精神與情緒等各層面。所有建築的窗
口都沒有窗戶,有的用木板封起,有的乾脆就在牆上留個大大的窗洞。
  排泄物處處可見,一部分是動物為了標示地盤所留下;另一部分則是什麼都不在乎的人類
所留下。所有建築都是年久失修的古老公寓,若非並排而建,相互扶持,只怕此刻已經全部倒
塌。
  也許渥克的想法沒錯,毀滅此地對人類整體文明而言未嘗不是一大進步。
  然而無論如何––眼前的情況都不太對勁,比平常還要不對勁。街道空曠得詭異,彷彿遭
人遺棄一般。沒有死在門口的遊民,沒有躺在防火梯下的流浪漢。沒有乞丐,沒有強盜,沒有
任何絕望之人在做任何買賣,甚至連一張躲在窗後的蒼白面孔都沒有。正常的布萊斯頓街感覺
像是眾滿腐蛆的傷口,到處充滿人群與車輛的聲響。然而如今這裡一片寂靜,似乎所有喧囂都
硬生生地遭人抽離,消失到遠方,甚至是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人都到哪去了?」喬安娜小聲問道。
  「好問題。」我說。「我想我們不會喜歡這個答案的。真希望大家都逃走了,但是––我
很懷疑他們是否那麼幸運。我不認為有任何人活著逃了出去。這裡發生了一些很糟糕的事,而
且事情到現在還沒結束。」
  喬安娜看看四周,微微顫抖道:「到底是什麼東西會把凱茜召喚到這種地方?」
  「我們來尋找答案吧。」我說著喚醒天賦,再度開啟心眼。儘管天賦的力量比先前虛弱不
少,但由於距離較近的關係,我還是一下子就感應到凱茜的影像。她雀躍不已地走在街上,臉
上散發出快樂的光芒,最後在一間平淡無奇的屋子之前停下,瞪大雙眼看著大門。大門在她眼
前緩緩開啟,然後她一路狂笑地奔上台階,進入屋內,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她的笑容歡愉
無比,彷彿是趕去參加世界上最棒的派對一般。房門在她身後關上,然後影像就此結束,再也
沒有後續。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凱茜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那棟房子一步。我握起喬安娜的手,
為她重現一次天賦中的景象。
  「我們找到她了!」喬安娜興奮得緊緊握拳,掐得我手都痛了。「她在這裡!」
  「她是在這裡。」我說著放開她的手。「進一步行動之前,我要先查查看這棟屋子跟它主
人過去的歷史。」
  我們前往那棟屋子,在大門前骯髒的台階下停步。老舊的磚塊,殘破的門窗,沒有任何生
命跡象。大門看來並不堅固,如果要強行進入應該不是問題。然而這裡是夜城,凡事都不能只
看表面––我運起天賦,專注在屋子本身之上,接著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在我眼前根本沒有
屋子,沒有過去、沒有情緒、沒有記憶,連一點點存在的跡象都沒有。自我的心眼看來,面前
只有一片空地,沒有任何建築,而且從古至今都不曾有過。
  我又握起喬安娜的手,讓她看看我沒看到的東西。她也叫了一聲。
  「這是什麼意思?房子去哪了?」
  「哪都沒去。」我說。「在我看來,這裡根本沒有任何房子。」
  我放開她的手,收回天賦,眼前再度浮現那棟又大又醜的老房子。
  「又是一棟鬼建築嗎?」喬安娜說。「跟鷹風炭烤一樣?」
  「不,那種東西我認得出來。這棟房子實際存在,並非幻覺,而且我們看到凱茜走了進去
。裡面有東西在混淆視聽,對我們隱藏真實身份。」
  「房子裡面的東西?」
  「我猜是這樣的。這也表示除非強行闖入,不然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找出答案了。一間––
不是房子的房子。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管它什麼玩意兒。」喬安娜激動道。「只要能找到凱茜,離開這裡就對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衝上台階。眼看凱茜近在眼前,她情緒激動,面紅耳赤,兩
手不禁顫抖,怒氣沖沖地轉頭看我。我語氣沉靜地安慰著她。
  「如此莽撞是幫不了凱茜的。此刻狀況不明,我們不能盲目亂闖一通。」
  「有我在就可以闖了,對不對?」蘇西.休特說道。
  我立刻回頭,發現霰彈蘇西站在我身後的街道上,手中的霰彈槍正對著我,一臉洋洋得意
的表情。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先是渥克,現在又是你。以前可沒有任何人能夠偷溜到我身後卻不被發現的。」
  「你老了,泰勒。」蘇西道。「不中用啦。幫我找到射擊目標了嗎?」
  「或許,」我說著指向身後的房子。「我要找的蹺家少女就在裡面,但是我的天賦顯示這
房子極為古怪。」
  蘇西不屑:「看來不怎麼樣,直接闖進去吧。你要是擔心,我可以走前面。」
  「這次不行,蘇西。」我說。「這屋子給我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你每次都有不好的預感。」
  「而我的預感通常都沒錯。」
  「這麼說也是。」
  我緩緩走上台階。附近沒有其他人,但是我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蘇西舉槍在手,跟著來
到我身旁,這種感覺十分熟悉,彷彿我根本不曾離開過夜城一般。喬安娜走在最後,似乎對於
蘇西的出現而遭到排擠感到不太高興。我們的腳步聲大到不自然,不過無關緊要。不管在這棟
不是房子的房子裡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東西,總之對方已經知道我們來了。我在門前停下,發現
沒有門鈴,沒有門環,甚至連郵箱都沒有。我伸手敲門,每敲一下門板就往裡凹進一些,似乎
已經被蛀爛了一樣。敲門聲出奇得小,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壓抑著。敲了半天,沒有人來應門。
  「要我轟掉門鎖嗎?」蘇西問。
  我試著旋轉門把,想不到一轉就開。褪色的門把摸起來又濕又熱,觸感十分詭異。我收回
手掌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後以腳尖抵開大門。門後一片漆黑,什麼聲音也沒有。喬安娜推開蘇
西,擠到我身旁,看著門後的黑暗,接著張開嘴巴準備叫喚凱茜,不過立刻遭我阻止。她不太
高興地瞪我一眼,神情之中透露出些許焦慮。蘇西從暗袋裡取出一支手電筒,點亮後交到我的
手上。我點了點頭,對著門內大廳揮了揮手電筒。雖然光線並不及遠,不過我們還是看出大廳
空間廣大,卻沒什麼傢俱。我慢慢走入大廳,喬安娜及蘇西緊跟在後。當我們三個都進入屋內
之後,大門立刻自動關上。對此,倒沒有人感到驚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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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屋內空曠黑暗,空氣凝重,安靜無聲,一切極不自然,簡直像是身處地心之中。黑暗中彷
彿有人屏息以待,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我神經緊繃,慢慢走在走廊之中,隨時準備應付任
何突發狀況。危機四伏,但卻看不出絲毫徵兆,甚至連對方潛藏何處都沒有頭緒。這種緊張的
感覺即使在之前的時間裂縫裡都無法比擬,不過為了達到目的,就算是龍潭虎穴也得闖了。
  我來回轉動手電筒,光線在四周打出許多翻飛陰影,然而不管手電筒的光線多亮,跟屋內
的黑暗相比似乎都算不了什麼。我隱約看出眼前走廊中的格局,在右手邊有兩扇房門,而左手
邊是一道通往二樓的樓梯。這是很平常的室內格局,但是在這詭異的氣氛之下,只給人一種處
處充滿凶兆的感覺。對三個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的人類而言,這裡絕對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空
氣十分沉重,充滿壓迫,而且又濕又熱,彷彿溫室中的人造氣溫,迫使正常情況無法存活的植
物發芽茁壯。蘇西悄悄地來到我身旁,舉起霰彈槍,大力吸了幾口氣。
  「這裡好潮濕,好像身處熱帶。至於味道嘛––實在是臭得可以––」
  「這是間老房子。」我說。「很久沒打掃過了。」
  「不是那種臭味,比較像是––腐肉。」
  我們交換一個眼神,然後繼續向前走去。屋內實在過於空曠,連我們的腳步聲都能掀起陣
陣回音。地上沒有傢俱,沒有電器,沒有地毯,沒有任何可供休憩之物;牆上沒有裝飾,沒有
海報,沒有畫像,甚至連份月曆也看不到。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曾經有人在這裡住過。或許這蘊
含了某種意義,但我一時提不出什麼解釋。畢竟這裡是布萊斯頓街,會來此地定居的人根本沒
打算活得像個正常人。
  「注意到地板嗎?」蘇西輕聲道。
  「地板怎樣?」我問。
  「黏黏的。」
  「喔,真謝謝你唷。」喬安娜說。「我一點也不想知道這種事,多謝啦。等我離開這裡一
定要馬上把鞋子燒掉。這地方簡直是疾病的淵藪。」
  她再次擠到我身旁,神情焦慮地四下亂看,似乎比之前更加不安。她當然不喜歡這棟房子
,然而整體而言,這裡對她造成的心理影響應該不會比我跟蘇西大才對。我覺得她的反應有點
奇怪,不過多半是因為快要找到凱茜的關係。我們在走廊中間停下,小心地觀察四周。蘇西將
槍頭朝下,沒有指向任何人。
  「看來上一任屋主跑路的時候把所有能帶的東西都帶走了。」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然而心中提心吊膽的感覺卻越來越甚,只因一股極不友善的無形目
光彷彿自四面八方襲來。我三不五時就回頭猛看,希望能發現什麼恐怖的怪物躲在暗處準備偷
襲,但是什麼都沒有。如果有的話蘇西一定會發現。在夜城,無法掌握直覺的人是活不了多久
的。
  我覺得牆上的一面鏡子有點怪異,但是一時之間也說不出怪在哪裡,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原
來那面鏡子裡沒有反射任何景象。那只是有人在木製鏡框裡面鑲了一塊透明玻璃,壓根就不是
鏡子。
  右手邊有兩扇房門,看起來十分普通,毫無特異之處。我慢慢移動到較近的那扇門前,蘇
西立刻靠了上來,槍口對準門口,而喬安娜則是後退一步。我靜靜聽了聽門後動靜,不過只聽
得到自己的心跳。我緩緩旋轉門把,感到手心一片濕熱,彷彿門把本身都熱到流汗一樣。我伸
手在外套旁邊擦了擦,然後就把門推開。進來接受我的款待吧,蜘蛛對蒼蠅如是說。
  房門輕輕打開,沒發出半點聲音,露出其後一片漆黑的房間。我踏入房門,拿手電筒向裡
面照去,感覺眼前的黑暗似乎能夠吸收光線一般。房內依然沒有傢俱擺飾,沒有人類居住過的
痕跡。整間屋子看起來完全不像住家,反而更像是拍電影搭建的場景。我退回走廊,打開隔壁
房門,發現兩間房間的情況一模一樣。
  「不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已經錯過了。」蘇西說。「我想他們一定是聽說我要來
啦。」
  「不。」我說。「不是這樣的。對方仍在,只是不肯現身罷了。」
  我走到樓梯底下看了看。木製台階,簡陋欄杆,絲毫沒有雕刻花紋,也沒有任何摩擦痕跡
,可能很新,也可能很老舊,看來似乎從來不曾有人走過。我提高音量喊道:
  「哈囉!有人在家嗎?」
  由於空氣過份凝重,我的聲音聽來又悶又弱,毫不及遠。然而在我話一問完,樓上立刻傳
來一下響亮的關門聲。蘇西跟喬安娜一聽,立刻靠到樓梯下面跟我站在一起。關門聲再度傳來
,然後又一下,接著再一下,顯然是在故意挑釁,請君入甕的意味十足,彷彿是在說「夠膽子
就上來呀」。我一腳踏上樓梯,關門聲剎然而止,可見對方對我們的舉動瞭如指掌。我看向蘇
西,然後又對喬安娜看去。
  「有人在家。」
  喬安娜向前一衝就要上樓,我馬上出手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做傻事。她極力掙扎,拚命
向前,我必須使盡全力才拉得住她。我一次又一次呼喚著她的名字,逐漸提高音量,直到她終
於回頭看我為止。她面紅耳赤,呼吸凝重,似乎憤怒到了極點。
  「放開我,你這個混球!凱茜就在上面,我感覺得出來!」
  「喬安娜,我們不確定上面有什麼––」
  「我確定!我一定要上去,她需要我!放開我,你這––」
  她發現自己無力掙脫,於是舉起另外一隻手對著我一巴掌就甩了下來。蘇西出手干涉,一
把抓住喬安娜的手腕。喬安娜大叫,想要把手抽回。蘇西微微使勁,將她的手腕拗向內折,痛
得喬安娜大聲喘氣,只好停止掙扎。她狠狠瞪向蘇西,而蘇西則是冷冷地看著她。
  「只有我才能對約翰動手,貝瑞特女士。現在給我守規矩一點,不然我就一根接著一根把
你手上的骨頭全部扭斷。」
  「別這樣,蘇西。」我說。「她是新來的,不瞭解眼前的情況有多凶險。」
  不過講真的,她應該已經瞭解了才對。
  「那她最好趕快進入狀況。」蘇西道。「萬一她拖累我們,我就先殺了她。」
  「活著的客戶才會付錢。」我提醒她道。
  蘇西哼了一聲,放開喬安娜,不過她站在原地沒有退開,隨時準備再度出手。我鬆開喬安
娜的手臂,她揉著疼痛的手腕,對我們兩人怒目而視。我盡可能以冷靜的語氣跟她講道理。
  「你不能在這種時候失去理智,喬安娜。我們已經很接近了。你一路上都肯信任我,現在
也請相信我的判斷。在樓上等著我們的可能是凱茜,也可能是任何怪物。我們必須小心謹慎,
步步為營,不然的話乾脆就不要上去了。懂嗎?」
  她一臉怒氣,眼中似乎充滿敵意。「你不瞭解我的感受。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母愛。她在樓
上。她需要我。我一定要去找她!」
  「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我就叫蘇西踢你出去。」我冷酷地說。「這是為你好。我說真的
,喬安娜。你現在的表現不但對我們是個負擔,簡直成了一種威脅。我知道這屋子令人焦躁,
但是你不能被它影響至此。你並非如此脆弱,喬安娜。你自己都該知道。」
  「你一點都不瞭解我,約翰。」喬安娜說,聲音比之前冷靜了些。「對不起,我會控制自
己的。我只是––想到跟凱茜這麼接近實在靜不下來。凱茜出事了,我感覺得出來。我一定要
去救她。讓我留在這裡,約翰。我不會亂來的,我保證。」
  儘管這些話聽起來也不像喬安娜會說的,不過我還是勉強點了點頭,就當她是受到屋子影
響的關係。連我這個在夜城土生土長的人都會被屋子感染情緒了,她受到的影響自然更深。我
叫喬安娜多做幾下深呼吸,看來似乎有點幫助。屋子對她造成的影響令我耿耿於懷,眼前這個
暴躁易怒的喬安娜跟我所認識的喬安娜簡直有天壤之別。她從來不曾如此失控,即使在時間裂
縫裡也比現在好。一定是因為這棟房子的關係。
  「你不該帶她來的,約翰。」蘇西說。「她不屬於這裡。」
  她這麼說並沒有挖苦或是責備的意思,純粹只是在陳述事實。
  喬安娜瞪著她,又開始氣呼呼地叫道:「你根本不在乎我女兒會出什麼事!你會來只是因
為我付你錢而已!」
  「一點也沒錯。」蘇西冷冷地說。「你最好不要給我賴帳。」
  兩個女人繼續針鋒相對,我完全不想理會。這棟房子,不管它是不是房子,總之讓我十分
困惑。我一直有種遺漏了一個重點的感覺。有某個東西召喚了凱茜以及渥克口中的重要人士來
到此地,但如今當我真正站在這個謎團中心的時候,竟然除了樓上那個實體不明的傢伙之外,
什麼都沒有發現。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完完全全沒有任何物品––我開始往二樓走去,兩個女
人當即停止爭吵跟了上來。蘇西再度擠到我身邊,槍口指向前方。
  沒有關門聲,沒有任何反應。我們上了二樓,眼前所見只有更多光禿禿的牆壁跟房門。所
有的門都是關著的。蘇西慢慢移動、轉頭,目光到哪槍口就指到哪,尋找著可供射擊的目標。
眼看喬安娜急得渾身顫抖,我花了點工夫指示她一定要跟在我和蘇西身後。我對著最接近的房
門看去,感覺那門似乎在嘲笑我們一樣。這時蘇西突然開口說道:
  「是我的錯覺,還是這裡真的比樓下亮?」
  我皺了皺眉頭,發現二樓的能見度比一樓好多了,即使在手電筒光線範圍外的東西也隱約
可見,「不是錯覺,蘇西。這裡沒有之前黑暗,但是我看不出光線從何而來––」我突然住口
,因為這時我才發現天花板上沒有任何燈座,甚至連一點曾經牽過電燈管線的跡象都沒有。這
真有點––不太正常,即使是對布萊斯頓街的建築而言也一樣。
  「我突然想到個問題,」蘇西說。「或許聽來令人不安就是了。如果這間屋子並非實質存
在,那我們現在站在哪裡?難道是飄在空中嗎?」
  「你說的沒錯。」我道。「的確是個令人不安的問題。我不喜歡這種問題,先等我查查看
再說。」
  然而當我試圖運用天賦的時候,卻發現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某種外來的力量包住了我的腦
袋,無法觸摸,無法移除,迫使我不能開啟心眼,難以洞察事物本質及真相。我試圖與之對抗
,凝聚所有力量,問題是根本找不到一個可供施力的地方。我咒罵了幾句,不知道到底出了什
麼事。難道有東西不想讓我發現,不願讓我理解?蘇西臉色一沉,槍口晃動,很想立刻找個目
標開槍。
  「你打算怎麼做,約翰?踢開所有門,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只要看到不是逃家少女的
就開槍?」
  我突然聽到了一點聲音,連忙比個手勢要她住嘴。我側耳傾聽,確實有個細微的聲響,就
在離我們不遠處,某扇門後的房間裡,一個女孩正在咯咯嬌笑,彷彿一個心裡藏了秘密的小孩
子那般。我放輕腳步跑上走廊,在每一扇門前細聽,直到找到正確的門為止。我握起門把,輕
易轉開,彷彿是在邀請我們進入。我把門推開一吋縫隙,然後後退,指示喬安娜待在我身後,
接著對蘇西點點頭。蘇西笑了笑,一腳踢開房門,然後我們一擁而上。
  房內就跟屋裡其他房間一樣空無一物,只不過多了一個我們尋找已久的凱茜.貝瑞特。她
身處房間內側,平躺在木質地板上,從脖子到腳趾都蓋在一件像毯子一樣的雨衣之下。她眼看
著我們進房,卻絲毫沒有打算起身,只是開心地對著我們笑,彷彿世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哈囉。」她說。「請進。我們等你們好久了。」
  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四周,發現房內除了她沒有別人,不過這並不讓我懷疑她口中的「我們
」二字,因為受人監視的感覺在這個房間之中達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光線更為明亮了,不過還
是看不出光源。我越觀察這個房間,心中就越感不安。房內沒有窗戶,沒有內容,沒有細節,
只有牆壁、地板跟天花板,簡直是空有房間的輪廓而已。這感覺似乎是說既然我們已經來到這
裡,那房子也不必再繼續假裝下去了。我放下手電筒,緊緊握住喬安娜的手,確保她不會亂來
。她似乎完全沒有察覺我的舉動,全副精神都放在凱茜身上。然而凱茜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看著
我們,我很懷疑她是不是根本不能動彈。
  她透過雨衣的衣領神情憔悴地對我們三人微笑。我幾乎認不出她來。她跟喬安娜在我辦公
室裡拿出來的照片相比實在是消瘦太多了。她臉上的骨骼隆起,兩頰深陷,滿頭金髮如今髒亂
油膩地散在臉旁。她似乎很久沒吃東西了,連眼球都沉入眼洞之中。事實上,她看起來已經好
幾個月沒吃東西了,並非只是失蹤的這幾個禮拜而已。我看了看喬安娜,心中盤算著是否該相
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然而她應該沒有說謊,因為我曾透過天賦看見凱茜在幾天前進入這棟房
子,而那個時候她的身體狀況還很良好。
  蘇西穩穩拿著霰彈槍,看了看四周道:「這樣不對,約翰。這個地方太詭異了。」
  「我知道。」我說。「我感覺得到。問題出在房子上。」
  「是她!」喬安娜叫道。「我的凱茜。她果然在這裡!」
  「這裡不只她一個人。」我說。「蘇西,看好喬安娜,別讓她做任何傻事。」
  我慢慢前進,在凱茜身旁蹲下。地板似乎因為我的重量而下陷了一點。凱茜很愉快地看著
我,似乎非常滿足現狀的樣子。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下,我聞到她身上傳來一股臭味,彷彿久病
在床的病人所發。
  「哈囉,凱茜。」我說。「你媽叫我來找你。」
  她想了一想,臉上笑容絲毫未減。「為什麼?」
  「她很擔心你。」
  「她從來沒有擔心過我。」她的聲音平靜又空洞,彷彿是在回想很久之前所發生的事。「
她有工作、金錢跟男朋友就夠了––她根本不需要我。我只會礙事。如今我自由了。我在這裡
過得好快樂。我擁有夢寐以求的一切。」
  這裡可不像是擁有一切的人所住的房間。「凱茜,我們是來帶你離開,帶你回家的。」
  「我已經到家了。」凱茜繼續笑著說。「而且你沒辦法帶我離開,這棟房子不會允許的。」
  就在此時,一股強大的黑暗力量終於現身,並且飢渴無比地衝入我的心房。我大叫一聲,
當場摔倒在地。
  對方無視我的心靈防禦,自四面八方猛烈襲來。是這棟房子,它是活的。它的形體不定,
變化萬千,不過此時此刻它就是這棟房子。而且它正在覓食。
  我重建心靈防禦,將對方一點一滴地擠出腦中。最後我終於奪回了所有思緒,成功擊退對
方。我心知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剛剛那種心靈攻擊下存活。我身體蜷曲,躺在凱
茜身旁,不由自主地抽動,頭痛欲裂,鼻血直流。蘇西蹲在我旁邊,一手扶著我的肩膀,大聲
呼喊著,不過我什麼也聽不到。喬安娜一直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切,臉上的表情一片空白。我的
臉龐無力地靠在地板上,突然發現地板有多麼溫暖,不但溫暖、滑順,而且十分濕潤。在這詭
異的地板之下,我隱隱約約感到些微的脈搏鼓動。
  我在蘇西的扶持下掙扎跪起,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血液一碰到地板就被吸入,瞬間
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瞭解這個陷阱的本質了。我伸手掀開凱茜身上的雨
衣,揭露出事情的真相。凱茜赤身裸體躺在地上,身體溶入地板之中。何處是血肉?何處又是
地板?在我的眼中已經完全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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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是這棟房子。」我說。「房子是活的,它在覓食。」我感到四周充滿生命的脈動,在我
的心靈邊緣耀武揚威。它在嘲笑我。它沒有必要繼續躲藏。我抬頭看向蘇西,發現她此刻呼吸
急促,緊握槍把,目光四射,迫切地想要射殺點什麼東西。喬安娜依然呆立在門邊,但是她不
再看向凱茜。她蒼白的面孔如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連我都不認得了一樣。我回頭面對凱茜。
  「告訴我,」我說。「為什麼,凱茜?你究竟為什麼會出於自願來到這裡?」
  「是這棟房子叫我來的呀。」她開心地說。「它為我開啟一扇門,帶我進入一個全新的世
界。一個明亮清晰,充滿活力的世界,彷彿是黑白電影突然變成彩色的一樣。這房子––需要
我。我從來沒有被人需要過。被需要的感覺真好,於是我來到這裡,將自己奉獻給它––如今
我不必再為任何事煩惱了。這房子給了我快樂,給了我愛。它也會把愛分享給你們的。」
  我伸手擦拭嘴旁的鼻血,說道:「它在吃你,凱茜。它正在吞噬你的一切。」
  「我知道呀。」她快樂地道。「這不是很棒嗎?我將會成為它的一部分呢。它好偉大,好
重要,我怎麼可以與它相提並論?我將永遠不再嘆息,不再迷惘,不再孤獨,不再悲傷。永遠
不必擔心任何事,再也沒有煩惱了。」
  「那是因為你會死!它只是說些你喜歡聽的花言巧語來欺騙你而已。當它攻擊我的心靈時
,我就已經看穿它的本質。它很飢渴,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覓食。你跟其他受害者沒有差別
,都只不過是它的食物罷了。」
  凱茜微笑地看著我,絲毫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因為這房子根本不讓她在乎。蘇西扶著我的
身體,使勁幫我站起身來,然後靠到我眼前問道:
  「跟我說,約翰!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棟房子究竟是什麼怪物?」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儘管這並不能讓我更加冷靜,但起碼減輕了身體的顫抖。跟往常一
樣,當我終於查出真相的時候,卻發現真相只會讓情況更糟而已。
  「這房子是一隻掠食者。」我說。「來自其他世界的異形生物,那地方不屬我們的空間,
生命的形態十分不同。它能夠改變外型,融入週遭環境,隱藏在市井之間,以一種無法抗拒的
聲音誘惑獵物上門。它專挑迷失孤獨的獵物下手,沒有人愛、沒人關心、遭城市所遺棄、無處
可歸之人,就像布萊斯頓街的居民一樣。他們不會懷疑房子的話語,房子講的都是他們想要聽
的。它甚至引來了一些重要人士,多半是因為這些人過於多愁善感的緣故。身為重要人士並不
表示內心就不會空虛寂寞。」
  「說重點,約翰。」蘇西搖著我的肩膀說道。「房子引來獵物,然後怎麼樣?」
  「然後就吃了他們。」我說。「它吸乾獵物,佔有他們體內的一切,吸收越多就會變得更
加強大。在吸收的過程中,它會盡量保持獵物心情愉快,藉以阻止他們逃跑。因為他們根本不
會心生逃跑的念頭。」
  「天呀。」蘇西說著看向凱茜消瘦的身軀。「這孩子看起來已經被吸得差不多了。可惡,
我們得立刻離開,約翰。」
  「你說什麼?」我不懂她的意思,或者是假裝不懂。
  「我們幫不了她。」蘇西冷漠地說。「我們來遲了。就算把她從地板裡弄出來,只怕還沒
離開房子就已失血致死。她已經沒救了。我們應該趁著房子還在吸她的時候趕快離開才對。」
  我緩緩搖頭。「我辦不到,蘇西。我不能見死不救。」
  「聽我說,約翰!太遲了,案子已經結束了。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賞這孩子一個痛快,讓
這怪物嘗嘗挫敗,離開這裡,弄點重武器再回來算帳。你負責喬安娜,我解決孩子。」
  「我大老遠跑來不是為了在最後關頭放棄的!我們一定要帶她回去!」
  「誰也不能回去。」凱茜說。「沒人能夠離開。」
  房門突然巨震,在門框之中發出極大的聲響。蘇西跟我同時回頭,正好看到房門重重關起
,然後整個消失,瞬間就只剩下空白的牆面,完全看不出剛剛有扇門的痕跡。接著四面牆壁開
始蠢動,不疾不徐地擴張、收縮,慢慢浮現許多有機組織的特徵,柔軟起伏,緩緩抖動。紫色
的血管自牆面浮現,規律的脈動陣陣襲來。接著天花板上張開了一顆巨大的眼睛,有如遠古無
情的神明一般,冷冷地看著底下的獵物。牆上綻放出淡淡的磷光,我們終於瞭解光線從何而來
。空氣中味道一變,瀰漫著濃厚的血腥味以及一種具有腐蝕性的化學氣味。
  「沒人可以離開。」凱茜說。「根本無處可逃。」在她的聲音之下隱藏了另外一個聲音,
一個尖銳至極、老謀深算,絕對不是出自人口的聲音。
  蘇西走到原本是門的地方,反握槍柄對著牆用力捶下。牆面微微向下一沉,但是並沒有任
何裂痕。蘇西大聲吶喊,一下一下繼續捶牆,但是一點用處都沒有。她瞪了牆壁一眼,喘了喘
氣,然後一腳踢上去。她的鞋尖陷入牆中,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拔出來,不過尖端已經少掉一塊
,被牆吸收了。天花板上流下一滴一滴黑色的液體,牆面跟地板上也逐漸更為潮濕。蘇西突然
驚呼一聲,似乎訝異中帶有疼痛。只見她的手背讓一滴黑色液體滴到,當場冒出白煙,遭到腐
蝕。
  「約翰,這是什麼鬼東西?出了什麼事?」
  「消化液。」我說。「我們在怪物的胃裡。它認定我們是威脅,不能冒險像凱茜一樣慢慢
吸收,決定要盡快解決。我們就要被融化了。蘇西,開個出口,在牆上轟個洞!」
  蘇西大笑。「我就等你這句話!站遠一點,被濺到可不管。」
  她對準牆壁就是一槍,然而子彈的威力完全被牆吸收,以中槍點為圓心向外激起一陣漣漪
,有如對著池塘丟石頭一樣。蘇西咒罵幾句,又開一槍。重新填彈,繼續開槍。槍聲迴盪四周
,空氣中充滿火藥味。一切歸於寧靜之後,牆壁上還是一點裂痕也沒有。蘇西轉頭看我。
  「問題大了,約翰。還有,別向下看,你的鞋子在冒煙。」
  「當然在冒煙啦。」我說。「這房子並不挑嘴,什麼都吃。」
  蘇西默默看我,靜靜等待。當她找不到敵人可打,完全無計可施的時候,她就會把逃脫的
希望寄託在我身上。她總是對我滿懷信心。這也是我離開夜城的原因之一,因為我不想繼續讓
朋友失望。我絞盡腦汁地想,一定要找出一條生路。我花了這麼大工夫,經歷這許多瘋狂,可
不是為了最後死在怪物的大胃裡。我不是為了失敗而來的。我看了看凱茜,然後看著喬安娜。
她依然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自從怪物現身之後她就沒有再說過任何話。她的表情平靜、兩眼
無神,連蘇西在旁邊開槍也沒有任何反應。她嚇呆了。起碼我當時是這麼認為的。
  「喬安娜!」我大叫道。「過來跟你女兒談談,看看能不能轉移她的注意,藉機將她跟房
子分開。我有個辦法能帶大家離開,但是無法肯定對凱茜會有什麼影響––喬安娜!聽我說!」
  她慢慢轉頭看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莫名的恐懼,幾乎令我不忍目睹。
  「為什麼要叫她跟我談?」凱茜問。
  「因為我需要你媽來幫忙。」我說。
  「但是她並不是我媽呀。」凱茜說。
  這句話有如晴天霹靂一般將我腦中思緒瞬間掏空,在安靜的房間中形成陣陣回音。我很不
願意相信凱茜的話,但是她言語中透露的真實性卻由不得我不信。在那恐怖的一刻裡,許多不
合理的小細節突然豁然開朗。喬安娜默默地看著我,眼神之中只有一股寧靜的悲傷。她體內的
活力全然消失,似乎表示她已沒有必要繼續偽裝。
  「對不起,約翰。」她緩緩地說道。「我想一切都結束了。我存在的目的已然達成,你終
於來到了此地。我認為我是真的關心你––但我似乎並不是自己一直以為的那個人––」她的
聲音一變,登時轉換為剛才隱藏在凱茜之後的聲音。「我只是一頭猶大的羔羊,一個完美的誘
餌,一個專門為了引你回到夜城而設計的產物,目的是要––將你毀滅。」
  「為什麼?」我問,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有人提供這棟房子所有必要的信息:你最偏好的客戶、最鍾愛的案子、最喜歡的女人,
進而設計出一個能夠跨越你所有心防,不顧一切本能,即使奔向末日也在所不惜的誘餌。喬安
娜.貝瑞特根本不曾存在,她只是我所扮演的一個角色,我所執行的一項功能罷了。然而,我
被設計得過於完美,約翰。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不記得自己的身份。我以為自己真是個女人,
擁有七情六慾。我對你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無法阻止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
  「我們之間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問。
  「只有你是真實的,約翰。只有你。」
  「那––這裡呢?」我又問。「這整個陷阱都是為我而設?他們把這房子帶入夜城,任由
它隨意殺戮,只是為了要殺我?為什麼?我早就離開夜城了。我對任何人都不再是威脅!為什
麼要帶我回來?」
  「去問你媽。」怪物透過喬安娜的嘴說道。「聽說她就要回來了,而你––將可能破壞整
個計劃。」
  「是誰幹的?」我問。「到底是誰主使的?」
  「你還猜不出來嗎?」喬安娜說完,五官漸漸融化,最後變成痛苦使者的空白容顏。
  我就像身陷捕獸器中的小動物一般失聲哭喊,眼睜睜地看著喬安娜靠向牆壁,沉入其中,
任由房子吸收,逐漸消失殆盡。沒過多久,她完全進入牆內,只在牆上留下幾道漣漪,而這些
漣漪也在數秒之後歸於平靜。我早該知道了。我不該忘記如此基本的規則。在夜城,我不能單
憑外表就去相信任何人或是任何事。渥克嘗試警告過我,但是我沒有聽進去。我忘了在這個地
方,愛情只不過是另一種武器,而過去永遠無法抹煞。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才終於感到淚水在
我臉上滑落。
  「可惡!」蘇西瞪著喬安娜消失的地方說道。「看來這趟生意是收不到錢了。」
  眼看我沒有任何反應,她不禁嘆了口氣。天花板落下的消化液如今有如下雨一般,侵蝕著
我手上跟臉上的皮膚,但是我卻毫不在乎,因為我的心已經讓人掏了出來,再也沒有任何事能
令我動容。蘇西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直視我的雙眼。儘管她不擅長表達情緒,這個時候也只能
盡力而為。
  「約翰,你一定要聽我說。不管她是個怎麼樣的人,你待會都有時間為她哀悼。現在你必
須專注在眼前,帶我們離開這裡。」
  「何必?」我說。「所有人都想我死,說不定連我自己都一樣。」
  她一巴掌甩在我臉上,手法十分專業,絕非出於氣憤。「那我怎麼辦,約翰?」
  「什麼你怎麼辦?」
  「好吧,或許我不值得你救。我不該讓你獨自一人躲到倫敦去;我算不上是你最好的朋友
,反正我從來不是當好朋友的料。但是這個孩子呢,約翰?凱茜?記得她嗎?你是為了救她而
回來夜城的,難道你要在這裡放棄她嗎?只因為你自憐自艾,就不管她死活了嗎?」
  我緩緩轉頭,看向凱茜僅存的一點身軀。「不。」我終於開口。「一切都不是她的錯,而
且我從來不讓客戶失望。握著我的手,蘇西。」
  「什麼?現在可不是表達情感的時候,約翰。」
  我回頭看她。「你必須相信我,蘇西。我有我的打算。既然我們不可能靠暴力逃離,那就
只能依賴我的天賦。」
  蘇西看了我好一會兒,確定我已經恢復正常後,很快地點了點頭。她將霰彈槍插回背上的
槍套,然後將我的手掌握在手中。她的手沉穩有力,對我深具信心。只可惜我自己反而沒多大
自信。我疲憊地嘆了口氣,即使勝算不大,還是要垂死掙扎,因為這是我心中僅存的念頭了。
  「我們必須找出房子的心臟。」我說。「毀了心,就能殺死房子。然而心臟絕不在此地。
為了安全起見,房子一定把心藏在別處,藏在正常人無法觸及的地方。不過我不是正常人。我
可以找到它。我什麼都找得到。」
  除了我最想找的東西之外。
  我進入內心世界,召喚出我的天賦,再次開啟心眼。房子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而猛烈震動。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彷彿身處虛無之中,通體舒暢,什麼都不必在乎。不必在乎無力償
還的帳單、無法偵破的案件、無從幫起的客戶。我不再需要去管身世之謎,以及隨之而來的無
窮痛苦。記得在最初,我擁有夢想,立志要幫助那些無路可走之人,只可惜夢想都不長久。夢
想無法與現實對抗。現實中,人必須為了房租掙扎,為了食物打拼。為了找尋一些不願意被找
到的人,即使穿了鐵鞋也照樣踏破。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你的理想不斷與殘酷的現實妥協,只為了在冷酷無情的世界之中獲
得些微的成就。直到有一天,你才會赫然發現自己只剩下一個理想的空殼,所做的一切通通違
反了自己原始的初衷。
  然而夢想不會徹底死去。因為在夜城這種地方,有時候只有夢想能夠支持著你繼續存在下
去。放棄了夢想,就等於放棄生命。
  在夜城成長的過程中,我見過無數行屍走肉。那些人會走路,會交談,會行動,但每天卻
只懂得在酒吧之間流連,在酒精之間忘返,眼神空洞無比,內心虛幻無依,絲毫不關心任何事
物。我父親的心臟在停止跳動之前的好幾年就已經死了。我完全幫不了他,那時我只是個孩子。
  直到多年之後,我才發現了自己的天賦。藉由這個天賦,我終於擁有幫助他人的能力。即
使幫不了自己,我也要幫助其他人。
  在這安全舒適的虛無之中,一陣一陣的愛與關懷透體襲來,溫暖了我的內心,試圖讓我忘
卻所有煩惱。什麼事情都不再具有意義,充滿愛與歡愉的現在就是永恆。慾望與需求存在於過
去,無慾無求的我在此地找到無盡的寧靜。一個小小的聲音應承著我,只要我躺下身軀,接受
這一切美好,不再繼續反抗,就能夠擁有曾經想要的所有事物。但我並不相信那個聲音,因為
自從房子回收喬安娜的那一刻起,我真正想要的一切就已經離體而去。那聲音越講越急切,而
我就越聽越好笑,因為隱藏在聲音之下那股飢渴的貪念在我耳中完全無所遁形。
  我的夢想,我的現實,我像是個溺水之人一樣緊緊地抓住它們,永遠不肯放棄。是夢想與
現實塑造了今時今日的我,不是視我不見的父親,不是棄我不顧的母親,不是承繼而來的天賦
,不是至死方休的敵人。有太多因素曾試圖將我改變,但是我始終都能堅持自我。我選擇了幫
助他人來肯定自我,因為我不希望人們跟我一樣在需要的時候無人可找。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
知道不能依賴當權者,因為即使是身為他們之一的父親也得不到應有的保護與慰藉。我自己造
就了今日的自己,選擇自己的命運,管他什麼人或什麼事都沒有權力左右我的意志。
  我怒火中燒,將所有愛與快樂的虛幻承諾推到一旁,或許是因為在內心深處我根本不曾相
信過這些東西。反正什麼愛跟快樂都是與我無緣的字眼。虛無的幻境出現裂痕,逐漸崩裂,我
漸漸開始感受到附近支持我的人們。蘇西.休特,透過靈體與我相握,對我毫無保留地信任。
凱茜.貝瑞特,在終於瞭解遭人欺瞞、玩弄、虐待之後,如今幾乎跟我一樣憤怒。還有––一
個淡薄的存在,一個模糊的細語,彷彿是曾經短暫以為自己是喬安娜的痛苦使者在世上所留下
來的回音,默默地為我帶來支持、慰藉。
  我敞開心胸迎向眾人,藉由天賦與他們融為一體。團結之後的力量可不是區區一間可惡的
房子能夠匹敵。
  我的天賦絕非只能用來找人,它還有許多其他的功用,比如搜尋敵人的弱點並加以攻擊。
在天賦主動出擊之下,房子驚聲尖叫,承受著震撼、憤怒、痛苦與恐懼。看來它已經有很長一
段時間不曾受過傷了。
  虛無的空間不再虛無,變成了一種介於物質與虛幻之間的存在。我站在一個向四面八方無
盡延伸的平面之上,週遭一片灰暗,處處模糊不清。這裡依然是個虛幻之境,不過已經夠真實
,足以提供立足之地。如今蘇西跟凱茜都站在我身旁。蘇西全身穿戴亮銀盔甲,關節處配有尖
剌;凱茜以其相片中的形象現身,不同處在於她抓狂得更嚴重。我沒有低頭去看我的樣子,因
為那無關緊要。一個淡淡的存在出現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模糊不清,無法辨識,不過我很清
楚她是誰。我們在灰色的世界裡綻放光芒,圍著一道綴以血紅游絲的黑暗漩渦沖天而起,無盡
延伸入空無一物的天際。漩渦中傳來房子的聲音,它猛力地吼叫著,言語有如鎯頭一樣撞擊我
們的心靈。
  「我的!我的!是我的!」
  在我此刻強大的力量之下,它只能無力地接受我的嘲笑。它的優勢純粹是建立在匿蹤與謊
言之下,而這兩樣東西在此地根本幫不了它。我向前踏出一步,蘇西和凱茜跟著動作。黑暗漩
渦在我們的逼近之下逐漸縮小,完全無法與我們散發出的光芒抗衡。我們繼續逼近,漩渦繼續
縮小,而此時在四周無盡的平面上出現了許多虛幻的靈體,安安靜靜地站著,滿懷希望地看著
。他們全都是這棟房子的受害者,它不只吃乾了他們的肉體,甚至還吞噬了他們的靈魂,藉由
囚禁他們以壯大自己不自然的存在。喬安娜殘破的靈體不顧房子無情的摧殘,掙扎地來到我面
前,握起我的手。透過她,我接觸到其他受害者的心靈,無聲地向他們提供一個復仇的機會,
通往自由的道路––他們立刻將力量交到我的手裡。
  眾人的力量入體流竄,點燃了天賦,使我光芒四射,無法逼視,邁開大步走向黑暗漩渦。
蘇西、凱茜以及其他人全部跟我向前,而那房子則是不斷痛苦地尖叫。漩渦不停地縮小,到最
後我終於跟同伴們接近到能夠牽起彼此雙手的距離。無條件信任我的蘇西,因背叛而憤怒無比
的凱茜,還有我本來可能會愛上的一道靈魂。此刻我們的光芒耀眼,有如四顆太陽。我藉由天
賦集結了眾人的憤怒、恨意及需求,竭盡全力擊向房子的黑暗心臟。它恐懼無力地發出最後一
聲怒吼,接著整個黑暗漩渦瞬間消失,虛無空間歸於寧靜,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
  這是我天賦的另一面,尋找他人的死亡。
  我從不帶槍,因為沒有必要。
  我環顧四周,發現所有受害者都已消逝。他們的靈魂終於得到解脫,前往最後的歸屬之地
。而隨著他們一同離去的還有一名設計精良的誘餌,她曾短暫地瞭解身為人類的價值,並且緊
緊抓住這份珍貴的禮物,永遠也不肯放手。
  你必需相信夢想,因為有的時候,夢想必須依賴你的信任才能繼續存在。
  我回歸肉體,張開雙眼看著身旁景象。由於眾多受害者靈魂的加持,此刻我的體力已經完
全恢復。我們依然被困在沒有出口的房間,不過房子本身已經死去。空氣中充滿腐敗的味道,
天花板上的大眼消失,牆中的磷光也逐漸退去。一道道不規則的裂縫湧現,一點一滴地撕裂著
牆壁。凱茜.貝瑞特躺在地板上,儘管形容憔悴、全身脫水、半死不活,但她終於脫離了地板
的束縛,如我所期待的一樣讓垂死抽搐的房子排出。她一臉怒容,掙扎著想要坐起。我扶她坐
起身來,拿雨衣披在她身上。她以骨瘦如材的雙手抓緊雨衣,接著對我發出一個短暫但卻十分
真誠的微笑。
  「它欺騙我。」她說。「它說出我內心的渴望,使我無法不相信它。當它終於控制我的肉
體之後,儘管表面上讓我開心,但其實我的內心一直在痛苦吶喊。你救了我。」
  「這是我的工作。」我說。「我只是受人之託而已。」
  她看了我一會兒。「如果我媽媽知道我在這裡,惹了這種麻煩,我希望她會派像你這樣的
人來救我。像你這樣––可靠的人。」
  「聽著,我知道這是感動的一刻,」蘇西說道。「但是我真的很想離開這裡。」
  「說得對。」我說。「這件大衣才剛洗好而已。」
  我們合力扶起凱茜。這並非什麼難事,因為她的體重絕不超過七十磅。
  「剛剛那裡是哪裡?」她突然道。「那個灰色地帶,究竟是什麼地方?」
  「那棟房子唯一的弱點就在於心臟。」我邊說邊扶著她走向原先有門的地方。「所以它就
把心臟給藏到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個真實空間,如果你喜歡這麼稱呼的話。那是一種古老的
魔法,不過在我的心眼之前無所遁形。」
  「你確定它真的死了?」蘇西問。「死得徹徹底底,不會在最後一刻又爬起來吧?我是說
,房子還存在,我們依然在它體內。」
  「它死了。」我說。「從眼前的狀況跟味道來看,我認為它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它從來
不曾真正屬於我們的世界,支持著它存活於此的只不過是它的意志罷了。蘇西,幫我們打開一
道門吧。」
  她看了看我。「你忘了嗎?我的槍在這裡並不管用。」
  「我想現在應該管用了。」
  蘇西拔槍在手,像個意外得到禮物的孩子一樣大笑。她近距離對著牆壁開槍,於其上打出
一條小洞,接著她重新填彈,一面狂笑一面不斷開槍,最後徒手抓起洞緣,將洞口撕開。她看
著自牆上扯下的腐肉,向我扮了個鬼臉。
  「這裡開始崩塌了。」
  「這房子撐不了多久的。」我說。「它已經失去支持它存在的一切。我可不希望房子倒塌
的時候還待在裡面,對吧?來幫我一把,蘇西。」
  我們帶著凱茜撞開牆上的大洞,摔在後方的走道上。當我們從地上爬起來的同時,牆面已
如蠟燭一般融化,大洞瞬間消失不見。奇異的光芒點點飄散,有如屍體火化時亂竄的火星。空
氣中微甜的腐敗氣味越顯濃厚,幾乎快要令人無法忍受。我們順著走廊跑往樓梯,一路上經過
的牆面已經浮現點點屍斑。天花板逐漸下垂,再也無力支持多久。地板劇震,牆面狂裂,當我
們跑到樓梯旁的時候,腳下的木板已經扭曲變形得不像話了。
  「跑快一點,兩位。」我說。「這房子就要自我們的世界消失了。我可不想被困在能夠孕
育出這種怪物的世界裡呀。」
  「沒錯。」蘇西道。「不然我就得把那個世界裡所有的怪物通通殺光,只不過帶的彈藥可
能不夠。」
  我們在劇烈的震動中衝下樓梯。凱茜很想減輕我們的負擔,只可惜幫助有限。儘管房子吞
噬了她大部分的肌肉,不過她還是盡力前進。樓梯板轉為濃稠的液體,有如太妃糖一樣黏在我
們腳上,到後來每走一步都得使盡吃奶的力氣才能拔出腿來。我抓著欄杆想要站穩腳步,想不
到欄杆一抓就爛,有如化膿的腐肉。我感到一陣噁心,連忙將其丟開。
  我們抱起凱茜,衝入一樓大廳,兩旁的牆壁開始坍塌,天花板上也開始落下大量碎層。原
先大門所在之處如今只剩下一個黑紫色的空洞,許多汁液沿著洞緣滴下,有如一個化膿的巨大
傷口。洞口正在緩緩坍塌,而且已經塌到容不下我們通過的地步。
  「喔,天呀。」凱茜道。「我們逃不出去了。房子永遠不會讓我們離開的。」
  「它已經死了。」蘇西說。「這裡沒有它說話的份。不管怎樣,我們都會離開的。對不對
,泰勒?」
  「沒錯。」我說。
  我透過這扇曾經偽裝成大門的小洞看見外面的世界,一個乾爽、沉靜,相對而言十分理性
的世界。我瞪著越塌越小的洞口,運用天賦的力量對其拉扯,將它撐開。接著蘇西跟我一邊一
個抓起凱茜,衝向門洞,撞開腐敗的組織,終於逃出了房子,摔落在布萊斯頓街道上,回到屬
於人類的地盤,任由天上落下的雨水洗盡我們一身髒污。
  我們跌跌撞撞地走到街道中央,高興地瘋狂大叫,然後扶著凱茜坐到地上。她兩手輕觸地
面,終於哭出聲來。布萊斯頓街或許骯髒,或許墮落,但起碼它從來不曾對人們隱瞞自己的真
相。我回頭看著死去的房子慢慢塌落,其上的窗口就像許多緊閉的眼睛,而被我們撞開的洞口
則有如一張滿佈瘀青的大嘴。
  「去地獄慢慢腐爛吧。」我說。
  我以天賦的力量對它展開最後一擊,將其推往極限,終於讓這個跑來夜城偽裝成房子的怪
物徹底消失,送回屬於它的世界。原地遺留下來的幾塊碎片跟腐敗的氣味也在雨水的沖刷下逐
漸消散。當渥克帶領人馬出現在我們的身旁時,眼前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房子存在過的跡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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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14:02:43 |只看該作者
【尾聲】

  雨幾乎停了。我的身體有點發抖,大概是因為冷的關係。還好眼前的星空還有點點繁星以
及一顆超大的明月,讓我可以試著在這副景象之中找尋一點安慰。我坐在人行道上,縮在骯髒
的大外套裡,看著渥克的人馬在對面的空地上來回穿梭。他們當然不會有什麼大發現,不過三
不五時還是會有人找到一些小小的腐敗組織,然後慎重其事地將之裝到塑膠密封袋裡,以作為
證據或是日後研究之用,可能吧。
  又或許渥克只是在幻想用這些組織種出一棟新房子來,他總是喜歡收集敵人留下的新玩意
。此刻他就像往常一樣站在遠方指揮若定,因為他從來不會弄髒自己的雙手。
  我跟蘇西還有凱茜逃出那棟死房子之後,沒過多久他就帶了大隊人馬趕來。顯然他們早就
守在一旁靜靜觀察,以防我出了什麼差錯,把一切搞砸。渥克一定在聽到房子臨死之前的吼叫
聲後就往這裡移動了。我一直都相信他擁有成為一頭好禿鷹的所有特質。
  凱茜神態親切地坐在我身旁,身上還是包著那件髒兮兮的雨衣。渥克不知道從哪裡幫她弄
了一杯牛肉茶來,不過她只是端在手上,想到的時候才輕啜個一兩口。她的肉體在房子的吸收
之下退化,已經不記得什麼是飢餓的感覺了。蘇西舉著霰彈槍站在我們身旁守衛,只要渥克稍
微接近一點就立刻投以極不友善的目光。即使是渥克這種人物也不願意輕易惹上蘇西.休特的。
  雖然喬安娜已經隨著房子一同消失,但我始終無法將她拋到腦後。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
被她騙那麼久––但是她的一切都那麼真實。我不得不懷疑自己信任她的理由是否跟凱茜信任
那棟房子一樣,純粹是因為我們都愛聽自己想聽的言語。我愛喬安娜是否只是因為她根本是為
我量身訂做的愛人?堅強,但又脆弱;剛毅,卻也帶有不安。事實上,她在許多方面都跟我很
像。設計她的人對我瞭解甚深,那些渾蛋。然而我認為在最後一刻喬安娜之所以願意相信自己
,是因為我願意相信她的緣故,儘管只有短短片刻,但她畢竟還是透過意志的努力成為一個真
真正正的人。在夜城,夢是有可能成真的。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實。
  只是當夢醒之後,它們終究還是消失了。
  蘇西低頭看我,眉頭一皺,看穿了我的心意。「你總是太過心軟,泰勒。你終究會忘記它
的。嘿,至少你還有我呀。」
  「我真幸運。」我說。我知道這是她表達善意的方式。
  「而且我們狠狠地教訓了那棟房子一頓,不是嗎?」
  「沒錯。」我說。「我們的確教訓過它了。」
  蘇西看向空地,對渥克的人馬視而不見,問道:「你想,在我們解決那棟房子之前,它已
經吃掉多少人了?」
  我聳肩:「夜城裡有多少迷失的靈魂?其中又有多少是就算失蹤也無人聞問、無人關懷的
?要不是有重要人士誤入歧途,渥克他們根本不會介入。」
  渥克聽到自己的名字,故作悠閒地晃到我們身旁,不過還是跟蘇西保持一定的距離。蘇西
槍口一轉,對準渥克,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我示意蘇西放他過來,因為我的體力逐漸恢
復,有些事想要問他。他在我們面前禮貌性地點點頭。
  「你早就知道了。」我說。
  「我是有在懷疑。」渥克道。
  「如果你可以肯定的話,」我緩緩問道。「你還是會眼睜睜地看我走進陷阱嗎?」
  「可能吧。你又不是我的手下,泰勒。我可不欠你什麼。」
  「就連真相也不能告知?」
  「喔,尤其是真相更不能說。」
  蘇西皺皺眉頭:「你們在講那棟房子,還是喬安娜?」
  「都一樣。」我說。「只要是不能說的秘密,渥克一定守口如瓶。告訴我,渥克。我母親
真的要回來了嗎?」
  「不知道。」他面對我的目光十分冷靜,態度毫無保留,十分誠懇。不過話說回來,他總
是一派誠懇的樣子。「是有一些謠言––不過謠言這種東西任何時候都會有,不是嗎?或許–
–為了以防萬一,你應該在夜城多待一陣子。」他避開我的目光,向空地看去。「我可以幫你
打探打探,不過當然不是檯面上的。畢竟你看起來還是寶刀未老呀。」
  「你膽子不小。」蘇西道。
  他對她報以微笑,彬彬有禮,真像一個人民的好公僕。「這是工作養成的習慣,親愛的。」
  「我不是你的親愛的,渥克。」
  「那就別說我不知感恩囉。」
  我怕這兩人說僵了就要動手,於是插嘴道:「渥克,你可以幫我處理凱茜的事情嗎?送她
回到真實世界,她母親身邊?她真正的母親?」
  「當然。」渥克說。
  「別理那些鬼話。」凱茜突然道。「我才不要回去。我永遠都不要回去了。我要留在這裡
,留在夜城。」
  我以最嚴肅的表情看她。「你瘋了嗎?經歷過這麼多事情,你還想要留在這裡?」
  她對著我微笑,笑容之中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成分。「世界上的噩夢可不是只有一種。相信
我,不管夜城再可怕,也絕對比不上我要逃離的那個鬼地方。我想跟著你,約翰。你需要秘書
嗎?每個私家偵探不是都有個牙尖嘴利的秘書嗎?準則上都有規定的吧?」
  蘇西忍不住大笑。我對她瞪了一眼,她立刻假裝咳嗽。渥克再度回去指揮空地上的工作。
我則神色不善地轉向凱茜。
  「我只是救你一命,可沒說要收養你!」
  「這個不急著現在研究啦。」凱茜很有信心地說,然後也看向對街空地。「說真的,你認
為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過是隻獵食者。」我說。「只是比其他獵食者更會偽裝罷了罷了。算是––某種來自
夜城的產物吧。」




   【全文完】                 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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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7-16 22:0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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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0 0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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