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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約翰·哈·華生]一千與千萬[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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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7 11:29: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引子

  多年來,在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辦理案件的過程中,我得以親眼目睹。福爾摩斯,如 我一向所說,是個十分孤僻的人,在某些方面甚至達到乖戾的程度,福爾摩斯去世十年了, 這十年中我有充裕的時間思索他的個性,我開始意識到自己過去沒看錯——福爾摩斯是個感 情深厚的人。在他的天性之中有一個多情的方面,但他總是竭力壓抑。他的意志堅如鋼鐵, 通常的發洩手段對他毫無作用。每逢那種時候,他會沉浸於深奧的、常常散發出難聞氣味的 化學實驗,或是久久地演奏提琴(我曾稱讚過他的音樂天才),或是將子彈打在貝克街居室 的牆上,同時,他也注射可卡因。遲至今日我才提筆記錄此事,這有些令人詫異吧?因此, 有必要交待一下事情的原委。我有一部手稿,完全不同於以往那些案件的記錄。我一直未將 它聯綴成篇,原因很複雜。我說過,福爾摩斯是個深藏不露的人,而記述這件案子就不能不 對他的性格作一番考察分析。當他在世時,這樣做會惹他厭惡。案件還牽連到另一個人,那 是個令人崇敬的人物。福爾摩斯考慮到此事有關他的聲譽,再三叮囑我不可走漏風聲。
  然而命運作出了有利於世人的判決,那人在最近逝世了。現在,福爾摩斯提出的條件已 得到滿足,我可以原原本本他講出事情的真相了。
  應說明,福爾摩斯這次的冒險行動不同於我以往記錄的那些,我的寫作風格有些變化; 我不打算再犯早先的錯誤,不打算靠聲明下面的敘述是真實的來打消讀者的猜疑。
  
                    醫學博士約翰·哈·華生
                 1939 漢普郡 艾爾斯沃思療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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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7 11:31:26 |只看該作者
一 變態的福爾摩斯

  春天的潮濕使我的醫務加倍繁忙,到四月為止,我已有幾個月沒接到福爾摩斯的片言只字了。4月24日晚,我正在清掃診室,我的朋友福爾摩斯走了進來。
  見到他,我十分吃驚,因為他那副模樣。那張本來就消瘦、蒼白的臉變得更加消瘦、蒼白,皮膚呈現病態的慘白,目光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眼睛不安地轉動,毫無目標地四處張望。
  「我把百葉窗關上可以吧?」他剛進來就說出這麼一句話。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已側身靠牆,急步上去把百葉窗猛地掩上,牢牢銷好。藉著燈光,我看到一顆顆汗珠順著他的面頰滴下來。
  「出什麼事了?」我問道。
  「汽槍。」我從未見過他這麼驚慌失惜。
  我替他把香煙點燃。他顯然看出了我的驚訝。
  他滿意地吸了口煙,把頭一揚:「我親愛的朋友,我得向你作一番解釋,你一定覺得這一切極不尋常吧。」
  我點點頭,建議到起居室暖暖身子,分享一瓶白蘭地。
  進了起居室,我把火捅旺,把酒具準備好,等著他滿足我的好奇心。
  「你聽說過莫裡亞蒂教授這個人嗎?」他咂了口酒。
  其實這個名字我聽到過,但我沒照實說:「從沒聽說過。」
  「嘿,世上真有天才和奇跡啊!」他起勁地說,但身子一動不動。「這個人的勢力遍及整個倫敦,甚至整個西方!——卻沒有一個人聽說過他。」然後他便滔滔不絕地談起這位「教授」的邪惡天才、無情的報復行動,我越聽越感到驚異。他忘記了汽槍的威脅,站起身激動地走來走去。他告訴我,莫裡亞蒂出身良家,受過極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數學天賦。他二十一歲寫過一篇有關二項式定理的論文,曾在歐洲轟動一時。但這個人秉承了祖上極為凶惡的本性,於是為時不久他的種種醜行便在大學區不脛而走。最後他不得不辭去教職,來到倫敦,在軍隊中當了一名數學教員。「那不過是塊招牌。」福爾摩斯把雙手放在我的椅背上,湊近我的臉說道。
  「這些年來,華生,我總是感到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後有一股勢力,一股根深蒂固、組織周密的勢力,疵護著作惡者,使他們免受法律的制裁。我抓住線索,順籐摸爪,經過千百次迂迴曲折,最後終於發現了那位數學名流、退職教授莫裡亞蒂。他是犯罪界的拿破侖,華生!倫敦城中的犯罪活動有一半是他策劃的,其中被偵破的寥寥無幾。他是一個奇才,哲學家,是深邃的思想家。他像一隻蜘蛛蟄伏於蛛網的中心,一動不動,但他對千絲萬縷的蛛網上每一絲的微小震顫都瞭如指掌。」
  這番奇談怪論使我驚詫,不過我盡力裝作若無其事。這番慷慨陳詞沒有通常的結束語:從激烈莊嚴的演說逐漸變成含糊不清的嘮叨,最後變成喃喃自語,這時,一個可怕的念頭閃現出來,我想起上回福爾摩斯談到莫裡亞蒂時,他剛好注射過可卡因。我悄悄走到他身邊,輕輕掀開他的眼皮,檢查瞳孔,然後摸摸他的脈搏。他的脈搏微弱,時快時慢。我想脫掉他的外衣,看看臂上有沒有最近注射的痕跡,但那樣可能會把他驚醒。
  我回到坐椅上沉思起來。我知道過去福爾摩斯常赴可卡固「狂歡會」,一個多月去一次,平時每天注射三次,濃度為百分之七。我曾勸他戒掉這個自我毀滅的惡習。在某些時候我的勸告確實取得了成功,但對他還是不如一件引人入勝的新案子到手時那樣有效。福爾摩斯所渴望的是工作,是解決最棘手、最複雜的疑團,那時他再無需求助於任何人為的刺激了。但真正棘手的案子是很少見的。難怪福爾摩斯總是抱怨富於獨創精神的罪犯太少。會不會因為久久撈不到有趣的案件,福爾摩斯再度變成可卡因的俘虜。
  我邊想邊站起來,在壁爐邊磕掉煙斗裡的煙灰,然後把一條毛毯蓋在我朋友的身上,把燈火捻小。在黑暗中我自己也打起盹來。福爾摩斯把我喚醒,我一時迷迷糊糊,竟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吸點煙,喝點酒吧,華生?」他打個呵欠對我說。
  我同意,然後便試探地問起莫裡亞蒂教授的事。
  福爾摩斯迷惑不解地望著我,「誰?」
  我想讓他明白剛才我們一直在談論這個人。
  「胡說八道,」他氣憤地答道,「如果你還記起別的什麼,那我只好認為你的白蘭地度數高了些。」
  我向他表示歉意,他盯住我看了一會兒,點點頭,指指桌上的白蘭地,便走了。
  我憂慮重重地把門鎖上,頭腦一片混亂,就像一個從惡夢中醒來的人弄不清是否仍在夢中。
  需要實際一些的證明,我端著一盞燈悄悄下樓,走進診室,檢查百葉窗。當然它們是關著的,而且上了插銷。是誰關的?是福爾摩斯還是我?他來過嗎?
  這個念頭更加荒唐,我咒罵著自己。
  當然,他來過。
  福爾摩斯和我用過的酒杯仍舊放在那兒。
  我立刻叫了一輛馬車,奔向貝克街。
  不一會兒我便來到熟悉的221號B,我們的房東赫德森太太看到是我,高興得不得了。
  「噢,你可來啦!」她沒寒暄,便驚喜地叫起來,把我拉進門。
  「怎麼——?」我剛開口,她便把手指放在唇上,擔心地向樓上望望,但是福爾摩斯的耳朵特別靈,我們的聲音已經被他聽到了。
  「赫德森太太,那位先生是不是莫裡亞蒂教授,」尖銳的聲音從樓上傳下來。
  「您瞧,華生大夫,」女房東憂鬱地小聲對我說,「他把自己關在屋裡,不願吃飯,成天關著百葉窗——半夜偷偷溜出去,那時我早已鎖了門,女傭人也睡下了——」
  「我上去看看他,」我說著走上舊樓梯,一個多麼高尚的心靈在這裡崩潰瓦解了!
  「誰?」當我敲門之後福爾摩斯在裡面問道:「莫裡亞蒂,是你嗎?」
  「我是華生,」我答道,他終於把門打開一道縫,向我窺視著。
  「別忙。」他用腳頂住門。「你也許是化裝的。你證明你是華生。」
  「怎麼證明呢?」我傷心地說。
  他想了想,突然問:「我把煙葉存放在哪兒?」
  「放在那只波斯拖鞋的鞋頭裡。」這個回答極其準確。
  「那麼我收到的信件呢?」
  「用大折刀釘在壁爐的面飾上。」
  「對不起,華生,」他恢復了往常的微笑,「我不能不防一手,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
  「教授那夥人?」
  「正是。」
  他把我帶進房間,一切還是老樣子——但是玻璃窗和百葉窗都關上,上了插銷,而且百葉窗似乎換過了,它們是嶄新的,好像是鐵製的。
  福爾摩斯坐在壁爐邊的椅子上,把茶杯遞給我。他身穿浴衣(鼠灰色那件),伸過手來的時候胳膊裸露著。
  上面佈滿密密麻麻的針眼,簡直像個戰場。
  一小時後我離開貝克街——出來時他仍像進去時那樣戒備森嚴。
  不料福爾摩斯的精神崩潰給我的打擊尚未過去,又碰到另一件令人不快的意外,我剛進門,女僕便說有位先生等著見我。
  她不安地說:「但那位先生一定要見你本人。我不願得罪他,就讓他進來在門診室等候。」
  這實在太過分了,我越想越惱火,正要責備她,只見她怯生生端上一個托盤。
  「這是他的名片,先生。」
  我將有字的一面翻過來,一陣寒戰,全身的血液都快凍成了冰,名片上寫著「莫裡亞蒂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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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7 11:31:51 |只看該作者
二 「刺血針」

  我呆呆地盯著那張名片,打開門,他立即站起來。看樣子他六十多歲,身材矮小,有些靦腆,手裡捏著帽子。他像個修道士:那雙藍色的近視眼成天盯著古舊的羊皮紙,探索其中的奧秘。他的聲調平穩,有些急切,「我有非常緊急的事情,我要見您本人。」
  「請告訴我是什麼事情,」我的語氣緩和了些。
  「我來找你,」這回語調突然變得堅定、果斷了,「是因為從你寫的文章得知你是福爾摩斯先生最親密的朋友。」
  「是的,」我冷冰冰的答道,決心保持警惕,不被他那副和善的外表蒙蔽。
  「我拿不準該怎樣說,」他又開始擺弄著手裡的帽子,「不過,福爾摩斯先生正在—— 嗯,迫害我,這大概是最確切的字眼了。」
  「迫害你?」我不禁脫口而出。
  「是的,他夜裡站在我家外面,不過不是每天夜裡,而是一星期幾次。他跟蹤我!有時一連幾天緊釘著不放,他好像並不在乎我知不知道。」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哦,他還給我寄信。找到校長那兒。」
  「校長?什麼校長?」
  「羅伊洛特學校的普賴斯一瓊斯校長,我在那所學校擔任數學教員。校長把我叫去,要我對福爾摩斯先生的話作出解釋。」
  「你是怎麼說的?」
  「我說我無法作出解釋,」莫裡亞蒂在椅子上扭動一下,「華生大夫,您的朋友認定我是個——是個犯罪集團的頭目,而且是那種最惡毒的頭目,」說著,他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現在,先生,我問您:說心裡話,您從我身上看得出一絲一毫這類人的影子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可是該怎麼辦呢?」這個矮小的人憂愁在說。
  我想得出神,一句話沒說。
  「大夫,我非常不願意使他感到為難,」他憂愁地繼續說道,「但我再也想不出任何辦法了。如果不能制止這種——迫害,除了找律師之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呢?」
  「沒那個必要,」我立即回答。
  「我的朋友近來身體不大好,」我邊想邊說,「這種行為和他一向的作法不相稱。假如你瞭解他健康時的——」
  「噢,我瞭解,」教授急忙說。
  「你瞭解?」我大吃一驚。
  「我確實瞭解,那時他是個非常可愛的小伙子,是少爺,我離開大學後到福爾摩斯老爺家擔任過家庭教師,教數學。我教邁克羅夫特少爺和他這個少爺——」
  「對不起,」我激動地說,「我懂了,就在那兒你結識了福爾摩斯?」
  「兩個孩子都由我教,」莫裡亞蒂不無自豪地說,「而且,他們倆都是出色的小伙子。我本來可以一直教下去,可是——」他猶豫了一下,「後來發生了一場悲——」
  「悲劇?什麼悲劇?請你快說吧!」我欠起身,心情異常激動,這些事對我來說太新鮮了。
  「如果少爺沒把這事告訴你,我不知道我說出來——」
  「可是,你——」
  我無法說服他。他把這事當作秘密,而我對此一無所知。我越是催他,他越是默不作聲。最後,他不理睬我的懇求,站起身尋找他的手杖。
  他毫不遲疑地告辭了,羞怯的神情一掃而光。他急匆匆地走了,我看了看表,已經將近兩點鐘。我又出門了,這回帶著女僕為我準備的麵包和火腿。我難過地回憶著往事,一面爬進馬車,直奔巴茨。
  我到巴茨去是找著名的外科醫生斯但弗。他正在階梯禮堂講課,我只好在後排找個位子坐下。課結束了,我大步向下面的講台走去,叫住了他。「天哪,是華生!」他喊著上來,使勁握住我的手。他嘮叨了幾分鐘,然後拉住我的手臂,穿過迷宮的幾個分枝,把我帶進他的辦公室。於是問道:「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老朋友?」我說:「有」然後簡單他講了一下一位受可卡因折磨的病人的情況,問他有什麼辦法可使病人解除痛苦。斯但弗全神貫注地聽我講,默默地吸著煙。
  「我明白了,」他說。「華生,我不知道這是否可能。實際上,醫藥學對於各類吸毒成癮的疾病研究甚少。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華生。如果你能說服你的——你的病人,讓他完全接受你的監督和照料——」
  「沒問題,」我揮動手裡的雪茄打斷他的話。
  「好,那麼——」他伸出手臂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式。「不過,先等一等。這兒有篇東西可能對你有用。可是,我把它放在哪兒了?」
  他開始在辦公室裡翻箱倒櫃查找起來,成堆的報紙被翻得亂七八糟,不久,在窗邊一個小櫃前站起身,手裡拿著一份《刺血針》。
  「這是三月十日的,」他喘著氣說,一面把雜誌遞給我。「你看過嗎?」
  我告訴他還沒有——工作太忙了。
  斯但弗把雜誌塞到我手上。「有個小伙子——似乎在維也納——在研究可卡因毒癮的治療。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反正他的文章在這上面,恐怕我只能幫你這點兒忙了。」
  我連聲向他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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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7 11:32:12 |只看該作者
三 引福爾摩斯上鉤

  我攙著妻子扶她走下火車,穿過擁擠的人群,躲閃著箱子、提包、大聲嚷嚷的搬運工。我們壓過喧嚷,叫來一輛馬車,坐上車,離開了滑鐵盧車站。馬車向前奔馳,我們漸漸定下心聊起來。到家時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我一邊吃飯一邊從頭至尾講述了福爾摩斯近況。
  「可憐的福爾摩斯先生!」她聽完之後喊起來,雙手絞在一起,「我們該怎麼辦?」
  「有個值得一試的辦法,」我站起身說,「但很不容易作到。福爾摩斯陷得太深,不會自願接受治療,而且他相當聰明,用哄騙的手段使他就醫是行不通的。」
  「那——」
  「等一等,親愛的。我去取點東西。」
  不一會兒,我把斯但弗送我的《刺血針》找了出來,我在滑鐵盧車站已經讀過那位奧地利專家的文章,從那一刻起我心中已慢慢形成一個計劃。
  我回到起居室,關好門,把我和斯坦弗會面以及由此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你說你已經讀過那篇文章?」她問。
  「這位醫生他發現這種藥物上癮之後會產生極其可怕的後果,當時他的一位親密的朋友就因此而死去了。」
  「死去了,」她不由輕聲應道。
  我倆面面相覷,心中暗想,福爾摩斯也有可能以這種荒唐的方式死去!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繼續說道:「福爾摩斯正在一步一步接近毀滅,如果我們不立即行動,他會徹底垮掉,也就根本談不到拯救他的心靈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傑克?」
  「我想帶他去歐洲大陸,讓這位醫生親自料理他。」
  「假如這個人也束手無策呢,他會照料福爾摩斯嗎?也許他太忙,或者
  「等我的電報有了回音,我就可以準確回答你這個問題。」
  「唉」,妻子不悅地靠在沙發背上,「但我們還沒同福爾摩斯本人商量過呀。你說過他不願接受治療,用哄騙的辦法也行不通。假如那位醫生真的願意給他治病,我們怎麼把他弄到那兒雲呢?」
  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把福爾摩斯弄到國外去很不容易。必須使他覺得是他自己願意的。」
  「那麼我們怎樣做到這一點呢?」
  「必須使他相信他是在跟蹤莫裡亞蒂教授——我們必須提供線索。」
  我妻子大吃一驚。
  「對。」我凝視著他的眼睛。「我們必須製造一個假象,把福爾摩斯引到維也納。」
  「他會看穿你的把戲,」她反對說,「沒人比福爾摩斯更善於判斷線索的真偽。」
  「這很可能,」我答道,「但是沒人比我更瞭解福爾摩斯。」我欠了欠身,「我想方設法引他上鉤。我要像他那樣進行思維,把過去我們合作時記下的筆記找出來進行研究;你要協助我,要讓他按照我們設置的路線走。」
  妻子向我靠過來,深情地用雙手捧起我的臉,用探詢的目光凝視著我,「你作這一切都是為了——他?那麼我幫助你。」
  「好。」我拉下她的手緊緊握住。「我知道你是可以信賴的。但首先我們要取得那位醫生的合作。」
  這個問題很快解決了,前門有人敲門。不一會兒,女僕拿著一封電報走進來。我用顫拌的手打開封套,裡面只有兩三句蹩腳的英文,大意是:這位醫生「願免費醫治偉大的英國偵探」。現在的問題是怎樣把福爾摩斯帶到維也納。
  受到來電的鼓舞,我倆把椅子挪近一些,我取來筆記,開始研究怎樣設置圈套。
  天哪!這事比我原來想像的要困難得多。如果一個平庸的頭腦與善良的意願結合在一起,去哄騙一位智者,那麼很快就會發現問題的癥結。那天夜裡,我倆設計了十來種方案,而每一種都有漏洞,有不合情理之處,或者到最後並不能引起福爾摩斯的注意。我坐在爐邊,翻閱著筆記,絞盡了腦汁,覺得時間已經很晚,然而壁爐上方的掛鐘表明時間過得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快。
  「傑克!」妻子突然嚷起來,「我們完全錯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有些惱火。
  她:「別生氣。我只是想,如果需要一個比福爾摩斯更聰明的人,應該去找他哥哥。」
  為什麼我沒想到這一點?我不禁欠身在妻子的面頰上吻了一下。
  我匆匆向門口走去。
  到了外面,我叫了一輛馬車,吩咐車伕把我帶到第歐根尼俱樂部,在那兒常常可以找到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的哥哥。馬車在有煤氣燈照明的街道上奔馳起來,我倚在座位的靠墊上,聽著馬蹄「嗒嗒」敲打石子路面的聲音。對於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我瞭解不多,只見過一兩次。我和福爾摩斯一起住了七年之後他才說起他有個哥哥,我大吃一驚,當福爾摩斯說他哥哥的智力高於他時,我更是驚異不止。
  「那麼,」我當時說,「他一定是位更偉大的偵探了。」
  「噢,」福爾摩斯當時輕鬆地答道,「邁克羅夫特不願顯露自己的才華。」他見我仍舊迷惑不解,又說:「他非常懶。只要不離開他的坐椅,他很樂意偵破一兩個謎案。邁克羅夫特最怕耗費體力的事。」
  接著他提到他的哥哥把大部分時間消磨在第歐根尼俱樂部。這家俱樂部位於帕爾·馬爾街上,與他弟弟所在的公寓隔街相望。第歐根尼俱樂部專門收容那些厭惡一切俱樂部的人,他們全是倫敦最古怪最孤僻的人。現在,我的馬車就到了這個俱樂部。我疾步穿過大街,來到俱樂部門口,把名片遞給侍者,讓他請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到「陌生人接待室」等我。過了大約五分鐘,侍者慢吞吞地走回來,用戴著手套的手做了個高雅的動作,隨後把我領到「陌生人接待室」。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已經在那裡等候了。
  「華生大夫?我快認不出你了。」他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伸出指頭短粗的手和我握。
  「你有件緊急的事情,這事與我弟弟有關,」他說,「你乘馬車為他跑了一整天,你去過滑鐵盧車站,去取什麼東西,或者,不,」他更正道,「去接什麼人。你非常疲倦了,」他指指旁邊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請告訴我,我弟弟發生了什麼意外。」
  「你怎麼知道你弟弟發生了意外?」我坐下驚奇地問。他真不愧福爾摩斯的哥哥。
  「這簡單極了,」邁克羅夫特把大手一揮。「我上次見你是三年前,當時弟弟和你在一起。現在你突然在這個時間找我——大多數結了婚的男人這時正和妻子待在家裡,而你沒同你那位形影不離的朋友一起來。這很容易使人想到你的朋友出了岔子,而你到我這兒來是為了尋求幫助。從你的下巴可以看出你一整天沒時間刮第二遍鬍子,而你的鬍子長得很快,一天得刮兩次才成,從你寫的書裡我得知你開了診所,而你現在並沒帶著醫藥箱,所以我斷定你今晚的來訪與你那件棘手的事有關。你外衣口袋上露出半截站台票票根,上面的日期告訴我你今天去過滑鐵盧車站的站台。如果你是取行李,顯然只消到行李房即可,我想去那兒是不需要站台票的,所以你是接人。帶你奔波一天的是馬車,因為你的鬍子茬和一臉倦色表明你不在家裡。儘管天氣很糟,可你的外衣乾燥,靴子潔淨。除了馬車那種交通工具之外還有什麼東西能造成這樣的效果呢?你瞧,這一切是非常簡單的。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他搬來一把椅子放在我對面,等著我從驚訝中恢復平靜,微笑著遞給我一杯酒。我搖搖頭。
  「最近你沒和你弟弟聯繫過?」我問。
  「已經一年多沒聯繫了。」
  我聽了並不感到奇怪,我先聲明我帶來的不是令人愉快的消息,然後把他弟弟的情況以及我的打算告訴了他。他聽著我的話,一言不發,頭漸漸低下去。我說完,他仍舊低頭沉默著。我以為他睡著了,而且他喉嚨裡確實發出一種呼嚕呼嚕的哼哼聲。然而他的頭慢慢抬起來,目光中含著痛苦的神情。
  「莫裡亞蒂?」他聲音沙啞地問道。
  我點點頭。
  他軟弱無力地揮了揮手。
  「是的,是的,」他喃喃說道,然後盯住自己的手指尖,再一次陷入沉默。終於,他歎了口氣站起身,興奮地說起來,彷彿要把這個消息給他帶來的憂愁驅走。
  「把他弄到維也納的確不容易,」說著,他走到門邊,拉了一下鈴,「但也不是不可能。為此只消告訴他莫裡亞蒂在那兒——在那兒等著他。」
  「但正是這一點我不知如何做到。」
  「不知道?嗯,最簡單的辦法是說服莫裡亞蒂到維也納去。詹金斯,請幫我們叫一輛馬車。」他對聽到鈴聲進來的侍者說。
  我們坐上馬車奔向芒羅街 4號(這個位於史密斯區的住址是從教授的名片上得知的),一路上他很少講話。這時,我的好奇心跺動起來,很想問問邁克羅夫特,莫裡亞蒂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還有他提到的「一場悲劇」。但我沒有開口。邁克羅夫特的心思顯然全放在他弟弟的不幸上了。
  於是我開始想,怎樣才能說服莫裡亞蒂教授同意我們這個異想天開的請求。要勸說這位膽小的教師放棄他現在的職位,立即動身去歐洲大陸,肯定辦不到。這時,他喊:「停下,車伕。這裡距我們的目的地還有一段路。」
  「如果教授沒作誇張,」邁克羅夫特邊說邊擠出車門,「我們必須小心從事。我們一定要和教授談談,不過決不能讓我弟弟知道我們到這兒來。」
  我點點頭,吩咐車伕在原地等候。隨後邁克羅夫特和我一起順著闃無一人的街道悄悄走向教授的寓所。芒羅街上的房屋都是兩層的樓房,不大起眼,我倆一起走到旁邊一幢樓的暗影中。福爾摩斯正站在這條街唯一一盞路燈下吸著煙斗,我們在暗影的掩蔽下向前走了一段,然後蹲下,這才發現情況不妙。正好站在教授住宅的前門對面,要走進去而不被他察覺是不可能的。我們用低低的耳語商量了一會兒,想出一個辦法:繞到房子後面,從後門進去。但有幾個問題不好解決。那兒肯定有道籬笆,需要爬過去,邁克羅夫特顯然無法完成這樣的動作,我們正在為難時,問題出乎意料地解決了。我抬頭看了看昏黃的燈光下我朋友的身影,他在靴子後跟上磕掉煙灰,然後慢慢向街道另一頭走去。
  「他走了!」我輕輕叫道。
  「但願他不再回來,」邁克羅夫特低聲說,「我們一刻也不能耽擱。」
  他開始向前走。把門叫開比我們預料的要簡單,莫裡亞蒂教授還沒睡下,他知道福爾摩斯站在窗外,睡意便全然消失了——這已不是第一次。
  他一定看見我們走過來,因為邁克羅夫特還沒叩門,門已經開了。莫裡亞蒂身穿睡衣,頭戴睡帽,披著褪色的紅俗衣,用疲倦的眼睛盯著我們。
  「是華生大夫?」
  「是的,這位是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我們能進去嗎?」
  「邁克羅夫特少爺!」他吃驚地叫起來。「怎麼——」
  「時間緊迫,」邁克羅夫特打斷他的話,「我們願意幫助我弟弟,也同樣願意幫助你。」
  「是的,是的,當然啦,」莫裡亞蒂匆匆說道。我們進去之後,莫裡亞蒂輕輕關好門,插上插銷。「請不要捻亮煤氣燈,」邁剋夫特請求道,「我弟弟可能還會回來,不能讓他看出你的窗戶裡有任何變化。」莫裡亞蒂點點頭坐下,我們也坐下。
  「你們還有什麼辦法嗎?」他絕望地問,因為從我們的臉色上看出情況至少同他想像的一樣嚴重。
  「假如你一早出發去維也納,事情就有希望。」邁克羅夫特開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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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7 11:32:46 |只看該作者
四 香草精

  那個夜晚我們究竟使了什麼手段說服不幸的數學教師,這裡不必詳敘了。一句話,誘惑、哄騙、懇求、嚇,凡此種種全用上了。然而邁克羅夫特使他屈服了。在當時,我還摸不透莫裡亞蒂究竟為什麼害怕邁克羅夫特,但他確實在這個大胖子面前俯首帖耳。
  這筆交易總算作成了。在回去的路上我又一次想跟邁克羅夫特打聽福爾摩斯一家的往事。但我抑制住自己的願望,這並不十分困難。因為我很快便倚在車廂邊睡著了,直至馬車駛到我家門口,邁克羅夫特輕輕捅捅我,我才醒過來。我們輕聲道了晚安。
  「現在就看我弟弟的了,」他說。
  我不記得當時是怎樣上床的,等我睜開眼睛,只見妻子站在旁邊,俯身焦慮地審視著我的臉。
  我看見她身後一把椅子上放著一個盤子,上面蓋著餐巾,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時,我看到盤子裡,在糖罐旁邊,放著一個黃色信封。
  我猶豫地望望妻子,她堅定地點點頭,我拿起信封打開。
  你能否離開診所數日?
  獵物開始活動亟需你的協助。
  把托比帶到哈默史密斯區芒羅街 4號。
  多加小心。
  福爾摩斯。
  托比!
  我抬頭看看妻子。
  「開始了,」她平靜地說。
  「是的。」我竭力壓抑心中的激動。追蹤開始了,結局如何只有時間才能作出判斷。下一步該去取出托比,然後到教授的家和福爾摩斯碰頭。
  街上什麼也看不見。霧,幾小時之前剛剛沒過腳面,現在卻已成為茫茫霧海,把我深深地淹沒了。我用手杖探路,慢慢向路口走去,不時閃避迎面而來的行人。終於,我找到一輛馬車,乘車蝸行牛步般緩緩向萊姆貝斯區品琴巷3號行進。現在,距離謝爾曼先生住的那條小巷已經不遠了。謝爾曼先生是個生物學家,他那條非凡的狗——托比——曾經幫助福爾摩斯辦過不少案子。
  如果托比是條純種狗,人們也許會把它看作警犬。然而它非但不是警大,就連血統也搞不清楚。而且,有一個時期它生了病,結果身上的毛脫落不少,外貌變得不那麼討人喜歡了。但托比的鼻子極為出色,就我所知,在嗅覺方面它尚未碰到一個可與匹敵的對手,當聽到唧唧嘎嘎的動物鳴叫聲,我知道目的地到了,吩咐車伕停車等候。下了車,我四處張望,尋找我熟悉的一排排簡陋的房屋,找到他的門。我使勁敲門,還大聲喊叫,因為裡面的喧鬧已達到極點。我敲打喊叫了一陣,門終於開了。
  「好哇,華生大夫!實在抱歉!進來,進來。」
  他懷裡抱著一隻猴子,我只好側身從一隻獾身上邁過去。窗外隱約傳來河鷗在迷霧中亂飛亂撞時發出的鳴叫。謝爾曼把一隻獨眼老貓輕輕趕下搖椅,請我坐下。
  「那麼說,大夫,你是需要托比了?」他問道,「稍等一會兒,我去把它帶來,你有時間喝杯茶吧?」
  「恐怕來不及了。」
  謝爾曼很快帶著托比回來了,托比認出了我,衝上來熱情地使勁搖它那條繩子般的尾巴。
  「你帶去用吧,多久都行,」說著,他陪我走出屋門,「錢的事以後再說。再見,托比!出色的小狗!代我向福爾摩斯先生問好!」
  我一面答應,一面牽著托比朝馬車的方向走去。我和托比找到馬車,爬了進去。我說了一遍福爾摩斯電報中給的地址(我昨天夜晚也親自去過),馬車慢吞吞地移動了。我們終於移動了。我們終於駛進僻靜的芒羅街,看到那盞唯一的路燈發出的微弱燈光,就在那兒停住了。
  「我們到啦!」車伕驚喜地喊道。我走下車向四處張望,尋找福爾摩斯的蹤影。周圍死一般地寂靜。當我喊叫他的名字時,聲音在霧中奇異地迴盪。
  我呆呆站立了一會兒,正要向教授的寓所走去——忽然聽到從右側人行道上傳來一陣篤篤篤的聲音。
  「喂?」
  沒有回答,只有手杖敲打路面發出的不和諧的篤篤聲。托比也在傾聽那個聲音,不安地低聲咆哮著。
  篤篤的聲音由遠而近。
  「喂!你是誰?」
  「馬克斯威頓山多麼美!」突然從霧中傳來一個尖尖男高音的歌聲,「在那裡晨露早降,在那裡安妮·勞莉曾對我傾訴衷腸,為了你,美麗的安妮·勞莉,我願死去,死在祖先的身旁!」
  我驚呆了,一動不動,毛骨悚然,等待那位歌手走近——在一條迷霧籠罩的僻靜街道上,一切現實感消失殆盡,旁若無人的神秘歌手在尖聲歌唱。
  慢慢地,伴隨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他出現了。藉著路燈的昏暗光線,我看到一個衣衫襤樓的吟遊詩人,上身是破破爛爛的沒系扣子的皮背心,下身一條舊皮褲,腳上穿著用帶子綁起來的靴子。他頭上戴一頂皮帽,帽簷歪在一邊。這一切使我感覺到他曾經在煤礦幹過活。
  這個幽靈般的人走過來,停止歌唱,我疑懼地盯住他,沒有說話。
  「施捨嗎?施捨一個瞎子嗎?」他忽然拖長聲調說,把帽子摘下,反面朝上向我伸來。我在衣袋裡摸索著尋找零錢。
  「為什麼我剛才喊的時候你不回答?」我有些氣憤地問,心裡為剛才差點從提包中掏出左輪槍而感到羞愧。
  「我在唱歌,不想停下來。」他答道。
  「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怎麼能賺到錢哪?」
  「情況?先生,什麼情況?」
  「怎麼,這該死的霧呀!」我大聲說。
  「噢,是這麼回事。」他又歎了口氣,似乎向周圍張望了一下。這舉動放在一位盲人身上顯得有些怪異。
  「需要幫什麼忙嗎?」我問。
  「不,不,謝謝啦,先生,我不需要。」說著,他一把抓起我放在他帽子裡的錢,塞進衣袋,便踢踢踏踏走了。
  我又一次環顧四周,大聲喊道:「福爾摩斯!」
  「沒必要嚷,華生。我就在這兒,」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驀地回頭,和我臉對臉站著的正是那位盲歌手。
  「福爾摩斯!」我驚呼道。
  他哈哈大笑,一把扯掉假髮,撕去假帽,揪下貼在下巴上的假瘊子,最後摘下墨鏡,在原來那個吟遊詩人的瞎眼部位,福爾摩斯那雙眼睛在高興地閃動。
  「很抱歉,親愛的朋友,你知道我一向喜歡搞點戲劇性的玩意兒。」
  馬車伕早已被這景象驚呆了,我們頗費了一番功夫才使他鎮靜下來。
  「可是為什麼要化裝成這副模樣呢?」我追問道,他抬起頭嚴肅地盯著我。
  「他把門鎖上了,華生。」
  「鎖上了?誰鎖上了?」
  「教授。」福爾摩斯一面惱怒地說,一面直起身。「你背後就是他的寓所,昨晚我一直親自監視著,直到半夜一切都還正常。後來,由於天氣陰冷潮濕,我就到街那頭的酒館喝了點白蘭地。在我離開的時候,有兩個人來找他。他們說些什麼我無從知道,但可以肯定,他們告訴他我布下的網正在收緊,當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走掉了,一切仍和原來一模一樣。今天上午十一點鐘,我接到電話,教授離家出走了。怎樣走的,走哪兒去,這些還有待我們發現。我之所以裝扮成這副模樣,是為了提防他的同夥設下埋伏。」
  我一面不露聲色地聽著,一面考慮提出適當的問題。
  「是的。一個個子很高,相當胖——少說也有二百來磅——這樣潮濕的地面很容易證實這一點。他的靴子非常大,靴尖翹著,後跟是方形的,內側已經磨損。塊頭大的人常常把腳尖分開,於是便出現這種狀況。他很果斷,據我看,他是領頭的。」
  「那麼另一個人呢?」我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唉,另一個,」福爾摩斯沉思著歎了口氣,向寂靜無聲的四周張望一下。「這個人的特徵很有意思。他比他的同夥矮一點,大約不到六英尺,略微有點瘸,和你一樣,華生,是左腿。他曾一度落在後面;後來被同夥叫過去,因為那一段路面他只留下前腳掌的印跡。從步長上可以看出他是跑著趕上去的,而且並沒偷偷摸摸地幹。他們走進屋子,和教授談過話便離開了,我本來可以發現更多的細節,只是霧太大,有些東西看不出來了。如果必要的話,我可以抓住這兩個人。不過,你知道,我是不會為了小魚放跑大魚的。當心香草精!」他見我向房子那邊走,突然喊,把我拉住。「你差點踩上,」他喘息著扶住我。現在我可以肯定,他是徹底瘋了。
  「香草精?」我強作鎮靜地問。
  「別擔心,親愛的朋友,我還沒喪失理智,先付車費吧,我慢慢講給你聽。」
  我心神不定地走到馬車旁,付了車費。馬車軋軋地慢慢走了,福爾摩斯一手拉住我,一手牽著托比,向房子的方向走去。房子雖然還看不見,我已經可以憑直覺判斷它方位了。
  「你低頭看這兒,聞一聞,」他說。我蹲下使勁聞,立刻一股甜絲絲的香草精氣味撲鼻而來。
  「究竟為什麼——?」我問。
  「如果會用的話,它比木餾油要好,」他一邊說一邊讓托比上去嗅,「黏性不那麼大,沾到鞋上不容易被發現。另一個好處是氣味特殊、強烈,保持的時間長久,我相信託比不會再被相似的氣味迷惑住,除非獵物穿過一間廚房。再聞聞,小傢伙,聞聞!」他哄勸托比,托比聽話地嗅著大街靠邊處一大片水窪。
  「這是我昨晚離開時潑上的,」福爾摩斯邊說邊繼續卸裝。「他們一個個全踩上了—— 莫裡亞蒂,他的兩個同夥,幾小時前莫裡亞蒂乘坐的馬車也從上面駛過。」
  謝天謝地,今天早晨我換了一雙靴子。
  「現在幹什麼?」我站起身問。
  「讓托比跟蹤馬車。」
  他輕輕地拉拉托比,我們出發了。這種氣味顯然很強烈,儘管濃霧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托比仍然走得很快。當福爾摩斯到大街對面的灌木叢中去取他的紅氈子旅行箱的時候,托比幾乎要掙脫他的控制。一路上我們很少講話,只是一個勁地跟著托比。
  福爾摩斯很鎮靜,精力十分充沛,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搞錯了,也許莫裡亞蒂愚弄了我和邁克羅夫特,也許他真是萬惡之源。但眼下這個問題無法解決,我把它拋開,不再去想,只是一瘸一拐地盡力跟在福爾摩斯和托比後面。
  在我們左邊出現了格羅斯特街車站,我清晰地聽到火車在鳴笛。
  我吃力地跟在托比後面,看不出身在何處,福爾摩斯突然止住腳步,拉住我的大衣。
  「怎麼啦?」我喘著氣問。
  「你聽。」
  我竭力排除心臟急劇跳動的聲音傾聽著。馬蹄聲、馬具、馬車的吱吱嘎嘎聲,車伕的呼喊聲,還有火車的汽笛聲。
  「維多利亞車站,」福爾摩斯輕聲說。
  現在看出來了,真的來到火車站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福爾摩斯喃喃自語道,「你帶上提包啦?真運氣。」
  他的語氣中似乎帶著幾分嘲諷。
  「你在電報中說過『數日』,」我提醒他。
  他彷彿沒聽見,跟著托比一直向馬車停靠的地方跑去。托比在幾輛停著的馬車旁嗅了嗅,突然把頭轉向與火車站相反的方向,準備衝過去。
  「不,不,」福爾摩斯輕輕地而又堅決地告訴它。「我們跟蹤的是馬車,托比。告訴我們它的乘客到哪兒去了。」
  他一面說,一面把托比拉到那些馬車的另一邊,托比在那兒轉了一會兒,它弄清楚了,「汪」地叫了一聲,向車站奔去。
  托比在焦急等待的人群中穿來穿去,最後來到去往歐洲大陸特別快車的站台。在這兒,它面對空蕩蕩的鐵軌一動不動,香草精到這裡終止了。我看看福爾摩斯,只見他微笑著揚起眉毛。
  「是這樣,」他平靜地說。
  「現在怎麼辦?」我問。
  「讓我們查查看,那趟快車開出多久了,還需要多長時間再發車。」
  「那麼狗呢?」
  「唉,帶上好了。我想還用得著它。」
  當然,我要跟蹤莫裡亞蒂教授並不一定非用托比不可,」福爾摩斯說,此時我們的火車已經開出倫敦二十英里,把大霧甩在身後,向多佛爾駛去。」至少有三種辦法可用,還不算香草精,」他微笑著說。
  清新的空氣使我的身體和精神恢復了一些。我已經實實在在地把福爾摩斯帶出來。
  我的同伴打起盹來,半小時後突然醒了,用奇特的目光凝視著我,然後猛地站起身,一把扶住頭頂上的行李架。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親愛的朋友,」他緊張地說,隨後向上瞥了一眼,把他那只紅氈子旅行箱拿下來。當我們的火車從維多利亞車站開出之前,他已經借用那兒的便利條件去掉原來化裝的一切痕跡,換上他自己平時的服裝。所以我知道他現在要去哪兒,做什麼,為了什麼。然而我沒有規勸他。
  大約十分鐘後,福爾摩斯回來了,悄悄把氈子旅行箱放回架子。
  到了多佛爾,輪船把火車運到匯合處。我們走下火車,在站台上休息。福爾摩斯事先已經讓托比又嗅過一次他隨身攜帶的一小瓶香草精。到了站台上,我們裝作讓狗散步,帶著托比四處看看教授會不會趁他那趟火車停下來的時候離開火車。我自然知道他不會,不過既然有托比在,我就沒必要說出來了。
  「既然所有的歐洲大陸快車都在同樣的車站停車,我們就不會錯過他下車的那一站,」福爾摩斯推測道,於是我們越過了英吉利海峽。
  到了加來,我們又檢查了一番——結果相同。我們毫不費力就找到香草精的蹤跡,一路尋到去維也納的特別快車的站台。
  福爾摩斯緊皺眉頭。「為什麼他要去維也納?」
  「也許他會在半路什麼地方下車。我希望托比不會搞錯,」我說。
  福爾摩斯冷冷一笑,「假如它搞錯了,華生,你的讀者感到的將不是驚詫,而是好笑了。」
  我沒告訴他這件「案子」我根本沒打算寫下來。
  當我們黎明之前坐上火車穿越法國時,睡意很快把我征服了。醒來時已近中午,蓋著福爾摩斯那件斗蓬,雙腿搭在座位上。我的同伴仍舊坐在對面,一邊吸煙,一邊向窗外眺望。過了蘇黎世來到德國邊境,接著是慕尼黑和薩爾茨堡,站台上仍不見香草精的蹤跡。
  我感到天氣在變暖,奇怪的是,在這般氣候下前方那些壯麗的山峰上卻仍舊覆蓋著積雪,於是我請教福爾摩斯。
  「噢,會融化的,」他向窗外白皚皚的山峰瞟了一眼說,「華生,這是個令人沮喪的時刻。」
  他似乎又一次隱入陰鬱的心境。積雪和冰塊並未把他埋沒,倒是他心靈深處的什麼東西把他埋沒了,我對此束手無策。
  這麼有好一會兒後,他突然站起來取下氈子旅行箱出去。福爾摩斯回來之後不一會兒,一位高個子紅頭髮的英國人打開我們車廂的門,問我們能否讓他進來,他到林茨就下車,福爾摩斯不情願地作個手勢,讓他坐下,再不理睬這個人了。我只好自己和他東拉西扯地談起來。
  「我到蒂羅爾旅遊去了,」他問答我的問話時說。這時福爾摩斯睜開眼睛。
  「到蒂羅爾去了?肯定不是,」他說。「你旅行包上的籤條不是說你從魯裡塔尼亞返回嗎?」
  這位英俊的英國人頓時臉色煞白。他站起來,重新提起旅行包,喃喃地表示歉意,說要去喝點酒。
  「多遺憾,」他走後我說,「我本想向他打聽加冕禮的情況。」
  「沒問題,」他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說他叫拉森迪爾?我可沒看見他的什麼籤條。」
  「我也沒看見。」
  「那你究竟是怎麼——?」我剛開口,他便笑著揮揮手打斷我的話。
  「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很神秘,」他說。「我認出他了,他是伯萊斯頓勳爵的弟弟。有一次,在托琅姆勳爵家舉辦的晚會上我曾和他聊過天。一個廢物。」他興趣索然地說。
  火車到達林茨時天已完全黑了,我們帶著托比到站台巡查。這一次,福爾摩斯認定莫裡亞蒂是直奔納上納去了。我們坐上火車,一路睡著覺,清晨到達維也納。這一時刻終於到了。福爾摩斯和我用手劃著十字,頂祝這次能得好運,牽著托比走下火車,我們慢慢走著,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但托比沒作出令人鼓舞的表示,快走出大門的時候,福爾摩斯的臉變得陰沉沉的。
  突然,那隻狗一動不動地站住,然後向前竄了一步,把鼻子貼在地上嗅來嗅去,尾巴快活地擺動起來。
  「它發現了!」我們一齊喊道。它確實發現了,托比高興地吠了一陣,轉了幾圈,便身大門跑去。
  它帶著我們來到外面的馬車站,停住了,用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望著我們。「看來他坐上一輛馬車走了。」他平靜地說。「在英國,火車站上的馬車拉完客人還要回到車站。讓我們看看托比會不會對哪輛馬車發生興趣。」
  然而它沒發生任何興趣。福爾摩斯沉思起來。
  「我想到幾種可能,但我相信最簡單的辦法是留在這兒,讓托比檢查每一輛回來的馬車。」
  「好,我想我該去喝杯茶。」他站起來,把托比的牽帶遞給我。「我到車站餐室去,我們會碰上好運氣的。」
  他走了,我回到馬車站,每回來一輛馬車,我和托比便要走上前去,我伸出手催托比上車去嗅一嗅。
  半個小時就這麼過去了。早在這之前,福爾摩斯便已經回來。我們幾乎要失望了,這時走到一輛剛回來的馬車跟前,突然托比高興地叫了一聲,使勁搖起尾巴。
  「成功就在於等待,華生!」福爾摩斯格格笑起來,走去和車伕說話。
  但他德語蹩腳,車伕不懂,他於是轉向我。」告訴他,」福爾摩斯緩慢而清晰地說,「要他送我們去他幾小時前送的乘客所去的地方。」然後他細緻地描述了莫裡亞蒂的外貌。
  話還沒說完,那位車伕突然微笑起來,大聲說:「啊,是這樣!」隨後慇勤地請我們上車。
  我們坐好後,他劈啪抖了抖韁繩,我們便奔馳在繁忙而美麗的街道上了。馬車從大街拐進一條小路——然後在一幛漂亮的小樓前停下。馬車伕用各種手勢要我們明白,這就是我們要我的那位先生下車的地方。
  我們走下車,把注意力轉向那幢房子,福爾摩斯按按門鈴。我看到一個小牌牌上寫著我們將要拜訪的人的名字,暗暗鬆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一位漂亮的女僕打開門,她看到兩名來客帶著模樣如此奇特的一隻狗站在外面,吃了一驚。
  福爾摩斯把我們的姓名、身份告訴她,她立刻笑著點點頭,用蹩腳的英語請我們進去。
  我們跟著她走進一間小而雅致的門廳。「請到這邊來,」女僕作著手勢。依然微笑著,把我們引進一間窄小的書房。我們坐下之後,他問:「喂,華生,從這一切你可以看出什麼?」「什麼也看不出,」我坦率地承認。「然而這一切很明顯,儘管不是什麼好兆,」他說著站起來,走來走去查看那位醫生的書籍。那些書雖然大多是德文的,也不難看出全是醫學方面的——至少在我坐的這一側。
  我正準備要福爾摩斯解釋他的話,門開了,走進一位蓄著鬍鬚的人。他中等身材,有點駝背,透過臉上輕微的笑容,我看出他內心伴隨著無窮的智慧。他臉上最引人注目的是眼睛。那雙眼睛並不很大,但黑黑的,深深的,目光銳利。
  「早安,福爾摩斯先生,」他緩慢地說著純正的英語。「我一直在期待著你,你終於決定來了,我感到很高興。還有你,華生大夫,」他親切地微笑著,向我伸出手來。我和他握著手,眼睛卻仍舊盯住福爾摩斯。
  「你可以摘掉這個可笑的鬍子了,」他尖聲說,「也不必用那種演戲般的腔調說話了。我警告你,最好是坦白,這齣戲演完了,莫裡亞蒂教授!」
  我們的主人慢慢轉向他,對他的嚴厲我毫不介意,只輕輕地說:「我的名字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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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7 11:33:16 |只看該作者
五 兩個巨人 兩種邏輯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醫生的神態中包含著某種使福爾摩斯無言以對的成分。他雖然很激動,但竭力控制住自己,向那人走去。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個人,過了好一會兒,歎了口氣。
  「你不是莫裡亞蒂教授,」他終於承認道,「但莫裡亞蒂曾到過這兒。他現在在哪兒?」
  「我想,是在一家旅館。」對方答道,也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福爾摩斯避開對方的注視,轉過身,帶著一幅徹底失敗的神情回到自己的座位。
  「唔,猶大,」他轉向我,「你把我出賣給我的敵人了。」他疲倦而堅定地說。
  「福爾摩斯,你這是血口噴人!」我臉漲得通紅。
  「我們不必兜圈子了。我在教授家外面認出了你的腳印,你帶的旅行提包說明你知道要出遠門,裡面裝了那麼多東西,說明你事先知道這段路程有多長,現在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把我怎麼樣。」
  「請允許我說句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平靜地插嘴道,「我相信你是完全誤解了你的朋友。他帶你來看我並不是打算害你。」他說得輕鬆自如,還帶有幾分自信,完全不像說外國語言的樣子。福爾摩斯又把注意力轉向他。「至於莫裡亞蒂教授嘛,華生大夫和你哥哥付了他相當一筆錢讓他到這兒來,為的是讓你跟著他到我家。」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幹?」
  「因為他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你來見我。」
  「可是他們為什麼這樣急於要我見你呢?」
  「你想會是什麼原因呢?」醫生出人意料地反問道。「現在請你說說,我是誰,你的朋友為什麼要安排我們兩人會面?」
  福爾摩斯冷冷地打量著他。
  「你是個傑出的猶太內科醫生,出生於匈牙利,曾在巴黎上過學,你的某些偏激的觀點使你和可敬的醫學界的關係惡化了,因此你不再與各種醫院和醫學團體來往,其結果是你不再行醫。你結過婚,富於榮譽感,喜歡打牌,愛讀莎士比亞和一位俄國作家的作品,那位俄國作家的名字我叫不上來。我能想到的大體就這些,別的你也不會感興趣了。」
  弗洛伊德完全驚呆了,瞪著福爾摩斯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臉上一幅孩子氣的又驚又喜的神情。
  「這是多麼奇妙啊!」他驚呼道。
  「很平常,」福爾摩斯說。「我仍等待著你解釋這一無法容忍的陰謀。」
  「但是,」弗洛伊德帶著孩子氣的笑容堅持道,「我非常想知道你是怎麼猜出我生活中的細節的,而且猜得分毫不差。」
  「我從不猜測,」福爾摩斯彬彬有禮地糾正他道。「要觀察一個人性格的各個方面,私人書房是個理想的地方。這間書房到處佈滿灰塵,說明它屬於你一個人。連女僕都不能進來收拾這個房間,否則她是不敢讓房間處於這種狀態的。」說著,他用手指在旁邊的書籍上抹了一下,指尖頓時沾上一層塵土。
  「接著說,」弗洛伊德懇求道,顯然很高興。
  「好的。如果一個人對宗教感興趣,又備有豐富的藏書,他通常會把所有這類書籍放置在同一個地方。可是你卻把《古蘭經》、詹姆斯王欽定本《聖經》、摩門教的經典以及各種各樣的這類書籍放在一起,而把裝幀精美的《猶太聖法經傳》和希伯來文《聖經》單獨放在一處,這說明後兩種書不是總放在書房裡的,它們具有特殊的重要性。那麼除了你本人信猶太教之外,還會有什麼解釋呢?你寫字檯上的九分枝燭台證實了我的解釋。它被稱作『九連燈台』,對不對?
  「你藏有大量法文醫學書,其中包括一位名叫夏科的人寫的幾本書,由此可以推斷你曾在法國學習過。醫學是一門十分深奧的學問,更不要說用一種外國語言去學了。可是這些書的封面卻破損得很厲害,這說明你在上面花費了相當多的時間。一個奧國學生除了在法國還會在哪兒讀過這些醫學教科書呢?夏科的那些著作——他的姓名聽上去像個現代人物的名字 ——被你讀得破破爛爛,這使我覺得他是你本人的老師。」
  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彷彿這是間實驗室。
  弗洛伊德望著他,兩手交叉在胸前。他無法止住臉上驚喜的笑容。
  「你愛莎士比亞可以這以從這本書上下顛倒著放置推測出來。你不大可能把它遺忘在這批英國文學書中,你之所以沒把它重新放正是因為你隨時準備把它抽出來。至於那位俄國作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弗洛伊德告訴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書上沒有灰塵——這表明你對它的興趣持久不衰。從牆上掛的醫學博士學位證書我可以肯定你是內科醫生。你在工作時間裡悠閒地待在自己家裡,證明你不再行醫。你同許多協會團體的分裂可以從牆上看出來。牆上有一些長方形的白色痕跡(它們四周佈滿灰塵)那些地方曾經掛過各種證書。那麼是什麼力量使一個有成就的醫生把它們取下來的呢,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與那些協會、醫院等等的關係已經不那麼親密了。」
  「你說過我具有榮譽感,」弗洛伊德提醒道。
  「我想是這樣,」福爾摩斯說。「那些協會不再承認你是會員之後,你便把它們頒發給你的證書取了下來。」
  「那麼我喜歡打牌呢?」
  「噢,這個問題相當微妙,不過我不想說出我怎麼瞭解到的,那會使你感到我在貶低你的智慧。現在該輪到我問你了。告訴我,究竟為什麼不遠千里把我弄到這兒來見你。」
  「我剛才問過你,」弗洛伊德笑著說,臉上仍舊保留著讚歎的神情,「為什麼你認為自己是被騙到這兒來的呢?」
  「我不知道,」福爾摩斯又用原先那種刺耳的聲音說道。「不過你究竟為什麼要用這麼一種方式把我弄來——」
  「如果這樣講的話,那就是你不合邏輯了,」醫生輕輕打斷他的話。「按照你剛才的推理,我現在並沒遇到特殊的困難。而且,如你所說,把你帶到這兒來是用的極反常的手段。顯然,我們認為你不會自願來這兒。你以為如何呢?」
  「我的確不會自願到這兒來。」
  「正是這樣,可是為什麼呢?決不是因為你擔心我們要加害於你。莫裡亞蒂可能是你的敵人,我可能是你的敵人。甚至——對不起——華生先生也可能是你的敵人。但你的哥哥呢?他怎麼可能和我們一起與你為敵呢?我們大家難道會聯合起來反對你嗎?如果不是為了傷害你,那麼就可能是為了醫治你,你想過這個嗎?」
  詞
  「醫治我什麼?」
  「你猜不出?」
  「我從不猜測。我想不出來。」
  「想不出來?」弗洛伊德靠在椅背上。「那樣說,你就不夠坦率了。因為你正受著毒癮的折磨,而你寧肯冤枉幫你擺脫這種折磨的朋友,卻不願承認自己的過錯。」
  我屏住呼吸。我在與福爾摩斯的長期交往中,從未見過任何人用這種口氣同他講話。我擔心我那不幸的朋友要勃然大怒了。然而,我低估了他。
  又出現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福爾摩斯低頭坐著,一動不動。
  「我在這些事情上是錯了,」福爾摩斯終於說道,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無可辯解,但是說到醫治,你們還是丟開這個念頭吧。我已經用上全部意志力戒除這種習慣,沒有成功。一個人一旦走錯了第一步,他就永不復返地中了毀滅之路。」
  我呆呆地坐在角落裡,感情的潮水在心中起伏激盪。這時的靜默令人震駭,我不敢打破這靜默。然而弗洛伊德醫生打破了它。
  「在那條路上,你的腿是自由的,」他說話時身體前傾,目光明亮。「你可以轉過身子離開那條通向毀滅的道路,不過可能需要一些幫助。第一步並不能決定一切。」
  「但實際上是這樣,」福爾摩斯呻吟著說,他那絕望的聲調撕碎了我的心。「還沒有一個人照你說的那樣做過。」
  「我做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說。
  福爾摩斯慢慢抬起頭,無神的臉上現出幾分驚異。
  「你?」
  弗洛伊德點了點頭。
  「我曾經注射過可卡因,現在戒掉了。如果你允許,我也會幫助你戒掉。」
  「你做不到。」福爾摩斯屏住呼吸說。
  「我可以做到。」
  「怎樣作?」
  「這需要時間。」醫生站起身來,「在此期間你們兩位就作為我的客人住在這裡。這樣安排你覺得合適嗎?」
  福爾摩斯不覺站起來,走上前去,但又突然轉過身,痛苦地拍了一下額頭。
  「沒有用!」他絕望地嚷道。「就是現在,我已被那可惡的衝動征服了!」
  弗洛伊德夫繞過寫字檯向他走過去,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
  「我可以止住這種衝動——暫時地。請坐下。」他指指福爾摩斯原來坐的椅子,「你懂催眠術嗎?」
  「懂一點,」福爾摩斯疲倦地回答。
  弗洛伊德說,「如果你願意信任我的話,我可以使你暫時脫離痛苦。下一次犯癮的時候,我會再給你施催眠術。用這種辦法我們可以人為地控制毒癮發作,直到你身體中的化學反應完全結束。」他說得很慢,彷彿要把福爾摩斯心中的驚恐和懊喪壓下去。
  他說完話,福爾摩斯盯住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聳聳肩頭,默然同意了。
  弗洛伊德醫生輕輕歎了口氣,走到弓形窗前拉上窗簾,房間裡頓時昏暗下來。然後他走到福爾摩斯身旁。
  「現在,」弗洛伊德拉過一把椅子,「我要你挺直坐好,眼睛盯住這裡。」
  他從背心口袋抽出一截表鏈,慢慢地前後晃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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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7 11:33:45 |只看該作者
六 煉獄與意志

  當福爾摩斯在維也納滯留時,我必須處理托比。
  莫裡亞蒂教授打心眼裡不願帶著托比回倫敦,那天下午我牽著托比來到格拉本街旅館,他向那隻狗瞥了一眼,然後聲明他的慷慨不是沒有限度的。
  「限度就在這裡,」他說著,一邊從眼鏡片上面望著托比,托比用討好和順從的目光回望著他。「我是個很能忍耐的人——香草精把我的一雙嶄新的靴子完全毀了,我一句怨言也沒有,但現在我不想帶那個畜生回倫敦,決不。」
  我告訴他,可以把托比放在行李車上,我暗示地提了一下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於是莫裡亞蒂不再多辯了。
  對於他的抱怨我很是同情,但並不想聽。我自己的煩惱已經叫人受不住了。
  福爾摩斯奮力掙脫可卡因魔掌的壯烈之舉是我所見過的最英勇的行為。第一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醫生的催眠術成功了。他把福爾摩斯弄到二樓一個房間,放在一張精緻的床上,隨即拉住我的手臂急促地說:「快!我們必須徹底搜查他的東西。」
  我點點頭,不需要問他找什麼,我們倆便開始檢查福爾摩斯的氈子旅行箱和所有的衣服口袋。找到裝可卡因的瓶子不是難事,福爾摩斯到維也納來,隨身帶了大量的可卡因。我一邊把那些瓶子從旅行箱裡往外掏,一邊想:一路上怎麼沒聽到瓶子碰撞的聲響呢?噢,原來福爾摩斯用一塊黑絨布把瓶子包起來了。那塊絨布他本來是蓋在提琴上的,現在卻用來幹這個,我心裡不由得又是一陣痛苦。我把那些瓶子遞給弗洛伊德醫生。這時他已經巧妙地檢查過睡在床上的福爾摩斯的衣袋,以及他的斗蓬,找出兩三個小瓶。
  「我想,我們已經全部找到了,」他說。
  「不一定,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病人。」他聽了聳聳肩膀。我取下瓶塞,用手指尖蘸了點瓶中的液體,放到舌頭上。
  「水!」
  「這可能嗎?」弗洛伊德檢查另外一個瓶子的液體,然後吃驚地望著我。在我們身後,福爾摩斯翻了一下身。「那麼,他把它藏在哪兒了?」
  我們拚命絞著腦汁。我們把旅行箱裡的東西全都掏出來,放在貴重的東方地毯上。他的衣服裡什麼也沒有,油彩和其他化裝用品裡也是同樣。剩下的只有一些英國的銀市和紙幣,還有他常用的幾支煙斗。黑色石南根煙斗、櫻桃木煙斗、陶制煙斗,那些都是我非常熟悉的,裡面沒有藏東西的地方。不過還有個大葫蘆煙斗,是我沒見過的。
  「看看這個。」我把葫蘆煙斗的嘴拔掉,一倒,倒出一個很小的瓶子。
  「我開始明白你的意思了,」弗洛伊德承認道,「但他會把它們藏在哪兒呢?已經沒什麼地方好藏了。」
  我們面面相覷,在我倆之間放著那只空空的旅行箱。隨後,兩人幾乎同時把手伸向旅行箱。不過弗洛伊德的腦子比我快些。他提起旅行箱,掂掂份量,搖了搖頭。
  「太重了點兒,」他一邊小聲說,一邊把它遞給我。我把手伸進去輕輕敲敲箱底,聲音沉悶而空洞。「夾層!」我驚叫道,立即著手把夾層拆開。不一會兒,夾層板卸掉了;下面,在一團團揉皺的倫敦報紙之間,散放著貨真價實的可卡因藥瓶和一個黑色的小盒,盒子裡放著一隻注射器,用一塊紅絨布裹著。
  我們默默地把這些秘藏的珍寶拿出來;和裝水的瓶子放在一起,把夾層板重新裝好,把其餘的物品放回,然後一起下樓,弗洛伊德把我帶進一間盥洗室,我們倆把所有找到的液體全部倒掉了。他把注射器放進衣袋,陪我走進廚房,女僕(名叫保拉)把托比交給我。這以後我便到旅館去找莫裡亞蒂了。
  我把托比留給它的滿腹牢騷的保護人之後,便順著格拉本街向格林施泰德咖啡館走去。我和弗洛伊德大夫約好,趁福爾摩斯睡覺的時候,在那兒碰頭。
  把格林施泰德稱作咖啡館是很不確切的,維也納的咖啡館倒是更像倫敦的俱樂部,人們到咖啡館來交流思想、談話、閱讀,也可以一個人獨自坐著。
  弗洛伊德已經先到了,告訴我福爾摩斯仍在睡覺,我們必須在他醒來之前趕回伯格街 19號。我們兩人似乎誰也不願馬上著手討論我們所面臨的那些問題。他解釋說,他對可卡固的研究僅僅是附帶搞一搞,與他現在的研究項目沒有直接關係。他和另外兩名醫生之所以對這種藥品發生興趣,是因為他們發現它具有神奇的麻醉功能,對於眼科手術具有無與倫比的價值。弗洛伊德學的是神經病理學。
  「你是神經科醫生?」
  他聳了聳肩。
  我正想問問他神經官能病是什麼意思以及福爾摩斯關於他的某些理論遭到醫學界普遍反對的推斷是否屬實,但我還沒開口,他卻提議回到我們在家的病人那兒去。我高興地接受了這個邀請,和他一起走出熙熙攘攘的格拉本街,坐上一輛有軌馬車。
  我們在瓦林格街和伯格街交叉路口下車,徒步向東面的弗洛伊德家走去。
  我們剛走到門口,就意識到樓上發生了可怕的事情,我們急忙往裡跑,一旁站著女僕保拉和一位婦人——後來知道她就是弗洛伊德太太。弗洛伊德和我衝進房間,福爾摩斯正發瘋般把氈子旅行箱拆開。他的頭髮蓬亂,襯衣假領拖在肩上,手臂因用力過猛而不住顫抖。
  我們一跑進房間,他立刻轉過身,睜大眼睛瞪著我們。
  「在哪兒?」他尖聲喊道。「你們把它藏到哪兒了?」
  我們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他安靜下來,然後他又一次沉到地獄之中,這一次更深、更可怕。
  催眠術時而有效,時而無效,有時需要事先給福爾摩斯注射鎮靜劑,但不到萬不得已弗洛伊德不願這樣作。
  「決不能讓他依賴鎮靜劑,」當我們在他書房中一起匆匆進餐時他解釋
  當然,在福爾摩斯還不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時,我們兩人之中必須有一個人看護他,免得他傷害自己或傷害別人。他越來越討厭我們兩人,還有保拉。他那些無休止的辱罵深深刺傷了我的心。我沒想到他罵起人來竟有那麼多不堪入耳的詞句。到第三天,我終於忍受不住了。當他不顧我的攔阻企圖跑出房間的時候,我不得不把他打倒在地,不過用力猛了些。我下手太重,把他打昏過去。我嚇壞了,一邊喊人一邊捶著胸口,責備自己缺乏自制力。
  「別在意,大夫,」弗洛伊德拍拍我的肩膀,這時我們已經把福爾摩斯抬到床上。「他失去知覺是有好處的。你省去了我一個療程的催眠術,而且你知道,催眠術越來越不靈了。」
  那天夜裡,福爾摩斯開始發高燒,說胡話。弗洛伊德和我守在床邊,不時按住他亂舞的手臂,一邊聽他在昏迷中說什麼牡蠣正在世界猖撅,以及諸如此類莫名其妙的話。弗洛伊德非常注意地傾聽著。
  福爾摩斯的高燒和昏迷狀態持續了三天,這三天他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我們大家都被搞得筋疲力盡——因為他的拚死掙扎使我們在看護時要費出九牛二虎之力。第三天晚上,一連六個小時他不停地抽動四肢,瘋狂地說著胡話,我開始懷疑他是否患了腦膜炎。我把這個想法告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他搖了搖頭。
  「症狀很相似,但我認為不會是腦膜炎。我們所看到的僅僅是他與可卡因的最後決戰。他的習慣正從體內消失。如果他能挺住,就能到達康復之路上的轉折點。」
  「挺住?」
  「有的人在這一時刻死掉了,」他簡單說道。
  我坐在床邊,無可奈何地望著在痛苦中掙扎呼喊的福爾摩斯。有時他表現出片刻的安寧,那只不過是為下一次的發作積畜力量而已,半夜時分,弗洛伊德醫生堅持要我去休息,他說我在那兒待著絲毫無助於我朋友度過他磨難中最後的關頭。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間。
  第四天,福爾摩斯醒來,顯得很平靜,體溫也正常了。
  我走進房間替換保拉,他用溫和而倦怠的眼神望著我。
  「華生?」他的聲音極其微弱,我幾乎不敢相信那是他的聲音。「是你嗎?」
  我告訴他我是華生,拉了把椅子放在床頭,檢查一番,然後告訴他高燒已經退了。
  「嗯?」他有氣無力地說。
  「是的,你已經開始恢復了,我親愛的朋友。」
  「噢。」
  他仍舊凝視著我,或者不如說向我坐的地方凝視,臉上一副茫然的表情,彷彿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想知道。
  我給他檢查脈搏時他沒表示反對。他的脈搏非常微弱,但很穩定。他也沒拒絕弗洛伊德太太給他端來的食物。他似乎很想吃,但吃得很慢、很少,而且需要不斷提醒他食物放在面前。我覺得現在這種冷漠的精神狀態比原來瘋狂的胡言亂語更為可怕。
  弗洛伊德巡視病房後回來,看到這情況也覺得不妙。
  「怎麼樣?」我問。
  「他顯然已經戒掉毒癮,」弗洛伊德用一種平靜的、淡漠的聲音說。「當然,他可能隨時再染上毒癮,這是非常容易的。如果能知道,」他繼續淡漠地說,「當初他怎麼會注射可卡因的,那就好了。」
  「從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有這種習慣,」我照實回答。「他自己說是因為無事可作,心情煩悶。」
  弗洛伊德向我轉過臉來微笑著,他的笑容中包含著深不可測的智慧和同情心,和我初次見到他時一樣。
  弗洛伊德轉過臉,把手指放在唇上。
  「我懂,」他拍拍我的肩膀,走到病人身邊。
  「你感覺怎麼樣?」他微笑著和藹地問。福爾摩斯抬起眼睛看看他,隨後目光變得茫然了。
  「不好。」
  「你還記得莫裡亞蒂教授嗎?」
  「我那個邪惡的天才?」他的嘴角掠過一絲微笑。
  「他怎麼樣?」
  「我知道你想讓我說什麼,醫生,很好,我滿足你的要求,莫裡亞蒂教授唯一的一次充當我心目中邪惡的天才是在他花了三個星期向我揭示四則運算奧秘的時候。」
  「我對你講的不感興趣,」醫生平靜地說,「可在你的頭腦中這應該是真實的。」
  靜默持續了片刻。
  「我是這樣想的。」福爾摩斯耳語般地說。
  最後終止福爾摩斯冥想的卻是福爾摩斯自己。他環視整個房間,認出了我,他的面容開始顯出一絲生氣。
  「華生?走近些,老朋友。你是我的老朋友,不是嗎?」
  「你知道我是的。」
  「啊,對。」那雙灰色的眼睛望著我,往日銳利的目光現在卻蒙上一層憂愁的色彩,「這幾天的事我記不大清楚了,」他開口說。我作個手勢打斷他的話。
  「那一切都過去了,結束了。別去想它了。」
  「還記得衝你尖叫,用各種難聽的詞句罵你。」他微微一笑,我看出那是一種自責的、表示歉意的微笑。「我是否那樣做過,華生?或者僅僅是我的想像?」
  「你現在最好離開他,」弗洛伊德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他要睡覺了。」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告誡過我,雖然福爾摩斯看來不再嚮往可卡因,但必須提防他再次接觸這種藥品。
  我給妻子發了一回電報,把這邊的情況簡單講了一下。她將把福爾摩斯好轉的消息通知他的哥哥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不過福爾摩斯恢復得極其緩慢,他對可卡因失去了興趣,對其他一切也同樣失去了興趣。我們強迫他吃東西,哄他到霍夫堡官附近的公園散步。散步時他一本正經,把眼睛死死盯住腳前的地面,對此我不知應不應該感到高興。這和我所熟悉的福爾摩斯完全一樣:寧願研究足跡也不觀賞風景。然而,當我想把他引到這個題目上,他卻倦怠地用命令的口氣要我別再充當保護人的角色,然後一言不發。
  他現在和大家一起迸餐了,無論我們怎樣千方百計逗他說話,他仍舊默默地坐著,吃得也很少。很怪,唯一能使福爾摩斯開口的竟是弗洛伊德的小女兒安娜。有一次我發現福爾摩斯坐在床上,小安娜坐在床腳一邊,兩人正小聲交談著,他們談什麼我聽不出來,但看上去兩人都很快活,孩子提出一些問題,福爾摩斯盡力解答。一會兒,我聽到他格格地笑起來。
  以後幾天裡,福爾摩斯提出想待在書房裡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也許他找到了法文譯本),不陪我們去毛姆堡俱樂部打室內網球了。
  弗洛伊德不再堅持。我們把福爾摩斯委託給女士們照料——弗洛伊德太太、保拉和小安娜——便出門了。
  毛姆堡俱樂部位於霍夫堡宮南面,網球場整個罩在一個巨大的鐵架子下面,頗像個暖房。陽光通過巨大的天窗照進場地,冷天場內生著火爐。場地鋪著平整的地板,如果幾場球同時打,地板便會發出隆隆的轟鳴。
  弗洛伊德的網球服存放在更衣室,我們走進去,裡面有一群年輕人正在喝啤酒,他們把腳搭在長凳上,毛巾胡亂掛在脖子上。我們從旁邊走過去。其中一個哈哈大笑,幾乎被啤酒嗆得喘不過氣來。
  「毛姆堡裡的猶太人!哎呀,真沒想到,自從我上回來過這兒之後,這地方已經完全敗壞了。」
  弗洛伊德止住腳步,把頭轉向那個年輕人。我一見那張臉,不由得大吃一驚。左頰上一道醜陋的青黑刀疤使那張本來很英俊的面孔顯得十分陰險兇惡。真的,就因為這道傷疤,他的整個臉全變了,加上冷冰冰一眨不眨的眼睛,那副神態活像只猛禽。
  「你是指我嗎?」弗洛伊德從容地問,一面向他坐的地方走過去。
  「對不起,你說什麼?」他好像全然摸不著頭腦,他的嘴剛開笑著,眼睛卻仍舊冷冰冰的。
  「你是弗洛伊德大夫?」他突然喊道。「有個醫生也叫弗洛伊德,他有一種迷人的理論,認為年輕人都在同他們的母親睡覺,順便問一聲,大夫,你跟你母親睡覺嗎?」
  弗洛伊德皺著眉頭聽完這番話,然後回過身,面色蒼白地盯著那個無賴。
  「自作聰明的白癡,」他只簡單說了這麼一句,又轉過身去,這時那個喝呻酒的再也忍耐不住,怒氣沖沖站起來,把杯子朝地上一摔,摔個粉碎。
  「願意決鬥嗎,先生?」他喊道,憤怒得嗓音都顫抖了。「我的助手隨時聽候你的吩咐。」
  弗洛伊德上下打量著他,嘴角掠過一絲微笑。
  「喂,」他彬彬有禮地說,「你知道,上流人士是不同猶太人決鬥的,你大概缺乏體面感吧?」
  「你拒絕嗎?你知道我是誰?」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要告訴你我的做法,」弗洛伊德不容對方插嘴,繼續說下去,「我倒是可以和你賽一場網球,把你打敗。那樣是否會使你懂得什麼叫做體面感呢?」
  這時,那個年輕人的幾個朋友想勸阻他,但他發狂似地把他們一把推開,取出自己的網球拍。
  我們走迸網球場,周圍站著許多人,顯然這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俱樂部。帶疤的年輕人和他的同夥正在非常仔細地檢查準備使用的網球,彷彿檢查子彈一般。
  「你不覺得這樣做太愚蠢嗎?」我勸弗洛伊德。「你不怕輸掉這比賽?」
  「我親愛的醫生,這不過是場遊戲罷了。」
  這對弗洛伊德可能是場遊戲,但他的對手卻不,他比弗洛伊德高大、強壯,而且訓練有素,他的擊球攻勢凌厲,落點準確,而弗洛伊德卻只有回球之力,開頭兩局他都輸了。
  第三局他打得稍好一點,僅以一分之差輸掉了。接著,雙方交換場地。
  我和周圍二百名熱心的觀眾一道觀看時。形勢開始扭轉過來,緩慢而無可置疑地扭轉著,弗洛伊德贏了一局又一局。起初,他的對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總分打到三平的時候,他總算開始意識到弗洛伊德的戰術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也意識到他自己的弱點了。憤怒使那個惡棍犯了本來不該犯的錯誤。這場比賽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最後弗洛伊德比六比三取勝。
  當最後一個球落在年輕人再也接不到的地方時,弗洛伊德平靜地走到網前。
  「懂得什麼叫體面了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那個年輕人若不是朋友們把他拖走,一定會跳上去把弗洛伊德掐死,我想。
  在更衣室裡,弗洛伊德一言不發地洗浴,然後我們走出毛姆堡俱樂部準備回伯格街19 號。
  我們回到家,弗洛伊德囑咐我別把賽網球的事告訴福爾摩斯。他不願意讓不相干的事打擾我的朋友。我答應了。
  我們發現這位偵探仍舊待在書房裡埋頭讀書,沒有說話的意思。回到自己的房間,我開始回想剛才在毛姆堡的那段不尋常的經歷。我們始終不知道那個白癡的姓名,但那張臉,那張生著醜陋的疤痕、陰險邪惡的臉,卻在我的腦海中盤旋了整整一個下午。
  晚餐時,福爾摩斯又擺出老樣子,無論我們怎樣引他說話,他的回答仍舊只有兩個字。
  弗洛伊德一吃完立刻站起身,過一會兒又回來了,手上捧著個長長的盒子。
  「福爾摩斯先生,我弄來一樣東西,你一定喜歡,」他邊說邊把盒子遞給他。
  「哦?」
  福爾摩斯接過盒子,放在腿上,不知如何是好。
  「我給英國發電報搞來的,」弗洛伊德坐下繼續說。福爾摩斯仍舊沒說話,只是看著盒子。
  「讓福爾摩斯自己打開這個盒子吧,」弗洛伊德太太在我身後說道。
  福爾摩斯默默地把裡面的盒子取出來,緩慢地打開搭扣,從裡面拿出一把名貴的小提琴,然後抬起頭望著弗洛伊德。
  「謝謝你的好意,」他仍舊用那種使我極其不安的呆板聲調說。安娜興奮地拍著小手。
  「是一把提琴!」她喊起來,「一把提琴!你能不能表演一下?哦,請為我演奏一支曲子吧,好嗎?」
  福爾摩斯低下頭看看她,然後看看手裡的提琴。提琴的漆面在煤氣燈的映照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他撥了一下琴弦,那聲音使他稍稍有點吃驚。他把提琴夾在頜下,取出琴弓,旋緊弓弦後用松香上下擦了一會兒。
  「嗡——」
  他先試著拉了幾個和弦和樂句,不過風格和以往全然不同。漸漸地,在他的面容上浮現出微笑——這是在似乎漫無止境的痛苦中第一次露出的發自內心的喜悅。
  他開始認真地演奏。
  我曾在別處提到過我朋友的音樂才華,但他的演奏從未像那天晚上那樣出色,提琴使演奏者清醒了,演奏者也使提琴復生了。
  他演奏的是華爾茲舞曲。啊,那是何等的出色!渾厚、柔和、悠揚、歡快,還有誘人的節奏——因為弗洛伊德醫生已經攬住妻子的腰肢跳起了華爾茲舞,從餐室轉到起居室,後面跟著福爾摩斯、安娜、保拉和我。望著這副場面,望著我的笑容可掬的朋友,我心裡真是高興極了。
  這一切終於結束了,我們大家全都倒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氣,福爾摩斯把提琴從肩上取下,捧在手上久久地端詳。然後他抬頭望著弗洛伊德。
  「我現在仍然為你的才華而驚歎不已呢。」弗洛伊德對他說。
  「我剛剛開始為你的才華而驚歎,」福爾摩斯回答道,一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在他的眼睛裡,我高興地覺察到那熟悉的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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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7 11:34:14 |只看該作者
七 見仁見智

  第二天吃早餐時,福爾摩斯很安靜。他沒提到昨晚的演奏是否使他感到有所好轉。弗洛伊德醫生面對病人那種不冷不熱的舉止仍舊保持著莫測高深的態度。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使我無法斷定單靠提琴能否使我的朋友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因為如果不是信使給弗洛伊德醫生送來那封信,恐怕福爾摩斯就會故態復萌,無論有沒有提琴。
  這位信使來自綜合醫院,也就是弗洛伊德所在的那所教學醫院。信是一位醫生寫的,問弗洛伊德願不願意去看一名昨晚入院的病人。弗洛伊德大聲讀起來,信的口吻很隨便。
  「我這兒有個極其特殊的病例,望你抽時間來看看,咱們會診一下。患者一言不發,不知是說不出話,還是不肯說,而且雖然她十分虛弱,卻找不出任何病症。」暑名是舒爾茨。
  「我倒是非常感興趣,」福爾摩斯欣然道,收起自己的餐巾放在一邊,沒想到弗洛伊德的病人竟會使他發生了興趣。他以前從未有過這方面的好奇心。
  「哦,我決不是對病人感興趣,」福爾摩斯哈哈大笑,「可是這位舒欠茨醫生是不是很象咱們的好朋友萊斯特雷德?我決定去,以示對弗洛伊德大夫的同情。」
  醫院離得不遠,舒爾茨醫生在精神科和病人待在一起,我們在院子裡找到了他。這院子設有單獨一扇大門,病人可以由人看護著到這裡散步、曬太陽。在這兒也可以作些運動,當時有六七個人正在玩槌球。不過那番場面很是混亂,喊叫聲和各種噪音此起彼落,沒有看護人員的監督是不行的。
  舒爾茨醫生看上去是個很自負的人,五十歲上下,身材又矮又胖,薄薄的唇髭與兩旁的大絡腮鬍子很不相配。
  他很有禮貌地招呼弗洛伊德,對福爾摩斯和我只敷衍了事。
  當我們輕快地穿過草坪時,舒爾茨解釋道:「我們必須想辦法為她治療。有人看見她站在奧加頓橋上企圖往運河裡跳,旁邊的人想拉住,但被她掙脫,最後還是跳下去了。」他想了想,又補充說:「她營養不良,不過被警察救醒之後,吃了點東西。問題在於:她究竟是幹什麼的?如果你能發現她是誰,我將對你感恩不盡。」
  弗洛伊德微笑著望望我,沒說話。
  我也同福爾摩斯一樣感到眼前這位醫生和那位蘇格蘭場警官十分相似。弗洛伊德的理論也和福爾摩斯的理論一樣,使官方的正統思想的持有者感到疑慮重重,又不得不自慚形穢。
  「她就在那兒,交給你們啦。我得去做個手術。有什麼結果就寫個條子放在我的辦公室吧。」
  他走了,留下我和面前這個年輕的女人。她坐在一把柳條椅上,一雙藍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延地瞪著草坪。她營養不良,臉色有點發青,從她僵直的姿勢看,顯得高度緊張。
  弗洛伊德慢慢圍著她轉了一圈,福爾摩斯和我在一旁觀望著。他把一隻手舉到她眼前,她沒有反應。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檢查脈搏,她沒反抗。她的臉很瘦,簡直瘦得皮包骨。福爾摩斯似乎對這個女人頗感興趣,當弗洛伊德匆匆檢查時,他在一旁仔細地觀看著。
  「現在明白他們為什麼找我了吧,」弗洛伊德平靜地說。「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現在這種樣子不是任何正規辦法所能對付的。」
  「是什麼使她患歇斯底里的呢?」我問。
  「這不難推測。貧困、絕望、被遺棄。當她忍無可忍的時候,就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弗洛伊德打開他的黑提包,掏出一隻注射器和一小小瓶。
  「你準備怎麼辦?」福爾摩斯蹲下問道。
  「盡我所能,」弗洛伊德說著,捋起她的寬大的袖子,用酒精棉球給胳膊上部消毒,「我要試試對她施催眠木。為此必須讓她放鬆,並使她集中注意力。」
  福爾摩斯點點頭站起來,這時弗洛伊德把針紮下去。
  一會兒,他開始前後晃動那截表鏈,一面用關切而堅定的語調對她說話——我向福爾摩斯瞥了一眼,他全神貫注地觀察那女人對表鏈和弗洛伊德的聲音有什麼反應。
  不知不覺地,患者開始闔眼了,然後目光隨著表鏈移動。這時,弗洛伊德用輕柔的聲音吩咐她入睡。
  她先猶豫了一下,接著又眨一回眼,終於順從地閉上眼睛。
  「你還能聽見我的聲音,對嗎?」弗洛伊德問。「如果能聽見就點點頭。」
  她無力地點了一下頭,她的兩肩鬆弛了。
  「現在你可以說話了,」弗洛伊德告訴她,「也可以回答幾個非常簡單的問題。準備好了嗎?請再點一下頭。」
  她服從了。
  「你叫什麼名字?」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的嘴唇在輕輕地動,「我叫南希。」
  她說的是英語!
  弗洛伊德驚訝地皺了皺眉頭,開始用英語對他說話。「那麼,南希,你的全名呢?」
  「斯萊特。南希·斯萊特。南希·奧斯本·斯萊特。馮·萊恩斯多夫。」她的嗓音有些異樣,說完之後嘴唇仍在動。
  「好的,放鬆,放鬆。現在告訴我:你是什麼地方的人?」
  「上帝。」
  弗洛伊德抬起頭,困惑地望著我們。我承認,當時我幾乎認為我們成了一場惡作劇的犧牲品——要麼就是她的幻覺把她帶入一個虛無縹緲的境界?
  福爾摩斯解決了這個難道。他站在姑娘身後,用只有我們能聽到的聲音說起來。
  「可能她指的是普羅維登斯,羅德島州首府。我想,那是美國最小的一個州。
  弗洛伊德沒等他說完就使勁地點頭,蹲下去,重新向姑娘問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是的。普羅維登斯。羅德島。」
  「你到這裡作什麼?」
  「我在頂樓度蜜月。」
  她的嘴又一次痙攣般地動起來,說話也有生氣了。福爾摩斯見此眼睛半閉,彷彿睡著了一樣。但我知道,這正是他最清醒的時刻。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站著一動不動,任憑煙斗冒出一縷縷輕煙,教人以為他已經進入夢鄉。「再問她一些問題,」他說。
  「你在哪兒結婚的?」弗洛伊德問。
  「在肉庫裡。」她說得結結巴巴,教人聽不清楚。
  「一間肉庫?」
  她點點頭。弗洛伊德抬頭望望我們,聳了聳肩。福爾摩斯示意他繼續問下去。
  「你說你叫馮·萊恩斯多夫。馮·萊恩斯多夫是誰?你丈夫?」
  「是的。」
  「卡爾·馮·萊恩斯多夫男爵?」弗洛伊德不由懷疑地問。
  「是的。」
  「男爵已經死了,」他說,這時那位自稱南希的女人突然站起來,拚命想睜開眼睛。
  「不!」
  「真是奇怪。顯然她在催眠狀態下仍舊保留著妄想——這是很少見的,」弗洛伊德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們。
  「妄想?」福爾摩斯說著,睜開眼睛。「是什麼使你認為那是妄想?」
  「它們毫無意義。」
  「這可不是一回事。馮·萊恩斯多夫男爵是誰?」
  「一位上了年紀的貴族。皇帝的親戚,我想。他在幾星期之前死了。」
  「他結過婚嗎?」
  「我不知道。坦率地說,我簡直糊塗了。」他無可奈何地絞著手。我們倆凝視著這個奇怪的病人,她的嘴唇又開始動起來。
  「我可以提一兩個問題嗎?」福爾摩斯向她那兒偏了一下頭。
  「你?」弗洛伊德大為驚異。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許能找出一點線索。」
  弗洛伊德盯著福爾摩斯,猶豫著,他不願意承認失敗,我想,也不願意承認自己需要別人幫助。
  「好吧。但是要快。鎮靜劑正在失去效用,時間不多了。」
  福爾摩斯興奮地閃動一下眼睛,在柳條椅前的草地上坐下,抬頭望看病人。他把胳膊放在膝蓋上,指尖又頂在一起,就像往常聽取委託人陳述案情一樣。
  「南希。告訴我,是誰把你的手腳捆起來的,」他說。他的聲音也像弗洛伊德的聲音一樣輕柔。
  「我不知道。」
  到這時弗洛伊德和我才發覺姑娘的手腕和腳踝上有一道道青色的痕跡。
  「他們用的是皮帶,對嗎?」
  「是的。」
  「他們把你放到一間閣樓裡?」
  「是的。」
  「你在那兒待了多久?」
  「我——我——」
  弗洛伊德舉起一隻手表示警告,福爾摩斯微微點了一下頭。
  「很好,南希。對那個問題不必介意。告訴我:你是怎麼逃跑的?你是怎麼離開頂樓的?」
  「我把窗子打破了。」
  「用腳?」
  「是的。」
  我看著姑娘穿著木履的腳,腳面上有一道一道的傷口。
  「然後你用碎玻璃片割斷皮帶?」
  「是的。」
  「然後順著排水管爬下來?」
  他非常有禮貌地檢查她的手。我們在一旁也看到指甲有損壞,手掌的皮膚有擦傷。她的手細長、清秀、本來是非常美的。
  「後來你跌落下來,是不是?」
  「是的……」她的聲音中又帶著感情衝動的跡象,她的嘴唇開始流血,她把嘴唇咬得太厲害了。
  「看這兒,先生們,」福爾摩斯站起來,輕輕掀起一絡紅褐色的長髮。她的頭髮本來被醫院的看護梳成一個髮結盤在腦後,但現在鬆散了,頭髮披落下來,掩住一塊紫紅色傷痕。
  弗洛伊德走上去示意福爾摩斯停止詢問。於是福爾摩斯回到原來站的地方,把煙斗裡的煙灰磕掉。
  「現在睡吧,南希。睡吧,」弗洛伊德命令道,她順從地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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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幕間曲

  我們來到醫院北面森森街一家小咖啡館裡,思索有關這位自稱南希·斯萊特·馮·萊恩斯多夫的女人的問題。
  「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弗洛伊德問。
  「意味著罪惡,」福爾摩斯從容答道。「我們還不知道她的話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但可以肯定,這個女人的手腳曾被捆綁,她曾被關在一間屋裡挨餓,這屋子對面隔一條狹窄的小巷有另一座建築物,她逃跑的方式與她所講的沒什麼出入,可惜醫院裡的人把她全身上下洗乾淨了,衣服也全燒了。她原來的模樣會提供更多的線索。」
  我偷眼看看弗洛伊德,生怕他把福爾摩斯的話當成對醫院的指責。這位偵探的頭腦中存在著兩種意識,一方面他知道這女人渾身濕漉漉的,身體狀況也很差,需要很好護理,另一方面,他卻不由自主地把人看作問題中的因素,結果常常使不熟悉他那套方法的人感到驚詫。
  然而弗洛伊德醫生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假如我要證明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精神患者,」他喃喃說道,「那麼,我就看不出— —」
  「你是看,」福爾摩斯打斷他的話,「而不是觀察。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是很重要的,有時會導致完全不同的結論。」
  「但她究竟是誰?她真的從羅德島州普羅維登斯來的?或許那只是她的幻想?」
  「在弄清事實之前進行推理是一個極大的錯誤,」福爾摩斯告誡說,「那無疑會異致判斷誤差。」
  他點燃煙斗,而弗洛伊德則盯著自己的杯子。兩人的位置不知不覺顛倒過來。充當導師的本來是弗洛伊德,現在卻變成福爾摩斯了——而弗洛伊德,說句公道話,也並不反對扮演一名學生。
  「那麼,該怎麼辦呢?」他問道。「我們要不要通知警方?」
  「當她被發現時就在警察手裡,」福爾摩斯立即答道。「如果他們當時沒想出辦法,現在又能怎麼樣呢?另外,如果此事真的牽涉到一位貴族,他們恐怕也不願意插手。」
  「那麼,你的意見呢?你是不是願意親自調查此事?」
  「我?」福爾摩斯竭力裝出吃驚的模樣,不過這一次我覺得他表演得太過火了。「但是我的狀況——」
  「你的狀況顯然不會妨礙你,」弗洛伊德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而且,工作也正是你所需要的。」
  「好極了。」福爾摩斯驀地直起身子,不再裝模作樣了。「首先我們必須瞭解馮·萊恩斯多夫男爵的情況——他是誰,為什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等等。當然,還有他是否有妻子,如果有,是哪國人。由於我們的委託人對某些問題無法回答,所以我們必須從案子的另一頭搞起。」
  「你說那女人待的頂樓對面有一座建築物,中間隔著一條狹窄的小巷,你的根據是什麼?」我問。
  「這很簡單,我親愛的朋友。我們的委託人皮膚格外白皙,可是從她本人的陳述中我們知道,她的囚室有一個窗戶,窗口很大,可以容她逃跑,結論:雖然房間有窗戶,卻有一樣東西在阻擋陽光的照射,否則她的臉色不會那什蒼白,這東西除了另一座樓房還會是什麼呢?」
  「妙極了!」弗洛伊德驚歎地邊說邊走了。
  「我要和你談談,聽聽你的意見,華生,」弗洛伊德走後福爾摩斯說道。
  我們付了錢,朝瓦林格街走去,福爾摩斯把煙斗裝上煙,停住腳步站了一會兒,把它點燃。
  「有兩種可能,華生,」他說。「一種可能是這個女人說的是真話,另一種可能是她在欺騙我們——或企圖欺騙我們:現在,這個問題——她身份的問題,我們暫且放在一邊,等到搞來材料再說。但是案件中的其他因素我們不妨思考一下。這個女人為什麼會被捆住手腳關在頂樓上?無論她是貴族夫人還是女乞丐,這裡只有兩種可能:要麼綁架她的人想讓她干某件事,要麼他們想阻止她干某件事。」
  「如果她的手腳被捆起來,」我試探地說,「那麼後一種可能性我覺得大一些」
  福爾摩斯微笑著看看我。
  「可能的,華生。可能的。但是如果我們把她假設為女乞丐,一個操美國口音英語的女乞丐——那麼她能做什麼?他們怕她什麼?假如他們怕她,想阻止她做某件事情,那麼究竟為什麼還允許她活下去?為什麼不直接——」他的話音漸漸低落,最後消失了。
  「福爾摩斯,假如那些人——不管他們是什麼人——的確打算幹掉她呢?他們會不會故意讓她跳到運河裡去自殺呢?」
  「你是說他們讓她逃跑?我不這樣認為,華生。她冒了極大的危險,用了極巧妙的手段,這不是那些人所能料到的。你還記得,她順著排水管偷偷爬下來,把頭摔傷了。」
  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我發現我們已經走過弗洛伊德的家,正沿著伯格街向運河方向慢慢走去。我問:「你根據什麼認為能找到那座樓?它可能在維也納的任何一個地方。」
  「不,不,這個年輕的女人身體極端虛弱,不可能走很長的距離。她是在橋上被人發現的,所以她是從那附近什麼地方出來的。另外,根據我們的推測,那裡還有一條狹窄的小巷,這對我們不是很有幫助嗎?也許是個倉庫。附近有肉庫嗎?總之,我並不期待著準能找到那幢樓房。我只是想熟悉熟悉這一帶的環境。」
  他沉默下來,讓我自己冥思苦想。
  「福爾摩斯,為什麼這個女人千方百計逃了出來,卻又迫不及待地投河自盡呢?」
  「問得好,華生。這是個十分微妙的問題,而且在我們的案子中很可能是個關鍵,不過目前探討她的動機還為時過早,我想這有待於我們先搞清這位委託人的身份。」
  「也許我們的推測有些脫離實際,也許她只是在私人關係上遭逢了不幸,一個神經失常的戀人,或者——」
  「不會的,華生,」他笑著說。「首先,這女人是個外國人,在催眠狀態下她回答問題用的是美國英語。其次,我們聽到她提到一個名叫馮·萊恩斯多夫的男爵,這肯定不是個小人物。最後,」他把頭轉向我,「即便是個小案子,又有何妨呢?我們不會白幹的,難道這個不幸的女人因為不如別的女人那麼有錢有勢,就該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嗎?」
  我沒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陪著他向前走去。這時我們來到一片住宅區,房屋大多是木制的,最高兩層,很髒,油漆已經脫落,而且全擠在運河岸邊,向前傾斜著;挨著岩石鱗峋的河岸。望不到頭的沿河房屋中摻雜著一些倉庫和短短的防波堤。
  「真是個沉悶的地方,」福爾摩斯環視著四周說,「其中每幢房子都可能設有關押南希·斯萊特的頂樓。」
  「南希·斯萊特?」
  「如果不用那個貴族的姓氏,就必須用這個名字。」
  說著,我們轉過身往回走,離開了那個令人厭倦的地方。一路上福爾摩斯寡言少語,只是經過電報局時進去拍了個電報。我們回去時弗洛伊德醫生已經在家裡待候,把瞭解到的情況告訴我們。他剛才去查閱了有關貴族姓氏的材料,還抽空去探視了一位病人。
  他對我們宣佈他的查閱結果:「卡·赫爾穆特·沃爾夫岡·馮·萊恩斯多夫男爵是弗蘭茨·約瑟夫皇帝的遠房兄弟。他本人是巴伐利亞人,不是奧地利人,大部分財產集中在德國的魯爾河谷——全是些製造軍人的工廠。
  「這位男爵曾經是維也納社交界的頂樑柱——不過很少露面。他非常喜愛戲劇。他結過兩次婚,第一次娶的是哈布斯堡皇室的一位公主,她在大約二十年前去世了,給他留下唯一的一個兒子。
  「年輕的曼弗雷德·戈特弗裡德·卡爾·沃爾夫岡·馮·萊恩斯多夫在名聲上比他已故的父親要差一些。他揮金如土,債台高築,品格——尤其在男女關係方面一公認是極差的。」
  「那麼第二次結婚呢?」福爾摩斯打斷他的話。
  弗洛伊德歎了口氣:「那是他去世前兩個月的事。他到美國旅行,認識了普羅維登斯市紡織業的一位女繼承人,南希·奧斯本·斯萊特。他們幾乎立即就結婚了。」
  「為什麼這麼急?」福爾摩斯驚奇地問。「有財產有地位的人通常都要把訂婚結婚的儀式辦得十分隆重,時間拖得很長,藉以充分地品味其中的樂趣。」
  「男爵已近七十高齡了,」弗涪伊德聳聳肩答道。「也許他意識到自己活不了多久— —」
  「是這樣,是這樣。越來越奇怪。」我的朋友又說,他眼睛半睜半閉,兩手的指尖輕輕頂在一起,這是當他集中注意力時的習慣動作。
  「他們三月中旬乘文麗西亞汽艇回到歐洲,」弗洛伊德繼續說,「徑直去了男爵在巴伐利亞的別墅——據說那地方外人是絕對進不去的——大約三個星期之前男爵就在那兒去世了。」
  「兩個月多一點,」福爾摩斯沉吟道。隨後他睜大眼睛問:「你有沒有辦法確定他的死因?」
  弗洛伊德搖了搖頭:「我說過,他已經不年輕了。」
  「但很健康?」
  「就我所知是這樣。」
  「很有意思。」
  「但也很難說,」我插嘴道。「如果一位上了年紀的人——即便很健康——娶了個歲數還不到他一半的女子——」
  「這一點我已經想過,」福爾摩斯淡淡地說,然後又轉向弗洛伊德。「那個寡婦後來怎樣了?」
  弗洛伊德遲疑了一下。「這個,我沒能瞭解到。不過她好像是住在維也納,似乎比她已故的丈夫更不愛拋頭露面。」
  大家沉默了,福爾摩斯思索著,在頭腦中整理著這些材料。
  「有可能,」他道,「她這樣深居簡出可以理解:居喪,以前一定沒到過維也納。」
  他站起身,看看自己的表。
  「醫生,尊夫人準備和我們一起去歌劇院嗎?我記得你說開場時間是八點半鐘。」
  關於神話般的「維也納歌劇院」,富麗堂皇。金碧輝煌的枝形吊燈勻觀念席上那些如花似錦的貴婦們一身身琳琅滿目的珠寶交相輝映。那天晚上演出的是瓦格納的歌劇,福爾摩斯坐在我右側,從一開始就完全沉浸在音樂之中,他只開過一次口。弗洛伊德閉著眼,不過不是在傾聽,而是在睡覺,第一次幕間休息時,我把手臂伸給弗洛伊德太太,我們四個人慢慢向門廳休息室走去。當我們快走到樓上第一排包廂下面時,福爾摩斯停住腳步向上望望。
  「如果馮·萊恩斯多夫男爵經常光顧劇院,」他在人群小聲說,「那麼他可能在這家歌劇院保留著一個包廂。」他的頭一動不動,只朝包廂那邊抬抬眼睫毛。
  「肯定會的,」弗洛伊德表示同意。
  「讓我們試著找找看,」福爾摩斯邊說邊向門廳移動腳步。
  那些貴族和有錢人都有包廂,用不著在休息時隨著人群擠來擠去,要擠過外層的女士們和裡面簇擁著的先生們達到包廂,需要十分的機智和膽量。
  福爾摩斯和我自告奮勇地承擔了這番嚴峻的考驗,很快便得勝歸來。
  回來時,我們發現弗洛伊德正和一位先生交談。那人個子很高,衣著時髦,初看上去還算年輕,儘管有那身講究得無可挑剔的服裝,他卻戴著一幅鏡片厚得出奇的夾鼻眼鏡。
  「這位是胡戈·馮·霍夫曼斯塔爾。這是我的妻子,我想你認識。這兩位是我的客人,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醫生。
  馮·霍夫曼斯塔爾顯然吃了一驚。
  「難道是福爾摩斯和約翰·華生大夫?」他迫不及待地問,「真是大榮幸了!」
  「我們也感到同樣榮幸,」福爾摩斯謙虛地說,微微點了一下頭,「如果站在我們面前的是《昨天》的作者。」
  這位嚴肅的中年花花公子鞠著躬,臉一直紅到耳根,我很難把那副難為情的樣子和他的儀表聯繫在一起。我從沒聽說過福爾摩斯提到的這部《昨天》,所以只好不失體面地保持沉默。
  「你們是不是來這裡辦一件案子?」他好奇地問。
  「也是,也不是,」福爾摩斯答道。「告訴我,年輕的馮·萊恩斯多夫男爵是否和他父親一樣對歌劇抱有濃厚的興趣?」
  這個問題提得太突然,馮·霍夫曼斯培爾一時竟茫然了,只呆呆地望著我的朋友。
  「真奇怪,你竟提出這麼個問題,」詩人緩慢地答道,一邊心不在焉地旋轉著眼鏡腿。
  「為什麼奇怪呢?」弗洛伊德問,他已經對這邊的談話發生了興趣。
  「因為在今晚之前,我的回答應該是『不』。」馮·霍夫曼斯塔爾用德語快速而清晰地說。「我從沒聽說他對歌劇有什麼興趣,而且坦率地說,得知老男爵去世的消息以後,我很擔心維也納音樂界會失去一位舉足輕重的贊助人呢。」
  「那麼現在呢?」福爾摩斯問。
  「現在,」詩人用英語答道,「他來看歌劇了。」
  「他現在在這兒?」
  馮·霍夫曼斯塔爾困惑了,隨後意識到福爾摩斯的問題可能直接關係到一樁案件的進展,於是激動地點點頭。「來。我把他指給你看。」
  這時,開場的鈴聲響了,觀眾紛紛走回自己的座位。馮·霍夫曼斯塔爾隨我們走向我們的座位。他轉過頭裝作尋找熟人的模樣張望著,然後輕輕用臂時碰碰福爾摩斯。「在那兒。中間往左第三個包廂。」
  我們照他說的方向望去,只見那個包廂中坐著兩個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位服裝華貴的婦人,秀麗的黑髮上佈滿光彩奪目的頭飾。她一動不動地坐著,身旁是一位英俊的男子,正用觀劇望眼鏡掃視觀眾。望遠鏡下面有一副精心修整的鬍鬚,一個剛毅的下巴,一對薄薄的肉感的嘴唇。那個長著鬍鬚的下巴彷彿在哪兒見過。有一瞬間,我覺得那人好像在看我們。馮·霍夫曼斯塔爾的謹慎作法是頗有遠見的,他是個戲劇家,當然很會作戲,而且認為自己是在幫助福爾摩斯偵破一個案件(實際上的確是這樣)。不過我覺得他有點過分沉迷於此事的戲劇性了,儘管他的意圖是好的。
  突然,包廂中的那個男人放下觀劇望遠鏡,弗洛伊德和我頓時驚呆了——這正是在毛姆堡俱樂部的網球場上被弗洛伊德打得落花流水的那個帶疤的無賴,也許男爵認出了我們倆,但他毫無表示,也許歇格克·福爾摩斯意識到我們倆的反應,但他不動聲色。
  「那個婦人是誰?」福爾摩斯在我身後問道。
  「哦,那是他的繼母,我想。」馮·霍夫曼斯塔爾說,「美國一份產業的女繼承人,南希·奧斯本·斯萊特·馮·萊恩斯多夫。」
  燈光暗了,我仍舊朝那位端坐不動的美人望著。這時我覺得福爾摩斯在扯我的袖子,催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不大情願,但還是服從了,同時忍不住又朝那奇特的一對望了一眼 ——英俊的年輕男爵和他的雕像般一動不動的伴侶。她那滿頭的珠室在昏暗中仍舊閃爍著光彩,這時第二幕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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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鎧甲上的一道裂痕

  自從胡戈·馮·霍夫曼斯塔爾指出包廂中的女人是馮·萊恩斯多夫男爵的遺孀,整個演出在我眼裡便化為烏有了。我竭力想把事情理出個頭緒,打算趁開場的時候和福爾摩斯悄悄交談幾句,但他一本正經地把手指放在唇上,獨自沉醉在音樂之中。
  這裡有兩種可能性。要麼這個女人真的是軍火大王的遺孀,要麼就是個冒名頂替的人。如果她是真的——我必須承認她的外表很有男爵夫人的氣派——那麼我們的委託人又是誰呢?她怎麼會對這一切瞭如指掌,又為什麼緣故遭到綁架呢?
  我向弗洛伊德偷覷了一眼,他也在思索這一問題。
  我們坐馬車回家的時候,福爾摩斯仍舊絕口不提這件事,興致勃勃地談著剛才的演出。
  我們回到伯格街19號的書房,弗洛伊德向妻子道了晚安,在椅子上坐好,準備討論下一步該怎麼辦。這時福爾摩斯含含糊糊地說他要回房間待一會兒。他走後,弗洛伊德皺起眉頭,噘著嘴,不悅地望了望我。「我也想去一下,或者咱們最好一起去。」
  我迷惑不解地跟他匆匆走出書房,疾步上樓。他沒敲門,一下把福爾摩斯的房門推開。我們一眼看到他正坐在鏡台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一支注射器和一個小瓶,小瓶中是可卡因。他沒顯出吃驚的樣子,但我卻驚得目瞪口呆。
  「我只是有點想它,」他緩慢地、有點悲傷地說。
  他用雙手托著下巴,重新向鏡台上的小瓶望去。可卡因和注射器放在那兒,活像祭壇上的供品。
  他一把抓起小瓶和注射器,毫不在意地遞給弗洛伊德(我始終不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和怎樣把它們搞來的),然後拿起他的黑色石南根煙斗,跟著我們走出房間,輕輕關上門。
  我們回到書房,弗洛伊德絕口不提剛才的事,開始講起我們在毛姆堡俱樂部和小男爵的那段奇遇。福爾摩斯靜靜地聽著,只是問:「不打反手球?真有意思。他發球怎麼樣?」
  我打斷福爾摩斯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詢問,直截了當地問他是否得出了什麼結論。
  「只有最顯而易見的一些看法,」他回答說,「而且僅僅是假設,還需要進一步瞭解,需要證據。」
  「怎樣才能證實呢?」弗洛伊德問。
  「恐怕要到法院才行。我們可以隨意作出各種各樣的結論,但如果無法證明它們是事實,那麼我們只好睡大覺。」
  他格格笑起來,「他們很精明,非常精明。而且在他們偶爾失誤的地方,老天爺又幫了他們的忙,給了我們這麼個證人,她的證詞不僅極其有限,而且到法庭上還會遭到懷疑,甚至被認為是完全無效的。」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沉思,一口一口地吸著煙斗。
  「我對歐洲政治的瞭解恐怕還不夠深刻,」他終於歎口氣說。「弗洛伊德大夫,你能幫幫我嗎?」
  「怎麼個幫法?」
  「哦,只需告訴我一些一般性的情況。奧托·馮,俾斯麥公爵還活著,不是嗎?」
  「我想他還活著。」
  「但不再是德國首相了吧?」
  弗洛伊德迷惑不解地望著他。
  「當然,他不作首相已經將近一年了。」
  「哦。」他又一次陷入沉思,弗洛伊德和我困惑地彼此望望。
  「可是,福爾摩斯先生,俾斯麥和這件事有什麼———」
  「你怎麼竟看不出來?」福爾摩斯猛地站起身,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不,不會的。」然後回到椅子上坐好,「一場歐洲大戰正在醞釀之中,這已經很明顯了。」
  我們驚愕地望著他。
  「一場歐洲大戰?」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點點,轉身尋找火柴。
  「而且規模巨大,如果我沒把那些跡象理解錯。」
  「可是你怎麼能從今天所看見的推測到這一點呢?」
  「根據馮·萊恩斯多夫男爵夫人和她繼子的關係。」
  「可是我看不出他們之間有什麼特別的關係,」我的聲調也和弗洛伊德的差不多。
  「那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關係。」
  他把杯子放下,那雙灰色的眼睛熱切地望著我們。
  「弗洛伊德先生,維也納有沒有遺囑登記處?」
  「遺囑登記處?怎麼,當然有。」
  「那麼,我希望你明天上午抽一些時間去那兒,查一查馮·萊恩斯多夫男爵的產業現在由誰掌管。」
  「我十點鐘還要去看一位病人,」醫生不由抗議道。但福爾摩斯冷冷一笑,舉起一隻手。
  「難道你不相信嗎?現在不是一個人,而是千百萬人的生命在受到威脅。」
  「好吧。我照你的吩咐去作。那麼你去作什麼呢?」
  「在華生大夫的幫助之下,我要去尋找敵人鎧甲上的一道裂痕,」福爾摩斯說著,把煙斗中的煙灰磕掉。「據你看,我們的委託人明天能出門嗎?」
  「出門?走多遠?」
  「哦,只在城裡。我想讓她去見一個人。」
  弗洛伊德考慮了一會兒:「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可以,」他猶豫地說。「她看上去身體很健康,只是精神狀態不好,還有就是營養不良引起的虛弱。」
  「好極了!」福爾摩斯站起身,打個呵欠,一面用手背輕輕拍著背。「我們今天的時間夠長了,恐怕以後還要幹得更長,所以我想,該去休息了。」
  說著,他鞠個躬,離開了房間。
  「從這一切他究竟看出什麼了?」我好奇地問。
  「我一無所知。」弗洛伊德歎息道。「無論如何,該睡覺了。」
  我也感到筋疲力盡,但是當我的身體紋絲不動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的頭腦仍在久久地飛速旋轉著,試圖解開這個謎。一場歐洲大戰!千百萬人的生命!我曾多少次為我朋友那種奇異的才能而驚愕,但從未見他以如此之少的根據作出如此之多的推論。而且,天哪,假如這一切最後竟被證實,又會是一番什麼情景呢?
  第二天早晨,我們三人在出門之前一道匆匆吃了早餐。福爾摩斯胃口大開,這表明他的健康已經恢復。弗洛伊德嚴肅地吃著,但他沉默寡言和憂慮不安。他和我一樣度過了一個不寧靜的夜晚。
  我們走到門口正準備分手,郵差送來一份電報,是給歇洛克·福爾摩斯的。他撕開封套急切地讀著,隨後什麼也沒說,就把電報塞進口袋,向郵差擺擺手,示意不拍回電。
  「我們的不變,」他說著向弗洛伊德微微鞠個躬,對我們倆好奇的目光不予理睬。醫生滿臉不悅地走了,福爾摩斯向我轉過身,「現在,華生,我們也走吧。」
  我們坐上出租馬車徑直向醫院駛去,在那裡他們見了弗洛伊德的親筆字條,便把病人交到我們手上。她的體力明顯恢復了,順從地跟著我們出來,邁進停在大門外的馬車。福爾摩斯事先已將我們的目的地寫在襯衫袖口上,我們開始穿過城市去完成一項神秘的使命。關於這項使命,當我詢問時他只說:「時機快到了,華生,別著急。」
  「你估計弗洛伊德醫生會在登記處發現什麼?」我問。
  「他會發現我已經瞭解的東西。」
  他轉過臉向委託人溫和地笑笑,但她直瞪瞪地望著前面。
  馬車越過多瑙運河,進入一片居民區。我們在瓦倫斯泰因大街停了一下,然後駛進一條寬寬的車道,這條車道通向一幢有點陰森的房子,房前有一個精心修整的花園。一輛馬車停在門前的停車處,就在我們攙扶著委託人下車時,房子的大門開了,走出一位中等身材、腰板筆直的男人。雖然他身穿普通大衣和便服,但姿態卻使人感到他不僅是個軍人,而且受過最嚴格的普魯士軍隊的訓練。
  他向我們,或者不如說向我攙扶的女子鞠了個躬,文雅地脫帽致意,然後鑽進馬車,馬車隨即啟動了。
  福爾摩斯凝望著遠去的馬車,皺著眉頭。
  「你見沒見過那個人,華生?」
  「見過,但怎麼也想不起在哪兒見的。福爾摩斯,這是誰的房子?」
  他微笑著按按門鈴。
  「這是馮·菜恩斯多夫男爵在維也納的府邪,」他答道。
  「福爾摩斯,這太荒唐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怎麼呢?」他輕輕掙脫胳膊,「男爵這會兒不在。」
  「可萬一他回來呢!你不知道那會給她帶來什麼後果,」我暗暗指了指那個沉默不語的同伴。「你應該事先和醫生——」
  「親愛的華生,」他心平氣和地打斷我的話,「你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現在時間就是一切,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必須逼迫對手攤牌。無論如何,她看到這房子時並沒有任何反應。誰知道事情會怎麼樣呢?如果她能有所反應,說不定正好就此痊癒呢。」
  他的話音剛落,寬大的房門打開了。一個表情冷漠的穿號衣的管家問我們有何貴幹。福爾摩斯把名片遞過去。這人毫無表情地接過名片,把我們三個引進一問拱頂的前廳,然後退了下去。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旁邊那間寬敞的長方形門廳,既華麗又陰森,像房子的外表一樣。地板是橡木的,牆上掛著壁毯,裝飾著中世紀的兵器,還有鑲著鍍金畫框的油畫。
  「你見過比這更可怕的地方嗎?」福爾摩斯在我身邊悄悄說道,「瞧瞧天花板吧!」
  「福爾摩斯,我真要對你的作法提出抗議了。至少應該告訴我即將發生的事。在這場可怕的戰爭中敵人是誰?」
  「恐怕我也一無所知,」他無精打采地答道,一面仍舊用不贊成的目光望著頭頂上那些洛可可式木雕。
  「那麼,你究竟根據什麼說一場——」
  「好吧,」他有點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我們面臨著一筆產業的爭奪,這筆產業是一大批軍火工廠。如果我們推測——」他見那個僕人走進門,就閉住了嘴。
  「如果你們願意的話,請隨我來,」那人作個手勢說,「我帶你們去見男爵夫人。」
  這幢大房子簡直象座迷宮,假如沒有嚮導,簡直就找不到那個女人的客廳。
  這個房間比我們一路走來時瞥見的其他房間較為多了點現代的色調,所有傢具都罩著華麗的粉紅色罩布,下面拖著長長的穗子。
  在一片粉紅色正中的一張沙發上坐著我們昨晚看見的那個美人,她一見我們進去,便站立起來,操著一口美國口音的英語說: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有幸——」她突然停住,驚喜地發出一聲叫喊,一隻手不覺按在胸口上,眼睛在驚愕中瞪得大大的。
  「天哪!」她高喊道。「是諾拉嗎?」
  她衝上前去,把福爾摩斯和我撇在一邊,拉起我們委託人的手,輕輕把她領到光亮處,熱切地端詳著她的臉。而我們的委託人,仍像以往那樣順從、冷漠、無動於衷,任憑男爵夫人的擺佈。
  「怎麼回事?」這位太太嚷起來,「她完全變了。」
  「你認識她?」福爾摩斯溫和地問道,緊緊盯著男爵夫人,這時男爵夫人把頭轉向被稱作諾拉的女人。
  「怎麼,我當然認識她。這是我的貼身女僕,諾拉·西蒙斯。她幾個星期前失蹤了,一點音訊也沒有。天哪,諾拉,出了什麼事?你怎麼來維也納的?」
  她的臉上佈滿疑惑的神情,然後又關切地審視著那個蒼白倦怠的面孔。
  「恐怕你會發現她無法回答你了,」福爾摩斯鄭重其事地說,一面輕輕把兩個女人分開,攙著諾拉·西蒙斯(假如這確是她的名字)坐下。然後他向男爵夫人扼要敘述了我們碰到她女僕的經過。
  「這太可怕了!」她聽完之後驚恐地說。「她被人綁架了嗎?」
  「看來是這樣,」福爾摩斯平淡地答道。「從你風才的話來看,我想,她是隨夫人到巴伐利亞去的?」
  「從上船起,她就沒離開過我一步——除了休息的日子。」公爵夫人的面容顯出一種尊貴的氣派。「她正是在大約三星期前那個休息日失蹤的。」
  「男爵去世的那天?」
  這個女人眼圈紅了,雙手緊緊絞在一起。
  「嗯,是的。發生不幸時諾拉不在別墅裡。她在鎮上,那個鎮子我記得叫艾爾戈德已赫。在混亂中,誰也沒注意她。而且,我剛才說過,那天她休息。第二天沒見她回來,我覺得可能發生了什麼意外,於是通知了警察局。如果不是我丈夫突然去世,我心裡亂成一團,也許可以早一點通知警察。」
  「你推測發生了『意外』,難道你沒想到可能是某種罪行嗎?」
  「我當時並不知道怎樣想。她走了——」男爵夫人不知說什麼好,兩手攤開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示。
  「警方沒能發現你女僕的蹤跡?」
  她搖搖頭,然後激動地抓起那雙毫無生氣的手,「親愛的,總算找到你了!」
  「能否問一下,你丈夫是怎樣死的?」福爾摩斯緊緊盯住她問道。
  男爵夫人的眼圈又一次紅了,「他的心臟,」她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用咳嗽掩飾我自己的慌亂,福爾摩斯卻站了起來。
  「我深表同情。好的,我們的事情辦完了,華生。」他輕鬆地說,我覺得他的語調裡沒什麼感情。「我們已經揭開了我們的小謎。」他把手伸向諾拉·西蒙斯。「太太,很抱歉,耽誤了你的時間,還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可是你們不能把她帶走!」男爵夫人喊道。
  「她現在這副樣子對你不會有任何用處,」福爾摩斯冷冷地說。「她自己還需要別人來照料。」說著又把手伸過去。
  「哦,我會照顧她的,」這個女人堅持道。
  「在目前情況下這樣作是完全不可能的,你的僕人正在綜合醫院接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治療,我們把她帶到這兒來並沒得到他本人的允許。如果不是為了搞清她的身份,我不會把她帶出來的。」
  「得是——」
  「不過,我可以勸說醫生把她交給你照顧。在普羅維登斯的時候,你一定幫助教會照顧過缺衣少食無家可歸的窮人吧?」
  「那時我常常做這類教會的慈善工作。」男爵夫人急忙答道。
  「我也這樣想。你儘管放心,我一定會向弗洛伊德醫生反映這一情況,等到他要對病人作出處理的時候,一定會考慮你的要求的。」
  她還想說什麼,但福爾摩斯一擺手,我們便告辭了,帶著不幸的女僕一同出來。
  馬車在原地等候我們,我們鑽進去,隨即福爾摩斯不出聲地大笑起來。
  「一個極為出色的表演,華生。光憑她的勇氣和機智就可以和最傑出的藝術技巧相媲美。當然,他們事先有所準備。這個女人受過很不錯的訓練。」
  「那麼說,她是個冒名頂替的?」簡直很難想像那個天姿國色的女人竟是個騙子。福爾摩斯不耐煩地點點頭,把煙斗中的煙灰擺掉,隨後向旁邊那個乘客偏偏腦袋。
  「這個可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馮·萊恩斯多夫男爵夫人,」他嚴肅地說。「不過在了結這件事之前,我們可以恢復她的一部分權利,即使還不能恢復她的理智。」
  「你怎麼知道另外那個女人是在撒謊?」
  「你是問她在什麼地方露了馬腳——除了關於女僕失蹤的那段荒誕不經的故事之外?」
  我點點頭,並坦率地說我不認為她的話完全不可信。
  「也許她的話包含著我們還不瞭解的事實,它們會幫助我們搞清楚這件事的原委,」我繼續說,越來越覺得我頭腦中漸漸形成的想法是不錯的。「也許——」
  「也許是這樣,」他微笑著表示同意。「然而有一些事實卻證明了我的結論。」
  這位珠圍翠繞華貴雍容的女子太像個男爵夫人了,我們那位神經錯亂的病人卻與這個角色不大相配。然而福爾摩斯的態度又那麼自信,自信得令人氣惱(不到一星期之前,他自己還幾乎是個滿口譫語狂言的瘋子),他那副表面謙恭實則傲慢的樣子真叫人難以忍受。
  「那麼是些什麼事實呢?」我憤憤地問。
  「你也許想知道,」他說著,遞過來早上收到的電報,對我話音中的憤慨不予理會,「羅得島州的斯萊特家族二百年來一直屬於貴格教派。貴格教派輕視教會,舉行禮拜的時候是不去教堂的。他們自然不搞慈善事業。是這樣,當然是這樣。」說著,他把頭轉向車窗外面。
  我愕然了,正想開口,他又繼續說起來,「而且,巧得很,我剛剛想起在哪兒見過馮·施利芬伯爵。」
  「什麼伯爵?」
  「馮·施利芬。我們在門口碰到的那個人,他的肖像幾個月前曾上過《泰晤士報》。你見過嗎?如果我沒記鍺,那時他剛剛被任命為德國的總參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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