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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埃德加·賴斯·伯勒斯]泰山之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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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7 19:00:1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一篇 埃傑克斯初出小島

  「瑪喬裡號」的大艇1在正退潮的潮水和河水的衝擊下,沿烏加貝河順流而下。剛才逆流而上,船員們都累得汗流浹背,現在一個個懶洋洋地坐在船裡,盡情享受辛勞之後的小憩。三英里開外的海面上停泊著「瑪喬裡號」,它已經做好啟航的准備,單等船員們上船之後,再把大艇從吊艇柱吊上來。大艇上,船員們有的正迷迷糊糊做著美夢,有的正喋喋不休談論大河北岸的奇觀。突然,大家的注意力被什麼吸引了過去——河岸上站著一個鬼怪似的男人,他正揮動著兩條枯柴棒似的胳膊,用沙啞的聲音向他們大聲叫喊。
  1大艇(long boat):從前商船上最大的艇。
  「瞧。那是什麼?」一個船員大聲叫喊著。
  「一個白人!」大副喃喃著,然後又說:「快拿起槳,小伙子們,把船划過去,看看他要幹什麼?」
  劃到河岸,他們看見一個形容憔悴、面如枯槁的老人,稀疏的白髮一縷一縷纏結在一起。他彎腰曲背,瘦得皮包骨,赤裸著身子,只在腰裡裹著一塊纏腰布,眼淚順著滿是麻子的面頰汩汩流下。這人用一種大夥兒都沒怎麼聽過的語言急促而不清楚地說著什麼。
  「他好像是俄國人,」大副說。「會說英語嗎?」他朝那人大聲喊道。
  他會說,不過結結巴巴,好像已經好多年沒說。他請求他們把他從這塊可怕的土地上帶走。上了「瑪喬裡號」之後,這個陌生人給救他的船員們講了一個辛酸的故事。在過去漫長的十年裡,他茹毛飲血,歷盡艱辛,經歷了巨大的磨難。至於他是怎樣來到非洲的,他沒有說。留給大夥兒猜測去吧——這段可怕的經歷把他從精神到肉體徹底摧垮了。他也許把從前的事情都忘了,甚至連自己的真實姓名也沒有告訴船員們。人們只知道他叫邁克爾·薩勃洛夫。其實,他正是阿列克塞·鮑爾維奇。只不過眼下這個瘦骨嶙峋的糟老頭和當年那個雖然恬不知恥但血氣方剛的俄國佬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自從鮑爾維奇從死神手裡逃脫之後,十年間,他千百次地詛咒命運之神,讓尼古拉斯·茹可夫一死了千愁,而讓他活在世上,經受了遠比死亡可怕的苦難。他無數次祈求死神快快來臨,但都沒有如願以償。
  當年,鮑爾維奇看到泰山和他的猿朋豹友在「肯凱德號」甲板上轉來轉去,生怕被泰山追上來,生擒活捉,跌跌撞撞一直跑進密林深處。後來,落到一個食人肉的野蠻部落手裡。這些人曾經和茹可夫打過交道,領教過他的狠毒和凶殘。部落酋長的某種怪念頭使鮑爾維奇倖免一死,卻將他投入比死還難受的痛苦與折磨之中。整整十年,他成了這個村兒的「活靶子」。小孩兒和婦女經常拿石頭子兒打他;武士們則用刀子劃,樹枝抽,把他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連人也變了個樣兒。黑人們常常變著法子耍弄他,他就成了那些最狠毒的惡作劇的犧牲品。但他活了下來。他還得了一次天花,結果留下一臉難看的大麻子。經過這場大病和黑人們的「雕琢」,他這副尊容變得就連親媽看了也無法找到當年那個鮑爾維奇的影子。原先他那滿頭濃密的黑髮,變成幾縷黃白色的長短不齊的亂麻團。他彎腰曲背,四肢變形,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腳步不穩。他的牙也掉了——那是被野蠻的主人們敲掉的。此外,他在精神上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彷彿是先前那個鮑爾維奇拙劣的仿製品。
  船員們把他帶上「瑪喬裡號」之後,不但好吃好喝招待他,還精心服侍他。他的體力恢復了一些,不過那副尊容可是永遠無法改變了。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是一具被命運摧垮、人類遺棄的殘骸;今後,他也仍將是這樣一具行屍走肉的殘骸。直到死神最終將他吞沒。這位阿列克塞·鮑爾維奇雖然只有三十多歲,但是誰都可能把他認成八十歲的老頭。神秘莫測的大自然對於同謀者鮑爾維奇的懲罰比豹子席塔對主犯茹可夫的懲罰還要嚴酷。
  阿列克塞·鮑爾維奇的腦子裡已經再沒有什麼復仇的思想了。只是對泰山還懷著一種似乎變「鈍」了的仇恨。這個泰山,他們竭盡全力加以迫害,而最終役有得逞。想起茹可夫,他就不由得生出一種幽怨之情。因為正是這個惡棍領著他走向深淵。他還恨那二十個城市的警察。是他們使他如驚弓之鳥,東奔西逃,惶惶不可終日。他恨法律,恨秩序,什麼都恨。總而言之,凡是醒著的時候,他心裡就充溢著一種病態的仇恨。那種因備受摧殘而生的仇恨在他心理上產生的影響和生理上的變態一樣,竟是那樣強烈,那樣鮮明,乃至使他成了一個擬人化了的「仇恨」。他和救他的那些人沒有什麼可打的交道。他身體太虛弱,不能幹活兒,性格太古怪,不願意和人來往。因此,很快大夥兒就把他忘到腦後,隨他自己胡思亂想去了。
  「瑪喬裡號」是一艘由幾家有錢的工廠主聯合而成的「辛迪加」1租用的輪船。船上有一個實驗室,還有一幫科研人員。他們是被派出去尋找某種原料的。因為這些工廠主一直花大量外匯從南美洲進口這種原料。至於這種原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瑪喬裡號」上的乘客除了那幾位科學家,別人都一無所知。人們只知道,為了尋找它,輪船在救了阿列克塞·鮑爾維奇之後,又駛往離非洲海岸不遠的某個小島。
  1辛迪加(syndicate):企業聯合組織。
  「瑪喬裡號」在海岸附近停泊了好幾個星期。船員們對輪船上單調的生活十分厭倦,經常上岸。後來,鮑爾維奇也提出要和他們一起上去看著。他也覺得總這樣呆在船上膩味,無聊。
  這座小島草木叢生,稠密的森林幾乎一直蔓延到海灘。科研人員都到小島深處踏勘去了。他們是聽了大陸上土著居民的流言,相信總能找到這種有市場價值的礦產才跑到這兒考察的。船員們有的釣魚,有的打獵,右的到森林裡閒逛。鮑爾維奇蹣跚著在沙灘上走過來走過去,或者躺在海邊的樹蔭下休息。有一天,一位到密林深處打獵的船員扛回一隻豹子,大夥兒都圍著看稀罕,只有鮑爾維奇躺在大樹下面睡覺。突然他覺得有誰推他的肩螃。他嚇了一跳,一骨碌爬起來,看見身邊蹲著一只巨猿,正仔細打量著他。俄國佬嚇壞了。他朝水手們曾了一眼,可他們離他足有二百碼遠。巨猿又扯了一下他的肩膀,急促而又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神情十分哀婉。鮑爾維奇從它那探詢的目光和整個神情中看出這頭野獸並無惡意,便慢慢地站起來,那只猿也跟著他站起身來。
  鮑爾維奇小心翼翼地拖著一雙殘腳向水手們急匆匆走去。猿抓著他的一條胳膊,緊跟在身後。快走到那幫水手跟前,大夥兒才發現他們。這時,鮑爾維奇已經深信,這頭野獸確實沒有惡意。它顯然早就習慣於和人類接觸了。俄國佬突然想到,這只巨猿很可能成為他的搖錢樹。於是,拿定主意,對這只猿,他將擁有所有權。
  水手們看見這樣一個稀奇古怪的「組合」向他們蹣跚著走來,十分驚奇,都跑了過去。巨猿一點兒也不怕。相反,它扳著水手們的肩膀,急切地、長時間地端詳著每一個人的面孔。挨個兒看過之後,又回到鮑爾維奇身邊,滿臉失望,垂頭喪氣。
  水手們都喜歡這只猿,圍著鮑爾維奇問長問短,還仔細觀看他的夥伴。俄國佬說這只猿是他的,別的就「無可奉告」了。不管人家問什麼,他只是不住嘴地嘮叨:「猿是我的。猿是我的。」大夥兒被他嘮叨煩了,有一個傢伙就想拿猿取樂。他繞到巨猿身後,拿一枚別針,朝它脊背上紮了一下。巨猿像閃電一樣轉過身來,剛才還是那樣文靜、友好,一下子變成一個狂暴憤怒的惡魔。那個惡作劇的水手滿臉笑容驟然間僵化為滿臉的恐懼。他想躲開巨猿向他伸過來的兩條長胳膊,可是沒有成功,便拔出腰帶上掛著的那把細長的獵刀。巨猿一把奪過刀,扔到一邊,滿嘴黃牙已經咬住他的肩膀。
  周圍的水手們一看情況危急,都舉著棍棒和腰刀向巨猿打了過來,鮑爾維奇跳著腳又叫又罵又哀求。在水手們的「武力鎮壓」面前,他看出,靠猿發財的美夢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
  事實證明,巨猿並非寡不敵眾的無能之輩。它從挑起這場武鬥的水手身上爬起來,只抖了一下寬闊的肩膀,便把從後面抱住它的兩名壯漢摔倒在地上,然後,伸開巨掌,左右開弓,像一隻十分靈活的小猴子,跳過來跳過去,把進攻它的水手打了個人仰馬翻。
  船長和大副剛從「瑪喬裡號」上岸,親眼看見了這場惡戰。鮑爾維奇看見他們一邊向這邊跑,一邊拔出手槍,身後還緊緊跟著把他們送上岸來的兩個水手。巨猿站在那兒向四周張望著,可是他到底是等待水手們向它發起新的進攻,還是在考慮先消滅哪個敵人,鮑爾維奇就說不上了。不過有一點他看得很清楚:如果不立刻采取什麼有力措施,阻止事態的發展,船長和大副一旦跑到手槍的射程之內,就一定會馬上把巨猿打死。巨猿一直連一個指頭也沒有碰俄國佬。可是即使這樣,鮑爾維奇也不敢冒然出面干涉這頭野蠻的猛獸。因為它現在怒氣衝天,獸性大發,鼻孔裡無滿了鮮血的腥味兒。鮑爾維奇雖然踟躇不前,黃金夢並沒有從他心中消失。他深信,只要能把巨猿平平安安帶到像倫敦那樣的大城市,這美夢就一定能變成現實。
  船長大叫著讓鮑爾維奇站到一邊,他好開槍打死這只巨猿。可是鮑爾維奇不但沒有閃開,反而蹣跚著走到猿的身邊。他儘管嚇得毛髮倒豎,還是壯著膽子挽起猴的胳膊。
  「快走!」他命令道,說著拉起巨猿從水手中間走過。這時,許多水手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大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這位征服者,有的則手足並用這滾帶爬,逃之夭夭。
  巨猿規規矩矩跟著鮑爾維奇走到一邊,連一點兒想傷害俄國佬的意思也沒有。船長在離他們倆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躲開,薩勃洛關!」他命令道。「我要把這個畜生送上西天,讓它再也不能肆意殘害我的水手。」
  「不是它的錯兒,船長,」鮑爾維奇央求道。「求求你,別開槍。這事兒是船員們引起的。他們先動的手。您瞧,它非常溫靜。它是我的……它是我的,它是我的!我不能讓您把它殺死!」。他斬釘截鐵地說。在他那已經是一片廢墟的思維裡又重新展現出金錢在倫敦可以買到的歡樂。而這金錢,除了這頭巨猿可以帶來之外。他簡直毫無希望得到。
  船長放下手裡的武器。「這事兒是船員們挑起的,是嗎?」他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兒?」他向水手們轉過臉。這時,水手們都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們安然無恙,只有那個惡作劇的傢伙傷得不輕。他那受了傷的肩膀毫無疑問得養上個把星期。
  「是辛普森干的,」一位水手說。「他往這隻猴子脊背上紮了一枚別針,猴子惱了,向他撲了過去。這是辛晉森自作自受。後來它又向我們撲過來。不過,這也怪不看它,因為是我們大夥兒先襲擊它的。」
  船長向辛普森瞥了一眼,辛普森侷促不安地承認這場武鬥是他引起的。然後船長向巨猿走過去,似乎要親眼看看這頭野獸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為了防止意外,他手裡一直端著手槍,並且大張著機頭。不過他和猿說話時,語氣十分溫和。猿蹲在俄國佬身邊,東張西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看見船長走過來,它半蹲著身子,搖搖擺擺地迎上前去,臉上還是先前挨個兒察看水手時那種奇怪的人、好像尋找什麼的表情。它把「手」搭在船長肩膀上,端詳了半晌,臉上現出一副失望的表情、還伴隨著一聲跟人很相似的長歎。它又把大副和陪他們一塊兒來的那兩位水手挨個兒端詳了一番。端詳完又長歎一聲,最後掉轉頭,在鮑爾維奇身邊蹲了下來。這以後,便對這群人沒什麼興趣了,而且顯然已經把剛才那場武鬥忘得一乾二淨。
  大夥兒返回「瑪喬裡號」的時候,巨猿跟在鮑爾維奇身邊寸步不離,好像急於跟他上船似的,船長對此沒有提出異議,就這樣,大夥兒心照不宣,巨猿成了「瑪喬裡號」的一位乘客。上船之後,它就挨個兒察看每一個先前沒有見過的船員和乘客,看過之後,總是滿臉失望的表情。船長、大、二、三副,以及那些科研人員經常說起這頭奇怪的野獸,可是對於它這種見了生人就要湊過去端詳一番的「見面禮」,誰也做不出讓人滿意的解釋。如果是在大陸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發現這只援,可以把它這種古怪的舉止解釋為它曾經是什麼人馴養的愛畜。可是,它的故鄉是在那樣一個與世隔絕、鮮為人知的小島,這種解釋就說不通了。它好像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尋找什麼人。剛從小島返航的那幾天,人們經常看見它這兒聞聞,那兒嗅嗅。可是端詳過每一張面孔,搜尋過每一個角落之後,它便對周圍的一切都表現出一種全然的冷漠。就連對俄國倫,也只是送飯的時候,才多少表現出一點感激。其他時候,它只是顯得寬容、大度,無論對他還是對別人,都沒有什麼特殊的鍾愛之情。它也沒有再像初次與水手們相識時那樣,因為被人襲擊而野性大發。
  它大多數時間都趴在甲板欄杆上向遠處的水平線眺望,似乎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輪船肯定要駛進某個港口。在那兒,它又可以在眾多的陌生人中,尋找那張它熟悉的面孔。總而言之,大夥兒都認為埃傑克斯1—一這是人們給它起的綽號—一是一只十分聰明的猿。事實上,聰明還不是它唯一的特徵。作為一隻猿,它的體格和身材,也是怪怕人的。它顯然已經很老了,不過,即使它的精力和體力都因為「年事已高」而有稍許的減退,也還看不太出來。
  1埃傑克斯[Ajax]: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英雄,以魁梧驍勇著稱。
  就這樣,「瑪喬裡號」終於回到英格蘭。船上的頭頭和科研人員對池們從非洲叢林救出來的這位骨瘦如柴的可憐人十分同情,他們給了他一些現全,還祝願他和他的埃傑克斯一路順風。
  俄國佬在港口和去倫敦的路上,一直緊緊地拉著埃傑克斯。在那川腕不息的人群中,巨猿總要湊過去仔細觀察每一張過往行人的臉,結果,常常把人們嚇得大呼小叫。後來,它終於發現很難找到它要找的那張面孔,便陷入一種近乎病態的冷漠,只是偶爾朝一張一閃而過的臉瞥上一眼。
  到了倫敦之後,鮑爾維奇帶著巨猿徑直去找一位有名的馴獸大師。埃傑克斯給這位大師留下很深的印象,最後不但同意馴養它,而且為埃傑克斯和鮑爾維奇提供食宿,條什是展覽的錢大部分歸他。
  就這樣,埃傑克斯到了倫敦。在這裡,它無形中成了影響許多人生活與命運的一個重要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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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7 19:00: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篇 小傑克私訪巨猿

  哈羅德·摩爾先生是個性格急躁、勤奮好學的年輕人。他為人嚴謹、生活刻板、工作認真。後來,他自己的種種習慣便成了約束這位英國貴族少爺的清規戒律。他覺得他的「訓示」沒有像孩子父母期望的那樣起多大作用。這一天便很認真地向小男孩兒的母親解釋這樁事情。
  「不是他不聰明,」他說。「他要真是個傻瓜蛋兒,我也許還有成功的希望。因為要是那樣,我就可以花大力氣去克服他的愚笨。麻煩的是他簡直太聰明了,學東西那樣快,準備的功課挑不出半點兒毛病。讓我不放心的是,他對自己的學業壓根兒就沒有什麼興趣,只是像完成任務似地草草了事。我敢肯定,他從來就沒把學過的東西記到腦子裡,只是現蒸熱賣,臨陣磨槍。看起來,他唯一的興趣就是習武練功,讀可以弄到手的任何一本與野獸或者與尚未開化的種族的生活習俗有關的書。對描寫動物的故事書尤其感興趣。他居然可以幾小時幾小時地坐在那兒出神入迷地看某位非洲探險家寫的小說。有兩次,我看見他半夜裡還躺在床上看卡爾·哈根貝克寫的一本論人與獸的書。」
  男孩兒的母親在爐前地毯上神經質地輕輕地點打著腳。
  「你當然不想讓他看這些書,是嗎?」她說。
  摩爾先生支支吾吾地搪塞著。
  「我……哦,我想把那本書從他那兒拿走,」他回答道,灰黃的面頰泛起兩朵紅雲。「不過……您的兒子在他這個年紀,可算是大力士了。」
  「他不讓你拿走那本書,是嗎?」母親問。
  「不讓,」家庭教師老老實實地承認。「他倒沒發什麼脾氣,只是一定要讓我和他做遊戲——他當大猩猩,我當黑猩猩,還要我假裝偷他的東西吃。他發出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的野蠻的嗷叫,撲過來,一下子把我舉過頭頂,扔到床上。然後假裝往死掐我。把我踩在腳下,發出一陣叫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他對我解釋說這是巨猿表示勝利的呼喊。他還把我扛到門口,推進大廳,關在他的屋子外面。」
  兩個談話的人來晌沒有說話,後來還是男孩兒的母親先打破沉默。
  「摩爾先生,」她說,「確實應當對他嚴加管束,傑克這孩子……」她還沒把話說完就聽見窗戶那邊傳來一聲吶喊,兩個人連忙站了起來。他們正坐著談話的房間在這幢小樓的二樓上,吸引他們注意力的那扇窗戶對面是一株大樹,有一根樹枝和窗台之間有幾英尺遠。他們看見剛才談到的那個男孩兒正蹲在那根樹枝上。這孩子個子很高,十分壯實,坐在樹枝上穩穩當當,看見媽媽和家庭教師臉上驚恐的表情,又快活地大喊了一聲。
  母親和家庭教師都向窗口衝過去,不過他們剛跑了幾步,男孩兒已經十分敏捷地跳回到窗台上面,鑽了進來。
  「野人從婆羅州1進城了,」他邊唱邊摹仿原始部落作戰前的舞蹈,繞著嚇壞了的母親和憤怒的教師跳了一圈兒,然後緊緊摟住媽媽的脖子,親了親她的面頰。
  1婆羅州[Borneo]:加裡曼州的歸稱,亞洲一大島。
  「啊,媽媽,」他大聲說,「音樂廳展覽一隻受過訓練的猿呢!簡直妙極了!威利·格雷姆斯比昨天去看了。他說除了說話,它什麼都能幹。會騎自行車,會用刀叉吃東西,能從一數到十,還會幹許多別的事情呢!我能去看看嗎?啊,求求你,媽媽,讓我去看看吧!」
  母親親暱地拍了拍兒子的臉蛋兒,搖了搖頭。「不,傑克,」她說。「你知道,媽媽從來不喜歡這種展覽。」
  「我不明白這種展覽有什麼不好。」男孩兒說。「別的小朋友都去看,他們還到動物園。可你從來都不讓我去開開眼。人家都以為我是個小姑娘,或者膽小鬼呢!啊,爸爸!」他高興地叫了起來。門開了,一個灰眼睛大個子男人走了進來。「啊,爸爸。我能去嗎?」
  「去哪兒?我的兒子,」父親問。
  「他想去音樂廳看一隻受過訓練的猿。」母親邊說邊向丈夫使了個眼色。
  「什麼猿?埃傑克斯?」父親問。
  男孩兒點了點頭。
  「哦,我倒看不出為什麼不可以去,我的兒子,」父親說。「反正我自個兒對這種事不介意。人們都說這只猿很神,而且作為類人猿,它的個頭特別大。我們一起去看看,你說怎麼樣?珍妮。」他轉過臉問妻子,珍妮十分堅決地搖了搖頭,問摩爾先生是不是該到他和傑克早讀的時間了。等教師和兒了走了之後,她掉轉頭,望著丈夫。
  「約翰,」她說,「傑克對於野蠻生活實在是充滿了渴望。我想這一定是從你身上繼承來的。可是我們必須設法制止這種傾向繼續發展。你自個兒的經驗已經說明,有時候那種充滿野性的生活有多麼大的吸引力。你也知道,這許多年來,叢林生活不止一次地召喚你再回到它的懷抱,而為了克服這種近乎瘋狂的慾望,你在心理上曾經做過多麼激烈的鬥爭。而且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小傑克一旦迷戀上那條通往野蠻叢林的小路,等待地的將是多麼用怕的命運。」
  「我很懷疑,我對於叢林生活的這種嚮往是否有遺傳的危險,」丈夫回答道。「因為我不相信這種東西也會由老子傳給兒子。有時候,珍妮,我覺得你對孩子的前途操心操得太多了,對他的管束也太嚴了。他喜歡動物,比方說,想去看看這只受過訓練的猿,對於他這個年紀的身心健康的男孩子,本來十分正常。僅僅想去看著埃傑克斯,還不能說他就想和一隻猿結婚。而且即使他真的想與猿為伍,作為你 ——珍妮,也沒有權利措責他『可恥!』」珍妮滿腹狐疑,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丈夫。約翰·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摟著她的腰肢笑了起來,然後,深深地吻了吻她,又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了下去,語氣越發嚴肅。「你從來沒有把我年輕時候的生活講給小傑克聽,也不讓我講。依我看,這樣做是一種錯誤。那些對原始森林一無所知的人,對於大自然只有一個籠統的認識。我卻可以從中分辨出許多真正有魅力、真正充滿浪漫色彩的東西。如果我能把自己作為人猿泰山的經驗講出來,對他們肯定大有好處。小傑克自然也會有所收穫。可是現在,假如叢林真的喚他而去,除了自個兒的衝動,他連一點兒在叢林裡生活的常識也沒有。而我知道,有時候,走錯一步,就會造成多麼巨大的損失。」
  同是格雷斯托剋夫人還是像平常那樣,一談到和過去的生活有關的話題就搖頭。她又一次否定了丈夫的意見。
  「不,約翰,」她堅持說。「我永遠不會同意你給傑克灌輸叢林生活的任何所謂經驗。因為,我們倆都在極力保護他,使他免受那種苦難。」
  到了晚上,又說起這個話題,不過這回是傑克自個兒提出來的。他一直半躺在一張很大的椅子裡讀書,突然抬起頭單刀直入,責問爸爸:
  「我為什麼不能去看埃傑克斯?」
  「媽媽不同意,」父親回答道。
  「您同意嗎?」
  「話不能這麼說,」格雷斯托克勳爵沒有正面回答。「你媽媽反對就夠了。」
  「我一定要去看看,」男孩兒著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鄭重地宣佈道。「我和威利·格雷姆斯比,或者別的去看過埃傑克斯的小朋友沒有什麼區別。他們沒有因為看看動物就受害,我也不會。我滿可以不告訴你們自個兒就去瞧瞧,不過我不想那樣干罷了。現在,反正我預先跟你們打過招呼了,一定要去看埃傑克斯。」
  小男孩兒的語氣或者神情沒有什麼對父母不尊重或者故意作對的意思。他只不過是心平氣靜地陳述自己的觀點,證明一個事實。父親很為兒子這種男子漢的氣概驕傲,禁不住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我很讚賞你的坦率,傑克,」他說。「所以,我對你也要開誠佈公。如果你私自去看埃傑克斯,我一定要懲罰你。我從來沒有體罰過你,可是,現在我警告你,如果你膽敢在這件事情上違背母親的意思,我絕不留情。」
  「是的,先生,」男孩兒回答道,然後又補充了一句:「等找看過埃傑克斯,會主動告訴您的。」
  摩爾先生的房間緊挨他的學生的臥室。他已經養成一個習慣,每天就寢時都要進去看看小傑克是否已經上床睡覺。這天晚上,他更是對一分謹慎,生怕「玩忽職守」。因為他剛和孩子的父母親開過「家庭會議」,受命於格雷斯托克勳爵,一定要對傑克嚴加看管,絕不能讓他到展覽埃傑克斯的音樂廳去。大約九點半,推開小傑克的房門之後,他不由得為自己的謹慎而暗自歡喜。原來小傢伙已經穿戴得整整齊齊,正準備從窗戶溜出去。
  摩爾先生急忙跑進小屋,不過已經是多此一舉。小男孩兒聽見他走進臥室,意識到已經被人發現,便回轉身,似乎要放棄這次冒險。
  「你要上哪兒去?」摩爾先生十分激動,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去看埃傑克斯。」男孩兒心平氣靜地回答。
  「我很驚訝,」摩爾先生大聲說。不過,一件更讓他驚訝的事馬上就發生了:男孩兒朝他走過去,突然抱住後腰,把他舉起來面朝下扔到床上,還用一個柔軟的枕頭壓住他的臉。
  「別喊出聲,」這位勝利者警告他的家庭教師,「要不然我就掐你的脖子了。」
  摩爾先生拚命掙扎,但是毫無用處。人猿泰山到底遺傳給了兒子什麼,一下子很難說清楚。但是至少有一點傳給了兒子,那就是健壯的體魄,超人的力氣。傑克的勁兒不比父親在他這個年紀時小。教師在男孩兒手裡簡直像一把油灰,由他捏來捏去。傑克用膝蓋壓著他的老師,從被單上撕下一條布,把摩爾先生的手綁到背後,然後又用布條勒住教師的嘴,為了保險還在後腦勺上纏了好幾圈。這當兒,他一直壓低噪門兒,跟老師談話。
  「我是萬濟部落的酋長萬加,」他說道。「你是阿拉伯酋長穆罕默德·達本,想殺我的人民,搶我的象牙。」他很靈巧地捆住摩爾先生的腳脖子,又和已經捆好的手腕子綁到一起。「啊——哈!壞蛋!你終於落到我的手心兒裡了。我走了。不過還會回來的。」說著泰山的兒子幾步跨過小屋,從窗口爬出去,沿著與屋簷水槽相連的落水管,溜到了大街上。
  摩爾先生在床上拚命掙扎,相信如果沒有人趕快幫忙,他定會悶死。因為害怕,他設法從床上滾到了地板上。這一滾,雖然跌得疼痛難忍。但也跌得他頭腦清醒了許多。剛才因為嚇得要命,他沒能冷靜地想想如何是好,現在靜靜地躺在地板上,才開始思索怎樣逃脫眼下的困境。後來突然想起他離開格雷斯托克勳爵和格雷斯托剋夫人時,他們還坐在屋子裡談話,而那個房間正好在他現在躺著的地板下面。他上樓已經有一陣子了。估計現在他們也許已經離開那個房間了。因為在他看來。為了獲得自由。他在傑克的床上滾來滾去已經折騰了好長時間。但是眼下他能夠做到的只有吸引樓下的注意力。結果,經過許多次失敗,他還是沒法弓起身子,擺出一個可以用靴尖叩擊地板的姿勢。他掙扎著,拚命敲打了一會兒。然後,好像過了好長時間,才聽見有人上了樓,不一會兒就響起一陣敲門聲。摩爾先生用鞋尖拚命敲打地板,除此而外再沒有別的辦法表示回答。過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摩爾先生繼續敲打地板。他們難道就不能把門打開嗎?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向門口滾了過去。只要能背朝門,就可以用腳尖兒踢門,外面的人就一定能聽見了。敲門聲越來越大,最後有人喊:「傑克先生!」
  這是一位男僕, 摩爾先生聽出他的聲首。 他嘴裡塞著布條子,拚命想喊一聲「請進」,簡直要爆烈了血管。過了一會兒,僕人又敲了敲門,並且大聲喊傑克的名字。沒有回答,他便擰了一下門把手。這時,家庭教師突然想到,剛才進屋時,他順手從裡面反鎖了房門。
  他聽見僕人又擰了幾下把手,然後轉身走了。摩爾先生一下子昏了過去。
  這當兒,傑克正在音樂廳裡盡情享受鬥爭換來的歡樂。他是在埃傑克斯剛剛開始表演時,趕到娛樂場的。他在包廂裡定了一個位子,現在正屏聲斂息,趴在欄杆上出神入迷地看巨猿的每一個動作,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馴獸師很快就發現包廂裡這個看得津津有味的小男孩兒那張漂亮的臉。埃傑克斯的拿手好戲是表演期間走進一個或者幾個包廂裡「找親戚」—一馴獸師是這樣解釋這個節目的—一現在他突然想到,如果把埃傑克斯領進這個漂亮男孩兒的包廂,藝術效果一定十分強烈。他深信小男孩看見這個粗毛滿身、力大無比的傢伙站在眼前,一定嚇得要命。
  當巨猿應觀眾的要求從側翼幕條後面又回到舞台上時,馴獸師有意把它的注意力吸引到小男孩身上。說來也巧,包廂裡只坐著傑克一個人。巨猿一個箭步從舞台跳到孩子身邊。不過,如果馴獸師指望讓觀眾看到一幕男孩兒嚇得嗚哇亂叫的「滑稽劇」,那可是大錯特錯了。小男孩兒,握住來訪者毛乎乎的胳膊,高興得大笑起來。巨猿摟著傑克的肩膀,長時間地、急切地端詳著他的面孔。傑克則撫摸著他的腦袋,喃喃地說著什麼。
  埃傑克斯從來沒有這樣長時間地端詳別人。它好像心煩意亂,並不十分快活。只是一邊撫摸傑克,一邊急促地、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馴獸師十分驚奇,他從來沒有見過埃傑克斯愛撫過別人。不一會兒,巨猿爬進包廂。緊挨男孩兒坐了下來。觀眾們看到這裡,情緒變得十處熱烈。當馴獸師試圖勸說埃傑克斯離開包廂時,觀眾越發興奮不已——一那個寵然大物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演出因此而拖延了。經理十分生氣,再三催促馴獸師趕快收場。馴獸師只好爬進包廂,去拖埃傑克斯,埃傑克斯還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還齜開滿嘴獠牙朝他怒吼。
  觀眾們高興得手舞足蹈。一個勁兒地給埃傑克斯和小男孩兒鼓掌、喝彩,向馴獸師和經理打口哨,跺腳,發出陣陣表示輕蔑的嘲笑聲——不走運的經理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跑出來幫助馴獸師從包廂裡往外拖埃傑克斯。
  最後馴獸師終於絕望了,而且意識到,如果不立即採取措施制止埃傑克斯的反叛行為,以後這棵搖錢樹就會變得一錢不值。於是他匆匆忙忙跑到化妝室,拿出一根又粗又重的鞭子。當他舉起鞭子威脅埃傑克斯的時候,發現面對他的已經是兩個而不是一個憤怒的敵人——小男孩兒也跳起來,抓起一把椅子,站在猿的身邊,隨時準備保護他的新朋友。微笑已經從他那張英俊的臉上消失了,灰眼睛裡的一種表情一下子鎮住了馴獸師,他旁邊站著那頭身材高大的巨猿,咆哮著也準備向他猛撲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插曲使得本來要發生的那些事情沒有發生。因此,馴獸師的鞭子倘若落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從兩位對手當時的態度,可以預料,他肯定會被巨猿和男孩兒打個半死。
  面色蒼白的男僕衝進格雷斯托克勳爵的圖書室,氣喘吁吁地報告說,他發現傑克的門從裡面反鎖著,敲了半天役人答應,只是聽見一種奇怪的叩擊聲和可能是什麼東西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
  約翰·克萊頓一步跨過四級台階,直奔樓上兒子的臥室。妻子和僕人們急匆匆跟在後面。他大喊一聲兒子的名字,聽不到回答,便後退幾步,使出沒有絲毫衰減的力氣,去撞那扇厚實的門。門的鐵鉸鏈一下子斷成兩截,碎木片落了一地,門板向裡倒了下去。
  門口躺著已經失去知覺的摩爾先生。門板從他身上砸過去,落在地板上發出啪噠一聲脆響。泰山一個箭步衝進臥室,打開電燈開關,屋子裡驟然間變得通亮。
  過了好幾分鐘,泰山才發現家庭教師。原來門板正好嚴嚴實實壓在他的身上。大夥兒七手八腳把他拖出米,取下嘴上勒著的布條,割斷捆綁手腳的繩索,又潑了一桶冷水,他才慢慢甦醒過來。
  「傑克哪兒去了?」約翰·克萊頓焦急地問。「這是誰幹的?」他想起茹可夫,生怕又發生了第二次劫持兒子的事件。
  摩爾先生掙扎著慢慢地爬了起來。一雙目光迷離的眼睛在屋子四周掃視著,漸漸拚湊起支離破碎的記憶,想起剛才發生的這場不幸的每一個細節。
  「我提出辭職,先生,馬上就辦!」他第一句話就這樣說。「你們不需要給兒子雇家庭教師,他需要的是一個馴獸師!」
  「可他上哪兒去了?」格雷斯托剋夫人焦急地問。
  「看埃傑克斯去了!」
  泰山好不容易才忍著沒笑出聲來。他滿意地發現家庭教師不過是受了點輕微的擦傷,沒有傷著筋骨,便坐上汽車直奔那個出名的音樂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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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7 19:00: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篇 劇場相逢

  就在馴獸師舉起皮鞭,面對男孩兒和巨猿站在包廂入口處,踟躇不前的時候,一個膀大腰圓、身高體壯的男人一把推開他,走了進去。小男孩兒看見他,臉上泛起兩朵紅雲。
  「爸爸!」他喊了一聲。
  巨猿看了一眼英國勳爵,突然朝他撲過去,嘴裡急促地、含混不清地喊著什麼。勳爵十分驚訝,站在那兒目瞪口呆,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
  「阿卡特!」他大喊一聲。
  男孩兒大惑不解,看著猿又看看父親,然後又看看猿。馴獸師驚訝得半晌合不攏嘴巴,他聽見英國勳爵發出一種只有猿才會有的喉音很重的聲音。巨猿偎依著他,用同樣的聲音和他「說話」。
  舞台側翼有一個彎腰曲背、十分醜陋的老頭,注視著包廂裡突然出現的這個戲劇性場面。他那張麻臉痙攣著,變幻出由喜悅到恐懼的種種表情。
  「我找了你多久啊,泰山!」阿卡特說。「現在總算找到了你,我要跟你一起回到叢林,永遠和你們生活在一起。」
  泰山撫摸著阿卡特的腦袋。許多年以前,這只身高體壯、與人相似的猛獸在非洲原始森林和他並肩戰鬥的情景一幕幕從他腦海裡閃過。他彷彿又看見黑人武士木加貝揮舞著那根置人於死命的大頭棒和他們一起拚搏。還有兇猛的豹子席塔張牙舞爪,唇須如鋼針倒豎,身後緊跟著那幾隻巨猿。泰山長歎一聲。他以為對叢林的渴念之情早已在心中死滅,誰知道此刻又洶湧澎湃起來。啊!如果能再回那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該有多好!那怕只一個月,他也心滿意足。他希望再體驗體驗裸露著的皮膚與樹枝樹葉相融的感覺;他希望再嗅一嗅,枯枝敗葉散發出的那股霉味兒— —對於原始森林中出生的人來說,那簡直是一種溫馨的乳香;他還希望再去體味那些食肉動物晃動著龐大的身軀從它們經常出沒的小路上悄無聲息地走過時,自己心靈深處那種感覺。獵取,或者被獵取!殺戮,或者被殺戮。這畫面何等壯闊,何等誘人!可是,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另外一幅畫圖——尚且年輕、漂亮的妻子,朋友,家庭,兒子。他聳了聳寬闊的肩膀。
  「我回不去了,阿卡特,」他說。「不過,如果你願意回去,我可以安排一切。在這兒,你不會快樂的。我也不會快樂。」
  馴獸師走過來,巨猿阿卡特朝他毗牙咧嘴,大聲咆哮。
  「跟他去吧,阿卡特,」人猿泰山說。「明天我再來看你。」
  阿卡特悶悶不樂地走到馴獸師身邊。馴獸師在約翰·克萊頓的請求之下,把住址告訴了他們。泰山回轉頭望著兒子。
  「走吧!」他說。兩個人離開音樂廳,鑽進那輛大型高級轎車之後,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後來。還是小男孩先打破沉默。
  「這只猿認識你,」他說,「你們一起用猿語交談。可它是怎麼認識你,你又怎麼學會猿語的?」
  於是,人猿泰山第一次把他早年的生活告訴了兒子。告訴他自己的出生,父母的死亡,以及母猿卡拉怎樣養育他直到成年;告訴他叢林裡的危險和恐怖;告訴他,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有神出鬼沒追尋獵物的巨獸;告訴他,旱季的乾渴,雨季的淫雨;告訴他飢餓、寒冷、悶熱;告訴他裸體、恐懼以及種種磨難的滋味兒。他把所有這些在文明社會長大的人看來十分可怕的事情告訴兒子,目的是希望因此而打消小伙子對叢林生活的嚮往。然而,正是這些事情,泰山永遠難以忘懷,正是這些事情構成了他所熱愛的叢林生活的全部內容。講這番話的時候,他忘了最根本的一條;坐在他旁邊、支楞著耳朵今神貫注地聽他說話的孩子,是人猿泰山的兒子。
  把男孩安頓在床上睡覺之後——沒有像先前威脅的那樣,給他什麼懲罰——約翰·克萊頓把晚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妻子,還告訴她,他終於把自己在叢林裡度過的歲月講給了傑克聽。母親早就預感到兒子遲早要知道父親像野獸一樣,赤身露體在叢林裡漫遊的可怕經歷。聽了泰山的敘述,只是搖著頭,暗自希望父親胸中埋藏的對於原始叢林尚且十分強烈的嚮往,不要傳給兒子。
  第二天,泰山又去看望阿卡特,傑克雖然再三請求與爸爸同去,還是遭到拒絕。這次,泰山見了阿卡特那位麻臉老主人,他當然認不出這就是鮑爾維奇。泰山按照阿卡特的請求,提出要把巨猿買過來。司是鮑爾維奇一直不說價錢,只是說要考慮考慮。
  泰山回家之後,傑克興致勃勃地聽父親講這次訪問的每一個細節,後來他建議爸爸把猿買回來。養在家裡。格雷斯托剋夫人聽了這個建議嚇了一大跳。男孩兒堅持自己的意見。泰山解釋說,他希望把阿卡特買回來,送回他的老家—一非洲叢林。這個主意,珍妮倒是欣然同意。傑克又提出去著巨猿的要求,又遭到父母的拒絕.不過,他有馴獸師給父親的那個地址,兩天之後,便找機會從新老師——他代替嚇壞了的摩爾先生——的看管之下逃了出來。倫敦這個區來克以前從來沒有來過,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麻臉老頭那個臭烘烘的住處。老頭聽見敲門聲,大聲問來者何人。傑克說明他是來看埃傑克斯之後,便打開門。領他走進他和巨猿住的那間小屋。過去,鮑爾維奇是個很講究衣著的無賴,可是在非洲食人肉者的部落裡度過可怕的十年,徹底改變了愛好整潔的生活習慣。衣服皺皺巴巴,十分骯髒。手沒洗,那幾縷白頭髮也不梳,屋子更是亂七八糟。男孩兒一進屋便看見巨猿蹲在床上。床上亂糟糟地鋪著骯髒的毯子和臭烘烘的被子。巨猿看見傑克馬上跳到地板上,拖著兩隻腳向他走了過去。老頭沒認出男孩兒是誰,生怕猿惡作劇,連忙走到他倆中間。命令猿回到床上。
  「它不會傷害我。」男孩兒大聲說。「我們是朋友。以前,它是我爸爸的朋友。他們是在叢林裡相識的。我父親是格雷斯托克勳爵。他不知道我來這兒。母親禁止我看埃傑克斯。可是我想見見它。如果你允許我常來。我會付你錢的。」
  聽到男孩兒自報家門,鮑爾維奇便瞇細了一雙眼睛。自打在舞台側翼看見泰山,他便死灰復燃,思想裡又升起了報仇雪恨的念頭。作惡的人總是自食其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現在,阿列克塞·鮑爾繼奇慢慢回想起自己過去生活中發生過的那些事情,回想起他和茹可夫曾經怎樣不遺餘力地迫害泰山,結果非但陰謀沒有得逞。反而自個兒陷入滅頂之災。
  起初,他還看不出怎樣才能通過泰山的兒子對泰山進行報復。不過,在這孩子身上潛藏著一種報仇雪恨的極大的可能性則是顯而易見的。因此。他下定決心要在傑克身上大做文章,希望有朝一日,命運之神賜給他一個報仇的機會。他把他知道的泰山過去在叢林裡的情況都告訴了傑克。當他發現這麼多年,這孩子對這些事情都一無所知,而且父母一直嚴禁他到動物園時——上次到音樂廳看埃傑克斯,還是捆住家庭教師的手腳,堵住他的嘴巴才偷跑出來的——鮑爾維奇立刻猜到男孩父母心裡埋藏著深深的恐懼;怕他像父親那樣對原始叢林充滿渴望。
  於是,鮑爾維奇極力慫恿傑克常來看他。他總是吊男孩兒的胃口。然後給他講那個野蠻世界充滿神秘色彩的故事。對於那一切,鮑爾維奇當然是太熟悉了。他常讓傑克和阿卡特單獨呆在一起,沒多久,他就驚訝地發現巨猿已經能明白男孩兒的意思了。事實上,傑克已經學會類人猿那種原始語言中的許多詞彙了。
  這期間,泰山訪問過幾次鮑爾維奇。他看起來急於把埃傑克斯買到手。後來他開誠佈公地告訴鮑爾維奇,他之所以急於成交不只是因為想盡快把它送回故鄉,讓它在原始森林中自由自在地生活,還因為,他的妻子生怕兒子設法打聽到這只猿現在居住的地方,通過和它交往,啟迪了他那種喜歡流浪的稟性。泰山還解釋說,這種稟性曾經影響了自己的生活。
  聽了格雷斯托克勳爵這番話。俄國佬差點兒笑出聲來。因為僅僅半個小時之前,他的寶貝兒子還坐在這張破破爛爛的床上,和埃傑克斯嗚哩吐拉說著什麼——他對猿語的熟練程度已經與猿無異。
  就在這次會面的時候,鮑爾維奇想出一個好主意,於是,很爽快地同意泰山花巨款買這只猿。說也湊巧,兩天之後正好有一條輪船要離開多佛港到非洲,兩人便說定,鮑爾維奇收到錢,立即把巨猿送上這條輪船。對於鮑爾維奇,這確實是個一箭雙雕的好主意。首先,他可以得到一筆巨款,免受饑寒。因為,巨猿埃傑克斯已經不再是他的搖錢樹了。自從找到泰山,它就不想再登台表演。由此可見,這個畜生忍饑挨餓,萬里迢迢,離開原始叢林,在千百個驚奇萬分的觀眾面前「獻技」,只是為了一個目的—一尋找失散多年的朋友和主人。現在一旦找到他。就覺得再沒有必要與這些「凡夫俗子」為伍」,而且,不管人家怎樣勸說。就是不肯登音樂廳的舞台。馴獸師有一次企圖訴諸於武力,結果,這個不走運的傢伙差點兒送了命。那天,碰巧傑克·克萊頓來看埃傑克斯,兩位朋友一起呆在音樂廳的化妝室裡。傑克看見巨猿要對馴獸師下毒手,立刻制止,才使他倖免一死。
  除了金錢的誘惑之外,俄國佬心裡還有根深蒂固的要報仇的慾望。這種慾望因為最近一個時期總是回想以往的失敗,回想他一生中的苦難而愈發強烈。他把這一切都歸咎於泰山,就連最近埃傑瓦斯拒絕登台為他賺錢,也是泰山的過錯。他深信,一定是人猿泰山暗地裡教給巨猿不要登台演出。
  多年來的磨難和貧困無論在鮑爾維奇的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造成一種扭曲,而這種扭曲又使得他那邪惡的本性加倍地膨脹。頭腦冷靜的算計,「爐火純青」的剛愎與墮落,使他邪惡的稟性「昇華」為對人類極大的危險與威脅。他的陰謀實在是太狠毒了,很容易讓人想到他或許正處於一種心智迷亂的狀態。他要首先拿到格雷斯托克勳爵為把巨猿放回非洲叢林而付的巨款。然後再通過勳爵的兒子達到報仇的目的。他計劃中的這一部分雖則殘忍但也不乏粗陋。缺乏從前那個鮑爾維奇的精明與巧妙——那才是他當年跟大壞蛋尼古拉斯·茹可夫一起要陰謀摘鬼計時的拿手好戲。不過這個計劃也說明,鮑爾維奇還是頗有點借刀殺人的本領。巨猿阿卡特也將因為拒絕為俄國錯繼續服務而受到懲罰。
  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也真是無巧不成書,泰山對妻子講他為把阿卡特平平安安送回非洲叢林正在採取的具體措施時,兒子傑克躲在旁邊聽了個一清二楚。他請求父母。親把猿帶回家跟他玩兒。泰山對此本來不怎麼反對,可是格雷斯托剋夫人一想起這事兒就害怕。傑克去求媽媽,自然毫無用處。她很固執,堅持認為,一、必須把阿卡特送回非洲叢林;二、假期已經結束,兒子必須到學校唸書。小傑克對母親的決定似乎默認了。
  這天,他沒有到鮑爾維奇那兒造訪,而是忙著做別的準備。他手頭總是有點兒錢,因此,一旦需要,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湊幾百英鎊。他花一些錢買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下午晚些時候趁別人不注意,偷偷拿回家。
  第二天早晨,父親先去找鮑爾維奇談那筆交易,他們談完之後,小傑克便匆匆忙忙跑到俄國佬那兒。傑克因為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不敢把自己的打算向他和盤托出,生怕老頭不但拒絕幫忙,還要把這樁事告訴父親。他只是請求老頭允許他把埃傑克斯帶到多佛港。他解釋說,這樣老頭就用不著走那麼遠的路了。他還往老頭口袋裡塞了幾英鎊,因為小傑克不願意虧待這個老傢伙。
  「你瞧,」他繼續說,「不會有人發現的。人們都以為我乘下午的火車到學校去了。可等他們把我送上車,我就溜回到你這兒。然後,便可以帶著埃傑克斯去多佛。只晚到校一天。誰也不會想到我會於這事兒。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在永遠離開埃傑克斯之前,再和它多玩一天。」
  對於鮑爾維奇,傑克這個計劃是正中下懷的事情。假如他知道男孩兒進一步的打算,毫無疑問,會拋開自己的復仇計劃,全力以赴幫助小傑克實現他的夢想。這樣做對鮑爾維奇當然更有利。這一點再過幾個小時便「昭然若揭」,遺憾的是俄國佬沒有先見之明。
  這天下午,格雷斯托克勳爵、格雷斯托剋夫人和兒子道了別,目送他平平安安走進頭等車廂,滿以為再過幾個小時,火車就會把他送到學校。可是他們剛剛離開車站,傑克使拎起箱子和旅行包溜出車廂,在車站外面雇了一輛出租汽車,讓司機按照地址,把他送到俄國佬那兒。此時已是傍晚。鮑爾維奇正在等他。他神情緊張踱來踱去,猿被一根很結實的繩子捆在床上。傑克還是第一次看見俄國佬對埃傑克斯如此防範。他不無疑惑地望著鮑爾維奇。老頭含含糊糊地解釋說,埃傑克斯已經猜出要把它送走,因為怕它逃走,才不得已捆到床上。
  「過來。」他對傑克說,「我告訴你它要是不聽話,該怎樣制服它。」
  傑克笑了起來。「用不著,」他回答道。「埃傑克斯會聽我的話的。」
  老頭生氣地跺著腳。「過來!按我說的辦。」他又說了一遍。」如果不聽我的話。就不能讓你把猿帶到多佛。我可不能讓它白白地跑了。」
  傑克微笑著走過去,站在俄國佬面前。
  「轉過身,背朝我,」老頭說。「讓我教給你一個快速捆綁巨猿的方法。」
  男孩兒轉過身,按照老頭的吩咐把手背到後面。老頭立刻把一個繩套套到傑克一隻手腕上,又在另一隻手腕上繞了兩圈,然後打了一個死結。
  捆好傑克之後,鮑爾維奇的態度立刻大變。他惡狠狠地咒罵著,把男孩兒揪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然後使勁兒一絆,小傑克仰面朝天倒在地板上。鮑爾維奇就勢撲上去壓住他的胸膛。巨猿被綁在床上,嚎叫著,掙扎著。傑克沒有叫喊。這也是他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一種品質——自從養母卡拉死後。漫長的叢林生活告訴泰山,誰也不會來救被打翻在地的人。
  鮑爾維奇的手指掐住男孩兒的喉嚨,望著傑克的小臉,可怕地獰笑著。
  「你的父親毀了我的一生,」他喃喃地說。「這就是他的報應。等你死了,我就這樣告訴他。我離開埃傑克斯只幾分鐘,你就悄悄地溜了進來,結果讓猿給掐死了。等你死了,我就把屍體扔到床上。你父親來了之後,會看到埃傑克斯正蹲在你身旁。」這個靈魂被扭曲了的魔鬼咯咯咯地奸笑著,手指像鐵鉗,使勁兒掐著男孩兒的喉嚨。
  巨猿在他們身後發瘋似地嗷叫著,在小屋四壁發出巨大的迴響。男孩臉色蒼白,但沒有一絲害怕與驚慌。他是泰山的兒子。手指在他的脖子上越掐越緊,傑克的呼吸已經越來越困難了。巨猿擠命掙扎,它回轉身,像人一樣,把繩子有兩隻手卜繞了幾圈,然後奮力向後拉去。肌肉在它那毛乎乎的皮膚下面小山一樣隆起,喀嚓一聲,木床的踏腳板被它揪了下來。
  鮑爾維奇聽見響聲連忙抬起頭,那張可憎的面孔立刻變得煞白—一猿自由了!
  巨猿一個箭步竄上去,鮑爾維奇嚇得尖叫一聲,阿卡特把他從男孩兒身上一把揪起,碩大的手指陷入他的皮肉之中,滿嘴黃牙已經湊到他的喉嚨上。鮑爾維奇擠命掙扎,但毫無用處,當鋒利的牙齒緊緊咬在一起的時候,阿列克塞·鮑爾維奇的靈魂已經到等候他多年的地獄裡報到去了。
  男孩兒在阿卡特的幫助之下,掙扎著站了起來。傑克教猿解捆在手腕上的那個處結,整整折騰了兩個小時。後來,阿卡特終於掌握瞭解扣的秘訣,男孩自由了。他割斷還捆在巨猿身上的那條繩子,打開一個旅行袋。取出幾件衣服。他已經做了周密的安排,沒必要和阿卡特商量,阿卡特則是「唯命是從」。他們倆從那幢房子悄悄地溜了出去。街上沒有一個人發現其中一個是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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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7 19:01: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篇 千古奇案

  報紙上就無親無故的俄國人邁克爾·薩勃洛夫被他所馴養的巨猿咬死一事,連續報道了好幾天。格雷斯托克勳爵讀到這則消息之後,一直採取十分謹慎的態度,以免把自己牽連到這樁案子裡面。警察尋找巨猿時,他一直採取「無可奉告」的態度。
  不過人們普遍認為,在這樁事情上,他最關心的是那位神秘的「殺人犯」到底上哪兒去了。或者至少在這樁血案發生幾天之後。聽說兒子傑克壓根兒就沒到學校時——雖然親眼看見他進了火車車廂—一他開始對阿卡特的下落發生了興趣。不過即使那時,父親還是沒有把兒子的失蹤和巨猿的下落完全聯繫到一起。一個月之後,經過周密的調查,泰山發現傑克在火車離開倫敦車站之前,就已經從車廂裡面溜了出來。後來,他又找到出租汽車司機。司機承認,他曾經按照傑克提供的地址把他送到俄國老頭那兒。直到這時,人猿泰山才真正意識到,兒子的失蹤和阿卡特確實有某種聯繫。
  出租汽車司機站在俄國佬住的那幢房子前面的馬路上裝好車錢之後,便揚長而去,線索到此中斷。從那之後,誰也沒意見過男孩兒。也沒看見過猿——至少還活著的人沒有見過。房東認出了照片上的男孩,說他是俄國老頭的常客。別的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於是,尋找傑克的人在倫敦貧民區這幢破房的大門口徹底「碰壁」了。
  阿列克塞·鮑爾維奇死後第二天,一個男孩兒領著他生病的祖母在多佛港搭乘了一條輪船。老太太戴著很厚的面紗,她因為年紀太大又生著病,只能坐一把病人專用的輪椅上船。
  男孩兒不讓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推輪椅,上船之後,又親自把她從輪椅上攙下來,扶進他們的睡艙。從那以後,直到下船,誰也沒再看見過這位老太太。男孩甚至堅持自個兒收拾房間。他解釋說,老祖母神經不正常,特別討厭看見生人。
  船上的人誰也不知道這個男孩兒在艙房裡都幹了些什麼。在人們的印象裡,他和任何一個健康、活潑的英國男孩兒一樣,並無與眾不同之處、他和旅客們混得很熟,船長、大副也都很喜歡他,跟水手們更是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慷慨大方,為人真摯,同時自尊自愛,總是表現出一種人格的力量,贏得許多新朋友的讚賞和鐘愛。
  乘客裡有一個名叫康頓的美國人,是個臭名昭著的騙子和無賴。美國至少有六個比較大的城市都在通緝他。對這個男孩兒他一直沒怎麼注意。直到有一天,偶然看見他在數一疊鈔票。從那以後,康頓開始和這位英國少年套近乎,而且不費吹灰之力就瞭解到,男孩兒獨自一人和生病的祖母旅行,目的地是西非海岸靠近赤道的一個小港口。他還瞭解到他們姓貝林斯,在那個小港沒有什麼朋友。至於到那兒去的目的,男孩守口如瓶,康頓也沒有繼續追問——他想知道的已經都知道了。
  康頓幾次拉男孩去玩牌,可是男孩兒對此毫無興趣。別的幾位男乘客對他這種行為都側目而視,康頓只得另打主意,設法把男孩兒的錢弄進自個兒的腰包。
  後來有一天,輪船在一道避風的綠樹蔥籠的海峽拋了錨。海岬上有二十多座鐵皮蓋頂的棚屋,破壞了自然風光的秀麗,表明文明的腳步已經踏上這塊土地。海岬四周是土著居民茅草苫頂的茅屋,和熱帶叢林的背景倒是十分相宜,構成一幅原始社會野蠻而秀麗的風悄畫。把白人「先驅者」建造的那幾幢房子映襯得十分難看。
  男孩倚在輪船欄針上眺望上帝在人類創造的城鎮那邊創造的叢林。展望未來,他真有點兒不寒而慄。然後,他突然覺得無法自持,彷彿看見母親那雙慈愛的眼睛,看見父親那張冷峻的面孔。父親雖然是個鐵打的英雄漢,可是結實的肌肉下面包藏著的柔情一點兒也不比母親那雙眼睛表現出來的少。一剎那,他的決心動搖了。一支土著居民的船隊向輪船划了過來,準備卸下貨再運進這個小港口。大副站在男孩兒旁邊,正向船隊發號施令。
  「下一班開往英格蘭的船什麼時候到這兒?」男孩問。
  「『伊曼尼爾號』這幾天就該到這兒了,」大副說。「估計我們在這兒能碰上它。」說完又忙著措揮向輪船划過來的那群黑人去了。
  要把小男孩兒的祖母弄上正在輪船下田等著接他們上岸的那條獨木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男孩兒堅持呆在祖母身邊,等老太太終於平安無事上了那條小船之後,他像一隻貓,十分輕捷地跟在她身後。跳上小船。這當兒,他只顧把祖母舒舒服服安頓到船裡,沒有注意到就在他幫助船員放下那個吊祖母用的大網兜時,錢夾子從衣服口袋裡露了出來。後來掉進大海,他也沒有發現。
  小船載著老太太和男孩兒剛向海岸駛去,康頓在輪船那邊叫來一條獨木舟,跟船主講了一會兒價錢之後,便帶著行李上了那條小船。康頓一上岸便避開那家俗不可耐的二層樓房。這幢樓房掛著一個牌子,上書「旅館」二字,專門招攬那些輕信的旅客去「享受」它諸方面的不便。康頓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才走進去安排了食宿。
  在二樓後面的一個房間,男孩兒正十分為難地向祖母解釋,他決定乘下班船回英格蘭。他盡可能清楚地向老太太說明,如果願意,她可以留在非洲。但是良心要求他趕快回到父母身邊。毫無疑問,他們正在為他的失蹤而經受巨大的痛苦。由此可見,這孩子的父母對他和老太太這次來非洲冒驗的詳情並不瞭解。
  拿定主意之後,男孩兒覺得心裡好像放下一塊石頭。這些日子,他在焦急不安中度過許多個不眠的夜晚,此刻,一閉上眼睛男孩就夢見又和家人幸福地團聚。就在他做這場美夢的時候,冷酷而又毫不寬容的命運正沿著這座骯髒的樓房漆黑的走廓。向他偷偷摸摸地走了過來——那是借美國無賴康頓的形體而來的命運之神。
  康頓躡手躡腳走到小男孩兒的房間門口。蹲下來先仔細聽了一會兒裡面的動靜。屋子裡傳出均勻的呼吸聲,說明男孩兒和老太太都已進入夢鄉,他便放下心來。康頓幹慣了溜門撬鎖的勾當,把一把細長的萬能鑰匙悄悄插進門鎖裡。敏捷的手指很快便同時轉動了鑰匙和門把手。他慢慢推開門,走進小屋之後又隨手把門關上。一塊雲彩遮住月亮,屋子裡一片漆黑,康頓摸索著向床邊走去。這間小屋最裡面的一個角落有一樣東西動了一下。那聲音十分細微,就連這個慣於夜盜的竊賊也沒有聽見。他的注意力只在床上,以為那上面一定躺著正在酣睡的男孩兒和重病在身的祖母。
  這個美國佬只想趕快找到那卷鈔票。如果能不被察覺就弄到手,那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如果一旦被男孩發覺,遇到反抗,他也早有準備。男孩兒的衣服搭在靠床的一張椅子上。美國佬很快便把每一個口袋都翻了一遍,可是沒有那卷嶄新的鈔票。這麼說,肯定是放在枕頭下面了。他又向正在熟睡的男孩走近幾步。剛把手向枕頭伸過去。雲開月出,小屋一下子明亮起來。與此同時。男孩睜開雙眼直盯盯地望著康頓那雙眼睛。竊賊突然意識到床上只有男孩兒一個人,伸出雙手去掐他的脖子。男孩兒一骨魯爬起來迎戰康頓。康傾聽見背後傳來一聲低沉的嘯叫。男孩兒抓住他的兩隻手腕,康頓感覺到,那細長、白嫩的手指蘊藏著鋼鐵一樣的力量。
  他還感覺到又有一雙手掐住他的喉嚨。那是一雙從他肩膀後面伸過來的毛乎乎的、粗糙的大手。他十分害怕地回過頭瞥了一眼。這一瞥不要緊,嚇得他連頭髮根兒都豎了起來。原來從後面掐他脖子的是一個像人一樣的巨猿。類人猿的獠牙就要咬住他的喉嚨了,男孩兒緊緊掐著他的手腕不放,誰也不說話。老祖母在哪兒呢?康頓迅速向屋子裡掃視了一眼,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嚇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是自投羅網。落入了神秘、可怕的野獸之手!他拚命掙扎,想甩開男孩兒,回轉身全力以赴對付背後那個可怕的東西。他終於掙脫一隻手,向男孩兒臉上猛擊一拳。這一掌一下子激怒了那只正掐他喉嚨的巨猿。康頓聽見一聲低沉的野蠻的怒吼。這是美國佬一生中最後一次聽到的聲音。然後他便被仰面朝天放倒在地板上,一個沉重的軀體壓在他的身上,有力的牙齒咬斷了他的頸靜脈,眼前驟然間變得一片漆黑。過了一會兒。巨猿從那俯臥著的身體上面爬了起來。康頓對此當然一無所知—一他已經死了。
  男孩兒嚇壞了,從床上跳下來,彎下腰看那人的屍體。他知道,阿卡特是為了保護他才殺死成頓的,就像幾天前殺死邁克爾·薩勃洛夫一樣。可是在這遠離家鄉和親人的黑非洲,人家會拿他和忠心耿耿的巨猿怎麼辦呢?男孩兒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他甚至知道,同謀犯要和主犯一起被處死。在這樣一個地方,誰會為他們伸張正義?誰能不站出來反對他們呢,這兒不過是個半開化的小鎮;明天早晨天一亮,當地的土人就會把他和阿卡特拉出去。在最近的一棵樹上吊死。他以前讀過這方面的書,知道美國人就這麼幹,而非洲遠比他母親的故鄉——美國西部地區更殘酷、更野蠻、是的,天一亮,他們倆肯定要被吊死。
  難道就沒有一條活路了嗎?他默默地想了幾分鐘,突然拍著手高興地喊了起來。他回轉身去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就能救阿卡特和他自己。他把手伸進平常裝錢的口袋裡摸索著。錢沒了!他翻遍了衣服所有的口袋,也沒找見一枚硬幣,他又爬到地板上四處搜尋。還打開燈,把床挪到一邊,一英吋一英吋地仔細尋找。找到萊頓的屍體旁邊,他猶豫了一下,可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把他翻了個個兒,在他的屍體下面找了一遍,還是沒有。他估計康頓是來搶劫的。不過他不相信他有足夠的時間把錢偷走。可是既然哪兒也找不著,就有可能在他身上了。於是傑克在康頓身上搜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他又在屋裡找了好幾遍,找來找去,每次都是又找到那具屍體旁邊。錢就這樣不翼而飛了。
  男孩完全絕望了。該怎麼辦呢?天一亮他們就要被發現,被處死。他雖然聰明異常,力大無比,但畢竟是個孩子,是個嚇壞了的、想家的孩子。他的生活經驗少得可憐,對事物報難做出正確的判斷。他只看到這樣一個可怕的事實。他們殺了人。又落到野蠻的陌生人之手。這些人嗜血成性,恨不得把命運之神送到手的犧牲品一口吃掉。這方面的知識他都是從那種刊登恐怖故事的廉價書刊上看到的。
  但是他們必須有錢!
  他又走到那具屍體旁邊,這一次態度很堅決。巨猿蹲在一個旮旯裡,望著年輕的夥伴。男孩兒開始一件一件地脫美國佬的衣服,而已把每件衣服都仔仔細搜查了一遍。甚至連他的鞋子也沒放過。還是一無所獲。男孩兒大張著一雙眼睛,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迷茫中彷彿看見一棵大樹的樹枝上吊著兩具屍體,正無聲無息地晃來晃去。
  就這樣他坐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直到後來聽見樓下傳來陣陣人聲,才連忙跳起來,吹滅燈,又悄悄地鎖好門,然後慢慢地朝猿轉過臉來。這時,小傑克已經拿定了主意。
  頭天晚上,他下定決心機會一到,馬上回家,請求爸爸媽媽原諒自己近乎瘋狂的冒險。現在他已經明白。再也回不到他們身邊了。他的雙手已經沾滿康頓的鮮血。在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想像之中,他早已不把康頓的死歸咎於巨猿阿卡特了。危難之中,他把罪責完全兜攬到自己身上。如果有錢,尚可買到公正,可是他偏偏身無分文!啊!一個身無分文的陌生人在這裡還能有什麼希望呢?
  可是錢到底哪兒去了?他絞盡腦汁想最後一次看見錢包是在什麼時候。他當然想不起來,而且即使能想到錢包丟失的原因,也想不起究竟是什麼時候丟失的。因為,往那條獨木舟上爬的時候,他壓根兒就沒有察覺到錢夾從口袋裡滑出米。掉進了大海。
  現在他朝阿卡特轉過臉用猿語說:「快走!」。他忘了自己只穿一套薄薄的睡衣,領著阿卡特朝大敞著的窗戶走了過去。他探出頭仔細地聽了聽。離窗口幾英尺有一株大樹,男孩兒非常敏捷地跳上去,像一隻貓,順著樹幹三下兩下爬了下去。巨猿緊跟在後面。離小鎮大約二百碼遠,便是叢林。男孩兒領著巨猿直奔嚮往已久的原始森林。不一會兒密密的叢林便完全吞沒了他們。就這樣,傑克·克萊頓—— 未來的格雷斯托克勳爵,神不知鬼不覺從世人的眼裡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已經很晚了,一個黑人男僕敲了敲貝林斯太太和她的孫子登記的那個房間的門。沒人答應,他便掏出萬能鑰匙開門,結果發現鎖孔裡已經有一把鑰匙,而且是從屋裡插進去的。他連忙向旅店經理赫爾·斯克普報告這件事。經理跑上二樓使勁兒敲門,還是沒有人回答,便彎下腰,想從鎖孔看看裡面的情形,結果因為太胖,身體失去平衡,連忙伸出一隻手撐住地板,以免摔倒。經理的手指觸到一樣粘乎乎的東西。他舉起手湊刺眼前,藉著走廊昏暗的光線,瞅了瞅。渾身打了一個寒戰。走廊裡的光線雖然很弱,他還最看出手上沾的是暗紅的鮮血。他一下子跳起來,用盡力氣撞那扇門。赫爾·斯克普塊頭很大,那扇原本就不太結實的門在他的撞擊之下,朝裡倒了下去。經理自個兒也摔倒在地上。
  出現在赫爾·斯克普眼前的是他一生中目睹過的一樁最神秘的血案;地板上躺著一個死人。這人以前他從來沒有見過。他脖於上傷痕纍纍,頸靜脈像是被什麼野獸的利齒咬斷了。屍體一絲不掛,地板上亂扔著一堆衣服。老太太和她的孫子不翼而飛。房門反鎖,窗戶大開。他們一定是從那兒逃跑的。
  可是一個小男孩兒怎麼能背著他的病祖母從二樓窗口跳到地面上呢?實在不可思議。赫爾·斯克普又把小屋仔細察看了一遍,發現原先靠牆擺著的床拉到了屋子正中,這又是為什麼呢?他又朝床下看了三、四次,那祖孫二人確實無影無蹤。經理認為,如果沒有人在外面接應,那病老太太是絕對不會從窗口逃走的,因為頭一天,她還是被好幾個人抬到樓上的。
  這樁血案越沓越神秘。祖孫二人的衣服還在屋裡,這就是說,他們逃跑的時候,一定是赤身露體,或者只穿著睡衣。赫爾·斯克普搖了搖頭,又搔了搔後腦勺,完全迷惑不解了。他從來沒聽說過福爾摩斯1的大名。否則一定馬上去找這位著名偵探來幫助。這樁案子實在太神秘了:一個完全靠人從輪船背進旅館的病老太太和她的孫子……一個漂亮的男孩兒頭一天一起住進二樓的一個房間,還在屋裡吃了晚飯。第二天早晨九點,祖孫二人就不翼而飛,屋子裡只留下一具陌生人的屍體。而這期問,沒有一條船離開港口,方圓幾百英里也沒有鐵路。而且除非在一支裝備精良的「狩獵遠征隊」的護送之下,經過幾天艱苦的跋涉,這兩個人絕對找不到有白人居住的村鎮。他們彷彿在空氣裡融化得無影無蹤。他剛才打發一個黑人到窗口下面看有沒有腳印,黑人回來報告說根本沒有人走過的痕跡。這就越發奇怪了。他們到底是人還是神,居然來無影去無蹤,一步便能跨到離窗口還很遠的鬆軟的草坪上。赫爾·斯克普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是的;這樁事確實神乎其神,從始至終都包裹著神秘的色彩。他不願意再為它多動腦筋,而且他這人很迷信,天一黑就嚇得連門也不敢出了。
  1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科南·道爾所著偵探小說中的主人公。
  這件事對於赫爾·斯克普邊去是個謎,現在毫無疑問,也仍然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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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7 19:01: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篇 「沙漠少女」梅瑞姆

  法國外籍兵團的上尉阿曼德·雅各特,在一株不太高的棕櫚樹下鋪開搭在馬鞍上的毯子,坐了下來。他那寬闊的肩膀和頭髮剪得很短的腦袋舒舒服服靠在棕櫚樹粗糙的樹幹上,兩條長腿橫擱在毯子上,靴子上的刺馬針埋在這塊沙漠綠洲的沙質土壤裡。上尉在這片荒漠之中已經跋涉了整整一天,覺得棕桐樹下的小憩十分愜意。
  他一邊懶洋洋地吸煙,一邊看勤務兵準備晚餐。阿曼德·雅各特上尉無論對自己還是對這個世界都心滿意足。從右面,傳來他那支隊伍的陣陣喧鬧商。這些戰士都是些經過風吹日曬。皮膚黝黑的老兵,因為暫時解除了討厭的軍紀的約束,顯得十分快樂。他們有的舒腰展背,活動疲憊的筋骨;有的開玩笑逗樂子,哈哈大笑;有的一邊抽煙,一邊準備經過十二個小時鞍馬勞頓才吃上的晚飯。隊伍裡蹲著五個沉默寡言、悶悶不樂、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他們都被結結實實地捆綁著,旁邊還有幾個士兵嚴密監視。
  看見這五個傢伙,阿曼德·雅各將上尉心裡便充滿完成任務的喜悅。在過去這漫長、炎熱、缺吃少喝的一個月裡,他和這支小部隊一直在這片荒涼、貧瘠的土地上搜尋一股土匪。這些匪徒罪行纍纍,無惡不作。他們搶牧民的駱駝、馬、山羊,還殺死許多人,一個個都是罪惡滔天,死有餘辜。
  一星期前,他們終於找到這股土匪,展開一場激烈的戰鬥。戰鬥中他雖然損失了兩名戰士,但是幾乎全部殲滅了敵人。大約有六個土匪逃去,其餘的匪徒除這五個人被俘之外,都在軍團戰士的鍍鎳子彈下喪生。而且最理想的是,匪首阿基米特 ·本·哈頓也被生擒活捉。
  雅各特上尉的思想從這幾個俘虜身上又想到離這片不毛之地尚有幾百英里的那座小小的兵營。明天,他就可以看到正在兵營裡急切等待他的妻子和小女兒。像平常一樣,一想到她們,他的目光便變得柔和了。就是此刻,他也看得見小珍妮那張充滿難氣的臉上顯露出來的母親的美貌。明天下午,當他疲憊不堪從馬背上爬下來的時候,那兩張漂亮的臉便會微笑著出現在他的眼前。他似乎已經感覺到她們那嬌嫩的臉蛋兒與他的面頰緊緊貼在一起——就像柔軟的天鵝絨貼著汗津津的皮革。
  他的思緒被哨兵喊一位軍士的叫聲打斷。雅各特上尉抬起一雙眼睛。太陽還沒有落,可是那幾棵棕桐樹的綽綽樹影已經雜亂無章地投射到水井周圍。他的士兵和戰馬斜那個方向指指劃劃,下士瞇細一雙眼睛順著他的手指向遠方眺望。雅各特上尉站了起來.他不是個滿足於聽取匯報的人,凡事總要親眼看看,才放心。平常,他總比別人先發現目標,因此,獲得一個「老鷹」的綽號。現在,他看見在一道很長的陰影那邊,有六個黑點兒在沙丘間時起時伏,時隱時現。不停地變大。雅各特很快就辨認出這是六個沙漠中的騎馬人,一位中士已經向他跑了過來。戰士們都瞪大眼睛向遠處眺望著。雅各特向中土簡單扼要地做了幾點指示,中士敬了一個軍禮,轉身向士兵們跑去。他挑選了十二名戰士,備好鞍子,便縱馬疾馳,去迎那幾個陌生的騎馬人。剩下的士兵都隱蔽好,準備戰鬥。因為向宿營地疾馳而來的騎馬人完全可能是這幾個俘虜的朋友。他們企圖突然襲擊,把五個阿拉伯人搶走。當然,部隊進入臨戰狀態,不過是有備無患罷了。因為雅各特看出,這幾個陌生人顯然沒有偷襲的意思。他們是「正大光明」地向宿營地疾馳而來的。這種表面現象也可能隱藏著某種詭詐,不過瞭解「雄鷹」的人誰也不相信他會上當受騙。
  中士帶著小分隊在離宿營地二百碼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雅各特看見他正和一個身穿白袍的高個子阿拉伯人說話。他顯然是那群人的頭領。不一會兒,中士便和他並轡而行,向宿營地走了過來。雅各特等著他們。兩個人翻身下馬。
  「阿摩·本·柯哈托酋長,」中士大聲介紹著。
  雅各特上尉上下打量著這位新來的酋長。方圓幾百英里的阿拉伯頭面人物,他差不多都認識,這個人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大約六十多歲,個頭很高,滿臉風塵,眼睛細長,表情邪惡。雅各特上尉對這副尊容可不大喜歡。
  「有何貴幹?」他試探著問。
  阿拉伯人開門見山地說:
  「阿基米特·本·哈頓是我姐姐的兒子。如果你能把他交給我,我保證他不再觸犯法國的法律。」
  雅各特搖了搖頭。「這不可能,」他說。「我必須把他帶回去。經過審判,法庭會對他作出公正的裁決,如果沒罪,會放掉他的。」
  「要是有罪呢?」
  「他殺過許多人。只要有證據,證明他殺過一個人,就得償命。」
  阿拉伯人的左手一直藏在外套裡面,現在他從外套下面抽出手來,原來手裡提著一個很大的羊皮錢袋,袋子很重,鼓鼓囊囊,裝滿了錢。他打開錢袋,裡面裝滿了地道的法國金幣。酋長抓出一把,讓金幣嘩嘩啦啦流到右手手心裡。從錢包的大小,雅各特看出這是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阿摩·本·柯哈托酋長把手裡的金幣又一枚一枚地放回到袋子裡,用繩子緊緊捆好。這當兒他一言不發。雅各特瞇細一雙眼睛直盯盯地望著他。周圍再沒有別人,中士介紹完客人之後,便退到一邊去了,此刻正背朝他們。酋長裝好金幣,把錢袋送到雅各特上尉面前。
  「阿基米特·本·哈頓是我姐姐的兒子,今天夜裡能讓他逃走嗎?」
  阿曼德·雅各特臉脹得通紅,然後又變得煞白。他緊握拳頭,朝阿拉伯人跨上半步。突然,他極力抑制住內心的衝動,冷靜下來。
  「中士!」他大聲喊道。中士急忙跑過來,後腳跟一碰,向上司敬了一個禮。
  「把這傢伙帶到他的同夥那兒去!」他命令道。「讓他們立刻就滾!今天夜裡誰敢走進我們的宿營地,就地鎮法!」
  酋長阿摩·本·柯哈托直起腰來,咪細一雙邪惡的眼睛,把那袋金幣舉到法國軍官眼前。
  「你將為殺死我姐姐的兒子阿塞米特·本·哈頓付出比這還要昂貴的代價!」他說。「此外,你罵了我,我將讓你加倍償還這筆欠賬!」
  「快滾蛋!」阿曼德·雅各特怒吼著。「要不然我就一腳把你踢出我們的宿營地。」
  這一切已經是我們這個故事發生前三年的事情了。阿基米特·本·哈頓和他的同案犯都已經成了案卷裡的人物。他早已被處死。死的還頗有點阿拉伯人的英雄勁兒。
  一個月以後,小珍妮·雅各特——阿曼德·雅各特上尉七歲的女兒神秘地失蹤了。她的父母花盡了錢財,法蘭西共和國強大的司法機關也不遺餘力四處尋找,可茫茫沙海。就是找不到小女孩兒和劫持者的下落。
  他們重金懸賞,倒也吸引來不少敢於冒險的偵探。但是,小珍妮的失蹤不是那種文明社會先進的偵察手段就可以弄個水落石出的案子。結果,有幾個偵探暴屍荒野,躺在撒哈拉大沙漠寂靜的沙丘上,任憑非洲灼熱的太陽暴曬。
  有兩個瑞典人——卡爾·詹森和斯文·馬爾賓經過三年艱苦的偵查還是一無所獲,最後終於放棄了那筆金額巨大的賞金。這時,他們已經到了撒哈拉大沙漠南部地區。覺得干掠奪象牙的勾當更能賺錢。他們凶殘,狠毒,十分貪婪,方圓幾百英裡幾乎盡人皆知。土著居民對他們又怕又恨。他們在好幾個殖民地為非主作歹,管轄那幾塊領地的歐洲政府當局已經找他們好長時間了。但是他們由此向南緩慢地跋涉了這麼長時間,已經在荒無人煙的撒哈拉大沙漠南部地區學到許多在沙海中生活的知識,可以輕而易舉地逃出法網。而那些追蹤他們的人對這一切卻一無所知。這兩個傢伙行動迅速,神出鬼沒,搶到一批象牙就逃進荒無人跡的大沙漠。他們從土著居民手裡搶掠象牙的同時,自個兒還捕殺大象。他們手下共有一百多個背叛宗教的阿拉伯人和黑人奴隸。都是些凶殘的、殺人如麻的劊子手。記住這兩個瑞典人:卡爾·詹森和斯文·馬爾賓,都留著黃鬍子,大塊頭,因為過一會兒我們還會碰到他們。
  大叢林的中心地帶,距離赤道不太遠有一條大河流人大西洋。這條大河有一條人們尚且沒有勘察過的支流,河岸上有一座用柵欄、鹿砦嚴嚴實實圍起來的小村莊。二十間棕櫚樹葉蓋頂的、蜂窩似的茅屋裡,住著這個村子的黑皮膚居民。村莊正中六頂羊皮帳篷裡則住著二十個阿拉伯人。他們搶來或者換來的象月都藏在這兒,然後每年兩次。從水路運往廷巴克圖1市場上出售。
  1廷巴克圖[Timbuktu]:馬裡城市。
  有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兒正在一頂阿拉伯人的帳篷前面玩耍。她黑頭髮,黑眼睛,深棕色的皮膚,神情舉止,一望而知是個地地道道的「沙漠少女」。她正忙忙碌碌給一個已經破破爛爛的「洋娃娃」編一條草裙子。「洋娃娃」是兩年前一位好心的奴隸給她做的。它的腦袋用象牙雕制而成,身子則是鼠皮裡面填了些草,胳膊和服用木頭做成,上面打了眼兒,縫到鼠皮上面。這個「洋娃娃」丑,很破,也很髒,但是對於小姑娘梅瑞姆,它是世界上最美、最可愛的東西。這並不奇怪,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她只能對它傾注自己的愛與信任。
  梅瑞姆接觸的人對她要麼漠不關心,要麼十分凶狠,無一例外。就拿負責照看她的那個又醜又黑的老女人瑪布諾說吧,這個母夜叉牙齒掉得精光,又醜又髒,脾氣特別壞,一有機會就扇她耳光子,甚至施點小小不言的「酷刑」——掐她,還用紅火炭兒燙了兩次她那細嫩的皮肉。還有酋長——她的父親。她怕他比怕瑪布諾還厲害。他經常平白無故地責罵她,罵夠了就打,直打得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只有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她才有點兒快樂。她和「洋娃娃」吉卡玩兒,要嘛就采野花兒住頭上插,有時候還用草打繩子。他們不管她的時候,她總是忙著幹這干那。還總唱歌兒。無論多大的痛苦也泯滅不了她那幼小心靈裡的快樂與甜蜜。但是酋長在旁邊兒的時候,她絕對不敢吱聲,只能把千般的柔情深深埋藏在心底。她怕父親有時候簡直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她也害怕冷酷無情的大森林。凶殘的林莽包圍著這座小小的村莊,白天猴子吱吱喳喳,小鳥歌聲婉轉;夜晚則是食肉動物的天下,咆哮聲、呻吟聲、咳嗽聲不絕於耳。是的,她害怕密密的大森林,但是更怕酋長。在她那幼小的心靈裡,柯瑞姆曾經多次希望逃進可怕的叢林,永遠不再看到總讓她膽戰心驚的父親。
  這一天,她正坐在首長的羊皮帳篷前面,給吉卡編草裙子,酋長突然走了過來。快樂的表情立刻從梅瑞姆的臉上消失。她縮到一邊,趕緊給臉色鐵青的阿拉伯人讓路。酋長飛起一腳把她臉朝下踢倒在地上。小梅瑞姆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渾身顫抖,欲哭無淚。酋長惡狠狠地罵著她,鑽進帳篷。那個幸災樂禍的黑女人笑得前俯後仰,露出一顆令人作嘔的大黃牙。
  梅瑞姆斷定酋長已經走了之後,又爬回到帳篷投下的那片陰影之中。她悄悄地躺在那兒,把吉卡抱在胸前,小小的身體因為陣陣抽泣而長時間地顫動。她不敢大聲哭,生怕酋長聽見再回來打她。在她那幼小的心田裡,還有遠比肉體上的折磨更令人心寒的痛苦,那就是一顆渴望被人所愛的孩子的心意識到愛已經永遠拋棄了她。
  在小梅瑞姆的記憶中,除了酋長與瑪布諾的嚴厲和凶殘,就只有一片空白。她似乎還模模糊糊記得有過一個溫柔的母親。不過梅瑞姆覺得,這也許僅僅是因為自己渴望那種永遠得不到的愛撫而產生的幻覺。她把這種愛撫都毫不吝惜地給了吉卡。大概再也不會有哪個孩子像吉卡這樣受寵愛了。小梅瑞姆對「孩子」的態度與父親和老保姆對她的態度背道而馳。她簡直把吉卡嬌慣到了極點,每天都要親上吉卡一千次。吉卡有時候也淘氣,可是小媽媽從來不懲罰她,相反,她總是愛撫她。安慰她。她之所以這樣,恐怕僅僅因為自己渴望愛。
  現在,她把吉卡緊緊抱在胸前,漸漸地不再嗚咽,終於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對著吉卡的耳朵,把心中的痛苦向唯一的知心人傾訴。
  「吉卡愛梅瑞姆,」她輕聲說。「為什麼父親不愛我呢?是我淘氣嗎?可我一直想做一個好孩子來看,我從來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打我,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惹他生氣的事。剛才他狠狠地踢了我一腳。可我只是坐在帳篷前頭給你編裙子,並沒有幹什麼錯事。難道我錯了嗎?吉卡。啊,親愛的!我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吉卡,我真想死。昨天,獵人們抬回一隻獅子。它已經死了,再也不會悄悄地溜過去捕殺毫無覺察的獵物了;它的大腦袋和鬃毛老長的肩膀再也不會把夜裡到溪邊喝水的羚羊、斑馬嚇得魂飛魄散了;它也發不出震天動地的怒吼了。獅子死了。獵手們把它抬進村的時候,人們都狠狠地打它。可是它並不在乎,它感覺不到人們的拳打腳踢,因為它已經死了。吉卡,等我死了,也感覺不到瑪布諾和父親的拳打腳踢了。那時候我就真正幸福了。啊!吉卡,我多希望自己已經死了啊!」
  如果吉卡想規勸梅瑞姆幾句的話,也被柵門外面傳來的一陣爭吵聲打斷了。梅瑞姆側耳靜聽。懷著小孩兒特有的好奇心,她真想跑過去,聽一聽人們為什麼這樣大聲吵吵。村民們已經向聲音傳來的地方魚貫而去。可是梅瑞姆不敢。毫無疑問,酋長在那兒,如果讓他看見,一定又是一頓痛打,因此梅瑞姆只能一動不動躺在那兒,悄悄地聽著。
  不一會兒她就聽見人群沿著大街向酋長的帳篷走了過來。她把小腦袋小心翼翼地向帳篷那面探過去。她沒法兒拒絕吵鬧聲的誘惑。因為村子裡的生活太單調、太枯燥無味了,她渴望發生點兒什麼事情。她看見兩個陌生人,都是白人,沒有跟隨從。但是等他們走過來的時候,從土著居民的談話中,梅瑞姆聽出他們還有一支相當強大的隊伍,駐紮在村於附近。他們二位是來和酋長談判的。
  阿拉伯老頭——酋長在他的帳篷門口迎接客人,對這兩個陌生人端詳了一會兒之後,瞇細一雙狡黠的眼睛。他們在他面前停下腳步,互致問候、陌生人說他們是來收購象牙的。酋長哼了哼鼻子,說他壓根兒就沒有什麼象牙。梅瑞姆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知道就在旁邊那座茅屋裡,上好的象牙幾乎堆到屋頂。她又把頭向前探了探,想看清楚這兩個陌生人長得什麼模樣。哦,他們的皮膚怎麼那麼白!他們的大鬍子怎麼那麼黃?
  突然,那兩個白人中的一個朝她瞥了一眼。她連忙縮回腦袋,因為她害怕所有的男人。可還是沒有逃脫那人的一雙眼睛。梅瑞姆注意到,他臉上掠過一種十分驚訝的表情。酋長也注意到了白人這種變化,而且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我沒有象月,」他又說了一遍。「也不想做什麼買賣。快走吧,現在就走。」
  他跨上幾步,把陌生人向門口推去。兩個大鬍子白人大聲嚷嚷著表示抗議,酋長毫不示弱。威脅他們膽敢違抗,只能是自取滅亡。兩個白人只好掉轉身,離開村莊,立刻回他們的宿營地。
  酋長向他的帳篷走了過來。不過他沒有進去,而是徑直走到羊皮「牆壁」下面躺著的梅瑞姆跟前。小梅瑞姆嚇壞了。酋長彎下腰,抓著她的胳膊一把提起來,十分凶狠地拖到帳篷門口,推了進去,然後跑進去,又抓住她毒打起來。
  「就在這兒呆著!」他惡狠狠地說。「永遠不要讓那兩個陌生人看見你那張臉。下一次再在不認識人面前拋頭露面,我就宰了你!」
  他又朝梅瑞姆臉上使勁兒煽了一個耳光,一腳把她踢到牆角。梅瑞姆使勁兒忍著,沒有呻吟出來。酋長一邊自言自語嘟噥著什麼,一邊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瑪布諾坐在帳造門口,口中唸唸有詞,還不時抿著嘴輕聲地笑。
  在陌生人的宿營地,那兩個大鬍子白人正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什麼。
  「毫無疑問,馬爾賓,」卡爾·詹森說。「讓我疑惑不解的只是,那個老混蛋為什麼這麼長時間沒有去領政府懸賞的那筆巨款。」
  「對於阿拉伯人,有些東西比金錢還重要,」斯文·馬爾賓說。「報仇就是其中之一。」
  「不管忑麼說,試一試金錢的力量總沒有什麼壞處,」詹森回答道。
  馬爾賓聳了聳肩。
  「在酋長身上試設有用處,」他說。「我們可以在他手下的什麼人身上碰碰運氣。首長絕對不會為了得到那筆賞金而放棄報仇。現在提懸賞的事。他只能越發相信我們已經知道那個孩子是誰了。剛才能活著回來,算我們走運呢!」
  「那麼,就試著賄賂什麼人吧,」詹森表示同意。
  可是賄賂也失敗了。而且想起來就讓人後怕。他們在村莊外面駐紮了幾天之後,才選中了賄賂的對象——酋長手下一位大個子黑人老工頭。這傢伙在沿海地區住過,知道金錢的力量,在亮閃閃的金幣面前,背叛了主子。他答應,這天夜裡,把他們急於得到的小女孩兒帶來。
  天剛黑。兩個白人就開始安排「遠征隊」開放的種種準備工作。到半夜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腳夫躺在行李什物旁邊,隨時可以出發。全副武裝的武士們在阿拉伯人的小村子和宿營地之間巡邏。老工頭帶來白人主子正等著的那個女孩兒之後,他們就組成衛隊在後面壓陣。
  不一會兒,通往村莊的小路傳來一陣腳步聲。白人和武士們都警惕起來。來人不只一個。詹森迎過雲,壓低嗓門兒喝問:「誰?」
  「木比達,」來人回答道。
  木比達是老工頭的名字,詹森放心了,不過他還有點疑惑,為什麼老頭要帶別人跟他一塊兒來?疑慮很快便煙消雲散了。原來有兩個人拍著一副擔架,他們要的人就躺在擔架上面。詹森在心裡惡狠狠地咒罵,那個傻瓜是不是給他們送來個死的。他們可是按活人的價給他賞錢的。
  抬擔架的人在白人面前停下腳步。
  「這就是你們用金子換來的東西,」兩個人中的一個說。他們放下擔架,回轉身拔腿就跑,眨眼之間在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馬爾賓曾了詹森一眼,嘴角現出一絲苦笑。擔架上面躺著的人用布苫著。
  「怎麼了?」詹森說,「撩起布,看看你到底買來個啥玩意兒。這個死人的價碼可夠高的了。而且我們還得頂著炎炎烈日,抬著她走六個月,才能到目的地!」
  「那個傻瓜應當明白我們要的是活人,」馬爾賓一邊抱怨一邊捏著那塊布的一角,扯下蒙在擔架上面的單子。
  看見躺在櫃架上面的死人。詹森和馬爾賓都惡狠狠地咒罵著倒退了幾步,原來出現在眼前的是老工頭木比達的屍體!
  五分鐘之後,詹森和馬爾賓的「遠征隊」匆匆忙忙向西逃去,神情緊張的武士們在後面壓陣,隨時準備迎戰追蹤而來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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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7 19:01:5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篇 叢林第一課

  泰山的兒子在叢林裡度過的第一個夜晚長久地埋藏在他的記憶裡。沒有野蠻的食肉動物威脅他。甚至連一點點可怕與凶殘的跡象也沒有。或者即使有,男孩兒因為心煩意亂也沒有注意到。一想到母親正為他而受苦,良心就受到譴責。內疚使他陷入痛苦的深淵。美國佬的死他倒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懊悔的。那傢伙是罪有應得。傑克只是因為康頓之死破壞了自己的計劃而悔恨。現在他不能按照原定計劃,直接回父母那兒了。他讀過不少大加渲染甚至完全杜撰出來的故事書,那裡面說到的邊遠地區近乎原始的法律使他十分害怕。於是,叢林成了他的避難所。現在他不敢回到沿海地區任何一座小鎮,倒不完全是因為害怕受到什麼懲罰,而是因為不願意讓父母受到株連,蒙受恥辱,更不願意讓他們清白無辜的名字牽扯到一樁殺人案裡。
  隨著天光大亮,男孩兒的精神也高漲起來。新的希望和朝陽一起在小傑克的胸中升起。他將通過別的途徑回到文明世界。誰也不會想到他踉遙遠的非洲海岸某個陌生人的死亡有關。
  傑克緊挨巨猿蹲在一棵大樹的樹杈上,整整一夜瑟瑟發抖,幾乎沒有睡覺。薄薄的睡衣抵禦不住叢林裡的寒氣和潮氣,只有身邊那個熱烘烘、毛乎乎的身體才能給他一點溫暖和慰籍。現在,他懷著愉快的心情迎接給他帶來溫暖與光明的太陽。它驅散了他身體的疲憊與心理上的不安。
  他搖醒了阿卡特。
  「快走吧,」他說。「我又冷又餓。我們該到陽光下面找點吃的。」他朝一片開闊地指了指。那裡長著幾株低矮的「老頭樹」,還有犬牙交錯的岩石。
  男孩兒邊說邊從樹杈上面爬了下去。巨猿卻小心翼翼,先朝四周看了看,嗅了嗅早晨新鮮的空氣,弄清周圍沒有潛伏著危險,才慢慢地從樹上跳下來,站到男孩兒身邊。
  「雄獅努瑪和雌獅山寶專吃那些先從樹上跳下來,後觀察動靜的傻瓜;而那些先觀察再往下跳的猿卻可以活下來自個兒大吃大喝。」就這樣,老猿阿卡特給泰山的兒子上了叢林生活的第一課。他們肩並肩向陽光明媚的平原走去,因為小男孩兒首先需要暖暖身子。巨猿教給傑克什麼地方能找到兔子、田鼠或者蚯蚓之類的食物。但是小男孩兒一想起這些東西就覺得反胃。他只能吸著吃幾顆鳥蛋,或者吃一點阿卡特從土裡刨出來的植物的根和塊莖。翻過一道峭壁,他們找到一個小水灣。渾濁的泉水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水邊有許多野獸踩過的印跡。一群斑馬看見他們走過來,便向曠野疾馳而去。
  男孩兒太渴了,水再髒也顧不得挑剔。他大口大口地喝了個飽,阿卡特站在那兒支楞著腦袋,警惕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輪到它喝的時候,又囑咐傑克替它放哨,不過它喝水的時候,還是不時抬起頭,朝泉水對過大約一百碼開外的灌木叢飛快地瞥上一眼。喝完之後,它用他們倆從父輩那裡承襲來的同一種語言——猿語,問男孩兒:「周圍沒有危險?」
  「沒有,」男孩兒回答道。「你喝水的時候我什麼也沒看見。」
  「你這雙眼睛在叢林裡可派不上用場,」猿說。
  「在這裡要想生存,就必須靠你的耳朵、鼻子,特別是鼻子。我們來喝水的時候,看見一群斑馬。聞見我們的氣味,它們當然跑了。不過我因此而明白泉水這邊沒有危險,否則斑馬不等我們來就逃走了。可是泉水那邊,微風徐徐吹過的地方,就有可能潛伏著危險。我們聞不見它的氣味是因為風向不對。這種情況下,就必須用眼睛和耳朵注意鼻子聞不到的『下風頭』,以防不測。」
  「那你……什麼也沒發現?」男孩兒笑著問。
  「我發現雄獅努瑪藏在雜草叢生的灌木叢裡,」阿卡特朝泉水那邊的草叢指了指。
  「一頭獅子?」男孩兒驚訝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可什麼也沒看見!」
  「是有一隻獅子,」巨猿回答道。「首先我聽見它歎了一口氣。對於你,努瑪的歎息聲和風兒吹過草叢、吹過樹林的響聲沒有什麼區別。但以後你必須學會辨別獅子歎氣的聲音。其次,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終於看見幾株高草的草梢在輕輕搖動,而那種搖動又不是風引起的。你瞧,草被努瑪龐大的身軀壓向兩邊,它呼吸的時候,草梢就向兩邊輕輕地晃動。瞧見了嗎?這可不是風吹的,因為周圍的草一動不動。」
  男孩兒瞪大一雙眼睛仔細觀察——由於遺傳的緣故,他的視力要比別的孩子強得多——終於為自己的發現高興得輕輕喊了一聲。
  「是的,」他說,「我看見了。它是躺在那兒,腦袋朝著我們。它正看我們嗎?」
  「獅子正在看我們,」阿卡特回答道。「不過我們沒有多少危險,除非走得離它太近了。因為它已經捕到了獵物,而且肚子差不多填飽了。否則,我們就能聽見它嚼骨頭的聲音了。它一聲不響地瞧著我們只是出於好奇。過一會兒,它就要繼續填它的肚子,或者走過來喝水。因為它既不怕我們,又不想吃我們,便沒有必要躲躲閃閃。現在可是你瞭解努瑪的極好機會。因為,你如果想在叢林裡活下去,就必須對它的稟性有個全面瞭解。平常,如果許多只巨猿呆在一起,努瑪不敢輕舉妄動。我們的牙不但長,而且十分有力,總能把它打敗。可是如果只是一個猿呆在這兒,碰巧它肚子又餓,我們可就不是它的對手了。走,我們繞到它的『下風頭』,你來嗅嗅它的氣味。你越早懂得這些越好。不過繞過去的時候一定要緊靠樹走。因為努瑪經常幹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你還要側耳靜聽,瞪大眼睛,張開鼻孔。要時時刻刻記作,每一個灌木叢裡、每一棵樹上、每一片草叢裡都可能隱藏著敵人。在你躲避雄獅努瑪的時候,不要落到雌獅山寶的嘴裡。跟我走,」阿卡特兜了一個大圈兒,繞過泉水和那只草叢裡蹲著的獅子。
  男孩兒緊緊跟在巨猿身後,充分調動了每一種感覺器官的「積極性」,整個神經都處於亢奮的狀態。哦,這才是生活!剎那間,他忘記了僅僅是幾分鐘之前下定的決心——從別的港口乘船,立刻返回倫敦。現在他只想著生活中這種充滿野味兒的快樂,只想著在這塊尚處蒙昧時期的大陸憑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與出沒在幽暗的森林、寬闊的平原的「林莽英雄」們爭個你高我低。他不懂得什麼叫害怕。父親從來沒有教過他這玩意兒。可是榮譽感和道德之心他是具備的,而且多次和他那種根深蒂固的對於自由的熱愛發生衝突。
  他們剛繞到離努瑪不太遠的地方,傑克便聞到食肉動物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難聞的氣味。他的臉上現出一絲快活的微笑。冥冥之中彷彿有誰告訴他,即使阿卡特不說附近躺著一隻獅子,他也能從各種氣味中分辨出努瑪的氣味。這裡面有一種他覺得十分熟悉、奇妙、甚至神秘的東西。這種感覺便得他脖頸上的頭髮茬兒都豎了起來。他情不自禁地齜開上嘴唇,露出鋒利的牙齒,耳朵緊貼頭顱骨,周圍的肌肉緊張地抽搐著,似乎要進行一場殊死搏鬥。他的皮膚也激動得發抖,迸射出一種他不曾知曉的快樂的光彩。他似乎在瞬息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動物——謹慎、敏捷、機靈。就這樣,雄獅努瑪的氣味在剎那之間把小男孩兒改造成了一個野獸。
  他以前沒有見過獅子,因為母親防範太嚴,從來不讓他上動物園。可是他看過許多獅子的畫片,現在十分希望見見這位活生生的獸中之王,一飽眼福。他跟在阿卡特身後,不時回過頭瞥一眼,希望努瑪能從正吃著的獵物旁邊站起來,顯露一下它那副威嚴的尊容。就這樣,不知不覺他和阿卡特拉開一段距離。後來巨猿突然尖叫一聲,一下子把小傑克從對雄獅努瑪的渴幕中喚醒。他連忙朝同伴阿卡特望過去,看見就在他面前那條小路上,站著一頭母獅子。傑克不覺渾身為之一振,繃緊了每一根神經。這頭獅子油光水滑,十分漂亮。它一直藏在灌木叢中,現在站起來,探出半個身子,圓睜著一雙黃綠色的眼睛,直盯盯地望著離它只有十步遠的男孩兒。巨猿阿卡特在離獅子二十步遠的地方站著,大聲叫喊著讓小傑克趕快逃命,還大聲辱罵獅子,目的顯然是把它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好讓傑克爬上旁邊一株大樹。
  可是母獅子山寶的思想一點兒也沒有溜號,還是直盯盯地望著傑克。他站在它和雄獅努瑪中間,站在它與已經殺死了的獵物中間。母獅子大惑不解,也許這小伙子在打它「丈夫」的主意,要嘛就是看中了它們捕殺的那只獵物。母獅子愛發火。阿卡特的叫喊聲把它惹惱了。它咆哮著向男孩跨上一步。
  「上樹!」阿卡特大聲叫喊著。
  男孩兒掉頭就跑,母獅子猛撲過來。大樹離傑克只幾步遠,有一根樹枝離地面十英尺。傑克縱身向樹枝躍去,山寶張牙舞爪向他撲來。傑克像一隻猴子一下子攀上大樹,山寶伸出巨大的前爪剛好抓住他的屁股蛋兒,不過只是輕微的擦傷,倒是系睡褲的腰帶,被它連褲子一起扯了下去。母獅子再撲過來的時候,男孩兒已經半裸著身子藏到安全的地方。
  阿卡特在附近一棵大樹上又跳又叫,大罵獅子,花樣翻新。傑克學著它的樣兒也又叫又罵,可是後來他意識到,光罵沒用,應當找什麼東西打它才是。可是周圍除了柏樹枝什麼也沒有。他只好像父親二十年前那樣,把枯枝敗葉一起扔向仰面朝天的山寶,盡情戲弄這位叢林之王。
  母獅子繞著大樹焦躁不安地兜了一會兒圈子,後來也許意識到這是白費力氣,也許飢餓難忍,便昂首闊步,十分威嚴地離開那棵大樹,在灌木叢中消失了。樹叢裡藏著它的「丈夫」,母獅子和傑克打鬧的時候,它不止一次走出來助陣。
  阿卡特和男孩兒從樹上跳下來,繼續他們被獅子打斷了的旅行。老猿責備男孩兒總是漫不經心,滿不在乎。
  「你要不是總惦著身後那只公獅子,早發現這隻母獅子了,」它說。
  「可你從它身邊走過還沒發現呢!」男孩兒反駁道。
  阿卡特也覺得十分懊惱。
  「叢林裡的居民就這樣喪生,」它說。「謹慎了一輩子,可是一時放鬆警惕就 ……」它學著食肉動物大嚼大咬的樣子,繼續說:「這是個教訓。你已經懂得不能眼睛、耳朵、鼻子同時長時間地注意一個方向。」
  這天夜裡,泰山的兒子凍得夠嗆。睡褲雖然單薄,總比光屁股強。現在,他連睡褲也沒了。第二天,他們在沒有樹木的平原上繼續跋涉,太陽暖洋洋地照耀著大地,傑克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貪婪地吸吮太陽的溫暖。
  男孩兒心裡還想著向南走,再繞回海岸小城,尋找另外一個通往文明的港口。他沒有把自個兒的計劃告訴阿卡特,囚為他知道老猿對和他分離的任何建議都嗤之以鼻。
  就這樣他們倆在那片蠻荒之地漫遊了一個月。這期間,傑克很快便懂得了叢林的法則與規律,適應了這種新的生活方式。父親傳給兒子的健壯的體魄只需經過一番錘煉,便可以成為一塊純鋼。男孩覺得自己在樹木間蕩來蕩去十分自然,即使離地面很高也不覺得頭暈眼花。掌握了在森林裡攀緣的訣竅之後,他行動起來比笨重的阿卡特敏捷得多。
  由於風吹日曬,傑克先前白嫩的皮膚變成深棕色,而且粗糙堅硬。有一次他們碰到一個小水灣。這個水灣因為太小,沒有鱷魚,傑克便脫了睡衣跳進去洗澡。就在他和阿卡特在水裡嬉戲的時候,一隻猴子從大樹上跳下來,搶走了男孩最後一件標誌他來自文明世界的衣裳。
  傑克十分惱火。可是很快就覺得光著身子要比穿件破褂子舒服得多。於是,沒多久,他就習慣了這種「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狀態,不再想那件衣裳了。有時候想起同學們倘若看見他這副樣子會多麼驚奇,他就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們一定會嫉妒他,是的,一定會非常嫉妒他。每逢這時,他就覺得他們怪可憐的。可是當他想到他們都舒舒服服呆在家裡,守在父母身邊,過著奢華的生活,就覺得嗓子眼兒裡堵得慌,熱淚不由得湧上眼眶,迷離的淚光中又看到母親慈愛的面龐。他便催促阿卡特快走,因為他們現在正向西海岸進發。老猿則以為傑克是在尋找狼的部落,男孩兒暫且不想破壞它這種幻夢,他想看到港口之後,再向它說明自己的計劃。
  有一天,他們正沿著一條小河慢慢地向前走,突然看見一個土著居民的村莊。河邊有幾個小孩兒止在玩耍。傑克的心快樂地跳動起來。他已經一個多月了沒見過一個人影兒。他心裡想,雖然他們是裸體的野人,但那有什麼?雖然他們的皮膚是黑色的,那又算得了什麼?他們不是跟他一樣,都是上帝創造的子孫?他們不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於是他興沖沖向他們走了過去.阿卡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男孩兒卻從阿卡特的手裡掙脫,一邊大聲問候那群皮膚黝黑的小孩,一邊向他們跑了過去。
  黑孩子們聽見他的喊聲都抬起頭,睜大眼睛望著他,然後,害怕地尖叫著,掉轉身向村莊跑去,身後跟著他們的母親。村裡的人聽見孩子的大呼小叫,一下子沖出二十個武士,手裡都拿著長矛和盾牌。
  看見他造成的驚慌,傑克停下了腳步。武士們比比劃劃叫喊著、威脅著,向他跑來。快樂的微笑從傑克的臉上消失了。阿卡特在他身後呼喊著,說黑人要殺死他,讓他快跑。傑克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蜂擁而來的武士,然後手心朝前舉起一隻手,發出「請您停一下」的信號,同時大聲說,他是朋友,只想跟孩子們玩玩,並無惡意。他們自然聽不懂他的話,而他們的回答也只能是任何一個赤身露體從森林裡跑出來追趕他們妻子兒女的人所能預料到的——一陣長矛的驟雨。傑克的前後左右落滿長矛,但沒有一根刺中他。憤怒頓時使傑克渾身震顫,頸背的汗毛和頭髮都倒豎起來。他瞇細一雙眼睛,剛才還閃爍著的快樂、友好的目光消失了,代之以仇恨、憤怒的表情.他像一頭遭受挫折的野獸,壓低嗓門兒嘯叫一聲,掉轉頭跑進叢林。阿卡特正在一棵樹上等他。老猿催促他快跑,因為聰明的阿卡特知道,他們倆手無寸鐵絕不是這群黑人武士的對手。而且毫無疑問,他們肯定要進叢林搜索。
  可是一種新的激情在泰山的兒子——傑克心裡衝動。他懷著喜悅的心情敞開心扉將友誼呈獻給這群和他一樣的人。迎接他的卻是懷疑和長矛。他們甚至連他的解釋也不屑一聽。小傑克真是又氣又惱。阿卡特催他快跑時,他不由自主又落到了後頭。他真想拚個你死我活,可是理智告訴他,自己手無寸鐵,只憑兩隻手和一嘴牙 ——遇到危險的時候,男孩兒已經想到用他的牙齒去咬對方了——跟這群手持長矛的武土搏鬥只能是以卵擊石。
  他從樹木中間慢慢走過,不時回過頭朝身後瞥一眼。當然,對於前面和兩邊可能潛伏的敵人並不放鬆警惕。與母獅子的邂逅確實是難以忘懷的深刻教訓。身後傳來那群黑人野蠻的叫喊聲。小傑克放慢速度,直到已經看得見黑人武士的綽綽身影。武士們卻沒有看見他。因為他們只曉得自己是在找一個只能在地面上行走的人,想不到該把目光射向樹木的枝葉裡面。其實男孩兒一直在前面跟他們保持不太遠的距離。他們又搜索了大約一英里,才轉身向村莊走去,小傑克一直等待著的時機終於來到了。復仇的熱血在他的血管裡激盪,直到眼前出現一片紅霧,完全籠罩了那群追蹤他的人。
  他們轉身回村兒的時候,傑克也掉轉頭跟了過去。阿卡特不想拿生命冒險,已經逃得無影無蹤,還以為男孩兒尾隨其後呢!其實小傑克一直無聲無息地尾隨在黑人武士後面。後來,在通往村莊的一條狹窄的小路上,有一個武士掉了隊,男孩兒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他穿枝過葉,像豹子撲食一樣,飛也似地向那個尚在夢中的武士竄過去——傑克已經多次看見過豹子撲食的情景。
  他悄無聲息地撲上去,抱住武土寬闊的肩膀,不等那人喊出聲兒,鐵鉗似的手指已經掐住他的喉嚨。黑人武士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後腰被傑克的膝蓋死死抵著,連氣也喘不過來。緊接著,兩排潔白的牙齒咬住他的脖頸,鐵鉗般的手指愈招愈緊。武士發瘋似地掙扎,在地上翻滾著,想把傑克甩開。可是他越來越沒勁兒,而那個冷酷無情的敵手依然緊緊抱著,他把他慢慢拖進小路旁邊的灌木叢中。
  傑克生怕那群追蹤他的武士發現少了一個人,再回來尋找,連忙把武士藏到灌木叢中,又掐了一會兒他的脖子。武士猛地掙扎了一下,軟綿綿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了。傑克明白他已經死了。這時,一種奇怪的慾望在他心底升騰。他的整個身體因為快樂而發抖。他不由自主地跳起來,一隻腳踏在那具屍體上面。他覺得胸口憋得慌,真想仰天長嘯,用那怪誕的聲音表示戰鬥的激情和勝利的歡樂。可是他只大張著嘴沒有喊出聲來。就這樣他仰面朝天,站了足足一分鐘,胸脯急促地起伏著,就像一尊復活了的雕像。
  泰山之子第一次殺人之後這種火山般的沉默是他以後無數次生死搏鬥之後表示勝利的標誌,就如可怕的吼叫是力大無比的父親歡慶勝利的方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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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7 19:02:1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篇 血的教訓

  阿卡特發現男孩兒不在身後,連忙掉轉頭去找。沒走多遠,突然停下腳步,被穿過樹木正向他走過來的一個奇怪的身影嚇了一大跳。來人是小傑克,不過他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他一隻手裡拿著長矛,另一隻手裡拿著黑人武土使用的那種橢圓形盾牌。腳腕和胳膊上戴著銅環、鐵圈,腰間纏著一塊布,還掛著一把豬刀。
  男孩兒看見猿急忙迎上前去,十分驕傲地展示每一件戰利品,還把他建立這次「豐功偉績」的每一個細節都炫耀一番。
  「我就憑兩隻手和牙齒就把他給殺了,」他說。「我本來想和他們交朋友,可他們偏偏跟我作對。現在有了長矛,我要讓努瑪領教領教我的厲害。阿卡特,看來只有白人和巨猿才是我們的朋友。找他們去吧,見了別人,要麼趕快躲開,要麼拼個你死我活。這是叢林教給我的法則。」
  他們繞過這個充滿敵意的村莊,繼續向海岸走去,男孩兒很為他新得到的武器和裝飾品而驕傲。他堅持習武練功,走路的時候,不時舉起長矛朝前面的什麼目標投了過去。沒多久,就熟練地掌握了投擲長矛的技巧。這當兒,在阿卡特的指導下,傑克適應叢林生活的本領也大有長進。在他那雙視覺敏銳的眼裡,叢林裡每一種野獸的蹤跡都像一本打開的書一目瞭然。「文明人」視而不見的蛛絲馬跡,或者他那些野蠻的弟兄們不甚了了的東西對於這個求知慾極強的男孩兒都成了熟悉的「朋友」。他可以根據氣味分辨出許多種草本植物,還能根據野獸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判斷它是走近了還是遠去了。而且不用肉眼觀察,就能斷定一百碼或者半英里以外的「上風頭」有兩隻獅子,還是四隻。
  阿卡特確實教給他不少東西,可是小傑克更多的知識似乎是出於本能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他已經很喜歡叢林生活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潛藏在林間小路的各式各樣的敵人使得他的智慧與感官一直處於臨戰的狀態,使得始祖亞當這位充滿活力的子孫心頭奔湧著冒險的精神。不過,他雖然熱愛叢林生活,並沒有讓自私的欲望將責任心完全淹沒。他時時意識到自己背著父母跑到非洲是缺乏道德之心的緣故,對父母的思念在他的心裡強烈地湧動,沖淡了他那無憂無慮的辛福之感。因為毫無疑問,正是自己的快樂,使得父母食不甘味,徹夜不眠。因此,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一個港口,和家人取得聯繫,並且讓他們匯一筆足夠他回倫敦的錢。回去之後,他要說服父母讓他在他們那座非洲莊園住些日子——在家裡的時候,偶然聽大人們說過父親在非洲有這樣一座莊園——這至少要比一輩子禁錮在文明世界裡強。
  就這樣,朝海岸線的方向大踏步前進的時候,傑克感到心滿意足。他盡情享受原始生活的自由與快樂,內心深處又感到十分平靜——他是盡最大的努力回到父母親身邊呢!他還特別希望能夠碰到自己的同類——白人。許多場合,他更盼望除了老猿之外還能有別人與他相伴。與黑人的邂逅仍然讓他耿耿於懷。他本來是懷著一片好意去問候他們,而且天真地認為會受到熱情的歡迎,不曾想迎接他的是毒箭和長矛。他的思想因此而受到很大的震動,再也不把黑人看作自己的兄弟姐妹,而是看作冷酷的叢林裡無數敵人中的一種——兩腳獸。
  如果果說黑人是他的敵人,世界上還有並非仇敵的別人。他們將永遠張開雙臂歡迎他,把他當作朋友和兄弟,而且不管遇到什麼敵人,都會給他以庇護和援助。那就是白人。他們似乎無處不在,沿海岸線,甚至密林深處,都有他們的蹤跡。對於他們,傑克將是一位受歡迎的客人,他可以與他們友好相處。此外還有那些巨猿,它們是父親的朋友,也是阿卡特的朋友,見到人猿泰山的兒子一定非常高興!他希望在到達海岸,找到郵局,和家裡取得聯繫之前,能與它們相見。他希望將來告訴父親,他已經和他在叢林裡的老朋友們相識,和它們一起打獵,一起過野蠻的生活,還參加了它們那種可怕的、原始的盛典——阿卡特曾經向他描述過那極其怪誕的儀式。想起與猿群愉快的會見傑克就十分快活,他經常背誦見了猿之後要做的長篇演說。他要告訴大家「先王」自從離它們而去之後的生活情況。
  有時候,傑克還想像見到白人之後的情景。他們看見一個一絲不掛的白人男孩兒,手執黑人武士的武器與巨猿相伴在叢林裡漫遊,一定十分驚訝。想到這場面,傑克總是沾沾自喜。
  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旅行,打獵,爬樹使得傑克的肌肉越來越發達,動作越來越敏捷。就連不太愛動感情的阿卡特也為他的「學生」長足的進步、傑出的才能而十分驚訝。男孩兒意識到自己力大無比,開始變得洋洋得意,漫不經心。他無所畏懼,高昂著驕傲的頭顱在叢林裡穿行。阿卡特一聞見雄獅努瑪的氣味就逃到樹上,傑克卻對獅子肆意嘲笑,敢與它擦肩而過。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挺走運氣,碰見的那些獅子都已經肉足飯飽,要麼也許是這個敢於侵犯它們領地的奇怪的動物的勇敢精神使它們那樣驚奇,以至於把進攻的念頭完全丟到腦後,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看他徑直走來又揚長而去。總而言之,不管什麼原因,事實是,傑克曾經多次從離獸中之王只有幾步遠的地方走過,而那龐然大物除了嗓叫一聲,並沒有別的舉動。
  不過沒有兩隻獅子的脾氣和性格是相同的。它們相互之間的差異經常像人類大家庭中的成員那樣千差萬別。如果因為十隻獅子在相似的情況下表現出相似的品格,就以為第十一隻也「如出一轍」,那就大錯特錯了、獅子是一種相當敏感的動物。它也有思想,能夠分析,判斷。因為具有敏感的神經系統和發達的大腦,獅子常常喜怒無常,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就大發雷霆。有一天,男孩兒碰見第十一隻獅子。那時他正穿過一片曠野,四周只有些低矮的樹從,阿卡特在他左邊幾碼遠的地方走著。
  「快跑,阿卡特!」男孩兒笑著大聲說。「努瑪藏在我右邊的樹叢裡。快上樹去吧,阿卡特!我——泰山的兒子來保護你!」傑克邊笑邊徑直朝灌木叢旁邊那條小路走去,灌木叢裡躲藏著雄獅努瑪。
  猿叫喊著,讓他趕快躲開,可是傑克充耳不聞,只是揮舞著手裡的長矛,跳著即席創作的「戰鬥舞」,盡情發洩對獸中之王的輕蔑。漸漸地,傑克離那只可怕的獅子越來越近了。突然,它怒吼一聲從距離男孩兒只十步遠的草叢中站了起來。這位叢林與曠野的主人確實是一個籠然大物,它的肩頭披散著濃密的鬃毛,血盆大口裡露出鋒利的長牙,一雙黃綠色的眼睛閃爍著仇恨與挑戰的光芒。
  男孩兒手裡握著那支不堪一擊的長矛,立刻意識到這隻獅子並非等閒之輩,可是他已經「陷得太深」,沒有退路可走。左邊最近的一棵樹高他尚有幾碼遠,恐怕逃不到半中腰,獅子就會撲過未,把他一口吃掉。獸中之王身後有一棵長滿刺的大樹——離他只幾英尺遠。這是最近的避難所了,可是中間站著雄獅努瑪。
  手裡握著長矛、眼瞅獅子身後的大樹,傑克心裡有了主意——一個十分荒唐的、幾乎沒有希望成功的主意。但是千鈞一髮之際,已經沒有時間權衡利弊了。只能孤注一擲,那就是把希望寄托在那株長刺的大樹上。先下手為強,如果獅子撲過來,就太晚了。阿卡特和努瑪都十分驚訝地看見,男孩飛身躍起,朝獸中之王衝了過去。剎那間,獅子愣住了,傑克·克萊頓把他在學校體育課上學到的一招——撐竿跳高用上了。
  他緊握長矛一端,逕直朝猛獸衝過去。阿卡特又是害怕又是驚訝,忍不住尖叫一聲。獅子瞪著一雙銅鈴似的眼睛,等待男孩的襲擊。它的兩條後腿向後坐著,迎接這位手握「大棒」猛衝過來的勇士,心裡明白,這棒子打下去,就連野牛的腦袋也會碎成兩半。
  男孩在獅子面前將長矛的一頭撐在地上,然後縱身一躍,就在獸中之王大惑不解,還沒弄清小伙子跟他耍什麼花招的時候,傑克已經躍過它的頭頂,『飛」上那棵渾身是刺的大樹——脫離險境,但劃得遍體鱗傷。
  阿卡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撐竿跳高,現在看見小傑克脫離危險,高興得在大樹上上竄下跳,大聲叫喊,肆意嘲弄被傑克挫敗的雄獅努瑪。男孩兒被樹上的刺劃得鮮血淋漓,正極力尋找一個刺比較少的枝權。他撿了一條命,可是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真希望獅子趕快離開這株大樹。可是整整過了一個小時,憤怒的獸中之王才昂著闊步,十分莊嚴地離開大樹,向曠野那邊走去。傑克等獅於走遠之後從大樹上跳了下來,本來已經皮開肉綻,現在又劃了不少口子。
  過了好長時間,這次教訓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才漸漸消失。而內心深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深刻的教訓——再也不敢向命運開無謂的玩笑了。
  以後的生活中,他也經常碰運氣,可都是在很有把握獲得成功的前提之下,才冒險的。從那以後他還經常練習撐竿跳高。
  傑克和巨猿在樹上呆了好幾天,讓自己身上的傷口漸漸癒合。巨猿為它的朋友舔傷口——它能做到的僅此而已。傑克很快就恢復了健康。
  傑克覺得渾身上下又充滿了力氣,於是跟阿卡特一起繼續向海岸跋涉,心裡充滿了歡樂和希望。
  終於,夢寐以求的時刻來到了。有一天,他們走過一片籐蔓纏結的樹林,男孩兒一雙銳利的眼睛從他正攀援的「下層通道」看見人類而且是白人留下的蹤跡—— 在光腳丫踩出的腳印上面還有一行清晰的歐洲人做的靴子的印跡。傑克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看出有不少人走過這條通往海岸的小路,跟他們可謂殊途同歸,不謀而合。
  毫無疑問,這些人知道海岸上最近的白人聚居區。也許他們現在正朝那兒走呢。而且,不管怎麼說,那怕僅僅為了享受一點與自己同類相遇的快樂,也值得「急起直追」。傑克非常高興,因為急於追趕自己的同胞而激動得發抖。阿卡特卻表示異議,它對人可不感興趣。在它眼裡,這個小伙兒是它的猿兄猿弟,是猿王之子。它極力打消男孩兒這種怪念頭,告訴他,很快就會找到自己「人」的部落,而且等他再長大一點兒,就可以像父親當年那樣在猿群中稱王。傑克把它的話全當耳旁風。他一再聲明,想再見到白人,想給父母通個消息。阿卡特聽了半晌,漸漸明白了傑克的心思——打算回自己的同類那兒去。
  老猿心裡非常難過。它愛這個男孩兒就像愛他的父親泰山一樣,懷著獵狗對主人的無限忠誠與景仰。在它的心裡,一直珍藏著一個美好的希望——永遠不和小傑克分離。現在它彷彿覺得自己美好的願望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但是它對小伙兒和他的願望表示理解。他鬱鬱不樂地屈從了傑克的意志,一起去追趕白人的「遠征隊」,心想這是他們倆最後一次一塊兒旅行了。
  傑克發現的腳印留下才兩天,這就意味著那之動作遲緩的「遠征隊」距離這兩位訓練有素、肌肉發達、動作敏捷的朋友不過是幾小時的路程——因為灌木叢籐蔓纏結,腳夫們肩背擔挑,走起路來十分困難。
  傑克在前面飛快地穿行,興奮和渴望使得他把阿卡特遠遠甩在身後——對於老猿,追上那群人只能意味著悲傷與痛苦。因此是傑克首先看見「遠征隊」的後衛和那兩個他如此急切地想見到的白人。
  傑克看見十幾個黑人挑著沉重的擔子沿著那條籐蔓纏結的林中小路,跌跌撞撞地走著。因為飢餓和疾病,他們不時落在隊伍後面,後衛部隊的黑人士兵們就用槍托子打他們、有的人摔倒在地上,便遭一頓拳打腳踢.黑人腳夫連忙爬起來,掙扎著繼續向前走去。兩個大個子白人分別走在隊伍兩邊,淡黃色的鬍子幾乎遮住半個面孔。男孩兒看見白人高興得差點兒喊了起來。不過,話到嘴邊,又咽進肚子裡。因為就在這時,他親眼看見那兩個白人舉起沉重的皮鞭,十分殘暴地抽打黑人腳夫赤裸著的脊背。傑克心中的歡樂驟然間變成憤怒。他看得出,那些步履艱難的黑人肩上的擔子實在太重了,即使一天剛剛開始,而且個個都是力抵千鈞的壯漢,也早該精疲力竭了。
  後衛隊和兩個白人不時回轉頭朝身後張望著,就像意料之中的危險隨時都可能出現。傑克看見這支「遠征隊」之後先是停了一下,後來便慢慢尾隨其後。不一會兒,阿卡特趕了上來。對於這隻巨獸,眼前的景象自然不像對於傑克那樣慘不忍睹。不過阿卡特看到白人如此殘酷地折磨那群奴隸,還是禁不住壓低嗓門兒嗷叫了一聲。他看了男孩兒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說:既然已經追上你的同類,為什麼不跑上前去跟他們寒暄一番呢?
  「他們簡直是魔鬼,」男孩兒喃喃地說。「我不會和這種人為伍的。如果我與他們同行,看到他們這樣毆打僕人,早就撲上去把他們殺死了。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若有所思地說,「我可以問問他們最近的港口在哪兒,然後就離開他們。」
  猿沒有回答。男孩兒跳到地上,向「遠征隊」大步走去。離他們大約還有一百碼遠的時候,一位白人被他嚇得大喊一聲,舉起手裡的步槍開了一槍。子彈落在傑克前面,濺起一團團草根和樹葉。另外那個白人和後衛隊的黑人士兵們也都端起槍向男孩兒發瘋似地開起火來。
  傑克沒有被打中,連忙跳到一株大樹後面。這幾天在叢林裡愴煌逃奔,卡爾· 詹森、斯文·馬爾賓和他們的黑人士兵都成了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就以為是酋長和他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隨從追了漢米。剛才馬爾賓看見一個白人武士從他們剛剛走過的叢林悄無聲息地走出來,便嚇得要命,放起槍來。結果引得別人也都端起步槍,潑下一陣彈雨。
  等他們驚魂稍定,一個個才面面相覷,互相尋問到底看到個什麼怪物。只有馬爾賓一個人看清了那人的模樣。有幾個黑人一口咬定他們也看清了那個人,但他們的描述和馬爾賓大相逕庭,卡爾·詹森聽了半信半疑。有一個黑人說,他看見的那個怪物足有十一英尺高,長著人的身子,大象的腦袋。另外一個黑人說,他看見三個留黑鬍子的阿拉伯人,一個個膀大腰圓、健壯如牛。等大夥兒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上的恐懼,硬著頭皮去尋找敵人的時候,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找到。因為阿卡特和傑克早已撤到步槍射程以外的安全地帶。
  傑克心灰意冷,十分悲傷。黑人不友好的態度在他心靈深處留下的創傷還沒有平復,與他膚色相同的白人又對他表現出更大的敵意。
  「才一點兒的動物見了我嚇得就跑,」他自言自語地說,「大一點兒的動物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黑人想用長矛和毒箭殺死我。現在我的同類——白人又朝我開槍,把我趕跑。難道世界上所有的人與獸都是我的敵人?難道泰山的兒子除了阿卡特再沒有別的朋友?」
  老猿走到男孩身邊。
  「還有巨猿呢!」他說。「只有它們可以成為阿卡特的朋友的朋友。只有它們才歡迎泰山的兒子。你已經看到了,人類並不需要你。走吧,繼續去找巨猿——我們的同胞去吧。」
  巨猿的「語言」是一種音節單調、喉音很重的聲音與比比劃劃的手勢的結合,很難用文字的形式編譯成人類的語言。不過阿卡特和男孩兒說的話大致就是上面那個意思。
  阿卡特發表了那番宏論之後,兩位朋友一直默默地走著。傑克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仇恨與報復的感情油然而生。後來他終於開口說話:「很好,阿卡特。去找我們的朋友——巨猿。」
  老猿阿卡特十分高興,不過它並不喜形於色。壓低嗓門哼哼幾聲也就「聊表寸心」了。過了一會兒,它朝一隻兔子十分靈巧地撲了過去。那隻兔子粗心大意,跑到離洞口太遠的地方,來不及逃跑,一命嗚呼了。阿卡特提起兔子一撕兩半兒,把大半兒給了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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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7 19:02:3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篇 「殺手」克拉克

  自從那兩個瑞典人從阿拉伯酋長野蠻的村莊倉皇逃走,一年過去了。小梅瑞姆依舊和她的吉卡玩耍,把充滿稚氣的愛都傾注到它的身上。隨著時間的流逝,吉卡已經破得不成樣子,變得醜陋不堪——儘管在它的「黃金時代」,小吉卡也絕對談不上美麗。可是對於梅瑞姆,吉卡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可愛的東西。她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和悲傷,所有的抱負與希望都對吉卡那兩隻什麼也聽不見的耳朵傾吐。梅瑞姆雖然面臨絕境,難逃酋長的魔掌,心裡還是珍藏著美好的希望與對未來的憧憬。這種希望與憧憬自然沒有一個很明確的目標。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帶著吉卡逃到遙遠的。沒有人知道的什麼地方。那裡沒有酋長,沒有瑪布諾,也沒有獅子闖進她的領地。她可以一天到晚和吉卡無憂無慮地玩耍,周圍只有鮮花、小鳥,以及在大樹上嬉戲的猴子。
  酋長已經好長時間不在村子裡了。他帶領一支商隊到北非販賣象牙、獸皮和橡膠去了。這是梅瑞姆日子過得最為安逸的一段時間。當然還有瑪布諾跟她呆在一塊兒。這個壞透了的老東西一不高興就掐她,打她,可是畢竟只剩她一個人了。要是酋長在家,虐待她的就是兩個人,而且他比瑪布諾更有勁兒也更凶殘。小梅瑞姆一直想不通,這個冷酷的老頭子為什麼這樣恨她。他對所有的人都凶狠都不公平這是真的,可是對梅瑞姆格外凶殘、格外不公平。
  靠近村邊的柵欄裡有一棵大樹。這一天,梅瑞姆蹲在樹下,用樹葉給吉卡搭一頂「帳篷。「帳篷」前面有幾塊木片、幾片小樹葉和幾個小石子兒。這是家裡用的炊具,吉卡正在做晚飯。小姑娘一邊玩兒,一邊不住嘴地跟她的吉卡嘮嘮叨叨—— 吉卡盤著兩條樹枝做成的腿坐在那兒。梅瑞姆完全沉湎於指導吉卡做家務的歡樂之中,沒有注意到頭頂的樹枝輕輕地晃動——有人偷偷摸摸爬上那棵大樹。
  小姑娘蒙在鼓裡,繼續興致勃勃地和吉卡玩「過家家」。頭頂上,一雙明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村子裡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在街上走動。自從酋長率領商隊到北方做買賣,這幾個月,村子幾乎一直這樣空空蕩蕩。
  叢林裡,酋長正領著商隊沿著林中小路快步走著,用不了一個小時,他們就回家了。
  自從白人朝傑克開槍並且把他趕回到叢林,一年又過去了。這期間,為了尋找唯一能給他以「夥伴情誼」的巨猿,他和阿卡特向東走了好幾個月,一直深入到茫茫林海的縱深地帶。這一年,傑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本來已經很給實的肌肉變得像鋼鐵一樣有力,同時完善了樹上生活的技巧,練就了熟練運用天然與人工製造的武器的本領。至於在叢林裡辨別道路,打獵,更是到了爐火純青,神乎其神的地步。
  傑克變成一個力大無比、滿腹韜略的勇士。他雖然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但是已經打得過任何一個健壯如牛的巨猿。阿卡特教給他怎樣和類人猿搏鬥,在這方面實在沒有比它更好的老師,也沒有比傑克更聰明伶俐的學生了。
  他們倆在尋找阿卡特所屬的那支幾乎要滅絕了的類人猿時,一直吃著叢林能夠給予的最好的食物。碰到斑馬和羚羊,傑克的長矛總是百發百中;要麼就藏在通往小溪或者泉水的小路旁邊的灌木叢裡,看見它們走過來,就猛撲上去。
  傑克用一張豹子皮裹著下身,不過他並不是為了遮羞才這樣做的。白人射向他的彈雨使得我們每一個人身上都潛在著的獸性在傑克身上十分突出地表現出來。而且由於父親與野獸為伍,在叢林裡長大,他這種「家傳」的稟性使越發揚光大了。他裹這張豹子皮起初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戰利品——在一次肉搏戰中,他單刀直入,殺死一隻豹子。他看見豹子皮很漂亮,便想把它作為裝飾品被掛在身上,可是傑克不知道怎樣鞣制皮革,皮子很快就變硬而且散發出陣陣臭氣,開始腐爛,傑克只得十分懊惱地把它扔掉。後來看見一個黑人武士身上裹著一張經過鞣制的、十分漂亮、柔軟的豹子皮,便猛不防跳到那人肩上,一刀刺中他的心臟,把皮子搶到自己手裡。
  他良心上一點兒也沒有感到不安。在叢林裡也許這是對的。而且這種弱肉強食的原則無須反覆灌輸,就會在人們心裡變得根深蒂固,不管他過去受過什麼樣的教育。傑克十分清楚,如果自己落在黑人手裡,他們也絕不會饒他一分。不管是他還是黑人,都不比獅子、野牛、斑馬、鹿或者其他難以計數的、在大森林的迷宮裡飛翔、逃竄、趾高氣揚漫步,或者偷偷摸摸奔跑的動物崇高一點點。誰都只有一條命,而這條命又被許多別的動物追尋著。消滅敵人越多,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就越大。因此,傑克微笑著裹好從黑人身上搶來的那塊豹子皮,和阿卡特一起繼續尋找類人猿。它們將張開雙臂歡迎他們。後來,他們終於找到了猿群。那是在密林深處,人跡罕至的地方,阿卡特和傑克來到一個天然的「競技場」。許多年以前,傑克的父親曾經在這樣的「競技場」目睹並且親自參加過那種「達姆——達姆」狂歡節的盛典。
  他們先是在離「競技場」還挺遠的地方聽見巨猿敲打泥鼓的聲音。那時,兩位朋友正在一棵大樹上睡覺,忽然聽見一陣咚咚咚的響聲。他們同時醒來,阿卡特一下子就聽出那古怪的節奏意味著什麼。
  「巨猿!」他大聲說。「它們在跳「達姆——達姆舞』呢!快走,克拉克—— 泰山的兒子,快到我們的同胞兄弟那兒去!」
  幾個月以前,阿卡特給男孩取了一個它自個兒喜歡的名字,因為它總是掌握不了「傑克」 這兩個字的發音。 克拉克是猿語,比較容易譯成人類的語言,意思是「殺手」。現在「殺手」從他剛才躺著的那株大樹的樹杈上站了起來,舒展著年輕的手臂。月亮透過大樹的枝葉,在他棕黃色的皮膚上灑下點點光斑。
  阿卡特也站了起來——跟它的同類一樣,那是一種半蹲著的姿勢。它的胸腔裡發出一陣低沉的嘯吟,表現出它「未卜先知」的快樂與激動。傑克應和著巨猿也嗷叫了一聲。然後阿卡特輕輕跳到地上。月光如水,泥鼓聲聲,眼前是一片林中空地,巨猿阿卡特彎腰曲背,拖著兩隻腳在明亮的月光下蹣跚著,旁邊走著皮膚光潔、英姿颯爽的傑克,與它那黑色的、粗毛滿身的身影形成鮮明的對照。傑克嘴裡哼著一首英國公立學校的孩子們常唱的歌兒。他十分高興,心裡充滿希望。盼望已久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他正向「自己人」走去,正向「家」裡走去。隨著時光的流逝,貧困與冒險在他的生活中佔了主導地位,對家庭與父母的懷念漸漸地淡漠了。過去的生活就像一場夢。尋找海岸回到倫敦的決心受到挫折,希望變得那樣遙遠,似乎只是一場快樂而又無望的夢。
  現在對於倫敦和文明社會的懷念已經被擠到腦海的最底層,就像他從未不曾有過那種經歷一樣。除了形體和心理的發展不同之外,他和身邊這只凶狠的巨猿並無兩樣。
  每逢心裡高興,他就很粗魯地拍拍阿卡特的腦袋。阿卡特半是惱怒,半是玩耍朝他轉過頭,毗開滿嘴亮閃閃的獠牙,張開毛乎乎的長胳膊把地攔腰抱住,兩個朋友便照巨猿搏鬥的樣子撕打起來。他們在草地上翻滾著,嗷叫著,又掐又咬,不過從來也不咬緊牙關,只是玩玩罷了。對於他們倆,這都是極好的訓練。傑克在學校裡學的那些摔跤的技巧現在都派上了用場。阿卡特也很想試著學幾手。傑克從阿卡特那兒學到他們共同的祖先在這塊蒙昧的土地上漫遊時即已創造的秤種相互搏鬥的方法。那時候,整個世界渾渾噩噩,大樹大概還是蕨草,鱷魚還是飛鳥。
  有一樣技巧阿卡特始終沒能掌握,那就是拳擊。儘管作為猿,打起架來,它也可以比較熟練地使幾下拳腳。它像公牛斗架那樣猛衝過來時,常常被傑克突然打到鼻子上或者肋骨下的幾拳擊敗。阿卡特十分驚訝,也十分氣惱。每逢這時,它那有力的牙齒恨不得咬碎傑克柔軟的皮肉。因為它畢竟還是一隻猿,不但愛發脾氣,身上還潛藏著許多凶殘的本性。不過,它生氣的時候,很難把傑克抓到手。當它氣昏了頭、發瘋似地向傑克衝過來時,拳頭便冰雹似地落到它的身上,而且打得又狠又准。阿卡特疼痛難忍,只得咆哮著敗下陣來,咧著被打腫了的嘴巴,半晌悶悶不樂。
  這天晚上他們沒有拳擊,只是摸爬滾打,玩了一會兒。後來突然聞見一股豹子席塔的氣味,便十分警覺地跳了起來。那個龐然大物從離他們不遠的叢林裡走過。男孩和巨猿一起咆哮幾聲,那傢伙便溜之乎也了。
  然後這兩位朋友又向正在舉行「達姆一達姆」狂歡節的地方走去。鼓聲越來越大,猿群的氣味強烈地刺激著他們的鼻翼。巨猿跳舞時鬧哄哄的聲音也已經不絕於耳了。小伙子興奮得渾身發抖,阿卡特也激動得背上的鬃毛倒堅——這是它高興或者憤怒時的標誌。
  他們無聲無息地穿過叢林,離猿群聚會的地方越來越近了。他們趴在樹上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生怕驚動了猿群布下的崗哨。不一會兒,透過蔥籠的樹葉,一幅怪誕的圖畫出現在傑克那雙急切的眼睛前面。對於阿卡特,這場面自然十分熟悉,但是對於克拉克,也就是傑克,眼前的情景卻是聞所未聞。看見這野蠻的場面,他繃緊了每一根神經。月光卜,巨猿繞著那個頂部很平的泥鼓,瘋狂地舞蹈。泥鼓旁邊坐著三隻母猿,正用棍子使勁敲打鼓面。棍子由於日久年深磨得很光。
  阿卡特懂得猿的脾氣和習慣,在這場瘋狂的舞蹈結束之前,頗識時務地躲在樹上不露面兒。它要等到鼓聲停息,大夥兒都填飽肚子之後,才招呼它們。然後,舉行一場談判,談判過後才接納它和克拉克為部落成員。有的猿可能提出異議,那就只好武力解決。對此,阿卡特胸有成竹。在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裡,部落裡的猿可能對他們持懷疑態度,可是最後,他們總會像同胞兄弟一樣和睦相處。
  它希望這群猿認識泰山,倘若那樣,就可以很容易地把小伙子介紹給它們。而且日後實現自己最迫切的願望——讓克拉克在猿群中稱王時,不至於遇到太大的阻力。阿卡特費了好大力氣才攔住男孩,沒讓他冒險闖到那群正在跳舞的巨猿當中。他如果真闖進去,他們倆只能立刻被猿群撕成碎片。因為在舉行這種怪誕的盛典時,巨猿個個歇斯底里大發作,就連叢林裡最兇猛的食肉動物看見,也得敬而遠之,退避三捨。
  月亮漸漸向「競技場」四周參天古樹連成的林海中沉沒,咚咚咚的鼓聲越來越弱, 跳舞的猿也放慢了舞步, 直到最後「一錘定音」,巨猿一起向早已準備好的「筵席」撲過去。
  阿卡特經過這一陣子觀察之後,對克拉克解釋道,這次盛典是為新王「登基」而舉行的。它還把一隻塊頭很大、粗毛濃密的巨猿指給男孩看,告訴他,這便是大家新選的君王。毫無疑問,像許多人類的統治者一樣,它是殺死「先王」之後,才在部落裡稱雄的。
  巨猿填飽肚子之後,有的已經開始爬到樹上睡覺去了。阿卡特連忙拉了一下克拉克的胳膊。
  「跟我來,」它輕聲說,「慢慢走,阿卡特怎麼辦你就怎麼辦。」
  阿卡特在樹上慢慢地爬著,一直爬到「競技場」一邊的一根樹枝上。它在樹枝上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發出一聲低沉的嘛吟。立刻,二十隻巨猿跳了起來,凶狠的小眼睛向四周緊張地張望著。猿王最先看見樹上那兩個身影。它發出一聲不祥的嗷叫,蹣跚著向前走了幾步。它毛髮倒豎,兩條腿僵直,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身後跟著一群巨猿。
  它在阿卡特和克拉克棲身的那棵大樹下面停了下來——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剛好不會遭到突然襲擊,真是一個小心謹慎的王!它分開兩條小短腿兒站在那兒前後搖晃著,齜牙咧嘴,低沉的嘯叫聲慢慢變成憤怒的咆哮。阿卡特明白它想跟他們打架。老猿不想跟它發生衝突,它和男孩是為了投奔它們才來這個部落的。
  「我是阿卡特,」它說。「這位是克拉克。克拉克是猿王泰山的兒子。我也曾是猿王,不過我們住在一座小島上。我們來這兒是想跟你們一起打獵,一起消滅共同的敵人。我們是了不起的獵手,偉大的殺手,讓我們和睦相處吧。」
  猿王的身子不晃了。它皺著眉頭惡狠狠地盯著阿卡特和克拉克,一雙充血的眼睛野蠻而又狡詐。它剛剛獲得王位,惟恐有什麼閃失,更怕這兩隻陌生的猿侵犯它的利益,而且那個克拉克光滑、黝黑的皮膚上連一根毛也沒長,很容易讓大夥兒聯想起「人』」。而人,它既怕又恨。
  「滾!」它叫喊著。「快滾!要不然我就把你們都殺了!」
  小伙子站在巨猿阿卡特身後,心裡一直充滿熱望和歡樂。他真想一步跨到這群毛乎乎的野獸當中,向它們說明他是它們的朋友,是它們當中的一員,他一直以為它們會張開雙臂歡迎他,現在聽了猿王的呵斥,心裡充滿憤怒和悲傷。黑人打他,追他,趕他。他去找自己的同類——白人,迎接他的不是熱情的問候而是瓢潑的彈雨。於是,他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巨猿的身上,以為從它們那兒能得到人類不願意給他的「夥伴情誼」。可是現在,這一切全都成了泡影,滿腔的憤怒一下子湧上心頭。
  猿王幾乎就在他的下面,別的巨猿呈半圓形站在離王幾碼遠的地方,正津津有味地觀察事態的發展。阿卡特還沒弄清小伙子要幹什麼,更沒來得及加以阻止,克拉克,也就是傑克,已經縱身跳下大樹,站在猿王面前。那傢伙現在快要暴跳如雷了。
  「我是克拉克!」小伙子大聲說。「我是偉大的殺手。我是以朋友的身份來跟你們一起生活的。你想趕我走,這很好,我會走的。但是在我離開此地之前,我要讓你明白,泰山曾經在猿群中稱雄一方,泰山的兒子也仍然是你們的主人,他不怕你們的王,也不怕你!」
  猿王十分驚訝,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它以為這兩個「入侵者」誰也不敢如此莽撞。阿卡特也嚇了一跳,它大聲叫喊著,讓克拉克趕快回來。因為老猿知道,在神聖的「競技場」,倘若發生戰事,別的猿會蜂擁而上,幫助它們的王,和外來者搏鬥,儘管這位猿王壯得像座鐵塔,壓根兒就用不著別的猿幫忙。一旦巨猿有力的牙齒咬住男孩兒的脖頸,一切就都完了。從樹上跳下來救克拉克,對於阿卡特也意味著死亡,可是老猿沒有半點兒猶豫。它毛髮倒豎,大吼一聲,就在猿王向克拉克撲過去的剎那之間,縱身一躍,跳到草地上。
  猿王張牙舞爪向小伙子猛撲過去,滿嘴黃牙恨不得一下子咬住克拉克褐色的皮肉。克拉克也向猿王猛撲過去,一閃身,躲過那兩條粗壯的手臂。然後一個金雞獨立,回轉身,用盡平生力氣朝巨猿肚子上猛擊一拳。猿王尖叫一聲,跌倒在地。它拚命掙扎,想抓住那個靈活的、赤裸著身子的「怪獸」。克拉克施了個金蟬脫殼之計,它又撲了個空。
  猿王身後那群巨猿因為憤怒和驚愕都大叫起來。它們愚笨的心裡充滿殺機,一起向克拉克和阿卡特撲了過來。老猿很聰明,不幹這種寡不敵眾的傻事。它也明白,現在勸說克拉克撤退毫無用處。延誤那怕一秒鐘也只能意味著死亡。現在只有一線希望,它緊緊抓著它不放——阿卡特攔腰抱住克拉克,把他扛到肩上,回轉身,向懸垂在「競技場」那邊的幾根不太高的樹枝飛快地跑去。那群可怕的巨猿緊緊跟在身後。阿卡特雖然「年事已高」,克拉克又在它肩上拚命掙扎,但它還是比那群追趕他們的巨猿更敏捷。
  它飛身躍起,抓住一根懸在半空中的樹枝,然後像一隻動作靈巧的小猴子,和背上的克拉克一起蕩到一棵大樹上,暫且逃脫了那群巨猿的毒手。它沒有踟躇不前,而是繼續在夜色籠罩的叢林裡奔跑,一直把背上的小伙兒背到安全的地方。那群巨猿追了一會兒,看到望塵莫及,又遠離了自己的夥伴,便停下腳步,站在大樹下面又吼又叫,叢林裡鬧哄哄響成一片。後來一個個垂頭喪氣回轉身,向「競技場」走去。
  阿卡特斷定它們不再追趕之後才停下腳步,放下克拉克。小伙子氣得要命。
  「你幹嘛一直把我背到這兒?」他嚷嚷著。「我本來要給它們點兒顏色看看。給所有那些猿!現在它們一定以為我怕它們。」
  「它們怎麼看你都無所謂,」阿卡特說。「你還活著,這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把你背到這兒,你現在早死了,我也一樣。你難道不明白,當許多猿呆在一起,而且它們都發瘋的時候,就連獸中之王努瑪也得遠遠地躲開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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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0-5-17 19:03:0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篇 營救梅瑞姆

  受巨猿冷落之後的第二天,悶悶不樂的克拉克在叢林裡茫無目的地閒逛。他因為失望變得心事重重,一種想要報仇的情緒在胸膛裡激盪。他懷著仇恨冷眼旁觀叢林世界勁居民,不論看見誰,都要齡牙咧嘴,咆哮幾聲。父親早年生活留下的印跡在他的身上表現得特別鮮明。 而且由於幾個月來和野獸的接觸, 這種種稟性簡直「愈演愈烈」了。現在,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模仿野獸的年輕人了。他已經沾染了叢林裡食肉動物的許多癖好和習慣。
  現在他像豹子席塔一樣動不動就齜牙咧嘴大發雷霆。像阿卡特一樣經常發出凶狠的叫聲。如果突然碰見一隻野獸,他就立刻蹲下來,活像一隻弓起腰的貓。殺手克拉克在找茬兒打架呢!內心深處,他希望碰到那只把他從「競技場」趕跑的猿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堅持留在這一帶。不過他們還得尋找食物,填飽肚子,所以白天不得不走出好幾英里。
  他們順著風,慢慢地十分謹慎地移動著。因為風兒徐徐地吹,完全可能把他們的氣味吹到正在前面捕捉獵物的野獸那兒去。突然,克拉克和阿卡特同時停了下來,腦袋都朝一個方向偏著,就像兩個石頭雕成的塑像,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們這樣站了幾秒鐘之後,克拉克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幾碼,十分敏捷地爬上一棵大樹。阿卡特緊緊跟在身後。他們行動起來連一點兒響聲也沒有,即使十步開外有人,也絕對聽不出什麼動靜。
  他們在樹木間慢慢地匍匐前進,不時停下來聽聽周圍的動靜。他們面面相覷,目光中充滿了疑問。由此可見,兩位朋友都十分驚訝。後來,小伙子終於看見大約一百碼開外,有一道柵欄,柵欄裡面有幾頂羊皮帳篷,還有好幾座茅草屋。他的嘴唇顫動著,壓低嗓門兒發出一聲野蠻的嘯叫。黑人!他太恨他們了。他朝阿卡特打了一個手勢,讓他停下來「原地休息」,自己繼續前進,偵察敵情去了。
  克拉克在比較低的樹枝間穿行,從一棵大樹蕩到另一棵相距不遠的大樹,悄無聲息地接近了村莊。他聽見柵欄裡面有人說話,便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爬去。一棵大樹正好俯瞰那座村莊和那個說話的人。克拉克悄悄地爬了上去,手裡握著早已准備好的長矛。耳朵告訴他,那人就在附近,只需瞥上一眼,就看得見他要襲擊的目標。然後手裡的長矛就會像閃電一樣飛過去,射他個透心涼。克拉克一隻手舉著長矛,在濃密的枝葉間慢慢地爬著,瞇細一雙亮閃閃的眼睛,搜尋正在樹下說話的人。
  克拉克終於看見那人的背影,長矛凝聚著他渾身的力量已經甩到身後,眨眼之間鐵製的矛頭就會穿透那個尚且蒙在鼓裡的犧牲品。可是「殺手」克拉克緊握長矛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下來。他俯身向前,究竟是為了把那人看得更清楚一點,瞄得更准一點,還是因為那個小小的身體優美的曲線使他心有所動,抑制了血管裡湧動著的殺機就很難說了。
  他小心翼翼放下手裡的長矛,不讓大樹濃密的枝葉發出一點響聲,然後在一根很粗的樹枝上舒舒服服地蹲下來,瞪大一雙眼睛驚訝地望著他爬過來要殺的那個人 ——一個小姑娘,一個皮膚呈深棕色的女孩兒。克拉克唇邊的冷笑消失了,臉上只留下一副十分感興趣的表情——他要弄清楚小女孩兒到底在幹什麼。突然他臉上露出一絲明朗的微笑。原來小姑娘動了一下,身後露出吉卡——那個象牙腦袋、鼠皮身子、木頭四肢、醜陋不堪的「洋娃娃」。小姑娘仰起一張小臉兒,前後搖晃著身子,對著她的「娃娃」輕輕唱著阿拉伯人常唱的搖籃曲。「殺手」克拉克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他就這樣津津有味地、長時間地凝望著這個正在玩耍的小女孩兒。他一直沒能看清她那張臉,只看見一頭烏黑的、呈波浪形的頭髮,露在袍子外面渾圓的肩膀和袍襟下面盤腿而坐的好看的小腿。她在對吉卡進行母親般的忠告時,常常偏著腦袋。那時,克拉克便看得見她豐潤的面頰和充滿稚氣的下巴。現在她又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比比劃劃,似乎是在責備小吉卡,然後又把「娃娃」緊緊貼在胸口,傾吐她那純真的、無限的愛。
  克拉克忘記了此行的目的,不知不覺鬆開緊握長矛的手指。長矛差點兒從他手裡滑到樹下。他嚇了一跳。猛然想起自己是聽到女孩兒的說話聲之後,懷著報仇雪很的目的,「順籐摸瓜」,偷偷摸摸來到這兒的。他瞥了一眼手裡的長矛。矛身磨得很亮,矛頭閃看寒光。他又看了一眼樹下那個秀麗的小女孩兒。想像之中,他似乎看見長矛向女孩兒飛了過去,刺穿她那嬌嫩的皮肉,刺入軟綿綿的身體之中。他還看見那個可笑的「洋娃娃」從小女孩兒的手裡跌落到草地上,伸開四肢躺在正在抽搐的小小的屍體旁邊。「殺手」克拉克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皺著眉頭又看了看長矛的木桿和矛頭,好像剛才自己那些狠毒的主意都是它們幫他想出來似的。
  克拉克心裡想,如果他突然從樹上跳下來站到她的面前,她會怎樣呢?最大的可能當然是尖叫著拔腿就跑。然後,村兒裡的男人們就會拿著長矛和獵槍一擁而上,要麼把他打死,要麼把他趕跑。克拉克心裡十分難受,彷彿有一團硬硬的東西堵在喉嚨裡。他渴望來自同胞姊妹的友誼,儘管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這種渴望是怎樣煎熬著他那顆年輕的心。他希望從樹上跳下來,和小姑娘說說話兒,雖然他已經聽出她說的話他一句也不懂。但他們可以靠手勢交流交流思想。這總比和那些什麼都不懂的野獸打交道強。克拉克還想好好看看她那張臉,他從她臉盤兒和肩膀的線條,斷定小姑娘一定很漂亮。但是最讓他難忘的是女孩兒在那個古怪的「洋娃娃」身上表現出來的溫柔的母愛。
  他終於想出一個好主意——他要從離她比較遠一點兒的地方吸引她的注意力,微笑著問候她,讓她不要害怕。於是他躡手躡腳爬回到那棵大樹上,這樣便可以從柵欄外面招呼她,使她有一種安全感。在他的想像之中,那道結實的屏障肯定能使她獲得這種感覺。
  克拉克剛離開那棵大樹,村莊對面傳來陣陣人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往一邊挪動了一下,看見大街盡頭有一道柵門。一群男人、女人、小孩兒正向大門跑去。柵門大開,商隊從村外魚貫而入。這可真是一支雜七雜八的隊伍:有黑人奴隸,有來自北方沙漠地區皮膚黝黑的阿拉伯人;趕駝人罵罵咧咧催促村民們卸駝背上的東西,毛驢馱著過重的貨物,悲哀地搖擺著長耳朵,忍受著主人那種近乎淡漠的耐心與殘忍。隊伍裡還有山羊、綿羊和馬。進村時,大夥兒都跟在一個脾氣很壞的、高個子老頭後面。老頭騎在馬上不跟任何人打招呼,逕直向村中央那座很大的羊皮帳篷走去。他翻身下馬跟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說了幾句什麼。
  克拉克藏在樹上把下面的情形看了個一清二楚。他看見老頭似乎向黑人老太婆問了一個什麼問題。老太婆朝小村莊一個僻靜的角落指了指。這個角落正好在小姑娘玩耍的那棵大樹下面。阿拉伯人的帳篷和黑人的茅屋把它和大街隔開;所以很是僻靜。克拉克心想,老頭一定是女孩兒的父親。他大概出門兒好長時間,回家之後最先想到的便是小女兒。看見他,她該多麼高興!她一定會飛也似地跑過去,一頭扎進他的懷裡,讓親愛的父親吻個夠。克拉克歎了一口氣,又想起遠在倫敦的父親和母親。
  他又返回到小姑娘頭頂的那棵大樹上。如果自己不能享受這種父女相聚的天倫之樂,他願意欣賞別人這種幸福與快樂。如果老頭理解他的這番情誼,或許會允許他進村,和他們交朋友。反正不管怎麼說,這是值得一試的。他要等阿拉伯老頭問候完女兒再露面,而且要事先打手勢表示自己並無歹意。
  阿拉伯老頭一聲不響地向小姑娘走去,眨眼之間便會出現在她眼前。那時候,她該多麼驚訝,多麼快活!克拉克的眼睛裡迸射著希望的火花——老頭已經站在小姑娘身後了,但是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上還沒有絲毫笑意。女孩兒一直蒙在鼓裡,仍舊和沒有反應的吉卡嘮嘮叨叨。老頭咳嗽了一聲。小女孩兒嚇了一跳,連忙回轉頭朝身後瞥了一眼。克拉克看清那張臉了。那是一張非常漂亮的、充滿稚氣的小臉兒,線條柔和而俊秀。他還看見她長著一雙烏亮的大眼睛。他相信,認出父親之後,那眼睛裡一定會迸發出幸福、快樂的光芒。可是沒有什麼光芒從那雙美麗的眼睛裡迸射出來。相反,她渾身顫抖,一種彷彿凝固了的恐懼在她的眼睛、嘴角十分清楚地顯露出來。阿拉伯老頭凶殘的薄嘴唇上現出一絲獰笑。小姑娘手忙腳亂趕快向旁邊爬去,老頭飛起一腳把她仰面朝天踢倒在草地上,然後又一把提起來,拳打腳踢,一望而知,他打慣了這個可憐的女孩兒。
  樹上的克拉克剛才還是個童心未泯的小伙兒,一下子又變成一頭野獸,一頭齜牙咧嘴、氣得發抖的野獸。
  酋長彎下腰,又要打小姑娘。「殺手」克拉克縱身一躍,跳到他的面前。他左手還拿著長矛,但是此刻卻忘到了腦後。酋長望著這個從天而降的怪物,不由得倒退了幾步。克拉克緊握鐵拳,朝酋長的嘴巴猛地打了過去。
  酋長口鼻流血,失去知覺,倒在地上。克拉克轉過瞼望著女孩兒。她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嚇得目瞪口呆,看著克拉克,又看看躺在地上的酋長。「殺手」克拉克下意識地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小姑娘的肩膀,擺出一副保護她的架勢,站在草地上等阿拉伯酋長恢復知覺。他們就這樣站了一會兒,後來姑娘開口說話了。
  「他醒過來之後要殺我的,」她用阿拉伯語說。
  克拉克聽不懂。他搖了搖頭,先和她說英語,又和她說猿語。可是她對這兩種語言也都一竅不通。她彎下腰指了指酋長身上掛著的那把腰刀的刀柄,然後又舉起緊握著的拳頭對準自己的心口窩做了一個殺人的動作。克拉克明白了她的意思—— 老頭要殺她。小姑娘又跑到他的身邊,依然渾身顫抖。不過她並不是怕他。為什麼要怕他呢?他在老酋長毒打她的時候救了她。而以前,記憶之中還從來沒有誰向她伸出救援之手。她抬起頭望著他的臉。那是一張英俊的、男孩子的臉,皮膚像她一樣呈深褐色。她很讚賞他身上披著的那張十分漂亮的豹子皮。他的腳鐲和手鐲也很讓她嫉妒。她一直渴望自己也能有這樣的裝飾品,可是酋長除了給她一件棉布長袍御寒、遮蓋之外,什麼也不讓她佩戴。小梅瑞姆從來沒穿過裘皮、絲綢,也沒見過珠寶玉器。
  克拉克望著小姑娘。以前她對女孩子總是嗤之以鼻。在他看來喜歡和小姑娘玩的男孩子最沒有出息。此刻,他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難道他能把她留在這幾任這個壞透了的阿拉伯老頭虐待乃至殺害嗎?當然不能!可是反過來說,他能把她帶到叢林裡嗎?他能挑得起保護這樣一個嚇壞了的弱女子的重擔嗎?當月亮升起在茫茫林海的上空,野獸咆哮著在夜幕下穿行的時候,她大概看見自己的影子就會嚇得叫喊起來。
  他站在那兒陷入沉思,半晌說不出話來。小姑娘望著他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她也在想以後的事情。她不敢再呆在村裡,繼續忍受酋長的虐待。可是世界上,除了這個彷彿從天上掉下來的半裸體的陌生人,誰也不會把她從酋長的毒手之下解救出來。現在,這位新朋友會扔下她不管嗎?她用一雙充滿渴望的眼睛望著克拉克那張神情專注的臉,然後走到他的身邊,伸出纖纖素手挽住他的胳膊。小姑娘溫熱的手喚醒了沉思中的克拉克。他低下頭看著她,伸出胳膊又一次摟住她的肩膀,他看見她的睫毛上掛著淚珠。
  「走吧,」他說。「叢林比人更善良。就在叢林裡生活吧,克拉克和阿卡特會保護你的。」
  她聽不懂他的話,可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拉她離開躺在地上的酋長和那幾座帳篷。於是她伸出一條細細的手臂摟著他的腰向柵欄走去。他們走到克拉克先前躲在上頭看小女孩兒玩耍的那棵大樹下面,克拉克把小梅瑞姆抱起來扛到肩上,一縱身,十分敏捷地跳上大樹。梅瑞姆兩條胳膊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一隻手裡還拿著吉卡。
  就這樣,梅瑞姆跟著克拉克進了叢林。她那顆天真爛漫的心裡,充滿了對這個曾經給她以幫助的陌生人的信任。在這種信任之中也許還包含著梅瑞姆作為一個女人的某種奇妙的直覺與本能。將來是個什麼樣子,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她的保護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她無從得知。也許她以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和酋長的村莊差不多的小村子,裡面住著像這個陌生人一樣的白人。她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克拉克要把她帶到原始森林,過茹毛飲血的艱苦生活。倘若想到這一點,她一定嚇得要命。以前她曾多次想從酋長和瑪布諾殘酷的迫害下逃走,可是叢林裡的種種凶殘總讓她望而生畏。
  他們倆沒走多遠,姑娘突然看見巨猿阿卡特龐大的身影。她朝它指了指,緊緊抱住克拉克,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
  阿卡特以為「殺手」帶回一個俘虜,咆哮著向他們跑了過來——一個小姑娘是不會在野獸的心靈裡喚起同情的,對於阿卡特,她不過是一個「格殺勿論」的陌生人。於是它齜開滿嘴黃牙,向小梅瑞姆撲了過去。讓它大吃一驚的是,「殺手」立刻朝它齜著牙怒氣沖沖地嗷叫起來。
  「啊,」阿卡特心裡想,「這是『殺手』搶回來的老婆。」於是遵照類人猿部落裡的規矩,阿卡特「拂袖而去」,抓一隻味道特別鮮美的毛毛蟲去了。吃完那條蟲子,它斜著眼睛瞥了克拉克一眼。小伙子已經把身上背著的姑娘放到一根很粗的樹枝上,小姑娘緊緊抱著樹枝,生怕跌下去。
  「她跟我們一起生活,」克拉克對阿卡特說,還豎起大拇指朝梅瑞拇指了指,「不要傷害她。我們要保護她。」
  阿卡特聳了聳肩。它可不願意為了這麼個小東西給自己增加額外的負擔。它從她趴在樹上那副哆哆嗦嗦的樣子,和不時朝它這邊害怕地瞥上一眼就看出,她是個啥也幹不了的「沒用貨」 。 按照阿卡特受過的「教育」和它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教義」,「沒用貨」就該死。不過如果「殺手」願意白養著她,阿卡特也只好默認了。有一點當然很明確,那就是阿卡特自己可不想要她。她的皮膚光潔無毛,簡直像條蛇,而且她那張臉沒有一點點吸引力。那天夜晚在「競技場」,它看上一隻漂亮的母猿,梅瑞姆跟它相比可是差得太遠了。唉,那才真是一個「美人兒」呢!一張碩大無朋的嘴,可愛的黃牙齒,面頰上還飄飄灑灑生著又細又軟的鬍子。阿卡特不由得歎了一口氣,站起身,做了幾下擴胸運動,一縱身跳上一根很結實的樹枝,神氣活現地走了幾個來回。因為,即使像克拉克的「她」,這樣一個弱不經風的小東西,也一定會對它這身光滑的皮毛和優雅的風度大加讚揚。
  可是可憐的小梅瑞姆只是越發緊緊地偎依在克拉克的懷裡。她甚至有點希望再回到酋長的村子裡。因為那兒雖然可怕,可一切痛苦都是人為的,對於她,或多或少總還有熟悉的成分。而這只可怕的猿太嚇人了。它那麼高,樣子又那麼凶狠。它的行為舉止,梅瑞姆只能解釋為是在嚇唬她。她怎麼能想到它是希望激起她的咱贊美之情呢?她也不知道巨獸和把她從酋長手裡救出來的這位神一樣的少年之間有著深厚的友誼。
  梅瑞姆在驚恐萬狀之中度過整整一夜。尋找食物時克拉克和阿卡特帶著她在大樹上攀援,她覺得頭暈目眩。有一次他們向附近一隻公鹿偷偷摸摸包抄過去的時候,把她藏在一棵大樹的樹杈上。一個人留在樹上她本來十分害怕。可是當她看到克拉克和巨猿同時撲向那頭公鹿,當她看到她的保護人扭歪了一張英俊的臉,發出野獸般的嗷叫,有力的、潔白的牙齒咬住公鹿柔軟的皮肉時,對於大自然的恐懼完全被這場驚動心魄的搏鬥淹沒了。
  克拉克渾身是血,雙手捧著一塊熱乎乎的鹿肉向梅瑞姆走了過來。梅瑞姆不由得倒退了幾步。看見姑娘表示拒絕,克拉克十分犯愁。過了一會兒,他急急忙忙跑進森林,回來時捧回一大堆野果。梅瑞姆不由得改變了對他的看法。這一回她沒有退縮,而是微笑著接受了他的禮物。不過她並不知道,她這嫣然一笑對於這位渴望為人所愛的男孩兒是最高的報償。
  睡覺的問題也很讓克拉克發愁。他知道小姑娘睡著以後很難一動不動在樹權上總保持平衡,而夜幕降臨,野獸出沒,讓她獨自睡在樹下,又絕不安全。只有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整夜把她摟在懷裡。最後,克拉克只得這樣做:阿卡特睡在一邊,他睡在另外一邊,把小梅瑞姆夾在中間,這樣小姑娘又暖和又安全。
  梅瑞姆直到後半夜才睡著。她困得太厲害了,顧不得身下「萬丈深淵」,身邊又是一隻毛乎乎的巨猿,終於合上眼睛進入夢鄉,而且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太陽老高才醒來。她睜開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熟睡中,她的腦袋從克拉克的手臂上滑下來,睜開眼睛只看見巨猿毛乎乎的脊背。梅瑞姆連忙朝後縮了一下,意識到有人正摟著她的腰肢。她回過頭,看見克拉克正笑瞇瞇地望著她,心裡一下子輕鬆了許多。她厭惡那只毛乎乎的老猿,越發緊緊地偎依在克拉克的懷裡。
  克拉克用猿語跟她說話,她搖了搖頭,跟他講阿拉伯語。阿卡特坐起來,眨巴著一雙眼睛望著他們。克拉克說的話它自然聽得懂,可是小姑娘只是嗚哩哇拉,發出十分可笑的怪調調,在它看來,那壓根兒不叫什麼語言。阿卡特不明白克拉克在這個小東西身上到底發現了什麼吸引他的東西。它仔仔細細端詳了她好長時間,然後搔著腦袋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小姑娘看見它這副模樣又嚇了一跳——剛才她把阿卡特忘到了腦後——不由得向後縮了縮。巨猿發現小姑娘怕它,洋洋自得,越發想大顯身手了。它半蹲在樹枝上,向她伸出一隻大手,做出一副要抓她的樣子。梅瑞姆嚇得一個勁兒地往後縮。阿卡特只顧惡作劇,沒有看見克拉克已經瞇細一雙眼睛,弓起寬闊的肩膀,縮著脖子準備向它進攻了。就在老猿的手指要抓住梅瑞姆的剎那這間,克拉克一聲怒吼,猛撲過去。緊握著的拳頭從梅瑞姆眼前閃過,狠狠打在阿卡特的鼻子上面。阿卡特又是驚訝又是惱怒,大叫一聲仰面朝天,從樹上滾落下來。
  克拉克一雙亮閃閃的眼睛向樹下張望著,突然聽見一陣颯颯聲從灌木叢掠過。小姑娘也向下面張望,可是除了看見憤怒的猿踉踉蹌蹌爬起來之外,什麼也沒有發現。突然,就像一支離弦的前,一隻渾身花斑的猛獸向阿卡特的脊背撲了過去。原來是豹子席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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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5-17 19:03: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篇 血染叢林

  當豹子向巨猿猛撲過去的時候,梅瑞姆又驚奇又害怕,簡直連氣也喘不過來。她倒不是因為巨猿大難臨頭,頓生惻隱之心,而是小伙子的行動讓她迷惑不解—— 剛才他還怒氣衝天,狠狠打了阿卡特一拳,現在,豹子剛露頭,他便跳下大樹,拔刀相助了。結果,席塔的獠牙和利爪還沒來得及撕破阿卡特寬闊的脊背,「殺手」克拉克已經跳上它的脊背。
  豹子在半空中停了下來,離阿卡特大概只有一個頭髮絲遠。克拉克騎在它的背上緊緊咬著它的脖子,還用刀子扎它的肚子。席塔怒吼著回轉頭,又抓又咬,想把對手從背上甩下去。
  阿卡特聽見背後有什麼向它猛撲過來,先是嚇了一跳,可是出於本能,它雖然看起來蠢笨如牛,行動起來卻十分敏捷。它噌地一聲跳到樹上,蹲到小姑娘身邊。不過它回轉頭只朝樹下瞥了一眼,便又飛身而下——看到朋友面臨危險,他們之間的不和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就像克拉克一樣,為了救自己的朋友,阿卡特在關鍵時刻也不顧自己的安危了。
  於是席塔頓時覺得有兩個兇惡的敵人同時從兩面夾攻,撕扯著它的肋骨。這三隻猛獸尖叫著、咆哮著在灌木叢中滾過來滾過去,打成一團。小梅瑞姆蹲在樹上,大睜著一雙眼睛,把吉卡緊緊抱在胸前,嚇得瑟瑟發抖。
  最後還是克拉克的獵刀決定了這場搏鬥的勝負。兇猛的豹子痙攣著倒在地上,小伙子和巨猿爬起來,隔著那個俯臥在地上的龐然大物面對面站著。克拉克朝樹上的小姑娘揚了揚頭。
  「別碰她,」他說,「她是我的。」
  阿卡特眨巴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嘟嚷了幾句,向席塔轉過臉去。它踩著這只死豹子,挺起胸,仰面朝天,發出可怕的叫喊——這是巨猿殺死敵手之後勝利的呼喊。小姑娘又嚇得顫抖起來。「殺手」克拉克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縱身躍上大樹,坐到小姑娘身邊。阿卡特也湊了過去。它手忙腳亂地舔了一會兒身上的傷口,便游遊逛逛弄早飯去了。
  他們三個「組合」在一起,過著一種奇妙的生活。好幾個月過去了,一直沒有發生什麼特殊的事情。至少在少年和巨猿的眼裡沒發生過。對於小姑娘梅瑞姆,有好些天,乃至好幾個星期,生活一直是一場沒完沒了的惡夢。直到後來她也漸漸習慣了死神製造的骷髏,習慣了裹屍布一樣刺骨的寒風。慢慢地她學會了和同伴們交流思想的唯一的媒體——猿語。而且她很快就掌握了在叢林裡生活的知識,成了這個「三人組合」中重要的一員——阿卡特和克拉克睡覺時她替他們放風,追蹤豬物時,幫助他們尋找野獸留下的蹤跡。阿卡特對她尚可平等相待,不過大多數時候,仍然敬而遠之。小伙兒對她十分友好。毋庸諱言,生活中她常常成為負擔和累贅,但是他從來不在她的面前表現出這一點來。發現夜晚潮濕陰冷,梅瑞姆很不舒服,甚至苦不堪言,克拉克就在一棵參天古樹上給她搭了一個小小的窩棚。梅瑞姆睡在窩棚裡相對來說暖和了一些,也更安全些。「殺手」克拉克和巨猿阿卡特睡在窩棚旁邊的樹杈上。克拉克總是在離那個「空中樓閣」入口處最近的地方,守護著梅瑞姆,防備樹上潛藏的敵人給她帶來任何危險。她們睡的地方距離地面很高,感覺不到豹子席塔的威脅,只是毒蛇黑斯塔常常從樹枝上爬過來,把人嚇得魂飛魄散。此外附近還住著一群狒狒。它們雖然從來不敢襲擊巨猿,可是當三位朋友從它們旁邊走過時,也會齜牙咧嘴吠叫幾聲。
  建起窩棚之後,他們的活動範圍便固定下來,不再漫無邊際地瞎走了,因為天黑之前總得趕回那棵供他們居住的參天大樹。附近有一條河,野昧、野果很多,還有魚。日子過得十分單調——尋找食物,吃飽了睡覺。除了今天,連明天是個什麼樣子他們也不願意多想。如果克拉克想起過去,想起在那個遙遠的都市思念他的親人,也是懷著一種淡淡的離愁,就好像那完全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的事情。對於重新回到文明世界他已經不再抱什麼希望。自從因為尋求友誼而幾次被襲擊,被追逐,他已經遊蕩到叢林深處了。他意識到在這座迷宮裡,完全迷失了方向。
  此外,自從梅瑞姆闖入他的生活,他覺得找到了在野蠻的叢林生活中渴望已久的東西——人與人之間的友誼。他給予她的友誼還沒有因性的吸引而摻雜別的東西。他們是朋友、夥伴,如此而已。他們就像兩個男孩子,只是出於本能,克拉克對梅瑞姆總是懷著柔情,並且總是以保護者的身份出現在她的面前。
  小姑娘崇拜他,就像崇拜一個大哥哥——如果她有個哥哥的話。愛情對於他們倆還是完全陌生的東西。不過,隨著小伙子漸近成年,這種情感將不可避免地在克拉克的身上產生,就像叢林裡任何一個雄性動物,或任何一個野蠻人一樣。
  隨著梅瑞姆對猿語熟練程度的提高,他們相處得越融洽也越快樂了。現在他們不但可以互相談話,而且由於他們都從父母身上承襲了人類心靈的感應,無形中擴大了猿語極其有限的詞彙,漸漸地談話已經不僅僅是交流思想感情的需要,而且成了頗有趣味的消遣。克拉克比去打獵時,梅瑞姆常常跟他同去,她已經學會了輕手輕腳,不發出任何響動的本領。她也能像「殺手」克拉克一樣在大樹濃密的枝葉間十分敏捷地穿行。即使腳底真有萬丈深淵她也無所畏懼,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上,也可以踩著懸在半空的樹枝,在叢林裡穩穩當當地奔跑。克拉克很為她驕傲,就連老阿卡特也一反往日的輕蔑,對她大加讚揚起來。
  克拉克從一個很遠的土著居民的村莊給梅瑞姆弄來一個裝飾著羽毛的皮斗篷,還有銅手鐲和武器。克拉克不允許梅瑞姆手無寸鐵,還要求她熟練地掌握給她偷來的武器。她肩挎一根皮帶,背著吉卡。對於這個「洋娃娃」,她仍然滿懷鍾愛之情。她用以防身的武器是一支長矛和一把腰刀。她的身體由於早熟而豐滿,線條像希臘女神一樣優美。不過,這種像只限於身材與線條,梅瑞姆的笑臉遠比女神更漂亮。
  隨著對叢林以及叢林「居民」的生活方式日趨熟悉,梅瑞姆不再害怕了。有時候,附近沒有野味,克拉克和阿卡特只得到遠處打獵,留下梅瑞姆一個人在「家」。有野獸來了,她也能招架幾下。她一般只打些小動物,偶爾也能打到鹿,有一次甚至打死一隻霍塔——熊。熊在叢林裡也不是好惹的主,就連豹子席塔進攻時也得三思而後行。
  在他們活動的這一帶叢林裡,三位朋友的身影,叢林「居民」都很熟悉。小猴子對他們很瞭解,經常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吱吱喳喳地打鬧、嬉戲。阿卡特在的時候,小東西們跟他們還保持一定的距離。對克拉克,雖然有幾分害怕,但差快與不安少了許多。要是兩個「男」的都不在「家」,它們就一直跑到梅瑞姆跟前,摸摸她的手鐲,或者跟吉卡玩——吉卡簡直成了它們無窮無盡的快樂的源泉。小姑娘跟它們玩,餵它們。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它們就陪著她直到克拉克回來。
  作為朋友,這群小猴子並不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打獵的時候,它們幫她跟蹤獵物。它們經常跑到她那兒鄭重其事地宣佈附近有羚羊或者長頸鹿,有時候還跑來警告她,來了一隻席塔或者努瑪。這些身輕如燕、十分敏捷的小夥伴們還從大樹枝頭給她採摘她和克拉克都夠不著的肉厚味美的鮮果。有時候它們也跟她惡作劇,可她總是對它們非常溫柔、友好,小猴子們則以半人半獸的方式向她表示自己的鍾愛與依戀之情。猴子的語言和巨猿的語言有許多相似之處,因此梅瑞姆可以和它們談話。不過由於詞彙極其貧乏,這種談話絕對談不到有趣,更難說是一種享受。有些比較熟悉的東西,它們都有自己的稱呼,引起痛苦、歡樂、悲傷、憤怒的原因、條件,它們也可以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它們最基本的詞彙和類人猿很相似,很容易讓人想到那是猿的母語。猴子談話根本涉及不到夢幻、理想、希望、過去。將來。它們只談眼前——而且主要談如何填飽肚子,如何抓虱子。
  對於一個漸近成年的女孩兒,這樣的精神食糧顯然無法滿足她的胃口。梅瑞姆覺得這些猴子只不過是些可以偶爾在一起玩玩的朋友,她還是把自己最深沉、最真摯的感情向吉卡傾訴。她跟吉卡講阿拉伯語。她知道吉卡聽不懂克拉克和阿卡特的語言。而且克拉克和阿卡特都是「男」的,他們說的那些事情一個阿拉伯「娃娃」是不會感興趣的。
  自從小「媽媽」從酋長的村莊跑出來之後,吉卡身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它的衣裳和梅瑞姆大體上一樣。從肩膀到膝蓋圍著一小塊豹子皮,額頭上繫著一根細細的草繩,上面插著顏色鮮艷的長尾小鸚鵡的羽毛。胳膊和腿上戴著草編的手鐲和腳鐲。吉卡已經完完全全成了一個小「野人」。不過它的心沒有變,還是從前那個梅瑞姆的忠實的「聽眾」。吉卡的一大優點是,它從來不去打斷你的談話,自個兒插嘴說點兒什麼。今天,也是這樣。它已經頗為耐心地聽梅瑞姆嘮叨一個小時了,現在正靠著一棵大樹的樹幹,眼巴巴地望著梅瑞姆一縱身跳到一棵大樹上,在樹木間蕩來蕩去。
  「小吉卡,」梅瑞姆說,「今天我們的克拉克出去好長時間了。我們很想他。小吉卡,你不想嗎?我們的克拉克不在家的時候,大森林可是太寂寞、太沒意思了。他這次可能給我們帶回什麼東西呢?給梅瑞姆帶回銅腳鐲?還是從黑人婦女那兒給我搶一條軟乎乎的鹿皮圍裙?他對我說過,很難從黑女人身上搶到東西,因為他不殺婦女。他撲上去從她們身上搶首飾時,她們十分野蠻地跟他對打,驚動了那些拿著長矛和弓箭的男人,克拉克只好逃到樹上。有時候,他把一個黑女人帶到樹上,搶走她的東西,帶給梅瑞姆。他說,黑人現在很怕他,女人和孩子一看見他就尖叫著跑回茅屋。他一直追到村子裡,很少有兩手空空回來的時候,總是帶回許多箭,還給梅瑞姆帶一件禮物。克拉克是叢林居民中最偉大的人。我們的克拉克,吉卡,不,我的克拉克!」
  梅瑞姆的談話被一隻小猴子打斷了。那個小東西從附近一棵樹上一個觔斗翻下來,正好落到她的肩膀上。
  「快上樹!」它叫喊著。「快上樹!有猿來了。」
  梅瑞姆回過頭朝這個破壞了她的寧靜的小朋友懶洋洋地瞥了一眼。
  「你上樹去吧,小瑪努,」她說。「我們這片叢林裡的瑪干尼(巨猿)只有克拉克和阿卡特。你是看見他們打獵回來了。小瑪努,你的膽子太小了。也不定那天看見自己的影子就會嚇個半死呢!」
  可是小猴子還是吱吱喳喳叫個不停,然後自個兒爬到「上層通道」最安全的地方——巨猿是不敢追到那兒去的。不一會兒,梅瑞姆就聽見有人在大樹枝葉間穿行的聲音。她仔細地聽著。原來是巨猿——克拉克和阿卡特。對於她,克拉克也是一只猿,一隻瑪干尼,他們三位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這樣互相稱呼。人是他們的敵人,他們已經不再認為自己屬於人的范籌了。在猿語中,塔瑪干尼是白猿的意思,用來稱呼白人,可是他們三個並不全是白人,用起來很彆扭。而岡瑪干尼是黑猿的意思,用來稱呼黑人。他們三個誰也不是黑人,用它更不合適。於是三位夥伴乾脆把自己都稱作瑪干尼——猿。
  梅瑞姆想裝睡,跟克拉克開個玩笑,便緊閉雙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聽見那兩隻「猿」越來越近,已經到了旁邊的一棵大樹上。他們一定發現她了,因為兩個傢伙停了下來。可為什麼他們一聲不響?為什麼克拉克不像平常那樣大聲問候她?這寂靜是一種不祥的預兆。不一會兒梅瑞姆聽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聲青——有一個猿向她爬了過來。一定是克拉克想跟她開個玩笑。哦,梅瑞姆可不能讓他捉弄!她把眼睛悄悄睜開一個縫,心臟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跳動。原來不聲不響向她爬過來的是一隻她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巨猿,它的身後還跟著另外一隻。
  梅瑞姆機靈得像一隻松鼠,飛身躍起。幾乎就在同時,巨猿向她猛撲過來。姑娘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在叢林裡飛快地穿行,身後緊跟著那兩個寵然大物。一群小猴子在他們的頭頂又喊又叫,盡情辱罵那兩隻瑪干尼,同時給姑娘加油,指路。
  梅瑞姆在大樹間蕩來蕩去,越來越接近「上層通道」,因為這裡的樹枝很細,經不住巨猿的重量。巨猿追趕的速度也的來越快。前面那只有好幾次差點兒把她抓住。但她總是突然來個衝刺,或者冒險躍過「萬丈深淵」,飛上對面的參天大樹,及時逃脫巨猿伸過來的魔爪。
  她越「飛」越高,安全似乎已經唾手可得。她又大著膽子跳過一道「深淵」,抓在手裡的那根樹枝搖搖晃晃向下懸垂,沒有再反彈起米。梅瑞姆還沒有聽見樹枝斷裂的聲首,心裡就已經明白,她錯誤地估計了這根樹枝,以為它能經得起自己的體重。樹枝吱吱咯咯地響著,然後喀嚓一聲從樹幹上面折了下來。梅瑞姆在參天大樹蔥蕪的枝葉間向下墜落,設法抓住了另外一根樹枝,這時她已經落了十二英尺。以前,她也曾從樹上跌落下許多次,並不特別害怕。讓她懊惱的是這樣一來,延誤了不少時間。她剛振作起來向安全的地方攀援,一隻巨猿已經落到她棲身的樹枝上,伸出毛乎乎的長胳膊抱住她的腰。
  另外那只猿幾乎同時追了上來,向梅瑞姆猛撲過來。可是已經把梅瑞姆抓到手的那只巨猿,抱著姑娘往旁邊一閃身,朝它的夥伴齜著牙,十分凶狠地嗷叫了幾聲。梅瑞姆掙扎著想逃走。她猛擊巨猿毛乎乎的胸口,撕扯它面頰上的鬍子,還用雪白、有力的牙齒咬那傢伙滿是租毛的胳膊。巨猿十分凶狠地扇了她幾個耳光,然後把注意力集中到它的同伴身上,因為那傢伙對梅瑞姆已經垂涎欲滴。
  已經捕獲了梅瑞姆的巨猿抱著這個跟它擠命撕打的俘虜,無法在搖搖晃晃的樹枝上和對手對打,便縱身跳到草地上.對手也緊跟在它的身後跳了下來。於是,兩個傢伙在草地上大打出手了。搏鬥過程中,它們不時停下,把梅瑞姆再抓回來。因為姑娘一有機會,拔腿就跑,但總是逃不脫那兩個凶神的手心兒,一會兒被這個抓住,一會兒又被那個抓住。把她抓到手之後,這一對兒「難兄難弟」就又拚命撕打起來。
  梅瑞姆被揪扯回來,自然少不了一頓毒打,有一次她被打倒在地上,昏了過去。兩隻猿一看用不著再為她分散精力,越發獸性大發,使盡十八般武藝,直打得血肉橫飛。
  它們頭頂上,那群小猴子吱吱喳喳地叫著跳過來跳過去,氣得歇斯底里大發作。「戰場」四周無數只羽毛華麗的鳥兒也憤怒地叫喊,連嗓子都喊啞了。遠處,一隻雄獅仰天長嘯。
  那只更壯實的猿一點一點地撕扯著它的敵手。它們在草地上翻滾著又咬又打,還像摔跤手一樣掙扎著爬起來,你推我拉,扭成一團,鋸齒貓牙深深陷入對方的皮肉之中,直打得鮮血染紅了那片草地。
  它們雖然打得天翻地覆,梅瑞姆躺在地上還是昏迷不醒,一動不動。終於一隻巨猿咬斷了另外那只巨猿的頸靜脈,兩個傢伙最後一次一起倒在地上。它們在血泊中一動不動躺了半晌,後來那只更壯實的猿自個兒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它抖了抖染著鮮血的皮毛,毛乎乎的喉嚨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在姑娘和被它殺死的巨猿之間走過來走過去。然後,腳踩同伴的屍體,仰起碩大的腦袋,發出可怕的吼叱。小猴子聽見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嚇得四散而逃,羽毛華麗的鳥兒也展翅高飛,雄獅又長嘯一聲,不過這一回離得更遠了。
  巨猿又一次蹣跚著走到姑娘身邊。它把她翻轉過來,彎下腰嗅了嗅她的臉,聽了聽她的胸。她還活著。猴子們又跑了回來,站在樹上一窩蜂似地叫喊著,盡情地怒罵,侮辱那只得勝的巨猿。
  巨猿齜牙咧嘴,朝它們咆哮著,表示心中的不悅。然後俯下身來,把梅瑞姆抱起來扛到肩上,蹣跚著穿過叢林,身後跟著那一大群憤怒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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