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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Simon R.Green] 夜城系列五 錯過的旅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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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9 07:32: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亞法隆酒館位於一個即使以這個年代的眼光來看還是非常骯髒俗氣的地段。
  照明黯淡,環境髒亂,路上的行人個個乾淨不到哪裡去。地上七橫八豎地躺了許多人,有
的是屍體,有的是醉漢,還有一些遭到惡魔附身。人們在街角打架鬧事,情侶當街公然性交。
第六世紀的人對於本身的原罪極度缺乏自我意識。我看到一名牧師一邊大聲評擊著諾斯替教徒
的異端邪說,一邊享受著胯下妓女提供的口交服務。一路上沒有人敢來打擾我們,看來我們之
前的暴力行動已經在大街小巷中流傳開了。不管身處哪一個世紀,八卦跟壞消息始終都是夜城
中傳播速度最快的東西。
  我還是無法習慣不小心踩到痲瘋病人身上的感覺,雖然被踩的人顯然都不介意。
  亞法隆酒館乃是一座占地廣大的塔式建築,外觀完全由污穢的白骨打造,藉由看不見但是
感覺得到的力場支撐,光是看上一眼就讓我打從心裡毛了起來。我在不久前曾經見過這棟建築
,因為梅林透過陌生人酒館的實體短暫地呈現它過去的風貌。在那之後,一切就開始失控,弄
到最後連未來的蘇西都跑出來要殺我。一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朝蘇西看去,而她剛好也在看我。
  「怎麼了,約翰?」她輕聲問道。「從我們碰面開始,你看我的眼神就很奇怪。你是不是
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總是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在臉上強擠出一個笑容。「不過沒有什麼需要你
去擔心的。」
  我們往白骨塔的底部走去。這座建築有如某位古老神祗的墳墓一般聳立在夜色中,散發出
陣陣極為不祥的氣息。迎向此塔的感覺就像走入一座尚未掩土的墳墓一樣。塔的入口只是一個
非常簡單的大洞,但是大洞之後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甚至連一絲聲響都沒有傳出。要是
平常的話我一定會非常擔心,不過此刻我滿腦子想到的只有蘇西。她知道我對她有所隱瞞,但
是我又怎麼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呢?就算說了又有什麼好處?我覺得光是談起這件事、接受
這個事實,似乎就會讓那個恐怖的未來變得更加真實、更為可信。我將心中的罪惡感拋到一邊
,邁開大步踏入黑暗的入口。蘇西和湯米隨後跟進。
  黑暗很快就被溫暖的光線所取代,我們面前登時出現了一個空間寬廣,烏煙瘴氣的大酒館
。酒館內部的空間跟我們那個年代差不多大小,內部沒有任何窗戶,油燈與火把散發出陣陣濃
煙,為酒館內部帶來十分悶熱的感覺,不過整體氣氛還不算太差。一進門,我們立刻瞭解酒館
外部的白骨造型只是幻象法術,用來嚇跑不受歡迎的酒客。我不疾不徐地在許多長木桌之間穿
梭,沒有任何酒客抬起頭來看我一眼。就跟我那個年代一樣,這間酒館不是什麼供人社交的場
所。
  某個角落裡有許多樂器正在自行演奏簡單的曲調,為酒館內提供了曲風愉快的背景音樂。
  這裡的酒客來自天南地北,男男女女各自穿著代表各種文化背景的服裝。如果是在其它地
方,他們早就為了宗教、習俗或是單純看對方不順眼而拼得你死我活。但是在亞法隆酒館,沒
有人會為了這種事情開打,因為人類必須團結起來面對更詭異的威脅。
  一張桌子旁坐了三名身穿繡花莎麗服的女巫,正自得其樂地施展法術軀使她們的法杖直立
在桌上瘋狂跳舞。兩名長相極端醜陋的哥布林腳夫手持小刀大打出手,圍觀的酒客一面叫好一
面下注賭輸贏。兩名異教徒祭司為了爭論聖靈的本質而在桌上互較腕力,一邊使盡吃奶的力氣
,一邊還往對方的臉吐口水。兩隻鬼魂在酒館中央跳著傷心而又優雅的舞步,那飄渺的身影隨
著舞蹈的動作渙散,不過沒過多久又會再度重新凝聚起來。
  在遠方的角落裡坐著一名同時背靠兩面牆壁的孤獨身影,乃是遠近馳名的強大巫師,梅林
‧撒旦斯邦。他是縱貫古今法力第一的強者,生來註定就是毀滅基督教的王,不過卻始終不願
接受這項榮耀。沒有人能夠忽略他的存在,即使他像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瞪視著自己的酒
杯,整間酒館裡的人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強大的氣勢。有他在旁邊的感覺,就像是站在屋裡觀看
窗外的車禍現場,或是眼睜睜地看著某人上吊自殺一樣的難受。
  他看起來和我印象中的梅林不太一樣。我所認識的梅林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屍體,胸口有一
個恐怖的大洞,代表力量泉源的心臟卻已不在洞裡。他被埋葬在陌生人酒館的地窖之中長達數
世紀,不過三不五時就會附身在他後代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身上,現身於物質界之中。
  但眼前的這個梅林目光灼灼、氣勢恢弘,看起來簡直可怕到了極點。他肩膀厚實,身長六
呎,在這個人們身材還很短小的年代裡算是十分高大,全身罩著一襲深紅色的長袍,領子的邊
緣還滾著金邊。他有著一頭亮紅色的長髮,臉上鬍鬚十分濃密,到處沾染著污穢的泥塊,那張
大臉醜到極點,兩道火焰在眼眶中燃燒,綻放出深紅色的詭異光芒,傳說他的雙眼遺傳自其父
親…他的臉部及雙手的皮膚上大部分都紋滿了深藍色的德魯伊符文刺青,手指上尖銳的指甲看
起來跟野獸的利爪沒什麼差別。面對眼前這個生氣勃勃的壯碩男子,我終於瞭解自己所認識的
梅林跟他的真身比起來,不過是一個淡薄的影子罷了。
  我本來打算直接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紹一番,然後請求他幫忙。不過在見識過他本人所散發
的氣勢之後,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這麼幹了。我甚至想要在他注意到我之前趕快離開這裡,
或者至少先躲到一張桌子底下,等到完全恢復自信之後再爬出來。
  眼前這個男人實在太恐怖了。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立刻就會知道對方隨口念誦一個單字
便能將你的靈魂摧殘到灰飛煙滅的地步。我很快地瞥了蘇西跟湯米一眼,在他們眼神中發現和
我一樣的遲疑神色。眼看他們如此猶豫,我突然又找回了一點骨氣。不管面對的是神,是巫師
,還是什麼來自異世界的怪物,只要你透露出任何害怕的徵兆,立刻就會失去所有的談判籌碼
;唯一的辦法只有儘快找出對方的弱點才行…
  「我們請他喝一杯吧。」我說。
  「請他喝一杯總是沒有壞處的。」蘇西道。
  「我們請他喝很多杯好了。」湯米說。「我想我也可以強迫自己喝個幾杯。」
  我們走到酒館另一側的吧台前面。這座吧台跟我們那個年代的吧台顯然是同一座,不過吧
台後方酒櫃裡擺設的酒類選擇似乎就少多了。吧臺上最接近吧台點心的東西乃是烤老鼠串,而
且即使它們身上已經塗滿了熱騰騰的起司,其中有幾隻串上的老鼠依然在抽動。在吧台後方服
務的是一名身穿羅馬年代服飾,外表如夢似幻的甜美少女。她有著一頭烏黑的長髮、超大的雙
眼,以及迷人的微笑。
  「你們身上加持的可是效力強大的頂級幻術呀。」她愉快地說道。「任何人都有可能被你
們的外表迷惑,但是對於曾經擁有永生的我而言,這種幻術也不算什麼。我想你們應該不是本
地人吧,對不對,親愛的?」
  「不是。」我說。「我們是來自未來的時空旅人。」
  「哇!」女侍道。「真是刺激。未來長什麼樣子?」
  「很吵。」我說。「生活步調比這裡快多了。不過基本上來講,差別也不是很大。」
  「那聽起來不錯呀。」女侍說。「何不點幾杯酒來喝呢?別擔心你們的偽裝,我能夠看穿
那種幻術是因為我多少也算是個神的關係。我叫希碧,曾經是古羅馬諸神的侍酒神。當羅馬諸
神的信仰隨著帝國衰敗而一同隕落之後,諸神就決定搬到別的地方去重起爐灶,不過那些不知
感恩的傢伙居然沒有邀請我同行。我認為自己還年輕,還不到該退休的時候,於是頂下了這間
酒館,為所有來此的客人散播歡樂。來吧,親愛的,點一些好酒吧。好酒對靈魂有益。相信我
,這類的事情我很熟。」
  我看了看兩個同伴,確定大家都有意願嘗試這個年代的酒。不幸的是,這個年代沒什麼特
別的好酒,可供選擇的只有各種不同的葡萄酒跟蜂蜜酒。在科學精神的鼓舞之下,我們將兩類
的酒都點了幾樣,可惜葡萄酒又淡又苦,蜂蜜酒又太濃太甜,而且兩種酒裡都漂浮了許多不明
的雜質。我們臉上露出讚歎的神情,嘴裡發出享受的聲響,不過這些做作完全瞞不過希碧的利
眼。
  「未來的酒比較好喝嗎?」
  「只能說…比較烈一點。你們這裡真的只有這些選擇?」
  「這個嘛…」希碧道。「我是有幾種特別珍藏,專為有品味而又有錢的客戶保留。冬酒、
酒神老酒,以及天使之淚。其中天使之淚乃是梅林的最愛。」
  「就是這個了。」我說。「麻煩來一瓶天使之淚。」
  看著她在吧台底下翻找酒瓶,我這才想起不知道該怎麼付錢。不管第六世紀流通的貨幣長
什麼樣子,我身上肯定一毛也沒有。我習慣性地伸手進入外套口袋翻了翻,卻很驚訝地發現口
袋裡多了一袋原先沒有的硬幣。我取出皮袋,打開封口的細繩,目瞪口呆地看著其中閃閃發光
的金幣跟銀幣。
  「厲害厲害。」蘇西道。「這是哪來的?你從倫狄尼姆俱樂部裡扒來的嗎?」
  「在那裡的時候忘了要扒。」我說。「幸好時間老父幫我們設想得非常周到。」
  我付給希碧一枚大金幣。她熟練地將金幣放到後排牙齒咬了一咬,然後很開心地收了起來
,接著將一個裝滿淡藍色液體的玻璃酒瓶交到我手中。酒瓶裡的液體緩緩旋轉,不斷冒著發光
的泡沫。
  「天使之淚。」希碧皺起俏麗的鼻頭說道。「非常可怕的東西。開瓶之後只有很短的時間
適合飲用,過了飲用期我就得把沒喝完的酒埋入神聖的土地之中才行。」
  「我想喝喝看。」蘇西說。
  「不准喝。」我語氣堅決地道。「這是給梅林的。」我轉向希碧。「他現在的心情怎麼樣
?」
  「非常危險。」希碧道。「自從國王駕崩之後,他大概說不到五句話吧。他已經在這裡不
眠不休地喝了三個禮拜的悶酒了。沒有人去打擾他,因為打擾他的人都已經變成…別的東西了
。」
  「哪一類的東西?」湯米警覺地問道。
  「我想應該是某種未命名的東西吧。」希碧想了一想說道。「不管是什麼,他們看起來都
不太高興被變成那種東西的樣子。如果你一定要我形容的話,我會說他們是…又黏又滑的流體
生物。」
  「或許你應該單獨跟梅林談談。」湯米說。蘇西神情嚴肅地點頭附和。
  「我個人是完全不建議你們去跟他說話。」希碧說。「現在唯一能夠跟他溝通的只有女巫
妮暮一個人而已。」
  我立刻和蘇西還有湯米交換眼色。我們都聽過這個名字,傳說中背叛梅林的女巫妮暮,就
是她迷惑了梅林的心智,然後活生生地將他的心臟自胸口扯出。她誘惑梅林撤掉所有防禦法術
,接著背叛他,最後導致了他的死亡。
  「我們去跟喝醉酒的危險巫師談談吧。」我說。「我怕再拖下去情況會更加複雜。」
  「你有什麼遺言要我轉達親友的嗎?」希碧問道。
  「不必為我們擔心,」蘇西說。「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很危險。」
  我們轉身面對梅林‧撒旦斯邦,感覺就像是看著一頭剛剛才吃掉飼主,破籠而出的野獸一
般。
  「你先請。」湯米說。
  我們往梅林的座位走去。其它酒客發現了我們的意圖,酒館內部登時陷入一片沉靜。
  為防萬一,我將天賦推到開啟邊緣,湯米也一樣,蘇西則是一手握著手榴彈,一手扣住插
梢。就在此時,梅林突然轉過頭來,以那火光四射的雙眼向我們看來,直把我們三個嚇得有如
撞上一道看不見的牆壁一樣地停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酒館裡所有人在那一刻裡全都屏息以待,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過了一
會兒,我緩緩舉起右手,讓梅林能夠清楚地看到我手中的天使之淚。在看到梅林嘴角揚起一個
難看的微笑之後,我暗自松了一大口氣,然後繼續提步前進,不過蘇西跟湯米還是待在原地,
沒有跟來。我在梅林的桌旁停下腳步,鼓起勇氣瞪著他看。永遠不要讓這傢伙知道你在害怕,
不然立刻就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放開我的朋友,梅林。我將要告訴你的事情和他們也有關係。」
  梅林揚起眉毛,說道:「膽敢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的人多半已經死了,只因為我想要看著
他們死去。為什麼我要聽你的話,小鬼?」
  「因為我是莉莉絲的兒子。我認為像我們這種混血後裔不該彼此敵對。」
  他緩緩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因為聽到我母親的名字還是佩服我的勇氣。我拉開一張椅子
,在他對面坐下。蘇西跟湯米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後站定。我很感謝他們願意站在這裡支持我
。雖然這並非我第一次在完全沒有籌碼的情況下面對超級強者虛張聲勢,但是如今眼前的這個
傢伙可是梅林‧撒旦斯邦呀。我很高興自己在第一時間就坐了下來,這樣他就不會發現我的雙
腳藏在桌下發抖。我將天使之淚舉到他面前,他伸出巨大的手掌接了過去,張嘴咬掉瓶口的木
塞,在桌上的銀盃裡斟滿一杯藍色的液體。這玩意兒的味道異常難聞。梅林注意到我的反應,
對我露出難看的微笑。
  「這種酒要喝慣了才好喝,就跟吃天使肉是一樣的。告訴我,莉莉絲之子,你找我有什麼
事?」
  我向他介紹了自己以及夥伴的來歷,然後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簡單地說了一遍。他一邊聽
著一邊心不在焉地點著頭,仿佛杯中的美酒更具有吸引力。酒館中的其它人依然在觀察我們,
不過既然暫時看來不會有人被變成其它的東西,他們也就再度開始輕聲交談。等我說完之後,
梅林慢慢地點了點頭。
  「很有趣的故事。」他說。「如果我在乎的話,一定深感興趣。只可惜我已經不在乎任何
事了。自從…他死之後,我就不再在乎了。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類,是他使我對人性產生了
信心。他讓我相信自己是個更好的人,進而真正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我寧願死,也不要看到
他對我失望。如今他去世了,只因為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竟然不在他的身邊。我的夢想已經幻
滅;而他想建立理性祥和的人類社會的美夢,如今也在黑暗的年代裡…變成曇花一現的幻影。」
  正當他自怨自艾的同時,亞瑟王的身影突然自不知名的地方浮現在酒館之中。我立刻就認
出他來,因為除了亞瑟王之外,沒有任何人可能擁有那種王者氣息。英國史上最偉大的偉人就
這麼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我們的桌前。他的身材雄壯威武,盔甲閃閃發光,背上披著厚重的熊皮
,腰間插著綻放魔光的長劍。他的神情嚴肅中帶有親切,隱隱透露出淡淡的悲傷,散發出一種
說不出來的特別氣息…一種與生俱來的權威,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一種樸實無華的至善,強
烈而又真實…讓我會願意跟隨他出生入死。整間酒館的酒客,不論是人非人,全部都在他面前
下跪,向世界上唯一讓所有生命一致崇拜、害怕而又愛戴的男人獻上崇高的敬意。不列顛的亞
瑟王。
  我、蘇西,還有湯米同時屈膝跪下,在亞瑟王面前低頭。當時我心中只有這麼一個念頭,
完全沒有想到其它任何舉動。
  雖然他並非真實存在。我們都知道出現在亞法隆酒館裡的亞瑟王不是他的真身,他的形象
時而真實,時而虛幻,隨著空氣流動緩緩飄忽,有時甚至完全變得透明。儘管如此,我們卻都
知道眼前的亞瑟王不是鬼魂;他的身上依然透露出活人特有的生氣,綻放出生命的光輝、追求
的渴望以及無上的權威。不,這是透過心靈魔力從別的地方傳來的實體影像。影像中的亞瑟王
心神不寧、思緒不定、神色茫然地看著酒館中的景象,最後目光終於停留在唯一還坐在椅子上
的梅林身上。
  「梅林。」亞瑟王的聲音自遠方飄來,仿佛是教堂大廳中的低語聲一般。「我的朋友,我
的老師。我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你。我送信到所有你可能會在的地方,但是始終沒有你的消息
。你去追殺她了,對不對?我告訴過你不要去的。此刻正值大戰前夕,我一個人待在王帳中,
透過夢遊魔法前來尋找你。」他微笑,和藹可親,憂鬱悲傷。「你竭盡心力傳授我魔法的秘密
,但是我天生就缺乏魔法天賦。我一直在想自己有沒有因此而讓你失望。」
  「沒有,」梅林說。「你從未讓我失望。從來都沒有。」
  「如今時間緊迫,情勢兇險,於是我只好求助於曾經學過的魔法課程,喚回失落已久的夢
遊法術。我來到此地,見到了你,但是卻看不出自己身在何處,老朋友。我眼中唯一清晰可見
的只有你的身影。明天的戰役之中,我將需要你的?明。逆子莫德烈組成了史上規模最大的反
叛車,打算推翻我的統治。我已經召集了所有騎士、部隊以及願意為了正義與真理而戰的平民
,但是我依然沒有把握能夠取勝。我的兒子…我知道你始終懷疑莫德烈的身分,但是做父親的
怎麼會不認得自己的血脈呢?莫德烈召喚了許多古老邪惡的怪物為他而戰,所以我需要你,梅
林,我需要你的魔法、你的力量。為什麼你不在我的身邊呢?」
  「因為我在忙。」梅林道。「忙著享受我此生最重大的失敗,沉迷在復仇的渴望中。」
  「我看得見你,卻聽不到你的聲音。」亞瑟道。「梅林!梅林!」
  「你又把時間座標弄混了。」梅林道。「你的數學一向很差,孩子。你來遲了,來得太遲
了。」
  「你應該警告我的,梅林。」亞瑟道。「警告我身為國王所必須付出的代價;為了坎莫洛
特、圓桌武士,以及遠大的夢想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我的妻子另結新歡;兒子恨我入骨;正義
與公理降臨在所有人身上,卻唯獨遺忘了我。你為什麼不曾警告我,梅林?」
  「我從沒跟你保證過正義及公理,」梅林道。「我只是給了你一個成為傳奇的機會,可憐
的亞瑟…」
  「我得走了。」亞瑟道。「現實與夢境之間的力量即將把我抽離此地。我的部隊在等著,
等到曙光乍現,我們就要共赴戰場。若蒙上帝眷顧,我們就有機會迎向勝利。我相信你不能到
場一定有個很好的理由。戰爭結束後,我們再來好好聊聊吧。自我當上國王之後,我們幾乎沒
什麼機會可以聊天了,這始終是我心裡最大的遺憾呀。」
  他後來又說了幾句話,但是卻已經聽不清楚了。他就像黎明下的鬼魂一樣,和我們的時空
漸行漸遠,最後完全消失不見。慢慢地,酒客們自地上爬起,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繼續先前的交
談。沒有人正眼瞧向梅林一眼。我坐回原先的椅子,梅林則再度盯著他的酒杯。
  「我當時應該待在他身邊的。」他說。「但是我實在太氣憤了,心中完全讓復仇的念頭佔
據。我痛恨那個背信棄義的婊子,莫德烈的母親,摩根拉菲。亞瑟收留了他們,提供他們生活
所需的一切,而他們母子竟然恩將仇報,妄想毀滅亞瑟和我所一手建立出來的王朝。我花了好
多年的時間才終於找出他們謀反的證據,可惜事蹟敗露之後,他們立刻像下水道裡的老鼠一樣
逃得無影無蹤。莫德烈逃到了多年來暗自集結的大軍所在,摩根則回到古老的樹林,回到神靈
的保護之下。我咽不下這口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逃脫,於是我留下亞瑟去準備開戰事宜
,自己一個人跑去追殺摩根拉菲。我滿心以為自己能夠在開戰之前及時趕回,但是摩根卻四處
躲藏,故意拖延我的時間。最後我雖然殺了那個婊子,但是卻也虛耗了比預期中更多的力量。
等我終於趕回來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了。戰場上血流成河,觸目所及屍橫遍野。存活下來的
騎士們都用敵視的目光看我,認定一切都是我的錯。或許,一切真的是我的錯。他們罵我是叛
徒、騙子、懦夫、魔頭,連亞瑟的遺容都不讓我瞻仰。本來只要念誦一句咒語,我就能把他們
全部殺光,令他們嘗嘗我所面對的痛苦。但是我沒有這麼做,因為亞瑟不會希望我這麼做的。」
  「我甚至不能為他落淚,只因為我的雙眼不會落淚,然而我還是懂得如何哭泣的。為了我
的國王、我的摯友、我的兒子,為了我生命中的一切,我會哭泣。」
  在我還沒想出該怎麼安慰如此深沉的悲哀與罪惡感之前,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年輕活潑的聲
音呼喚梅林的名字。我們全部轉身看去,只見一個活力十足的年輕女子穿越酒館而來,一路上
一直對著每個人微笑,向大家揮手招呼。
  她的身材十分嬌小,擁有一頭亮麗的金髮、大大的眼睛,以及開懷的笑容,身上穿著跟這
低俗環境完全不搭的華麗絲綢。她的腳步雀躍,活力十足,全身上下散發出年輕女子的性感魅
力,看起來應該還不到十六歲,容貌十分美麗,額頭上紋著一枚代表第三隻眼的刺青,手臂上
也有不少凱爾特跟德魯伊的紋身。她來到我們的桌前,一下跳入梅林的懷中,抓起巫師長長的
鬍鬚,十分開心地笑著。
  「喔,甜心,看看這張臭臉呀!這次又是誰惹你了?老實說,親愛的,我真是一刻都不能
離開你的視線呢。幸好有你的小妮暮在這裡照顧你啦!」她天真燦爛地吻了吻他,喝了一口天
使之淚,扮了一個鬼臉,撒嬌幾句,然後又親了他一下,稱他為「傻老熊」。梅林漸漸露出微
笑,接著哈哈大笑,伸手玩弄她的胸部,弄得女孩開心地嬌笑。我竭盡全力才隱藏住臉上驚訝
的神情,難以相信傳說中的女巫妮暮居然是這個樣子?
  「她叫妮暮。」梅林回頭對我道。「是我唯一的慰藉。妮暮,這位是約翰‧泰勒。」
  她十分稚氣地嘟起小嘴道:「就是你惹火我的甜心嗎?你都不會感到慚愧嗎?快點,梅林
,教教我如何把他變成黏黏滑滑的東西。」
  「別亂說話,孩子。」梅林道。「人家大老遠跑來是為了要求我幫忙。我還在考慮要不要
幫他。」
  「這位就是女巫妮暮?」我盡力掩飾心中的懷疑問道。
  「沒錯,」梅林說著將手從妮暮的衣服裡面抽出,回過來搔了搔鼻子。「她本來是一名德
魯伊祭司,如今拜在我的門下學習魔法藝術。我這一生扮演過許多角色,不過還是最喜歡當老
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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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9 07:32:37 |只看該作者
  「你才不只是喜歡當我老師呢,好色的老山羊。」妮暮依偎在老巫師的懷中說道。「離開
德魯伊教徒的生活是我這輩子最明智的抉擇。」她深邃的目光向我望來。「我父母在我很小的
時候將我賣給他們,但是我始終沒辦法融入德魯伊教徒的生活。我並不討厭崇拜自然,也很喜
歡住森林中裸體狂奔,為了確保豐收而跟很多人交歡之類的習俗,只不過我始終無法接受將活
生生的人類送去血祭,不願意將人們的內臟釘在古老的橡樹上。於是我帶著所有能帶的東西,
離開了那個地方。」她突然噘起嘴來,捶了捶梅林的耳朵。「你答應過要教我魔法的,真正的
魔法。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教我真正的魔法,甜心?」
  「慢慢來嘛。」梅林輕舔她的耳垂說道。
  「慢慢來當然沒關係,甜心。」妮暮說著將他推開,坐直了身體道:「但是有一堆債主追
著我討債呢。像我這樣的女孩總是要生活的呀,親愛的…」
  妮暮繼續喋喋不休,梅林微笑地看著她,一會兒之後,兩人一起有如熱戀中的青少年一股
擁抱在一起。我完全想不出來該說什麼。這就是妮暮?傳說中偷走梅林心臟的狡獪女巫就是我
們眼前這個活潑可愛的拜金少女?我回過頭去看了看蘇西跟湯米,只見他們跟我一樣難以置信
。我站起身來,跟梅林還有妮暮招呼了一聲,然後就和夥伴們走到別張桌子去思考對策。反正
梅林暫時也不會有空來理我們。
  「她看起來真是個甜心。」湯米說。「但是我總覺得梅林對她來講有點老。」
  「她不像外表那麼單純。」蘇西說。「我見過這種人的手段,這些老笨蛋總是會被她們騙
光一切。」
  「梅林的私生活跟我們無關。」我道。「重點是不管喝得多醉,他依然是史上法力最強大
的巫師。如果這個年代裡有任何人能夠將我們繼續送往過去,那就一定非他莫屬。」
  「但是你也聽到了。」湯米說。「他根本不在乎我們,也不想理會我們的問題。」
  「不在乎就想辦法讓他在乎。」我說。
  蘇西看了我一會兒,說道:「即使對你而言,說這種話也未免有點不自量力吧,泰勒?我
是說,他可是魔鬼的獨子,梅林‧撒旦斯邦呀!我們根本沒有能力強迫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
。」
  「我剛剛就在想了。」我說。「我想到,眼前的這個妮暮顯然沒有能力偷取梅林的心臟…
或許,我們可以幫她偷,只要偷走了梅林的心臟,他就必須照我們的話乖乖去做。」
  他們兩人同時以一種看著瘋子的眼光看我。
  「你瘋了!」湯米道。「簡直徹頭徹尾地瘋了!你要我們把他的心臟從胸口中挖出來?梅
林?古今最強大的巫師?你瘋了!」
  「不必隱藏情緒,湯米。」我說。「把你心裡真正的想法都說出來聽聽。」
  「就算我們能夠解決梅林,」蘇西道。「挖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我雖然曾經挖過
幾顆心臟,但是都挖得很難看,因為我從來沒想過挖出來後還要再放回去之類的問題。」
  「不要灌輸他這種想法!」湯米說。「不然我們通通會變成像鼻涕一樣的怪物。」
  「挖心其實並不是什麼不切實際的事。」我慢慢說道。「很多巫師都曾挖出自己的心臟,
藏到隱密的地方,以強大的魔法保存。這樣一來,不管出了什麼事,只要心臟仍在,他們就永
遠不死。只要用對方法,梅林可以在沒有心的情況下依然存活,一旦心臟到手,我們就可以控
制他。聽著,反正他的心臟終究還是會被人偷走,何不由我們來偷?至少心臟在我們手中不會
受到太大的傷害。」
  「我不喜歡這個計畫。」湯米冷冷地道。「我非常不喜歡這個計畫。事實上,我根本厭惡
這個計畫。」
  「他說得有道理。」蘇西道。「如果我們干涉了過去…」
  「誰干涉了?」我說。「我們明知有人偷了梅林的心臟。我們都見過他胸口的大洞。從某
個方面說來,這麼做甚至可以強化我們的未來。」
  「我不在乎。」湯米固執地說。「這樣是不對的。我們不該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他,更
別說可能因此使他喪命。」
  「我們必須這麼做。」我說。「我們必須不惜一切地阻止莉莉絲,如此才能夠拯救夜城,
說不定還能因此拯救全世界。」
  「但是…如果這樣做會導致另一個可能的未來呢?」湯米上半身趴上桌子,湊到我面前道
。「還記得在時間老父的接待室裡看到的那幾名騎士嗎?來自坎莫洛特不曾滅亡的未來的騎士
?如果我們在這個年代的作為竟然導致了那個未來怎麼辦?此時此地,我們就有機會改變未來
的一切。坎莫洛特不是非隕落不可,只要梅林不曾失落他的心臟,保有他所有的力量…或許我
們能夠找回他的理智跟自尊,給他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我們可以告訴他即將發生的事情,警告
他如果不出手預防的話,歐洲將會面臨上千年的黑暗時期。藉由我們的引導,他將能夠重新建
立起強大的勢力以及影響力,進而重建坎莫洛特,延續亞瑟王的傳說!」
  「藉由我們的引導?」我說。「你的意思是藉由你的引導吧,湯米?為亞瑟王的年代深深
著迷的人只有你而已。」
  「就算是,那又怎樣?」湯米大聲說道。「我一直都很熱愛坎莫洛特的傳說。在亞瑟王的
統治之下,世界將會比我們所認識的一切都要美好,都要良善!想想看,如果讓亞瑟統治世界
十五個世紀的話,世界將會進化到什麼地步?或許如此一來,就連夜城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些都只是猜測。」我說。「我們必須看見事實。事實就是莉莉絲正在計畫毀滅夜城,
甚至想要毀滅整個世界。我見過那個未來,湯米,我發過誓一定要盡我所能阻止那個未來發生
。那個未來將會成為你最深沉的惡夢,湯米。如果你也見過…」
  「問題是我不曾見過。」湯米說。「除了你之外,根本沒有人見過。什麼都是聽你說的。」
  「別說這種話,湯米。」蘇西冷冷地說。
  「莉莉絲的計畫將會威脅整個夜城。」我道。「還記得時間老父的話嗎?可能的未來正在
逐漸減少中,很快就會只剩下一個未來,無法避免的未來。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必須這麼做
,湯米。我需要你的?明。梅林為了提防喝醉酒或是其它無法保護自己的時刻,全身上下一定
佈滿了防禦魔法。我有辦法用天賦找出這些魔法,但是卻沒有能力解除它們。但是你…可以用
你的天賦去混淆它們的存在,為我們爭取時間,完成所有必要的舉動。」
  湯米瞪著我的臉好一會兒,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他慣有的虛弱語氣如今早已蕩然無
存。「我從來不知道你會如此…殘暴。」最後他終於說道。
  「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會如此。」我說。「未來就靠我們了。為了拯救未來,我們不能在
乎手段。」
  「即使面對魔鬼之子也必須剷除。」他說。我不得不懷疑他口中的魔鬼之子指的是梅林,
還是我。他緩緩地坐回椅子上。「等我們達到目的之後,要怎麼處理梅林的心臟?」
  「這個嘛,我們不能直接交還給他。」我說。「否則梅林一定會將我們全部殺光,不管我
們跟他談了什麼條件。不,我認為我們應該把心臟藏起來,在安全到達過去之後再將藏心的所
在告訴妮暮。」
  「我們要把女巫牽扯進來?」蘇西道。「那個傻呼呼的小女孩?」
  「我們需要她。」我說。「有我們在,梅林絕對不會掉以輕心。只有妮暮才能令他放下心
防。」
  「她幹嘛要幫我們?」湯米皺眉說道。
  我微笑:「我要是連這種拜金少女都沒辦法應付,乾脆退休好了。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才有
辦法玩弄他人心智的,湯米。」
  「沒錯,」蘇西道。「你擅長存在主義的詭辯,湯米,不過泰勒可是個心機狡獪的渾球。」
  「謝謝,蘇西。」我說。「我想我們只需要說服女巫偷偷在梅林的酒里加點東西,讓他更
快失去意識就好了。這個計畫聽起來還好吧?」
  「聽起來是個很保險的計畫。」蘇西道。「我加入。挖出心臟之後,我可不可以對他開槍
?我很想看看會有什麼後果。」
  「不行。」我說。
  「以前的你比現在有趣多了,泰勒。」
  我面對湯米。「你參不參與?」
  「我很不情願,」他過了一會兒終於說道。「並且對這個計畫表示保留。不過我還是會參
與。看來在這個現實之中,夢想根本沒有存在的餘地。」
  「繼續篤信存在主義吧。」我笑著說。「不要對任何事物存有絕對的看法,這樣的你會過
得比較快樂。」
  於是我們繼續坐在原位,靜靜地等待梅林醉倒。在妮暮的熱情陪伴之下,梅林又喝了好幾
個小時,最後終於喝到連杯子都舉不起來的程度,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兩眼無神地瞪視著前方
,即使是妮暮也不能引起他任何反應。
  有趣的是,一旦妮暮確定梅林已經茫然之後,她立刻就卸下了所有魅力,癱坐在另外一張
椅子上,用力踢開鞋子,接著突然站起身來,疲憊地拿起杯子走到吧台去續杯。我老早等在吧
台,準備請她喝杯上等好酒。我對她點頭微笑,說了幾句恭維的言語,她立刻就露出青少年第
一次約會時的咯咯傻笑。過了一會兒,我邀請她加入我們那一桌。妮暮看了看梅林,肯定他暫
時不會清醒之後,馬上就開開心心地來到我們這一桌。因為喝多了的關係,她的臉色紅潤、頭
髮淩亂,不過說話的咬字依然清楚。她對湯米露出極高的興趣,不過卻完全忽略蘇西的存在。
我又多灌了她幾杯酒,然後才慢慢說出我們的計畫。妮暮聽完之後,露出困惑的神情。她的道
德感跟貓咪一樣渺小,但是腦子卻也不比狗兒大上多少。
  「我們需要梅林的?明。」我盡可能以簡單的方式解釋給她聽。「但是他沉浸在自己的問
題裡,根本不願意聽我們說話。不過只要我們挖出他的心臟,他就不能不聽了。心臟離開他的
體內就等於脫離他的防禦範圍,到時候你就可以對他的心施法,讓他忘掉一切煩惱,全心全意
地只關心你一個人。等到一切結束之後,你再把心臟放回原位。如此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這樣不是很簡單也很美滿嗎?」
  妮暮皺起眉頭,試圖驅離腦中的酒意,集中自己的精神。「他的心臟可以為我帶來力量…
學會真正的魔法…但是說真的,我只希望我的老熊恢復正常就好了。你們沒見過他在坎莫洛特
時那種恢弘無邊的氣勢。當他站在國王身邊,所有人都對他低頭的樣子。當然,我也從來沒有
親眼見識過那種場面,那時我只是個愚蠢的小祭司,每天忙著採集槲寄生、崇拜三位一體的
卡蒂女神
…但是我有能力看見遠方的景象,景象中的坎莫洛特令我驚豔,特別是梅林更加
讓我折服。我在遠方瞭望著他,即使在當時我也可以感到他需要照顧。他是個需要別人照顧的
人。沒有人膽敢惹他,因為當身穿閃亮鎧甲的騎士面臨無法解決的困境之時,只有他的魔法才
能解救所有危難。」
  她越說越起勁,舌頭也大了起來。「就連國王——願他安息…就連國王也不是真正在乎梅
林。至少不像我這麼在乎他。愚蠢的小祭司,愚蠢的小女巫,他們都這樣叫我…但是現在就只
有我能夠觸摸到他的內心而已…等我得到力量之後,我會讓他們全部付出代價的…」
  她的嘴唇在顫抖,鬥大的眼淚自臉頰旁滑落。我不需要轉頭面對其它人的目光就已經感到
無比的罪惡了。我真的很不想利用妮暮這樣純真的大孩子,但是我又必須這麼做…
  「你願意幫助我們嗎?」我說。「這樣做對大家都好,真的。」
  「既然你這麼說的話…」妮暮道。「我總是需要別人來告訴我什麼才是該做的事。」
  我一聽就知道她這一輩子都會受人利用,永遠不可能學乖。湯米也聽出來了,於是狠狠地
瞪我一眼。我沒有去理他。(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你有什麼可以摻在他酒裡的藥物嗎?可以幫助他熟睡的東西?」
  「喔,當然。」妮暮馬上說道。「德魯伊最擅長的就是調製藥水了。這些日子我常常在他
酒裡下藥,不然他根本睡不著。可憐的甜心。」
  就這樣,我們等著酒客漸漸散去,然後賄賂希碧請她關店一會兒。接著我要求希碧也離開
酒館,不過她不太願意。幸好在夜城裡,金錢是萬能的,不管是第六世紀還是我們的年代都一
樣。有幾名酒客不想離開,不過在蘇西以最直接的方式介紹霰彈槍的使用方法之後,他們立刻
奪門而出。兩隻鬼魂神情不悅地看了我一眼,但還是一邊繼續跳舞一邊緩緩消逝。
  所有人都離開之後,酒館的空間不但看起來大了許多,而且寧靜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這時妮暮的藥效發揮作用,梅林的身子向下一沉,終於完全沉睡到夢鄉之中。妮暮在地上畫了
一個圓圈,然後盤腿坐在其中,施展一道幻象法術,讓路過酒館的人看不出內部有任何不尋常
的徵兆。如果有人知道梅林處於沒有防備的狀態之下,這裡當場就會擠滿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傢
伙。蘇西站在門口把風,湯米跟我則站在一起打量著沉睡中的巫師。
  「那麼,」湯米說。「我們要怎麼做?」
  「非常小心地做。」我說。「要是出了任何差錯,我會立刻奔向最接近的地平線,到時候
你可要跟緊我。」
  「這真是個餿主意。」湯米可憐兮兮地說。
  我喚醒了天賦,開啟了心眼,接著立刻就看到梅林身上所加持的各式防禦法術。它們像是
兇猛的鬥犬一般潛伏在梅林身邊,一層又一層的法術跟詛咒,隨時準備攻擊任何膽敢騷擾它們
的東西。它們察覺了我的目光,全部開始蠢蠢欲動。我抓起湯米的手臂,將眼中的景象傳入他
的腦海。他登時驚慌失措,大叫出聲,試圖甩開我的掌握,但是我不肯放手。
  「閉嘴。」我輕聲道。「不怕它們聽到嗎?現在使用你的天賦,不要猶豫!」
  他像個被懲罰的小孩一樣噘起嘴角,不過我還是立刻就感受到他的天賦正在凝聚成形。梅
林身邊的防禦法術一個接著一個開始遲疑了。它們無法肯定自己為何存在於此,不瞭解自己要
守護的是什麼東西,最後終於通通返回它們最初所屬的地方,任由梅林在毫無防護的情況下繼
續沉睡。由於無法肯定這種情況能夠維持多久,於是我立刻來到梅林面前。湯米在我身後發出
重重的呼吸聲,持續以天賦的力量阻擋防禦魔法回歸。我低頭查看梅林的狀況。
  他的雙眼緊閉,兩團火焰暫時熄滅。呼吸十分平穩,不過三不五時身體就會抽動,似乎身
處於無盡的噩夢中。我拉開他身上的長袍,露出滿是德魯伊刺青的胸口,然後出聲招呼蘇西過
來。蘇西很不情願地離開酒館門口。
  「要怎麼挖?」我問。
  「你想怎麼挖就怎麼挖,泰勒。我只是為了領取賞金而挖過幾顆心,又不是專業的外科醫
生。」她說著從長靴之中拔出一把長匕首。「我猜這次不能單憑蠻力。」
  「把刀給我。」我道。「回去守好門口。湯米,過來幫忙。」
  「我沒幹過這種事。」湯米很不情願地靠過來。
  「我也沒指望你幹過這種事。」我說。「卷起衣袖,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儘量不要幫倒
忙就是了。如果忍不住想吐的話,儘量不要吐到他胸腔裡。」
  「喔,老天呀。」湯米說。
  我一刀劃開梅林的胸口,剝開一個容納兩隻手的大洞。我可管不了傷口好不好癒合之類的
瑣事,反正等到梅林取回心臟之後,他一定有辦法自行修復所有損傷。一開始,傷口中噴出很
多血,我必須跳到旁邊才能避免被濺滿全身。接著我用紅酒衝開血跡,這才看清楚胸腔內部的
狀況。我扳開胸骨,切開血管,用兩隻手的力量使勁拉扯,手肘以下的部分全部染滿鮮血。湯
米在旁邊幫我撥開其它內臟,嘴中不停念著:「喔,老天!喔,老天…」
  最後我終於將梅林的心臟捧在手中。那是一團深紅色的壯健肌肉,比想像中要大上許多,
心臟雖然離開了身體,但是依然不斷跳動,依然噴出暗紅的血液。我將心臟拿到另外一張桌子
上,用妮暮事先準備好的符文布包好。她仍然坐在魔法圈中念誦咒語,雙眼緊閉,不想親眼目
睹酒館中發生的景象。我回到湯米身邊,發現他一面看著梅林胸口的大洞一面劇烈發抖,顯然
這跟他平常接觸的案子差太多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他卻沒有回頭看我。
  梅林的呼吸平順,臉色平和,絲毫沒有即將死去的徵兆。我試著將傷口從兩邊攏起來,但
是傷口實在太大了,擠了半天根本沒用,最後我只好用長袍蓋住傷口就算了。
  「搞定了嗎?」蘇西在門口問道。「你們弄好了沒有?」
  「喔,好了。」我說。「我不認為還有辦法對他造成更嚴重的傷害。」
  「別擔心。」她說。「這種事多做幾次就熟了。」
  我看了她一眼,不過還是決定不要多問,反正我也不想知道。我將湯米推離梅林身邊,然
後開了幾瓶紅酒清理我們手上的血跡。至於染滿鮮血的衣服就沒辦法處理了,而且我們根本沒
帶換洗的衣物。希望時間老父的幻術能讓其它人忽視這些血跡。湯米神情不悅地瞪著我。
  「你真的無所不為了,泰勒。為了報復從小遺棄你的母親,不惜傷害任何人,對不對?。」
  「那跟這個無關!」
  「真的無關嗎?」
  「無關!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要拯救夜城!拯救世界!如果你跟我一樣看過那個未來…」
  「但我們就是沒有看過,偏偏你又不肯告訴我們你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什麼,泰勒?你到
底在隱瞞什麼?難道我們應該只因為你的片面之詞就毫無保留地信任你嗎?」
  「沒錯。」我直視他憤怒的目光說道。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湯米怒道。
  「因為他是約翰‧泰勒。」蘇西手持霰彈槍,自門口走來。「他值得我們信任。」
  「你當然支持他,」湯米大聲說道。「你是他的女人。」
  蘇西停下腳步,笑著說道:「喔,湯米,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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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9 07:32:42 |只看該作者
  突然之間,酒館大門爆開,一名身穿鎖甲的龐然大漢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此人全身肌肉
結實無比,一看就知道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練就出來的;他的鎖甲與其下的皮甲凹痕斑斑,在
在透露出長期使用的痕跡。這個人臉型方正,堅忍不拔,表情既兇狠又野蠻,臉上處處佈滿刀
劍留下的疤痕。他的嘴唇薄得跟紙一樣,雙眼流露出剛毅冷峻的神情,手中握著一把插滿尖刺
的鐵錘。我這一輩子裡還不曾見過如此兇神惡煞的男人。
  對方一進入酒館立刻筆直對著我們沖來,隨手就把所有擋在他面前的桌椅通通甩到牆上。
  蘇西槍口瞄準對方,湯米和我馬上沖到她身邊。對方一直走到我們面前這才停下腳步。當
他看到梅林滿身是血躺在椅子上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不過沒笑多久就發現梅林還在
呼吸。
  「他還沒死。」他的聲音就像石頭互擊一樣難聽。
  「他的確還沒死。」我道。「請問你是什麼人?」
  「我是凱伊,」他道。「亞瑟的弟弟。我們同父異母,不過他總是把我當作親生弟弟看待
。我們曾經共同經歷過無數場大戰,肩並肩、背靠背,剷除一切邪惡的勢力。我們都曾為了對
方灑血,為了對方就算犧牲性命也在所不辭。他是一國之主,必須肩負整個國家的責任,然而
他卻始終不曾遺忘我的存在。」
  「我從來沒有信任過梅林。我不相信魔法。我警告過亞瑟,但他說什麼也不肯看清巫師惡
毒的心機。當亞瑟最需要他的時候,梅林在哪裡?他不見了,不知躲到哪裡去。我眼睜睜看著
世上最勇敢的騎士死在雜碎手中,最善良的人們敗在人海戰術之下。我們大戰多時,在浸滿鮮
血的泥濘裡幾乎站不穩腳步,弄到最後…兩敗俱傷。亞瑟跟逆子莫德烈雙雙戰死,在彼此的懷
抱中凋零謝世;坎莫洛特的圓桌武士不是戰死,就是不知去向;國土因為內戰分崩離析,處處
紛亂,盜賊四起,而梅林…居然還有臉活著。這是不對的!像這種叛徒都不正法的話,這個世
界還有天理嗎?我是凱伊,亞瑟的弟弟,今日來此就是為了要為亞瑟報仇!」
  「因為莫德烈已死,」我說。「你沒有可以責怪的物件,只好把氣出在梅林身上。」
  「讓開。」凱伊道。
  「不准再踏出一步。」蘇西槍口對準對方的大臉說道。
  凱伊冷笑道:「我身受保護,所有魔法跟邪惡的武器都傷不了我。」他冷冷地道。「引我
來此的護身符將會看顧我,任何膽敢阻止我報仇的人都動不了我一根寒毛。」
  「我還以為你不相信魔法。」我一邊思考對策一邊拖延時間。
  凱伊微笑:「必要的時候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就算要出賣靈魂,我也一定要為亞瑟報仇。
立刻讓開,不然就跟他一起死。」
  他舉起刺錘,舉步向前。蘇西二話不說,對準他的大臉就開了一槍。至少,她試著要開槍
,只可惜子彈卻沒有擊發。她再度扣下扳機,發現還是沒用之後,乾脆就把霰彈槍給丟到一邊
,從另外一隻靴子中抽出一把長匕首,往凱伊的喉嚨迎上去。凱伊本能性地向後一閃,我立刻
側身向前一撞,企圖將他撞倒在地。然而他在我強力衝撞之下屹立不搖,隨手一揮就把我甩到
一旁。我撞翻了好幾張椅子,重重地落在地上,摔得氣息紊亂、頭昏眼花。在我掙扎地想要站
起的時候,蘇西已經舞著匕首和凱伊的刺錘打成一團。凱伊比蘇西強壯,但是蘇西的動作卻更
加敏捷。只見他們兩人又叫又鬧,登時打得難分難解,不可開支。
  湯米抓起包著梅林之心的布團抱在胸前,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觀戰。女巫妮暮離開了魔法
圈,神情緊張地靠在梅林身前。
  「出事了!」她叫道。「凱伊的護身符干擾了保住梅林性命的法術!如果不快點把凱伊帶
離此地,梅林會死的!」
  「我正在努力。」蘇西吼道。
  她一邊大吼一邊低頭閃過凱伊的刺錘。這把武器看起來十分沉重,但是在凱伊手中虎虎生
風,簡直跟玩具沒什麼兩樣。蘇西向旁一讓,順勢刺出匕首,然而刀尖插在鎖甲上,根本傷不
到對方一根寒毛。凱伊一輩子都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戰鬥經驗之豐富,簡直到了舉手投足之間
都能殺人的地步。
  幸好蘇西‧休特也不是省油的燈。她乃夜城之子,多年來在槍口上討生活的日子也讓她練
就一身與凱伊不相上下的戰鬥本能。既然刺不穿鎖甲,她立刻改變戰略,一刀一刀地往對方的
臉孔、咽喉、手肘、鼠蹊等要害攻去,只可惜對方的刺錘總是都有辦法及時擋下她的攻擊。蘇
西是個賞金獵人、是個戰士、是個殺手,但是凱伊可是亞瑟王的圓桌武士,身經百戰的戰場猛
獸,他逐漸壓制了蘇西的攻勢,一步步逼上前去,像一台無情的機器一樣一下又一下地揮出沉
重的刺錘。
  我終於再度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梅林身旁。蘇西暫時可以照顧自己,但是梅林的狀
況就不能不管了,他的呼吸已變得斷斷續續,臉色十分蒼白。我之前那一摔不知道撞到什麼,
腦袋痛得可以,鮮血一直從頭上流下,這種情況之下,根本沒有辦法集中思緒。湯米有如熱鍋
上的螞蟻圍在妮暮身邊團團亂轉,妮暮則在梅林身前不斷吟誦聖歌。從她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看
來,這些法術顯然沒有多大作用。湯米一把抓起我的手臂,這才發現我傷得不輕,趕緊扶著我
站起。妮暮幾近瘋狂地向我看來。
  「你一定要快想辦法!梅林快死了!我得運用我自己的生命力才能暫時保住他的命!」湯
米湊到我面前,肯定我聽得見他的聲音後說道:「我們必須召回梅林的防禦法術!」
  「沒錯。」我說。「當然。只要把心臟放回去,他就可以靠自己的法力治療自己。來吧,
把心臟給我。他要是死了,對我們就沒有用處。」
  「沒用的。」妮暮搖手道。這時她已經不再吟誦聖歌了,緩緩爬到梅林身邊,握起他的手
。「有凱伊的護身符在,梅林的防禦法術就無法回歸…你必須把他趕走。我幾乎掏空了自己,
將所有生命力都傳到梅林身上,但是我怕這樣還是不夠。我只是個凡人…但他卻不是。」
  「我們得要想想辦法,泰勒!」湯米瞪著我道。「泰勒!約翰!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仿佛是在水中說話一樣。我伸手抹了抹頭上的血跡,想要連頭
痛的感覺一併抹去。不管剛剛撞到了什麼,總之是將我撞得迷迷糊糊。我呆呆地看了看染滿鮮
血的雙手,然後又轉頭去看蘇西跟凱伊。
  凱伊橫手一揮,蘇西矮身避過,看准側面的空檔刺出匕首。這一回匕首終於刺穿了鎖甲,
插入凱伊的腹部中。凱伊怒吼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甩刺錘,正中蘇西的側臉,當場
將她半張臉皮都扯了下來。只聽到蘇西一聲慘叫,身體立刻向後跌倒在地。凱伊像頭戰勝的野
獸一般發出勝利的歡呼,接著也不去理會插在腹部的匕首,轉身面對梅林。
  我迎上前去,擋住他的去路。湯米不擅長打架,妮暮又忙著幫梅林續命,如今就只剩下我
可以阻止他了。我以意志力硬將疼痛及混亂逐出腦外,試圖喚起我的天賦。只要能找出凱伊帶
來的護身符就好了…但是我的腦袋實在痛得太厲害了,根本無法集中精神,更別提去喚醒什麼
天賦。凱伊腳步不停,筆直朝我撲來。我伸手到口袋裡亂摸,只想找點什麼道具來阻止他。
  接著蘇西發出一下驚人的吼叫聲,再度從地板上爬起,她的左臉滿是鮮血,眼球已經不在
眼眶之中,但是依然勇猛頑強地從血淋淋的地板上站起。她拔出凱伊身上的匕首,沖到他面前
,趁著對方遲疑的瞬間,對準他的鼠蹊部一刀插下。凱伊劇痛難當,驚聲尖叫,不過叫聲卻完
全淹沒在蘇西得意的笑聲裡。她抽出匕首,凱伊的兩股之間登時噴出暗紅色的血液,整個身體
搖搖欲墜。蘇西順勢一揮,毫不費力地將凱伊握著刺錘的大手齊腕切下。眼看著自己的手掌和
武器落在地上,凱伊整個人傻在原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接著蘇西一腳踢出,打算給凱伊來個致命一擊。卻聽凱伊發出有如巨熊一般的怒吼,一把
抓起蘇西抱在胸前,兩條肌肉鼓鼓的手臂緊緊鎖住她。蘇西被擠得肋骨咯咯作響,劇痛之下趕
緊對凱伊的腦袋一頭撞去。凱伊悶哼一聲,放脫蘇西。蘇西透過滿臉的鮮血發出一聲冷笑,甩
甩匕首又撲了上去。凱伊連忙從牆上拔下一根火把,往蘇西猙獰的臉上插去。
  煙灰亂飛,脂肪四濺,緊跟著傳來一陣難聞至極的焦肉氣味,但是蘇西哼也沒哼一聲。她
已然倒下,不過說什麼也不肯叫出聲來。
  我叫了。他們兩人都因為我的叫聲而分神。我沖向前去,抄起地上的沉重刺錘,使盡全力
擊向凱伊的腦袋。這一擊的力道將凱伊的腦袋附近打出一灘血雨,但是他依然屹立不搖。我又
揮一錘,再揮一錘,跟著又是一錘,將所有的忿怒、恐懼以及罪惡感通通發洩在他身上。最後
他終於支持不住,有如遭到屠宰的野獸一樣癱倒在地。我丟開刺錘,走到蘇西身旁蹲下,將她
擁入懷中。
  她像溺水者一般緊緊抓著我,血肉模糊的左臉埋在我的肩膀中。我緊緊抱著她,唯一能說
的只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將我推開,而我也立刻放手。蘇西無法忍受與他人有任何肢體接觸,
即使跟朋友也不行,即使在這種時候也不行。可憐的蘇西。我強迫自己看著她的臉,這時她左
半邊臉已經完全沒有皮膚,只剩下一片焦黑模糊的血肉,不過此時這片恐怖的傷口也開始在我
的眼前慢慢地癒合。歪七扭八的皮膚自動卷平,慢慢地凝聚在一起,結成一整片醜陋難看的傷
疤。就連少了眼球的空洞眼眶也癒合起來,上下眼瞼緊密地連在一起。一切結束之後,我面前
出現了一張非常恐怖卻又十分熟悉的扭曲面孔——也就是曾經出現在我面前的未來蘚西。
  原來蘇西之所以會變成那個樣子,全都是因為我帶她來到這個時空所造成的。
  她看著我微笑,但是只有半邊嘴角上揚。她輕輕地以手指撫摸自己的左臉,接著又慢慢地
放開了手。「不要驚訝,泰勒。天使戰爭的時候,你在我體內灌注了狼人之血,還記得嗎?那
些血液不夠強大,也不夠純淨,還不至於把我轉化成狼人,不過卻給了我一種自我醫療的能力
。在賞金獵人這一行來講,這可是一種十分實用的能力。我的臉…永遠不可能恢復正常了,我
很清楚自我醫療能力的極限,不過我並不在乎,反正我從來不是個著重外貌的人…約翰?怎麼
了,約翰?」
  我沒辦法把心裡的秘密告訴她。我低下頭去尋找剛剛丟掉的刺錘。凱伊…這一切都是凱伊
的錯。要不是他闖了進來,事情根本不會搞到這個地步…蘇西太瞭解我了。她知道我心裡在想
些什麼。她吃力地自地上爬起,站到我的面前。
  「不,約翰。你不能殺他。」
  「你看著吧。」
  「你不能這麼做,約翰。因為亞瑟王不會希望你這麼做;因為你不是個冷血殺手。你跟我
不一樣。」
  或許由於我依然希望她的話是事實,所以我轉身離開了凱伊旁邊,跟著蘇西一起慢慢地走
回到梅林的桌前。湯米還是待在原地,懷裡摟著妮暮,臉色一片鐵青。年輕的女巫顯然已經沒
有呼吸了。她死了,而死去的她看起來比之前更像個孩子。
  「她為了保住梅林的性命而耗盡了自己的生命。」湯米瞪視著我,語氣中充滿了責備。「
她把生命交給了他,把如今的所有以及未來的一切通通交給了他,但是這樣還是不夠。梅林也
死了,如果你還在乎的話。是我們害死他們的。」
  「這並非我們的本意。」蘇西道。
  湯米被她的面孔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又恢復冷峻的眼神看著我道:「一句『並非本意』就
可以推卸責任了嗎?」
  「不。」我說。「但是事已至此,再說什麼也是枉然。我們幫不了他們,不過我們還有機
會幫助自己。少了梅林沒有關係,我們依然擁有他的心臟。」我攤開桌上的符文布,露出裡面
那顆雖然已經沒有血液迴圈,依然還在緩緩跳動的心臟。「梅林在自己的心臟裡灌注了足夠的
魔力,讓它有辦法能夠在離開身體的情況下繼續跳動。有了心臟裡的魔力,我們還是有辦法繼
續邁向過去。」
  湯米像是照顧一名睡著的孩子一樣將妮暮輕輕地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站直身體面對我,
說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這一切是否本來就在你的計畫之中?」
  「不是。」我說。「我只有在研究他的防禦法術的時候隱約看出一點端倪。」
  「我憑為什麼要相信你?」湯米說。蘇西看出湯米心中的怒火,於是走過來站在我的身邊。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湯米。」我小心地說。「我對妮暮感到抱歉,甚至對梅林也感到很
抱歉,但是今天我來到過去是為了要制止莉莉絲,在事情沒有結果之前我是不會回去的。」
  「不借任何代價?不管過程中有誰受傷?」
  「我不知道,」我說。「或許。」
  「如果梅林的心臟是被我們帶到過去的話,那就難怪沒有人能找到它了。」蘇西道。「大
家都找錯年代了。」
  「我們把妮暮的屍體一起帶走。」我說。「在過去找個地方放下。這樣子梅林變成鬼魂回
來之後,就不會知道妮暮是為救他而死的。」
  「你的腦筋怎麼都用在這種奇怪的地方,泰勒?」蘇西說。
  「如果你把心臟放回去的話,」湯米緩緩說道。「其中蘊含的魔力很可能可以讓他死而復
生。」
  「我們不能肯定。」我說。「再說,我們需要那顆心裡的魔力。」
  「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他死去!」湯米怒道。「只要還有機會救他,就不能把他丟在這裡
不管!不然的話,這跟我們親手殺他有什麼兩樣?」
  「想清楚,」我說。「要是沒用的話,不但白白浪費了魔力,我們從此也必須被困在這裡
;而要是梅林復活之後發現我們不但慫恿妮暮出賣他,而且還導致她的死亡…我們還會有活命
的機會嗎?他一定會將我淩遲處死的。他可是梅林‧撒旦斯邦呀!」
  「所以我們什麼也不做?」湯米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極度危險的冷酷神情。
  「沒錯。」我說。「梅林心臟遭竊,死於此地,就跟我們所知道的一樣,之後他還會被埋
葬在酒館的地窖下,一切都跟我們的時間軸中所發生的歷史沒有差別。我們只是出手導致了一
些註定會發生的事情罷了。」
  「你這狗娘養的冷血動物。」湯米氣到臉色發白,兩手緊緊握拳。「你到底願意為了報仇
做到什麼地步?」
  我下意識地想要看向蘇西的面孔,但是我沒有轉頭。「我只做必要的事情。」我盡可能地
以冷靜理性的聲音說道。「我們趁著凱伊還沒醒來之前離開吧,光是在頭上敲幾下是沒有辦法
讓這種怪物昏迷多久的。」
  「不。」湯米的目光始終沒有從我的臉上移開,眼神冷酷到了極點,我想我從來不曾見他
如此憤怒過。「一切到此為止了,泰勒。你這趟瘋狂的旅程中造成的傷害還不夠嗎?蘇西的臉
、妮暮的死、還有梅林…他們全都為了你要報仇而搞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那個天殺的莉莉絲
!都是因為你!你這個謊話連篇的狗屎!為了報復你媽,犧牲再多人你都不會在乎。說什麼阻
止你媽,在我看來根本沒有意義,因為你自己就已經變成一頭跟她一樣的冷血怪物了。你已經
完完全全地成為你母親的兒子啦!」
  「不!」我說。「不要講這種話,湯米。」
  「事實不是這樣的。」蘇西道。「不要這樣,湯米。泰勒很清楚他在做什麼,他總是知道
自己在做什麼的。」
  聽到蘇西依然對我深具信心,我感覺自己的心像在淌血一般。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她還
是如此信任我。我不值得她如此信任。我應該把心裡的秘密說出來的,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開
口。
  「喔,沒錯。」湯米說。「我也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只是再也無法相信他的動機
而已。」
  「我從來都不想傷害任何人。」我終於開口道。「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受傷。只是我見過的
那個未來到現在還常常讓我在夢中驚醒…為了預防那個未來,我已經準備好要犧牲自己的性命
,然而…我沒有權力要求你們和我一起犧牲。你認為我們該怎麼做,湯米?」
  「我認為我們應該把梅林的心臟還給他。」湯米固執地說。「他還是有機會復活的。等我
們救活他之後,我再運用天賦去說服他饒過我們。你應該清楚我有多擅長說服別人。只要取回
心臟以及力量,梅林就有辦法修復蘇西臉上的傷,更可以將妮暮從死亡的國度中帶回人世。不
要用這種眼光看我!他是梅林,他一定辦得到的!我敢保證!到時候藉由我們的引導,他就可
以重建坎莫洛特的輝煌年代,造福世界,讓大家都能夠擁有更好的明天!」
  「喔,老天呀,又回到老話題了!」蘇西說。「湯米,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我們不能改變
過去,這樣會改變我們的未來的。再說,天知道你跟梅林共同建立的未來會好到哪裡去?」
  「我們還是得要阻止莉莉絲。」我說。
  「為什麼?」湯米說。「因為她可能會做的事?別擔心,梅林會解決她的。」
  「梅林‧撒旦斯邦?」我說。「魔鬼的獨生子?我認為他比較有可能跟莉莉絲站在同一陣
線。」
  「我可以運用我的天賦…」
  「對付梅林?」
  「你是莉莉絲的獨生子,」湯米說。「你為了滿足一己之私,任由坎莫洛特的夢想凋零。
我已經看透你了,泰勒。你去死!」
  他說著喚醒了天賦,而我也立刻做出相同的反應。我們的力量撼動了整間酒館,登時有如
天搖地動一般。我運用我的天賦去尋找他的弱點,他則運用他的天賦凝聚一個我從來不曾現身
第六世紀的現實。我的天賦專門尋找實際存在的一切,他的天賦卻是擅長所有虛無飄渺的可能
,兩股力量不分軒輊,一時之間完全分不出勝負。我們同時將意志力發揮到極致,在這兩種強
大的天賦摧殘之下,現實本身漸漸出現了虛幻化的徵兆。看來用不了多久,酒館附近的空間就
會消逝殆盡,留下我們兩個成為這個空間裡面唯一真實的東西。
  如果不是蘇西用槍托在湯米後腦上敲了一下的話,天知道我們繼續僵持下去會導致什麼可
怕的後果。湯米大叫一聲,跪倒在地,注意力渙散之下,天賦的力量當即減弱。他還掙扎著想
站起來,不過在蘇西的拳腳之下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最後他被扁到昏了過去,我立刻用天賦
找出時間老父加持在他身上的時空連結,然後將之移除。湯米瞬間從我們面前消失,當即返回
了屬於我們的未來。
  直到此時,我才突然想起之前是在哪裡遇上過湯米‧亞布黎安。幾個月前,我在查辦夜鶯
的案子那時候,曾經見到他突然出現在陌生人酒館裡面。當時他顯然剛被人海扁一頓,而且一
現身就把一切怪到我頭上來。如今我終於知道是為了什麼了,原來他回到了我們離開之前的夜
城。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湯米不去找出當時的自己,事先警告自己這段旅程的經過呢
?除非後來回去的湯米出了什麼事,導致他沒有辦法這麼做…這就是我討厭時間旅行的地方,
光是思考這一大堆有的沒的就夠人頭痛的了。
  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蘇西來到一旁檢查我頭上的傷勢,擦乾我臉上的血跡。我看著桌上
那顆梅林的心臟,心中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我依然絲毫不打算退縮。
只有達到這趟旅程的目的,這些人才不算白死,這些苦才不算白受。
  「如果一切沒錯的話,」蘇西道。「我們今天可解開了夜城之中最神秘的謎團之一:誰偷
了梅林的心臟?原來是我們,真是想不到呀…這顆心真的有辦法將我們繼續送往過去嗎?」
  她的聲音十分冷靜,聽起來就像專業人士在討論工作一樣,於是我也以同樣的語氣回答道
:「我認為沒有理由不行。魔力就在心臟之中,我只要將之導引出來使用就好了。」
  「你都不擔心會被敵人發現行蹤?」
  「我想他們如果發現得了的話,應該早就發現了。」我說。
  我將心臟握在手中,然後強迫自己面對蘇西的容顏。她是因為我才變成這副模樣的,我一
定要阻止莉莉絲,不然蘇西所承受的痛苦就通通白費了。我緩緩轉頭,無意識地看著酒館中的
一片狼藉,心中不禁要懷疑,究竟是不是因為我自己無聊的執著才終於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
應,最後導致那個死寂的未來?
  「是誰造成這一切的?」未來的剃刀艾迪躺在我懷裡時,我曾問過這個問題。「是你。」
他如此回答我。「我要如何防止這一切?」我問。「你自殺就好了。」他答。
  我答應過他寧死也不會任由那個未來成真,我也在天使戰爭的時候答應過蘇西絕不會讓她
再度受傷。我讓她失望了,雖然她並不怪我,但是我卻忍不住心痛。我知道她會原諒我的,但
是我卻不能原諒我自己。或許…唯一阻止那個未來成真的方法,就是我在一切變得太遲之前趕
快自殺…
  不。我還是有機會阻止莉莉絲的。我是世界上唯一有能力阻止她的人。
  於是我請蘇西抱起妮暮的屍體,然後運起天賦,召喚出隱藏在梅林心臟之中的魔力,再度
踏入穿梭時空的旅程中。


  ******
  莎麗服,印度的女性傳統服飾。
  德魯伊(Druid),是凱爾特文化中的祭司階級,具有與眾神溝通的超能力。
  德魯伊信仰中相信槲寄生是種神聖的植物,具有許多魔法用途。
  黑卡蒂女神(Hecate),希臘神話中的岔路女神、夜之女神,也是巫師、魔法的守護神,
受凱爾特人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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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9 07:33:0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雙腳再度踏上實地之後,我看了看四周,看了看蘇西,然後說道:「拉著我,蘇西,不然
我要殺光一切會動的東西。」
  「你自己拉。」蘇西冷冷地說。「我不幹任何克制衝動的事情,不然要是傳了出去有害我
的名聲。」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聲音充滿了挫敗感。「我們居然還沒到我們要去的年代!」
  「至少這個年代的空氣沒那麼臭。」蘇西觀察著四周說道。「我實在受不了第六世紀街上
的馬糞味。」
  「我比較受不了彌漫在空氣中的煤煙。」我說。
  我們此刻身處於一個大廣場之中。從滿天的星斗跟超大的明月判斷,我們依然沒有離開夜
城的範圍。廣場周遭大多是矮小的石造建築,具有明顯的傳統羅馬風格。身穿寬鬆長袍的路人
好奇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後漠不關心地走了開去,仿佛憑空出現的陌生人在這個年代是十分稀
鬆平常的事情。或許真的是這樣,畢竟這裡是古老的夜城。
  「第一或第二世紀。」蘇西從電視上看來的知識再度派上用場。「羅馬人在泰晤士河旁建
立倫狄尼姆城,成為第一個在夜城週邊建立的人類城市。自從西元前五十五年凱撒大帝征服不
列顛之後,這裡就一直處於羅馬人的統治之下。事實上,在此之前凱撒已經出兵兩次,但是都
無功而返,直到第三次出兵的時候才終於攻下不列顛。當時德魯伊祭司們所使用的戰術給英勇
善戰的羅馬軍團吃了不少苦頭,於是羅馬人在攻下不列顛後就一直以鐵腕手段統治此地。他們
將法律、道路、奴役制度以及釘十字架的殘酷刑罰通通引入英國。你對歷史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是不是,泰勒?泰勒?」
  我兩排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幾乎要發疼。我很想裝作毫不在乎,但是就是辦不到。我實
在不願相信我們會再度卡在另外一個時空中,距離夜城創立的年代起碼還差一百年,甚至更久
,而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繼續。我之前所做的一切,所造成的傷害以及死亡,如今通通
沒有意義…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梅林之心,發現它已經魔力耗盡,停止跳動,變成一顆毫無用處的深紅
肉塊。我們被困在這裡了。我將心臟丟在地上,一腳用力踩下,不過那顆心如今已經乾枯到踩
不爛了。我歎了口氣,一股無力感襲來。我疲憊到無力生氣,心痛到無法發飄。蘇西看出我心
中的痛苦,於是走到我身旁,用自己的存在安慰我。還記得以前都是我在安慰她的,想不到如
今風水輪流轉,看來蘇西和我都經歷過許多變故,早已不再是曾經的我們了。
  「嘿,你!」一個極不友善的聲音叫道。「站在原地不准動,不准動武器!」
  「喔,太好了。」我說。「有發洩的管道了。」
  「我真可憐這些蠢蛋。」蘇西說。
  我們轉過身去,發現廣場上的人通通開始往四周移動,一隊羅馬士兵正對我們走來。這些
士兵的打扮像極了電影中常見的羅馬士兵造型,只不過他們身上的護具看起來十分陳舊,不像
電影中那般光鮮亮麗。他們又矮又壯,神情兇狠,眼中散發出久經世故的神色,乃是典型的城
市守衛形象。他們手執短劍,大步而來,到了我們面前立刻轉換成半圓的隊形,充滿敵意地包
圍上來。蘇西懶洋洋地握著霰彈槍,不置可否地對我看來。我心想在搞清楚這個時代的狀況之
前最好不要隨便挑釁,於是緩緩地搖了搖頭。蘇西本來把妮暮的屍體扛在肩上,不過一看到羅
馬士兵走過來,立刻便將屍體丟到地上,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羅馬士兵看了看地上的屍體,
然後將目光轉回我們身上。
  「他們真高,是不是?」一名士兵小聲地道。
  「我如果想聽你的意見,馬可士,我就會去扁你一頓。」隊長叫道。儘管比我們矮上一截
,不過他還是驕傲地抬起頭來狠狠地瞪著我們。「我叫塔維爾士,是這裡的守衛隊長。你們是
城裡的公民嗎?」
  「當然不是。」我說。「我們只是路過的旅人,希望不會在這裡停留太久。我叫約翰‧泰
勒,這位是蘇西‧休特。請千萬不要惹她。」
  「你的拉丁語說得很好,聽起來像是個公民。」塔維爾士道。「我想你們來此應該是有正
事要辦。這具屍體是什麼人?」
  「你不認識的人。」我說。
  「證明文件!」
  我不知道時間老父有沒有連這種檔都幫我們準備好,於是在口袋中摸索了一下,不過顯然
時間老父不是萬能的。我聳了聳肩,對著守衛隊長笑了一笑。
  「抱歉,沒有檔。我可以用賄賂過關嗎?」
  「這個嘛…」
  「閉嘴,馬可士!」塔維爾士說著以更兇狠的表情對我看來。「我們的任務是要在這個不
自然的糞坑裡面維持秩序,就算接受賄賂,也只接受公民所給的賄賂。現在,我看到了一具屍
體,也看到兩個滿身是血的嫌疑犯。我想你們一定會告訴我這一切都有很合理的解釋吧…」
  「事實上,並沒有。」我說。「我只有個不太合理的解釋,不過說實在的,生命苦短。我
認為你們不該管太多閒事,只要相信我們兩個都是力量強大、危險異常,而且為了某些最近的
遭遇而心情欠佳的狠角色就好了。除非你想要我跟這位女士把你們變成一坨狗屎…」
  「喔,天呀,」塔維爾士說。「你們會魔法?」
  「早告訴你我們應該額外付費,把所有諸神的眷顧一次買齊。」
  「最後一次警告你,馬可士!快把該死的清單給我拿來。」
  最矮的一名守衛立刻跑到隊伍前面,將一份卷軸交給隊長。他偷偷對我笑了一笑,又跟蘇
西眨了眨眼,接著飛快地跑回原位。塔維爾士打開捲軸,仔細閱讀其中所列的問題。
  「那麼,你們是不是喬裝下凡的神祗?」
  「當然不是。」我說。「如果有人跟你說他是的話,千萬不要相信。他們絕對都是冒牌貨
。」
  塔維爾士想了一想,然後問了清單中的下一個問題。「那你們是不是某種自然力量、非自
然力量或是什麼神靈的實體化身?」
  「也不是。」我說。
  「你們是魔法師、巫師、死靈法師,或是預言家嗎?」
  「有人說是,也有人說不是。」我說。「我不喜歡承認或是否認這類身分,不過我必須警
告你們,這位女士跟我都擁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力量。」
  「我放的屁可以點燃火苗。」蘇西舉例道。
  「你不會想看的。」我立刻對塔維爾士說。
  他眨了幾下眼,然後又看回手中的清單。「我們已經知道你們不是公民,那麼…你們受到
哪些神明的庇佑?」
  「據我所知,完全沒有。」蘇西道。
  「所以我們也不可能在放行名單裡面找到你們兩個野蠻人的名字囉。」塔維爾士滿意地卷
回清單。「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對你們為所欲為。好了,守衛們,先逮捕他們,待會再來研究罪
名。」
  「他們說自己擁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力量,是非常危險的角色。」
  「天呀,你真是個懦夫,馬可士。我真不懂他們怎麼會讓你加入部隊。」
  「光看他們的身高就夠危險了。」
  「聽著,如果他們懂得魔法的話早就施展了,還需要等到現在嗎?去給我逮捕他們,不然
今天晚餐就不給你蜂蜜。」
  「直接來吧!」我說。「我心情不爽到了極點,正愁沒地方發洩呢!」
  我說完對著塔維爾士的眉心就是一拳。他向後退開好幾步,但是卻沒有因此而倒下。若非
羅馬軍團的訓練非常嚴格,就是我打架的能力退步了。塔維爾士舉起短劍向我奔來。我眼神一
亮,盯住他的雙眼,他當場有如撞上看不見的牆壁一般停了下來。我繼續加強我的目光,他在
我的瞪視之下表情越來越茫然,手掌漸漸鬆開,放脫了手中的短劍。我再度揮出一拳,終於將
他擊倒在地,不過我手上的骨頭似乎也碎了好幾根。
  剩下的羅馬士兵立刻迎上前來,希望利用數量的優勢擊敗我們。蘇西手起槍落,瞬間對著
四名守衛開了四槍。我本以為靠著驚人的槍聲、飛濺的血液,以及恐怖的傷口可以嚇得他們抱
頭鼠竄,但是扎實的訓練讓他們迅速恢復鎮定——沒有過人一等的膽識是沒有資格在夜城擔任
守衛的。只見他們迅速向旁散開,閃過蘇西的槍口,然後默契十足地再度撲了上來。
  我採取面對這種狀況的標準反應,施展用來取出子彈的繳械法術。由於羅馬士兵不是用槍
,所以我也不肯定會有什麼效果。頓時所有士兵身上的武器、裝甲以及衣物消失不見,瞬間變
成一群赤條條的裸男。他們看了看自己的下體,然後又看了看我們,接著動作一致地轉身就跑
。看來不管訓練多好的士兵,終究還是有其極限的。蘇西舉起槍管對準逃跑的士兵,不過我搖
了搖頭,於是她又將槍放下,眼睜睜地看著一堆光光的屁股慌忙逃離現場。
  「手段越來越強勢了,泰勒。」
  「都是跟你學的。」我謙虛地說。
  她看了我一會兒,說道:「你的新把戲層出不窮,我永遠看不透你的極限。」
  我笑道:「讓人看不透才是重點。」
  我們看著羅馬士兵落荒而逃,任由他們回去跟上司報告。圍觀的人們又開始進入廣場中,
其中有幾個晃到我們身邊,以頗不以為然的神情打量我們。我眼中凶光一現,他們立刻想起別
的地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當場走得乾乾淨淨。
  「感覺好點了嗎?」蘇西道。
  「好到超出你的想像。」我道。
  我花了點時間仔細打量周遭環境。所有的石造建築外觀都很簡單,只有一些圓柱、門廊以
及淺浮雕作為裝飾。浮雕的內容大部分是關於諸神、怪物,還有人類日常生活的一些景象。廣
場中央有幾座巨大的雕像,包括男女諸神以及理想比例的人類男女形象,所有雕像都是赤身裸
體,外表漆以十分亮眼的色彩。我稍微露出一點讚歎的神情,蘇西立刻開始為我介紹這個時期
的文化歷史。她曾經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看來一點點教育真的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
  「傳統的雕像都會上漆,而且會經常重新上漆。這種實用的技法是從古希臘文化裡傳承而
來的,羅馬人接收了很多希臘人的風俗文化,就連信仰的神祗都是換個名字就變成羅馬的神了
。我們印象中的古老雕像都沒有上漆,那是因為能夠經歷時間考驗留存下來的只有石頭本身而
已。」她突然停頓下來。「泰勒,你又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了。」
  「我很佩服。」我說。「真的。」
  「聽著,歷史頻道是免費贈送的,好嗎?我申請了槍械彈藥頻道,結果套餐裡面就有包括
歷史頻道。」
  「一切都是有線電視搞的鬼。」
  我繼續觀察著四周,慢慢發現廣場附近所有的建築都是各式各樣不同的神廟,大部分供奉
的都是羅馬諸神,不過也有少數幾座神廟裡擺著高貴華麗的凱撒大帝與奧古斯都雕像。
  「在凱撒大帝之後,所有羅馬皇帝都會在死後封為神祗。」蘇西道。「有的甚至在生前就
自封為神了。要統治領土如此龐大的帝國,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人民相信他們的皇帝就是神。」
  「事實上,我有聽過這個說法。」我道。「我看過『吾,克勞迪烏斯』還有『羅馬帝國色
情史』,不過那是因為女主角是海倫‧米蘭的關係。」
  其它的神廟還有供奉達剛、蛇神、蛇神之子、克蘇魯、幾名古希臘神祗、五六個我曾經在
諸神之街見過的名字,以及一大堆聽都沒聽過的神。最後,我發現這裡還有一座供奉莉莉絲的
神廟。我仔細觀察那座神廟一會兒,但是卻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這裡完全沒有天主教的教堂。」我突然道。
  「年代還太早了。」蘇西道。「不過應該還是有些非官方的天王教集會場所。」
  我將注意力轉移到廣場中形形色色的路人,發現裡面夾雜了很多非人的種族。精靈三五成
群排列出好似雪花般的隊形,了無聲息地走在廣場旁的路上;蜥蜴人以異常優雅的動作迅速地
穿梭在陰暗的角落裡,那深紅色的皮膚在油燈的照耀下反映出幽暗的慘綠色彩。由不同顏色的
氣體凝聚而成的詭異身影緩慢地在街上移動,無時無刻都在變換著形體;像房子一樣高大的液
體生物滑過廣場,在地上留下一條潮濕的足跡;大塊泥土踏出沉重的步伐;翻飛的火焰綻放耀
眼的光芒。在這個早期的夜城之中,人類還不是最主要的居民,所有後來被逐入諸神之街的生
命及力量此時都還在街上四處橫行。
  突然之間,廣場兩邊各自跑出一個全身長毛的高大巨人往彼此沖去。他們的身材比附近最
高的神廟都還要高,每踏出一步都好像地震一樣。他們用某種非人的語言朝對方大吼大叫,聲
音有如閃電雷鳴,又好像許多巨石不斷相撞。兩個巨人在廣場中央相遇,踢倒擋路的巨大雕像
,接著各自抄出一把大錘當場就幹上了。
  廣場上還有一些人類,不過大部分都沿著街邊行走,行事頗為低調,將大路讓給其它種族
使用。有些人身披狼皮、臉塗靛青、滿頭泥塊、粗獷無比,乃是凱爾特人。他們身上帶著巨劍
跟大斧,朝路過的每個人發出威脅式的吼叫聲。另外也有不少羅馬人、希臘人,以及波斯人。
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全都三五成群,而且全副武裝。有些人看起來像是巫師,有些人看起來像
是瘋子。最後我們看到了一隻全身畫滿原始圖樣,額頭上刻有「埃米司」字樣的巨大石魔像
大搖大擺地穿越群眾走了過來。
  這個古老的夜城光怪陸離、危機四伏,不禁讓我在心中掀起一種回到家裡的感覺。
  「那麼,」蘇西一派輕鬆地問。「這回是莉莉絲刻意要我們來的,還是單純因為梅林之心
的法力耗盡了?」
  「我哪知道?」我說。「若說是親愛的母親再度出手干涉的話,我也不會感到驚訝。她要
不就是還想阻止我們目睹夜城的創造過程,不然就是想要我們在這個年代經歷某個事件。比較
複雜的是我們有可能在這裡碰到莉莉絲本人,我是指這個年代的她。因為此時她說不定還沒有
被逐出夜城。我們必須步步為營,蘇西。如果讓這個年代的她發現我們的蹤跡,事情就糟糕了
。」
  「為什麼?」蘇西問。「這裡的莉莉絲又不認識你。」
  「我認為…只要見到了我,她就能看穿我的身分。」我說。「接著她就會詢問我們來此的
目的…如果讓她知道自己將被放逐到地獄邊境的話,一定會想盡辦法阻止一切的,到時候我們
的未來可能就會變得很不同了。」
  「女巫的屍體要如何處置?」蘇西問。每當想不出頭緒的時候,她就會先去處理其它比較
實際的問題。
  我看了看四周,在廣場某個角落裡發現了一個垃圾堆。那垃圾堆占地極大,有如小山一般
,到處都是蒼蠅跟野狗還有其它小動物。我向垃圾堆指了指,蘇西立刻點了點頭,彎下腰去將
妮暮的屍體扛在肩上。我撿起梅林之心,發現這顆暗紅色的肉塊已經開始腐爛。我們將心臟和
屍體往垃圾堆裡一丟,一堆蒼蠅立刻圍了上來,抗議我們入侵它們的領土。在如此接近的距離
之下,垃圾的臭味難聞到了極點。我們在滿坑滿谷的垃圾中發現了好幾具腐爛程度不同的屍體
,其中有些是人類,有些是其它種族,另外還有多到無法計數的狼跟狗的屍體。垃圾堆中有不
少毛茸茸的活物到處亂竄,在屬於它們的樂園之中大快朵頤。
  「多一具屍體不多,沒有人會注意到的。」蘇西滿意地說。「我猜這個年代大概只有『公
民』才有資格下葬在墳墓裡。」
  我點頭,目光一直停留在妮暮身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扭曲的手臂、低垂的頭顱以及空空
的雙眼。「要不是因為我,她也不會死。」我說。「不管懷有多大的野心,她始終只是個孩子
。而且起碼在最後她是真心愛著梅林,願意為他付出生命。只因為被我說服幫助我們,如今就
這麼不明不白地躺在垃圾堆裡。」
  「你當時根本沒有能力救他們。」蘇西道。
  「但是我完全沒有試著去救。」我說。「我把自己的需求擺在第一位,我利用她…來達到
自己的目的。我似乎變成一個自己極端厭惡的人了,蘇西。」
  蘇西哼了一聲。她最討厭多愁善感的時刻,而這不是沒有理由的。「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轉移話題道。
  「我們得要打聽點消息。」我很高興有個藉口能將道德良心暫時擺到一旁。「這個年代的
夜城裡一定有人擁有足夠的實力將我們送入過去。一定有。」
  蘇西聳肩。「我想不出來。我們認識的強者大部分都還沒有出世。」她看了看四周的神廟
,又道:「我想我們可以祈求神明的幫助。羅馬諸神通常很喜歡介入人間的事務。」
  「我認為最好也不要引起他們的注意。」我說。「他們一定會提出問題,也一定不會喜歡
我們的答案。」
  「我們應該去倫狄尼姆俱樂部走一趟。」蘇西突然道。
  「為什麼?」我問。
  「因為第六世紀的門房說曾經見過我們。不管我們在這個年代對他做了什麼,顯然都在他
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
  我臉色一沉:「我討厭這種時間迴圈的思考模式。我認為我們應該破除迴圈,讓過去跟未
來都沒有參考的依據。只要我不想去倫狄尼姆俱樂部,我就沒有去的必要。我認為我們應該去
找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不管它在這個年代叫做什麼店名,然後直接在那裡打聽消息。」
  「我們可以照你的方法去做,」蘇西道。「唯一的問題是要上哪去找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
?我們不知道這家酒館在哪,甚至連店名叫什麼都沒有概念。我想你應該不打算用天賦去找吧
?」
  「不,我最好不要施展天賦,不然肯定會被這個年代的莉莉絲發現…」我站在原地思考對
策,蘇西則耐心地等在一旁。遇到需要用腦的情況,她始終對我懷抱無比的信心。「我們得要
問路。」我終於說道。
  「聽起來是個好計畫。」蘇西道。「要我隨便抓些路人,拿槍逼供嗎?」
  「只是問路,不需要那麼麻煩。」我說著在剛剛被我打昏的守衛隊長身邊蹲下,用更暴力
的手段將他打醒。我在一陣咒?聲中扶他坐起,接著臉上露出鼓勵式的微笑。「我們想跟你問
個路,塔維爾士。只要告訴我們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在哪裡,我們就饒你一命,並且保證從今
以後都不會在你面前出現。聽起來不錯吧?」
  「最古老的酒館?」守衛隊長板著臉道。「哪一間?我印象中有好幾間酒館都自稱是最古
老的酒館。你不知道店名嗎?」
  我歎了口氣,看著蘇西道:「看來這家店才開張不久,名號還沒打響。」
  「那我們就去倫狄尼姆俱樂部吧!」
  「也只好這樣了。你總該知道這家俱樂部在哪裡吧,隊長?」
  「當然,但是那裡不但要是公民,而且還一定要是會員才能進入。那是個受到羅馬諸神保
護的地方,像你們這種雜碎絕對沒有機會混進去的。」
  我再度出拳將他打昏,然後抱著痛得半死的拳頭原地轉了幾圈,嘴裡不斷罵著髒話。我不
喜歡打架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很不會打架。蘇西很識趣地站在旁邊不發一言。
  ******
  我們按照塔維爾士的指點前往倫狄尼姆俱樂部。羅馬時代的夜城裡空氣非常清新,天空異
常美麗,完全沒有任何污染。天上突然飛過一隻巨大的怪物,將月亮的光芒完全遮蔽。我停下
腳步看向天空,對眼前的景象感到讚歎萬分。我必須隨時提醒自己這裡跟我們那個年代的夜城
不一樣,這個年代有這個年代的處事方式,比起第六世紀還要詭異。強者與神靈到處可見,人
類在他們眼中根本微不足道。
  每棟建築週邊都設有不少火把跟油燈,但是整體照明還是不夠。這裡的陰影十分深邃、十
分黑暗,不少不知名的怪物都喜歡藏身其中。人類跟其它生物為了不同的目的在狹窄的街道上
奔波,人行道跟馬路的分別並不明顯,路上的交通行進緩慢,除了幾輛馬車跟騎馬的人(馬後
面跟著一群專清馬糞的奴隸)之外,就只剩下上流社會的人才坐得起的美麗抬轎。乍看之下我
還以為抬轎子的是奴隸,不過在看到他們慘白的面孔和無神的雙眼之後,我才發現他們都是僵
屍。
  「你是專家,」我對蘇西道。「這些是什麼轎子?」
  「肩輿。」她立刻答道。「你不是說有看過『吾,克勞迪烏斯』嗎?」
  「我是有看,只是沒做筆記。你注意到那些僵屍了嗎?」
  「當然,僵屍在這個年代稱為巫妖。或許是因為好的奴隸很難找,也可能因為這年頭的奴
隸常常反抗主人。總之,死人絕對不會跟你頂嘴就是了。」
  塔維爾士指點得非常詳細,詳細到我必須拿出紙筆來記的地步。(我的鋼珠筆讓塔維爾士
大開眼界)只不過按照他的指示,我們似乎繞了不少遠路,常常毫無理由地轉彎。走到後來,
我實在是失去了耐性,於是在看到一條明顯的快捷方式之後,我立刻就轉了進去。只可惜大搖
大擺地走過一條街後,我突然回到一開始抄入快捷方式的地方。我停下腳步,觀察四周。雖然
蘇西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沒說什麼「早就告訴你了吧」之類的挖苦言語,不過我知道她心中一
定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
  「我認為…」我終於開口道。「這個年代的夜城太過年輕,其中的空間還沒完全定型。這
裡的方向沒有定性,空間可以任意折回原點。我聽說過這種現象,但是在我們那個年代幾乎已
經絕跡了。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還是乖乖按照塔維爾士的指示前進比較好。」
  「是我就會這麼做。」蘇西說。
  「你很想說『早就告訴過你了吧』,對不對?」
  「我才不敢呢。」
  接下來我們完全按照指示繼續前進,但是走不到十分鐘就踏入了陷阱。當時我們剛走進一
條荒涼的街道,然後四周景象便突然消失,瞬間轉換成另外一個空間。突如其來的改變令我們
大吃一驚。四周的空氣非常灼熱、潮濕,隱隱傳來一股腐肉的氣味。整個環境籠罩在暗紫色的
光線之下,我抬頭一看,發現一顆火紅的太陽高掛天際,而天空卻是一片病態的粉紅色。我們
身處於一片綿延數裡的叢林中,然而不管是低矮的灌木還是攀爬的藤蔓植物,所有植物都是由
血肉所組成。在意識到我們的出現之後,樹木全部開始緩緩蠕動。蘇西拔出霰彈槍,四下尋找
目標。
  「時間裂縫嗎?」她的聲音就跟往常一樣冷靜。
  「可能。」我竭力以同樣冷靜的語調說道。「某個極端不同的時間軸,看不出是過去還是
未來…可惡的塔維爾士!他是故意把我們引來此地的!」
  「醜陋噁心的地方。」蘇西道。我非常同意她的形容。
  我們站在血肉叢林裡的一塊空地上。四周都是紫紅色的高大樹木,樹葉上佈滿了細小的白
骨。有些樹的樹幹脹大,爬滿暗紅色的血管,顯然懷有身孕。所有植物通通有血有肉,粉紅色
的肌膚在躁熱的環境下滲滿汗珠。腐肉的臭味借著微風自四面八方襲來,濃濁、噁心,在我嘴
中留下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樹木之下還有許多花朵,鮮美多汁的花蕾鼓動,看起來就像色彩
鮮豔的腫瘤一般。多刺的紅玫瑰處處聳立,鮮紅的花瓣裡藏有無數尖銳的利齒。所有玫瑰都轉
而面向我和蘇西,發出一陣十分刺耳的嘶嘶聲響,似乎是在彼此交談。
  在層層叢林之後,我依稀可以看到一些年代久遠的建築廢墟。這些建築都很古老,顯然早
就被建造者所遺棄。這個時間軸的進化史和我們的年代存有極大的差異。自然界並非由動物的
尖牙跟利爪所統治,反而成為藤蔓與荊棘的天下。
  整個世界和我們所認知的完全不同,簡直就是另外一顆星球,我跟蘇西完全不屬於這裡。
我感到…非常強烈的孤立感。這時已經有不少血肉植物開始向我們移動過來,玫瑰花之間也從
小聲交談漸漸演變成激烈爭吵。長得像一團肝臟的植物抬起樹根,在深黑色的泥土地上緩緩前
進。有些樹幹上張開許多長有尖刺的藤蔓,有如突然打開的巨大雨傘對著我們張牙舞爪。眼看
無數血盆大口包圍而來,蘇西當場開始往四周開槍,將離我們最近的植物打得血肉橫飛。刺耳
的痛苦哀號響徹雲霄,似乎整座叢林都在憤怒吼叫。
  我飛快地看了看四周,發現四面八方都有植物朝我們逼近,就連最高大的樹木都彎下樹幹
向下壓來。蘇西持續不停地開火,發出震耳欲聾的槍聲,但是絲毫沒有減緩植物逼近的速度。
血肉植物並不在乎受到多少傷害,只是一股腦地逼近過來。瞭解自己只是在浪費彈藥之後,蘇
西從腰帶上拔出了一顆手榴彈。
  眼看情況即將失控,我終於決定該出手了。我抓起身旁的一朵玫瑰,使勁將它扯出土裡。
玫瑰有如殺豬似地大叫,掙扎地甩著長滿尖刺的長莖,試圖刺傷我的手臂藉以逃脫。我緊緊握
住玫瑰不肯放手,從口袋裡取出印有花押的純銀打火機,點燃了一團十分具有威脅性的火焰。
所有玫瑰同時尖叫,整座叢林所有植物當場安靜了下來。我慢慢將打火機移近手中的玫瑰,玫
瑰立刻掙扎著遠離火焰。
  「好了,」我說。「退開,不然我一把火燒了這朵玫瑰。」
  一片沉靜之後,所有血肉植物都開始向後退開。它們或許聽不懂我的言語,但是顯然瞭解
我的意圖。我看了蘇西一眼,向後方甩了甩頭。她確定身後的空間已經淨空之後,跟我點了點
頭。接著我們慢慢一步一步地往來時的路退去。植物們憤怒地揮舞著鮮紅的樹枝,眼睜睜地看
著我們離開。我手中的玫瑰狂亂掙扎,用盡一切辦法想要脫離我的掌握。
  接著突然之間,紫色的環境消失,夜城的黑暗再度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穿越了時間裂縫
的邊界,回到了原先的夜城大街。玫瑰憤怒地大叫,不過被我甩了幾巴掌之後就安靜了下來。
在確定玫瑰不再亂動之後,我將它放到口袋裡去。我並不擔心玫瑰會試圖逃跑,因為我的外套
有辦法阻止它。我深深地呼吸了幾下新鮮空氣,試著將腐肉的氣息趕出腦中。
  「真是非常醜陋的地方。」蘇西的語氣依然冷靜。她將槍放回槍套,然後往我看來。「你
怎麼知道玫瑰具有重要的地位?」
  「很簡單。」我說。「因為整座叢林裡只有玫瑰會講話。」
  「我們快去倫狄尼姆俱樂部吧。」蘇西道。「起碼那裡的危險在我的理解範圍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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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9 07:33:10 |只看該作者
  我們繼續按照塔維爾士的指示前進,隨時注意任何可能的陷阱,不過沒過多久就安然抵達
了倫狄尼姆俱樂部。俱樂部的外觀還是和之前一樣,不過比第六世紀要乾淨許多。石牆上沒有
任何污點,在油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牆上的浮雕栩栩如生,仿佛裡面的人物隨時都會走入現
實世界一樣。
  入口臺階上站著的人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門房,看來他真的跟傳說中一樣古老。這一回他
身穿白色短衫,粗壯的臂膀在胸前交握而立。他斜眼看了蘇西跟我一眼,發現我們全身的衣物
都染滿鮮血,於是立刻走下臺階擋住我們的去路。既然跟他沒有道理可講,我當即伸手到口袋
裡取出剛剛那朵玫瑰遞給門房。門房順手接下玫瑰,接著立刻發出尖叫。只見那玫瑰身軀一緊
,當場纏上門房的手臂,張開花瓣上的利齒往他的雙眼咬去。門房連忙伸手阻止玫瑰,我跟蘇
西則趁著他忙得不可開支的時候越過他的身邊,推開俱樂部大門,大搖大擺地走進裡面的大廳。
  這一次,大廳的牆上貼滿亮晶晶的白色磁磚,而地板上則以色彩鮮豔的馬賽克造景。觸目
所及所有表面一塵不染、閃閃發光。牆面和天花板上掛滿了油燈,為整體空間灑出一種金黃色
的色調,驅走任何破壞畫面的陰影。地板上的馬賽克勾勒出所有羅馬諸神在一起性愛交歡的場
景,其中還有許多我根本無法理解該如何辦到的姿勢。儘管地板令人印象深刻,但是真正吸引
我的注意力的,還是天花板上的圖樣。那是一幅風格獨到的女子臉部特寫畫像,而畫中的人物
正是我的母親。
  「不管他們是不是神,」蘇西道。「這畫裡某些器官的大小比例絕對不可能正確。」
  我指了指天花板的大臉道:「這是莉莉絲的臉。」我說。「我親愛的母親。傳說她跟各種
惡魔交合,生下了各式各樣的怪物。」
  蘇西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道:「沒錯,她看起來就像是會幹那種事的蕩婦。不過我比較
在意地板上的圖案。我是說,看看最後面的那個男的,他的陽具大到足以擊斃海豹。」
  「你不懂。」我說。「倫狄尼姆俱樂部為什麼要把莉莉絲的面孔畫在天花板上?」
  蘇西聳肩:「或許她是俱樂部的創始會員之一,這間俱樂部淵遠流長…」
  我搖頭。「不會這麼簡單。這一定有某種特殊意義…」
  「所有事都有特殊意義。」
  這時,一個男人越過大廳來到我們身邊。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俱樂部總管,因為他跟之前見
過的總管有著一樣傲慢的態度跟輕蔑的神情。他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對我們微微鞠了
個躬,臉上勉強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我們已經聽說兩位的事蹟了,先生跟女士。之前遇見你們的守衛到現在還沒從驚嚇中恢
復過來,而且兩位又是第一個從肉食叢林中全身而退的人,再加上從來沒有人能夠闖過門房那
一關…如今大家都在討論究竟該給兩位頒發獎狀,還是該以雷電將你們擊斃。不管上面會如何
決定,也不管你們是不是公民或會員,總之為了減少麻煩,我想應該盡我所能地為兩位元提供
最舒適的服務才是。畢竟站在俱樂部的立場來看,能夠儘早將兩位送離此地總是比較好的。」
  我看著蘇西道:「如果每個人都這麼講理該有多好!」
  「那樣活著還有什麼樂趣!」蘇西道。
  「可以請問兩位元來此有什麼目的嗎,先生及女士?」總管問。
  我將整個狀況大略講了一遍,他聽完緩緩地點點頭。「這樣的話,目前我們的會員中有不
少或許有能力幫助兩位的神祗、強者,以及巫師,而今天剛好有幾位正在俱樂部中享受設施。
穿越這幾扇門,進入蒸氣室裡,我想你們一定可以在那裡找到願意幫助你們的人。我們很歡迎
兩位使用俱樂部中的精油跟保養品,不過請不要將毛巾帶走。因為毛巾又快被會員偷光了。」
  「喔,我想我們不需要打擾他們洗澡。」我很快地說道。「帶我們去餐廳就好了。」
  總管露出訝異的神情:「餐廳跟出口都在澡堂後面,先生。所有會員都必須清洗乾淨之後
才能用餐。以兩位目前的…外表看來,餐廳絕對不會放你們進去的。我們還是得要維持我們的
水準呀。請兩位脫下所有衣物吧…」
  「全部脫光?」蘇西語氣不善地問。
  「當然呀,」總管道。「你們不會穿著衣服洗澡,是吧?我是說,雖然你們顯然是野蠻人
,但是我們這裡的包容還是有一定限度的。這是所專為上流人士服務的高級俱樂部,乾乾淨淨
的上流人士。如果你們想要跟我們高雅的會員見面的話,我們絕不允許…」
  「不允許?」蘇西說著一手移到皮帶上的手榴彈旁。
  總管雖然不知道手榴彈有何作用,但是他卻可以具體感受到蘇西語氣中的威脅。他挺直身
體說道:「本俱樂部受到所有羅馬諸神的眷顧,任何人膽敢在此惹事的話,保證立刻就會死無
葬身之地。」
  蘇西哼了一聲,放開手中的手榴彈。「我想他不是虛言恐嚇,泰勒。這種成立不久的高級
俱樂部通常十分看重他們訂下的規矩跟傳統,況且羅馬諸神是出了名的喜歡教訓凡人。」
  我微微一瞪,總管立刻向後退開一步。我道:「他們沒辦法阻止我們進去。」
  「或許,」蘇西道。「但是如果我們硬闖的話,只怕不會有人肯跟我們說話。有能力幫助
我們的生命絕對不是靠著賄賂或恐嚇就可以搞定的。天呀!泰勒,現在怎麼會變成我在勸你不
要亂來了!怎麼著?難道你忘了換穿乾淨的內衣嗎?」
  「你不必陪我去,蘇西。」我說。「你可以待在這裡等我回來。」
  「說什麼鬼話?這種地方怎麼能讓你獨闖?」
  「我只是想保護你,蘇西。在發生了…那種事情之後…」
  「我不需要保護。」她冷冷地看著我道。「受這點傷算不了什麼,約翰,真的,你這麼做
讓我很…感動,但是不用如此處處替我設想。」
  我看著總管道:「最好不要讓我們白忙一場。你確定今晚有任何真正的強者待在裡面嗎?」
  「喔,沒錯,先生。各式各樣的強者都有,甚至還有一名真正的主神駕臨,海神波西頓尼
。要跟他說話的話請小心,因為他今天喝得有點多。他同時也擁有馬神的稱號,不過沒有人
知道他跟馬究竟有什麼關係。不要提起這個話題,不然若惹火了他,我們就得花好幾年才能將
澡堂中的海藻清理乾淨了。請跟我來…」
  他領著我們穿越大廳另一邊的門,進入一間擺了幾張長板凳的更衣間。我可以聽到更衣室
後方傳來的交談聲以及水花四濺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香水的味道,室溫十分溫暖。總管故意
咳嗽一聲,吸引我們的注意。
  「請將你們的…衣物交給我,先生跟女士,我會在兩位離開前將衣物清洗完畢的。洗衣服
很快…」
  「小心我的外套,」我說。「上面加持了不少防禦魔法。」
  「我一點也不懷疑,先生。」
  「不要亂動我的武器,」蘇西大聲道。「不然你的人會炸成碎片。」
  她取下背上的槍套,拿下胸前的彈帶,抽下腰間的手榴彈皮帶。總管十分謹慎地接過這一
堆武器。接著蘇西面無表情地開始脫下身上的衣服,完全沒有向我看上一眼。我脫下了身上的
外套,感覺好像剝下了一層盔甲一樣。蘇西褪下上衣跟長褲,露出基本款式的內衣跟內褲。既
然她沒打算在別人面前寬衣解帶,那當然就沒有必要穿華麗的內衣褲了。我脫下我的上衣跟褲
子,暗自慶倖今天早上有記得要換件乾淨的緊身內褲。我不喜歡穿寬鬆的四角褲,因為我喜歡
確保每樣東西都在該在的地方。蘇西脫下了內衣褲,我也跟著全部脫光。總管自顧自地收拾我
們的衣物,明白表示對我們的裸體不感興趣。他將所有衣物疊成一堆,高高舉起擋在自己的面
前。
  「在你們離開之前,我們會清洗好兩位的衣物,並且派人守護你們的武器,先生及女士。
請兩位好好享受澡堂設施,想泡多久就泡多久,不過切記不要在澡堂中尿尿。」
  他恭敬地退出門外,然後帶上了房門,留下我跟蘇西袒胸露背相對。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
間,我們兩個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彼此。我們一同出生入死、經歷大風大浪,不過這麼多年來都
沒有看過對方的裸體。我以為我會感到尷尬,不過其實還滿自然的。剛開始我很有禮貌地將目
光集中在她的臉上,但是蘇西可不像我這麼做作。她大刺刺地打量著我的身體,目光中充滿好
奇的神色。既然她這麼大方,我當然也老實不客氣地往下看。她的身體有如一幅悲慘的人生地
圖一樣,到處都留下了無可磨滅的傷疤。
  「這些還只是看得到的傷。」蘇西說著跟我相視一笑。「不錯嘛,泰勒。我常常在想你脫
下外套之後是什麼樣子。」
  「你也不差,」我說。「我還以為你身上會有刺青呢。」
  「沒有,」她不屑地道。「我總是沒辦法下定決心。因為我知道一旦刺了,第二天早上醒
來我就會後悔的。」
  「這樣也好。」我說。「不然就破壞了這副完美的胴體了。」
  「喔,得了吧,泰勒。就算臉沒有變成這個樣子,我對自己的身體也不抱有任何幻想。」
  「你看起來很美,」我堅決地道。「相信我。」
  「你是個甜言蜜語的魔鬼,泰勒。」
  我們都無法繼續維持正常的語調,於是乾脆一起停止交談。她的身材十分姣好,胸部超大
,小腹的線條也非常迷人,只不過每一吋肌膚上幾乎都有傷疤。不管是刀傷、槍傷還是尖牙跟
利爪的痕跡,各式傷痕應有盡有,想要成為夜城中聲名最響亮的賞金獵人,就不免常常與人近
身肉搏。
  「你身上也有傷疤。」蘇西終於開口道。「生命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跡,約翰。」
  她緩緩伸出一手,輕輕地以指尖沿著我的傷痕撫摸,有如微風吹拂一般掠過我的身體。我
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她輕撫。蘇西小時候曾經反復被親哥哥性侵害,雖然最後她把他給
殺了,但是從那之後,她就無法忍受任何肉體接觸。就算是輕微的觸碰、溫柔的擁抱都不行;
就算是跟情人、跟朋友都不行;就算是跟我也不行。她微微靠近一步,我則繼續保持原來的姿
勢,深怕一個小動作就會把她嚇跑。天知道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對她而言需要多大的勇氣。
儘管她臉上的表情十分冷靜,不過我可以看出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我好想伸手去抱她…但是
最後她還是轉過頭去,退到了一旁。
  「我辦不到,」她說。「就連跟你…也辦不到,約翰。」
  「沒關係。」我說。
  「不,有關係。永遠都不可能沒關係的。」
  「你已經進步很多了,蘇西。」
  她依然不肯看我,只是搖著頭道:「事情已經發生,就不能裝作看不到。我一直都很清楚
這一點。我沒辦法…關心你,約翰。我想我永遠沒有辦法關心任何人。」
  「你當然關心。」我說。「五年前你就是因為關心我才在我背上開槍,記得嗎?」
  她點頭,轉回頭來面對我道:「那是為了要吸引你的注意力。」
  我向她靠近了一點,盡可能表現我心裡的支持。「如果是以前的話…你根本連碰都不能碰
我一下,蘇西。你已經在改變了,我也是。再說,像我們這樣的怪物註定是要相互扶持的,對
不對?」
  她看著我,儘管沒有笑容,但是也沒有將目光移開。我緩緩抬起指尖,非常小心地撫摸她
臉上燒焦的皮膚組織,這張臉如今觸感很硬、很冷、了無生氣。她直視我的雙眼,神色有點緊
張,但是卻沒有躲避我的觸摸。
  「你知道,」我說。「我絕不會要讓你受到這種傷害了。就算死,我也不要再度看你受到
任何傷害。」
  只可惜這話說得過火了。眼見她眼中的溫暖逐漸淡去,我立刻將手自她臉龐縮回。她又繼
續盯著我看了一會,壓抑了情感,臉上的表情轉為平靜而又冷淡。
  「我可以照顧自己,泰勒。謝謝你的關心。我們去見識見識這裡的澡堂吧!」
  「好。」我說。親密的時刻已經逝去,我們暫時是不會回到剛剛那種感覺了。「但是裡面
如果有誰對我指指點點的話,就算是神我也不會跟他客氣。」
  「男人。」蘇西道。她不太開心地握緊拳頭。「手上沒槍感覺好像沒穿衣服一樣。」
  「你本來就沒穿衣服。」
  我們推開更衣室的房門,踏入一間充滿蒸氣的超大澡堂。潮濕的熱空氣迎面而來,瞬間有
如置身雲霧之中一般。六名奴隸忙著在一個炭火盆中添加炭火,舀起一瓢瓢的清水倒入火盆裡
,不斷地替澡堂提供熱騰騰的蒸氣。蘇西和我撥開濃厚的蒸氣,對著澡池旁邊走去。澡池旁的
臥榻上悠閒地躺了許多不著衣物的男男女女,以及一大堆一看就知道不是人類的裸體生物。笑
容燦爛的美人魚在澡池之中慵懶悠遊;半打天真爛漫的海豚也在水面上開心雀躍。還有女水神
、女海妖、具有蜥蜴外形的兩栖生物,以及坐在澡池另一邊,身高超過三十呎的海洋之神,波
西頓尼斯。
  海神的腦袋頂在天花板下,兩腳各自占滿澡池中的一角,身上佈滿厚厚的毛髮,滿臉鬍鬚
掩蓋不住英俊的容顏。他的整體比例跟正常人類差不多,不過生殖器官的確比一般人還要巨大
許多。為了不要在談判之前就先行自卑,我將目光自他的陽具上移開。澡池內外的所有生命都
對我跟蘇西露出很大的興趣,不過我覺得他們大部分應該穿上衣服比較好看。
  「嘿,」蘇西道。「你有注意到波西頓尼斯的…」
  「我儘量假裝沒看到。」
  「抬起頭來,泰勒。我是說他沒有肚臍啦。」
  我抬頭一看,發現他果然沒有肚臍。「當然囉。」我道。「他是由人類信仰凝聚而來的神
祗,並不是自母體中誕生而來。」
  這時我們已經來到澡池旁邊。沿路上的會員們紛紛在我們經過的時候停止交談,顯然我們
的名聲已經在俱樂部裡傳開了。不幸的是,還是有不長眼的傢伙蠢到伸手突襲蘇西的臀部,結
果當然是讓她一腳踢飛到澡池裡去。四周爆起一陣嘲笑的聲響,甚至還伴隨了幾下疏落的掌聲
。看到大家這樣的反應,我松了一大口氣。
  「你很勇敢,親愛的。」波西頓尼斯的聲音穿越層層蒸氣來到我們耳中。「到我面前來,
凡人。告訴我你們希望我幫什麼忙。」
  我們沿著池邊前進,最後在澡池另一端停下腳步,抬起頭來面對海神。在如此接近的距離
之下,他的臉孔看來十分巨大,也十分親切。撇開身為神的強大氣勢不談,他給我的感覺似乎
不是很聰明。我想,當一個神祗擁有像他這麼強大的力量之時,聰不聰明大概也無關緊要了吧。
  「你們不屬於這個年代,對不對?」他輕聲說道。「你們身上有著時間之神克羅努斯
味道。」
  「克羅努斯不是希臘的神嗎?」
  波西頓尼斯聳肩道:「我們羅馬諸神延續了一些古老的神名,藉以維持宇宙秩序的完整性
。」
  「我們是時間旅人,」我說。「來自未來。」
  「喔,原來是觀光客。」波西頓尼斯的聲音聽來有點失望。
  「你曾經見過像我們這樣的旅人?」蘇西問。
  「喔,是的。」波西頓尼斯懶洋洋地搔了搔肚子上的長毛。「我常常會遇到路過的時間旅
人。他們總是迫不及待地對我訴說未來世界的景象,一副好像我需要在乎這種事的樣子。未來
就跟屁眼一樣,所有人都有一個。畢竟,不管人類社會進化到什麼地步,他們始終都需要神明
的眷顧。擁有不朽的永生以及極端的力量,就等於是擁有了世界上最穩定的工作呀。」他說到
這裡,突然皺起了眉頭。「不過很多時間旅人都堅持提及一個名叫基督的新神。說真的,我並
不認識這傢伙。在你們的年代裡,他是不是也擁有很多信徒呢?他後來有成為羅馬諸神的一員
嗎?」
  「並沒有。」我說。「我們的年代裡,世界上已經沒有人信仰羅馬諸神了。」
  他神色一沉,臉上當即蒙上一股殺氣。其實我話一說完就知道講錯話了,但是當赤身裸體
地站在一個比我高大五倍的裸神面前時,難免就會分心亂講話。波西頓尼斯猛然站起,一頭撞
在天花板上,當場撞碎了一堆磁磚。這一下痛得他抱著腦袋,彎下腰來,不過沒有人膽敢發出
一點笑聲。所有澡池中的生物紛紛爬出水面,瞬間聚集到澡堂另外一邊。
  波西頓尼斯環顧四周,舉起一條手臂,綻放出耀眼的神光,激射出無數道閃電,當場嚇得
所有還在臥榻上的會員抱頭鼠竄。我感覺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了。所有屬於水
中的生物立刻順著水勢逃得一乾二淨,我則推倒一張臥榻擋在身前,和蘇西一起縮在後面躲避
閃電風暴的肆虐。
  「說得好,泰勒。」蘇西道。
  「對一個力量極端強大的神祗而言,他的準頭實在奇差無比。」我道。
  閃電停了,不過我們面前的臥榻也突然離地而起,被波西頓尼斯丟到澡池裡去。海神低下
頭來,滿臉怒容地瞪視著蘇西跟我。我們兩人向後退開一步,然後轉身拔腿就跑。此時波西頓
尼斯雖然彎下身子,但是背部已經完全頂在天花板上,身軀不斷變大,眼看要不了多久就會擠
破澡堂。他像一頭狂野的公牛般怒吼,在磁磚牆上掀起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回音。
  「這下…」蘇西喘氣說道。「我們沒穿衣服,沒帶武器,有什麼法子可以對付火大的海神
嗎?」
  「我在想!」
  「快點想!」
  波西頓尼斯的身體繼續脹大,已經在天花板上擠出一大條裂縫。他朝我們揮出一掌,我們
立刻看准不同的方向跳開。海神愣了一愣,一時不能決定要往哪個方向追擊。就在他遲疑的瞬
間,我突然發現澡池裡的水幾乎快要被他吸幹了。波西頓尼斯乃是海洋之神,可以借著吸取周
遭的水分來壯大自己的形體與力量。不過這裡不但是澡堂,同時也是一間蒸氣室…我抓起一張
臥榻,找到一個支點將裝滿煤炭的炭火盆推入澡池裡。浴池中剩下的水一碰到滾燙的煤炭,立
刻就化成一陣濃密的蒸氣,然後向四周散去。波西頓尼斯憤怒地大叫,但是叫聲已經不如之前
渾厚。
  等到所有蒸氣通通散去之後,海洋之神已經縮小到跟正常人差不多的尺寸,神色茫然地站
在澡池中,因為他體內大部分的水分已經被火熱的炭火蒸發了。蘇西自一張臥榻上拔下一塊木
板,沖到海神面前,抓起他的卷髮向後一扳,然後以尖銳的木緣對準他的喉嚨。
  「好啦,好啦!」波西頓尼斯叫道。「凡人,快叫你的女人退下!」
  「不急。」我說著跳下澡池走到他們旁邊。「你現在願意合作了嗎?」
  「好啦,好啦!快讓我離開澡池,不然我會完全被蒸發成氣體!我最討厭變成氣體了。」
  「我們需要你的?明。」我毫不退讓地道。
  波西頓尼斯沒好氣地道:「只要能擺脫你們,什麼忙我都幫。」
  「我跟我的朋友需要繼續回到過去。」我說。
  「大概再兩百年就夠了。」蘇西道。
  「我們要去夜城初開的年代。」我道。
  「啊,」海神道。「這就有點問題了。天呀,把木頭拿遠一點,女人!雖然我的神體可以
自我修復,但並不表示我受傷就不會痛。聽著,我無法掌握時光旅行的力量,那是克羅努斯的
職權範圍。我只是海洋之神!雖然根據某些錯誤的記載,我也擁有馬神的稱號。不管怎麼樣,
我的力量沒有辦法控制時間。羅馬諸神各有職司,無法干擾彼此的力量。還有,不可能,我不
能為你們引見給克羅努斯,因為他已經失蹤很多年了。很抱歉,但是我真的幫不了你們!」
  「那誰能幫得了我們?」蘇西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喔,天呀,我要變成碎片了,我知道…聽著,這附
近有間低級的酒館,號稱是夜城裡最古老的酒館。你們應該去那裡問問。」
  蘇西瞪著我道:「你最好不要說什麼『早就告訴過你了』之類的話,泰勒。」
  「我才不敢呢。」我向她保證,然後看向波西頓尼斯。「那家酒館叫什麼?」
  「『神怒之日』。取這個店名的人具有古典而又扭曲的幽默感。要我將你們直接傳送過去
嗎?」
  「你可以直接傳送?」我問。
  「以我當前的身體狀況來看,只有經過你們同意才能傳送。要不然的話我早就把你們丟到
月亮上面去了…啊!很痛耶,女人!」
  「將我們傳送到那間酒館去。」我說。「直達目的,不要繞路,還要連我們的衣物跟武器
一起傳過去。你最好不要想跟來報仇。」
  「相信我,」海神道。「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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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魔像(stone golem),根據猶太教的古老傳說,猶太祭司可以用泥土製成石魔像以供驅
策,祭司們會在石魔像頭上寫上「Emeth(埃米司,意為真理)」,若是日後要銷毀石魔像,
便把「E」字抹去,變成「死亡(meth)」。
  肩輿,就是一種箱形轎子,內可坐人,架上竹杆,可使人以肩抬著行走。
  波西頓尼斯,希臘神話中的海神,為主神之一。
  克羅努斯(Chronos),希臘神話中的時間之神,只有流傳神名,沒有事蹟。
  神怒之日(Dies Irae,拉丁文),基督教中的最後審判日。海神是指把酒館這種亂七八糟
的地方取神怒之日這種店名是一種很幽默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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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9 07:33: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當蘇西‧休特和我抵達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時,我們發現自己身上穿的竟是對方的衣服。
不管這是出於火大的海神最後的報復,還是說他真的就是那麼笨,總之我跟蘇西一到那裡就被
意料之外的情況弄得手忙腳亂。
  不管身處哪個年代,在最古老的酒館之中亂了手腳終究都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一名身穿
熊皮的巨大身影一看到蘇西立刻就滿臉猙獰地撲了上去,蘇西二話不說對準對方睪丸就是一腳
,力道之猛就連坐在十呎之外的酒客都忍不住發出同情的叫聲。我順勢往對方後頸補上一拳,
表明自己不滿的立場。十幾個熊皮男的朋友同時站起身來,手裡抄出各式各樣的武器,嘴中喊
出極具威脅性的言語。我從背上的槍套中拔出蘇西的霰彈槍丟到她手上,附近的石牆上馬上就
多了一灘血跡以及腦漿。此槍一開,再也沒有人敢來招惹我們了。
  我和蘇西當眾脫衣,換穿回自己的服裝,而酒館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裝作沒看到。我可
不要穿著蘇西的胸罩跟皮褲闖蕩夜城;從蘇西脫衣的速度看來,她的想法大概跟我也差不到哪
裡去。我們從對方手上接過自己的衣物,以最快的速度穿好,然後花了點時間檢查所有的東西
是否都在該在的地方。要是有問題的話,我們還得大老遠地跑回倫狄尼姆俱樂部去以暴力的手
段表達我們的不滿,而我們並不想這樣搞。幸虧不但所有該在的東西部在,而且他們還真的把
我們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連一點血跡都沒有留下。我的白色外套打從買來之後似乎就從來沒
有這麼白過了;他們甚至連蘇西皮衣上的金屬裝飾跟彈帶上的每顆子彈都擦得閃閃發亮。在重
新建立自尊之後,我們看了看酒館內部的景象,然後大搖大擺地穿越許多桌椅,來到酒館後方
的木制吧台前。
  這地方簡直是個垃圾堆,不但又擠又髒,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臭氣。整間酒館沒有
窗戶,也沒有任何通風口,油膩膩的煙灰飄在空中,感覺就是會飛的嘔吐物一樣。架子上的火
把和牆上的油燈並沒有為陰暗的酒館帶來多少光線。地板整個黏黏的,我完全不想知道是什麼
東西會黏成這個樣子。整家酒館看不到一隻老鼠,不過多半是因為老鼠都被酒客們抓去下酒了
的關係。酒客大部分都是人類,這倒是我第一次在這個年代裡看到這麼多人類聚集在一起。他
們衣衫破爛、骯髒不堪,似乎都是流氓跟雜碎之流,絕大多數都穿著看起來像是才剛從動物身
上剝下來的毛皮。所有人都有佩帶武器,並且全都一副隨時準備把武器拔出來使用的樣子。
  酒館裡人聲鼎沸,到處都是難聽的咒?聲,起碼有五、六場架正在開打。一個全身塗滿靛
青染料的人用一根骨針、一碗靛青,以及一把小鐵槌在一名野蠻人身上紋上德魯伊符文圖樣。
那個野蠻人痛得大叫,而他的同伴則在一旁放聲嘲笑。六名長相恐怖的妓女正在搜刮兩個醉漢
的財物,其中一名妓女在我們路過的時候對我眨了眨眼,我必須竭力克制才能絲毫不露恐懼之
色。旁邊有一群全身是毛的狼人,另外一桌坐了一隻吸血鬼,再過去還有一群除非能提供詳細
的族譜以及驗血證明,不然沒有人會承認他們是人的原始人。
  「你帶我來到最棒的約會場所了,泰勒。」蘇西道。「希望我的打扮還算得體。」
  「我想這間酒館還沒機會建立起它的名聲。」我說。
  「它根本沒有向下沉淪的空間了。我有一股想要把這裡的酒客屠殺殆盡的衝動,少了他們
世界會更美好。」
  「你隨時都有這種衝動,蘇西。」
  「那倒是真的。」
  坐在吧臺上的人一看我們走來,立刻讓出了好幾個位置。在這種低級酒館裡面,這可是一
種身分地位的象徵。我在吧臺上用力一拍,試圖引起酒保的注意力,不過卻讓一隻迅速掠過的
黑色小東西嚇了一大跳。旁邊的酒客一把抓起那只黑黑小小的東西,大嘴一張就把它給吃了。
  吧台後方站了一男一女,男的身穿一件髒到已經無法分辨顏色的上衣,身高大約五呎八吋
,以這個年代的標準來看算是十分高大。他的臉色蒼白,頭髮雜亂,鬍鬚濃密,雙眼陰沉,鼻
頭尖銳,鼻孔巨大,嘴巴繃得好像大家都欠他錢一樣。旁邊的女人身高不到五呎,但是那惡毒
的目光讓見到她的人都不敢小覷。她用一層厚厚的黏土將自己的頭髮雕塑出兩根尖角,臉上的
神情比狗屁股還臭,加上一身骯髒的衣物,成功地隱藏起所有屬於女性的魅力。這兩個人的工
作就是站在吧台後方倒酒,把杯子推給客人、收錢,然後大聲拒絕找回任何零錢。他們三不五
時就會抄起藏在吧台底下的大木棒擊打客人,不過並非每一次都可以看出打人的理由為何,然
而身處這種地方,我毫不懷疑所有被打的人都是罪有應得。這對男女一直刻意忽略我的叫喚,
直到蘇西對著他們身後的酒櫃開了一槍,才終於將眼光移到我們身上。附近的灑客抓起酒杯往
旁邊就走,有些甚至想起天色已晚,立刻動身回家。那對男女心不甘情不願地來到我們面前,
男的嘴角比之前更臭,女的眼神則更加惡毒。
  「我想是不可能跟你們收取打爛酒櫃的費用了?」男的道。
  「不必妄想。」我愉快地道。
  他隨口哼了一聲,似乎壓根就沒期待過其它答案。「我是馬賽勒斯。這位是我太大,莉維
雅。我們是為了贖罪而在這裡看店的。你們是什麼人,來這裡想幹什麼?」
  「我叫約翰‧泰勒,這位是蘇西‧休特…」
  「喔,有聽說過。」莉維雅突然說道。「專找麻煩的外來者,毫無規矩的野蠻人。」她說
著大聲哼了一聲,語氣跟她丈夫一模一樣。「不幸的是,聽說兩位具有強大的力量,非常不好
惹,所以我們最好對你們客氣點。看吧,我有對你笑唷。這可是我客氣的笑容呢。」
  她的笑容看起來像是困在陷阱裡的老鼠。我轉頭看向馬賽勒斯,發現他的笑容也好不到哪
裡去——我想他多半是自從娶了莉維雅之後就很少笑過了吧。
  「你們應該感到榮幸。」他陰森森地說道。「你要知道,平常人還沒資格見識她的笑容呢
。」
  「我說話的時候給我閉嘴,馬賽勒斯。」
  「是,親愛的。」
  「我猜你們大概想要免費來一杯吧?」莉維雅的語氣有如指責對屍體不敬的人一樣。「馬
賽勒斯,來兩杯好東西。」
  「是,親愛的。」
  他取出兩支看起來像是心情欠佳的醉漢所打造的白蠟杯,小心翼翼地在裡面倒了一些紅酒
。蘇西和我各自喝了一口,然後立刻露出噁心至極的表情,將杯子拿到離嘴巴很遠的距離之外
。我可以肯定自己曾經喝過比這更難喝的紅酒,只是擠破腦袋也想不起來是在哪喝的。這杯酒
令人聯想到摻了尿的醋,不過就算真是摻尿的醋應該也比這杯酒好喝。
  「這是所謂的『好東西』?」蘇西問。
  「當然,」莉維雅道。「我們自己都是喝這種的。」
  這倒解釋了不少事情。我心想,不過沒有說出口來。「你們是這裡的老闆?」我問。
  「算是。」馬賽勒斯道。「這裡屬於一名老巫婆所有,不過都是我們在看店。我們是被法
律及魔法羈絆在此的奴隸。雖然工作認真,不過只要有機會我們立刻就會逃離此地,讓所有得
罪過我們的人付出代價。」
  「還要讓所有其它人都嘗嘗我們所受的痛苦。」莉維雅道。
  「沒錯,有機會的話一定要。」
  「你知道,我們並非生來就是奴隸。」莉維雅用一種排練許久的悲傷語氣說道。「喔,不
!告訴你們,我們曾經也是受人景仰的羅馬公民,絕對不會跟這種地方扯上任何關係…只可惜
這傢伙生意做垮了…」
  她滿臉怨毒地瞪向自己丈夫。男人在她的目光之下慚愧地完全抬不起頭來。「其實只是短
期的周轉不靈,」他哀傷地道。「不過是小小的資金問題罷了。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
可以圓滿解決的…」
  「但是你就是沒有解決。」莉維雅冷冷地說。「於是我們的債主找上門來,不但接收我們
的生意,還把我們賣身為奴。」她越說越是悲哀,聲音忍不住哽咽了起來。「當時真是丟臉丟
到家了。我們的朋友跟鄰居都在場,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被拍賣。他們都到我們家吃過飯、受過
我們的恩惠,如今不肯幫忙也就算了,居然還在一旁冷嘲熱諷,有些甚至還出價競標!」
  「我們還能在一起已經很幸運了,親愛的。」馬賽勒斯道。「至少我們還是夫妻,沒有被
他們活生生地拆散呀。」
  「沒錯。」莉維雅道。「這點的確很幸運。我們從來不曾分開過,永遠也不會分開。」
  「永遠也不會。」馬賽勒斯說。他們牽起了彼此的雙手,雖然臉上的神情依然陰沉,但還
是可以看出一種誓死也不願分離的情誼。如果眼前真情流露的不是這兩個傢伙的話,看起來其
實還滿感人的。
  「總之,」馬賽勒斯道。「由於我們早年有過經營酒館的經驗,所以這個鬼地方的老闆就
把我們買下來顧店。當時對方是請人代標的,所以我們也都沒有見過老闆的真面目。如果我們
知道老闆是誰,也知道這間酒館長什麼樣子的話,我們早就自願去挖鹽礦了。這鬼地方撤換員
工的速度比奴隸場販賣奴隸還要快。我們之前的那對夫婦在一個週末夜裡被客人煮來吃掉了;
而更之前的人則是無故失蹤,至今沒有人知道他們出了什麼事。」
  「從來沒人能在這裡待得跟我們一樣久的。」莉維雅驕傲地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
們絕不讓任何人騎到頭上。要在這裡生存就必須夠狠,同時也要公正。只要夠狠、夠毒,就沒
有人敢小看我們。不要以為我丈夫看起來沒什麼,他發起狠來可是很嚇人的。」
  「啊,但是你才是世界上最危險的人物呀,親愛的。」馬賽勒斯一面微笑,一面拍著老婆
的手掌說道。「說到在酒裡下毒的手法,又有誰能夠比得上你呢?」
  「說到割斷別人的喉嚨,誰又能像你這般乾淨俐落呢,親愛的馬賽勒斯?他的手法出神入
化,跟外科醫生沒什麼兩樣。看他殺人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到底這間酒館的老闆是誰?」我突然有一種轉移話題的衝動。
  「某個法力高強的老女巫,」馬賽勒斯道。「傳說她已經存在於世千百年了,名字叫做莉
莉絲。」
  「當然了。」我心中一沉。「除了她還會有誰?」
  「我們沒有見過她。」莉維雅道。「從來沒有人見過。她是一個神秘的女地主。」
  蘇西看著我道:「莉莉絲幹麼要開酒館?」
  「我會問她的。」我說。「不過要等我先把其它問題都問完再問。」
  「那麼,」馬賽勒斯道。「兩位來到這個鬼地方,究竟是為了什麼鳥事?我們要怎麼做才
能擺脫你們的糾纏?」
  「我們在找一個力量強大的幫手。」我說。「有能力將我們送往過去,至少回到兩百年前
的強者。有任何建議嗎?」
  馬賽勒斯跟莉維雅交換了一下眼色。「這個嘛,」莉維雅開口道。「最有希望的方法就是
去找羅馬諸神。他們不但擁有強大的力量,而且個個閑得發慌。只要向他們祈禱,說幾句好話
,然後付點錢,他們多半就會願意幫忙。」
  「這條路行不通。」我說。「因為我們已經把波西頓尼斯給惹毛了。」
  馬賽勒斯哼了一聲。「那倒不用擔心。羅馬諸神彼此之間相互都看不順眼。他們是一個亂
倫的大家族,隨時近親相奸,個個弒父成性。光是看在你們惹火波西頓尼斯的份上,我就可以
想到好幾個絕對願意幫助你們的神。」
  「其實他現在應該改名叫作尼普頓了,只是他老是忘記這回事。」
  我考慮了一下他們的建議。「我們能相信這些神嗎?」我問。
  「當然不能。」馬賽勒斯道。「他們是神呀。」
  「來點其它的建議吧。」蘇西道。
  「這樣的話…傳說西南方有座小鎮,你們可以在那裡找到大地之母,然後請她幫忙。」馬
賽勒斯說。「不過那裡離這邊大約要一個月的路程,而且沿途必須經過許多非常危險的區域。」
  「不然就要找德魯伊教徒的神。」莉維雅說。「依據羅馬法律,跟他們打交道只有死路一
條,不過這裡是夜城,所以…你們身上有多少錢?」
  「夠多了。」我道,心中期望真的夠多。
  「德魯伊巫醫的法力都很強大,」馬賽勒斯道。「尤其是在城市以外的地方,他們更能發
揮力量。只不過他們心機十分深沉,算不上是什麼好東西。」
  「我們能夠照顧自己。」蘇西道。
  「需要付出什麼代價?」我問。
  「很大的代價。」馬賽勒斯道。「說不定會要你們砍下自己的手腳之類的。要取悅德魯伊
的神可不是那麼簡單。你們能想到任何可以交給德魯伊教徒的人選嗎?他們的儀式跟獻祭都會
需要用到活人。」
  「暫時想不到。」蘇西道。
  莉維雅聳肩。「大部分的神靈都會要求血肉與苦難作為報償。若不是你自己的,就必須是
別人的。」
  「我在想…你們還可以考慮去找獵人赫恩。」馬賽勒斯遲疑地說道。
  「沒錯!」我說著又拍了吧台一下,然後馬上就後悔了,因為我的手掌整個拍在一灘黏黏
的東西上面。「當然了,獵人赫恩!差點忘了這個年代裡還有他的存在。」
  「赫恩?」蘇西道。「那個待在老鼠後巷跟流浪漢混在一起的落魄小神?」
  「在這個年代裡,他可是力量強大的神靈。」我說。「他的力量來自古老的英格蘭森林以
及所有蘊育其中的野生動物,乃是當世力量正值巔峰的神靈。他將會成為梅林的老師。喔,沒
錯…他的力量絕對可以幫助我們回到過去。」
  「如果你能說服他幫忙的話。」
  「世界上沒有我說服不了的人。」蘇西道。
  「我們該上哪去找獵人赫恩?」我問。
  「他住在森林裡,遠離一切人類的城市與文明。」馬賽勒斯道。
  「除非他願意,不然沒有人能找得到他,而找到他的人通常都會後悔。不過我妻子跟我曾
經和赫恩的原野法庭做過幾次交易,我們可以帶你們去見他。」
  「我們可以帶你們去。」莉維雅立刻道。「但是我們有什麼好處?帶你們去見赫恩值多少
錢?」
  蘇西跟我交換眼神。「你們想要什麼?」我問。
  「自由。」馬賽勒斯道。「從這個鬼地方、這種爛生活、這整個奴役制度之下解放出來。」
  「只要能夠重獲自由,我們不惜付出一切代價。」莉維雅道。「然後我們要向所有曾經對
不起我們的人討回公道!」
  「幫我們掙脫枷鎖,」馬賽勒斯道。「我們就幫你們做任何事。」
  「任何事!」莉維雅道。
  「好吧,」我說。「成交。帶我們去找赫恩,我就幫你們解除受困於此的羈絆。」
  莉維雅冷冷地道:「不是那麼簡單的。莉莉絲的力量無比強大,你們有辦法阻止她派人追
殺我們嗎?」
  「她會聽我的。」我說。「她是我的母親。」
  馬賽勒斯跟莉維雅目瞪口呆地瞪了我一會兒,然後好像見到毒蛇一般地突然向後跳開。他
們的神情之中流露出震驚、恐懼以及某種…不知名的情緒,不過在我看出到底是什麼情緒之前
,他們已經轉過頭去焦急地討論了起來。蘇西皺起眉頭向我看來。
  「不是說儘量不要讓這個年代的莉莉絲發現你的存在嗎?」
  「饒了我吧,」我立刻道。「我已經在用腳思考了。我有辦法找出羈絆他們的魔法,這是
我的專長,記得嗎?但是我不相信這兩個傢伙,起碼還沒有信任到可以跟他們分享所有秘密的
程度。」
  馬賽勒斯跟莉維雅再度來到我們面前。他們臉上並沒有透露出什麼神情,不過肢體動作卻
顯然十分緊張。
  「我們會帶你們去見赫恩。」馬賽勒斯道。「我們認為你是我們邁向自由與復仇道路的唯
一契機。不要先聽好:獵人赫恩絕不是什麼容易相處的神。凡人在他眼中根本沒有地位,唯一
的用處就是拿來當作狂野狩獵之中的獵物。另外,他痛恨所有跟城市有關的東西。」
  「別擔心,」我道。「我們手中握有跟他交易的籌碼。」
  「我們有這種東西?」蘇西問。
  「他未來的命運就是我們籌碼。」我說。「如果他肯聽我們的,或許就可以避免將來的遭
遇。不過我想他多半聽不進去的,這些神總是以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們身上,不相信自己會
遭到世界遺忘。不過…我從來沒有遇過任何對未來一點都不感興趣的神靈。」
  「波西頓尼斯就不是很感興趣。」
  「沒錯,不過波西頓尼斯只是一個陽具過大的白癡。」
  「的確是很大。」蘇西肅然起敬地道。
  「兩位如果聊完了的話,」莉維雅慎重地道。「現在的問題是,除非有人來接班,或者酒
客全部走光,不然我跟我丈夫受到魔法限制,是沒有辦法離開酒館的。」
  「沒問題。」我道。「蘇西!」
  蘇西開了幾槍,又丟了一顆手榴彈,整間酒館瞬間淨空。
  ******
  「你說什麼?什麼叫我們必須騎馬?」蘇西神情不悅地問道。
  「獵人赫恩的原野法庭設于森林之中,」馬賽勒斯耐心地解釋道。「他從來不進城,所以
我們必須要去找他才行。由於路途遙遠,所以我們非騎馬不可。」
  我看了馬賽勒斯要我買的那四匹馬。賣馬的人一直在我身邊哈腰屈膝,稱讚我的眼光獨到
,不過我理都不理他。既然馬賽勒斯跟莉維雅從許多馬匹之中挑出了這四匹,我自然不會說一
些蠢話顯露自己的無知。我知道馬有四隻腳,也知道馬頭跟馬屁股的差別,不過除此之外我對
馬完全一無所知。那些馬以一種傲慢的目光看著我,其中一隻還一直想要踩我的腳。我瞪了瞪
馬賽勒斯。
  「我怎麼知道馬店老闆沒有哄抬價碼?」
  「他當然有,」馬賽勒斯道。「這裡是夜城呀。不過我跟莉維雅以前曾經跟他做過生意,
所以他的價錢還不至於開得很誇張。如果你認為有辦法殺到更低的價錢,當然很歡迎你來試試
。」
  「我們不喜歡討價還價。」蘇西高傲地道。「我們喜歡暴力恐嚇。」
  「早就注意到了。」莉維雅道。「不過既然我們不想引來不必要的注意,還是乖乖地付錢
上路吧。」
  我很不情願地從時間老父的無底袋中取出一些金幣付帳。從馬店老闆接過金幣之後的表情
來看,我們顯然是以觀光客的價碼成交。接著我們來到新買的坐騎之前。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騎過馬,如今站在自己的馬前才發現馬兒比想像的還要高大許多。蘇西
狠狠地瞪了她面前的馬一眼,那匹馬當場嚇得低下頭去。只可惜我的馬不但不怕我,反而還對
我露出滿嘴堅固的牙齒以及充滿敵意的目光。更麻煩的是,羅馬年代騎馬是不用馬鞍的,只在
馬背上簡單地鋪了一張毯子,然後在馬嘴裡硬塞一條脆弱的韁繩。
  「我會騎摩托車,」蘇西道。「騎馬應該難不到哪裡去吧?」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我說。
  馬賽勒斯將莉維雅推上馬背,接著以純熟的身段跳上自己的馬,剩下蘇西和我大眼瞪小眼
,在幾次失敗的上馬以及一次非常難看的摔馬之後,馬店老闆終於搬出了一個專為上馬特製的
踏腳梯(此項服務費用另計)。我和蘇西爬上馬背,緊緊地握住韁繩。地面看起來離我很遠,
要是摔下去一定很不好受。就在此時,時間老父的魔法再度開始作用,駕馭馬匹所需要的一切
知識都在瞬間進入了我們腦中。我挺直身子,拉起韁繩,胯下的馬匹立刻發現我並非什麼也不
懂的新手,於是當場停止作怪。我看了看蘇西,發現她也跟我一樣進入了狀況。我向馬賽勒斯
跟莉維雅點了點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城外出發。
  騎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之後,我們終於來到城市與原野的交界處。即使在如此早期的年代
,夜城依然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而且我們還得像之前那樣到處繞路,以免遇上時間裂縫之類的
地方。總之我們轉過了一個轉角,終於離開了城市的範圍,進入了觸目所及盡是一片草地的原
野。原野有如一片綠油油的草海一般,在夜空之下無盡延伸,一路連接到位於遠方地平線另一
端的黑暗森林輪廓之中。黑暗的森林裡偶爾會綻放出稍縱即逝的奇特光芒,帶來一種非常不自
然的感覺。空氣凝重,氣溫寒冷,不過四周籠罩在一股無比清新的氣息之下,比城市裡的臭味
好聞太多了。
  蘇西和我跟在馬賽勒斯及莉維雅身後策馬進入草原。胯下坐騎以穩健的步伐向前賓士,很
快就將城市拋在身後。這是個連英格蘭一詞都還沒有出現的年代,面前的草原尚且維持著十分
原始的風貌。一路上四周異常安靜,完全沒有聽到任何動物的聲音,但是我始終無法擺脫一種
遭人監視的感覺。偶爾我們會在草堆中發現一些年代久遠的石柱,標示出某些曾經非常重要,
但是如今卻完全遭人遺忘的大人物葬身地。我抬頭看天,發現如今夜空之中只有普通的繁星以
及一顆正常大小的明月。看來我們的確已經離開夜城了。
  隨著我們逐漸逼近,黑暗森林的陰影也越來越巨大,最後終於占滿了整個視野。馬兒漸漸
流露出不安的情緒。當我們抵達森林邊緣時,所有馬匹都開始嘶聲吼叫、亂搖亂踢,搞得我們
必須以強迫的手段才能逼使它們踏入森林的範圍;看來它們比我們要聰明多了。
  一踏進森林之中,我立刻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一個凡人不該踏足的地方
。這裡的樹木年代久遠,每一棵都比我曾經見過的樹木還要高大。此地乃是不列顛的古老森林
,一個充滿黑暗與威脅的原始之境。走在如此巨大的樹木之間,感覺就像是遊蕩在成人世界裡
的一群小孩一樣。我們沿著濃密樹林間的一條小徑行走,一路上不時需要撥開擋路的小樹枝才
能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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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9 07:33:22 |只看該作者
  「不要拔劍砍樹。」莉維雅小聲道。「萬一喚醒了樹木就不妙了。」
  四周依然一片死寂,簡直就跟身處海底沒什麼兩樣。沒有動物的悶吼,沒有鳥兒的鳴叫,
甚至連昆蟲的拍翅聲都聽不到。土地、樹木以及其它森林中的植物在空氣中交雜出一股濃厚的
麝香氣味,偶爾也會有撲面清新的花香隨著微風拂過。樹葉間灑下幾道皎潔的月光,加上某些
不知何來的自然光芒,為陰暗的林間小徑提供了恰到好處的照明。
  「有人住在這裡嗎?」蘇西輕聲問道。
  「沒有人敢。」莉維雅以同樣的音量答道。「這裡是個野蠻的世界。人類之所以要建立城
市就是為了要跟這種地方對抗。」
  「那麼究竟是誰在監視我們?」蘇西問。
  「樹木。」馬賽勒斯道。「當然還有赫恩的手下。打從我們離開城市之後就已經在他們的
掌握之中,他們到現在還沒有展開攻擊,一來是因為認得我跟莉維雅,二來也是出於好奇。他
們可以看出你們兩人與眾不同。」
  突然之間,樹林中開始傳來一陣騷動。對方優雅無聲地在月光下穿梭,偶爾自我們的眼角
掠過,但又在有機會看清楚之前消失無蹤。他們跟著我們一起移動,有時在前,有時在後,不
過始終不曾遠離。有時候他們會在月光之中停下腳步,挑動我們的目光。我看到在我們那個年
代的樹林裡早已絕跡的大熊跟野豬、頂著巨角的壯碩雄鹿,以及目光銳利的冷酷灰狼。這些野
生動物將我們團團圍起,一步一步地緩緩逼近,不過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直到此時我才發
現我們已經離開了剛剛的林間小道,在動物們的引領之下轉往另一個方向。我很快地轉頭看了
看馬賽勒斯跟莉維雅,發現他們沒有什麼反應,似乎也不特別吃驚。蘇西拔出霰彈槍,我立刻
示意她不要衝動,不過她還是將槍依在肩上,以懷疑的目光觀察著四周。
  前方的陰影中浮現了點點火花,忽暗忽滅到處跳動,排列出人類肉眼難以辨識出的複雜圖
形。這些火花沒有實質的形體,純粹是由清風吹拂的光芒組成,充滿淘氣與哀怨、快樂與瘋狂
交織的氣息,乃是出沒于森林之間的鬼火。它們用不屬於人類的語言唱出輕快的曲調,始終在
前方引導我們向前邁進。鳥兒開始高歌,不過跟我曾經聽過的鳥鳴有很大的差異,聽起來似乎
隱藏了某種危機的警訊,提醒我們已經進入充滿敵意的領域。
  我們路過一塊明亮的空地,看見一群精靈隨著無聲的音樂起舞,腳下踏著完全沒有理路可
循的舞步。當然,我認為沒有理路可循未必真的沒有理路可循,或許只是因為我們凡人的眼睛
看不出其中奧妙而已。一隊袋狸在我們面前橫越而過,然後停在路邊以充滿智慧的眼神望著我
們。我可以感覺到整片森林都已經在我們身邊活了過來,有意無意地將林中隱藏的兇險展露在
我們面前。這些動物一直隱藏行蹤,直到他們肯定我們已經沒有機會回頭之後才終於現身。
  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一片空地,仿佛兩旁的樹木一同向後退開一樣。我們的馬兒停下腳步
,低下頭去,看來似乎是遭人下藥還是中了什麼迷幻魔法。面前的空地非常遼闊,光線十分充
足,除了鬼火之外,還有許多其它同樣沒有形體的光源在空地四周上下擺動、四處飄蕩,將整
塊空間照耀得有如白晝一般明亮。空地的對面圍了一大圈奇形怪狀的怪物,顯然就是所謂的原
野法庭的成員,而坐在這群怪物中間的,正是代表原野勢力的領袖——獵人赫恩。
  馬賽勒斯跟莉維雅翻身下馬,然後雙雙朝我望來。我和蘇西對看一眼,接著同時躍下馬來
。蘇西的神色看似輕鬆,不過手中的槍口始終指在赫恩身上。我們四個人緩緩地走過面前空地
,馬賽勒斯跟莉維雅的表情十分平靜,感覺像是來這裡朝聖的一樣。說不定在他們心中,這裡
真的是一塊聖地。每踏出一步,我都可以感受到不友善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襲來。我們被包圍了
。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出來。更糟的是,在這個原始野性的地方,顯然沒有任何生命歡迎我們的
到來。
  我們終於來到獵人赫恩的面前。眼前的他看起來跟我在老鼠後巷裡見到的赫恩完全不同。
我們年代的赫恩年老衰敗,因為人類文明無情地扼殺自然原野而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但是眼前
這個赫恩卻是一個力量正值頂峰的強大神靈,那不可一世的笑容明白表示我們如今還能站在這
裡完全是出於他的允許;我們到現在還沒死去通通是因為他的仁慈。他的外貌還是那麼醜陋,
但是全身長滿了屬於動物的肌肉,體格十分壯健,散發出狂野的自然氣息以及只有神才能擁有
的神聖力量。他的額頭上長了兩支巨大的鹿角,雙眼之中綻放出掠奪者特有的野性神采。
  他就像是一座燃燒的大火爐,體內充滿無盡的能量以及活力,任誰一看都知道他有能力奔
跑一天一夜也不會絲毫疲累,而且還有餘力徒手將獵物撕成碎片。他暗銅色的皮膚上佈滿一層
厚厚的體毛,腳底長的不是人類的腳掌,而是動物的蹄。他乃是獵人赫恩,森林中的狂野笑聲
,黎明前的風笛手,殺戮場上的血盆大口。他的笑容裡隱藏了尖銳的利齒,體味中混合了汗水
、尿液以及野獸特有的麝香。他在眾目睽睽之上毫不掩飾地撒尿,刺鼻的尿味在他身旁的動物
之間引起一陣騷動。動物們不安地扭動身軀,只因為他們的神正在大家的眼前標示自己的地盤。
  眼前這位元並非我所認識的赫恩,甚至跟我所期望的也有一段不小的差距。他讓我打從心
底害怕了起來。他的體味入侵了我早已遺忘的動物本能,讓我心底燃起一股想要與其對抗的欲
望、想要逃之夭夭的衝動,以及想要低下頭來膜拜他的虔誠。我已經離家太遠了,這是個截然
不同的世界,我根本不該出現在此地。這就是赫恩,代表了狩獵以及追逐的精神,奠基在尖牙
和利爪之下,自然界最原始的動物本能。他是森林裡的狂野氣息,弱肉強食的勝利歡愉,人類
離開原始生活進而擁抱文明社會時所拋開的一切蠻荒過去。
  而我竟然想要威脅利誘如此恐怖的怪物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我一定是瘋了。
  獵人赫恩的白骨王座以荊棘裝飾,扶手上鋪滿了動物的毛皮以及人類的頭皮,其中有幾張
皮尚在滴血。椅背上插了一些動物的尖牙及利爪,數都數不清,顯然是從以前的獵物身上剝下
來的戰利品。蘇西突然湊到我耳邊輕聲低語,差點沒把我給嚇得跳了起來。她的表情還是跟往
常一樣冷靜,聲音中也沒有絲毫恐懼。
  「馬賽勒斯跟莉維雅十分輕易就找到了這裡。」她小聲道。「而且他們對這裡的一切好像
也都沒特別吃驚的反應,似乎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來了。你知道,現在要走還不算太遲,只
要我們率先發難,還是有機會全身而退的。」
  「我認為在進入森林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太遲了。」我輕聲道。「所以還是把暴力手段留到
最後吧。再說,射殺原野法庭的成員是沒有辦法取得赫恩的幫助的。」
  「我不是聾子,你們知道嗎?」莉維雅突然道。「我丈夫跟我確實曾經來過此地,而且還
來過很多次。」
  「喔,沒錯。」馬賽勒斯道。「很多很多次。我們認識赫恩很久了,他也認識我們。」
  「說實話,我們會變成奴隸不是因為生意資金周轉不靈,」莉維雅露出一個難看的微笑。
「而是跟我們所做的生意本身有關。」
  「我們販賣奴隸給赫恩。」馬賽勒斯很快地說道。「奴隸都是從市場裡買來的,來源很合
法。不過買來之後我們就把奴隸帶入森林,來到此地,交給森林之神,成為狂野狩獵中的獵物
。你知道,他們真的很喜歡獵殺人類。部分原因是為了報復,因為人類為了建立城市而亂墾森
林;不過主要原因在於人類是最會逃命的獵物。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我們滿足他們的需求
,他們付出一筆合理的費用,彼此各取所需,皆大歡喜;當然,只有那些奴隸不太歡喜,不過
重點是,根本沒人會在乎奴隸的生死。然而有一年冬天,由於天氣太冷了,奴隸供不應求,拍
賣的價格飆上了天。我跟莉維雅別無他法,只好上街綁架遊民。那些都是貧窮的蠢人,不會有
人發現他們失蹤的。」
  「只可惜就是有人發現了。」莉維雅道。「於是開始有好事之徒介入調查,後來終於引來
羅馬軍團的注意,最後在作案的時候將我們當場逮捕。」
  「我們賺了很多錢,」馬賽勒斯道。「但是大部分都花在辯護律師身上,而且辯了半天根
本沒有半點用處。我在行政官面前提出非常有力的辯護論點,但是他們根本不肯聽我說話。我
是說,我們綁架的又不是公民…」
  「那年剛好是選舉年,」莉維雅恨恨地道。「所以我們所有的財產都被充公,人也淪落到
奴隸市場拍賣。不過如今多虧了兩位,我們終於重獲自由,可以有機會找人報仇了。」
  「報仇,」馬賽勒斯道。「向所有的敵人報仇!」說完兩夫婦同時大笑。
  他們轉過身去不再理會我們,對著森林之神赫恩低頭行禮。我跟著鞠了個躬,蘇西也微微
點頭表達敬意。赫恩身邊的怪物個個帶著熱切的神情看著我們,一種讓我十分厭惡的神情。莉
維雅發現我在看他們,於是主動幫我們介紹原野法庭裡的重要成員,不過聲音中充滿了嘲笑的
意味。
  鎖鏈賀伯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形動物,身高約莫十呎,擁有一身結實的肌肉以及一顆野豬
腦袋。他的嘴唇之間突起許多彎曲的獠牙,深陷的眼眶裡綻放出血紅的瘋狂目光。粗粗的脖子
上拴著一個大鐵環,鐵環之上垂了數條長長的鎖鏈。很多年前曾經有人試圖將他鎖起,但是最
後還是讓他逃脫。他的手掌及小臂上不斷滴落著黏稠的鮮血,於空氣中灑下濃濃的血腥氣息。
六名身材較為瘦小的豬頭人蹲在他腳邊爭鬧不休,口中不斷流下口水,以一種十分饑渴的神情
看著我跟蘇西。他們都曾生而為人,不過卻讓賀伯變成了如今這副豬頭德性。其中有幾隻剛轉
變不久,身上還穿著人類的破爛衣衫。
  方腳潭米亞斯是一名尼安德塔人,身長五呎,寬度也是五呎,體型寬寬扁扁的,相貌則介
於人類跟猩猩之間。他沒有下巴,嘴巴很寬,幾乎沒有嘴唇,不過眼神之中卻流露出一股和藹
可親的氣息。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跟蘇西,下意識地在自己長滿長毛的身上搔癢。
  莉維雅指著一群超大的野狼說是狼人。我一點也不懷疑她的說法。這些狼的眼中透露出人
類的智慧,同時也散發出非人的食欲。旁邊站了幾隻巫妖。從他們殮服上的污垢看來,應該才
剛從泥土中爬出來不久。他們擁有慘白的皮膚以及燃燒的雙眼,另外還帶有一雙銳利無比的尖
爪。
  巨魔稻草妖、哥布林,以及其它各式各樣早已遭到世間記載所遺忘的怪物。
  這就是赫恩的原野法庭——野蠻、恐怖並且致命。除了這些成員之外,還有森林之中的野
生動物,自四面八方往這個原野中唯一具有停戰效力的空地緩緩逼近。它們就像陪審團一樣看
著我跟蘇西,而赫恩就是法庭上的法官。森林之神突然在王座上向前一傾,許多鬼火立刻飄到
他頭上瘋狂打轉,轉出一道看似神聖的光環。
  「馬賽勒斯與莉維雅。」赫恩的聲音有如夏天的豔陽一般溫暖,又好比山羊的吼叫一樣嘶
啞。「你們兩個勢利小人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我的法庭中了。聽說你們在那座受詛咒的城市裡
遇上了麻煩,失去了原有的地位與財富。」
  「沒錯,原野之王。」馬賽勒斯口齒伶俐地道。「但是我們已從奴役的命運中解放,來到
您的面前打算取回我們的地位與財富。我妻子跟我為您帶來了一份大禮——兩名來自未來的時
間旅人,一個叫做約翰‧泰勒,一個叫做蘇西‧休特。他們還以為來此可以請您幫忙呢。」
  「他們真的不太聰明。」莉維雅道。
  「我就說吧。」蘇西小聲道。「要我先殺誰?」
  「再等一等,」我也小聲說道。「還是有機會談判的。」
  「我不介意幫偉大的狩獵添加兩隻獵物,」赫恩懶洋洋地說道。「但是要取回你們的地位
可不是這麼簡單的呀。」
  「這個男的不是普通人,」莉維雅道。「他是老巫婆莉莉絲的兒子。」
  此言一出,整個法庭中的怪物全部同時站起,連赫恩都從王座上跳了下來,發出有如巨熊
一般驚人的怒吼。野蠻的怪物們群起而鳴,震耳欲聾的聲響蓋過天地間所有一切。他們從四面
八方向前沖出,憑空揮舞利爪、甩動尖牙,叫聲中充滿了強烈的仇恨之情。在蘇西來得及舉槍
瞄準之前,怪物們已經一湧而上,打掉了她的大槍,將她整個人壓在地上,不由分說就是一頓
毒打。
  我的情況也不好過。馬賽勒斯趁著老婆道出我的身分時就已經抄起一根短棒向我腦後捶下
,當野獸沖到我的身邊時,我根本早已經半昏半醒地跪在地上。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身
上不斷承受著各式各樣的衝擊,拳打腳踢,爪撕牙咬,鮮血四濺,將周遭的土地染成一片鮮紅。
  不知道是因為他們打累了,還是在赫恩命令之下住手,總之最後原野法庭的成員終於離開
了我們身邊,回到他們原先的位置。他們興奮地大口喘氣,歡愉地發出笑聲,每一個身上都染
有我跟蘇西的血液。豬頭人粗暴地將我們拉起,然後拖到王座前。赫恩君臨天下地坐在王座上
,十分滿意地欣賞著手下在我們身上留下的傷痕。
  我臉上跟嘴巴裡都是鮮血,全身無處不痛,不過腦袋已經慢慢清醒。我曾被真正的拷問專
家折磨過,跟以前的經驗比起來,這些動物的拳腳根本不算什麼。只要讓我恢復神智,這個森
林之神就準備嘗嘗什麼叫做永生難忘的挫敗。我對著赫恩咧嘴微笑,毫不理會自嘴角飄出的鮮
血。有那麼一點時間,赫恩露出遲疑的神色。沒讓手下當場把我擊斃絕對是一個致命的錯誤,
我發誓一定要他為了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價。
  接著我轉頭看到蘇西,立刻就將一切報復的想法通通拋到腦後。她身上的皮衣處處染血、
破爛不堪,腦袋低低地垂在胸前,臉上不斷滴下鮮血。如果不是豬頭人扶著的話,她根本不可
能還站得起來。他們將她打得很慘,因為只要還有一絲氣息尚存,蘇西‧休特絕不會放棄抵抗
。於是如今的她被兩隻豬頭人架在中間,有如一個真人大小的染血洋娃娃,甚至無法回應我的
叫喚。馬賽勒斯跟莉維雅大聲嘲笑著我,整座原野法庭也跟著一起大笑。我瘋狂地想要掙脫肩
膀上的束縛,但是豬頭人實在太多,而且我的頭也實在太痛,根本無法集中精神施展慣用的小
伎倆,甚至連伸手去外套口袋中摸索道具都辦不到。
  他們又捶了我幾拳。我儘量忍著不要慘叫,但是根本辦不到。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感覺
到他們停止毆打,也慢慢發現赫恩在對我說話。我抬起頭來,瞪著他。
  「莉莉絲之子。」赫恩得意洋洋地說。「你一定無法想像我們有多麼歡迎你的到來,因為
我們原野法庭最痛恨的就是莉莉絲。她以絕對的自由為名,創造了夜城這座城市,卻將我們排
除在外,只因為我們崇尚野性,喜好殺生;只因為我們想要拆毀她的城市,滅絕所謂的人類文
明。城市跟原野勢不兩立,絲毫不可能並存,我們始終都很清楚這個事實。莉莉絲表面上為所
有生命提供一塊自由樂土,實際上大家所能擁有的也不過就是她所允許的自由。我們是唯一看
穿這種矛盾的生命,所以我們才會遭到放逐。莉莉絲壓抑了人們的原始本能,把我們當作過去
的記憶,如同棄而不顧的垃圾般忘得一乾二淨。為此,我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對這一切毫不知情。」我盡可能咬字清楚地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我跟母親鮮少交
談。你想對我怎樣,赫恩?」
  「我要傷害你,藉以間接傷害莉莉絲。」赫恩道。「你將會成為狂野狩獵中的獵物,而我
們將會穿越整座森林展開追逐,一吋一吋地撕裂你、折磨你,將你的體能逼到極限,直到你再
也無法動彈為止。到時候你將會跪在我們面前搖尾乞憐,而我們就會把你撕成碎片,只留下腦
袋不動,好送回去給你母親留作紀念。」
  「她不會認得我的,」我說。「我的死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赫恩大笑,整個原野法庭中的怪物也跟著一起大笑。
  「你們要的是我,」我說。「跟這個女人無關。只要讓她走…我保證一定會讓你們體驗一
段前所未有的狂野狩獵。」
  「我可不這麼想。」赫恩輕鬆道。「她是你的女人,傷害她就等於是傷害你。所以我們會
先獵殺她,等見識過我們的手段之後,你就會有理由跑得更快了。」
  「你知道,」蘇西緩緩拾起頭來。「我越來越無法忍受大家都認定我是泰勒的女人了。」
  她手肘向後一頂,擊中一名豬頭人的腹部,當場痛得對方捧腹大叫。接著她掙脫了身後的
束縛,反身一腳踢中另外一個豬頭人的下體,登時將對方踢得離地而起。豬頭人抱緊卵蛋跌回
地面,完全叫不出半點聲音。蘇西兩手一伸,抓住一名豬頭人的豬頭,使勁一扭,立刻爆出一
聲清脆的碎骨聲。接著她將豬頭人的屍體向旁一丟,往赫恩的王座撲了過去。
  旁邊的豬頭人大吃一驚,瞬間一湧而上,試圖憑著數量優勢阻止蘇西。然而蘇西靠著強壯
的肌肉以及高傲的自尊一步步地向前逼近,完全無視豬頭人的攻擊,眼中只有赫恩一個身影。
我使盡全力想要掙脫,但是全然徒勞無功。我想自己一輩子都不曾像蘇西這般強壯過。眼見她
不屈不撓地勇猛頑抗,我實在不得不為她感到驕傲。這時鎖鏈賀伯跳入場中,一揮鎖鏈卷上蘇
西的喉嚨。冰冷的鏈圈向內緊縮,深深地陷入蘇西的肉裡,將所有的空氣跟力量通通擠出她的
體外,直到她終於不支倒地,再度被豬頭人制服為止。
  「我們真的該離開了,赫恩大王。」馬賽勒斯有點不安地說。「我們為您帶來上好的禮物
,只希望求得一點點回報。」
  「正好我的心情不錯,」赫恩懶洋洋地回道。「你們想要什麼回報?」
  「力量,」莉維雅冷酷地道。「足以幫助我們復仇的力量,足以在敵人身上加諸恐懼及苦
難的力量。讓我們成為力量強大的強者,赫恩大王。讓我們加入您的原野法庭,跟您一起狩獵
人類。」
  「這是你們兩人共同的願望嗎?」赫恩問。
  「是的。」馬賽勒斯熱切地道。「賜給我們力量,讓我們從此都不分開,令所有人都嘗到
我們曾經受過的痛苦。」
  「既然你們這麼說,那就這麼辦吧。」赫恩語氣輕蔑,顯然不懷好意。馬賽勒斯夫婦察覺
赫恩語氣不善,立刻擠到彼此身邊。赫恩對著他們微笑說道:「你們將會成為一代強者,生生
世世永不分離,在夜城之中散播我給人類的詛咒!」
  他大笑,原野法庭的成員也再度跟著大笑,整片空地之中充斥了恐怖的笑聲。赫恩突然伸
手一比,馬賽勒斯跟莉維雅當即騰空而起,撞成一團。
  在淒厲的慘叫聲中,兩人的身體不斷擠壓,肋骨一根根地斷裂,他們的皮膚浮動,溶為液
體,然後彼此交纏,融合為一。接著他們的臉孔也融入彼此的體內,兩個原本分開的慘叫聲如
今也合而為一。沒過多久,森林之神的面前就出現了一個比正常人高大兩倍的怪物,身上佈滿
無數關節以及突出體外的白骨,眼中燃燒著恐怖瘋狂的神色。怪物試圖張嘴講話,但是由於他
實在驚嚇過度,根本說不出話來,於是只好可憐兮兮地嚎啕大哭。他無法習慣這具全新的身體
,一時之間失去了平衡,向前一倒,四肢著地,不斷地搖晃著畸形的腦袋。
  「去吧,去為夜城帶來瘟疫吧!」赫恩道。「所有痛苦的人們都會被你吸引,藉由他們的
苦難,你們將會得到你們渴求的力量。疼痛、恐懼以及絕望就是你們的力量泉源,而在那麻木
的世界中所造成的苦難將會成就你們想要的報復。藉由我所賜的禮物,你們永遠都不會分開了
。畢竟,這一切都是你們想要的,不是嗎?」
  赫恩坐回他的王座,神情輕蔑地揮了揮手,手下的怪物立刻將這只夜城新生的強者逐出空
地。他有如動物一般四腳著地在地上爬行,好像瘋子一樣高聲尖叫,離開了原野法庭的勢力範
圍,展開他漫長的苦難生涯。在場只有我曾經見過這怪物,知道有一天他會贏得「慟哭者」的
封號,成為所謂的「痛苦聖者」,一直到許多世紀之後才在我的手上毀滅敗亡。
  時間之中充滿了因果的巧合。
  鎖鏈賀伯突然走上前來,在場所有生命的目光登時投注在他的身上。他用力一扯身上的鎖
鏈,蘇西立刻被拉到赫恩面前。此時蘇西精疲力竭,暫時無法動彈。赫恩看了看巨大的豬頭人
,接著點頭允許對方發言。
  「我們獵殺這個女人就夠了。」鎖鏈賀伯道。他說話的聲音純粹只是野獸的叫聲,如果沒
有時間老父的法力加持,我根本不可能聽得懂。即使我懂得他話中的意義,他的聲音在我耳中
還是異常難聽,如同某種根本不該學會如何說話的東西在說話一樣。「把莉莉絲之子還給莉莉
絲吧。將他送還給她,看看她會如何回報我們。」
  法庭之中響起一陣表示同意的叫喊聲,不過大部分的法庭成員在赫恩發表意見之前還是不
敢說話。只見森林之神很快地搖了搖他的大頭。
  「莉莉絲不會為了任何人而低頭的,即使是她自己的血脈也是一樣。不管我們如何虐待她
兒子,她都不會放棄絲毫權力。不,只有藉由殺害屬於她的東西,我們才能傷害到她,才有機
會表達對她的城市及種種限制的不滿之情。我們要讓她知道不管她創造了什麼,我們都有能力
將之摧毀。總有一天,我們會把她那座可惡的城市化為灰燼!」
  「我真的不認為她會受到多少影響。」我盡可能理性地說道。「我來自未來,許多世紀之
後的未來。她根本還不知道我的存在。」
  法庭成員再度騷動,試圖搞懂我到底在說些什麼,最後他們還是看向赫恩,等待森林之神
的決議。看來大部分的法庭成員都不太有自己的想法。赫恩緩緩摸著下巴上的鬍子,思考了好
一會兒。
  「我聽得出來你說的是實話…不過,不管過去、現在、還是未來,你始終都是她的兒子。
她是有辦法認出你的。」
  「好吧,」我腦中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這樣如何,由於我來自未來,所以很清楚未來
的你會發生什麼事,赫恩。我知道你即將面對的不幸命運,如果你想要避免那種命運的話,就
必須聽我說。」
  赫恩考慮著我的話,不過其它法庭成員則滿臉疑惑地看著他。最後他對抓著我的豬頭人點
了點頭,然後就又是一陣好打。我被打得跪倒在地,只能雙手抱頭保護自己。蘇西怒吼一聲,
試圖過來救我,但是脖子上的鎖鏈再度阻止了她。我沉入自己的世界裡,盡可能地忽略身上的
疼痛。最後他們終於打完了,我也終於能夠再度抬頭看向赫恩。我想要說話,但是一張嘴就噴
出鮮血。赫恩對著我大笑。
  「除了你即將面對的痛苦與恐懼,其它所有一切我都不在乎。我要報仇。」他自王座中站
起,高舉雙手道:「來狩獵吧!依據古老傳統的規則,我們來舉辦一場正式的狂野狩獵!」
  所有法庭成員同聲歡呼,舉起大腳跟利爪用力拍擊地面,抬起頭來對著天上的月亮同聲嚎
叫。空氣中彌漫了一股饑渴的氣息,狂野灼熱,有如一顆巨大的心臟脈動一般。他們的血液中
對狩獵的渴望開始沸騰,幾乎已經可以嘗到狩獵結束時所能享受的屠殺快感。他們滿心歡愉地
向我看來,濃厚的野獸氣味登時充滿了整塊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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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9 07:33:27 |只看該作者
  「就從這個女人開始獵起,」赫恩溫柔地對著蘇西微笑。「當然她比較沒有挑戰性,不過
在主菜之前先來點甜點總是比較有趣。快看你的女人最後一眼吧,莉莉絲之子。因為下次見面
的時候,你絕不可能還認得她的。」
  他跟手下一同大聲嘲笑,開心地沉浸在我的恐懼與絕望之中。然而我是約翰‧泰勒,從來
不知道絕望為何物的約翰‧泰勒。我將疼痛與懦弱擠出腦外,用盡全力盤算脫身之計。我不能
袖手旁觀。我絕對不能眼看蘇西因我而死。我發過誓不惜性命也要保護她,而我絕對不是隨便
說說而已。
  「怎麼了,赫恩?」我大聲道。「你沒膽子面對真正的獵物嗎?你一定要藉由獵殺一個女
人,才能喚起足夠的勇氣來追殺莉莉絲之子嗎?」
  所有的笑聲通通停歇,在場所有動物全部看著赫恩。他大步走到我面前,舉起大手作勢欲
打,不過我只是面露微笑地瞪著他的臉。他遲疑了,手掌停在空中沒有揮下。他以為我已經沒
有力氣反抗,以為已經擊破我的心防;然而我到底還是莉莉絲之子…第一次,赫恩開始瞭解到
這個頭銜代表的意義為何。他環顧四周,觀察手下的反應,在所有法庭成員的眼中看到同樣的
遲疑神色。我已經在他們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如今在場的動物都以為他堅持獵殺蘇西的原
因只是不敢面對我。我當眾挑戰他的權威及膽識。他絕不能在手下面前示弱,也絕對不能在莉
莉絲之子的面前示弱。
  「很好。」他向豬頭人比了個手勢,豬頭人立刻將我壓倒在地以配合赫恩的身高。我都忘
了他的身材如此矮小。「那我們就不獵殺那個女人,直接將她就地處死吧。等你被我們追得走
投無路、汗水灑盡、血液流幹,叫天不應、叫地不理之時,你就會羡慕她能夠先你一步痛快死
去…到時候我們再來撕開你的身體,讓你親眼看到自己的內臟被我們啃光。」
  「想得美。」我冷冷地說。「如果你殺了她,就不要妄想我會逃跑。就算你打死我也不能
讓我移動一步。我會站在原地唾棄你,絕對不會滿足你們的狂野狩獵。不,要我逃跑就必須遵
守我的條件,用我的命來換她的命。只要你讓她活下去,我保證讓你們追得痛快歡暢、永生難
忘。」
  赫恩怒道:「憑你也夠資格跟我談條件?你以為能夠逼迫獵人赫恩就範嗎?」
  「我當然夠資格。」我道。「我乃莉莉絲之子。」
  他突然張口大笑,然後轉身面對自己的法庭下達命令。鎖鏈賀伯放開蘇西,鐵鍊有如靈蛇
一般竄回他的手中。接著所有動物開始鼓噪,為了狩獵的出發順序以及預計路線大聲爭論。我
實在太疲憊也太疼痛了,根本沒心情去聽他們說話。我鼓起所有的精神與意志,想辦法爬過空
地,慢慢向蘇西的方向移動。這短短幾步的距離幾乎用盡了我所有力氣,不過最後我們終究還
是聚在一起。我們肩並著肩,靠著彼此的身體相互扶持,掙扎地坐起身來。豬頭人一直監視著
我們,不過既然上面沒有下令,他們也就不出手阻止。我和蘇西在地上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
兩張染滿鮮血的面孔湊在一起,藉由彼此的身影安慰自己的心靈。
  「這不是個好主意,泰勒。」她終於開口說道。
  「我同意。」我說著用舌頭舔了舔兩排牙齒,確定到底是哪一顆被打得松脫。「別擔心。
我有辦法讓我們脫身。我總是有辦法的。」
  「我的身體狀況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糟,」蘇西小聲道。「狼人之血,記得嗎?我的力量
已經漸漸恢復了。只要這些豬玀一不注意,我就可以…」
  「不要輕舉妄動。」我道。「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再說,你能做什麼?用靴
子裡的匕首攻擊赫恩嗎?你根本接近不了他。你可以逃跑,但是絕對逃不出他們的掌握。到最
後,他們還是會把你殺了。」
  「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逃的。」蘇西道。
  「只要我沒失算,你就沒有逃跑的必要。」我說。「我有個計畫。」
  她勉強笑了笑:「你總是想得出計畫,約翰。」
  我閉上雙眼休息片刻,感覺自己從來沒有被打得這麼慘、這麼累過。「天呀,我很難過,
蘇西,很抱歉把你牽扯進來。」
  「閉嘴,約翰。」第一次,她的聲音中流露出焦慮的情緒。「你如果在這裡放棄的話,我
們兩個就死定了。」
  「我沒事。」我說著強迫自己張開眼睛。
  她上下打量著我,以非常冷靜的神情檢視我的傷勢。「你看起來真的很糟,泰勒。成功的
機率太低了,憑你現在的狀況別說去跑什麼狂野狩獵了,就連跑出這塊空地都有問題。我看還
是讓我來吧。只要等到狼人之血真正發揮效力,我絕對可以跑得比任何動物都快。」
  「才怪,」我說。「或許你比世界上其它動物都快,但是絕對跑不過赫恩的原野法庭。他
們根本是為了狂野狩獵而生的。這次一定要讓我來,蘇西。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臉上的表情就跟往常一樣冷淡。「你沒必要這樣做,約翰。不必為了
我這麼做。」
  「錯了。我有必要。」我說。
  我不能告訴她原因,不能讓她知道我寧死也不要看到她變成我曾見過的那個她;我不能告
訴她我這麼做是為了要證明自己並不是湯米‧亞布黎安口中的那個無情怪物;要證明我並非只
是我母親的兒子。為了拯救她的性命以及我的靈魂,就算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再說,我心裡有個計畫。
  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我立刻轉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只見所有動物以及原野法庭的成員
全部站在原地僵立不動,神情緊張地看著正在場中互瞪的獵人赫恩以及名叫方腳潭米亞斯的尼
安德塔人。他們互不退讓地凝視著彼此的臉龐,雙方都沒有退讓的意思。如今空氣之中浮現了
一股全新的緊張氣息,仿佛某種隱藏的衝突即將爆發。赫恩臉上漸漸顯露出憤怒的神色,不過
方腳還是維持著一貫的冷靜,只是臉上多了一點莊嚴的表情。單就氣勢而言,森林之神似乎已
經輸了一截。
  「我是此間最年老的長者。」方腳潭米亞斯說道。他的聲音和緩穩健,有如一條流動的大
河。「早在你出現之前,我就已經存在於此,赫恩。早在森林需要神明之前,早在動物聚集於
此之前,我就已經行走在這片土地上。我的年紀甚至比夜城還要古老。天地之間只有我還記得
森林最初所擁有的活力,只有我曾聽過樹木之間的交疊言語。我記得土、石、水的靈體,目睹
過自己族人的滅亡,見證了人類的興起。你是在人類之後才出現的,森林之神,雖然你寧願忘
記這個事實。我是此間最年老的長者,在我看來,你已經忘記狂野狩獵所代表的真正含意。」
  「你是很老,」赫恩道。「但是年紀並不代表智慧。我是這裡的王,你不是。在我的領導
之下,狂野狩獵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詞,甚至沒有任何人類膽敢喧之於口。現在你竟敢質疑
我領導的方向?」
  「你訂下嚴厲的規則,為狂野狩獵注入全新的力量。」方腳冷靜地說道。「所有參與狂野
狩獵的生命都嚴守你所訂下的規則,並且從中獲得莫大的歡愉。如今難道只因為有人挑戰你的
權威,你就可以自己破壞規矩嗎?如果狂野狩獵的領導神自己都不遵守規矩,其它動物又何必
再去理你?要是變成那樣,狩獵又還剩下什麼意義呢?」
  法庭的成員們開始交頭接耳,顯然有不少生命持有相同的意見。赫恩聽得清清楚楚,只是
不肯承認。
  「我破壞了什麼規矩?」他問。「藐視了哪一條習俗?這次狩獵一如往常,所有規則都沒
有改變。」
  「那麼獵物就該知道他應跑向何處,為何而跑。」方腳道。「以及如果他僥倖得勝的話,
將可以獲得什麼樣的獎品。如果缺少希望和活下去的理由,他就沒有動力成為頂尖的獵物。」
  赫恩的表情越來越難看:「如果你打算干涉這次狩獵…」
  「當然不是。」尼安德塔人冷冷地道。「那就違反你所訂下的規則了。這是你的狩獵,赫
恩。我只要你開出輸贏的條件、狩獵的終點,以及獵物的獎賞。」
  法庭成員開始竊竊私語,似乎個個幸災樂禍地等著看赫恩出糗一般。赫恩向四周一瞪,所
有動物立刻安靜了下來。他不再理會方腳,轉頭看向我們兩人,手勢一比,豬頭人馬上將我們
從地上抓起。我依然感覺很糟,不過短暫的休息已經讓雙腳恢復了一點力道。我的腦袋還很昏
沉,但是思緒卻已逐漸清晰。我將雙手保持在外套口袋附近,隨時準備掏出可用的道具。接著
我向赫恩發出難看的笑容,他真該趁著有機會的時候將我殺死的。
  赫恩也對著我笑。
  「狂野狩獵的規則如下,莉莉絲之子。你在前面跑,我們在後面追。等你進入森林的範圍
之後,隨便你愛往哪跑就往哪跑,我們不會干涉。如果奇跡出現,你竟然能夠從森林的那一端
逃出來的話,那麼只要你能夠越過城市與原野的邊界,跑回夜城之中,我們就饒過你的性命,
從此不再煩你。此外,為了增添狩獵的樂趣,你不但為了自己的性命而跑,同時也要為了你的
女人而跑。她將會被帶到城市邊界等你。只要你能跑到她身邊,我們就放了她,你們兩個都可
以活命。不過如果你跑不到她的身邊,那她將面對跟你同樣的命運,經歷緩慢而痛苦的死亡過
程。逃亡的時候,好好想想失敗的後果吧。」他臉上的笑容擴大。「或許我該事先告知,在我
記憶之中,從來沒有人能夠逃出森林,更別提什麼逃回城市啦。」
  「只可惜我不是普通人。」我正視他的目光說道。「我是莉莉絲之子,約翰‧泰勒。要論
聰明狡詐卑鄙下流,你永遠不會是我的對手。」
  他不再理我,轉身離開。蘇西面色憂慮地看著我。
  「這就是你的計畫?由你去跑,然後只要你死,我就跟著一起死?你現在的身體狀況看起
來跟一坨大便沒什麼兩樣,泰勒。你根本不適合逃命。」
  「你也聽到他的話了,」我道。「我非跑不可。這樣至少還有機會拯救我們兩個人的性命
。他對我的天賦一無所知,也不瞭解我的口袋裡藏了多少道具;我曾經靠著機智贏過許多比他
聰明的強者。總之不要給他們任何動你的藉口,乖乖地讓他們帶你回城。一旦到了城外,一切
就簡單多了。只要有機會逃跑,千萬不要遲疑。」
  「我不喜歡這個計畫,」蘇西道。「你不是說最好不要在這個年代裡施展天賦嗎?」
  「哪還管得了那麼多!」我說。「等我從狂野狩獵中存活下來,再去擔心施展天賦的後果
吧。」
  「如果你死了,」蘇西緩緩說道。「我會幫你報仇,約翰。我會把他們全部殺光。我會以
你之名,放火把森林以及其中所有會動的東西通通燒成灰燼。」
  「我知道。」我說。
  赫恩叫了我一聲。我抬頭一看,只見所有狂野法庭的成員已經在我面前面對面站成了兩排
。他們滿臉獰笑,口水直流,雙腳不斷地踩著地面,對我露出尖牙跟利爪。其中有些手裡還握
了棍棒之類的武器。赫恩凜凜大氣地端坐在王座之上,左右分別站了鎖鏈賀伯以及方腳潭米亞
斯。
  「就讓狩獵開始吧。踏上鞭撻之道,約翰‧泰勒,莉莉絲之子。從你的敵人之間穿過,他
們不會取走你的性命,只會讓你濺出足夠的血液,好在森林之中留下你的蹤跡。離開鞭撻之道
後,你將會面向夜城。這是我們賜給你的禮物,讓你有個起始逃亡的依據。」
  我一看這陣仗,當場打了一個冷顫。要真走進去這條鞭撻之道,只怕還沒走完就已經死正
路邊了,所以…
  「什麼爛禮物,」我說。「我不如自己找尋出路。」
  於是我轉過身去,背對那條摩拳擦掌的鞭撻之道,往反方向拔腿就跑,當場離開了月光照
耀下的空地,進入黑暗深沉的森林之中。聽見身後傳來許多憤怒的吼叫聲,我忍不住露出一絲
歡暢的笑容。當一場競賽中所有規則都不利於你的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改變規則;而我向來
就是個信仰旁門左道的人。
  我沖入樹林陰影的範圍裡,將空地的光線全部拋到身後。此刻的當務之急是隱藏自己的行
蹤,至於方向正確與否不急著擔心。我必須拉開我跟敵人之間的距離才行。我以穩定的步伐奔
跑,小心地保持體力,控制呼吸。憑著腎上腺素的刺激,我暫時可以維持一定的速度,但是這
種情況撐不了多久。我全身無處不痛,唯一能仰賴的就是我的頭腦。我可以聽到身後傳來狩獵
開始的聲音,陣陣的野獸呼喊中隱隱藏有嗜血的渴望。我笑了。只要能激怒對手,就等於已經
成功了一半。我唯一害怕的就是他們會把怒氣發洩在蘇西身上…不,我將這個想法逼出腦海,
蘇西有能力照顧自己,此刻我必須專注在自己的問題上才行。
  於是我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雖然知道對方一定跑得比我快,但是只要善用機智、天賦,
以及頑強的意志,相信我還是會有機會成功的。跟以前被毆打的經驗比起來,身上這點傷根本
算不了什麼。森林中的空氣冷冽清新,我一邊奔跑一邊貪婪地大口呼吸,感覺到雙腳漸漸恢復
活力。由於兩條手臂又酸又痛,於是我將它們交握在胸前。林間的光線適中,剛好可以辨認出
面前的方向;兩旁樹木茂密,即使他們追上了也沒有辦法群起而上。這時我已經可以聽到對方
漸漸逼近的聲響了。我努力回想這裡和城市之間的距離,但是來時的旅程完全是在馬背上度過
,如今實在很難判斷徒步要跑多久。不,現在不是考慮那種事情的時候,我必須專注在眼前的
狀況上才行。
  我放開胸前的雙手,伸到口袋裡摸索半天,找出一支攜帶式手電筒,推開了開關,照亮面
前的道路,感受著淡淡黃光之中所散發出的一絲暖意。由於不想吸引太多注意,所以我立刻又
熄滅了手電筒的光線。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周遭的黑暗,取出手電筒只是要為了應付不時之需
。我將手電筒放回原位,然後繼續摸了摸口袋中其它有用的道具。他們真應該給我徹底搜身才
對的,不過搜身是人類才有的行為,不是動物會幹的事。或許,在數量及蠻力的優勢之下,他
們並不在乎搜不搜身這種小事;也或許他們根本打從心裡瞧不起我,完全沒有把我當一回事。
我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他們現在應該知道我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了。
  我感到呼吸開始急促,於是稍微放慢了一下腳步。本來我還期望開頭這一股作氣可以維持
更久,不過顯然我受的傷比想像中要嚴重一些。我忍著腹部傳來的疼痛,毫不停歇地繼續前進
。四周都是陰森森的大樹,讓追逐的敵人只能成單人縱列,我刻意挑選最狹窄難行的路走。只
要能分散他們,我就能取得更多優勢。前方不斷出現茂密的枝葉,我必須一路閃閃躲躲才能避
開。壯碩的樹根在地面上盤根錯節,隨時可能將我絆倒,拖慢逃亡的速度。雜草叢生的泥土堅
硬異常,每踏出一步都讓我的傷口上震出一片劇痛。
  突然之間,我身後響起一聲駭人的吼叫,緊接而來的是一陣樹枝斷裂的聲音。這陣聲響越
來越大聲、越來越接近,顯然某只體型巨大的動物已然聞到了我的氣息。該是利用對方所不知
道的優勢來打破規矩的時候了。我開啟了天賦,也不管我的敵人會不會找上門來。反正就算找
來了也會被狂野狩獵給殲滅殆盡;至於莉莉絲嘛…暫時不能考慮那麼多了。
  我很快就找出了夜城的所在,轉身對著正確的方向狂奔而去。由於透過天賦看到的景象過
於繁雜,所以我立刻就收回了天賦的力量。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間,我看見了充斥在森林中的鬼
魂與幽靈,以及早就已經離開這個世界裡的古老生命。我看見了許多無法理解的東西,自然界
的力量實體依然存在於夜空中,古老、強大,超出人類理智所能接受的範圍,其中有些甚至發
現了我在偷看。
  我不停奔跑,於巨木之間穿梭,盡可能放輕腳步聲響,繞過之前的寬廣空地,往城市的方
向沖去。根據我用天賦所見的景象判斷,城市離這裡還有一段很遠的距離。我再度放慢腳步,
調勻呼吸,順便抓起一些樹葉跟苔蘚在皮膚及外套上摩擦,試圖隱藏我的氣味。雖然是在城市
中長大,但我也曾經歷過不少風浪,知道野地求生的基本技能。
  這時左右兩方都已傳來動物奔跑的聲音。對方腳步輕快、呼吸規律,完全沒有疲憊的跡象
。我停下腳步,以鼻孔呼吸,保持寧靜,然後小心翼翼地注意四周。就著微微的夜光,我隱約
看見幾頭灰毛野狼在樹木之後伺機而動。從體型看來,這些並非狼人,而是真正的野狼,不過
它們的危險性絕不在狼人之下。它們發現我停止奔跑,於是在一定的距離外停下腳步,緩緩來
回踱步,冷靜地找尋我的蹤跡。
  我一聲不出地融入附近最深黝的陰影中,看見所有野狼的口鼻中部噴出一股灰霧,試圖捕
捉我身上的人類氣息。我一動也不動地躲在原地,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四周空氣凝止,沒
有氣息流動的跡象。野狼群在我的左方聚集,就著地面猛嗅,想要找到我。這時右方也傳來一
陣輕微的聲響。我緩緩轉過頭去,在很遠的距離外看見了大約有六頭身形巨大的野豬穿越樹林
朝我而來。野豬發出呼嚕呼嚕的叫聲,不停甩著大頭左顧右盼,尖銳的獠牙在月光下反射出詭
異的光芒。這下左右都有敵人,真是太棒了。
  我拔腿就跑,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狼群和豬群爭先恐後地向我沖來,深怕被對方搶先一
步。我算準時間,猛然停下腳步,身子向下一沉,兩方人馬當即狠狠地撞成一團。這突如其來
的狀況讓它們一時搞不清楚狀況,所有動物當場大打出手,四周登時充滿了驚怒與痛楚的吼叫
聲,狼群和野豬戰成一團,全然將我的存在拋到腦後。趁著它們忙得不可開交,我悄悄退回陰
影中,借著黑暗的掩護迅速逃離現場。
  可惜我完全沒發現還有一頭大熊在旁邊虎視眈眈。只見面前突然跳出一條大樹般的龐大身
影,順勢揮出一張巨大的熊掌,有如猛烈的破城錘一樣輕而易舉地將我甩到旁邊。我的身體騰
空而起,接著在地上重重一摔,餘勢未盡又向後拖行一段距離,最後撞在一根樹幹上才終於停
了下來。撞擊的力道之強,簡直將我體內所有空氣都擠出體外了。我的肩膀在地上磨得發燙,
半邊的肋骨似乎全部骨折。我靠著樹幹掙扎地站起身來,盡力調適著疼痛不已的呼吸。大熊大
吼一聲,再度向我撲來。我整個人向旁邊倒下,這才險險避過它的巨掌,不過身後樹皮卻被硬
生生地扯下一大塊。我跌跌撞撞地自地上爬起,接著趕緊閃到樹幹後方。大熊愣了一愣,因為
突然失去我的蹤跡而感到困惑。我就著樹幹的掩護再度開跑,感受熱騰騰的鮮血沿著手臂汩汩
而流,以及來自半邊肋骨的劇烈疼痛。
  狼群再度出現。它們有如鬼魂一般自月光下現身,雙眼綻放出亮眼的光芒,行走如風,難
以計數。它們沖到我前方,阻擋我的去路。我從外套口袋中拿出一包胡椒粉,一揮手全數撒在
狼群臉上。所有野狼同聲尖叫,敏感的鼻子跟雙眼中瞬間好似燒起無數火頭一樣,登時四處亂
竄,撞得彼此七暈八素,除了腦中的痛楚之外,什麼事也管不了。我筆直穿越狼群,繼續前進
。其中有幾隻反射性地張開利爪往我撲來,在我身上留下幾道全新的傷口。我悶哼了幾聲,快
步離開狼群,然後再度開始狂奔。我的呼吸越來越濁重,兩排牙齒也因為身上的痛楚而不停地
打顫。
  這時我必須強迫自己移動雙腳,才能維持一定的速度。我沒有時間休息,也不能停下來查
探傷勢。我身後留下一條十分明顯的血跡,任何動物都不會錯過我的蹤跡。狂野狩獵的聲音在
我身後此起彼落,跟隨而來的動物似乎越來越多。我的呼吸非常急促,胸口疼痛萬分。可惡,
我真的快不行了。最近老是跟人正面衝突,幾乎遺忘了所有逃命的本能。我順著天賦指引的方
向,穿越陰影跟月光,折斷無數樹枝,撞上沒注意到的樹幹,竭盡全力地向前逃命。
  身後的狂野狩獵就快要趕上了。
  我闖入了一塊站滿精靈的空地,不過那些精靈全都漠不關心地任由我路過。他們以奇怪的
隊形緩緩前進,在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靈氣,逐漸組成一張發光的巨網。我沒有開口請求他們
幫助,因為精靈從來都不是一支愛管閒事的種族。
  到了這個地步,四周處處回蕩著吼叫聲響,似乎整座森林都因為狂野狩獵的展開而活了過
來,仿佛所有動物都因為我的經過而自沉睡中蘇醒。埋藏在我血液之中的野性本能逐漸浮現出
來,那些自遠古時代不斷被獵殺所累積下來的逃命本能。我臉上露出憤怒的狂笑。從這一刻起
,一切都要不一樣了。我會讓這些野蠻的怪物瞭解到底有什麼不同,讓他們為這一切付出代價
。我不停地奔跑,大口地呼吸,忽視體內所有痛楚、絕望以及固執,即使在體力幾乎耗盡的此
刻依然頑固地不肯倒下。
  接著我又轉入了另外一塊空地,眼前出現了老早就等在這裡的鎖鏈賀伯和他的豬頭人手下
。他在明亮的月光下昂然而立,我一進入空地,他就立刻神情驕傲朝我睨視過來。賀伯掄起手
中的巨大鐵錘,身上的鎖鏈不斷發出金屬交擊的聲響。這把鐵錘的木制握柄足足有四尺長,而
錘頭本身則是純鐵製成,其上佈滿了斑斑血跡與殘留的毛髮。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根本無力舉
起如此沉重的武器,但是在賀伯手上,揮舞這把鐵錘簡直就跟揮舞空氣沒什麼兩樣。巨大的豬
頭怪張開滿嘴撩牙,對我發出深沉而滿足的笑聲。其它小只的豬頭人全部靠在賀伯腳邊耀武揚
威,像是一群等待餵食的豬,紛紛以饑渴的神情看著我,目光中再也沒有任何人類的情感。鎖
鏈賀伯向前移動,所有豬頭人隨即讓道兩旁。我站在原地等著他。他知道我不會轉身逃跑,因
為我身後還跟著各式各樣的敵人。除非穿越這塊空地,不然我根本無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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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9 07:33:31 |只看該作者
  即便如此,賀伯還是沒有想到我竟敢主動舉步向他迎去。他拍擊著手中的鐵錘,嘴裡發出
饑渴的叫聲,等著我走入他的攻擊範圍。我對他笑了笑,進一步擾亂他的自信。他從前的獵物
都只會大哭大叫請求饒命,從來沒有遇過像我這種毫不畏懼的人類。他心中一急,改變策略,
向前跨出一步,兩手將鐵槌高舉過頭。小豬頭人不敢阻擋賀伯去路,一邊歇斯底里地吼叫,一
邊往後方退開。我施展慣用的伎倆,以取出子彈的法術抽幹了他們肺中所有的空氣。所有豬頭
人同時跌倒,有如許多毛茸茸的袋子一樣重重摔在地上。鎖鏈賀伯向後一頓,鐵錘好像突然變
重了一樣自他手中滑落,接著雙腳一屈跪倒在地。
  那顆大豬頭不斷搖晃的樣子,看起來真是愚蠢至極。我邁開大步走了過去,耳中聽見他巨
大身軀倒地的聲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然而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一陣鎖鏈交擊的聲音。我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心想這些鎖鏈應該
是不錯的武器,而我正好需要一件稱手的武器。我走回鎖鏈賀伯身邊,蹲下身扯起一道鎖鏈,
卻發現這些鎖鏈都牢牢地鎖在他的頸圈上,根本拔不下來。我心中生起一股挫敗感,滿腔怒火
無處可泄,忍不住一腳對準賀伯的肋骨踩下。
  鎖鏈賀伯一痛之下,當即被我踩醒。他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嘴裡不斷發出難聽的豬叫
聲,一面貪婪地大力呼吸,一面搖晃著他的大豬頭。我卯足全力往他的肚子揮出一拳,不過唯
一傷到的只有我自己的拳頭而已。一見他伸手要去拿鐵錘,我立刻一腳踢向他的卵蛋。賀伯肺
中的空氣再度噴出體外,兩顆圓睜的眼珠擠成一團,整個身體縮回地上,再也顧不得什麼鐵錘
。我轉過身,繼續踏上逃亡之路。
  狂野狩獵依然在我身後緊追不捨,各式各樣的怪物與野獸三不五時就從旁邊撲來,或咬或
抓或撕或扯,在我身上留下數不清的傷痕。截至目前為止,他們都只是要弄傷我,還沒打算要
取走我的性命。他們在玩弄我,享受著狩獵的樂趣。我閃過一些攻擊,偶爾也反擊幾下,不過
幾乎所有動物都在我身上留下傷痕。這時我也管不了什麼忍痛不叫之類的瑣事,只能專心一意
地繼續前進。
  我已經累斃了,渾身都是鮮血,腳步踉蹌,根本算不上是在跑。血汗在我臉上交織,嘴裡
滿是類似金屬跟鹽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的左手多了一道從肩膀開到手腕的恐怖傷口,只能
軟軟地垂在身邊,幾乎廢了。一陣陣的嘲笑聲自四面八方傳入我耳中。每踏出一步,整個身體
就感到劇痛無比,但是腦子始終保持清醒。如果是在其它的狀況之下,到了這個地步我早就癱
倒在地了。然而現在我並不是在為自己的性命而跑,我是為了蘇西而跑。
  狂野狩獵的動物將我團團圍住,輪流跳出來攻擊,卻又始終不肯將我擊倒。獵人赫恩騎著
著名的月光神駒越眾而出,跟在我的左手邊好整以暇地看我狂奔。眼見獵物不斷地承受苦難,
他臉上露出無比興奮的笑容。月光神駒乃是由純潔的月光凝聚而成,毫不費力地載著赫恩四處
賓士。一整隊狼人跟在赫恩身邊奔跑,嘴中發出詭異濃厚的恐怖低吼。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跑了多遠,也不知道離目的地還有多遠。我好像已經跑了一輩子了,有
如沉浸在一個不管怎麼跑都在原地打轉的噩夢之中。我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向前移動,努力喘
氣,竭盡全力抬起一條腿放到另外一條腿的前方。每一口呼吸都會帶來疼痛,不但胸口痛,就
連肋骨跟背後都痛得不可開交。我甚至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無力阻擋任何攻擊。我需要
儲存一點體力才行。
  因為我有個計畫。
  獵人赫恩終於騎到我面前,擋住我的去路。我停下了腳步,瞬間癱倒在地,除了自己的呼
吸聲之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儘管可以看到赫恩在我面前張嘴狂笑,但是他的笑聲根本傳不
進我耳中。眼看聚集而來的動物越來越多,赫恩滿臉獰笑地湊到我面前,面目可憎到了極點。
我身周的樹林漸漸被陰影籠罩,所有的動物都開始在黑暗中鼓噪。若不是在等待赫恩的命令,
他們早就跳出來將我大卸八塊。赫恩在馬上繼續壓低身子,幾乎貼到我的臉前,以肯定我可以
聽見他的聲音。
  「對一名凡人而言,你的確跑得很好。我們十分享受追逐的過程,從中獲取了極大的滿足
與快感。不過一切就要這裡結東了。這趟狩獵的結局和往常一樣,將會以獵物緩慢地死亡作為
收場。請務必要大聲慘叫,讓你的女人瞭解自己即將面對的命運。」
  「她不是我的女人。」我透過滲血的嘴角說道。「蘇西能夠照顧自己。說不定,她也會有
辦法連你一起『照顧』。」
  赫恩對著我臉大笑。「去死吧,莉莉絲之子,獨自一個人痛苦地死去。要知道你所做的一
切都是徒然;等我們玩爽了之後,你的女人就會跟你一樣慘遭淩遲處死。」
  他再度湊到我的面前,將最後一句話完全噴在我臉上。我抓緊機會探出血紅的雙手,一把
將他扯下月光神駒。由於他本來就側著身體,所以我毫不費力就把他摔到地上,接著一拳捶在
他嘴上算是洩憤,然後用盡僅存的力量翻身上了月光神駒的馬鞍。
  神駒人立而起,前腳不斷亂踢,馬頭也瘋狂甩動。然而在我的暴力脅迫之下,再頑固的馬
也不得不低頭。我拉轉馬頭,指向城市所在的方向,月光神駒無法反抗,只能帶著我狂奔。我
死命抱著馬背,毫不留情地催動坐騎,神駒越奔越快,有如夢中殘影一般掠過森林,毫無窒礙
地在樹幹縫隙之間穿梭而過,全然不需要減緩速度。
  狂野狩獵的怒吼自身後傳來,聽著赫恩充滿瘋狂與羞愧的叫聲,我笑到上氣不接下氣。
  我催促著神駒加速奔跑,意圖甩開赫恩及眾獸的追趕。我們穿越黑夜,好似足不點地般地
疾沖而過。所有參與狂野狩獵的野獸全部急起直追,不過沒過多久就被我們拋到腦後。我累得
整個人趴在馬背上,只靠著一隻手緊緊握住魔法韁繩,死也不肯放開。今晚我已經在這群野獸
手中兩度死裡逃生,絕對不會再輕易落入他們的掌握之中。我一定要趕回城市,趕回夜城,趕
回蘇西‧休特的身邊。
  兩旁的樹木不斷閃過,有如夢中飛逝的虛幻景物,一晃眼間就已自眼前消失。狂野狩獵不
死心地尾隨在後,一路跟著我們奔出森林、沖入草原之中。我緩緩抬起疼痛不堪的腦袋,看見
了城市的光芒自遠方的地平線上隱隱浮現。我小心地回頭望瞭望身後,發現所有原野法庭的野
獸通通沖出森林。他們深受體內對血液的渴望所驅使,不惜離開森林的守護也要趕來追殺。我
沒有看見赫恩,或許少了坐騎他根本跟不上其它野獸的速度。我笑了笑,然後忍不住咳了兩下
,噴出一口鮮血。可惡,這絕不是什麼好現象。我的腦袋天搖地晃,幾乎感覺不到胯下正騎著
馬。第一次,我忍不住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撐到終點,但最後我終於還是來到城市的邊緣,只
因為我非到不可。我絕不能讓蘇西‧休特等不到我。
  月光神駒繼續衝刺,如一道閃光般在草原上疾馳而過,城市的輪廓和其中的燈火越來越清
晰,越來越明亮。在我察覺之前,我們已經穿過了原野邊界進入城市中,來到建築物跟街道之
上,踏上了石板跟泥灰的地面。月光神駒停止奔跑,拒絕再向前踏出一步。它是屬於原野的產
物,不管背上有沒有馬鞍都不會跨入城市。
  我在馬背上默默地坐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成功了。這個想法不斷在我腦中迴響。我低頭看
著我的雙手,儘管染滿自己的鮮血,不過依然頑強不屈地緊握魔法鞍頭。我勉力張開手掌,放
開馬鞍,然後向旁一側,自馬背上滑下,癱倒在堅硬的地板之上。月光神駒脫離我的束縛後立
刻掉轉馬頭,越過城市邊界,橫跨原野,最後回歸屬於它的森林之中。
  我緩緩地坐起身來,愣愣地看著神駒的背影有如消失的黎明一般離去。我呆坐在石板地上
,不由自主地點著腦袋,雙手軟垂在膝蓋之間,再也動彈不得。外套正面如今已經完全變成紅
色,但是我已經累到無法心疼。我發現自己連抬起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這點令我十分擔
心。不過不管如何,我總算回到城市裡了。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獵人赫恩自遠方的草原上奔來。
離開森林的他看起來比之前渺小許多,似乎少了一種權威的氣勢。狂野法庭的其它成員跟在他
身後,不過動作似乎有點遲疑。我緩緩露出微笑,就讓他們來吧,全部一起來吧。我擊敗了赫
恩,確保蘇西的安全。這樣就夠了。
  一陣寒意襲體而來,我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冰山,我開始劇烈地顫抖,而且一抖起來就停不
下來。我在想,自己的死期是不是到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響,但是我沒有力氣轉頭去看。蘇西‧休特出現在我的身旁,身上再也沒
有任何束縛。我試著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她打量我全身上下的傷勢,發出一聲微微的驚呼。
  「天呀,約翰。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其實也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糟,」我說。至少我以為自己有說,因為才一開口就有一大
堆鮮血自嘴裡流出。
  和之前所承受的痛苦比起來,噴這點血根本算不了什麼,但是這些血卻是壓垮意志的最後
一根稻草。我哭了。為了剛剛經歷的驚嚇以及疲憊而哭。我耗盡體內所有的一切,如今已經成
為一具虛無的空殼,全身都在顫抖,連強迫自己停止發抖的力量都沒有。蘇西一把將我抱起,
緊緊擁入懷中。雖然我已經虛弱到不在意任何事的地步,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想她必須鼓起多大
的勇氣才能做出這個動作。她輕輕拍擊我的身體,發出慰藉的聲音,為我帶來安慰及溫暖。我
的頭無力地靠在她的肩膀之上,靜靜感受這片刻的安寧。
  「沒事了,約翰。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獲釋,而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會找個好巫師
,幫你從頭到腳好好治療一遍。」
  「我以為會有野獸在這裡看守你。」我慢慢說道。
  她不屑地道:「我一回到城裡立刻將他們解決了。這裡沒有野獸會傷害我們的。」
  「我就知道你有能力照顧自己,」我說。「但是我不能冒險…我怕萬一出了什麼差錯…」
  蘇西哼了一聲。「那些可惡的豬頭人。回城的路上他們一直在我身上亂摸,更別提那股受
不了的豬騷味了。我三兩下就把他們殺光。或許待會可以來吃烤乳豬?」
  「聽起來不錯。」我說。「我很冷,蘇西。真的很冷。」
  她用力抱緊我,但是我卻完全感覺不到她的體溫。「撐著點,約翰。撐下去。」
  「旅程結束在…」
  「愛人的相聚時刻裡?」蘇西的臉頰靠在我的額頭上說道。
  「或許,」我說。「真希望我們能有更多時間…」
  「將來還有很多時間的…」
  「不,我不這麼認為。我就要死了,蘇西。我希望…」
  蘇西又說了些什麼,但是我腦中擠滿痛楚的聲響,已經聽不清楚她的言語。我可以親眼看
到自己的血液流幹,但是我的眼前已漸漸變成一片黑暗。我已經做好死亡的準備了。至少死在
這裡,曾經見過的未來世界就不會發生,蘇西也可以不必面對那個恐怖的命運。
  「我救了你。」我說。
  「我知道你能救我的。」她道。「我知道他們絕對抓不到你的。」
  我指的不是這個,但是已經不重要了。
  就在此時,蘇西全身肌肉緊繃,猛然抬頭向前看去。我以強大的意志力推開了眼前的黑暗
,轉過頭去看究竟出了什麼事。只見滿臉怒容的獵人赫恩站在城市邊緣另一邊對我們怒目而視
。他的手下在他身後圍成一排,不過始終保持了一段距離。赫恩受不了失敗的打擊,氣得在我
面前憤怒地跳腳。
  「你作弊!」他對我大吼大叫,噴出一大堆唾液。「你沒有通過鞭撻之道!施展魔法跟詭
計!還偷了我心愛的月光神駒!作弊!作弊!」
  我忍住全身疼痛笑道:「早說了,要比聰明狡詐你絕對不是我的對手。不管有沒有作弊,
總之是我贏了。我抵達了終點,你跟所有手下都沒能及時阻止我。我擊敗你了,赫恩。快滾回
你的森林去欺負弱小吧。」
  「你沒有擊敗我!沒有人能夠擊敗我!你作弊!」赫恩情緒激動,幾乎就要哭出聲來。原
野法庭的成員全部不安地扭動身軀。他在我面前揮舞大拳,叫道:「我說你贏才算是贏!你已
經死了,聽見了嗎?我會把你從城市裡拖出來,帶回森林裡去,然後,然後…我會讓你求生不
能,求死不得!」
  方腳潭米亞斯邁開步伐,在赫恩狂怒的瞪視下走了出來。尼安德塔人冷靜地走到森林之神
面前,以沉穩的語調開口說道:「你不能再接近他們了,赫恩。他們進入城市裡,脫離我們的
勢力範圍。根據你自己定下的狩獵規則,我們再也不能動他們半根寒毛。」
  「我乃原野之神!暴風之神!雷電之神!我乃狩獵之光!野狼之靈!雄鹿之角!我的話就
代表了森林的聲音,沒有人可以忽略我的存在!」
  「他勇猛頑強地通過了狩獵的考驗。」方腳道。原野法庭的成員紛紛出聲同意他的說法。
「他贏了,赫恩。不要堅持了。」
  「不行!」
  「如果你堅持要這麼做,」方腳緩緩地道。「你就必須獨自去做。」
  「隨便你們!」
  赫恩吐了口水,然後轉身背對自己所有手下。在方腳走回野獸群中、帶領大家穿越原野回
到屬於他們的森林這段過程裡,赫恩完全沒有回頭。他緩緩地向前靠來,頭上的鹿角微微顫抖
,似乎在測試一道看不見的防禦力場一般。他的雙眼中綻放出憤怒的光芒,已經瀕臨瘋狂了。
  蘇西小心翼翼地讓我躺回地上,然後走到赫恩和我之間。由於霰彈槍已經失落在森林裡,
所以她從長靴裡拔出了兩把長匕首。蘇西冷酷驕傲地站在赫恩面前,全身散發出一股強大的氣
勢,仿佛全世界都無法與她抗衡。赫恩露出狡獪的神色,像小鳥一樣側頭打量著她。
  「你阻止不了我的,我是神。」
  「你也不是第一個死在我手上的神了。」蘇西‧休特道。「況且,這裡是我的地盤。」
  我不知道蘇西說的是真的還是純粹在虛張聲勢——依我對蘇西的瞭解而言,說不定她真的
曾經殺過神;不管怎樣,聽到她如此自信又輕蔑的語氣,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快意。我不能坐
在一旁袖手旁觀,於是強迫自己站起身來,一跛一跛地走到蘇西身旁。我根本站不穩腳步,但
起碼我站起來了。如果註定要死,我也要光榮地戰死,而不是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莉莉絲之子,」赫恩低語道。「文明與城市之子。你所代表的一切將會為森林及原野帶
來毀滅的命運。我寧願遭受永恆的詛咒也要見證你的死亡!」
  他向前跨出一步,蘇西和我立刻感受到森林之神的怒火。然而就在此時,一名身穿長袍、
手持木杖的黑髮男子突然憑空出現在我們跟赫恩之間。蘇西嚇得向後跳開,我則必須抓住她的
手臂才不至於跌倒。赫恩停下腳步,遲疑地看著對方。來人將手中木杖在地上一插,木杖當即
直立在赫恩身前,微微晃動,隱隱透露出強大的魔力。
  「我乃荊棘大君。」來人說道。「新任的夜城監督者。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獵人赫恩
。」
  「是誰任命你的?」赫恩問道。「是那個新來的神祗,基督嗎?你身上有他的臭味。這裡
是我先來的,即使到他被世人徹底遺忘之後,我跟森林也不會消失。」
  「錯了。」荊棘大君道。「他已經降臨世間,世界從此將會大不相同。我被賦予監督夜城
的力量,強制執行所有協議。狂野狩獵的規則是你自己定下的,你不能破壞規則。在你的力量
加持之下,狂野狩獵成為原野間的一項偉大傳統,同時也制約了你本身的行為,使你不得進入
此地。」
  「不!不!我不能任由獵物作弊卻不聞不問!我要報仇!我要挖他的心!我要取你的命!」
  赫恩一把抓向荊棘大君的木杖,企圖當作武器使用,但是就在他的手掌碰到木杖的同時,
杖底的地面傳來劇震,爆出一道猛烈的強光。森林之神發出痛苦與恐懼的驚吼,身體往地上一
摔,痛苦地卷成一團,在荊棘大君的腳下扭曲啜泣。荊棘大君一臉哀戚地凝望著他。
  「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赫恩。拜你自己的行為所賜,如今你已與城市融為一體,從此跟原
野再也沒有任何瓜葛。那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你永遠不能再回到原野的懷抱裡了。」
  「我想回家。」赫恩的語氣像個小孩。
  「回不去了。」荊棘大君道。「是你自己要進入城市裡的,如今你已完全屬於這裡。」
  「但是我在這裡能做什麼?」
  「慢慢贖罪。或許到最後,你會找到方法和無法避免的文明妥協。」
  赫恩對著荊棘大君怒吼一聲,不過叫聲中的輕蔑之情幾乎蕩然無存。他已經失去身而為神
時的氣勢,變得渺小而又虛弱,慢慢地爬過荊棘大君,消失在城市的街道之中。
  我默默地看著赫恩離去,緊接著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地上,連自己是怎麼倒下的都不記得。
我太累、太疲倦,世間的一切似乎都在離我而去。我聽見蘇西呼喚我的名字,聲音越來越絕望
,但是我卻完全沒有力氣回應她。她抓起我的肩膀,試圖幫我坐起,但是我的身體好沉重,根
本無法配合她的動作。原來死亡就是這個感覺!其實也不算太壞嘛。或許,我終於有機會好好
休息一下了。
  然後荊棘大君在我身旁蹲下。他臉上滿是鬍鬚,看起來和藹可親。他一手放上我的胸口,
在我體內灌注一股能量,驅走了痛楚及疲憊,補充了活力與生命。我直挺挺地彈了起來,發出
震驚與喜悅交織的叫聲。蘇西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倒在地。我放聲大笑,心中只想到活著真好
,接著站起身來,拉起蘇西,然後與她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直到感覺她的肌肉開始緊繃,我才
終於放開了她。有些奇跡是急不得的。
  我檢查身上的狀況。如今我的外套變成一團爛布,如果不是染滿了乾枯的血跡,早就支離
破碎了。所有傷痕通通消失癒合,仿佛從來不曾出現在我身上一樣。我痊癒了。我重生了。我
神色茫然地望向荊棘大君,只見他笑著對我微微鞠躬,有如一名剛在舞臺上表演完戲法、正在
接受觀眾掌聲的魔術師。
  「我是夜城監督者。撥亂反正不但是我的工作,同時也是我的特權。你覺得怎麼樣?」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感覺自己有能力征服世界!」我低頭看了看破爛的大衣。「我想你
應該…」
  他堅定地搖了搖頭。「我是監督者,不是裁縫。」
  我轉身面對蘇西微笑,她也向我笑了笑。她臉上的爪痕跟瘀青此刻都已經消失不見,不過
之前的半面傷疤依然留存。「你應該多笑一笑,」我說。「你的笑容很美。」
  「不要。」她說。「太常笑對名聲不好。」
  荊棘大君突然咳嗽兩聲,我們同時向他望去。「我聽說兩位想要穿梭時空,回到過去見證
創造夜城的過程。對不對?」
  「沒錯,」我說。「你怎麼…」
  「我知道所有需要知道的事情,這是因應工作而生的能力。畢竟,我來此是為了要幫忙的
,此乃基督教會的宗旨:幫助、關懷並且教導其它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就連在這種地方也要秉持這個宗旨?」蘇西問。
  「特別在這種地方更要秉持。」荊棘大君道。
  他再一次將木杖插入地面,接著整個世界都開始飛逝,沉入時間之流中,奔向我們想要前
往的過去。


  ******
  巨魔(orge),一種體型很大的食人人形怪物,長了大獠牙,相貌醜陋。
  稻草妖(bogle),會動會說話的稻草人,在童話與奇幻作品中,稻草妖通常是受到詛咒
的人類,最廣為人知的就是《綠野仙蹤》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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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9 07:34: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這一次穿梭時空跟之前那種不斷下墜的情況不同,比較像是被投石器給投入空中的感覺。
我們看見銀河爆炸,目睹星體誕生,穿越一道火花四濺的彩虹,耳聞四面八方的異世界怪物以
比世界還要古老的語言高喊著「讓我們進去!讓我們進去!」。
  最後,蘇西‧休特跟我終於度過了時間洪流,有如子彈擊中目標一般地沖入現實之中。我
們像新生嬰兒一樣大口喘氣,迅速轉動眼珠觀察四周。如今我們隱身在一片巨大森林的邊緣,
林外是片一望無際的空地。天上的星星排列出正常世界的星象,月亮也是普通大小。不管我們
身處何時何地,總之是夜城開創之前的年代。
  然而我們面對的空地實在過於遼闊空洞,一路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看來絕非自然界所應
有的景象。空地邊緣平整,斧鑿痕跡明顯,位於邊線上的樹幹甚至被硬生生地切成兩半,光滑
的樹身上流出有如血液的清澈樹汁。空地裡只有一片黑漆漆的泥土,完全沒有任何人工建築或
是野生植物,加上空氣裡殘留的魔法光芒,在顯示出強大力量作用過後的跡象,絕非自然生成
的景觀。有人在不久前毀滅了一整片森林,而我們都很清楚是誰幹的。
  周遭與身後的森林原始而又陰暗,有如一道縱橫交織的巨大天網,好似自然形成的黑夜禮
拜堂。空氣嚴寒,凝止沉重,充滿了緩慢成長的生命氣息。我幾乎可以感受到這片如夢似幻的
森林裡所散發出來的綠色能量。它們存在於此已經千萬年之久,至今還沒與人類文明以及伐木
工具有絲毫接觸。這裡是古老的大地,遠古的不列顛,孕育出後世無數生命的黑暗子宮。
  突然之間,我眼前又出現被赫恩跟原野法庭追趕的景象。在這段充滿痛苦與恐懼的回憶衝
擊之下,我完全站不穩腳步,若不是伸手扶住身旁的樹幹,早就已經摔倒在地。我全身開始顫
抖,心臟急速跳動。赫恩和原野法庭讓我嘗到有生以來最嚴重的挫敗,使我見識到這一輩子最
深沉的恐懼。雖然最後我還是贏了,但是他已在我心裡留下不可抹滅的傷痕,或許永遠都不會
消失。
  我深吸幾口氣,調順呼吸的節奏,拒絕敗在殘酷的記憶之下。我賴以生存的最大武器之一
就是永不服輸的堅強意志,拒絕向任何人低頭,甚至不肯與自己妥協。我緩緩抬起頭來,臉上
流下痛楚的汗水,蘇西走到我的身邊,伸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此舉將我腦中所有的痛楚通通逐
出,因為我沒想到她竟然能夠如此輕易地碰觸我的身體。我緩緩轉頭與她目光相對,深怕隨便
一個過大的動作就會將她嚇跑。儘管她的神情還是和往常一樣冷靜自製,但是我們都知道她必
須耗費多少努力才能做出如此簡單的動作。見我已經恢復正常,她微微一笑,放開我的肩膀,
轉過頭去看向空地。情感的流露稍縱即逝,但是這小小的一步卻跨出了改變生命的一項奇跡。
  「這一次我們又前進了多久?」蘇西以往常一般冷靜的聲音問道。「這裡是什麼年代?」
  「不知道。」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臉上。「但是感覺並不像是只有區區幾百年而已。如
果要猜的話,我會說我們又旅行了數千…數千年之久。我認為我們來到了世界上還沒有任何城
市、任何鄉鎮、甚至任何聚落的年代…」
  蘇西皺眉道:「鐵器時代?」
  「比那還要古老。我想我們來到一個人類還沒出現的年代。聽…」
  我們向彼此靠近,專心聆聽四周的聲響。巨大的森林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生命之音,鳥語
、獸鳴,以及其它不知名的生命,通通都在黑夜之中發出野性的?喊。來自狩獵者與獵物,來
自天空與地面,伴隨著衝撞樹幹與壓斷枝葉的聲響,百鳥齊唱,萬獸共鳴。我們緩緩地轉過身
去觀察森林之中,很快就發現黑暗裡許多生命蠢蠢欲動,各自隱身在一段安全的距離之外觀察
我們。蘇西自皮衣內袋取出一顆照明彈,點燃後丟到前方的陰影之中。突如其來的紅色火焰為
深沉的黑暗帶來耀眼的光芒,周遭也立刻傳來無數生命向後退開的聲音。然而此時四周又傳來
一陣不一樣的聲響,出現一股全新的騷動。蘇西自身後的槍套中拔出槍。
  照明彈的光芒逐漸衰退,不過我還是借著微弱的光線看見了具有奇特外型的強大實體,在
巨木的空隙之間詭異飄移。我看不清楚他們的外形,卻可以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他們的壓力。他
們的肉體十分巨大、十分畸形,幾乎是抽象畫家筆下的產物,但是我依然可以肯定他們比我更
屬於這個年代。他們是自然界力量的實體化身,生長在遠古年代的遠古存在,剛從虛無飄渺的
力量之中凝聚成型不久,乃是生命原始初開的最初形態。
  「這些是什麼怪物?」蘇西輕聲問道。「若有似無,形體不定,仿佛才剛誕生…真正的生
命是不可能擁有這種外形的。我覺得他們好像還沒有決定自己要以何種型態現世一樣。」
  「或許他們真的還沒決定。」我以同樣的音量說話,因為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引來這種原始
不定的生命注意。「這些是世間最初的幻想與夢魘,才剛得到實際形體。我猜,隨著時間的過
去…他們終究會演化為精靈、哥布林以及其它屬於原野的神話生物;其中有些還會成為類似赫
恩的神祗。這一切改變都會隨著人類的興起而開啟。我想,或許這些生命需要人類的信仰以及
想像力才能取得最終的外形與力量。人類的恐懼與需求將會界定神靈的本質,一旦定型之後,
他們就會忘記自己曾經身為這種型態。他們會開始狩獵人類、統治人類、接受人類的膜拜、摧
毀人類的生命…」
  「好了,你越說越詭異了。」蘇西道。
  照明彈燃燒殆盡,森林又再度回到之前的深沉黑暗之中。抽象的力量在我眼中消失,甚至
從我的感覺之中隱去。我拉長了耳朵,但是卻只聽得到普通的鳥語獸鳴。我頗不情願地轉回身
去,再度面對那片廣大的空地。蘇西也跟我一起轉了過來,只是依然將槍握在手中。月光將空
地照耀得有如白晝,然而不管這片空地看來多麼寧靜空虛,四周就是洋溢著一種風雨欲來的感
覺,仿佛一場精采的表演即將拉開序幕。
  「這是莉莉絲的傑作。」我說。「而且看起來還是在我們到達前不久幹的。這裡就是創造
夜城的預定地,我敢說附近一定有一條河流,千百年後將會被人類命名為泰晤士河。人類將會
來到此地,建立起一座名叫倫敦的城市…我很好奇在人類進駐並將夜城依照自己的文化改建之
前,莉莉絲所創造的原始夜城究竟是什麼樣子?」
  「為了將這片森林夷為平地,莉莉絲殘殺了多少生命?」蘇西突然說道。「為了迎合她的
需求,有多少動物慘遭屠殺,多少樹木化為烏有?我在乎的事情不多,而她在乎的東西顯然更
少。」
  「沒錯。」我說。「聽起來的確很像親愛的媽咪。她向來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從不在
乎過程中會傷害到什麼人。」
  「為什麼她沒有立刻就開始創造夜城?」蘇西提出心中的疑惑。「為什麼弄出一塊平地之
後就暫時停手了?她在等待什麼嗎?」
  我思索著這個問題。「或許…她是在等待觀眾?」
  蘇西立刻對我看來。「等我們嗎?」
  「真是這樣的話就太可怕了…不,她不可能知道我們要來的。」
  蘇西聳肩:「她是你母親,是莉莉絲。天知道她知道什麼,又是如何得知?」她突然又想
到另外一件事,皺起眉頭道:「我們是靠著荊棘大君的力量才能到達此地,如果有機會存活下
來的話,我們要如何回去我們自己的年代?」
  「好問題。」我說。「真希望我能夠回答。先看看我們能不能活下來,到時候再去擔心那
種事情吧。現在要擔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接著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於是若有所思地看
著她道:「蘇西…我想我們需要談談關於我們的事。」
  她直視我的目光,問道:「有需要嗎?」
  「沒錯。我們很可能沒辦法在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之中存活。我一直都有這樣的預感,所以
從一開始就不希望你跟來。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站在這裡,而且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出現了變化
,所以我想如果有什麼話要說,重要的話,現在就是該說出口的時候了。因為將來未必還有機
會。」
  「我們是朋友。」蘇西冷冷地說。「這還不夠嗎?」
  「我不知道。」我道。「你認為足夠嗎?」
  「你比任何人都還要…接近我的內心。」蘇西緩緩地道。「我一直不認為自己會讓任何人
接近到這個地步;不認為我會想要任何人如此靠近。你…對我很重要,約翰。但是,我還是沒
辦法…跟你在一起,沒辦法跟你做愛。有些疤痕傷得太深,永遠沒有機會癒合。」
  「我並不是要講這個。」我溫柔地道。「你我之間的情感才是最重要的。我們能夠一起走
到這個地步已經算是奇跡了,真的。」
  她側著滿是疤痕的臉蛋,僅存的藍色眼眸以及無法上揚的堅定嘴角,默默地看了我好一會
兒。我想她應該沒發現自己正將槍抱在胸前,有如擁抱孩子或是愛人。當她終於開口說話的時
候,聲音就跟往常一樣冷酷。「你不在乎我臉上的傷嗎?我從不在乎是否擁有美貌的容顏,不
過…我也很清楚如今的我是什麼樣子,我的外表終於跟內心一樣醜陋了。」
  「你自己也說過,蘇西。」我盡可能輕鬆地說道。「我們這種怪物應該要相互扶持。」
  我緩緩湊向前去,動作非常小心。蘇西像一頭野生動物一樣觀察我的舉動,似乎隨時做好
逃開的準備。我感覺到她臉上的溫暖,感覺到她嘴中的呼吸,但是她依然沒有抗拒,沒有移動
。我溫柔地親吻她的臉頰,感受著交錯縱橫的堅硬疤痕,接著退開一點,凝視著她冷漠的湛藍
眼珠,輕輕地吻上她的嘴唇。她沒有回應我的吻,但是也沒有躲避,沒有退開。
  許久之後,她終於抬起雙手,環抱我的身軀。她的力道很輕,似乎隨時準備將我推開。我
移開嘴唇,以臉部側面輕觸她的臉頰,然後慢慢伸手摟住她的纖腰。她輕歎一聲,靜靜地感受
我的碰觸。她就這麼一直抱著我,直到越過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極限,這才緩緩放開雙手,向後
退出一步。我任由她走,心知不能強求太多。雖然此時她手中沒有握槍,但是我很明白有一把
無形的槍始終沒有離開她的手。她冷漠地看著我,微微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愛你,是吧?」我說。
  「喔,當然。」她道。「而我很關心你,約翰。再關心不過了。」
  接著我們同時轉頭四下張望。整座森林突然都安靜下來,空氣之中彌漫了一股全新的氣息
。那一刻裡,所有事物靜止不動,安靜到讓我能夠聽出自己的呼吸聲響,感受自己的心臟跳動
。蘇西和我將注意力完全轉向空地,有如森林中的動物感應到風暴即將來臨一般。
  虛空之中傳來一道聲響,似乎來自四面八方,又好像發自內心之下。整個世界都籠罩在這
道聲響之中,所有心靈都無法忽視它的存在。這聲音絕非自然而發,仿佛某種東西正在誕生,
又像某種東西即將死亡;那是一股情緒,一種體驗,一個人類心智無法承受的奇幻狀態。聲音
不斷擴大,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刺耳,越來越難以忍受。
  我們伸出雙手捂住耳朵,但是絲毫無法阻止聲音進入腦中。聲音持續增強,終於超越了人
類聽覺的範圍,再也聽不到了。蘇西和我渾身顫抖,不斷喘氣,不停搖頭,試圖將某種入侵腦
中的東西拋開。我什麼也聽不到,就連近在咫尺的蘇西說話也傳不進耳裡。我們再度朝空地看
去,有大事即將發生了,我們都可以感覺出來。剛剛的聲音還沒消逝,依然讓我們刻骨銘心。
  然後莉莉絲就出現了,突如其來地憑空浮現在森林與空地的交會之處。從我和蘇西所在的
位置看來,她起碼有二十呎高。莉莉絲進入這個時空之後,剛才那個非人的聲音當即停止。她
滿臉熱切地檢視著自己夷平的空地,深邃的雙眸中滿是專注。蘇西跟我躡手躡腳地向森林中的
暗處退去,借著陰影的掩護隱藏我們的形跡。只要看上莉莉絲一眼,任何生命都會嚇得膽顫心
驚。她體內所燃燒的力量,有如全銀河系的星星所綻放出的光芒。或許她本來只是為了成為亞
當的妻子而生,但是在那之後她又經歷過無數的際遇,早已跟一開始大不相同了。
  她並非只是單純地現身而已。莉莉絲的存在異常真實,仿佛世界由強大的精神力量直接將
自己的形象烙印在現實之中。她之所以出現在那裡完全是因為她想要出現在那裡,而她的存在
比物質界的所有實體都還要真實。她看起來…跟我上次在陌生人酒館中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而在上次見面之後,我的生活就陷入了無盡的混亂之中。
  她的身材太高,而且瘦得極不自然,身體的曲線流暢圓滑,似乎是為了行動效率而特別打
造的一般。她的頭髮、眼睛,以及嘴唇通通烏黑亮麗,搭配異常蒼白的皮膚,看起來就像黑白
照片的效果。她的臉形尖銳,棱角分明,具有一個顯眼的鷹勾鼻,唇形很薄,嘴巴很大,深邃
的眼中充滿了足以燃盡一切的火焰,臉上流露出全然不屬於人類的表情。她給人的感覺…狂野
、原始、未完成。她赤身裸體,小腹上沒有肚臍。
  我想起了瘋子,一個看事物的目光比任何人都還要透澈的男人。他曾經說過,我們眼中的
莉莉絲只是某種超強實體投射在處處設限的現實中的一個身分,我們所能看到的她只是人類腦
中所能承受的影像罷了。他也提到,人類形體的莉莉絲只是一個力量強大的傀儡娃娃,真正的
她其實存在於非常遙遠的時空外。
  莉莉絲。母親。怪物。
  我將心中所想的說給蘇西聽。她點了點頭。「無所謂。只要她真實存在,我就殺得了她。」
  我們都儘量維持極低的音量,不過看來就算平地響起悶雷也無法打斷莉莉絲專注的思緒。
不管她在眼前的空地看見了多麼遠大的景象,那一切都還沒有被創造出來。她念誦了一個單字
,那力量有如巨錘一般竄入空中,震撼了整個世界,不斷地觸碰所有實體,反彈出陣陣回音。
那個單字來自一種我沒聽過而且永遠不可能理解的語言,即使在時間老父的法術加持之下,我
依然聽不懂它的確實意義。那是某種古老語言中的古老字眼,或許是世界上所有語言的最初根
基。然而,從這個字眼引發的效果看來,我很高興自己聽不懂這個語言。
  因應古老單字的召喚,地表上裂開無數縫隙,誕生了許多恐怖的生命;莉莉絲身後的森林
裡也跑出了各種奇形怪狀的怪物。
  怪物們越過她的頭頂,爬過她的腳邊,個個身軀巨大、外表畸形、容貌醜陋,即使以夜城
的標準來看依然十分駭人。各式各樣動物、爬蟲類及昆蟲的混合體通通都有,畸形的程度超乎
想像極限。鼓脹的肌肉有如腫瘤一般覆蓋在化膿的血肉之上,黑暗的甲殼連接於殘破斷折的四
肢之中;構造複雜的血盆大口,數量繁多的瘋眼狂睛。其中有一隻長有三隻腳以及數不清的觸
角,四下晃動好似致命的鐵絲網一般。他們不斷地從黑暗的地底下爬出來。擁有兩排人類手臂
的白色蠕蟲,身軀巨大可比鯨魚,背上沿著脊椎生有一排有如利齒般的尖刀。具有蝙蝠外形的
飛行怪物優雅地自天上俯衝而下,可怕的展翅輪廓掠過天際,遮蔽明亮的星辰,橫越月亮的表
面。
  空氣中充滿了鮮血、內臟以及硫磺的味道。莉莉絲看著回應召喚而來的眾多怪物,臉上露
出滿意的微笑。
  我突然發現蘇西舉起武器準備開槍,於是立刻出手壓低槍管,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能讓槍口
保持著對準地面。若不是明知跟她搶槍是很不明智的行為,我早就把她的槍給搶下來了。過了
一會兒,她終於停止掙扎,氣喘吁吁地向我瞪來。
  「讓我開槍!他們需要品嘗子彈的滋味!」
  「我也有同感,」我說著也向她瞪去。「但是我們現在還不能暴露行蹤。再說,我敢肯定
你的槍傷不了那些怪物。」
  見她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我便緩緩地放開槍管。「我有帶詛咒跟祝福彈藥。」她悶悶不
樂地說道。
  「就算這樣也還是傷不了他們。我知道那些是什麼怪物,蘇西。被逐出伊甸園之後,莉莉
絲曾經前往地獄跟所有惡魔交合,生下了各式各樣的怪物藉以荼毒人類世界。外面的那些怪物
…就是她的孩子。」
  「你怎麼能夠肯定?」蘇西問。
  「我感覺得到。」我說。「一看就知道了,就像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樣,絕對不可能弄錯
。這些怪物將會成為我們那個年代的強者與神靈,而他們的後代將會變成吸血鬼、狼人、食屍
鬼以及其它存在於夜城中的獵食者。」
  「我有幾顆威力超強的手榴彈…」
  「不行,蘇西。」
  她哼了一聲,然後轉頭看向莉莉絲身邊不斷湧現的怪物。「那麼,」她終於開口道。「莉
莉絲的孩子,你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他們就是她在等待的觀眾。」
  莉莉絲的目光在眼前一片蠕動的怪物身上巡過一遍,臉上露出令人看不透的詭異微笑。天
知道她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任何事都有可能。最後她揮手比了個手勢,所有怪物立刻向左右飛
散,離開空地的範圍。莉莉絲皺著眉頭,念誦出另一個單字。此字一出,所有怪物全部嚇得縮
成一團。我感覺到現實本身因為莉莉絲恐怖的意志力而震動不已,整座黑暗森林有如一頭巨大
的生命般發出痛苦呻吟。接著,就在那驚心動魄的一瞬間裡,夜城已經在莉莉絲個體的意志與
決心之下創造完成。
  一座偉大的城市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涵蓋了整片空地裡的空間,耀眼奪目有如陽光灑落
,龐大而又華麗,充斥著美與奇跡。高聳的尖塔與亮眼的圓頂建築圍繞其外,雕飾精緻的通道
與優雅至極的宮殿聳立其間。這是一座光輝燦爛的城市,以木材與石塊、金屬與雕刻打造的夢
中仙境,散發出無比莊嚴宏偉的氣息,仿如所有生命夢寐以求的異國之都。所有輪廓充滿弧線
、光華圓潤、栩栩如生,建築物沉沉浮浮,有如身處人工海浪之中,不過彼此沒有撞擊接觸。
莉莉絲所創造的城市美不勝收,但是充滿缺陷,就跟她本身一樣。
  「這…跟我想像中差好多。」蘇西道。「真是太美了。一座光明之都、華麗之城,這麼美
得動人的美麗境地怎麼會淪落成我們那個墮落污穢的城市?」
  「因為我們面前的東西根本不是一座城市。」我說。「那是一個理想藍圖,裡面沒有居民
,永遠不會有任何生命能夠生存其中。那只是單純的願景,了無生氣的建築集合,空有華麗的
外表,骨子裡完全不適合居住。莉莉絲並不瞭解這一點。許多建築的比例都不對稱,根本不可
能同時並存。至於那些高塔之所以還沒倒下來,完全是因為莉莉絲以意志力堅持相信它們不會
倒罷了。街道八成沒有通往任何地方,城市運作所需的公共建設也全數欠缺,沒有明顯的出入
口,沒有下水道,也沒有主要道路。不…這是一座死城,一座華麗的墓園。你沒有感受到其中
的冷漠嗎?這是莉莉絲理想中的城市,一個烙印在現實之中的幻想;難怪人類最後要將夜城整
個打掉重建了。」
  「一個理想,」蘇西緩緩說道。「就像她為自己打造的人類軀體?」
  「說得好。」我說。
  「但是…這座城市的基本構想是從何而來的?」蘇西眉頭緊蹙地問。「這個年代還沒有任
何人類城市可以提供想像呀。」
  「這是個好問題。我都沒想到你能問出這麼有深度的問題呢,蘇西。我想…這座城市多半
反映出她曾經到過的地方。天堂、地獄、伊甸園、一個精神理想的實體化身、一個僅存在於想
像之中的夢幻都市、一個對於完美淨土的驚鴻一瞥…你知道,我們已經踏足哲學的洪流之中了
,蘇西。」
  「沒錯,」蘇西道。「人一不小心就會溺斃在這種洪流裡面。」
  「看看天上的星辰。」我突然道。「還有夜城上空的月亮。一切天象依然正常,和莉莉絲
現身之前沒有兩樣。夜空沒有絲毫改變,跟我們那個年代的夜城有著顯著的不同。」
  「所以呢?」蘇西問。
  「所以我們的夜城很可能根本不在它理論上該在的地方。」
  我本來還想深入探討下去,不過此時莉莉絲突然轉身對著自己的後代發言。她的聲音流露
出不自然的寧靜、雄壯、決心,以及盎然的生氣,並非全然屬於人類的聲音,也不是單純屬於
女性的聲音。她說著一種人類誕生之前就已經存在的古老語言,不過我完全聽得懂那些話語的
內容。
  「我拋開伊甸園的安逸生涯,為自己在物質界中建立一個新家。一個真正的自由樂土,遠
離天堂與地獄的強權管轄。這是我賜給你們的禮物,也獻給之後將要進住此地的所有生命。」
  怪物們紛紛發出各種駭人的聲響,為莉莉絲而鼓掌,在她之前鞠躬哈腰,盡其所能地討她
歡喜。我緩緩露出微笑,這些怪物根本沒有聽出她話中的玄機:這座城市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專
為他們而建的。我深入思索著她的言語,一切似乎終於開始明朗了。
  「你又皺眉了。」蘇西道。「怎麼了?」
  「遠離天堂與地獄的管轄。」我慢慢說道。「遠離獎賞與懲罰的效力,遠離所有行為所需
面對的後果。如果世間沒有善惡之分,所有行為都將失去意義。如果你不再需要選擇自我的善
惡陣營、如果你所做的一切都沒有差別,那麼生命還有任何意義嗎?」
  「你講得太複雜了。」蘇西道。「我心中從來沒有那麼多善惡之分。」
  「我注意到了。」我說。「但是你至少分得出朋友跟敵人的差別。你會認同某些人的行為
,唾棄某些人的舉動。你瞭解因果的概念,知道自己的一切行為都會導致後果。聽著,好好想
一想,為何美德的獎賞就是贏得美德本身?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根本沒有資格成為美德
。如果一個人行善只是為了要上天堂,避免做錯事只是因為不想下地獄,那麼善與惡的分別就
已經不再具有意義。人之所以行善,是因為他相信那是正確的事情,絕不是因為可以得到獎賞
。這就是為什麼,即使在夜城,也沒有人能夠證明天堂與地獄確實存在。我們擁有自由意志,
可以自行選擇善惡陣營。為了幫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每個人都必須在善惡之間抉擇。不然的
話一切都將失去價值,存在本身也會成為一件沒有意義的東西。」
  「所以莉莉絲才想要毀滅未來的夜城。」蘇西緩緩點頭,說道。「因為善惡跟因果已經入
侵夜城。有人的地方就有善惡。毀滅夜城是唯一可以找回原始夜城初衷的方法,除非所有腐化
夜城的生命通通消失,不然夜城的創造理念絕對會再度遭受污染。」
  「沒錯,」我道。「聽起來像是我母親會有的想法。」
  蘇西看著不可一世站在子嗣面前的莉莉絲。「創造夜城應該消耗了她不少精力。」蘇西若
有深意地道。「如果我能接近到直接把槍管插到她鼻孔的距離…」
  「她看起來還沒虛弱到那種地步。」我道。
  這時莉莉絲領頭走進她所創造的城市,所有的怪物立刻發出響徹雲霄的歡呼,跟在她的身
後踏入夜城之中。蘇西和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心中暫時放下一塊大石。光是看著這群怪
物就讓我們眼睛痛、胃腸絞。這種精神上的醜陋景象根本不是人類雙眼所該承受的。
  突然之間,兩名天使憑空降臨我們身前。
  這兩名天使顯然一個來自天堂,一個來自地獄。他們是兩條具有完美人類體形以及巨大羽
翼的身影,其中一個完全由光芒構成,另外一個則由黑暗所凝聚。儘管看不出他們的臉部輪廓
,不過我們打從心裡感受出他們的身分,十足肯定他們都是天使。我有一股想要跪下膜拜的欲
望,但是我沒有這麼做,因為我是約翰‧泰勒。蘇西向來不願意向任何強權低頭,所以當場就
舉起槍管對準他們。我忍不住露出微笑。兩名天使彼此對看一眼,似乎有點遲疑,因為我們與
他們預期中的有很大的不同。
  「好像事情還不夠複雜一樣,」我道。「現在連天堂跟地獄都打算直接干涉了?太好了。」
  「該死的天使。」蘇西皺眉道。「死後世界的流氓。我應該把你們的羽毛拔光才對,你們
來這裡想幹麼?」
  「我們是來找你們的。」光明天使說道。他的聲音有如銀鈴一般在我腦中迴響。
  「我們要你們阻止莉莉絲。我們可以幫助你們。」黑暗大使說道。他的聲音有如焦黑的血
肉一般把我的腦袋搞得一團糟。
  「我乃加百列。」
  「我乃巴弗滅。」
  「你們所見並非我們原來的形體。」加百列道。「我們依照你們腦中的形象而化身成這種
外形。」
  「這是善意的謊言。」巴弗滅道。
  「為使兩位更能接受我們的存在。」
  「但是不能因此而放肆。我們代表天堂與地獄的意志,背負著處理此間事務的審判權。」
  「你們將會聽從我們的號令。」加百列道。
  「要打賭嗎?」蘇西說。
  「我們不會聽從任何人的號令。」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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