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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一二三再見幸福[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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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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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00:16:4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一二三再見幸福 作者:千尋

她可不可以不要當方侑萱?
不要是個沒有爸媽疼愛的可憐女?
癡心的媽媽到死都得不到爸爸的愛,留下她一個人,
只好一肚子恨加入爸爸和外面的女人、外面的妹妹所組的家,
在媽媽身上,她早就學會愛不是可以信任的東西,
偏偏隔壁那個大哥哥不怕渾身是刺的小女孩,
在她孤單啃乾麵包的平安夜像一顆火球走了過來,煨暖她,
當她孤單旋轉、跳躍,在舞台上發光時,是他送出掌聲,
大哥哥害她變得貪心想要愛,忘了從媽媽身上學的教訓,
如今,只因為一次說謊,他就要把愛情收回去嗎?
媽媽告訴她,凡事試過三次,就對得起別人和自己,
所以,她決定給自己三次機會,請求他的原諒,
第一次,她失敗了;第二次,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第三次,她說了所有的心情,仍然得不到大哥哥的諒解!
夠了,真的夠了,她不再強求,也無力再強求!
望著他決然離去的背影,只能笑著祝福他,並告訴自己──
再見,她的愛情,再見,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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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00:17:1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籬笆上開滿紫籐花,大大小小的花朵爭妍鬥艷,風吹過,綠色的葉子迎風搖曳。正值盛暑,花白的大太陽曬在柏油路面上,帶起一股子夏天氣味。

  這裡是高級住宅區,家家戶戶都有其獨特造型,看得出來建築師們的匠心獨具,其中以道路盡頭那戶最特別,它的特別不在於用了什麼高貴建材,而在於遠遠望去,它就是給人一種溫暖甜蜜的感覺。

  厲害吧,冰冷的建築物居然可以帶給人們溫暖感受。

  那房子小小的,扣掉三十幾坪院子,房屋佔地也只有三十坪左右,是木造的兩層樓建築,在潮濕多雨的台灣,它維持得相當好。

  因為是木造建築,光是打開門,就會聞到一股木頭香氣,一樓有個大客廳,客廳裡除了液晶電視外,還有一組米白色的小牛皮沙發,客廳後面是廚房、衛浴和餐廳,二樓有兩間套房,一大一小,很適合小家庭生活。

  院子種滿花卉,玫瑰、海棠、茉莉、百合、孤挺花……很顯然,住在這裡的主人很喜歡花,聽說,當年這個主人就是看中這片花圃,才決定買下這幢房子。

  除了花花草草之外,院子還有三棵高大的桃花心木,它的樹幹又直又高,每到秋天,就會在綠葉間結起一顆顆碩大果實,當果實成熟就會爆開,這時候,裡面帶著羽翼的種子,就會像竹蜻蜓一樣,轉啊轉地飄落下來。

  想像千百個竹蜻蜓自空中盤旋而下,那是多麼壯觀驚艷的景象。

  午後三四點,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坐在開滿紫籐花的籬笆旁,他不知道在這裡坐多久了,很奇怪,這個時間、這個年齡的小孩,應該在教室裡上課、在操場上打球上體育,不是坐在別人家的籬笆下,仰頭,無語地望著天空。

  他的手腳髒兮兮的,臉上也沾滿污泥,佝僂著背,長長的劉海蓋住半張臉,他有雙漆黑的眼睛,但骯髒遮蔽了他的容貌。

  他超餓,餓到走不動了,不然,還可以跑得更遠,他蜷起身子,瘦削的兩條手臂壓在胃的上方,試著不讓肚子的咕嚕聲那麼響亮,他的右臉有塊紅色印子,因為太髒了,分辨不出是受傷還是其它原因造成。

  路的那端,一個長髮女孩往男孩方向走來,她的長髮紮成辮子,鬆鬆地垂在右肩上,她的皮膚很白、嘴唇很紅,圓圓亮亮的大眼睛笑望著遠方,彷彿心情很好。

  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覺她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當然,不是跛得很嚴重,雖然她的行進速度、身形、走路姿勢都優雅得像個高貴公主,但這些並沒有辦法掩蓋住她碎花長裙下方、右小腿裝著義肢的事實。

  她叫做顧筱優,二十三歲,在附近的小學當美術老師。

  她走到男孩身邊,輕推了下他的手臂。

  男孩抬起不馴的雙眼,熠熠生輝的黑瞳直射向筱優。

  「不必趕,我馬上就走。」他的口氣惡劣,好像與全世界為敵。

  他常被趕嗎?無預警地,她的心被扯了一下。男孩眼底流露出的敵意讓她鼻酸,那是個被人漠視的小孩,被漠視的感覺,她很能理解。

  「我沒要趕你啊,這裡是我家,你要不要進去屋裡喝點水?這裡有點熱。」她臉上有著燦爛笑顏,和男孩臉上的憤世嫉俗有著強烈反差。

  男孩盯住筱優,眼底充滿戒慎防備,老半天才勉強回答一句,「我沒錢。」

  「我又不開飲料店,我們家的水不必錢。」筱優還是笑,滿臉叫人感到安全的甜美笑容,讓他松卸防備。

  男孩沒回話,但動作做出回答,緩緩起身,站在筱優身前,她不介意他的髒,想也不想地牽起他的手往屋裡走,他有一點小彆扭,但只掙扎兩下,就乖乖讓筱優牽著。

  走進院子裡,濃濃的茉莉花香,讓他不爭氣的肚子又咕嚕咕嚕地唱起協奏曲,他尷尬到不行,低著頭,倔著、不敢看筱優。

  她聽到飢餓的聲音,微笑、不多話。

  打開屋門,她鬆開他的手,說道:「你先坐一下,我去倒茶。」然後就往廚房走去,留下他一個人在客廳觀察環境。

  男孩看見米白色的沙發,再看看自己骯髒的手腳,猶豫著,沒入座。

  不多久,她端著托盤進客廳,笑問:「為什麼不坐?快過來啊。」

  在筱優的催促下,男孩坐進沙發,手腳盡量往裡縮,欲蓋彌彰地企圖遮掩自己的髒。

  筱優把一塊裹滿鮮奶油的大蛋糕和水果茶放在他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啜飲。「哇,好涼哦,你喝喝看,味道不錯哦。」

  這次,他沒有猶豫太久,應該說,美味的蛋糕促使他快速做出決定,他拿起蛋糕,狼吞虎嚥,沒幾下子就把蛋糕全吞下肚。

  筱優歎氣,看來,他已經餓了很久,她把自己沒動過的那塊蛋糕推到他面前,他飛快端起盤子,一邊吃著,一邊望她,眼底又升起警戒。

  她打開CD音響,一曲溫柔的音樂流出,然後走到廚房,把冰箱裡找得到的食物都端到他面前,然後拿起畫冊,靜靜地坐在一旁,為男孩畫素描。

  音樂鬆弛了男孩的神經,他把食物、水果茶吃光喝完,滿足地打個飽嗝,原本的侷促不安因為有了飽足感而放開,慢慢地,他趴在沙發上熟睡。

  男孩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

  廚房裡傳出陣陣飯菜香,他循著香味找到筱優,站在廚房門口,凝視著她做飯的背影,心底升起一股溫暖。

  筱優回身發現他,嫣然一笑。「客廳桌上有乾淨的衣服和牙刷毛巾,二樓的浴室比較大間,你先洗個澡,馬上就開飯,好不好?」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有什麼目的?」他瞪她,猜測她會不會對自己不利。

  筱優輕聲笑。「曾經有個叔叔告訴我,只有付出愛的人,才有權利得到愛。我想要得到愛,所以付出。」

  這些年寂寞太久,她很高興有個桀驁不馴的男孩闖入自己的生活。

  他想了半天,決定照著她的話做,因為爐子上的菜,要命的香。

  他洗澡、他們吃飯,飯後,她沒問他臉上的傷口,只問他有沒有地方去,他搖頭,她便決定收留他一晚。

  他很喜歡棉被上頭柔軟精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筱優醒來的時候,男孩已經離開,客廳桌上留著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謝謝。

  他的字實在寫得不怎樣,看在她這個資優生兼老師的眼底,很想把他抓回來罰寫五十遍,然而,她想起男孩憤怒的眼神,也許他把時間力氣都拿來仇恨全世界了,哪有時間好好學寫字。

  十歲的小男生仇恨全世界?不稀奇,曾經有好長一段日子,她也是用仇恨支持著自己過日子。

  她搖頭,搖掉一段自己不肯回首的過往。

  五天後,筱優從小學回來,她又看見那個男孩,這次他身旁帶了個十五、六歲的女生,一樣坐在她的籬笆外頭,一樣髒得讓人想跳腳,男孩一樣保持沉默,但他看著她的眼底,有著淡淡依賴。

  女孩看見她,甜甜笑開,儘管她的臉很髒,但筱優還是從髒髒的臉蛋裡看見她的清純甜美。

  「姊姊,小記要吃大蛋糕。」女孩說。

  於是筱優知道她叫做小記。

  「可是我今天沒蛋糕,吃餅乾好不好?」她回給小記一個同樣甜美的笑容。

  「好啊、好啊,小記最愛吃餅乾。」她笑著拍手,舉止動作像六歲小孩。

  筱優知道她不正常,但沒對此發表意見。

  這天晚上,她收留兩個小孩,一個叫文小記,一個叫做梁小錄。

  筱優安靜地聽著他們的故事,知道小錄和小記是同母異父的姊弟,前年,媽媽帶著他們嫁給叔叔,叔叔成了他們新的監護人,但他有酗酒習慣,發酒瘋的時候常會毒打他們和媽媽。

  年初,媽媽再也受不了叔叔的暴力,偷偷逃跑,卻把他們留下,從此他們成了叔叔的出氣筒,三天兩頭挨打。

  他們的媽媽曾說,是小記和小錄記錄了她的人生,她會好好照顧他們、愛他們,陪他們長大,言猶在耳,媽媽卻拋下他們遠走他鄉。

  聽完他們的故事,筱優不勝唏噓,她真不知道該不該信任親情這種東西。

  當小記、小錄清洗乾淨之後,她看見他們身上青青紫紫,有許多道挨打的傷痕,那是看得到的部份,而看不到的部份在小錄眼中現形,他不說,但眸子裡時時刻刻寫著憤懣,暴力家庭傷大人更傷孩子。

  筱優皺眉頭,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如果你們沒地方去的話,就一直住下來吧。」

  小錄沒回答好或不好,但眼底閃過一道驚喜,而小記則是笑著問她,「如果我們一直住下來,有蛋糕可以吃嗎?」

  筱優點頭。「姊姊可是很會烤蛋糕的,我的蛋糕比店裡賣的更好吃。」

  「好棒,我要住下來、我要住下來。」小記開心地跳著、笑著,嘴裡唱著亂七八糟的歌,但說實話,還不錯聽。

  他們這次會下定決心離家出走,一個原因是小錄認識了她,另一個原因是叔叔喝醉酒,拿著籐條逼小記脫衣服跳舞給他看,小錄一急,拿起空酒瓶往叔叔額頭砸去,拉了小記就往外跑。

  聽完他們的故事,筱優心疼的環抱兩個姊弟,柔聲道:「以後不會了,有姊姊保護,誰都不能動你們。」

  晚上,小記畫圖畫到一半,突然抬起頭,憨笑問:「姊姊,你笑起來好漂亮哦,你為什麼那麼愛笑啊?」

  她最喜歡看筱優微笑了,每次看見筱優的笑臉,她的心就像吃了很多很多巧克力,裝滿甜蜜蜜。

  聽見她的問話,筱優又笑開了,「很久很久以前,姊姊不但不喜歡笑,還很討厭愛笑的女生。」

  「為什麼現在很愛笑了?」

  「小記、小錄想聽故事嗎?」

  「好啊,小記最愛聽故事。」

  「這樣啊……」筱優想了想,走到櫥櫃邊,拿出一迭相簿,折回沙發,在桌上攤開,相片裡,筱優穿著各式各樣美美的舞衣和黑色衣服,黑色的大眼睛注視著鏡頭,但臉上沒有笑容,只刻劃著冷漠。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媽媽總對我說:寶貝女兒,你笑起來真可愛,好像紅蘋果,記得哦,要常常對爸爸笑,要不斷告訴爸爸,你好愛好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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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00:18: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媽媽經常把侑萱抱在懷裡,說:「寶貝女兒,你笑起來真可愛,好像紅蘋果哦,你要常常對爸爸笑,要不斷告訴爸爸,你好愛好愛他……」

  六歲的方侑萱沒有說不要,相反地,她乖巧地應了聲好。但那時候她已經知道,生活沒有什麼值得開心。

  因此,即使她清楚自己笑起來像蘋果,也不愛笑,大部份的時間,她的眉頭是皺著的,小小的年紀老是寒著一張臉,沒有六歲小孩的童真。

  也許是家庭環境造就她的怪異吧,她出生於一個奇怪的家庭——

  她的外公外婆是地方首富,去世後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獨生女兒,獨生女兒嫁給另一個首富的兒子,生活優裕得讓人眼紅。

  侑萱的爸媽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照理說,有感情基礎的兩個人,應該不難經營一段完美姻緣,可惜,婚姻是種充滿變量的關係,就算感情基礎再雄厚,也不能為婚姻掛太多保證。

  結婚半年,侑萱的爸爸有了外遇。

  他對妻子說,他是認真的,從沒這麼想要一個女人過,他很抱歉娶她、負她,希望能得到她的成全。

  很可惜,侑萱的媽媽也是認真的,她一樣沒想過自己會這麼想要丈夫的心,她也很抱歉自己不願意離婚,執意把他留在身邊。何況,當時她懷孕了,她以為一條小生命能夠為自己挽救婚姻,能扭轉所有不利自己的狀況。

  兩個固執的男女讓情況陷入僵局,侑萱的父親用行動來表明,這輩子,他只愛外遇女子林靜雰。他不顧父母親的反對、不顧懷孕妻子無助的淚水,隻身搬出家裡,與真愛賃屋而居。

  他說:他的態度越是模稜兩可,侑萱的媽媽受傷越深。

  他和林靜雰在外同居,不多久,也生下一個女兒,她從母姓,叫做林侑亭,只比侑萱小半歲。

  偶爾,侑萱的爸爸會回來看侑萱,機會不多,但侑萱媽媽把握每次丈夫回來的機會,為他做菜、為他打扮自己、為他找到共同話題、為他營造一個幸福家庭的假象。

  她總是欺騙自己,幻想丈夫是離家賺錢而不是外遇,這種幻想不健康,卻讓她遺忘妒忌和痛苦。她盼望丈夫迷途知返,重返家庭,可惜每次……都是以失望做結局。

  她常把侑萱抱在懷裡,語調甜蜜地對女兒說:「侑萱啊,媽媽從六歲就愛上爸爸,我每天都希望自己快點長大,能夠嫁給爸爸。」

  這些故事,侑萱聽過很多遍,多到不必麻煩大腦就能輕易背誦。

  在還沒進爺爺公司上班之前,爸爸都是喜歡媽媽的。

  他們一起唸書、一起上大學,一起出國拿學位、一起進入社會當新鮮人,所以兩人結婚半點都不勉強,他們承諾過要彼此扶持、相互照顧,要共同走過這輩子。

  但後來,爸爸認識爺爺的左右手林爺爺,再透過林爺爺認識他很愛跳芭蕾舞的女兒林靜雰,瞬地,爸爸就變心了,迅雷不及掩耳。

  在這件事上頭,侑萱學會,愛情是種壞東西,它不能給任何人任何保證,它說變就變,早上還在的感覺,到了晚上就會變成憎厭,而且它很自私,傷人也無所謂。

  爸爸不斷跟媽媽提及離婚,但媽媽總是習慣性迴避這個話題,繼續活在自己設定的幸福婚姻裡,何況公公婆婆挺她,寧願要媳婦也不肯要被狐狸精迷昏頭的不孝兒子,他們選擇跟媳婦一起住,不願意搬去和兒子同居。

  只是公公死後,婆婆軟化態度,接納了林靜雰,搬去和兒子住,直到去年底過世,林靜雰以長媳名義參加喪禮,這讓侑萱的媽媽大受打擊。

  侑萱媽媽叫做程馨儀,在附近小學當美術老師,她的圖畫得很棒,有絕對資格開畫展,許多學生希望能跟她學畫,但程馨儀拒絕了,因為她要把時間留給丈夫和女兒。

  每次丈夫要回來,她都會跟學校請假兩天,把家裡裡外外打掃得煥然一新,煮了滿桌子豐盛菜餚,再把女兒打扮成小公主。

  她週而復始地重複同樣的話,不停對不愛笑的女兒洗腦。

  「侑萱,知道你笑起來有多美嗎?你要多對爸爸笑,還要告訴爸爸,你好愛、好愛他。」

  侑萱是個聽話的女兒,所以每次爸爸回家,不愛笑的她,總是勉強自己,隨時隨地把笑容掛在臉上。

  去年,媽媽生病了。

  她辭掉工作待在家裡陪女兒,侑萱拉著媽媽想學畫畫,但是媽媽說:「侑萱啊,爸爸不喜歡愛畫畫的女生,他比較喜歡會跳舞的女孩,你可不可以認真學舞蹈,讓爸爸愛死了侑萱?」

  她討厭跳舞!

  拉筋很痛,每次上完課,她全身骨頭好像快要斷掉,可是為了讓媽媽高興,所有的痛,她通通忍下。

  她厭惡跳舞,但別人跳一個小時,她咬緊牙關狠練幾小時,老師說她是天才,是天生注定來跳舞的,侑萱沒反駁,但她心知肚明,若不是為了讓爸爸媽媽快樂,她不會做這種事情。

  上個月,她拿到幼兒組舞蹈比賽的冠軍獎盃,當她把獎盃捧到爸爸面前,爸爸高興得不得了,抱著她,轉三個大圈圈,轉圈圈的時候,她眼角看見媽媽的笑臉。

  那天,她暗暗對自己發誓,要當個偉大的舞者,讓媽媽好快樂。

  昨天爸爸打電話來,說要回家。

  媽媽的身體不舒服,她還是撐著,一邊吐、一邊打掃家裡。

  她做了好吃的飯菜、把侑萱打扮成公主,然後坐在客廳裡等爸爸,她們從六點等到十二點,等得累倒在沙發邊,但爸爸爽約了,他沒出現。

  今天早上,媽媽開始發燒,她勉強走進房間睡覺,侑萱很乖,把滿桌子的食物一盤盤倒進廚餘桶裡,擰了條乾淨抹布,踩在椅子上擦餐桌。

  門鈴響的時候,侑萱正拿著抹布擦桌子,雪白的洋裝上沾了菜屑,她跳下椅子,奔到屋前打開門,在看見爸爸那刻,皺起的雙眉立刻轉換成笑臉,「爸爸回來了,侑萱好想你、好愛你哦。」

  方毅達彎下腰,揉了揉她的頭髮,輕聲說:「爸爸也好想侑萱、好愛侑萱。」

  「下個星期,老師要帶我去參加舞蹈比賽哦,我要再拿一個冠軍送給爸爸。」

  「真的嗎?我們家侑萱要變成舞蹈家了,高不高興?」

  「爸爸高興嗎?」

  「當然高興,穿著舞衣的侑萱肯定比仙女更美麗。」

  「嗯,爸爸高興侑萱也高興,侑萱一定要變成很有名、很有名的舞蹈家。」她壓下對舞蹈的厭惡,決心為爸爸、媽媽辦到。

  「好,到時候我要告訴所有的人,看!那個最漂亮的小女生就是我的女兒。」

  侑萱笑得更甜了,像沾上朝露的紅蘋果,引人垂涎。「那爸爸要送我很大很大束玫瑰花呦。」

  「那有什麼問題。對了,媽媽呢?」

  「媽媽在房間休息。」侑萱乖巧道。

  媽媽教她很多遍,她越乖,爸爸才越喜歡回來看她們母女,她心底明白,媽媽有多盼望爸爸回家,無論如何,她都要當個好女孩,讓爸爸看重自己。

  「我上樓去找媽媽。」

  「好。」她先進屋,替爸爸拿拖鞋,目送爸爸上二樓,她的巴結笑容一直掛在臉上,不褪。

  侑萱把桌子整理好後,從冰箱倒冰茶準備端給爸爸喝,她小心翼翼走到媽媽房門外,卻意外地聽見裡面傳出爭執聲,她想也不想,衝進房間。

  她的出現讓毅達詫異,他閉上嘴、背過身。

  侑萱看看媽媽再轉頭望望爸爸,她輕輕把剩下半杯的冰茶放在桌上,走到母親床邊,細瘦的雙臂環住母親的脖子。

  她沒說話,卻擺明了立場,挺媽媽。

  須臾,毅達歎氣,緩了急促口吻。「馨儀,你再考慮考慮好嗎?僵持對誰都沒有好處。」

  馨儀沒有哭嚎,只是任淚水沖刷,在臉頰上衝出幾道墨黑。她吞下哽咽,挺直背脊,堅持道:「我不離婚,從結婚那天你就知道的,我承諾過的話,不後悔。」

  「這是何苦,你為難的不只是我,還有自己。」他苦口婆心。

  「我苦……沒關係,只要能等回你的心,再苦都甘願。」

  「你等不回我的,我愛靜雰,今生今世都不會改變。」

  他的斬釘截鐵再度輾過她的心,多殘忍,他怎會以為她是無敵金鋼,輾不破、踩不碎?

  「愛是會改變的,以前你也愛過我。」馨儀虛弱道。

  「那不是愛,我解釋過很多次了,那是兄妹、是朋友之情。請你體諒我,侑亭馬上要念小學,我必須給她一個姓。」

  毅達幾乎要跪地哀求她了,侑亭的身子不好,她的生日什麼禮物都不要,只想和爸爸一樣姓方,這個在別的孩子身上理直氣壯的微薄願望,竟然成為女兒達不到的夢想,想至此,他就覺得愧對侑亭。

  「你給吧,我願意收養她,但我不離婚。」

  馨儀堅定搖頭,如果這輩子有什麼事是她必須堅持的,大概只有愛情這件事,雖然這份堅持造就她的痛苦。

  「求求你,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說的那樣愛我,就別折磨我,好不好?」

  「所以,離婚是一切問題的解答?」她忍不住苦笑,這個時候,他居然在意起她愛他?

  「沒錯,離婚後,你可以為自己而活,重新找到一個好男人,過著幸福日子,至於侑萱,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

  她沒接話,垂首,淚水在棉被上暈出一片傷心痕跡,他連這個都想好了……也是,對於離婚,他已經計劃多年。

  「靜雰保證,會對侑萱、侑亭一視同仁,我也向你發誓,我會盡全力栽培侑萱跳舞,支持所有她想做的事。至於你,你要多少贍養費,只要你開口,我都不拒絕。」

  「即使我要走你全部的財產?」

  「對,即使你拿走我全部財產。」他答得毫不猶豫。

  馨儀緩緩搖頭,這一刻,她終於認清。

  當男人願意付出所有,換得自由,她還能不明白,他有多恨她?真可悲,她的全心愛戀竟造成他的無奈與痛恨……愛情,還真是勉強不得的東西。

  「你忘記了,我很富有,在你身上,我從未想過金錢。」

  語畢,偏頭,她看見梳妝台鏡中的自己,再濃的妝都掩不去自己的蒼白憔悴,淚水沖刷出的墨痕讓她看起來像鬼,為了等待一顆不屬於自己的心,她付出全部生命,可他不心疼,只心疼另一個女人得不到名份。一個妻子做到這田地,真失敗,對不?

  她前輩子肯定做了不少壞事,才會撞上不幸。

  「我知道你不缺錢,好吧,除了錢,你還有什麼條件,提出來,我們討論。」

  「如果……我要侑萱呢?」緊抱住女兒,她知道毅達真心疼愛優秀可愛又懂事的小侑萱,除了疼愛,他對女兒有很深的罪惡感,如果是這個條件,他多少會猶豫不決吧?

  的確,她的條件為難到他了,但,並沒有太久,他做出決定。

  「如果侑萱是你的條件,好吧,畢竟她是你一手帶大,也離不開你。不過,養育她、照顧她、栽培她的責任,我不會推卸。」

  說到底,還是錢,他怎麼就聽不懂,她從來不缺錢。

  侑萱才六歲,但她聰明得不得了,她聽得懂,爸爸為了林阿姨不要媽媽也不要自己,她美麗的臉龐浮起一個不該在六歲孩童身上出現的沉重表情。

  相同的沉重也出現在馨儀臉上,真可悲,她還以為侑萱是自己牽制丈夫的武器,原來為了離婚,他可以不顧一切。

  走到這個地步,她的自欺欺人實在太愚蠢。「我完全懂了,無論如何,你都要離婚。」那麼明白清楚的事仍然叫她喉頭一緊,忍不住地,哽咽。

  侑萱望向爸爸,許久,久到她幾乎變成蠟像,習慣在爸爸面前掛上的笑臉隱去,首次,她看著父親的眸子裡,帶著恨意。

  接觸到女兒的目光,他倏地一驚,對於侑萱的不諒解,他很抱歉,但他必須結束這個早該結束的錯誤婚姻,再拖下去,對兩個人都是沉重負累,他盼望女兒漸漸長大,能夠理解。

  侑萱爬上床,小小的手臂環住母親,柔聲說:「媽,不怕,侑萱不離開,侑萱馬上就長大了,我會照顧你。」

  馨儀回抱女兒,是啊,她還有女兒。

  她歎息,輕聲說:「再等等吧,等我把離婚協議書籤好,我會寄給你。」

  第一次,她正面響應離婚這個話題,可不明所以地,他心底打個突,隱隱生起不安。

  她瘦骨嶙峋的手臂緊抱住女兒,手背上,一道道青筋明顯浮現,他猛地發現妻子的削瘦,是他疏忽了嗎?多久了?從什麼時候,從不上妝的馨儀開始化起濃妝?

  「馨儀,你……」不舒服嗎?

  他話未說完,她截下。「不會太久的,我保證。」

  他定眼望她,猜測著、懷疑著。

  她對住他的眼,添上一個淒然笑臉。「你回去吧,我會聯絡你。」

  侑萱沒注意到爸爸什麼時候離開,等反應過來時,她發現媽媽又哭又笑,抱住自己的身子熱得像火爐,她輕輕搖晃著侑萱,把熱得燙人的臉頰貼在女兒冰涼的臉上。

  侑萱拍拍媽媽的背說:「媽媽不怕,爸爸不要我們,我們也不要他,他是壞人。」

  「不,爸爸是好男人,他只是不愛媽媽。」

  這個事實,馨儀從來都明白,只是假裝不知道。若不是他太好,怎會讓她沉溺深陷得無法自拔?

  「媽媽更好,他不愛媽媽是他笨蛋。」侑萱低聲啜泣,母親的病容讓她恐懼。

  「侑萱說得對,可惜愛情會讓人變傻。」她捧起女兒掛滿淚痕的小臉,認真問:「侑萱,記不記得媽媽說過,一件事情要試過幾次才能放棄?」

  「三次。」

  「答對了,可是媽媽對愛爸爸這件事太有耐心,試了三千次、三萬次都沒成功,還在繼續試,笨的是媽媽不是爸爸,我應該試三次就好。」

  「不對,媽媽很聰明。」侑萱安慰媽媽。

  馨儀撫摸聰明乖巧的女兒,忍不住落下淚水,往後……剩她一個人該怎麼辦?再不甘心,她還是得把女兒送出去啊。

  「侑萱要記住媽媽的話,什麼事都試三次就好,不要花太多的心力和時間去欺負自己,否則會像媽媽這樣,越試越不甘心,到頭來,吃了虧,別人還要怨恨你。懂不?」她不要女兒重蹈覆轍。

  「懂,侑萱只試三次。」

  「就算是很喜歡、很喜歡的男生,如果他拒絕你三次,就不要再試了,轉頭、離開他,不要猶豫,好不好?」

  「好。」

  她深望女兒一眼,把她緊抱在懷裡。「這樣,媽媽就放心了。侑萱陪媽媽睡一下下好嗎?」

  「好。」她從來不會拒絕媽媽的要求。

  她在媽媽身旁躺下,小小的手心沒忘記一下一下拍著媽媽,像媽媽平日哄她睡覺那樣。

  但是,即使程馨儀只要侑萱試三次,她還是一句一句說著方毅達的好。

  「那年啊,媽媽失去你外公,是爸爸在我身邊,摟著我、擁著我,告訴我說,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我摔斷腿,爸爸每天背著我上下學,當我的人形輪椅……」

  馨儀喋喋不休說著,她不明白,怎麼會,這樣的感情還算不上愛情?

  八月的第一個星期天,侑萱把麥片泡進牛奶裡端進媽媽的房間。

  媽媽昏睡很多天了,不吃東西也不喝水,全身滾燙得嚇人,害她不敢離開媽媽太遠,她經常睡到一半就被惡夢驚醒,衝下床、跑到媽媽房間,把手指頭伸到媽媽鼻子下面,試試她有沒有呼吸。

  要確定媽媽鼻子下方有暖暖的氣息,侑萱才能安心。

  媽媽一天比一天蒼白,侑萱也一天比一天瘦弱,冰箱裡面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她圓圓的蘋果臉變成小瓜子,下巴尖尖的,整張臉只看得見那兩顆又黑又大的眼睛。

  她把早餐端到床邊,輕輕放下,推推媽媽說:「媽媽,吃早餐好不好?」

  侑萱碰到媽媽的手臂,好奇怪哦,媽媽不發燙了,身子變得冷冷的。

  病好了嗎?侑萱揚起笑臉,再推一次媽媽。「媽媽,快起來吃東西,吃飽了,我們去迪斯尼樂園玩。」

  媽媽之前說,等她病好,要帶侑萱到迪斯尼樂園玩,她從來沒去過迪斯尼,不知道樂園長得是圓還是扁,但她一心想去,因為能夠去樂園,就代表媽媽的身體恢復健康。

  可是……媽媽一動不動,她用力拉了拉媽媽的手,她還是不動。

  「在賴床哦,媽媽說賴床是壞習慣,好孩子不可以賴床的呀。」

  她語調刻意放得輕鬆,試著隱去心中不安,她握住母親的手,很冷、很硬,沒有以前的暖暖軟軟。

  「媽媽,快吃東西啊,你不是說,一日之計在於晨,吃飽才有力氣工作。」她不死心,彎下身子,捧住媽媽的臉,在媽媽耳邊說話。

  她的手指頭放在媽媽的人中,那裡冷冷的,沒有暖暖的空氣進進出出。

  心突然間冷了,像媽媽的手一樣,她不認識死亡,但隱約知道死亡,她除去鞋子,爬到床上,躺在媽媽身邊,繼續說話。

  「媽媽,你是不是睜不開眼睛?再試試吧,要試三次才可以放棄哦……媽,我真的好想跟你學畫畫,你教我畫畫,我也不放棄跳舞,讓爸爸高興,好不好……媽,其實沒有爸爸沒關係,侑萱真的不要緊ㄟ,又不是只有我們家沒爸爸,小健家也沒爸爸啊……侑萱有媽媽就夠啦,我們去迪斯尼、去美國、去英國,我們自己去……」

  她不停說話,一顆顆滑下的淚水叫枕頭吸了進去。

  沒有人教過她,媽媽死掉的話,她應該怎麼做,只能在驚惶恐懼間,逼迫自己適應接受,接受愛她的媽媽再也不會緊緊、緊緊地抱住她。

  從清晨說到中午,她不停說話,口乾舌燥,腦袋裡像有人拿著大棒子在猛敲,痛得她想要尖叫。

  念頭滑過,她想起來,這個時候,應該打電話給爸爸。

  一個號碼、兩個號碼,她發現自己的手指頭在發抖,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好害怕。

  接電話的是個中年婦人。

  「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達。」她很有禮貌,連哽咽都壓了下來,媽媽說,她要當個有家教的好小孩。

  「先生不在,他帶太太和小姐去日本迪斯尼樂園玩。」

  「哦,謝謝,再見。」

  他們去迪斯尼樂園了,真好,她沒有去過。侑萱回到床上,繼續躺在媽媽身邊,嘴裡唱著媽媽常唱的催眠曲,沒忘記幫媽媽把棉被拉高,太冷了,媽媽會感冒,要是再發燒就不好。

  棉被下,她緊靠著母親,暖暖的小手仍不放棄煨暖母親。

  一個小時後,她又撥出同一個電話號碼。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達,請問他在家嗎?」

  「你耍白癡啊,我不是告訴過你,他們不在。」這次,中年太太的聲音裡出現不耐煩。

  她不是耍白癡,只是不曉得那個迪斯尼樂園不在他們家旁邊,不曉得那個地方很遙遠,得搭飛機,是好幾天才能完成的行程。

  侑萱掛掉電話,回自己房間找幾本圖畫書,唸書給媽媽聽,她認得一些字,不認得的,就用自己的意思說,她把媽媽的手壓在自己臉上,繼續溫暖媽媽,等她把所有的故事書都念完一遍後,又走到電話邊。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達,請問他回來了沒有?」

  「你是來鬧的是不是?我要講幾次,他們去日本了,不在家!」說著,卡擦!她用力掛掉電話。

  她扳動手指頭,一次、兩次、三次,她試完三次了,媽媽說,試三次就可以放棄。於是她放棄向爸爸求助。

  侑萱下樓、換鞋子,她沒忘記,媽媽交代過,如果哪天媽媽出事,要到學校找盧校長,校長的兒子是律師,他可以幫侑萱很多忙,而且媽媽存了東西在他那裡,要記得帶回來。

  推開家門,她把門鎖好,很仔細的做到媽媽的每項要求,但還是在繞出巷口時,被一部呼嘯而過的機車撞倒。

  對方沒停下來,騎著機車繼續前進,侑萱沒有心情哭鬧,儘管額頭流下溫熱的鮮紅液體模糊了視線,手肘、膝間傳來陣陣刺痛感覺,她還是勇敢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灰塵,繼續往學校方向走,她必須找到盧校長。

  侑萱穿著一身黑色洋裝,長長的頭髮用黑色髮箍固定好,白皙的額頭包著紗布,右手和兩條腿都紮了繃帶。

  整體而言,她有些狼狽,但她的態度驕傲尊貴得讓人看不見她的狼狽,才六歲,但好有一雙世故成熟的眼。

  侑萱走在盧叔叔身旁,盧叔叔幫她提行李箱,箱子不大,裡面裝了舞衣和媽媽最喜歡的畫冊,她捧著媽媽的遺照,不讓人代勞,相片裡,媽媽笑得很燦爛,無憂無慮、無病無痛。

  盧叔叔是校長的兒子,他在當律師同,媽媽把身後事全托給他,他幫忙辦喪事,替侑萱把房子賣掉,還幫她把多到花不完的錢成立信託,校長奶奶說,不要擔心,盧叔叔會照顧你,不讓人欺負。

  爸爸家的院子相當大,有游泳池、花圃和許多她不認識的大樹,他們從大門口走到屋裡至少要走上十幾分鐘,可她並不喜歡這裡。

  門打開,一個阿姨走出來,衝著她笑並彎低身,對她說:「侑萱真的好漂亮哦,比阿姨想像的還要美麗。」

  侑萱知道她是誰,她沒有媽媽美,沒有媽媽溫柔,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線,很討厭。她不知道爸爸為什麼喜歡她,難道真的因為她很會跳芭蕾舞?暗暗地,侑萱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她要跳得比她好一百倍,幫媽媽把爸爸搶回來。

  「侑萱,叫阿姨好。」盧叔叔輕聲提醒。

  她沒叫,銳利的眼光閃過,讓林靜雰再扯不出笑臉。

  「沒、沒關係,先別叫,侑萱還不熟我嘛。先進來,大家都在等你們。」她熱情地伸過手要拉侑萱,侑萱閃身,躲開她的熱情,逕自往屋裡走。

  這是個倔強的孩子,往後,磨合時期她有苦頭吃了,靜雰無奈搖頭。

  「對不起,侑萱有點緊張。」盧叔叔忙著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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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00:18:13 |只看該作者
  這是侑萱未來生長的地方,他希望侑萱能住得慣,至少……要待到成年、不再需要監護人,他才能幫她安排新生活。

  「沒關係,孩子嘛,盧先生請進。」靜雰笑笑,讓客人進屋。

  侑萱率先進到屋裡,放眼望去,除了爸爸、一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小女生之外,還有個穿西裝褲、白襯衫的叔叔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大男生。

  在爸爸家住了兩個星期之後,她才曉得白襯衫叔叔叫做周信彬,是爸爸的同學,也是侑亭的心臟科醫生,侑亭的心臟不好,導致身體羸弱,被風一刮就會倒。

  至於那個大男生,是周醫生的獨生子,他和侑萱一樣,很早就失去母親,他們和方家是鄰居,侑亭都喊他厲平哥哥。

  從侑萱進門,周厲平的雙眼就離不開她了。

  她長得非常漂亮,比洋娃娃更美,大大的眼睛、翹翹的鼻子、和櫻桃一樣紅艷的嘴唇,讓人想咬一口。

  她的皮膚很白,尤其在黑洋裝的襯托下,看起來更白幾分,她輕輕拉扯的嘴角邊有兩個淺淺的小梨渦,她的頭髮濃密黑亮,直直地披洩在身後。

  唯一可惜的是,她有雙憤怒的眼神,彷彿全世界都欠她。

  厲平微微笑著,他從沒見過這麼生氣又這麼美麗的小女孩。

  毅達見到侑萱,立刻迎上來,輕觸女兒的手腳和她額上的傷口,心扭了,這陣子,她不曉得吃了多少苦頭。他溫言道:「侑萱,你還好嗎?傷口痛不痛?」

  她凝視爸爸的臉,很想露出蘋果笑臉討爸爸歡心,更想像以前那樣抱住他說:「爸爸,侑萱很想你、很愛你。」

  但她發覺自己笑不出來,也說不出同樣的話。

  是,她小心眼得很,忘不了媽媽死那天,爸爸正帶著方侑亭在迪斯尼大玩特玩;忘不了媽媽抱住自己時,全身顫慄,而爸爸口口聲聲要求離婚。

  毅達悲憐地注視著她和她手上的相片,緩緩蹲下身,說:「對不起,侑萱,我不知道媽媽生病。」

  他不知道的事很多,不知道媽媽為了愛好有多辛苦,不知道很多人嘲笑她是個爸爸不要的孩子,不知道刮颱風、地震擺動的夜裡,她和媽媽抱在一起,嚇得大哭……

  她沉默地注視父親。

  「爸爸對不起你,爸爸發誓,以後會盡全力照顧你、愛護你,把以前沒給你的,通通給你,侑萱,爸爸真的很愛你。」

  愛她?侑萱不相信,為了和林靜雰結婚,她連女兒都可以不要,這個不叫做愛。侑萱六歲,還沒學會頂嘴,不應聲,並不是因為她相信爸爸的保證。

  「侑萱……」

  毅達還想說話,侑萱低頭,從口袋掏出一封信,交給爸爸。那是媽媽發燒時,叮嚀她要親手交給爸爸的東西。

  「媽媽說,她不欠你了。」她望住父親,口氣不疾不徐。

  毅達打開信,看清楚是離婚協議書時,他很抱歉,真的。

  他和馨儀情同手足,他喜歡她,但不是男人女人之間的喜歡。遇見靜雰之前他不懂,遇見靜雰之後,他才瞭解愛情是什麼。但……無論如何,再多的借口都隱不了他負馨儀終生的事實。

  侑萱凝睇著父親,父親回視她,父女兩人僵立在客廳中央,一個滿臉罪惡、一個面無表情。

  「侑亭,快過來,這是侑萱,你要叫姐姐。」靜雰試著化解父女間的尷尬氣氛。

  侑萱轉頭,目光落在侑亭身上,她長相清秀,但比起自己差多了,她又矮又瘦,臉龐透著不正常的青白。醜!這是她對侑亭的第一手評語。

  侑亭站到侑萱面前,怯憐憐地叫了聲姐姐,侑萱沒應聲,冷冷的眼光掃過,她瑟縮地退兩步,跑到厲平哥哥背後躲起來,拽住他的衣服,拿他當盾牌擋在兩人中間。

  真沒用,才一眼就被嚇到?侑萱在心底冷笑。

  侑萱討厭她,是她和她媽合力搶走爸爸、搶走她該有的幸福,這種妹妹,她不要。六歲的侑萱有著二十歲的沉鬱,她不說話,單單用眼神,便譴責了這一家人。

  厲平走向前,笑瞇眼,像所有的大哥哥一樣,揉亂妹妹的長髮。「侑萱,你可以和侑亭一樣,喊我厲平哥哥。」

  侑萱把冷淡眼光轉到厲平身上。他的眼睛很溫柔、鼻子很溫柔、嘴巴很溫柔,連笑的樣子都溫柔得不得了,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把冷冷的她煨暖了,但她不喜歡這個大男生,因為他和這家人是同一國。

  他不介意侑萱的冷漠,拉過她的行李箱,不容她反對,說:「我帶你到你的房間,你的房間在二樓。」

  厲平走開幾步,侑亭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但侑萱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停下來,再度用那種能融化人的溫暖語調催促,「侑萱,快過來啊。」

  那個口氣,好像幾百年前,他們就很熟。

  她仍然不動,厲平折回來,牽起她的手,他很有力氣,侑萱甩不掉。

  盧叔叔輕拍她的背,「侑萱,去看看你的房間,盧叔叔有話跟爸爸談。」

  盧叔叔的話,她聽!微點頭,侑萱乖乖跟著厲平走。

  她的房間在二樓,很大,全部的東西都是粉紅色,床、窗簾、地毯、沙發、書桌……這是個所有小女孩都喜歡的房間,但她不喜歡,對侑萱而言,這裡是敵國,而她是被壞人綁來的人質。

  厲平動手要拿走她母親的遺照,她掙扎的側過身,不讓他得逞。

  他朝她笑著,彎下腰說:「放心,我不是要搶走你媽媽,只是想幫忙。」然後搭上她的肩,推她走到櫃子邊。「把你媽媽放在這裡好不好?」

  櫃子有點高,她構不到,但那裡的確是個擺相片的好位置,考慮三秒,她把相片交給厲平,讓他擺好。

  他調了調位置,拍拍手說:「好啦,以後你隨時都可以看見媽媽。」

  他衝著她笑,明明關著窗,用空調調節室內溫度的,可她卻覺得有股春風拂過臉頰,帶著溫暖明亮的朝氣。他的笑容,有著她不認識的魔力。

  他沒徵求侑萱同意,就把她拉到沙發坐下,他坐在中間,侑亭、侑萱分坐兩邊。

  「侑萱,以後你會常常見到我,我就住在你們家隔壁,暑假過後,你們要上小學,我會來帶你們去新學校。」他說話的樣子像個大人。

  「厲平哥哥會保護我們對不對?」侑亭抱住他的手臂,臉貼在上面說。

  「對,要是有人欺負你們,就來找我,哥哥替你們解決。」他拍拍胸膛。

  「姐姐,厲平哥哥很厲害哦,他每次都考一百分,媽媽說,如果我和哥哥一樣棒,就要帶我去美國迪斯尼玩。」

  哼!又去迪斯尼,侑萱冷哼一聲,這記得她不再嚮往那個夢想中的樂園,她討厭這三個字。

  「我不是你姐姐。」她瞪著眼,冷聲道。

  「姐……」侑亭眉頭扭起,感到委屈,「爸爸媽媽說,你是姐姐,要我聽你的話。」

  「不必,你離我遠一點。」說著,她臭臉離開沙發,走到櫃子邊,打開行李箱,把東西收進櫃子裡。

  侑亭看著厲平嘟起嘴巴,她是爸爸媽媽的小公主耶,沒有人這樣對她說話,姐姐好凶哦,她不喜歡她。

  厲平拍拍她的頭,「侑亭乖,你先回房間畫圖,我等一下過去找你。」

  「好。」侑亭轉身前,朝著侑萱的背影做鬼臉。

  厲平無奈笑笑,走到侑萱身後,柔聲問:「你打算一直生氣下去嗎?」

  她生氣,關他什麼事?她板住臉孔,口氣惡劣。「我生氣還要你同意?」

  他走到侑萱對面,審視她的臉。很奇怪,他就是喜歡看她,看她生氣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很像發現獵物的大獅子,他越看越好玩,忍不住想跟她多說話。

  她雖然和侑亭一樣小,但是講話的口氣像大人,她肯定比侑亭更好玩。

  沒有兄弟姐妹的厲平很有希望有手足,他很高興除了侑亭之外,又多了個新妹妹,好玩的新妹妹。

  「是不必,而且每個人都有權利生氣,只不過沒道理波及旁人,何況侑亭沒做錯事,你生氣她就是不對。」他彎下身,與她平視。

  「我愛氣誰就氣誰,你沒有權力管。」她反口辯。

  「對,你愛氣誰就氣誰,但生氣侑亭的話,我不能坐視不管。」況且姐妹嘛,應該互相友愛。

  「為什麼?」

  「因為她是我妹妹也是你的妹妹。」

  「我說過了,她不是我妹妹。」侑萱背過身,痛恨他的話,方侑亭不是妹妹,她是敵人、是壞蛋,是讓她和媽媽不幸的女生。

  「不管你高不高興、否不否認,她都是你妹妹,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惱了,氣呼呼的鼻孔噴著火,動手將他往門外推。

  「你出去。」

  「不要,我喜歡待在這裡。」

  「可是我不喜歡。」

  「你不喜歡的事情很多,不差這一件。」

  「我數到三,你給我出去。」她蠻了,用力拉扯他的衣袖,想把他拉出房門。

  可是他很大只,侑萱拉不動十三歲的大巨人,拉了好半天,他還是站在原地,最可惡的是,他居然像阿拉丁神燈裡面那個燈神,兩隻手在胸前交叉,笑瞇瞇的,由上而下俯視他的工人。他的表情讓她覺得自己是笨蛋。

  「出去。」她打開門,手指向外面。

  他笑容可掬地對她搖頭,然後用很溫柔的嗓音,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我、不、要。」

  「出去,不然,我要讓你好看。」

  好看?小丫頭在威脅他耶,身為資優生,從來沒被人威脅過,太好玩了,這個新妹妹不負他的期待。

  他得蹲下身,她才能夠與他平視,他想,這麼小只,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他好看,實在太好奇了。

  「來啊,快讓我好看。」他的眼睛閃過期待光彩。

  挑釁!侑萱還不認識這兩個字的定義,但很清楚他的態度,明明她就不想打他的,可是他一直把臉湊過來,說:你打啊、你快打我啊。

  這時候,她再不動手就太孬了。人,不可以給別人看不起。

  於是,不想被看不起的侑萱抬眼,視線繞過屋子一圈,看見櫃子上擺一個魚缸,缸子很大,但裡面只裝一點點水和一條魚、兩根水草,她走過去,展現神力女超人的氣魄,捧起魚缸,走到他面前,眼睛裡面閃過一抹威脅。

  他指指魚缸,笑得更誇張了。「你要用這個對付我?不會吧?」

  「我會。」她用力點頭,高舉魚缸。

  「你不會。」厲平賭她是個聰明的小女生,不會不知道,用玻璃砸人會把人砸去急診室看醫生。

  「我真的會。」她笑得更有威脅性了。

  「你不會。」他對自己的打賭充滿自信。

  可惜他下錯注,她是沒拿魚缸砸人,但把魚缸,但把魚缸翻過來往他頭上套去,水嘩啦嘩啦流了他滿身,而那條無辜的紅色小魚,卡在他的鼻子上面喊救命。

  她的老師一定沒教過,要愛護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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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00:19: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十二歲的侑萱站在屋子外面,從窗外冷眼望向屋裡的熱鬧氣氛。

  今天是平安夜,一棵聖誕樹立在客廳裡面,裝飾燈泡閃爍著虛偽,亮晶晶的飾品圍滿聖誕樹週身,屋裡到處掛著聖誕襪,大大小小的禮物堆滿客廳一角,侑亭最喜歡聖誕節了,因此每年,她的爸媽都為她佈置虛情假意的歡樂氣氛。

  侑萱從不加入熱鬧行列,他們過聖誕節,而她過孤獨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一個人的日子。

  厲平從學校回來,不意外地,失去母親的他,年年和父親到放假過節,五個人圍著餐桌說說聊聊,偶爾爆出一陣熱烈大笑。

  他們是一家子,侑萱很早就明白,她曾經私底下聽見爸爸和林靜雰討論,希望長大後,侑亭能嫁給厲平。

  他們會結婚嗎?侑萱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不關她的事。

  厲平正在說話,侑亭笑得花枝亂顫,臉頰紅透。屋裡聖誕音樂竄出,侑萱撇了撇嘴角,低低說了句矯情。

  她常覺得自己是賣火柴的女孩,屬於她的溫暖來自一支小小火柴,幸好她個性夠冷,再嚴寒的冬天都不能逼她屈服。

  天氣很冷,氣象報告說,寒流來襲,合歡山正在下雪。

  侑萱只穿著一身白色運動服,卻絲毫不覺得冷,相反地,汗水濕透她的背脊,舞蹈教室就在附近,她是用跑的回來的。

  她背著包包,裡面有她的舞鞋舞衣,和一張老師剛發的邀請函。

  舞蹈社年度表演將在元旦舉行,老師要學生邀請家長來參觀,爸爸會去嗎?應該不會,反正不管怎樣,到時總會有臨時的突發狀況讓他去不成,這點,她太有經驗。

  第一次,她邀請爸爸時,爸爸答應了,可是臨出發,侑亭發燒,爸爸和林靜雰送她去醫院。那天,所有參與表演的小朋友都從家人手上接到花束,只有她沒有,同學在背後嘲笑她。

  她知道同學不喜歡自己,因為她的企圖心太大、野心太強,讓人有威脅感,所以……就算她是老師口中最有天分、跳得最好的學生又如何,她連半個支持自己的家人都沒有。

  那個晚上,她對天發誓,未來,要成為舞團裡,收到最多花的舞者。

  第二次邀請,爸爸遲到,他到表演廳時,她已經表演完畢。

  爸爸很抱歉,說臨時有事,回家以後,她才曉得那件「臨時約的緊急事件」竟然是侑亭吵著要去買洋娃娃,那個晚上,試過三次就夠了,所以……

  她把包包拿到身前,拉開拉鏈,取出邀請函,準備撕掉。

  一個比她更快的動作出現,劈手奪走她的卡片。

  「這是什麼?」

  溫柔得讓人融化的嗓音出現,她知道那是誰,她沒回答,臉上滿滿地是桀驁不馴。

  厲平是個得天獨厚的男生,任誰聽到這樣的聲音,都不回會對他有其他意見,但侑萱除外。「是舞團的邀請函?可以給我嗎?我去看你跳舞。」

  她冷冷抬眉,雙眼帶著恨,他常說她的眼睛很孤臣逆子,可是,從魚缸套在頭上那天之後,他就對孤臣逆子產生濃厚興趣,並且興趣持續六年不改變。

  侑萱恐嚇過他三次,如果再惹她,就要讓他好看。

  第一次是魚缸事件,第二次,她把他的書包丟進臭水溝,第三次,她用刀子劃破他腳踏車座墊。

  做完三次之後,她不在對他的挑釁做出任何回應。

  「不必。」她伸手,要拿走邀請函。

  「我想去。」厲平飛快把時間地點記起來,再把卡片還給侑萱。

  她很不客氣地將卡片抽走,揉成一團,丟進聖誕紅花叢間,轉身,頭也不回往屋裡去。

  靜雰見她回來,笑臉迎人。

  「侑萱回來了呀,阿姨還以為你今天要練舞練到好晚,特地把你的晚餐留起來了,你回來正好,一起過來吃飯。」

  她從來不認為她是阿姨,對她而言,她只是「那個女人」或「林靜雰」,偏過臉,她假裝沒聽見她的話,轉而朝周信彬點頭。

  「周叔好。」她乖巧道。

  「好,上次給你的維他命吃完了嗎?」

  他很喜歡侑萱,不只因為她長得很美,更因為她眉宇之間的固執倔傲,像極了年輕時的好友、侑萱的母親,程馨儀。

  「還剩下一些。」

  「好,我讓厲平哥哥再給你送兩瓶過來,要記得吃哦,跳舞很耗體力的。」

  「是。」

  「要不要一起吃飯?」

  「不要,我很累。」

  「那你先上去洗澡休息一下。」

  「好,周叔再見。」在這個家裡,她只和周叔對話,這是很奇怪的情況,但同一種情況維持夠久之後,大家就會把它當成理所當然。

  轉身往樓梯走去,她連多看父親一眼都不願意。

  毅達見她拒絕他們,拒絕得那樣徹底,除了深深歎息,別無他法。他想,他已經失去那個摟著自己、嘴裡嚷著「好愛好愛爸爸,好想好想爸爸」的女兒。

  洗過澡,侑萱從包包裡面拿出中午沒吃完的麵包。

  坐在床角,弓起雙腿,她靜靜看著窗外,嘴裡的麵包失去滋味。

  要念國中了,她可以利用這個當借口,停掉舞團的課,只是……多出來的時間要做什麼?她不願待在家裡和討厭的人眼對眼,卻又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她的人際關係乏善可陳。

  另一方面,她若不跳舞,最傷心的人恐怕是江老師,這些年,對她好的長者除了周叔、盧叔叔之外就是江老師了,不知不覺間,她把江老師當成母親,為了滿足母親期待而跳。

  「侑萱。」門打開,厲平不請自入。

  她走到窗邊,坐在窗台上,濕漉漉的長髮披洩在肩膀,有點冷,但她連個性都冷得讓人難消受,這點冷,算什麼?

  「怎麼不吃大餐,卻在這裡啃麵包?怪胎。」他從沒介意過她的冷淡,走到窗台,把帶來的食物放下。

  她視而不見。

  「就算肚子不餓也要吃飯,你馬上要進入青春期,需要大量營養。」他叉了塊牛肉,遞到她嘴邊。

  侑萱別開頭,拒絕他的溫暖善意。

  「乖,吃一點才會長大,不然你會被侑亭追過去,到時候輪到你要叫侑亭姐姐就難看了。」他笑道。

  乖?她從來就沒乖過,她和這個家不對盤,和匡子裡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只除了……周叔。

  周叔是個很溫柔的男人,和他的兒子一樣,有著溫柔笑臉和溫柔嗓音,第一次接觸,是她生病,他守在床邊照顧她。

  那時,她十歲,是大年初二的夜晚,爸爸帶著林靜雰和侑亭回娘家團聚,她拗著脾氣、不肯上車,管家放年假了,爸爸為避開尷尬,將她托給周叔。

  周叔義不容辭收留她,那個晚上她發高燒,燒得迷迷糊糊,但知道有一個柔軟的掌心一直在她額間測溫度,天亮、燒退,醒來的時候,她發現周叔待在她床邊。

  除了媽媽,沒有人這樣對她。是冬天,卻有道暖流滲進她心間,她開口問:「周叔,你和我媽媽熟嗎?」

  「熟,我和你爸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周叔,我媽不可愛、不美麗、不討人喜歡嗎?」

  「誰說的,你媽既可愛又美麗,而且非常討人喜歡,當時,我們學校有多少男同學在追她啊,還有人在你外公外婆家門外站崗呢。」

  所以,錯在不夠聰明,要是媽聰明一點,只試三次,就不會被爸爸欺負得這麼辛苦。「周叔也追過媽媽嗎?」

  「追哦,誰不追?可惜她看不上周叔。」

  「要是媽媽喜歡周叔就好了,我喜歡周叔當我的爸爸。」

  周信彬心疼地撫了撫她的髮,歎氣,「侑萱,你爸很關心你的。」

  她搖頭,不接話。

  「侑亭的身體不好,他必須花更多的時間來照顧侑亭,不是故意忽略你。」

  故意或不小心有差嗎?重點是,她對爸爸就像媽對爸爸一樣,不重要。她有自知之明。

  「你爸對你媽相當內疚,他很想對你好,可是你拒人千里的態度讓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你可以給他一點機會嗎?」

  她給過了,是他放棄的。何況,她並不需要爸的愧疚,就像媽媽從來不想得到爸爸的罪惡感一樣。

  「你是個好女孩,周叔全看在眼裡,我知道你有很多不平和怒氣,但生氣並沒有辦法幫到你,你慢慢長大了,周叔希望你能夠試著融入這個家庭,試著接納爸爸和靜雰阿姨給你的愛,並且學著付出關心,只有付出愛的人,才有權利得到愛。」

  只有付出愛的人,才有權利得到愛?這句話,她在嘴裡重複念過三次,再度搖頭,她不相信。媽媽付出愛了,得到的不是愛而是失望和死亡。

  從那之後,周叔漸漸成為她心目中的父親,周叔很忙,卻常記得打電話叮囑她吃東西,周叔工作多到熬夜熬出中年禿頭,但他沒忘記在每次出國時,為她帶回禮物,因此,她對所有人擺臉色,獨獨不給周叔難堪。

  「在想什麼?」

  侑萱回過神,發現厲平不知什麼時候找到乾毛巾,在擦拭她濕淋淋的頭髮,她想躲開她的大掌心,卻讓厲平接下來的話阻止。

  「如果我是你,我會快點把盤子裡的東西解決掉。因為爸說,如果你不吃的話,三十分鐘後,他會親自上來餵你。」他抽掉毛巾,觸觸她的頭髮,很好,有八成乾了。

  她看厲平一眼,悶悶地把牛肉塞進嘴裡。

  「奇怪,我老爸有什麼魅力,能夠讓你乖乖聽話?」厲平失笑,這個難搞的小女生,唯老爸能降服。

  侑萱沒回答,厲平十九歲了,長得很高,在她眼裡,他已經是個大人,可是,她就是沒辦法像侑亭那樣,把他當哥哥看待。

  「來,聖誕禮物。」他把紙袋交給她,她不收,他補了一句,「我爸給的。」

  她看他一眼,扁了扁嘴唇,收下,心不甘、情不願說「幫我謝謝周叔。」

  他又笑了,笑得非常溫柔。很好,只是個小謊話,就讓她收下他的禮物,可見得對她,不能直著來。

  「除『謝謝周叔』之外,你沒別的話對我說?」

  對他有什麼話好說?他是方侑亭未來的丈夫,而她,絕不和方侑亭有關的人物建立友情,這是原則、是立場、是涇渭分明。

  「好吧,你不講,我來說。這次的表演我會去看,要不要送花給你?」

  「不必!」她用一雙很孤臣逆子的目光看著他。

  「你喜歡什麼花?玫瑰、百合、向日葵、天堂鳥……」

  「瑪格麗特。」

  話剛出口,侑萱很後悔,她不想和他說話,更不想他來看發表會,但瑪格麗特四個字不知不覺從嘴裡飆了出去,在理智來不及阻止之前。他很有激人說話的本事。

  「沒問題,我會給你很大、很大一束。」他笑盈盈回答。

  就這樣,元旦那天,厲平不但來了,還帶一群死黨朋友過來,都是男的,對於觀賞舞蹈表演,這群大男生實在不起興趣,但他們手裡都拿著一束花,這束花的另一個名字叫做「朋友間的道義」,幸好,舞團裡有許多美麗優雅的十七、八歲少女,稍稍安撫他們的心靈。

  然舞蹈表演之後,他們有了改觀,甚至有幾個大哥哥搭著侑萱的肩膀說:「妹妹,你未來前途無限光明。」、「妹妹,你是舞蹈界最優的新星。」、「我敢發誓,二十年後,你一定會成為台灣之光。」

  她沒聽進去他們諂媚的話,但她的鼻子聞到花香,而肩膀上,一隻隻的大掌心,為她,把溫暖貼上。

  那天晚上,她跳的舞曲是舒伯特的幸福,然後,她在下舞台之後,撞見幸福。

  侑萱十六歲了,她念名校,功課在前段班,並且沒有荒廢舞蹈,每年她都能拿下幾個冠軍獎牌,照理說,這樣的女兒肯定能得到父親的全心關注,可惜,並沒有。

  她是方家的獨行俠,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打交道。

  侑亭的心臟隨著年齡增長,發病的次數增多,讓她變成陶瓷娃娃,一碰就碎,相較之下,侑萱就太獨立自主了。

  侑萱會因此傷心?不會,她老早麻痺了。

  媽媽教過她,凡事試三次就可以放棄,所以在她敞開三次胸懷接納父親,而父親選擇缺席之後,她不再對父愛抱持任何希望。

  十六歲的侑萱早熟而敏感,她明白媽媽弄錯了,爸爸並不是喜歡會跳舞的女生,而是喜歡特定的女人,不幸地,那個人不是母親。

  侑萱仍然不喜歡跳舞,但已經投入了太多的心力。不是沒想過放棄,只是她倔強著、堅持著,守住對母親的承諾,也守住江老師對自己的期待。

  她想,她會一輩子跳舞,知道再也跳不動為止,即使她已然明白,舞蹈沒辦法來回父親的心。

  意外的是,侑萱的舞藝沒引來父愛的關注,卻贏得舞蹈界前輩的讚美,報紙媒體讚譽她為芭蕾舞界明日之星、舞台上的精靈。

  她佔不了父親心目中重要的位置,只能佔住父親為林靜雰裝潢的舞蹈室。

  林靜雰為了女兒的病,很久沒練舞,骨頭僵硬、舞姿生澀、她在舞蹈上的成就已遠遠超前於林靜雰。

  可是,有什麼用?她常看著滿櫃子的獎盃苦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為這些沒意義的東西拚命,很無聊對不?就為了霸佔一間人家不要的舞蹈室。

  旋轉、跳躍,同一個動作,她對著鏡子做過二十幾次,都做不出她滿意的角度,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數不清做過多少次,她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仍然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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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00:19:14 |只看該作者
  這個時候,家裡除了侑萱和管家,沒其他人了,所有人都在醫院,侑亭明天早上要進開刀房。

  十點,牆上的咕咕鐘跳出一隻小鳥,拍翅鳴叫。侑萱消耗掉最後一份體力,癱軟在地上,仰躺,看著天花板,像瀕死的海魚,鼓著腮,不停喘氣。

  侑亭太緊張,周信彬給了她一點鎮定劑,厲平等侑亭入睡後才從醫院離開。

  明天就要開刀,手術成功率不低,原則上沒有大問題,但侑亭生性膽小,再加上方爸、方媽平日小心翼翼、保護過度,讓侑亭受不得半點事,自從知道要動手術那天起,侑亭的情緒就起伏不定。

  如果要開刀的是侑萱……她大概眉頭連皺都不會皺吧。

  想起侑萱,忍不住地,他又想笑。

  她很傲、很冷、很孤僻,不懂人情世故,不會與人和平相處,原則上來說,她是個不討喜的女生,但很奇怪,他就是喜歡她。

  他喜歡她淡淡的表情,喜歡看她在舞蹈室裡拚命,她肚子裡好像有股永遠發洩不完的怒氣,鼓脹的腮幫子彷彿全世界都對不起她,但他就是喜歡這樣的她。

  人與人之間真的很難說清楚對比對?他跟侑亭認識的時間、相處的時間都比侑萱久,但他就是喜歡待在侑萱身邊。

  尤其那束瑪格麗特結束他們之間的長期冷戰之後,兩人慢慢建立友情。

  來到方家、站在舞蹈室外,厲平看著侑萱不要命似地練舞,心底微怏,是捨不得,捨不得她對這個世界氣得那麼凶。

  見她癱軟在地板上,他打開門走進去,靜靜坐在她身旁。

  「你來做什麼?」她無力地睜開眼睛,瞄他一眼之後,又閉上眼睛。

  「陪你。」

  「方侑亭不要你陪嗎?」

  「連名帶姓喊自己的妹妹,會不會太無情?」

  他知道她不喜歡侑亭,知道她不滿父親愛上靜雰阿姨,但愛情這碼子事,複雜得讓愛因斯坦也無法解題。

  無情?侑萱輕嗤一聲。「你來和我吵架?」

  「不是,我給你帶這個來。」說個,他從紙袋裡掏出好幾份從夜市買來的垃圾食物,攤在地上。

  她橫他一眼,不知道舞者有身材限制嗎?

  「不想吃?不行,你太瘦了,看……」他抓起她的手,手指頭劃著她手背上的青筋說:「這是巫婆專用手,要是不說,人家會誤以為生病的是你不是侑亭。」

  誰說生病的不是她?誰說她不是巫婆?她在心底詛咒過方侑亭千百次,她有病,心理疾病,從懂事開始就生的病,她只是不說、不表達,不讓別人看出她病情沉重。

  「吃一點吧,味道真的很棒,保證你一口接一口,越吃越順口。」厲平挑起一塊生炒花枝到她嘴邊,見她仰躺著不張嘴,他笑得很賊。

  「笑什麼?」他笑冰山美人不得不回應。

  「你有沒有看電視,如果病人不開口喝藥的話,那個主角就會把藥含在嘴裡喂對方喝,你是不是很想試試嘴對嘴餵食法?」他把話說的很黃,過分吧,二十三歲的「老先生」居然在對未成年少女要曖昧,不怕觸犯兒童福利法。

  她瞪他、他笑望她,但壓在她嘴邊的湯匙從沒有放棄過,兩分鐘後,她打開嘴巴,生炒花枝順利滑進她唇舌裡。

  攔腰,他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膝上,把她當成三歲小孩餵食,這個喂一口、那個喂一口,她吃不完的,他通通吞下肚子。

  第一次,她發現他食量驚人,他沒變成胖子還真是祖先保佑。

  「不要這樣看我,你不知道用腦過度的人,熱量消耗得多?」厲平笑得很溫柔,溫柔道可以將人融化。

  「所以用體力的人熱量消耗的少?」他沒諷刺她,她先諷刺自己不用腦。

  「你真是個難以討好的女生。」說著,不由分說,他揉亂了她的頭髮。

  侑萱揮開他的手,兩秒鐘,他的手再度攻頂,再度在上面製造鳥窩,她又揮開,一樣,不多不少的兩秒,他的手又飄了上來。

  一次、兩次、三次……試過三次之後,她不再做徒勞無功的反抗。

  他就是這樣子,用堅定的溫柔一點一點攻佔她的驕傲,在她尚未發覺前,他已牢牢霸佔她的心情。

  這年,連連跳級,二十五歲的厲平正式成為醫院裡的主治醫生,也許是家學淵源,也許是從小耳濡目染,繁重的醫院工作沒有難道他,相反的,他如魚得水,還有許多時間陪侑亭、逗侑萱。

  厲平站在門外,透過玻璃窗靜靜看著侑萱在自虐。

  溫柔的眼睛橫了好幾次,他想衝進去修理人,想把她抓起來。狠狠揍一頓,但他沒忘記靜雰阿姨說過,舞蹈人的世界不可以隨意被侵犯、中斷,所以,他什麼動作都沒有,只是繼續讓自己溫柔的眼睛發橫。

  在第三十或四十次旋轉之後,侑萱體力不支、砰地,摔倒在木頭地板上,厲平再也顧不得什麼舞不舞蹈人的世界,衝進屋倒是,一把將她抱起來。

  他將她抱回她的房間,上樓下樓,跑的速度像奧運選手,他拿來醫藥箱和冰敷帶,替侑萱處理膝蓋上的傷口,他的手很忙,嘴巴更忙。

  「不要命了嗎?你知不知道這種練習法會讓人休克致死?心臟弱一點的人像你這種操法,早就到地獄領號碼牌等著喝孟婆湯,說啊,有什麼比賽比自己的命重要……那麼喜歡獎盃嗎?我做一百個送給你……」他越念越起勁,失去了平日的溫柔習性。

  侑萱靜看他的臉,他不算帥,至少和滿街跑的花美男有差距,但他有雙深邃的眼睛,看人的眼光總是帶著許多溫柔,他還有張性格的下巴,上次忙了一個星期沒刮鬍子,滿臉的鬍渣讓他看起來更有男人味。

  他非常高,好像從第一次見面起,她都得仰著頭才能看清楚他的臉,十幾年過去了,他們之間的身高差距並沒有改變,就像他們之間的互動一樣,還是停留在敵我雙界。

  侑萱分得很清楚,楚河漢界劃在哪裡,這個家分兩派,一派是爸爸、林靜雰、方侑亭和周厲平,另一派是方侑萱,周叔是中立國,誰也不偏頗,雖然勢鼓力但,但她從來沒有認輸過。

  唯一認輸的是吃飯,他總有辦法像請佛祖似的,把她請到飯桌邊。

  厲平常在晚餐桌上,敘述他在醫院裡碰到的小故事,侑萱常假裝沒在聽,可是,她把每個故事都聽了進去。

  不是因為他帥,而是他有副溫柔的好嗓音,當他說有個長得很像女生的同學在婦產科實習,病人一看到他,就指定由他幫忙內診,還大聲說:「我只讓女病人看診。」時,她心裡在笑,卻繃緊了一張臉。

  當他說到黑道大哥在颱風夜互砍而急診室爆滿,他們這群菜鳥實習醫生被推上場,沒有麻醉就替黑道大哥縫合,看著黑道大哥哀哀叫,他們覺得自己比法官更厲害,可以親手制裁他們時,她笑彎了嘴,於是趕緊低頭扒飯,不叫人看見她的好心情。

  她喜歡他的故事,於是他請佛祖的工程越來越輕鬆。

  現在,受傷的侑萱擺出撲克臉,靜靜地聽他嘮叨。

  「還痛嗎?」終於,他不再念人,拿來一條熱毛巾站在她面前,她流了滿頭的汗。

  「關你什麼事?」侑萱淡淡回他,不接毛巾。

  「你還真是毅力超強的女人。」

  厲平有張超厚臉皮,人家擺明拒絕他的好意,他假裝看不懂,拿起毛巾逕自替她擦去臉上汗水。

  她很想知道他那句「毅力超強」指的是什麼,但她很驕傲,他不解釋她就不問,撇開臉,假裝不在意。

  他把她當成任性小孩,溫柔的手勾住她的下巴,不准她轉開,繼續幫她擦去汗水。

  像是看透她的驕傲似的,厲平主動把話說明,「我沒見過哪個人可以和你一樣,生氣生那麼多年。你累不累?」

  他突然湊近,她瞪他,用力抽開身,這次,他放開她,直接找來一條大浴巾,從頭而下,把她整個人裹住,流汗不擦汗很容易感冒。

  「難道和全世界為敵,會讓你過得快樂一點?」他又在挑惹她說話,但沒成功。

  侑萱冷眼睇他,誰給他好處,要他出頭主持公道?

  「我看得出來,方叔叔對你有罪惡感,他很努力補償你,可是熱臉老是貼到你的寒冰掌。」

  罪惡感能賣錢嗎?還是能把媽媽還來?她不需要。

  「靜雰阿姨也一樣,她對你的好,你都視而不見,把她當成空氣。」

  空氣?林靜雰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她有什麼資格當空氣?人類沒有空氣會死,而她沒有一個後母,只會更快活。

  「侑亭很委屈,她想把你當姐姐,可是你對他冷冰冰,你到底希望大家怎麼對待你,你才可以試著把他們當成家人?」厲平一個個替他們說項。

  「我為什麼要把他們當成家人?」她抬高下巴問。

  「為什麼不要?」

  「為什麼要?」她反嘴。

  「你身上流著方叔的血,而靜雰阿姨、侑亭是方叔的家人,所以他們是你的家人。」他像推數學公式似的,推出她必須把他們當成家人的理論。

  他惹火她了,揮開身上的大浴巾,火大說:「你的家人會在你快死的時候,全家去旅行嗎?你的家人會在你被嘲笑、被欺負的時候不聞不問嗎?你的家人會偶爾出現,而每次出現的目的都是為了要離開你嗎?血緣關係,多好笑,這種關係,我寧可不要!」

  也許是傷口在作祟,也許是溫和男人的指責讓她受不了,侑萱一口氣把委屈吼出來。這些話憋在胸口十幾年,她以為會憋上一輩子的,沒想到居然被厲平套出來。

  她吼得他語頓。

  「我……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些事,他全然不知。

  「是啊,你什麼都不清楚,憑什麼評論我孤僻,憑什麼指責我用冷漠回報別人的熱情?」

  「所以……我給你機會,讓你把事情說清楚。」侑萱的話讓他瞬地明白,事情不似他知道的這麼單純。

  她抬眉,觸到他溫柔眼神,第一次,她發現,溫柔也可以把人弄得很生氣。

  「你清不清楚,對我有什麼好處,我幹麼多費唇舌?」她的下巴上抬三十度。

  「我弄清楚之後,就不會隨便評論你的脾氣,說不定還會站到你那一國,替你加油打氣。」他開出她要的好處。

  「不必!」她口是心非,有個人可以站到自己這邊,的確很誘人,她已經當少數黨當得太久,很想那一天也能掌大權。

  「說說看吧,我是個邏輯很強的人,不必讓你花太多口舌說明。」

  說著,他從不知道從哪裡摸出棒棒糖遞給她,她盯著糖果,看著看著,有些心動……

  那年,幼稚園隔壁新開一間糖果店,裡面有各式各樣造型、味道特殊的棒棒糖,許多小朋友的爸爸媽媽來接他們下課的時候,會順道帶他們進去,侑萱眼睜睜看著小朋友從糖果店出來,一手牽著爸爸或媽媽、一手拿著棒棒糖,炫耀似地舔著。

  那時,她夢想著,有一天爸爸也會帶她進店裡,她要挑那個留著西瓜頭的妹妹糖……無奈的是,她的夢想最終成了空想,從沒有實現的一天。

  於是,一根棒棒糖換到侑萱的故事、媽媽的故事、爸爸的故事,厲平從她清冷的敘述中慢慢懂得,為什麼這麼美麗的女孩會有這樣一雙憤怒的眼睛。

  還能怪她?不,他於心不忍,人和小孩受過這樣的創傷,都很難放棄仇恨。

  所有人都以為她在對付別人,其實她對付的是自己,她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母親,恨自己無法搶回父親,她覺得要是當年媽媽沒生下自己,或許會碰到愛她的男人,建立起幸福婚姻。

  厲平歎息,但他仍然希望侑萱能夠心平,因為不選擇放下,受最大折磨的人是她自己,不是方叔、侑亭或靜雰阿姨。

  「有沒有想過,你媽媽把你托給方叔,或許是希望你能和方叔建立關係?」

  「有。」

  「那你為什麼不要對他好一點?」

  「我試過,三次。」

  她承諾過母親,只要試三次,三次之後就不要傻得繼續堅持,母親是堅持之下的受害者,她再笨也懂得何謂前車之鑒。

  「說不定你再給方叔第四次機會,他就不會讓你失望。」

  「你確定?」她看他的眼神裡帶著挑釁。

  她的眼神擺明,如果這叫打賭,她絕對會贏,但厲平就是由那麼點兒不服氣,他跟著挑高下巴對她說:「我確定。」

  「好,你說的,如果他又讓我失望呢?」

  「我就不再逼你合群。」

  「很好,說定了。」

  她拉起厲平往樓下走,客廳裡,侑亭正靠著爸爸撒嬌,她叉著一塊蘋果喂爸爸,說說笑笑。

  侑亭看見姐姐,連忙坐正身子,縮到沙發裡面,她很怕侑萱,從第一次見面就害怕,一路怕到長大。她低著頭,但眼光三番兩次偷偷瞄著侑萱和厲平交握的雙手。

  侑萱發現了,一個惡意念頭浮上,向右一步,她靠厲平更近,手臂貼手臂,她的臉頰幾乎貼在厲平身上。

  侑亭倏地抬眸,驚愕的眼睛盯向侑萱,侑萱露出帶著勝利的笑臉,視線同她對上。

  受傷了?會痛吧,好得很,白雪公主終於也嘗到灰姑娘的感受,呵呵,原來,傷她就得用這招,學會了,往後她會經常性「複習」。

  侑亭慘白的臉色讓侑萱有了成就感,多年的挫敗在這一刻,獲得些微補償。

  她沒本事把爸爸搶回來,如果把厲平搶走呢?方侑亭會不會痛不欲生,會不會氣到心臟病發作、一命嗚呼?

  不自覺地,邪惡笑容浮上。

  「侑萱,你有事嗎?快坐下裡說。」

  看見侑萱,毅達很開心,她總是躲著他、躲著她不肯承認的家人,她用一堵高高的圍牆把自己圍在中間,好不容易,她願意走出,圍牆外面,他怎能不把握機會。

  「是啊,侑萱、厲平,來,一起吃水果。」

  靜雰用她一貫的熱情招呼侑萱,同樣的。侑萱也用她一貫的冷漠,假裝視而不見。

  「不必,我只說兩句就走人。」她滿臉孤傲,讓人難以親近。

  「呃,好,沒關係,有什麼事情,你說。」毅達願為女兒在這種小事上妥協。

  「下個星期日晚上六點半到九點半,國父紀念館有一場大型的舞蹈比賽,得到冠軍的人,將會獲邀加入英國皇家芭蕾舞團,江老師幫我報名了,你可以去幫我加油嗎?」話說完,她瞠大眼睛等著爸爸的反應。

  果然,他猶豫了。

  父親的猶豫再度重創她的心,她早就放棄測試自己在父親心目中的重要性,她早就不想和方侑亭競爭父親的注意力,她早就認清甚至轉移目標,在心底假設,她的親生父親其實不是眼前的男人,而是周叔……

  都是周厲平害的,鼓吹她再次受傷,她生氣、她滿腹怒火,她的憤恨溢滿心胸。

  「侑萱,你知道的,下個星期日是侑亭的十八歲生日,家裡要舉辦Party……」

  她拋給厲平一個「你看吧」的眼光,企圖假裝自己並沒有那麼在意,撐起雙肩,她的驕傲欲蓋彌彰。

  厲平皺起濃眉,他也有點小火氣。侑亭年年都舉辦生日Party,一次不參加沒關係,何況宴會一向包給專業經理人,他和爸都在,有靜雰阿姨招待客人就夠了,方叔應該珍惜這個機會。

  「沒關係,只是測試,並沒有什麼舞蹈比賽,我不過是向某人證明機會不是人人想爭取的。」她硬了嘴,冷笑在眼角浮現。

  厲平拉住她的手臂問:「真的沒有比賽?」

  她沒回答問題,卻丟給他另一句話,「是不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倏地,她背過身,腰背挺得硬硬的。

  侑萱離開,厲平無奈地看方叔一眼,跟在侑萱身後離去,這個家庭的難題比他想像中更難解。

  毅達深歎口氣,他知道回答錯了,知道自己再一次失去侑萱的信任,他與妻子對望,尷尬氣氛在客廳中游移。曾經,他信誓旦旦要好好對待侑萱,彌補她未曾得到的,可是十幾年過去,他非但沒做到,反而讓女兒離自己越來越遠。

  侑萱,她會繼續……恨自己一輩子?

  同時間,侑亭低了眉眼,心底悶悶的,腦海全是那雙交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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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00:19: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她故意的,故意一天練十六個小時的舞,故意讓自己在比賽中拿冠軍。

  她故意在記者面前說出自己是電子業籠頭老大方毅達的女兒,故意讓他們尾隨在計程車後面回家。

  她故意不換下舞衣、故意捧著一大把誇張的花束和大獎盃,打算在開著Party,人聲鼎沸的庭院中穿過……

  她要用這一大串「故意」,來讓父親難堪。

  侑萱一下車,鎂光燈不停在她眼前閃耀,遠遠地,她看見厲平在人群裡面,她垂頭,收拾好臉上的故意,眼睛看向地面,掛起兩分驚慌往屋裡沖。

  她一跑,記者們馬上追著她跑。

  這個大陣仗引來來客們的朱怡,毅達和厲平迅速迎了出來,厲平排開人群,二話不說把侑萱護進懷裡。

  「沒事,不要怕,記者讓我們應付。」厲平輕拍她的背,在她耳邊溫柔說話。

  一股子暖意瞬地湧上,意外地,招惹了她的酸澀,她是個壞心眼巫婆。

  「方先生,您正在舉行慶功宴嗎?是不是預知方小姐一定會在這次的比賽裡奪得冠軍?」

  今天果然有比賽,這個嘴硬的丫頭,還說什麼測試,她不知道驕傲會讓自己多吃虧嗎?笨小孩,虧她看起來一臉聰明。

  厲平心疼,圈住她的臂膀加了力量,他把她的頭塞進懷中。

  「方先生,對於令嬡的勝利,有沒有什麼話想說?」

  「方先生,您知不知道,令千金被譽為舞台上的精靈,預估她將會成為台灣下一個林懷民?」

  「方先生,您捨得讓令千金到英國發展嗎?還是要讓她留在台灣?聽說已經有許多廠商想找令千金代言……」

  鎂光燈仍然閃爍,白雪公主的舞台讓侑萱奪走了光彩,她應該充滿生理快感的,但……並沒有,她只感覺得到圍在身上的、濃濃的關心。

  如果他的關心專屬與她呢?如果他的懷抱永遠只收納她呢?如果他口袋裡的糖果只為她準備呢?

  甜甜地,她沒吃到糖,卻滿心、滿肚子甜蜜。

  貪心促使侑萱做不出決定,在荷爾蒙超量分泌的十八歲青春裡,她決定不擇手段,把厲平搶過來,但這個決定無關復仇或憎恨,她只是單純想要讓「周厲平是方侑萱的」這條定律成立。

  她偎他偎得更緊了,只差沒把自己整個塞進他懷裡,厲平發現,誤以為她冷、她害怕,想也不想,拉開西裝外套,把她裹進外套裡,他才不管這種動作會在記者的鏡頭下創造多麼曖昧的效果。

  就這樣,一大片溫暖鋪天蓋地包了她滿頭滿身,就這樣,她在眾目睽睽間窩在他胸口,傾聽他篤實的心跳。

  她享受著、滿足著,沒發現這個舉動比她一大堆設計過的「故意」更傷侑亭。

  她沒理會厲平是怎麼擺乎記者先生、小姐的,等回過神時,尾隨而至的大車小車一部部離開視線,而她手裡的花束、獎盃不知道被誰帶走。

  厲平勾起她的下巴,咯咯笑著,好像逮到她的小辮子,得意得很。

  「被那群大白鯊嚇壞了?原來方侑萱並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超人?」他揶揄道。

  錯,大白鯊是她引來的,目的是奪定方侑亭的光彩,也是讓她的父親好看,只不過後來……她被圈在一個暖暖的懷抱裡,忘記欣賞父親的尷尬和自圓其說,說他是怎樣忽略一個女兒,只看得見另一個。

  畢竟,對大多數家庭而言,一個舉世皆知的大比賽,要比十八歲生日重要千百倍。

  不過,不重要了,倚在他胸口,其他的事都變得不重要。

  「你不覺得面對媒體,我的表現缺乏大家風範,失了方家小姐的身份?」她沒反駁他的話。

  厲平失笑,這種時候,正常的小女生會被嚇哭,而她卻擔心自己缺乏大家風範,誰能說她不過驕傲,很好,這才是他認識的方侑萱。

  「那麼在意身份?」他低頭湊近她。

  偏頭,侑萱發現侑亭正看著他們。帶點刻意,像是宣示主權似的,她踮起腳尖,嘴巴靠在他耳邊低語,「說實話……我不是太在意。」

  「是嘍,那還擔心什麼?」他親暱地點點她的額頭。

  他們的親密讓侑亭泫然欲泣,侑萱瞄見了,高興得想再跳一支舞。

  「侑萱。」毅達打斷他們的對話,侑萱轉頭看向爸爸,一語不發。「恭喜你得到冠軍。」

  他後悔沒去幫侑萱加油,後悔讓女兒因為驕傲而說謊,這麼大的比賽……所有參賽者的父母親都是盛裝赴會吧。

  「謝謝。」她說得客氣而疏離,口氣像對陌生長輩。

  「對不起,我應該去看你比賽的。」

  「沒關係。」無所謂了,反正她得到冠軍,還得到一個結實擁抱,對她而言,這叫做物超所值。

  「我知道你有舞蹈天分,如果你想朝這個方向走,爸爸會全力支持你。」

  弄錯了,她沒有舞蹈天分,她只有倨傲、不服輸,和很多的憤怒,今天的成功,不是天分替她迎來的,而是對方侑亭的火大換來的。

  「爸想現在和我討論未來前途?」她淡聲問。

  已經有太多熱追問她要不要去英國,她實在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花腦筋。

  毅達看看聚在四周的人,搖頭,他被沖昏頭了。「不,我們改天再討論。」

  他拉起侑萱,趁機向大家介紹,「各位好友,這是我的大女兒,方侑萱,大家剛剛一定聽到記者媒體的訪問,知道侑萱拿到舞蹈冠軍。侑萱從小就對跳舞感興趣,以前的聚會她很少出現,那是因為她忙著練舞,趁著這次,大家互相認識認識。」

  看著父親神色自若地介紹自己,侑萱猜測,那群大白鯊並沒有為難道他。是她想得淺了,一個叱吒商場的男人,怎會讓區區幾個記者為難。

  「方先生有這麼漂亮的女兒居然把她藏起來,說,居心何在?」一個中年叔叔玩笑問。

  「還用說,吾家有女初長成,方先生一定是在防壞人。」

  「沒錯,要是我有一個這麼美麗的女兒,我絕對要把她鎖在家裡,不讓她出門見人,外面的世界太危險。」

  「方先生,侑萱應該當明星才對,不論氣質、容貌,她都是第一名。」

  「說什麼話,方小姐哪需要定演藝圈?那是窮人家小孩模仿的事。」

  「也對、也對,是我考慮不周。」

  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談話重心全在侑萱身上,把今日的壽星小姐晾在後頭。

  一個穿著香奈兒的貴婦拉起侑萱的手說:「侑萱小姐,今天幾歲了?有沒有男朋友?」

  要是過去,侑萱絕對會板起臉孔轉過身去,絲毫不給人台階下,但今天……她不想這麼做,因此乖乖站在原地,讓人品頭論足。

  「我十八歲,至於男朋友……」她握了握厲平的手,沒回答,卻讓對方瞭然於心。

  「十八歲,那不是和侑亭一樣大?而且厲平不是侑亭的……」話在後頭自動消音,貴婦看了看侑萱和毅達,尷尬。

  低下頭,侑萱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裡揚了揚眉,這下子,還能不為難到偉大的方毅達?

  「肚子餓不餓?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厲平皺眉,不願意讓侑萱聽見這個話題,動手將她拉到人群後頭。

  「那個阿姨沒說完的話是什麼?」她仰起頭,認真問厲平。

  「哪個阿姨?」他裝死裝徹底。

  「要我重複?也行。」她清清喉嚨,模仿香奈兒貴婦的口氣,「十八歲,那不是和侑亭一樣大?而且厲平不是侑亭的……」說吧:「『侑亭的』什麼?」

  她明知故問,問這個,目的只有一個——確定。

  她要確定他對方侑亭的心情和方侑亭對他的,有沒有一樣。

  「別人的話,你幹麼拿來問我。」他知道貴婦太太接下去要說什麼,他不打算回應。

  他知道侑亭太小,小到分不清愛情和手足之情有什麼不一樣,所以做些無聊幻想也沒什麼,是大人們多事,喜歡把小孩子的話當真,玩笑越開越大,弄到後來,好像真有這回事。

  他不反駁,是因為不想惹是非,並不是默認了大人嘴裡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問她?」

  「可以啊,如果你很樂意聽那些阿諛奉承的言詞。」

  厲平說到重點了,她的確不耐煩,何況目的已經達到,不必再到達人們面前演出乖乖牌小孩。

  「再問一次,你餓了嗎?」

  「何止餓,是又累又餓,為了比賽,我早餐、午餐都沒吃。」

  侑萱鼓起腮幫子吐氣,長長的氣吹開她的劉海,讓他看見她額間的疤痕,他記得六歲的她,額間貼著紗布,記得爸爸為她換藥時,明明痛得冷汗直流,她的嘴巴卻像緊閉的蚌殼,不肯喊痛。

  「你……」他瞪她一眼,口氣裡滿滿的寵溺。「把身體弄壞怎麼辦?」

  「沒辦法,所有參賽者都是這樣。」

  「知道了,你先上樓洗澡,我去替你偷食物。」他揉揉她的頭,忍不住地又碰碰那個陳年傷口。

  「給我一塊蛋糕,我要很多奶油。」她抓下他的手。

  「我以為剛得到冠軍的優勝者有權利犒賞自己。」

  這是幽默?厲平溫溫柔柔笑開。

  侑萱凝睇著她的笑容,有一忽兒恍神,她從來都知道他很溫柔,卻從來都不知道他的笑臉會這麼吸引人。

  「看什麼?有那麼好看嗎?」他捏捏她缺肉的臉頰。

  她聳肩。

  「回房吧,我很快就上去。」

  「好。」

  她點頭,轉過身時,發現侑亭躲在花架後面,回神,二度宣示主權,她可以仰起笑臉奔至厲平身邊,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記住,我要很多很多奶油的蛋糕。」

  「知道了,快點上去洗澡。」厲平失笑。

  他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侑萱在對自己扯去防備之後多了幾分親暱,但他想,這是好事情,或許她已經做好打算,打算和這個世界和平相處。

  拿起盤子,他把每樣食物都裝一點,侑萱是個挑嘴的傢伙,胃壁麻雀還小,就算她說又累又餓,也別對她的胃口做過度期待。

  侑萱離去,侑亭遲疑了好一陣子,才緩步走到厲平身邊,委屈地望著他,輕咬下唇。

  「厲平哥……」

  厲平轉身,看見一臉欲言又止的侑亭,放下餐盤,拍拍她的肩,侑亭沒有侑萱的美貌,但清清秀秀的,討人喜歡。

  「怎麼了,不開心?」

  「對,不開心。」侑亭用力搖頭,她從不對厲平隱瞞心事。

  「為什麼?」他彎下腰,對她說話。

  「委屈。」

  「你是壽星,誰敢給你委屈受?」

  她的嘴巴張張闔闔,這個話,實在很難出口。好半響,她才勉強說:「厲平哥,你很喜歡姐姐嗎?」

  「喜歡。」他說得毫不猶豫。

  侑亭只和侑萱差半歲,但兩人有著天壤之別,侑萱像個早熟的小大人,行事說話都成熟得很,而侑亭卻是個長不大的小學生,單純、善良,沒有心眼。

  「為什麼喜歡,姐的脾氣不好。」

  她不想說姐姐的壞話,可是……她真的不喜歡厲平哥抱姐姐,不喜歡他們靠得那麼近,更不喜歡姐姐對厲平哥笑。

  「那是因為她很辛苦,侑亭要懂得體諒。」

  「她討厭我們,不管爸爸媽媽對她多好,她都不理人。」

  唉呀,她在說什麼啦,她不是要說姐姐的壞話,她是想告訴厲平哥哥,姐不好相處,離她遠一點會比較安全。

  「她不是故意的,如果侑亭的處境和侑萱一樣,說不定會表現得更古怪。」

  「我知道,可是……可是厲平哥……唉呀,我不是要說這個啦。」一句話,翻來覆去都說不清楚,她真討厭自己。

  「不然侑亭想說什麼?」厲平失笑問。

  「我想說、想說……」她歪了頭想老半天,才說:「厲平哥,你不可以喜歡姐姐比喜歡我多,好不好?」

  厲平終於聽懂了,原來是吃醋,這個得天獨厚的小公主習慣任人把她捧在掌心,肯定是剛才許多人對侑萱的誇獎讓她不舒服了吧。

  「知道了,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疼侑亭,好嗎?」

  「嗯。」她用力點頭。

  「好啦,去跳舞吧,有很多人想邀請我們的小公主呢。」

  「我只想和厲平哥跳。」

  「那可不行,今天你是主角,要對每個人公平一點,快過去吧。」他催促。

  侑亭嘟了嘟嘴後,說:「好吧,可是厲平哥,你要等我哦,不可以自己先回去。」

  「知道,我會一直待在這裡。」他高舉五根手指頭發誓。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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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去前,侑亭回頭看了看厲平,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厲平哥給了保證,她的心還是沉沉的。

  厲平沒有注意到她的沉重,沒注意到小女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長大,長到開始懷抱心事,他只忙著在蛋糕盤裡尋找一塊塗上最多奶油的蛋糕,忙著餵飽那張挑剔嘴巴。

  「厲平哥,你不喜歡我了對不對?」侑亭捧著一束紅玫瑰,紅艷花辦映得她的臉益加蒼白,她幾天沒睡了。

  「怎麼會這麼想?」他好笑地捏捏她的臉,都動過手術了,她的身體怎麼還是虛弱不堪,她應該出去多跑跑跳跳、曬曬太陽。

  「你不願意陪我,每次打電話給你,你都說很忙。」

  「我是真的很忙。」最近,他們正為了籌組新醫院而忙綠,他一面看診、動手術,一面得搞那些行政事務,忙得一個頭兩個大。

  「為了新醫院嗎?」侑亭嬌憨問。

  「是嘍。」他笑著揉揉她的頭髮,她啊,越活越小。

  侑亭想半天,也許她真的看錯人,也許陪姐姐逛街的不是厲平哥是別的男生。

  「厲平哥,你忙到沒時間逛街對不對?」

  「如果有時間吃飯睡覺的話,我就很高興了。」

  侑亭仔細審視他的臉,他眼眶底下有兩個明顯的黑眼圈……是把,這麼忙哪有時間逛街,她釋懷了,揚起一抹笑,厲平哥知道的,知道將來她要當他的新娘,鬆口氣,她笑了。

  「沒事了?」

  「嗯,沒事了。」她用力點頭,小小的馬尾跟著點。她是個很容易被說服的女生。

  「傻侑亭。」

  「我們同學會說,太喜歡一個人,自然而然就會變傻,沒辦法嘍,我太喜歡厲平哥了。」

  她把手上的玫瑰花送給他,玫瑰是院子里長的,自從她聽說紅玫瑰代表愛情,就讓爸爸媽媽種上一大片,她要每見厲平哥一次就送一束,等她送過很多很多愛情給厲平哥之後,他就會知道,她有多愛他。

  厲平看著侑亭,輕歎,不曉得這丫頭什麼時候才會長大,才會理解他們之間的感情和她想像中的不一樣?算了,別要求她太多,她才剛滿十八歲,十八歲的女孩,不糊塗才有鬼。

  電話鈴響,侑亭跑過去接,來電的是學校同學,侑亭捧著電話,笑嘻嘻地聊著學校老師的八卦,這個年齡的女生一講起電話就沒完沒了,好幾個小時都停不下來。

  厲平微笑,悄悄退出去。

  侑亭沒有看錯人,他是陪侑萱去逛街了。

  他不知道侑萱為什麼要買床罩被套,為什麼要買那些東西的時候,臉上帶著夢幻笑容,讓他只顧著欣賞,沒有追根究底的慾望。

  走到侑萱房前,沒敲門,他開門進入,這個特權,只有他有。

  侑萱蜷縮在沙發裡,佝僂著背,像一隻穿山甲,這形容並不誇張,她的確像穿山甲那樣,隨時隨地披著戰甲防備敵人,可是她的警戒網再縝密,還是放不了一個愛她的男人呢。

  愛?沒錯,他愛上她了,在她十二歲那年。

  厲平也很想否認,畢竟十九歲的青少年,愛上一個連半隻腳都還沒跨進青春期的小女生,實在很丟臉,但否認幫不了自己的忙,他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她長大,等她心甘情願放下仇恨,敞開心胸愛人。

  怎麼會愛上她的?他問過自己無數次,才慢慢地理出一點脈絡,他想,他對她的感覺始於同情,同情那一抹孤傲的背影,同情他驕傲臉孔背後的孤單,慢慢地,他的同情轉為關心進化成愛情。

  他愛上她,在聖誕夜裡。

  那時他一回頭,發現侑萱隔著玻璃街張望著屋裡的熱鬧,她渴望被關心,卻驕傲地把旁人的關心擋在門外,他永遠忘不了她那張瘦削的臉上,有一雙不妥協的眼睛,她不服輸,隨時隨地張揚著自己的憤怒。

  之後,他在元旦當天邀約一群朋友去看她表演,舞台上,那是一個截然不同、充滿生命力的方侑萱,她張揚的熱力緊緊抓住了他們這群青少年的眼光,於是他懂了,她把憤恨衍生出來的暴力,通通發洩在舞蹈上。

  當天,就有朋友訂下十年計劃,說要耐心等侑萱長大,追求她。

  同樣的計劃,厲平也訂下,只不過近水樓台,他佔了地利之便,十年計劃他的贏面比別人高。

  她收下他第一束花,之後,第二束、第三束……漸漸地,她不在排拒他的善意,雖然還是口口聲聲說他們是一邊一國,但敵對的雙方,開始出現溝通管道。

  直到那天,記者追著她跑,他想也不想就把她納入懷裡,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動作讓他們拉近彼此距離,從此,他們之間有了不同。

  沙發裡,侑萱穿著黑色洋裝,除了舞衣,她衣櫃裡只有黑色洋裝,而且不管什麼時候,她總是把長髮在後腦勺綰出髮髻,很不符合她年齡的打扮,至少老了五歲,他批評她,她回答:「我在為我母親守喪。」

  這句話讓厲平不再發表任何意見,他懂了,即使她活到十八歲,心裡仍然住著那個六歲的小侑萱,小侑萱縮在她心底角落,緩慢地舔舐著尚未癒合的傷口。

  侑萱手裡把玩著一串鑰匙,鑰匙圈是個銅製的芭蕾舞者,她在想事情,想得非常認真,沒發覺有人入侵。

  她想,這樣的感覺算不算戀愛?常常,靜下心時,厲平的身影會自動自發浮上,在痛苦怨恨難平的時候,他溫柔的聲音會撫慰她的心傷,他老在不經意間躍入腦袋中央,讓她不快樂的生活變得有樂趣。

  可是愛情值得信任嗎?媽媽用生命去信任,換得的是一場情傷,她呢?能和媽媽一樣,為愛情不顧一切豁出去?

  她說過,她聰明,不會踩著同樣的軌跡,重複同樣的悲劇,她寧願當個無心女人,也不願意讓男人來糟蹋她的感情,只是……她終於嘗到身不由己是什麼感覺。

  「又發呆了?」厲平坐到她身邊。

  她回神,放下鑰匙,坐直身子。

  厲平笑問:「剛剛吃飯的時候你也在發呆,想什麼?很難解決嗎?要不要說出來討論討論?」

  「哪有想什麼。」她喜歡喝厲平獨處,不喜歡和「那」一家子分享他。

  「餐桌上,你都不說話。」他把手上的花遞給她,她接手,聞了聞花香,她被訓練了,愛上各種花朵,愛上它們為生命綻放美麗的勇氣。

  「你不是說吃飯的時候不可以吵架嗎?」

  侑萱起身,找來花瓶將玫瑰插起來,他們都沒想到這麼簡單的動作,居然在隔天,害侑亭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對啊,她怎麼可能不傷心,她把「愛情」送給厲平,厲平卻一心將「愛情」送給侑萱。

  「你一開口就會和人吵架?」

  「大概。」她已經很習慣,自己一開口就會出現低氣壓,不想弄擰氣氛的話,閉嘴是最好的方法。

  「方叔問你打不打算到英國時,你心裡怎麼想的?」

  「想他是不是急著甩掉我這個大麻煩?如果是的話,我就不要去,就堅持在這裡住到三十歲,讓他每天看著我的臭臉度日。」這話不是認真的,事實上,她已經做好搬家的準備。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愛擺臭臉,我還以為那是潛意識表現。」

  潛意識?或許吧,她潛意識裡牢記父親對不起母親,潛意識裡恨著林靜雰母女,即使她沒讓這樣的話出口。

  只不過潛意識不敵對溫暖的渴求,那天,那個溫暖懷抱,那個要將他搶過來的重大決定,她有了善待自己的慾望,她想拋開這一切,旁若無人地愛戀著眼前男人,雖然……她很清楚,愛情不可靠。

  「怎麼?被我說中?」

  侑萱扯扯嘴角,不置可否。

  「說實話,你是怎麼想的,真的想出國?」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得修改自己的十年計劃,否則將喪失近水樓台的優勢。

  「你希望我出國嗎?」她直視他雙眼。

  「不希望?」厲平溫柔的口氣裡沒有半分虛偽。

  「為什麼?」

  「你太小,還不會自己照顧自己。」

  侑萱失笑,六歲時母親去世,她就懂得向人求助,就算搬到這個名為家的地方,多數時間裡,她還是自己照顧自己,同樣的十八歲,侑亭活得像不知世事的天真公主,而她,已被失望和憤怒,磨得早熟而世故。

  「這句話連借口都算不上。」她輕蔑地望他一眼。

  「外國男人很爛,他們專挑東方女生下手。」這個話不是他的Style,卻貨真價實從他嘴裡說出,幼稚,但不後悔。

  「你不知道我最擅長的事,就是拒絕別人?」她橫眼。

  厲平回望侑萱,怎麼都想不通,分明是個十八歲的小女生,為什麼說話的方式成熟到讓人堵不了她的口,比起輕易就能被說服的侑亭,她實在麻煩得太多,只不過,他愛的就是這號麻煩人物,能怎麼辦?

  「你吃不慣外國食物。」

  「我這種人不需要食物,有幾瓶維他命就可以活下去。」她說的是實話,童叟無欺。

  「我……」當借口用磬,他能說的只剩下實話。「不希望你走。」

  他的實話滿足到她,侑萱深吸氣,握住他的手,柔聲問:「為什麼不希望我走?」

  「因為我喜歡你。」

  他沒想過要對她說謊,之前不說,是因為道德問題,道德勸阻自己不能對未成年少女下手,之後不說,是不想一口氣嚇壞剛成年少女,而現在,在他們之間似乎有了些不同,他不再覺得說實話是錯誤時機。

  第二次被滿足,難得地,侑萱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哪種喜歡?哥哥對妹妹、好友對好友、叔叔對侄女?」

  「喂,我們有差那麼多嗎?什麼叔叔對侄女。」他不滿抗議。

  「差七歲,我喊你一聲大叔不為過,我們老師說代溝代溝,六歲一個溝,用無條件進入法的話,我們之間有兩道鴻溝。」

  說完,她呵呵笑起來,他看怔了。

  真美,比鮮紅欲滴的紅蘋果更引人垂涎,原來她也可以笑得天真無暇,她也可以當無憂公主,純潔得像個天使。

  「看什麼?」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

  厲平沒回她的話,卻態度慎重說:「不是哥哥對妹妹,不是好友對好友,更不是叔叔對侄女的喜歡。」

  「不然是什麼?」她追問,口氣裡有一絲緊張,即使她不難猜出答案。

  「是男人對女人那種喜歡。」

  他挑明說了!正常的女人應該感到高興,她卻是五味雜陳。

  她猶豫,因為她不確定這個愛情純不純粹,它的開始是不是帶了復仇目的?

  她恐懼,因為愛情從來不標示保存期限,她不知道這份愛情可以維繫多久的時間,她該為多久的幸福付出幾份心血?

  她遲疑,因為骨子裡對愛情的輕蔑不屑,也因為母親與父親的前車之鑒。

  「你的反應很怪異。」厲平捧住她的臉,把她的注意力引回。

  「什麼?」

  「正常的女人聽見這種話,不是高興得雙頰發紅、眼睛閃閃發亮,就是會害羞地頭,再不然,跳起來尖叫,圈著我的脖子轉圈圈也是一種表現開心的方法。」

  「我沒有這樣反應嗎?」侑萱摸摸自己的臉,好像……笑容真的沒出現。

  「你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嗎?」

  「不知道。」

  「你像是吞下一顆熟蛋黃,蛋黃卡在喉嚨,進退兩難。」

  她噗哧笑出聲。「說錯了,是生蛋黃,不是熟蛋黃。」

  「差別在哪裡?」

  「吞生蛋黃不會進退兩難,咕嚕一下就吞進去,只是,我會在心裡懷疑,生蛋黃是有益身體健康,還是會導致過敏?」

  「有益身體健康。」厲平想也不想,直口回答。

  她笑開,搖搖頭。「你要考慮清楚。」

  「考慮什麼?」

  「喜歡我是重大工程,我的脾氣不好、性格乖張,我不合群、不善良,而且一旦喜歡下去就不可以半途而廢,這麼辛苦的事,你還想做?」她直直望進他那雙誠懇溫柔的黑瞳裡。

  「你也知道自己有多難搞?」

  「對,我知道。」侑萱點頭,她從來不是白雪公主那型的好女人。

  「好吧, 難搞女王,我初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只有六歲,身上還紮了一大堆繃帶,就有力氣拿起魚缸往我頭上蓋,從六歲到十八歲,我有整整十二年的時間來瞭解你有多麻煩,但是我發覺自己不介意把麻煩拴在身上。」

  「喜歡你,我就會喜歡到底,決定愛你那天起,我就決定一心一德、貫徹始終,半途而廢從來不是我的風格。」

  真心笑開,侑萱恍然大悟,原來光是幾句話就可以讓人獲得這樣大的滿足,原來這就是為什麼,讓大家明知道愛情很危險,仍然不怕進虎穴。

  不遲疑了,重蹈覆轍就重蹈覆轍吧,就算要傷心要悲情,也是以後的事,她不要為了明日的擔擾,放棄今日的幸福。

  伸手,她要和他打勾勾,挺幼稚的,以為兩根手指頭加上一個簡單動作就可以見證愛情,但這種幼稚行為才符合她幼稚的年齡。

  厲平伸出手指,和她勾住。

  「記住,不管你喊不喊停,我都不會停止愛你,所以,被我愛得在痛苦你都得忍耐下去。」他也認真叮嚀。

  「你憑什麼這麼自信?有人說過,愛情是一種會在晨霧中蒸散的關係。」

  「自信是我的特質,不管你聽誰說過,我的愛情不是你聽到的那種。」

  「不然是哪一種?」

  「我的愛情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的一粒鋼豌豆。」

  話說完,他張開手,她投進他懷中,享受他帶給人的安全感,享受他與生俱來的溫暖溫柔。

  「我會試著改變,讓自己不再那麼討人厭。」

  要不是恨太難放下,她其實知道,林靜雰不是壞女人,其實知道,搶走厲平、報復侑亭,並沒有太多快感而言。

  沒關係,不見面就好了吧,隔著幾分距離,會讓她和方家人的關係不那麼緊張焦慮……她的目光挪向桌上的鑰匙,這刻,她想收起張揚的銳刺,不再傷人傷己。

  「無所謂,討不討厭我都喜歡。」他輕撫她的背。

  「為什麼不挑方侑亭呢?挑她,你會輕鬆許多。」

  「她是妹妹,沒有人會和自己的妹妹談戀愛。」

  他的話讓她鬆口氣,原來她和厲平並沒有搶與不搶的問題,侑亭從來都不是她的對手。

  「可是她喜歡你。」

  「我也喜歡她,只不過我們之間的喜歡是手足之情,不涉及男女。」

  「我不過大她半年,大叔。」

  「可是你的心智年齡有……三百歲。」他坐下,把她拉到自己膝間,圈著她的腰,環抱她,他很大、她很小,抱起來真的很像大叔和小侄女。

  「三百歲?你當我是千年女妖還是巫婆?」

  「不管你是千年女妖還是巫婆我都愛。」

  「大叔愛上千年女妖,好奇怪的組合。」

  「楊過都可以愛上他姑姑,大叔愛上千年女妖算什麼?連亂倫都稱不上。」

  他又逗笑侑萱了,看著她的笑靨,他暗自發誓,未來,要讓笑容成為她臉上的常客,要讓她像十八歲少女那樣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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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00:20: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那是對依依不捨的戀人,他們站在那裡很久了,至少有一個小時。

  侑亭自窗子往外看,酸酸的感覺在心口氾濫成災,其實她早就該知道,從姐姐搬到家裡第一天,厲平哥就對她好特別,姐姐不理人,他還是想盡辦法留在她身邊,他待在她房裡的時間永遠比待在她房裡多,他買給姐姐的東西也永遠比買給她的好。

  有時候,她生氣了,厲平哥就說:「侑亭,你要懂得體諒姐姐,姐姐的媽媽不在了,你不可以鬧脾氣,要對她加倍好,知不知道?」

  她不想當小心眼的討厭鬼,也努力對姐姐好啊,可是姐姐對她還是冷冰冰的,讓她好害怕。

  但她對厲平哥真的不一樣,是因為厲平哥始終對她很好嗎?不知道啦,她只知道再這樣下去,厲平哥很快就會被姐姐搶走。到時候,她要怎麼辦?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厲平哥,好想當厲平哥哥的新娘啊。

  淚水滾下,她轉到窗簾後頭。如果……如果跟姐姐談判,她會不會把厲平哥還給她?她那麼凶,肯定不會吧。

  「侑亭,你怎麼了?」靜雰走過來,看見女兒的淚水,訝異問。

  「沒事啦!」她抹抹眼淚,轉身跑開。

  靜雰看著女兒,轉身望向窗外,發現院子裡兩道親密身影,心震。

  侑萱和厲平!他們什麼時候……侑萱不是對任何人都冷淡得不近人情?她明明記得,侑萱是誰都不理會的,怎麼會……

  如果厲平和侑萱在一起,她的侑亭怎麼辦?侑亭那孩子從小就對厲平死心塌地,想到侑亭瘦弱的身子,她的心發慌,侑亭會受不住的,她是個死心眼。

  如果她找侑萱談呢?不,那只會越談越僵,侑萱最大的快樂就是見她痛苦,痛苦……會不會這不是三角習題,侑萱毒厲平只是……報復?她怔住。

  院子裡,侑萱坐在草坪上,涼風吹拂,半圓月亮在天上高高掛。

  厲平很忙,本來只要陪她到家,就馬上回去工作,但今天的月色美得不像話,而且皎潔月光下,倔強的孤傲美人增添幾分柔和,美不勝收。

  穿山甲的盔甲除去,刺蝟收斂了針錐,她像所有談戀愛的女孩一樣,溫馴甜美,即使她對愛情仍然不敢百分百放心,但依然陷入的感情,總是叫人身不由己。

  她愛上他了,不只是喜歡,而是愛,可惜他的口風很緊,說來說去都吐不出一句我愛你,喜歡好像已經是他的底線,看來,需要更多的引誘,才能逼他把理智拋去。

  「你喜歡我嗎?」

  侑萱承認,自己沒有安全感,自從確定兩人的感覺叫做愛情之後,她每天都要問上幾回。

  「喜歡。」厲平想也不想回答。

  「有多喜歡?」她追問。

  「喜歡到你用冷臉貼我的熱情,我都不害怕。」

  「我已經很久沒有對你發出寒冰掌。」她斜眼瞪他,這是無妄指控。

  「我知道,哪一天當你對所有人都不再發出寒冰掌的時候,我會更喜歡你。」

  這是得寸進尺,是軟土深掘。

  她斂眉不語。

  「怎樣,不願意?」他知道她變了臉,卻仍然溫柔對她說話,因為他明白,那是個太深的傷口,需要很長的時間、很大力氣才能修補完成。

  「這是勒索?」她嘟起嘴。

  「你要這麼說的話,我沒意見。」他攤平兩手。

  「你知不知道我很勇敢?」

  「針對這點……我想,認識你的人都不會否認。」

  「你知不知道,對於威脅恐嚇,我一向不放在心上。」

  「我沒有威脅。」他挑出她語氣裡的毛病。

  「勒索和威脅的差別在哪裡?」

  「差不多了,男人向女人勒索感情,那是因為我愛她;孩子向父母親勒索關心,那是因為他愛他們;我向你勒索,對所有人付出熱情,那是因為我希望,這個世界回饋你溫情。」

  「我不在乎這個世界給不給我溫情,我只在乎你。」

  「我的,你已經得到了,而且我確定,早晚有一天,你會知道一個充滿善意的世界對自己有多麼重要。」

  侑萱定定看他,想過半晌之後,緩緩搖頭。

  「那麼固執啊?」厲平笑問,連口氣都溫柔得讓人好舒服。

  「對,那麼固執。」能做到不起衝突已經是她最大能力極限,再多,恐怕只是害怕。

  但……只要搬出去,所有的問題通通能獲得解決,她樂觀想。

  「記不得記我們討論過,如果你每天問我喜不喜歡你,我回答喜歡就算集一點,你要集滿幾點才能換成一個我愛你?」

  「一千五百點。」她回答,這是一個讓人很不滿意的數字。

  「沒錯。」她今年十八歲,二十二歲是正式談戀愛的好時機,他是個做事相當有計劃的人,所以一天一點,他定下一千五百點。

  「我已經集二十七個。」

  「如果你願意試著對週遭的人和善,我可以打九折,用一千三百五十點來換。」

  才打九折,真嘔!她板了臉,他以為仗勢著她的喜歡,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不行,戀愛初期就讓人「壓落底」,她還能出頭天?

  「周厲平,請你不要對自己過度自信,說不定我集到後來,累了、厭了,就不想集點。」

  她背轉過他,說過了,她是個既固執又勇敢的女人誰都別想威脅她。

  厲平看著她的背影輕歎,這個女生呵,都不知道這個脾氣讓自己多吃虧。

  伸手,勾住她的身子,把她拉進懷中,他自身後抱著她、環著她,輕輕地搖晃她的身體,嘴裡哼唱著一首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歌,曲子軟軟的,用他溫柔的嗓音哼出來,軟了她堅硬的背脊。

  厲平安慰自己,她的剛硬是因為沒有得到太多的疼愛,往後,他會寵她、愛她,直到他的愛她的心泡得柔柔軟軟,那個時候,或許她會願意對世界和善。

  厲平很忙,為了新醫院的籌備,忙到一天睡不到三小時,但再忙,他都會抽空去看侑萱的舞蹈表演。

  侑萱越來越有名了,許多電視節目邀她表演,為了增加舞團知名度,她從不拒絕,即使學力測驗迫在眼前,唸書念出熊貓眼,她還是乖乖上每一個邀請節目。

  這點讓厲平不高興極了,他在她桌上擺滿各種維他命和保健食品,他定時打電話提醒她吃飯,有的時候,她在練舞沒時間接聽,他就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讓管家替她把食物送過去。

  她的行程很簡單,學校、舞團,除開這兩個地方,不會有第三處。

  大考前夕,晚上十二點半,她還在舞團裡為下個星期的表演練習新舞,厲平終於被惹火,一口氣衝到舞團,像包粽子似地,用衣服把她整個人裹起來,丟進轎車裡。

  侑萱這才明白,原來他不是不發脾氣,只是還沒把他惹到底。其實,他固執起來也滿嚇人的。

  她對他撒嬌,說:「江老師對我很好,這些年,她像媽媽一樣照顧我、幫助我,我對媽媽的印象漸漸模糊了。作文簿裡「我的媽媽」,我寫的是江老師……」

  侑萱的話不多,但他拼拼湊湊,拼出她對江老師的感激,江老師的栽培鼓勵、她的一路支持讓侑萱在有能力回饋時,願意付出所有力氣。

  這是第一次,他看見侑萱的溫柔,原來她不是不懂感激,她也會對人好,只不過,對像不是她的家人。

  聽完她的話,他沉默。

  時間太晚,為了不驚動方叔叔一家,厲平帶侑萱回自己的家,他讓她吃飯洗澡,然後讓她睡在自己的床上,他的眼神不溫柔,直視她,要她在最短的時間內入睡。

  隔天,他帶著電腦到考場工作,陪她在近四十度的天氣中苦熬。

  大考結束,爸爸為了獎勵女兒,要帶她們出國玩樂,侑萱想也不想就拒絕了,理由很簡單——她要排舞、上電視。

  於是方家三口出門,美東十二日游。

  這十二天,侑萱天天在舞團裡拚命,而晚上,就會有一個裹粽子越來越上手的男人把她綁回家,他們躺在床上說話,他們去陽明山看星星、他們坐在陽台上肩並肩、頭靠頭,越來越像一對情侶。

  八月初,大考放榜,侑亭考上中部的私立大學,侑萱沒有意外地進了台北市的第一學府,這讓靜雰的計劃破盤,她沒想過,把跳舞擺在第一位的侑萱,居然會考出這麼好的成績。

  她本想,如果侑萱考上別縣市的大學,住校這後,和厲平拉開距離,新學校、新朋友,四年下來一切都將不同,沒想到……冥冥中的注定,誰也更改不了。

  侑亭在家哭了兩天之後,決定留在台北、請家教,明年重考。

  至於侑萱……靜雰決定找丈夫和她做一次深談。

  全家沒有人因為侑萱的傑出優秀感到驕傲,只有厲平在第一時間上網查詢她的學校,第一時間向她說恭喜,第一時間跟她約定了五天的慶祝旅行。

  厲平和侑萱去拉拉山采水蜜桃,厲平的鏡頭裡收納了她滿滿的笑容,她成天都在笑,笑得他忘記她是一個不愛笑的女生。

  他們去清境農場,趕綿羊、吃烤肉,大熱的天,他們戴著超大型草帽,在太陽下嘻鬧。

  他們在集集火車站拍照,他們到日月潭吃魚,他們在台南安平古堡的石階爬上爬下,興致一起,侑萱在石頭上面跳起舞,有人認出侑萱,又叫又跳,吵著要和她合照簽名,還有幾個年輕的大男生,靦腆地遞出電話,問:「我們可不可以當朋友?」

  侑萱在中興林場認識一種叫做桃花心木的筆直大樹,聽著當地人的形容,她興奮得不得了,她很想要一棵會長出很多竹蜻蜓的大樹,不,不要一棵,她要三棵,一棵爸爸、一棵媽媽、一棵寶寶……

  厲平看著她的興奮,理解了她對家庭的渴望。

  要不是時間有限,他們打算一路玩到高雄屏東、台東花蓮宜蘭,把台灣逛一圈。

  厲平的後車廂裡有滿滿的土產紀念品,侑萱根本吃不了那一堆,但她堅持要買,厲平沒意見,由著她任性,直到她說:「我要每天把它們從頭看一遍,摸一遍,就會覺得自己還在和你一起旅行,沒回去。」

  她說,他笑,大大的笑容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形。

  車子經過桃園,睡了好一會兒的侑萱清醒,她揉揉眼睛,埋怨說:「你應該叫醒我的。」

  「為什麼?」

  「我睡著,你一個人開車,沒人陪你說話,不是很可憐?」

  「不會。」

  厲平聽見她語氣裡的關心,聽見她願意陪他辛苦,這讓他再度心情大好,其實,她並不是大家認知中那樣孤傲。

  「這就是當男人辛苦的地方,為了男子氣概,再累也不能說。」她嘲笑他。

  「沒錯,硬撐是一件滿辛苦的事,所以……」他眼光向她掃過。

  「不要影射我,我從來沒有硬撐,我做的每件事都游刃有餘。」

  「這句話就很硬撐了。」

  「哪有?」

  「是誰在練舞練得太累,摔到站不起來?」

  他堵住她了,侑萱皺皺眉頭,沒接話。

  「上星期是誰腳痛到躲在角落掉眼淚?是誰打死不去看醫生,怕趕不上兩個小時後的錄影?是誰餓到胃痛,雙手冒冷汗,還上場表演?」厲平越說越大聲,習慣性的溫柔再度失蹤。

  「你怎麼知道……哦哦,江老師出賣我?」侑萱恍然大悟,但怪不得江老師,他這種溫柔男生,想套哪個女人的話還不容易。

  她橫他一眼。

  「有力氣怪誰出賣你,為什麼不把力氣留下來好好照顧自己?」

  她橫他他才想對她丟白眼咧,以為自己年輕,身體都不必照顧的嗎?她以為太平間裡向的都是老人沒有年輕人?她沒聽過一種名為過勞死的疾病?

  那天他聽到江老師說這些的時候,氣得差點沒衝進攝影棚裡把她抓出來痛打一頓。

  「我有啊,你說,我這五天不是每餐都吃很多。」

  「就五天,然後接下來五百天、五千天、五萬天呢?繼續折騰自己的身體?」

  「放心啦,我哪活得了五萬天……」她嘟嚷。

  「還說!」他的溫柔被狗吃掉了,口氣很凶。

  「好啦、好啦,保證不會了,最可怕的大學聯考已經結束,我不會再忙成那樣,不必擔心。」

  「最好是……」他還想繼續往下念,侑萱真心打開CD,一首曲子從匣裡流出,她細細聽著歌詞,把他的嘮叨摒除。

  侑亭發燒了,剛吃過藥,毅達和靜雰坐在床邊哄她入睡,好不容易她睡著,夫妻倆輕手輕腳離開她的房間。

  回房,毅達轉身,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侑亭打電話給厲平,在電話裡聽見侑萱的聲音。」靜雰說完,歎氣。

  「侑萱和厲平在一起?她不是和朋友去旅遊?」

  「那個朋友恐怕就是厲平。」倒一杯茶,她將水遞到丈夫面前。

  方毅達接手,喝掉。

  「怎麼會這樣?他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不知道,不過厲平從小就對侑萱特別照顧,我沒在意,你知道的,厲平那孩子一向同情弱者,他想保護侑萱也無可厚非。」她在他身前坐下。

  「沒錯,厲平善良、富有同情心,那時侑萱剛失去母親,他自然會對她更特別。」

  「我希望厲平對侑萱只是同情。」

  「應該是,厲平和侑亭不是一直處得很好?何況老周也很喜歡侑亭,厲平應該知道我們長輩的想法。」

  「可我擔心,厲平把我們的話當成玩笑,根本沒認真過,如果這樣的話就慘了,侑亭告訴過我,除了厲平,誰都不要。」靜雰皺著眉頭,每次想到女兒絕對的表情,都讓她心情凝重。

  「我知道。」

  「你想……我們要不要找厲平來談談?」

  「先不要,認真說來,侑萱、侑亭都才十八歲,思想還不成熟,現在談這個太早。」

  「我知道,可你也看到了,侑亭才在厲平的手機裡聽見侑萱的聲音,就急得發燒了,這種事,我們能拖,侑亭能拖嗎?」

  「侑亭被我們寵壞了。」毅達搖頭歎氣,一個是獨立孤僻到不需要別人關心,一個是任性驕縱到得時時捧著哄著,這兩個女兒怎麼就不能平衡一下,別那麼極端?

  「要不是她的身子差,我們也不會把她寵成這樣。」

  「好吧,我們找侑萱談,先探探她的想法,說不定她對厲平根本沒意思,只是侑亭在胡思亂想,依我看她啊,她對誰都淡淡的。」

  「有道理,也許她根本連想都沒想到這上頭,說不定……」話未說完,她眉頭皺了一下,她不該往這方面想。

  「說不定什麼?」他追問。

  「說不定侑萱和厲平在一起,只是為了報復我。」

  她不知道六歲的孩子這麼能記仇,她曾經想過,只要真心真意對待侑萱,將她視如己出,他們會成為美滿的一家人,沒想到侑萱這麼倔,十幾年來,始終清清冷冷,對她的努力視而不見。

  盧律師說,她母親的死亡帶給她太大傷口,而當時,她最需要依靠的父親又不在身邊,所以必須很多的時間才能復元。

  可是,十二年過去,這不是短時間啊,她知道,侑萱仍然把自己當成壞女人,對於侑萱,她早就心灰意冷,只能期待她快點長大,嫁出去,徹底離開自己的生活圈。

  「不會的,你不要想太多。」

  「我也希望是自己多想,可是侑萱的眼光……我實在沒辦法想得太單純。」她親眼看見侑萱刻意在侑亭面前牽厲平的手,那時,她帶著挑釁眼神。

  「好了,想什麼都是多餘,一切等侑萱回來再說。」

  侑萱的快樂在父親和林靜雰走進她房裡那刻停止,她板起臉孔,靜靜與父親對視。

  她知道父親對自己有濃烈的罪惡感,知道父親想盡辦法要打進她的世界,讓兩人成為貨真價實的父女,只是……他放棄了她給的機會,就該和厲平一樣自己創造機會,或許他忙,或許他放棄得太早,總之,他們已經很難成為真正的父女。

  「侑萱,我們談談好嗎?」

  她不置可否,轉身。

  毅達和妻子跟在她身後進房,房裡,行李箱打開,她正在整理自己的衣服,東西擺了滿地,還是管家媽媽幫她搬了三趟才搬完的。

  「旅行好玩嗎?」毅達問,是關心還是客套?侑萱聳了肩膀,當作回應。

  「你這幾天去哪裡?」

  她不想回答的,但想起厲平的話。

  如果你試著對週遭的人和善,我可以打九折,用一千三百五十點來換。

  也許,她可以靜下心和父親對完話,然後打手機,向厲平邀功,要求他在換季之前先打婦折,想起厲平,她在背著父親的角度裡,輕輕笑開。

  深吸氣,侑萱猛地轉過頭,回答,「拉拉山、三義、清境、集集、布袋、台南。」

  怎樣,她的回答很有誠意吧,而且她的臉上沒有忿忿不平,這種態度稱得上和善了吧。

  「你……自己一個人去的?」靜雰問。

  「不是,和朋友一起去。」她勉強自己正視靜雰。

  「哪個朋友?」毅達追問的口吻有幾分急促。

  侑萱的眼光轉向靜雰,她望住地板,不敢回看侑萱。

  她懂了,他們是來攤牌的。

  「很重要嗎?」嗤笑一聲,態度丕變,她拿不到九折了。「什麼時候起,你開始關心我的朋友?」

  「侑萱,爸不曉得你的交友狀況,我以為除了舞團的江老師和幾個舞伴,你大概沒什麼其他朋友。」

  「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孤僻。」她反口,豪豬的銳刺張揚,她的嘴角掛起招牌冷笑。

  「我沒指責你孤僻。」

  「很好。」她點頭,反被動為主動,口氣不友善,「我們要繼續繞圈子說話嗎?說吧,特地來找我,有事?」

  「侑萱……」毅達攏起雙眉,因為女兒驟變的態度。

  「你是不是想探聽我和誰出去玩?我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和周厲平出去,五天四夜,我們玩得很盡興。」

  雙手橫胸,豁出去了,她挑起眉頭,想看他們要怎麼接下去。

  「侑萱,你知道厲平和侑亭兩個人……」

  她截下靜雰的話,不讓她往下說。

  「兄妹感情?我知道,厲平告訴過我了,不然我不會同意和他交往,你們應該很清楚,我有多痛恨「第三者」!」她把那三個字講得咬牙切齒。

  靜雰因她的話,羞慚低頭,不管過再久,她都無法洗刷自己在侑萱心中的角色?

  「你們在交往?」毅達的音調揚起。

  「不行嗎?我年滿十八,交交男朋友沒什麼大不了。」她討厭父親的語調,討厭林靜雰臉上的驚惶,好像她和厲平交往是多麼十惡不赦。

  「是沒什麼大不了,但為什麼對象是厲平?你明知道厲平和侑亭……」

  「那只是你們的一廂情願吧,有沒有人問問厲平的意見?」她確定再確定過,厲平對侑亭,除哥哥對妹妹,沒有其他感覺。

  「這種事不必問,我們從他們小的時候就說定。」

  「是我走錯時代,還是你們腦袋有問題,什麼時候還流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侑萱抬高下巴、冷笑。

  「不管如何,你都不應該搶妹妹的男朋友。」

  好笑,男朋友可以自己說了算?何況……「為什麼不能?看到別人的丈夫,喜歡都可以搶,男朋友算什麼?」

  她目光直射靜雰,鄙夷表露無遺。

  「果然是因為我。」靜雰歎氣,她走到侑萱面前,拉起她的手,「如果你恨的是我,就懲罰我吧,別欺負侑亭,她還小,身體又不好,禁不起的。」

  欺負?好大一頂帽子,做賊喊抓賊,這是什麼世界?

  侑萱甩開她的手,寒聲道:「我能懲罰你什麼?我的母親已經被你逼死,我的父親被你佔走,你的幸福美滿是用我的不幸去交換,懲罰你?我哪來的能力。」

  「你的母親是生病死的,不是被靜雰逼死。」毅達道。

  「對,骨癌,我清楚得很,你知不知道一個理論?為什麼人會得癌症?很簡單——負面情緒的長期累積,她的負面情緒是誰造成的,還需要我點名?」她逼視靜雰。

  她被侑萱的仇恨表情嚇著,連退三步,「原來你這麼恨我?」靜雰的聲音微微顫抖。

  「是啊,沒錯,恨透了。」她走到窗邊,嘴角泛著無情的冷笑。

  其實,好並沒有自己想像中殘酷,當她看見方侑亭躲在花園裡暗地飲泣時,心中很不舒服,她也有罪惡感,也有衝動想要解釋一切,但……不是在這種狀況下,林靜雰和方毅達沒有權利批判她。

  侑萱的冷笑讓毅達想起那個六歲女孩的仇恨眼神,想起她爬上床,小小的手臂環起她母親的脖子,柔聲說:「媽,不怕,侑萱不離開你,侑萱馬上長大了,我會照顧你。」

  從那個時候,他就失去一個會在她懷裡撒嬌的女兒,得到一個想盡辦法要替母親討回公道的女兒。

  「所以你故意和厲平在一起,企圖用傷害侑亭來報復我?」靜雰問。

  不是!你沒那麼偉大,偉大到我得用愛情去交換一時痛快,侑萱在心底回答。

  但不叫人看穿的侑萱,卻刻意裝出勝利者的礙眼驕傲,默認了她的指控,她要林靜雰為女兒失去男友而負責。

  靜雰是女人,觀察入微是她的人格特點,她一眼就看出侑萱的表情叫做偽裝。

  心寒透了,她徹底明白,侑萱不是報復,是真心愛上厲平了。

  如果她和厲平是真心相愛,那麼,不管是誰都無法將他們拆散,她在愛情面前臣服過,明白愛情的力量有多可怕。

  但這樣的話……她的侑亭怎麼辦?靜雰想起侑亭哭號著抱住她說,沒有厲平的話,她一定會死,怎麼辦?侑亭比她的生命更重要啊,她怎能眼睜睜看著她枯萎?

  侑萱背靠落地窗,清冷地望住父親,她等 著看父親要如何處理,看他要怎麼偏頗侑亭,把厲平從一個女兒手裡搶到另一個女兒手裡。

  「侑萱,你明知道侑亭的心臟不好,她沒辦法接受這個。」靜雰說。

  她刻意強調侑亭的身子弱,刻意在丈夫面前把事情引導到復仇上面,刻意抹殺侑萱的真心意。

  她很壞、很自私、很過份,所有的錯都是她,她該下十八層地獄,罪,就讓她來擔吧,只要她呵護了一輩子的侑亭好好的,她願意承擔。

  侑萱又想冷笑了。所以呢?因為她的心臟太好,就該退出兩個女人的戰爭?對不起,她和方侑亭的交情,沒有深到必須為她做這種事。

  「侑萱,傷害侑亭會讓你感到快樂嗎?」毅達無力問。

  「不會,但可以讓你們感到痛苦。」她回答冷酷,即使非常清楚自己和厲平在一起,不是為了讓誰痛苦。

  「這樣做,你不會得到幸福。」毅達緩緩搖頭。

  「無所謂,反正我的幸福早就被你們聯袂摧毀。」

  「侑萱,侑亭是你的妹妹,要是她因為你而死,你會一輩子良心不安。」

  「我媽媽因你們而死,請問,你們一輩子良心不安了嗎?」她輕笑反問。

  「沒錯,我們良心不安。」

  「是嗎?怎麼我看起來,你們幸福得沒話講?」侑萱輕嗤一聲。

  毅達看著侑萱,沉重的哀愁油然而生,他是做了什麼,竟把一個甜美懂事的乖女兒變成這個樣子。

  「侑萱,放手吧,你會後悔的。」他歎息。

  她回答父親的,是一聲輕蔑的笑。

  這天過後,侑萱旁若無人的幸福著,她每天和厲平出去,就算厲平再忙,她也成天黏在他身旁,她故意張揚著自己的幸福,故意忽略侑亭的病容,她是個反骨的女孩,別人越是阻止她做的事,她越要做得明明白白。

  厲平也發覺侑萱不同,不知道她為什麼緊張,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會突然表現親密,直到靜雰和他深談過,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靜雰阿姨,但她的話已然在他心底烙下痕跡。

  他一面告訴自己,要對侑萱多幾分信心,一方面卻看著她的過度刻意,隱隱不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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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00:21: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侑萱穿著綠色的紗質舞衣,身上披件米色小外套,她垂著美麗的肩頸,坐在診療室裡,要不是十根扭絞成麻花的手指頭,沒有人會知道,她其實有多麼緊張。

  她不明白自己怎會出現這樣嚴重的失誤,她摔倒了,在舞台上面,在一個縱身飛躍間。

  她聽見觀眾的驚呼聲四起,更可怕的是,她在摔倒之後,居然無法立刻爬起來,就這樣,她讓從後台衝上來的男舞伴將自己抱下去。

  舞蹈繼續著,代替她上場是的很想取代自己的艾美。

  她不應該在這裡,她應該在舞台上接受鮮花和掌聲,可是……侑萱看著醫生沉思的眼神,那張嚴肅的臉上,有著她解答不出的問題。

  突然,一個可怕念頭從她腦袋滑過,帶起一陣心驚,小小的疙瘩從腳底緩緩攀上,絲絲寒意從肌膚侵入,彷彿有無數只冰冷的觸手,密密地滋生蔓延著,將她的心纏繞得不見天日,只剩下一片空洞。

  「方小姐,我想安排你住院做檢查。」醫生在看過病歷之後,終於開口說話,平板的語調,說出讓人無法喜悅的訊息。

  「恐怕不行,我最近還有幾場表演,所以……」

  「我想你沒聽清楚,我說的是住院檢查,所期之內,你有任何表演或節目都需要暫停。」

  「有這麼嚴重?」她在發冷,那些冰冷的觸手撫上她光裸滑嫩的臂膀,讓她忍不住顫抖。

  「小心一點比較好,如果有問題的話,早發現早治療,成功機率會比較高。」

  「早發現早治療?醫生,請問你懷疑我生什麼病,是……骨癌?」一個隨口猜測的答案,讓醫生怔住,侑萱看見他的遲疑,心沉入無底深淵。

  「總之,我會安排你做檢查,等一下你去住院組登記資料,一有病房就會通知你。」

  侑萱沒去登記,兩手抓了一疊資料,傻傻地走出診療室,她後悔了,不該趕師丈回去的,這個時候她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

  這算什麼?報應嗎?她被老天爺報應了,因為她的心太壞,她沒有手足親情、她連妹妹的男人都搶得下手,老天看不下去,要收她回去?

  好啊,如果真有報應這種事,就該公平一點不是?為什麼搶人丈夫的沒事,為什麼他們可以快樂幸福,閤家平安過上一輩子,而她卻要被報應?不公平!

  可是,再不公平……她還是被報應了啊,再沒道理,她都要死了啊……

  她快要死了……快要死了……死亡是怎麼回事?

  在心跳停止後,紅潤的臉龐會轉變成蠟黃色,任再美再可愛,都會像蠟像般推動生命力,身體一點一點失去溫度,淒的氣息瀰漫整個空間,那是種嚇人的死寂……

  她要死了,就要死了……任她再囂張也囂張不了,人世因果,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她的時候到了,所以遭報。

  不,不對,醫生只是說要檢查,沒說她是骨癌,沒說她快要死去,她可能是……是肌□炎,對,慢性肌□炎,如果不醫好的話,她將要失去舞台生命,所以醫生特別謹慎小心,沒錯,只是肌□炎,才不是會殺人的疾病。

  可是……媽媽不也是從摔跤開始?第一次摔倒,她還笑著說:「糟糕,媽媽比侑萱還要小BABY了。」

  不對,不會,她老是摔啊,從練舞之後,她的雙腿從來沒有一天完整過,摔跤是家常便飯,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急急否認,侑萱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硬硬的舞鞋在磚道上磨出刺耳的聲響,她握緊雙拳想向上天抗議,卻無預警地,天落大雨。

  嘩啦嘩啦一陣突襲,澆得她全身濕透。

  是示威?她不怕!不怕天地、不怕鬼神,她連死都不要害怕。知道嗎?他越凶、老天會越怕你,她沒有家人可幫,所以不能妥協示弱。

  她越走越快,穿過紅綠燈、穿過長長的騎廊,身著舞衣的美女,即使濕透,仍然引人注目。

  她不在乎,豁出去了,她告訴自己別害怕!她不再是六歲小孩,面對死亡、不是全然無知……不怕,她不怕!

  反反覆覆的,她一面否認著自己的恐懼,卻一面膽顫害怕,她憤憤不平,想大聲抗議,可是,她連抗議對象都找不到……

  忽然,她看見路邊投幣式公共電話,彷彿在黑夜裡見到一絲光芒。

  她把包包裡面的東西翻倒出來,一個銅板,兩個銅板,她把它們全塞進公共電話裡,顫抖的指節在眼前晃動,她鼓吹著自己要勇敢。

  「喂,我是周厲平。」厲平的聲音傳來,喚醒恍惚中的侑萱。

  「我、我是侑、侑萱……」她連聲音都在發抖。

  「侑萱,今天的表演順利嗎?對不起,實在太忙,等忙過這陣,我找時間再帶你出去玩。」厲平的聲音一貫溫柔。

  「厲平,我可以,可以喜歡你,對、對不對?」她沒頭沒腦的話,讓厲平無從接口。

  「侑萱,發生什麼事?你在結巴。」她的口氣不對、語調不對,整體都不對。

  「愛情、愛情無罪,你、你說過,爸爸和林、林靜雰沒錯,我不能……不能把悲、悲劇算在他們頭上……」她顫抖地說著,「不管,不管我做什麼,都沒、沒關係對不對……就算做、做錯,也不會得到報、報應……」

  她語無倫次,重複著許多已經重複過的話。

  電話那頭沉默著,厲平想起靜雰阿姨的話,侑萱是想告訴他愛情無罪,還是想坦白自己做過什麼?他歎氣,柔聲道:「侑萱,你人在哪裡,我們談談好嗎?」

  侑萱沒來得及開口,電話突然斷掉,不要!她還要聽厲平的聲音,聽他說話,她就不害怕,她要看他,聽他,要告訴他。「見面吧。我快嚇死了……」侑萱急急翻遍包包,找不到手機,也找不到一枚硬幣。

  侑萱回家,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不要別人猜到她被報應了,她換上一套乾淨舞衣,進入舞蹈室練舞。

  她旋轉、跳躍,要證明自己沒生病,證明那只是一個因為緊張過度而發生的小失誤。

  可是……她摔了,第二次摔、第三次摔,雙腿摔得多處紅腫瘀青。

  她痛到不行,但堅持著不喊痛、不認輸,她再試一次,再試一次……在第列數次失敗之後,憤怒在胸口炸開。

  憑什麼吶!憑什麼她這麼衰,憑什麼她就不能過幾天被愛、愛人的好日子,憑什麼她就不能活過十八歲,憑什麼……她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狂亂地舞動四肢,做著最誇張,最吃力的動作,讓淚水汗水齊流。

  好氣、好怨、她恨,她討厭當方侑萱,她想要當別人,她不要這個爛命運,她想要平平順順,有爸爸媽媽,像所有正常的女孩一樣。

  她跳高、摔倒,躺在地上,仍不肯放鬆按需分配,直到用盡最後一份力氣,頹然靠在鏡子前為止,她埋首膝間,淚水滑過面頰,滴入地板,而冰冷鏡面貼在她的裸背,寒了她的心。

  她想大聲號哭,卻沒了力氣。

  真的有報應呵,心不純,意不正就會被報應,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她的時候到了,老天看見她心壞,她躲不了……

  門被打開,侑亭小心翼翼走到她身旁,猶豫半晌,才鼓起勇氣輕聲喚她,「姐姐。」

  侑萱猛地抬頭,眼神裡滿溢的憤怒讓侑亭不自覺退後。

  「出去!」她吞下喉間哽咽,不准別人看見她的脆弱。

  「姐,求求你,把厲平哥哥還給我好不好?你那麼美麗,那麼優秀,所有的男生都喜歡你,你不差一個厲平哥哥,可是我、我只有厲平哥哥了……」淚水在她開口的第二秒狂輾出。

  「為什麼?」她的聲音下降十度。

  她讓得還不夠? 爸爸讓她、家庭讓她、疼愛讓她,幸福讓她……所有她想得到的東西通通讓了,她還指望從她身上要什麼?

  「我愛厲平哥哥很多年,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愛他,我不能沒有厲平哥哥,失去他,我會死,我真的會死。」

  不對,她弄錯了,會死的人是方侑萱不是方侑亭,方侑亭是天生的公主,好命也好運,不像方侑萱是天生的倒楣鬼,談個戀愛就要被老天爺報應。

  「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只要你把厲平哥還給我,我保證,再也不吵你、不煩你、不惹你討厭。好不好?」

  幾時起,厲平是「方侑亭」的,可以用來交換她的安靜?侑萱冷笑,覺得這個世界好滑稽、荒謬。

  侑亭看著侑萱的高傲表情,忍不住眼淚。

  「姐,你告訴我,你真的愛厲平哥哥嗎?如果不愛的話……」

  「不愛又怎樣?不愛,我也不會把他讓給你,他是我的,就算我玩膩、玩厭了,就算我想把他像垃圾一樣丟棄,我也不會把他丟給你,因為,你連撿我的垃圾都不配。聽懂了沒?」她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說著,刻薄的言詞刺傷的不只是侑亭還有她自己。

  她好恨……恨天恨地恨命,恨自己為什麼是方侑萱不是別人?

  「姐求求你不要這樣說,厲平哥不是垃圾,他是最好最好的男生,我知道,你恨媽媽、恨我,你以為把厲平哥搶走就能報復媽媽,讓媽媽痛苦,可是這樣做你能快樂嗎?你不會因為這樣而幸福的。」

  哼,方侑亭改行當算命師了,連她會不會得到幸福都能預知,不過,她還真算得半點不差,她不會幸福了,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快樂幸福?看著你痛不欲生永遠得不到心愛的男人,天曉得,我有多麼喜悅。」

  侑萱每句話都是謊言,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謊言居然讓她痛到無可復加的心得到暫時緩解。

  哦,她懂了,見別人痛苦可以讓自己的痛苦減壓,只要知道世界上不幸的人不光是我,就不會嚇得四肢發麻。懂了……很好,大家一起來不幸,所有人都陪她進地獄……

  「姐,愛情不是這樣的,你那麼聰明,你一定知道這樣做不對。」

  她要方侑亭來教導她何謂正確愛情?笑話!「你以為我會在乎?」她輕嗤一聲。

  「那麼你在乎什麼,告訴我,不管再困難我都為你做到。」

  侑萱回答她的是一聲冷笑,沒心沒肺的笑。

  侑亭被逼急了,竟嚎啕大哭起來,她死命拽住侑萱的手,跪在地板上大聲說:「求求你,求你把厲平哥還給我。」

  「不、要。」

  「你傷害我,就會快樂嗎?」

  「對。」不加思考地,侑萱回答。「看你哭,看你悲慘,我心底某個不平角落就會被彌平,你說你什麼都沒有?錯,你有爸爸,有媽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即使這份完整必須犧牲我母親的性命,你媽媽為了你,也義無反顧地做了。

  「你當了十八年的小公主,知道嗎?那原本是我該扮演的角色,因為你,我轉任灰姑娘,我才是那個除了厲平什麼都沒有的女生,所以,我搶走他,理所當然。」侑萱陰沉的臉上冒出細細密密的冷汗,呼吸加重。

  「可是,你不愛他啊。」

  「又怎樣?只要他不愛你就可以。」

  「你太過份,你不可以用厲平哥來打擊我。」侑亭臉色發白。

  「我過份嗎?等我搶走爸爸、趕走你母親,等到你真正一無所有時,你再來說這句話,會不會比較公平。」

  「你、你……你好壞,我不要你當我姐姐了。」侑亭啜泣不已。

  「我壞,你媽搶走我爸不壞?我算什麼?小巫見大巫罷了。」

  「爸爸和媽媽相愛啊,你又不愛厲平哥。」

  「愛有那麼偉大嗎?只要有愛做裝飾品,再不堪、再惡劣的事都是對的?虛偽!我才不要愛任何人,我只要看著讓我痛苦的敵人,比我更痛苦幾百分……我不在乎自己壞不壞,我只在乎可不可以笑著看你哭,可不可憐笑著看你痛不欲生,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看你帶著眼淚祝福我和厲平,就算我不愛他,厲平也是我的……」

  侑萱話沒說完,舞蹈室的門被用力打開,厲平大步走進來。

  他溫柔的臉上沒有溫柔笑臉,凌厲的目光注視著侑萱,一眨不眨。

  從接到侑萱的電話開始,他就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熬到會議結束,他匆匆向特助交代幾聲就往方家跑,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段談論,更沒想會親耳證實靜雰阿姨的話。

  她果然不愛他,她果然只是演戲,而自己,果然只是她仇恨之下的犧牲品。

  她是個冷血女人,不管他在她身上用了多少精力,不管他花了多少心血,她的回報竟然是利用,失望在胸口堆積,他錯看她也……錯愛她……

  數不盡的疼痛掐死了他的心臟,他終於懂得她日日背在身上的恨是什麼感覺。

  「厲平哥。」侑亭回身,看見厲平,她淚眼模糊,撲身奔入他懷裡。

  他聽見、他聽見了……一陣哆嗦從侑萱腳底蔓延上來,他們完了,徹徹底底完蛋,她再不必費心集點,就算集滿三萬點,他也不會再喜歡她,他已認定,她是恐怖巫婆。

  不要,她不想這樣啊!

  侑萱愣愣地看著他們,她也想撲進他懷裡,也想向他撒嬌,告訴他,她愛他、好愛好愛他,剛剛說的每句話都是假的,她只是在氣方侑亭,除了弄哭她,不會對她造成任何負面效應,反正、反正……她老是用哭當手段,來留住身邊所有關懷。

  可他漠然的臉孔,阻止了她的蠢蠢欲動。

  「你不會得逞的。」淡然地,厲平輕道。

  得逞?什麼意思?

  她從來沒有得逞過啊,好的棒的全讓方侑亭拿走,她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說喜歡她,不是兄妹、朋友那種喜歡的周厲平……

  所以,哦,暫時當機的腦袋恢復動作瞭解了,他說「不會得逞」的意思是——他不會讓她笑著看侑亭哭,不會讓侑亭帶著眼淚祝福!

  他不要她了,他要回到侑亭身邊,不再被壞心巫婆蠱毒。

  哈,哈哈,報應耶,這才是真正的報應啊!

  太好了,她一直擔心重蹈覆轍,這不就是?失去愛情、失去生命,她跟媽媽走的路還真是一模一樣。

  呵,好奇怪,這麼悲慘的時候,她居然不想哭,只想仰天大笑。

  果然是病了,她病得不輕。

  不知道為什麼,雨總是在下,大雨小雨輪番肆虐這個大都會,侑萱抓住手裡的小花傘,雨水沿著傘面滑下,風一鼓噪,雨水濺上她的黑洋裝。

  等很久了,她在醫院外頭等待厲平出現,那次之後,他們整整三天沒見面。才三天她已度日如年,她終於理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純粹是誇飾的語法。

  她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即使是父親,她都沒向他搖尾乞憐,乞求一點點疼愛、一點點公平對待,但她甘心狼狽,為了自己真心愛著的男人。

  她對自己說:厲平是最講道理的男人,只要好好跟他把話解釋清楚,他會明白,那些話有多少賭氣成份,他也會理解,她愛他,是真心誠意,不是復仇更不是懲罰誰誰的作為。

  她告訴自己,厲平愛她,對侑亭只是兄妹情誼,這份事實不會因為一時的憤怒而改變,他終會看清楚,她的感情不包裝、不矯飾,她愛他,真真實實。

  她要向他解釋。為什麼自己會撒下瞞天大謊,為什麼要對侑亭說出那樣憤怒的言詞,實在是她嚇壞了,那個醫生的表情,態度,讓她以為死神已經接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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