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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jan0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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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都梁] 亮劍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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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8 21:36: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獨立團政委兼代理團長趙剛正在屋子裡讀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聽見門外有人喊:報告。趙剛眼睛沒離開書,嘴裡下意識應道:進來。李雲龍披掛整齊地推門進來,他腳跟一碰,挺胸敬禮:報告政委,獨立團一營營長李雲龍奉命來到,請首長指示。趙剛抬頭一看,傷了一下,便馬上反應過來,不由渾身不自在,他張嘴罵道:老李,你裝什麼大尾巴鷹?成心寒摻我是不是?

  李雲龍依舊站得筆直,繃著臉說:報告首長,我李雲龍是犯了錯誤的人,請首長隨時批評教育。趙剛臉上掛不住了,他把書本一合站了起來:你他媽怎麼這麼多廢話?先坐下來不行嗎?報告政委,部下不敢。嘔!趙剛照李雲龍當胸一拳:老李,你裝什麼蒜?有話說,有屁放。首長,有酒嗎……沒有。首長可不興說瞎話,我看見那酒瓶子了。趙剛無可奈何地拿出了酒瓶子。李雲龍終於露出了本來的面目,他一把甩飛了帽子扯開風紀扣,隨手摘下駁殼槍扔在土炕上,一騙腿上了炕,大模大樣地敲敲炕桌道:滿上,滿上。

  趙剛邊斟酒邊發牢騷:我怎麼覺得像是我受了處分似的?在喝酒的問題上,趙剛已是徹底放棄原則了。這事若放在以前,李雲龍大白天平白無故就想喝酒,門兒也沒有。軍事上的事團長說了算,生活上的事政委說了算,這是有分工的。為喝酒的事,李雲龍是拍桌子瞪眼也好,跳腳罵街也好,趙剛毫不通融,那時他管起李雲龍來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李雲龍被降職成了營長,趙剛心裡很不是滋味。一見到李雲龍他臉上就不自然,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李雲龍早號好了趙剛的脈,知道這小子有了心理負擔,於是就喜歡在趙剛面前晃悠,見面就畢恭畢敬地立正敬禮。他喜歡看趙剛尷尬的樣子,因為這時要酒喝,一般都能得到滿足。儘管被降了級,李雲龍在獨立團還是一言九鼎,全團人包括趙剛始終拿他當團長,開作戰會議時,他照舊行使團長的職責,分派任務時對各營營長罵罵咧咧。他自己對此沒覺得有何不妥,全團人也覺得天經地義。連上級機關都知道這種情況,故意睜一眼閉一眼,連個新團長都不派,只讓趙剛代理。上級召開會議,都是趙剛一個人去,回來再向李雲龍匯報,每當這時他便端足了架子,盤腿坐在炕上,半合著眼,嘴裡還哼哼哈哈的,恨得趙剛直咬牙,心說這狗日的哪裡是被降了級?明明是成了自己的上級。

  前些日子,一營有個新兵不明底細,張嘴叫了李雲龍李營長,李雲龍皺皺眉頭轉身走了,一個老兵火冒三丈,照著新兵劈面一個耳光罵道:你狗日的叫什麼哪?李營長?那是你叫的嗎?新兵挨了揍覺得委屈,他捂著臉申辯道:他是咱營長嘛。老兵兇惡地威脅道:你再說,還想挨揍是不是?趙剛知道後,居然沒有批評打人的老兵,倒把挨打的新兵訓了一頓:誰讓你這麼叫的?你穿開檔褲時他就是團長了,咱獨立團除了他,沒有別的團長,明白嗎?李雲龍有次見了副團長邢志國,他半開玩笑地給邢志國敬了個禮,邢志國當時臉都白了,他發火道:團長,你成心給我添堵是不是?咱說好了啊,你以後要再開這種玩笑,咱倆就不是老戰友了。李雲龍嘴上向他道歉,心裡卻很受用。

  全團人都這麼認為,上級怎麼任命那是上級的事,在獨立團,團長的位子只姓李,就算李雲龍被降成伙夫,在這一畝三分地裡,他永遠說了算。此時,李雲龍逮住了酒,自然是一杯接一杯,趙剛斜眼看看他道:喝點兒就差不多了吧?你有完沒完?這得看是誰說了,要是上級這麼說,我立馬不敢再喝了。要是老戰友這麼說,按我的理解,是嫌我喝得少,不夠意思,是吧?李雲龍的話裡帶著明顯的威脅。

  趙剛被噎得一時沒話了,他想了想道:要這麼說,你還是喝死算吧,他媽的全團就你特殊,你憑什麼?你咋不說全團就我被降了級呢?官丟了再不讓喝點兒酒,你還讓不讓老子活啦?趙剛轉移話題道:老李,今年一開始勢頭不錯,蘇聯紅軍和英美盟軍已經從南北兩個方向攻入德國本土,希特勒快撐不住了。美軍在太平洋戰場上也頻頻得手,連日本本土也處在美軍轟炸機的攻擊航程內,我估計,戰爭有可能在今年結束。

  李雲龍喝口酒道:歐洲和太平洋離咱們太遠,咱們還是關心眼皮下的事吧。眼前的鬼子也快不行了,他們在收縮防禦,兵力越來越吃緊,連十四五歲的孩子都應徵入伍了,不少據點也被放棄了。上個月,晉綏軍楚雲飛部突然攻佔了安化縣城,把他的指揮部遷進了城而日軍競默認了這個現實,放棄了奪回縣城的打算。老李,你別喝了,你看出什麼名堂沒有?咱老李是誰?能看不出這點道道來?要我說,鬼子倒不足為慮,要堤防的倒是楚雲飛這小子,安化縣城一落到他手裡,對咱們的地盤已形成三面包圍之勢,這小子只要得機會隨時可能咬老子一口。

  趙剛笑了:你果然老謀深算,我也這麼想,抗戰即使結束了,離和平還遠著呢,咱們和國民黨早晚要干一仗,楚雲飛是個明白人,他也早看出這步棋了,現在就想展開兵力,佔據主動,在晉西北形成局部優勢,一旦時機成熟就吃掉咱們。李雲龍不屑地哼了一句:誰吃誰還不一定呢,想吃掉咱獨立團,他也不怕把門牙硌下來?對了,我差點兒忘了,我剛接到楚雲飛的信,他請我去安化縣城會會,說是準備了便宴,兄弟們敘敘舊。趙剛吃了一驚:怎麼?他現在就想動手?也太早了點兒吧?你真打算去?當然,有飯吃有酒喝能不去嗎?再說啦,要是不去,楚雲飛那張嘴還不到處壞我名聲,說咱老李是兔子膽,咱也丟不起那面子,那句話怎麼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老子不能失節呀。扯淡,你當你是什麼節婦烈女?這是「鴻門宴」,他楚雲飛是模透了你的脾氣,知道你死要面子,故意給你下套兒,這一去凶多吉少,咱們何苦去爭一時之長短,你不能去冒這個險。李雲龍還當他是團長,根本沒有要和趙剛商量的打算,只是來打個招呼,他見趙剛阻止,便不耐煩了,他繃著臉道:老趙,咱們好像有分工呀,軍事上的事我說了算,你越權啦。趙剛一急也顧不上李雲龍的面子了,他漲紅了臉針鋒相對地說:那是以前,現在我是團長,你不要搞錯了,我不同意你去。李雲龍一聽就翻了:放屁!你少給老子擺團長架子,老子給你敬禮是給你面子,讓你狗日的高興高興,你他娘的還當了真啦?告訴你趙剛,你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老子還非去不可,惹急了老子,老子就不認你這狗屁代理團長……

  趙剛火冒三丈,嘩啦一聲把酒杯摔在地上。李雲龍哪吃這一套,砰地一聲把酒瓶子摔了,又覺得不解氣,飛起一腳踢翻了炕桌……楚雲飛今天心情不錯,他換了一身新軍裝,顯得儀表堂堂,這種新制式美式軍服是最近剛換發的,西服式翻領,系綠色領帶,袖口上鑲著代表校官階級的黃色袖線,左胸上方佩著兩排五顏六色的略表,他對自己的上校肩章很不以為然,他知道這副上校肩章不會戴得太久了,他快換副少將肩章戴戴了。

  自從他給李雲龍發去了請柬後,便精心準備起來,他知道李雲龍會來,這個人太好面子了,甚至到了虛榮的程度,就算知道你這裡預備好了繩套,他也要故意把腦袋伸進來。不過,楚雲飛想是這麼想,可行動上一點兒不敢馬虎,誰要是把李雲龍當成個一腦袋高粱花子的土包子,誰就是天大的傻瓜。此人城府極深,大智若愚,表面上稱兄道弟,那張嘴像抹了蜜,不知道的人猛一看,還真以為他和楚雲飛是一個娘胎裡出來的親兄弟,其實他對國民黨軍的那種戒備已經深入骨髓了。這是個只能佔便宜不能吃虧的人,吃點兒虧就要想方設法抱復,一旦出手就凶狠異常,招招都是辣手,黑雲寨那幾個土匪頭子的下場就是例子,連楚雲飛都有點不寒而慄,此人不除,必成後患。平心而論,楚雲飛還是挺喜歡那傢伙的,和他打交道很愉快,只要不談黨派利益,兩人還是挺說得來,這傢伙天生就有些英雄氣概,像條漢子,若是沒有戰爭,此人可交。他想像不出,李雲龍今天來赴宴。會做些什麼防範措施,以他的狡猾,不會猜不出這裡的凶險。就算他帶一個連的警衛,那也不過是一碟送上門的小菜,這是什麼地方?進來容易出去可難啦。

  副官報告:團長,他們來啦。站在指揮部門口的楚雲飛抬頭望去,見三匹白馬捲起一股黃塵風馳電掣般從遠處奔來,楚雲飛一楞,才三個人?這李雲龍膽大得沒邊了?李雲龍帶著兩個膀大腰圓的衛士,三人都騎著繳獲的東洋馬,身穿關東軍的黃呢面皮大衣,足蹬高統馬靴,衛士們左右披掛著兩枝20響駁殼槍,斜挎著馬刀,很是威風。這三位騎手顯然是在賣弄騎術,他們一直狂奔到大門口才猛勒韁繩,東洋馬兩蹄騰空,直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李雲龍跳下馬,把韁繩一扔向楚雲飛走來。

  楚雲飛帶領一群校級軍官站在門口等候迎接,他嘴角一動,漾出一絲冷笑,心裡說,這傢伙還挺招搖,行頭倒不含糊,馬是好馬,槍是新槍,衛士們胸前的牛皮彈袋簇新珵亮,駁殼槍的槍柄上還繫著長長的紅綢子。他覺得這傢伙在有意擺譜,品位挺俗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個新上門的小女婿,你當是到丈母娘家相親嗎?楚雲飛向前迎了幾步,雙方都戎裝在身,自然是按軍人禮節相互敬禮,然後才是握手,兩人又是拉手又是勾肩搭背,親熱得不行,也不問問誰大誰小,一律稱兄。

  李雲龍親熱地扯著大嗓門道:楚兄啊,你可想死兄弟我啦,不瞞你說,昨晚做夢還夢見老兄呢,咱哥倆喝得那叫熱乎,你一杯我一盞,真他娘的換老婆的交情,誰知喝著喝著老兄你就翻了臉,用槍頂著我腦門,嚇得我一激靈,楞是嚇醒啦,你說這是哪兒的事兒。哪裡,哪裡,雲龍兄是抬舉我呢,連做夢都惦記我楚某,我說這幾天怎麼渾身不自在?來,雲龍兄裡面請。楚雲飛也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廳堂裡的宴席已經擺好,兩人你推我讓了半天才由李雲龍坐了上座。李雲龍望著桌上豐盛的菜看噴噴歎道:楚兄不愧是大戶出身,硬是會享福啊,兄弟我可是土包子,這些菜別說吃,連見也沒見過。

  楚雲飛道:別看我是山西人,可我不護短,坦率地講,山西菜上不得檯面,不入流。北方菜系說得過去的只有魯萊,正巧我這有個山東廚子,手藝勉強說得過去,如今是國難時期,條件差一些,委屈雲龍兄了。李雲龍不等邀請便伸出筷子夾了一塊水晶肘子放進嘴裡,邊嚼邊讓,似乎他是主人:大家吃,大家吃,都別客氣,雖說國難當頭,飯總還是要吃的,兄弟我不怕別人說咱「前方吃緊,後方緊吃」。楚雲飛一笑:還是前方緊吃好,什麼時候前方能緊吃了,說明戰爭快結束了。雲龍兄,仗打完了有些什麼打算呀?李雲龍站起來用筷子指著離他很遠的一盤菜道:喂:那位兄弟,把那盤菜往我這兒挪挪,我這胳膊不夠長,好,好,謝謝。楚兄,你是問我嗎?我嘛,沒別的想頭,等委員長賞個一官半職的,也好耀祖光宗嘛,楚兄有機會還得替兄弟我美言幾句。楚雲飛很是推心置腹地說:雲龍兄,我對你們十八集團軍可是有意見,以你老兄的本事和戰功,這幾年在晉西北混出的名頭,你的上司怎麼視而不見?明明是有功之臣,怎麼不升反降呢?你不過是殺了幾個土匪嘛,這是維護地方,除暴安良嘛,該嘉獎才是,兄弟我看著不公平。

  李雲龍的嘴一直沒閒著,這會兒已經吃個半飽了,這才準備喝酒,他舉杯道:楚兄啊,我李雲龍是個粗人,平時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世上誰最關心我?惦記我?是老兄你呀,別說了楚兄,再說我眼淚要下來啦,來!沖老兄這話,乾了這杯。兩人碰杯,各自飲了。楚兄,你掏心窩子,兄弟我也不能掖著藏著不是?這話我只對楚兄一個人說,咱雖說被降了級,可我那獨立團還是兄弟我說了算。你看,連老兄你也沒拿咱當個營長不是?你堂堂上校請個營長吃飯,也丟老兄你的面子呀。再說啦,指不定啥時候時來運轉,我這團長的帽子不又戴上啦?這年月,兵荒馬亂的,琢磨我李雲龍的人不少,這是好事。老兄你想,要是沒人招我,咱也不能先招別人不是?要是有人成天琢磨你,瞅冷子咬你一口,這就好了,咱這就逮著理啦,得理咱就不饒人,誰讓你招我呢?咱不光要吃他的肉,連骨頭也得嚼碎了嚥了。到那時我上司得乖乖把團長帽子給我戴上,所以說,兄弟我就不喜歡天下太平,就喜歡亂,喜歡有人招我惹我,要不咱到哪兒去找陞官的機會?

  楚雲飛仰天大笑,他用手指著李雲龍道:我看出來了,雲龍兄小時候大概是個打架不吃虧的孩子,而且喜歡尋找對手,就是沒有對手也要創造出個對手來,是不是?李雲龍點頭承認道:不好意思,是有那麼點兒毛病,有時沒人理我了,就他娘的……手癢癢。

  雲龍兄,閒話一會兒再敘,咱們先說點兒正事?楚兄有話儘管講。明說吧,楚某敬重雲龍兄是條好漢,戰爭結束後,兄弟我想向閻長官保薦雲龍兄去陸大深造,畢業後混塊少將牌子不成問題。喲,那敢情好,條件是什麼?楚兄是山西人,在娘肚子裡就會做買賣了,有來無去不成買賣,楚兄不會白送我個人情吧?雲龍兄,我的部隊要擴編了,有個副師長的位子還空著,老兄有興趣嗎?其實,八路軍也好,晉綏軍也好,都屬「國軍」戰鬥序列,都一樣打鬼子,哪兒幹不一樣?雲龍兄,你我是朋友,這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講,抗戰結束後,貴黨邊區政府的合法性恐怕也就不存在了,政府不會允許國中之國的現象存在,軍隊也要統一整編,雲龍兄該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一下。

  這是好事呀,我知道,老兄有好事總先想著我,這樣吧,容我考慮一下,陞官是好事,兄弟我做夢都惦記著,來,喝酒,喝酒,順便問一句,楚兄不光是對我李雲龍感興趣吧?我那一團人馬,楚兄想必也有考慮。當然,責團戰鬥力之強悍,第二戰區同仁有目共睹,野狼峪一戰,日軍聞風喪膽,連委員長都驚動了,這麼好的部隊,雲龍兄恐怕也捨不得丟下,還是帶著走吧。來,楚兄乾了這杯,兄弟我夠量了,路上不安全,我得早點兒走,回去也好考慮考慮老兄的建議。哪裡話,雲龍兄的酒量我有數,這才到哪兒?今天你我得一醉方休,誰沒醉誰不夠朋友,今晚就住我這兒,這裡有的是房子,委屈不了雲龍兄。楚雲飛微笑望著李雲龍,顯得很真誠。李雲龍的舌頭似乎有些發硬,略顯醉態地打哈哈:喲,這……這不行,兄弟我這一宿要……要不回去,我那政委肯定以為……咱老李逛……逛窯子去了,我們八路軍比不了你們,不……不許幹這個。

  楚雲飛霍然變色道:雲龍兄,我要是硬留你呢?難道也不給我這個面子?屋子裡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幾個晉軍的尉級軍官不知何時已站在李雲龍的兩個衛士身後,手扶著腰間的槍套虎視耽耽,楚雲飛沉著臉,手裡玩著高腳杯,不時抿上一口,屋子裡變得很靜。李雲龍的兩個衛士目不斜視,面不改色,一動不動,似乎根本不關心身旁的動靜。李雲龍給自己斟滿一杯酒,在楚雲飛杯子上碰了一下,一揚脖子喝了。他親熱地拉著楚雲飛的手,脾氣顯得出奇得好:楚兄呀,兄弟我惹你生氣啦?別跟我一般見識呀,你看,咱自罰一杯,給老兄賠禮啦。楚兄啊,兄弟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老兄對我好,我心裡明白,天地良心呀,這會兒我這心裡……真他娘的熱乎乎的。

  楚兄,不是咱不給老兄面子,只是今天兄弟我不太方便,你想呀,鬼子總惦記著要買我腦袋,咱能賣嗎?兄弟我伯路上有個閃失,不得不做些準備,讓老兄見笑了……李雲龍向衛士便了個眼色,三個人慢慢解開棉軍裝的扣子,敞開了棉衣……楚雲飛怔住了,三個人的棉衣裡連襯衣都沒穿,裸露的胸腹部竟纏滿了炸藥……楚雲飛歎了口氣道:雲龍兄,到我這兒吃頓飯還搞得這麼興師動眾的?這分明是信不過我楚某啊,真叫人寒心哪。楚兄要這麼說,可真叫兄弟我無地自容啦,老兄千萬別誤會,咱這不是對付鬼子嗎?咱們是友軍,你我又是兄弟,我害誰也不能害老兄你呀,楚兄,你不知道,兄弟我一喝多了腦子就不夠使,手就愛亂摸,上次就是,稀里糊塗摸到一個娘們兒的臉上,差點兒又挨了處分,這次可更不敢亂模啦,要一不留神摸到導火索上不是麻煩了嗎?我死了是小事,連累了楚兄可就太不仗義啦。喂!那幾個弟兄站在那兒也夠累的,咱們自家兄弟喝酒還擺這排場幹啥?弟兄們隨意吧。

  楚雲飛揮揮手,軍官們退下。楚兄,我是吃飽喝足啦,可家裡的弟兄們還啃窩頭呢,你看這一桌子剩菜……老兄是體面人,當然不會吃剩菜,那讓人笑話呀,兄弟我反正是泥腿子一個,窮慣啦,糟蹋了多可惜,你看是不是……謝謝楚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兄弟我就不客氣啦……楚雲飛把李雲龍送到城門口,李雲龍有些不勝酒力,舌頭也不利索了:楚兄,真……捨不得分手,好不容易見……見面,你得送送兄弟,人家古人十……十八里相送,咱就別……別這麼多客套啦,一兩里地足夠了,是那意思就行啦。喂!城樓上那幾位弟兄,把……把傢伙收好,別……別他娘的拿……拿傢伙在老子眼前晃悠,老子小時候讓……讓狗嚇著過,膽子……那天楚雲飛把李雲龍送出很遠,說不清是幾里地,反正是城樓上機槍的射程之外。

  這年8月,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中日戰爭終於結束了。這個飽受八年戰爭之苫的國家沸騰起來,老百姓們敲鑼打鼓,載歌載舞,他們熱淚縱橫,歡呼雀躍。這個飽受苦難的民族在一百多年中和外國入侵者進行過數次戰爭,均以失敗告終。這一次,終於成為勝利者,沒有什麼事能比和平的到來更使人興奮的了,每個人心中都充滿希望。那位領導八年抗戰的蔣委員長的威望簡直達到空前的高度,一時成為萬眾矚目的民族英雄。只有政治家和職業軍人們最為冷靜,他們冷冷地注視著這歡騰的海洋,在歡樂的洋面下,兩股巨大的潛流在相互逼進,馬上就要驟然相撞,激起驚天動地的巨浪。他們絕不相信和平,在這個世界上,政治家只相信權力,而軍人們最相信的,莫過於手中的武器。

  9月,晉西北八路軍李雲龍部的一個營遭到國民黨軍楚雲飛部的突然襲擊,在突破八路軍的外圍陣地時,遭到守軍的突然反擊,從營長到伙夫無一例外地端起雪亮的刺刀和敵軍展開白刃戰,雙方傷亡慘重。天亮,八路軍增援部隊趕到。國民黨軍撤退。後經聯絡,雙方均聲稱誤會。十幾天後,楚雲飛部一個營正接受一支偽軍部隊的投降時,遭到八路軍李雲龍部的包圍,偽軍和國民黨軍一起被繳了械。偽軍部隊倒沒說什麼,反正是投降,被誰繳械都一樣。那一個營的國民黨軍弟兄卻很憤怒,怎麼把我們也當成偽軍啦。

  八路軍李雲龍部似乎過了好幾天才弄清楚,敢情是誤會了。李雲龍很不好意思,致信楚雲飛連連道歉,聲稱當時是喝酒喝過了量,一時認錯了人,實在不好意思,並一再表示要將繳去的武器完壁歸趙。楚雲飛等了一個月沒見動靜,派人前去交涉,李雲龍客氣地回復:正在統計中,請耐心等幾天。又是一個月後,楚雲飛再次催促,八路軍方面再回復:統計得差不多了,再等幾天。幾個反覆之後,事情還沒解決,國民黨軍方面提出建議,由雙方長官會晤面談。八路軍方面回答:可以,請楚長官去八路軍駐地面談,李雲龍長官特設便宴招待。不提吃飯還好點,一提吃飯楚雲飛自然想起那次鴻門宴。不由頓生疑竇,生怕李雲龍如法炮製,便找個理由推托了。李雲龍得了理,便聲稱此事只和楚雲飛談,別人不夠資格。

  李雲龍認為自己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他很在乎名聲,在給楚雲飛最後一封信中,他表示:打仗歸打仗,兄弟還是兄弟,李某說話算數,那批裝備請老兄派一個連過來搬就是。那個副師長的位子也務必給兄弟我留著,等仗打完了再去上任。楚雲飛閱後把信扯了,心說我他媽有病是怎麼著?把好好一個連往狼嘴裡送?李雲龍這小子,是個佔便宜沒夠,吃了虧難受的主兒,關於楚雲飛和李雲龍的交往,趙剛是這麼評價的:君子碰上小人了,當君子的就別想佔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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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8 21:36:3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1948年11月的一個清晨,徐州。這個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的城市。兩干多年來,以見諸於文字的158次血戰而彪炳史冊。

  僅僅在十年前,這個城市的周邊地區,就爆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血戰,中日兩國的正規軍在此投入的總兵力為數十萬人,戰鬥之激烈,傷亡之慘重,是前所未有的,日本陸軍的驕傲——阪垣師團,在此遭到重創,上萬的日本士兵的屍骨被埋葬在這裡,而中國士兵的陣亡人數則是日本人的數倍。台兒莊之戰,給中日兩國軍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十年後的今天,這裡又爆發了一場大戰,這場大戰,不是兩個國家之間的戰爭,而是同一個國家同一個民族的兩個政黨之間的戰爭。這次大戰的規模,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國共雙方投入的總兵力達到140萬人,以往的戰爭比起此時此地發生的大戰,實在是不足道哉。

  關於這場大戰,國共雙方的叫法不同,國民黨的歷史教科書上稱為徐蚌會戰。而共產黨的歷史教科書上則稱為淮海戰役。在這場決定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命運走向的大決戰中,國民黨軍投入兵力為80萬人,解放軍投入兵力為60萬人。結局是,60萬消滅了80萬。大戰剛剛結束,當時世界第二號軍事強國——蘇聯的伏龍芝軍事學院高級指揮系的將軍學員們便把它列入了經典戰例,作為一個重大課題來研究。

  多少年過去了,各國軍事學院的戰史教材上,都把這次大戰稱為經典戰例。一代代不同國籍、不同膚色、不同政治信仰的職業軍人們對這個戰例都不陌生,使人感到濃厚興趣的,是它的過程。兵力和裝備都處於劣勢的60萬人是如何打敗兵力和裝備都處於優勢的80萬人的。數十架美制B-25轟炸機編隊組成若干個攻擊波次,向地面俯衝投彈,數百門重炮和百餘輛坦克將徐州市東側鄧樓至團山一線四十餘里寬的正面變成一片火海。徐州市東郊的市民們被這驚天動地的戰爭景觀嚇傻了,窗玻璃在強烈的聲波中被震得粉碎,嘩啦啦地傾瀉而下,房屋在晃動,樑柱在吱嘎嘎作響,像是隨時要塌下來,鋪天蓋地而來的硝煙使得日月無光,人們在持續得沒有任何間歇的巨響中被震得失去聽力。國民黨軍第二兵團司令官邱清泉中將在兵團指揮部裡舉起望遠鏡。激戰的景象出現在望遠鏡中,隨著坦克履帶的撞擊聲,南北四十餘里突然出現一條灰白色的水線,像漲潮的海水一樣,向東方撲去,各種輕重火器爆響得已經聽不出點來,手榴彈、迫擊炮彈爆炸聲,刺刀、槍械的撞擊聲,聲嘶力竭的吶喊聲匯成巨大的聲浪。邱清泉抓起電話話筒:要89師,喂,楚師長嗎?你們師的正面是趙莊,我命令你不惜一切代價拿下趙莊。

  電話那頭是國民黨軍第二兵團下屬的89師少將師長楚雲飛。當年活躍於晉西北的晉綏軍358團上校團長楚雲飛,抗戰結束後,因其赫赫戰功又被保送至南京陸軍大學將官班深造,畢業後便脫離晉綏軍,被分配到嫡系部隊任少將師長,他早年的黃埔生經歷使他左右逢源,無論是晉綏軍還是中央軍,對他都視同己出。楚雲飛身穿美式黃呢子軍裝,腳上穿著珵亮的長統馬靴,肩章上一顆金色的將星和領子上的將官標誌——金梅花交相輝映,他白哲的臉上兩道濃黑的劍眉高高吊起,兩隻眼睛裡沒有激情,沒有怒火,只有如水般的沉靜,在他舉著望遠鏡的左手上,戴著鑲嵌著一顆碩大鑽石的白金戒指,他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貴族氣質,面對眼前山崩地裂般的炮火,大量的死亡和鮮血似乎視而不見,嘴角上還掛著一絲冷冷的微笑。

  來自中央社的記者曼林小姐正站在楚雲飛的側後欣賞著他迷人的風度,在曼林小姐的眼睛裡,這位將軍身上的貴族風度決不同於上流社會沙龍裡那些借裙帶關係而身居高位的公子哥的貴族風度,這是一種受過良好的教育和久經沙場的閱歷混合起來的冷靜與自信,彬彬有禮中還略帶點兒玩世不恭。在將星如雲的國民黨軍隊伍中,曼林小組還沒見過具有如此魅力的將軍呢。在楚雲飛的望遠鏡裡,被籠罩在炮火硝煙中的趙莊時隱時現,國民黨軍官兵們像灰色的浪潮一次次撲上去,又不得不一次次退下來,每次退下來,都留下一片陳橫的屍體和蠕動著的瀕死的傷員,楚雲飛漂亮的劍眉微微挑動了一下,心裡暗暗驚訝,就這麼幾十米的衝擊距離,竟然有一道由機槍、步槍、手榴彈組成的死亡之牆,沒有什麼人能進入這道高牆。他想起德國軍事家克勞塞維茨的名言:用無限的暴力殲滅敵人的戰鬥力,為達此目的,惟有機動力與火力綜合之衝力。他重新調整了重型火器的配置,用無線電和空軍指揮官協調好空炮配合,重新安排了炮群和裝甲集群,步兵分隊之間的配合,然後下令組織敢死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很快,由每人30塊大洋組成的一千多人的敢死隊已進入攻擊位置,其中多數是頭腦狂熱的青年校尉軍官,他們不大在乎錢,有些軍官把剛領到的銀元像天女散花般地撤給第二梯隊的士兵:弟兄們,打完仗拿去買酒喝,老子要錢幹什麼……

  他們的腦子裡除了有三民主義救中國的理論,還有的就是忠於黨國的正統觀念,在他們的腦子裡,黨即國家,國家即黨,反對國民黨就是反對國家,就是敵人,為黨國獻身是光榮的。他們是在為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而戰。新的一輪空中轟炸和炮火轟擊開始了,趙莊似乎被炸平了,撕成了碎片,淹沒在烈火中。十幾輛美制謝爾曼M4型坦克排成戰鬥隊型向趙莊推進,剽悍的敢死隊員們脫去上衣,赤裸的上身掛滿了手榴彈和彈夾,手上端著清一色的湯姆森式衝鋒鎗,他們呼嘯而起,灰色的浪頭又捲向趙莊。

  趙莊像死了一樣,杏無聲息。進攻的坦克縱隊接近了趙莊,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楚雲飛的嘴角微微向上彎了一下,面色愈發祥和起來,是的,你縱是塊鐵,這會兒也該化了。猛然問,趙莊突然復活了,迸出一圈熾烈眩目的白光,在山崩地裂的持續爆炸中,有十幾輛坦克燃起沖天大火,敢死隊員們沒有退縮,他們的衝鋒鎗噴吐著火舌,吼叫著衝進對方的火力圈……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傳來,莊內的解放軍投入反衝鋒了,望遠鏡裡,衣衫檻樓的解放軍士兵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從炸塌的掩體中跳出來,組成一道土黃色的潮水,兩股潮頭驟然間相撞了,無數白燦燦的刺刀在陽光下閃出耀眼的光芒,雙方毫無遮擋地對射,人群一片片倒下……二十分鐘後,趙莊又沉默了,靜得像死去一樣,國民黨軍敢死隊員們無一生還。楚雲飛覺得後背上的冷汗正在慢慢滲出,他靠著掩蔽部的支撐木,疲憊地自言自語道:天!這是什麼部隊……

  師情報處長槍上一步,低聲說:師座,防守趙莊的是敵華野十一縱隊二師,師長叫李雲龍……楚雲飛像遭到雷擊一樣不動了,他閉上眼睛想,雲龍兄,久違了,你我兄弟戰場上刀兵相見,真乃天意也。師參謀長周家正沮喪地把計算尺扔在地圖上說:這裡離碾莊不到四十公里,就這四十公里,竟成了不可逾越的死地,完啦,被圍的黃百稻兵團懸啦。楚雲飛不會想到,此時堅守在趙莊陣地上的華野十一縱二師的一個團,眼下已不足百人了,參謀、警衛員、文書、炊事員全都拿起了槍走進掩體,二師師長李雲龍已經成了重機槍手了。

  李雲龍剛剛當上師長,解放戰爭剛開始時,他還是團長。他的情況,全軍都少見。紅軍時期就是主力團的團長,抗戰初期又是團長,到了解放戰爭初期,他重新當上團長,這十幾年來,他的職務升升降降,從團長變成營長,從營長又變成團長。說來也怪,每次降級後,他准又打個漂亮仗,於是又升一級。

  淮海戰役開始之前,李雲龍團屬於中原野戰軍,有一次這個團配合華東野戰軍打援,幹得很漂亮,華野代司令員粟裕將軍聽說了李雲龍的軼事,便想方設法地找借口,不允許這個團歸建,至於他和中野劉伯承司令員是怎麼談的,誰也不知道,反正這個團糊里糊塗編入華野十一縱的戰鬥序列了。用李雲龍自己的話說,老子二七年參加紅軍,要不是犯了錯誤,現在別說師長,縱隊司令也不算啥,再說啦,就是這個師長的位子也不是白來的,那是老子掙來的。前些日子,國民黨軍第七兵團撤離新安鎮,向徐州方向收縮。

  兵團司令黃百稻率領十幾萬大軍按順序交替掩護慢慢向徐州撤退。這個第七兵團,在華野代司令員粟裕將軍眼裡,可是塊流著油的大肥肉,他已經盯了很久了。這次第七兵團撤出新安鎮,只要越過運河,背靠上徐州,再想包圍殲滅它可就難了,能讓它跑了嗎?野司第一次發出這樣的作戰命令:不怕疲勞,不怕困難,不怕飢餓,不伯傷亡,不怕打亂建制,不怕河流所阻,敵人跑到哪裡,就堅決追到哪裡,全殲黃兵團,活捉黃百韜。野司的命令發出後,整個淮海大平原上就喧鬧起來,隴海線兩側,幾十萬華野官兵掄開雙腿,捲起漫天黃塵,南北呼應著向東追去。幾十萬大軍都亂了套,建制全部被打亂,甚至營一級的建制都不復存在了,團長找不到營長,營長找不到連長,許多師部、團部都成了空架子,部隊在哪裡?誰也不知道。建制亂了不要緊,人人心裡都有底,向東追,追上就打,班自為戰,人自為戰了。

  人肉做的腳板和膠皮做的汽車輪子在賽跑。擔任第七兵團後尾掩護的國民黨軍63軍,發現後面的漫天黃塵中湧來一股土黃色的巨浪,忙停下車準備掩護,還沒來得及展開部隊,便被蜂擁而來的巨浪掃了一下,兩個團的人馬頃刻灰飛煙滅。這是華野九縱干的。還沒明白過味來,華野十一縱已超過63軍的行軍縱隊正在前面等著,於是兜頭又是一下,63軍的前鋒部隊又被掃掉兩個團,這回是李雲龍團干的。在這次大追擊中,李雲龍團是幾十萬華野部隊中少數幾個保持完整建制的團隊。到底是久經戰陣的老部隊了,全團的戰鬥隊型一點兒沒變,全團官兵除了武器彈藥,其餘的東西全部扔掉,在奔襲中創出晝夜行軍180里的速度。

  當九縱的部隊咬住63軍後衛時,李雲龍也率部隊趕到了,當時九縱部隊已沒有建制了,亂哄哄的像放羊,別說團級指揮員,連營級指揮員都沒有,機槍一響,亂哄哄的一擁而上,三人一群,倆人一夥,各打各的,只認衣服不認人,見穿國民黨軍軍裝的就摟火。李雲龍一看,直嘬牙花子,這叫他娘的打得什麼仗?說放羊可以,說趕集也行。他傳下命令,全團保持戰鬥隊型,不許戀戰,一個勁兒向縱深猛插。他們終於超過了63軍的行軍縱隊,趁夜色掩護,用集束手榴彈炸毀了63軍前鋒的七八輛坦克,全團衝上去把敵人縱隊分割成數截,乒乓打了半夜,到天亮一看,競幹掉敵人兩個團。繳獲的物資堆積如山。部隊平時窮怕了,這次追擊為了輕裝把罈罈罐罐全扔了,現在見發了洋財,全按按不住了,都衝上去搶奪戰利品,建制馬上要亂。李雲龍腦子裡也迅速盤算開了,他還沒把這點兒戰利品看在眼裡,他知道,想吃肥肉就得追下去,佔點兒小宜就停止追擊,那是小家子氣,眼前這點兒戰利品頂多算是點肉湯,追!吃肥肉去!當然,肉要吃,湯也不能倒了。他留下一個連看守戰利品,全團繼續追擊。63軍被吃掉幾個團,主力縮進了窯灣鎮。儘管窯灣鎮城堅台高可作依托,但哪裡能擋得住隨後趕來的華野一縱的攻擊,又是一場激戰。

  李雲龍團終於吃上肥肉了,他們在一縱攻擊之前趕到了,連口氣都沒來得及喘,前衛連就和守敵接上火了,全團沒等李雲龍下令,就蜂擁而上,乒乓幹了起來。這邊一縱首長還納悶呢,怎麼我還沒下達攻擊命令就打響啦?李雲龍這邊也有自己的想法,以區區一個團攻擊一個整軍,縱是他有天大膽子,也得琢磨琢磨,可今天的時機不錯,背後有一個縱隊給自己撐腰,後面還有陸續趕到的華野40萬大軍,老子怕什麼?打他娘的。

  激戰進行了一天一夜,窯灣鎮成了一片廢墟,63軍中將軍長陳章飲彈身亡,63軍頃刻間土崩瓦解。第七兵團的一條胳膊被砍斷了。這一打,李雲龍團莫名其妙成了一縱的前衛團,頭功自然是跑不了的,李雲龍團在華野部隊中一戰成名。華野代司令員粟裕親自下達命令,提升李雲龍為二師副師長。誰知李雲龍不幹,他說,我不幹副職,上級要信得過我李雲龍,就給個師長干,要麼我還當這個團長。粟裕聽了匯報,沉吟半晌,一拍桌子說,就讓他干師長。剛當上師長的李雲龍差點又犯了老毛病,他打63軍前鋒時繳獲的戰利品又被後趕來的兄弟部隊搶了,看守戰利品的那個連長阻止不住,還被別的部隊一個營長打了兩個耳光。李雲龍大怒,二話沒說,帶著全團包圍了那個搶戰利品的營,架起了機槍。他大吼道:誰敢動我就突突了他狗日的,反啦?還沒王法啦?有能耐自己去繳獲,那才是漢子。老子不是地主老財,用不著你們來打土豪,一連長,是誰打了你?去!還他兩個耳光,讓他以後長長記性。一連長像得到聖旨般地衝上去,揪住那個打過他耳光的營長,左右開弓地還了兩個耳光。那個營長的上司,九縱五師的師長正從這裡過,見此光景便拉下臉來,說你這當師長的咋命令部下打我的人呢?李雲龍輕蔑地一揮手:老子就這脾氣,要打官司到野司見,一連長,你小於真是個熊包,記住以後再遇上拾手打人的,別管他官大官小,先捶了他狗日的再說,挨打不還手的人別在我二師混,老子丟不起那人。

  九縱把狀告到野司,最後也不了了之。有師長做榜樣,二師的戰士脾氣也見長了,不光打仗不要命,搶戰利品也不要命,幾句話不合耳光便扇過去,愛誰是誰。在華野的戰鬥序列中,十一縱二師被公認為嗷嗷叫的部隊,什麼事都要拔尖,打仗和搶戰利品都是如此,這叫兩頭冒尖。如果說在大追擊中打63軍是佔了天時地利的光,那麼在趙莊阻擊戰中,李雲龍率領自己的老部隊確實打出了威風。邱清泉兵團下轄的五軍號稱國民黨軍的五大主力之一。中國的第一支機械化部隊,是精銳中的王牌,這次在趙莊的阻擊戰中,李雲龍硬是沒讓五軍前進一步。淮海戰場上的國民黨軍主帥杜聿明中將在望遠鏡中目睹了趙莊阻擊戰的慘烈,他臉色慘白地扔下望遠鏡,久久沒有說話,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李雲龍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黃昏時分,李雲龍帶領全團殘存的戰士撤出趙莊陣地時,全體都哭了。李雲龍的心裡像撕心裂肺般痛苦,這個團是他從晉西北帶來的獨立團的老底子,現在幾乎打光了。趙莊阻擊戰結束後,大批補充兵員到了,其中大部分是國民黨軍俘虜,二師得到補充,成了滿員師,兵力達到上萬人。他還沒來得及休整部隊,新的作戰任務又到了。

  補充:邱清泉的2兵團編製中並無89師,89師屬於華北13軍編制。淮海戰役前配屬華華野指揮的中野部隊是中野11縱,後歸還中野建制,整編為二野17軍。華野11縱屬蘇北兵團編製,後編為10兵團29軍。淮海戰役第一階段,11縱的任務是從隴海路南側向徐州方向挺進,協同北線部隊切斷黃百韜兵團的退路,沒有參加窯灣戰鬥。但從地圖上看時有一支部隊經過窯灣一線,具體情況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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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黃百韜略兵團終於在碾莊陷入重圍,圍繞著碾莊,國共雙方上百萬兵力展開激戰,國民黨軍的幾個兵團急紅了眼,不惜一切代價地向碾莊靠攏,力圖把黃百韜兵團救出重圍。解放軍中野華野兩大野戰軍並肩作戰,在碾莊周圍設下一道道阻擊線。淮海大平原上炮火連天,前所未有的大決戰開始了。國民黨軍攻擊前進,想向碾莊靠攏,解放軍死死守住阻擊線,半步不讓。激戰幾日,一時誰也奈何不了對方。

  雙方的將領都非等閒之輩,國民黨軍將領認為正面攻擊收效甚微,似乎應該考慮一下側翼迂迴,繞過解放軍阻擊線,在解放軍側背猛戳一刀,切斷解放軍阻擊部隊的退路,使其腹背受敵,不戰自潰。無獨有偶,解放軍將領的腦子也沒閒著,正面阻擊消耗很大,老子不能光守在這裡挨打,進攻從來就是最有效的防禦,你出擊,我也出擊,打運動戰本是華野的強項。你從正面攻擊,我要從側翼繞過去抄你後路,使其西顧徐州。戰場上情況瞬息萬變,此時,雙方的情報部門都有些跟不上趟了,雙方將領都在盯著地圖,迅速做出決策,華野代司令員粟裕和國民黨軍第二兵團司令官邱清泉中將都同時盯住地圖上同一個地點:潘塘。

  這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鎮,位於徐州東南十餘公里處。此時的小鎮,在落日的餘暉中雞犬相聞,炊煙裊裊,一派寧靜和平景象,誰也不會想到,巨大的災難即將降臨,小鎮馬上就要變成一片瓦礫了。那年初冬的一個寒冷的夜晚,在穿過小鎮的那條公路上,東西兩端都開來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雙方都是輕裝,都在靜肅行軍,雙方從將軍到士兵都蒙在鼓裡,誰能想到,如同對開的兩列火車就要在這裡猛然相撞,激起驚天動地的轟響……

  凌晨三時,兩支大軍都在淬不及防中驟然相撞,雙方的尖兵幾乎是同時開了火,機槍、衝鋒鎗爆響起來,兩支大軍的先頭部隊迅速攪在一起,短兵相接的拼刺聲,瀕死者的慘叫聲,響成一片,黑暗中手榴彈嗖嗖亂飛,炸出一朵朵橘紅色的火花,小鎮的甜夢被打破。

  雙方的指揮員同時下了命令:不要糾纏,快速通過。誰也沒把對方放在眼裡,都以為對方是支小部隊,但打著打著就發現不對勁兒。雙方的大部隊交錯而過,都發現對方的隊伍元頭無尾,竟是兩支浩浩蕩蕩的大軍,頓時,雙方的建制全亂了,兩支大軍迅速絞纏在一起,而且越纏越緊,越打火力越猛……天亮了,國民黨軍的一架偵察機飛來,大驚失色的飛行員發現,地面上的兩支大軍以小鎮為中心已扭成一個縱橫十幾公里的巨大漩渦,這時,誰想撤出戰鬥已是不可能了。雙方的將領都明白碰上硬茬了,各自都發出了增援電報。

  國民黨軍第二兵團下屬的五個整軍全線壓上來,華野的五個縱隊也迎頭出擊,在雙方猛烈的炮火下,到處屍骨橫飛,小鎮在兩股巨大浪潮的夾擊下,變成一片廢墟。李雲龍的二師也被捲進這巨大的漩渦裡,當遭遇戰剛剛打響時,李雲龍便興奮起來,大冷天的就把帽子甩飛了,衣服扣子也解開了,他以一個老兵的經驗判斷,這場遭遇戰的規模小不了,方圓幾十里內到處是爆豆般的槍聲,從火力的密集度和激戰的各個方位上看,這場遭遇戰有點世上罕見,他估計得小了些,以為雙方參戰兵力有個幾萬人,其實,雙方在這場激戰中競投入了幾十萬兵力。一開始,李雲龍還有板有限地下達作戰命令,幾團搶佔左翼陣地,幾團搶佔右翼,幾團做預備隊,命令發下去後,也覺得不對勁兒,傳令的通訊員一個沒回來,到處都在激戰,二師的幾個團也不知在什麼位置上,手頭除了師部警衛連就是師部參謀、幹事和勤雜人員,就這支非作戰部隊也是處於敵人重兵的包圍下,警衛連展開後,把師部人員圍在中心,抵抗著從四面八方逼進的敵人,李雲龍一時有點兒措手不及,他打了二十多年仗,還沒見過這麼亂的仗,什麼戰術、章法全沒了,胡汀吧。他抄起一支卡賓槍就投入混戰。

  藉著手榴彈爆炸的閃光,他看出點門道,國民黨軍士兵都戴著鋼盔,解放軍士兵都戴著土布做的棉帽,這就好辦啦,見著戴鋼盔的就摟火,他邊射擊邊對身邊的偵察參謀說:去1弄個能喘氣的俘虜來。偵察參謀問:師長,這會要俘虜有啥用?問問這股敵人的番號就行。偵察參謀辦事挺利索,一會兒就回來報告:是敵人74軍96師的。李雲龍說:操,我當是誰,不就是那個咱華野在孟良崮收拾掉的74師嘛,番號沒變,可早不是那個74師啦,這是重建的,紙糊的老虎,傳我命令,收集敵人屍體上的鋼盔,最好一人弄一頂。他下令停止了射擊,見國民黨軍那邊打得正熱鬧,子彈像潑水般打來,他躺在地上說:誰也別開槍,槍聲也稀疏了。

  偵察參謀大喊一聲:我們是「國軍」74軍的,你們是哪部分?那邊也發話了:我們也是74軍的,你們是哪部分?96師的,這邊的敵軍早讓我們收拾啦,你們怎麼朝我們開上火啦。李雲龍一揮手,部隊都站起來,慢慢向前移動著。東方已出現了魚肚白,隱隱約約能看見東西了,74軍士兵們模模糊糊看見一隊戴鋼盔的士兵正朝自己走來,便沒有生疑,還抱歉地喊:對不起,弟兄們,誤會啦。李雲龍已接近了敵人,他一聲不吭就開了火,敵人倒下一片,他身後的警衛連一擁而上,猛烈的火力在抵近射擊中顯出巨大威力,掃到哪裡,哪能裡就有成片的敵人被掃倒。

  李雲龍得了便宜就不讓人,哪裡敵人密就往哪兒打。在離李雲龍不遠處的一個土坡上,是國民黨軍89師的師部,少將師長楚雲飛此時比李雲龍也強不到哪裡去,他的部隊也被打散了,身邊只剩下一個警衛排和一門82迫擊炮。楚雲飛也端上了一枝斯登式衝鋒鎗投入廝殺,他發現不遠處有支戴著國民黨軍鋼盔的小部隊,正朝自己方向猛衝猛打,定眼一看,對方身上的土黃色軍裝便露了餡,媽的,是解放軍,他發現這股解放軍的作戰方式不一般,前面由機槍和衝鋒鎗等自動火器組成突擊隊,後面的人只管把手榴彈越過前面人的頭頂不斷扔出去,這種分工有序的作戰方式很奏效,國民黨軍吃虧不了。

  楚雲飛有雙目力極好的眼睛,當他發現沖在隊伍最前面的李雲龍時,心裡格登響了一下,媽的,冤家路窄,又碰上這個老熟人了,不過這次可不太妙,憑自己這一個排兵力,別想擋住李雲龍。楚雲飛畢竟是楚雲飛,面對李雲龍的攻擊,他不會退縮的,他鎮靜地命令迫擊炮手:炮身傾斜度85,快,打正前方那個人群。炮手迅速裝彈,通一聲,炮彈飛了出去,楚雲飛冷冷地望著前方,心裡說,對不起啦,雲龍兄。

  此時,李雲龍也發現了土坡上站立的楚雲飛,不過他的視力沒有楚雲飛好,他只發現一個身穿黃呢子軍裝的高級軍官,沒有認出是誰,他便命令身邊的機槍手:快,打那個當官的。機槍手平端著機槍噠噠噠一個連發長射,楚雲飛像猛地挨了一鐵錘,仰面栽倒,他的胸前綻開了兩朵紅花……與此同時,那顆被幾乎垂直的炮管發射出來的迫擊炮彈從五六十米的高空帶著尖利的呼嘯聲,落在李雲龍身旁,在爆炸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升了起來,無邊的黑暗像潮水般地湧上來……補充:74軍並無96師編製,它下轄51、57、58三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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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個幹部模樣的青年右手拎著駁殼槍,左手毫不客氣地推開擋路的人,他身後的一群戰士簇擁著一個擔架。他們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身上衣衫檻樓,血跡斑斑,臉上殺氣騰騰。他們直接把傷員抬進了野戰醫院手術室,似乎根本沒打算辦什麼手續,一個年青的助理員見這種違反制度的行為便批評了兩句,沒想到話沒說完臉上就挨了兩個耳光,助理員大怒,真是反了,敢跑到這撒野來了,他正要喊衛兵,卻突然不吱聲了,因為他發現那個幹部對著他的腦門舉起了駁殼槍。

  助理員是從野戰部隊調來的,玩兒槍不是外行,他看出來了,對方可不是嚇唬人的,那駁殼槍的機頭大張著,子彈已經上了膛。那個幹部冷冷地對助理員說:馬上給我們師長做手術,別再和我說動手術要排隊的話,聽著,我們師長要有個好歹,我先斃了你,然後再斃醫生,聽清楚啦?馬上手術!助理員的臉色發白了,他知道和這些剛從戰場上下來殺紅了眼的士兵是沒有道理好講的,這是一群半失去理智的人。更何況這傷員竟是個師長。解放戰爭後期,師團級幹部傷亡的事已很少見了。助理員不敢怠慢,馬上召集醫生進行手術。

  此時,躺在手術台上的李雲龍真正是體無完膚了,腹部的繃帶一打開,青紫色的腸子立刻從巨大的創口中滑出體外,渾身像泡在血裡一樣,血壓已接近零,醫生迅速清洗完全身,發現他渾身是傷口,數了數,競達18處傷,全是彈片傷。擔任主刀的醫生武田治郎是抗戰後期被俘的日本軍醫,被俘後由於受到人道的待遇,很受感動,自願參加了日軍士兵反戰同盟並留在八路軍服務。他是個很有經驗的外科醫生,經他手術救活的重傷員至少有上百人了。可今天的手術有點使人緊張。這個重傷員是個師長,手術室外還有一群荷槍實彈、殺紅了眼的部下正虎視耽耽地盯著,這些沒文化的士兵思維方式很簡單,他們的師長要是救不活,就是醫生沒好好治,就該我醫生算賬。

  想到這裡,武田平治醫生的手就有些哆嗦。眼前這個傷員的傷勢太重了,血幾乎流光了,整個軀體像個被打碎的瓶子,到處都需要修補。由於炮彈是近距離爆炸,彈片的射入位置很深,鉗彈片的手術鉗探進創口都夠不著,有塊彈片從左面頰射入,從右面頰穿出,擊碎了兩側的幾顆槽牙,再差一點,舌頭就打掉了。醫生忙得滿頭大汗。血庫裡的存血也幾乎用光,從門口站著的那群戰士中只選出兩個對血型的,醫院院長緊急召集全院醫務人員對血型,只有護理部護士田雨的血型相符,這個年青護士的400CC鮮血,被注入李雲龍的血管。二師警衛連連長董大海正坐在手術室外的台階上擺弄著他的駁殼槍,一會兒合上機頭,一會兒又掰開,嚇得旁人都繞開他走。

  他正豎著耳朵聽手術室裡的動靜,手術室裡每鉗出一塊彈片被扔進金屬盤子發出光的一聲響都讓他的心跟著一哆嗦。他是李雲龍獨立團的老兵了,1941年在晉北入伍的,剛入伍時給李雲龍當過通訊員,1942年的一次反掃蕩中,他腿部中彈被合攏進包圍圈,這時已經突出包圍圈的李雲龍又親自端著機槍帶一個連殺開一個缺口,把他搶了出來,突圍時,團長把自己的馬讓給他騎,自己卻徒步掩護。董大海從此認準一條,在獨立團裡李雲龍永遠是團長,哪怕團長犯了天大的錯誤,被降級降成伙夫,他也只認李雲龍,新任的團長愛誰是誰,老子不認,誰要說李雲龍不好,他二話不說就扇他狗日的。沒有李團長就沒有他董大海,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

  這次遭遇戰,董大海的警衛連死死的把李雲龍圍在中間,為此,他挨了師長好幾腳,嫌他老擋在前面礙事,就這麼護著,臨了還是出事了。他只記得那個穿黃呢子將官服的國民黨官兒指揮發出了這致命的一炮後,馬上被機槍手干倒了,董大海嚎叫著帶戰士們撲上去拚命,那將軍的警衛們也夠硬的,死戰不退,最後全部被幹掉,可到底還是把那將軍搶走了,不知是死是活。當擔架隊上來要抬師長時,董大海死活不讓,他不放心,在爭執中他又犯了打人的老毛病,給了擔架隊長一個耳光,最後還是警衛連的戰士抬的擔架。一個穿著白護士服的漂亮姑娘被人扶著從抽血室出來,臉色慘白。

  董大海手下一個戰士在他耳旁小聲說:連長,這個護士剛給咱師長輸了血。董大海竄到姑娘面前,二話沒說撲通跪下:護士同志,你是我們全師的大恩人,是我董大海的大恩人,我代表全師給你磕頭啦……說著便搗蒜般地磕頭不止。那姑娘驚慌地拉起董大海連聲說:同志,同志,別這樣,這是我的職責呀……董大海打定主意,該做的都做了,血也輸了,師長也該活過來了。要真有個好歹,那賴不著別人,我饒不了那主刀的日本醫生,他媽的,日本人沒好東西,跟他們打了這麼多年仗,還不瞭解他們?反正師長要沒救過來,老子先斃了這狗日的,豁出去進軍法處啦。他聽到的最後一聲金屬撞擊聲已數到十八次了,天哪,十八塊彈片。

  那個日本醫生擦著汗從手術室走出時,董大海又竄過去,醫生通過翻譯告訴他,手術雖然做完了,可這個傷員能活下來的可能不大,他傷勢太重了。董大海一聽火就撞上腦門,媽的,肯定是這小鬼子沒賣力氣。他伸手就要拔槍,剛拔出一半便被人喝住:住手!在這兒搗什麼亂?董大海扭頭正要發作,一看,腦袋搭拉下去。來的是原獨立團政委趙剛,現任縱隊副政委。趙剛剛跳下馬,見董大海在這裡撒野,便氣不打一處來,多年的軍旅生涯也使知識分子出身的趙剛變成了火暴脾氣,他用馬鞭子照著董大海的屁股就是一鞭,抽得他像烙鐵燙了屁股一樣蹦了起來。趙剛訓斥道:你也是老兵了,誰允許你上這兒來撒野?師長負傷了誰不著急?就你急?還掏槍?想幹什麼?槍是用來打敵人的,不是對自己同志的,聽說還打了人?反了你啦?回去給我寫份檢查,認識不深刻我撤你的職,現在帶著你的兵,給我滾!

  那年月部隊興罵人,尤其是上級對下級,張嘴就罵,罵完才批評。像董大海這樣的老兵,要是一般人罵他,耳光早上去了,可老上級一罵,立刻沒了脾氣,心裡還怪舒坦的,老首長嘛,罵幾句還不是天經地義?他啪地一個立正,向趙剛敬了禮,揉著屁股帶著戰士們走了。李雲龍已被轉到特護病房,渾身裹滿了厚厚的繃帶,仍然是昏迷不醒。趙剛聽完院長的匯報,揮手示意所有人出去。他想單獨和老戰友呆一會兒。他坐在李雲龍身旁默默地看著,突然,他抽泣起來,眼淚不斷地滾落下來,和李雲龍在晉西北時相處的一幕幕回憶湧上心頭……整整八年,他們一起經歷了數百次戰鬥,在如此險惡困苦的環境中兩人一起撐過來了,誰都有不順心的時候,不順心就找個茬開罵,兩人誰也不是只挨罵的主兒,於是就對罵,罵得臉紅脖子粗,罵得狗血淋頭,罵歸罵,罵完了渾身都輕鬆,誰也不會記仇,又在一起喝酒,酒至半酣兩人又動了感情,眼淚汪汪的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往事如煙。當年烽火連天,強敵壓境,兩人豪氣沖天,縱橫晉西北,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當時情景,歷歷在目。此時,趙剛知道這個老夥計的生命之火就像那閃閃忽忽的小油燈,隨時有熄滅的可能,一想到要失去這個老戰友,他便有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他要干方百計留住老夥計,把他從死神手裡搶回來。趙剛明知李雲龍正處在深度昏迷中,他也不管不顧地說起來:老李,我是趙剛,我和你說話呢,你別他媽的裝不知道,我知道你累了,想多歇會兒,你歇吧,我說,你聽,好不好?老李,這點兒小傷沒什麼,你要挺住,不許裝熊,咱們一起混了這麼多年,我還沒見你熊過,鬼子懸賞十萬大洋買你的腦袋,咱都沒賣,這會兒更不能賣啦,你聽著老李,你要挺住,挺不住也得挺,他娘的,咱跟閻王爺拼啦,咱們怕過誰?當年幾萬鬼子偽軍「鐵壁合圍」咱們不是也衝出去了嗎?山崎大隊怎麼樣?山本特工隊怎麼樣?都讓咱們給幹掉了,野狼峪伏擊戰,倒在咱獨立團刺刀下的關東軍就有371個。

  咱誰也不怕,小鬼子不怕,閻王爺也不怕,這會兒你不過是負了點兒小傷,小意思嘛,五尺高漢子還在乎這點小傷?挺挺就過去了,你要挺不住可不行,我趙剛就先看不起你,你他娘的熊啦?不是當年晉西北的李雲龍啦?鬼子面前你沒熊,算條漢子。難道閻王爺面前就熊了?就像個娘們兒?不行,你歇夠沒有?別裝睡,給我睜開眼睛。你想想,當年咱八路軍才三個師幾萬人,現在咱們有多少?四大野戰軍,二三百萬人,咱當年做夢也想不到呀,這次在淮海平原上,咱們華野和中野聯手用60萬人硬是幹掉他們80萬人,咱們馬上要過長江了,我告訴你,國民黨的軍隊剩下的可不多了,你歇夠了沒有?該爬起來咱們一塊兒干啦,不然就沒你的仗打了,哼,我知道你小子天生是塊打仗的料,一沒有仗打,就像貓爪子撓心,這次要趕不上就沒機會啦,等全國解放了,你能幹什麼?你會幹什麼?就你這狗熊脾氣,給人家看大門去都沒人要你,你還別不服氣,哦,我能幹什麼?咱好歹上過幾天學,識幾個字,再不濟到小學去教書也比你小子強呀,所以嘛,你得爬起來,你得挺過這一關,仗還有你打的,你聽見沒有?老李,你他媽的聽見沒有……趙剛說著說著又哭了,他手忙腳亂地渾身亂摸手帕,想擦擦眼淚。

  首長,他有知覺了……一個剛進門的護士喊道。趙剛驚喜地發現,李雲龍剛才緊閉的眼皮在動……李雲龍真正恢復知覺是在手術後的第八天,他睜開眼睛,發現周圍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天花板、牆壁、被褥都白得刺眼,他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也沒想明白自己怎麼會躺在這鬼地方。他醒過來了……一個穿白色護理服的姑娘驚喜地喊道。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迅速趕來,檢查體溫,量血壓,一陣忙乎。

  一個醫生叭裡咕嚕說了一大串外國話,李雲龍和日本人打了八年仗,雖聽不懂也知道這是日語,他一陣陣犯迷糊,他娘的,哪兒蹦出個日本鬼子來?他下意識想用手去摸腰,以為腰上還掛著手槍呢,誰知剛一動就引起傷口巨大的疼痛,疼得他哼了一聲,那護士姑娘忙用手輕輕按住他說:首長,請不要動,需要什麼和我說。傷口的巨痛就像有人用鈍刀子在渾身割他的肉,李雲龍又昏過去了,臨失去知覺前,他腦子裡還閃過一個念頭:晤,這姑娘長得不錯……田雨近來情緒有些低落,不為別的,只為政治處主任經常找她談話,每次談話開始都是先問寒問暖,部隊生活習慣嗎?生活上有什麼要求需要組織上照顧的?通過學習思想上有啥提高呀?寫沒寫入黨申請書呀?要積極靠攏組織呀。幾句固定的寒暄程序完了以後,便切入主題:該考慮個人生活問題了。

  這也是隊伍裡的特定術語,聽著似乎外延很寬,個人生活嘛,吃喝拉撤,喜怒哀樂,頭疼腦熱,飲食男女,都可稱為個人生活問題。其實在這裡,它的外延很窄,只指婚姻問題。田雨雖說參軍才一年,對部隊的規矩也很明白,政治處主任關心的不是她的個人生活問題。在當時解放軍部隊中有條著名的紀律,叫二六八團,也就是說,想結婚必須有三條硬指標,26歲以上,軍齡要滿八年,職務要團級以上。照理說,田雨哪條也不佔,可這條紀律不適用女性軍人。醫院政治處主任羅萬春很喜歡幹點兒這類的工作,首先他的職務是個很受各級首長重視的職務。作戰部隊中,清一色的和尚,連個女同志的影兒也見不著,於是各級尚未婚配又夠了二六八團標準的首長們自然都把眼睛盯住了姑娘如雲的野戰醫院,有通過組織系統下派的,有自己或托熟人前來聯絡的,於是政治處主任這個位子就顯得重要起來。任你是多高級別的首長,總不能就這麼直眉瞪眼地問人家姑娘,喂:你願意嫁我嗎?這非辦砸不成。所以政治處主任是最佳人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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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可以以組織談話形式進行,這樣才顯得鄭重其事和出師有名,成功率是很高的。羅主任自己也有想法,華野部隊有40多萬人,打光棍的首長多了去了,醫院的女兵再多也不夠分的,說句不大恭敬的話,叫狼多肉少。何況誰不惦記娶個漂亮老婆,所以越發顯得任務之艱巨,羅主任對首長們的職務很敏感,團一級的幹部暫時可以不考慮,他們還年輕呢,以後有的是機會。他要先著重解決師級、縱隊級的首長,這些首長們的職務已經能夠證明他們將來的前途,能為他們解決好婚姻問題,他們是不會忘了羅萬春的,羅萬春的職務總不能老呆在醫院政治處主任的位子上。

  在以男性為主體的軍隊中,年青的女兵是受寵的,在這群已經很受寵的女兵中,漂亮姑娘就更不得了了,她們的地位簡直不亞於醫院院長和技術最好的外科醫生,誰敢得罪她們?別看今天是你手下的小女兵,誰知道哪天一下就成了首長夫人,當了首長的家。誰都承認,第四野戰醫院的女兵中,最漂亮的姑娘當然是田雨了,18歲的田雨是個典型的中國傳統美學認定的那種江南美人,修長的身材,削肩,細腰,柳葉眉和櫻桃小口一樣不少,若是穿上古裝,活脫脫地就是中國傳統工筆畫中的古代仕女。就連具有君子之風的縱隊副政委趙剛,上次來醫院探望李雲龍,和剛出抽血室的田雨打了個照面,心裡競格登響了一下,忍不住扭過頭又看了幾眼。趙剛腦子裡摹然跳出了《長恨歌》的句子:蕪蓉如面柳如眉……趙剛露出了微笑,臉上如休春風,他的思維方式很奇特,這個如同古畫中的美人竟引起他對勝利的思考,我們的軍隊真正強大起來,連這樣的美人都參加了解放軍,勝利還會遠嗎?倒退十幾年,在長征的紅軍隊伍裡有這樣的美人嗎?在剛組建的八路軍隊伍中有這樣的美人嗎?我沒見過,而現在我們隊伍中競有了這樣美麗的女兵,難道還不能說明我們已經強大到足以推翻一個舊政權,建立起一個嶄新的政權嗎?建立一個嶄新的國家都需要什麼?需要各界各社會階層中的優秀者廣泛的參與,這些優秀者中當然也包括如此美麗的女性了,真的,這姑娘太美了,傳說中的江南美人李師師、陳圓圓、董小宛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這是我們解放軍的自豪。

  這些想法只在趙剛腦子裡閃了一下,但他不會和任何人說出來,因為這可有點兒小資情調。一般說來,是美人就有脾氣,田雨也不例外,她出身於江南書香門第的大戶人家,文化啟蒙是私塾教育,父母請來一個在晚清中過舉的老先生做她的家庭教師,念了一肚子的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後來又讀了洋學堂,是江南的一所著名的貴族女校,讀的是家政,這是專為培養貴族太太而設的,課程有琴棋詩畫,烹飪女紅,外文及社交禮節等。

  田雨是個孝順女兒,父母怎麼培養她,她就努力按照父母希望去做。問題就出在文學上,她喜歡看小說,而且涉獵很廣,按常規看,小說讀多了腦子裡自然要生出些叛逆思想,繼而開始思索人生意義,結果當然要生出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她的一位語文教師推薦了一些具有左傾思想的小說使田雨的思想發生深刻的變化,後來她才知道,這位語文教師是中共地下黨員,他的思辨能力及鼓動能力都是一流的,田雨的棄學出走使解放軍隊伍裡多了一個美麗的女兵。醫院政治處主任羅萬春和田雨進行這種談話已經是第三次了,前兩次談話都談得不大愉快,第一次想把田雨介紹給一個縱隊副司令。

  第二次是九縱的一個主力師師長,田雨都是婉言拒絕,弄得副司令、師長和羅主任都很不高興。羅主任認為田雨的家庭出身太糟糕了,渾身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組織上這麼關心她,為她的政治前途著想,她競一點兒不領情,一口拒絕,這要是個貧農出身的姑娘恐怕就不用羅主任這麼費口舌了。問題是:部隊裡貧農出身的姑娘不少,可首長們感興趣的還是這種氣質高貴、教養良好的美麗的城市姑娘,這就沒辦法了,就像明末名滿江南的美女陳圓圓,貴族出身的大將吳三佳喜歡,而李自成手下泥腿子出身的大將劉宗敏也喜歡,就為這麼個美人鬧得連歷史的走向都變了。美人誰不喜歡呢?在美人面前,家庭出身、政治思想、階級烙印和是否靠攏組織這些條條框框似乎都不存在了。羅主任連碰兩次釘子,心裡在窩火但嘴上什麼也沒說,他知道不到忍無可忍,這種漂亮姑娘是萬不可得罪的,她的身份地位的可變性實在太大,變化的速度往往只取決於一次談話或一次偶然邂逅,得罪漂亮女人是不明智的。儘管羅主任具有如此涵養和政治上的深謀遠慮,這次談話還是談崩了。

  這次給田雨介紹的還是位縱隊級幹部,說服工作似乎還和以前一樣,無非是這些首長都是有戰功的老紅軍,參加過長征,負過多少次傷,是我黨我軍寶貴的財富,他們的年青時代都獻給了革命事業了,應該讓這樣的好同志享受家庭的幸福。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也是一項政治任務,是考驗你對組織是否忠誠的問題等等。這次田雨可有些不耐煩了,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羅主任老盯著自己,一場大戰剛剛結束,成千上萬的傷員需要治療,醫院需要大量的藥品、繃帶、醫療器械,醫務人員們恨不能多生出幾隻手,一個人當幾個人用,這麼多事都忙不過來,還有心思考慮對象的問題?這個羅主任要是真沒事幹閒得慌,完全可以幫助護士們去洗繃帶,幫助炊事班去燒火。再說,她很反感把介紹對像和對革命事業的忠誠問題混同起來,那些首長們難道就代表革命?同意嫁給他們就是對革命事業的忠誠?反之,就是不忠誠或是辜負了組織上對她的信任?愛情就是愛情,和對革命事業的忠誠是兩回事,如果自己這輩子一定要結婚,那一定是因為愛情,而不是任何別的因素。羅主任,我感謝組織上對我的信任,可我現在不想考慮這件事,部隊快要打過長江了,毛主席剛向全軍指戰員發出號召,將革命進行到底。還有半個中國沒有解放,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怎麼能考慮這些呢?田雨盡量克制著內心的不快,口氣和緩地說。

  小田呀,我是政治工作者,難道還不明白將革命進行到底這些道理?你說的這些當然有道理,可是我和你談的,也是革命的需要嘛,在我們的隊伍裡,每個人的職務有高有低,對革命的貢獻也是有大有小,你的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了首長對革命的貢獻大,這道理是明擺著的,比方說,首長解決了家庭問題,沒了後顧之憂,身體就會健康,心情也會愉快,就可以精力充沛地投入革命事業中去,那麼你對革命的貢獻是不是就比現在洗繃帶和護理傷員更大呢?羅主任苦口婆心地開導著。

  田雨聽著不大入耳,心裡越發反感起來:羅主任,請您告訴我,關於我的「個人生活問題」組織上的態度是什麼?是強迫命令必須服從呢?還是憑自願?當然是自願嘍,不過組織上可以通過這件事考驗你的政治覺悟是否值得組織對你的信任。羅萬春的口氣很平靜,但田雨已經明顯感到壓力越來越大。田雨終於忍不住了,她的聲音不知不覺提高了八度:如果是憑自願,那麼我明確告訴您,我不願意,現在不願意,將來也不願意,別說我現在不打算出嫁,就是打算出嫁,我也會為了愛情而結婚,而不是為了首長的革命事業而結婚,這是兩回事,我希望羅主任下次再找我談話時,不再是為了解決我個人生活問題。

  羅主任簡直沒見過這麼倔強的女兵,根本是油鹽不進,還敢用這麼無理的口氣和自己說話,太不像話了,他口氣嚴厲地說:小田,我是代表組織和你談話,你現在不是青年學生,而是革命軍人,革命軍人要服從組織決定,除非你脫離這個隊伍,你應該好好想一想,應該努力改造世界觀,和工農出身的同志打成一片,樹立無產階級的思想感情,不然你要考慮一下自己的政治前途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咱們的女同志不少,大多數女同志的思想覺悟都很高,照顧好首長的生活,這是個政治任務,大多數女同志都願意承擔這項政治任務,為什麼組織上先找你談話?還不是為你的政治前途著想,還不是對你的信任?你這種表現使組織上很失望,你要仔細考慮一下,不要急著做決定,考慮成熟後咱們再談,我有時間等待你的答覆。

  田雨冷冷地回答:既然這麼多女同志都樂於接受這項光榮的政治任務,那太好了。我的出身不好,覺悟低,渾身小資產階級情調,實在擔不起這麼重要的任務,還是先改造一下世界觀,提高覺悟,幹好本職工作吧。說完她連立正敬禮都免了,轉身走了。羅萬春氣急敗壞地想,首長娶老婆要真看重政治覺悟,我還費這勁兒幹什麼?李雲龍是這次戰役中負傷人員裡級別最高的,連野司1號2號首長都打電話詢問,醫院領導很重視,特地派了護理經驗豐富、政治覺悟高的護士進行專職護理。從昏迷中醒來的李雲龍清醒後一直悶悶不樂,他的大腦裡儲藏著一個形象,一個美得令人心動的形象,他鬧不清這個美麗的形象是怎麼鑽進大腦的,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還是做夢夢見的?他越想越糊塗,總覺得哪兒不對。李雲龍的專職護士阿娟是個粗眉大眼的農村丫頭,家裡三代貧農,阿娟從小被賣給人家做童養媳,受過很多苦,參軍後阿娟覺得簡直是進了天堂,能吃飽飯不說,這麼多同志待她都像兄弟姐妹一樣,干的工作也很輕鬆,除了打針、量體溫表等工作需要好好練練外,其餘的工作對於阿娟來說簡直像玩一樣,洗繃帶、洗衣服,給傷員端屎尿、餵飯,這比當年在婆家干的活要輕鬆多了,總之,阿娟很知足,她的感激之情是最為真誠的,她要報答共產黨,報答組織上對她的信任和培養,她的護理技術和思想覺悟都提高得很快,野戰醫院的領導們都認為她是個很有培養前途的好苗子。

  總是把最重要的工作交給她。事情就是這麼怪,照理說,李雲龍長年在作戰部隊,周圍清一色的和尚,極少有機會和女人打交道,按通常的推理,這種男人猛不丁見了女人,不說兩眼發直至少也該多注意兩眼。可李雲龍對身邊的阿娟從來就沒注意,他是個很好侍候的傷員,從來沒什麼特殊要求,你餵他飯他就張嘴吃,你不餵他他也不要,換藥時,阿娟一見那些可怕的傷口手都哆嗦,李雲龍疼得滿頭大汗也不吭一聲,問他疼不疼?他面無表情地望著你,像沒聽見一樣。

  平時,他就睜大雙眼,默默地盯著天花板,很少說話,阿娟沒話找話地想和他聊聊,他連理也不理,弄得阿娟總懷疑首長的腦子出了什麼問題。這種狀況持續了二十多天才猛然地改變了。那天阿娟正給李雲龍打開繃帶換藥,李雲龍照例是忍住疼一聲不吭。那天在普通病房護理的田雨手頭的繃帶用光了,便來找阿娟借些繃帶來應急。當時的情景很奇怪,田雨知道這個特護傷員是個大首長,所以她躡手躡腳的生怕驚動首長,盡量壓低聲音和阿娟說話。李雲龍本來是閉著眼的,根本沒有看見田雨走進病房,耳邊聽見護士之間的低語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競覺得心裡猛地動了一下,有種異樣的感覺,好像要發生什麼大事,便神差鬼使地睜開眼,好傢伙,他眼前竟是一亮,難道世上真有如此美貌的姑娘,像畫兒上畫的一樣,李雲龍覺得前半輩子簡直白活了,沒錯,我真的見過她,不是做夢。李雲龍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渾身傷口感到一片清涼,哪兒還有半點痛楚。田雨確實見過李雲龍,他第一次從昏迷中醒來時,阿娟還沒有被指定為專職護士,那天正趕上田雨值班,就這麼短短的一瞬間,

  田雨的形象竟如此強烈地留在李雲龍的腦海裡,多年以後,兩人回憶起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還都在驚異心靈感應的奇跡。田雨太熟悉這位首長了,從李雲龍被抬進醫院那天起,生性敏感的田雨就發現這位首長絕非一般人物,別的不說,就看他那群殺氣騰騰的部下就能看出這位首長的帶兵風格,那個揮舞著手槍,抬手就敢打人的連長真把醫務人員嚇壞了,他那枝危險的駁殼槍隨時有可能射出一串子彈,當田雨輸完血後,那個剛才還是殺氣騰騰的漢子競當眾跪在她面前磕頭如搗蒜,通紅的雙眼中還流出一串串感激的淚水,使田雨驚駭得久久說不出話來,這是個什麼樣的首長呀,競得到這麼多如狼似虎的漢子衷心愛戴?田雨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傷員絕不是平庸之輩。傷成那樣子還有如此之威風。

  田雨向剛睜開眼的李雲龍婿然一笑便轉身定了。就這麼一笑,也夠傾國傾城了,李雲龍差點兒又昏過去。奇怪的是,田雨剛剛離開,李雲龍的傷口便疼得難以忍受,心情也變得極為惡劣,儘管阿娟還像平時一樣小心翼翼,還是惹得李雲龍心頭起火,他粗魯地把身前的藥盤潑到地上,各種藥瓶撒了一地,然後撕開剛纏好的繃帶,創口又裂開了,鮮血又湧出來,把被子都染紅了,嚇得阿娟呆若木雞……

  院長帶著醫生們連說代勸地幫李雲龍纏好繃帶,又把阿娟狠狠地批評了一頓,委屈地阿娟直掉眼淚。院長和政委處理完問題剛回到房間,阿娟又抹著眼淚來報告,首長絕食了,怎麼勸也不肯吃東西。院長和政委一聽,又像是火燒了屁股一樣蹦了起來,心說這個首長平時挺好伺候呀,今天怎麼中了邪?這事可有點棘手,這個李師長以前是八路軍129師的,也就是現在的中原野戰軍的前身,後來調到華野,很受野司首長重視,這次中野華野兩大野戰軍協同作戰打淮海戰役,偏偏是這位兩大野戰軍都有不少老部下、老首長、老戰友的李師長負了重傷,這下可熱鬧了,兩大野戰軍的1號、2號首長,兩大野戰軍各縱隊、各師李雲龍的老首長、老戰友都打來電話,有態度強硬發指示的,有語氣懇切拜託的,甚至還有蠻不講理威脅的,說人要是救不活就要派兵來斃了院長政委。

  雖然醫院領導知道這是急紅了眼的昏話,不會計較,但連續數日的不斷電話明確無誤地表達了這樣一個信息,這不是個普通人物。院長和政委也都是有著十幾年軍齡的團級幹部了,師一級的幹部他們見過的多了,還從來沒見過這麼不一般的師長。前些日子,淮海戰役剛剛結束,兩大野戰軍近百萬大軍便馬不停蹄地向南方進軍,一列列步兵縱隊、騎兵縱隊、坦克、炮車捲起漫天黃塵從醫院旁邊的大路上滾滾向南,從隊伍裡不斷有坐著吉普車的、騎著馬的高級首長和中級幹部前來探望,當時李雲龍尚在昏迷中,探望者都是默默地站在床前看一會兒,然後就緊緊抓住醫院領導的手,反覆嘮叨拜託啦,千萬……之類的話,說完便拔腿就走,那些日子,醫院簡直成了集市。院長和政委在心裡念叨著:老天爺,這個李師長可千萬別出什麼事,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他們算是沒活路了。

  這個李師長今天究競是中了哪門子邪?咋就突然發火不吃飯了?院長和政委急得團團轉。政治處主任羅萬春是個乖覺的人,他仔細詢問了阿娟,每個細節都不放過,問完,事情的脈絡就有些清楚了,但他不會點破這件事,只是若無其事地向院長請示:我看阿娟不適合當李師長的特護,就算她沒出過什麼錯,可李師長見了她就發火,就這個理由就應該考慮換人的問題,也許……換了人就沒事了,咱們不妨試試。

  換誰去呢?院長還沒明白過味來。我看換小田去吧,她心細,技術也不錯,您看呢?羅主任說。那就試試吧。院長同意了。一會兒,羅萬春向院長匯報:沒事了,李師長又吃飯了,小田正餵他呢。哦,太好了。院長的腦子裡似乎有些開竅了。補充:李雲龍負傷時,淮海戰役第一階段尚未結束,離整個戰役的勝利還有將近50天的時間,而整個戰役的走向尚未明確,所以趙剛對李雲龍所說的60萬吃掉80萬的話安排的並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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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李雲龍的傷口恢復得很快,先是臉上的貫通傷長好了,他可以開口說話了,前些日子不能說話,差點兒憋出毛病來。在田雨的眼睛裡,李雲龍是個很聽話的傷員,她一直很疑惑,這麼聽話的傷員怎麼阿娟還護理不好呢。田雨發現這個首長平時脾氣很隨和,惟獨見不得武田治郎醫生,這個日本醫生一走進病房,他就怒目相視,拒不配合治療,有時還罵些難聽的粗話,幸虧武田治郎聽不懂,後來院長請武田治郎迴避了,由別的醫生來治療,首長才安靜下來。

  為此,田雨問過李雲龍:首長,您為什麼不喜歡武田醫生呢?是他給您做的手術,他的醫術是我們醫院最高明的。李雲龍哼了一聲:老子又沒請他做手術,也就是當時我不知道,要知道是他,早把他攆出去了。這是為什麼?田雨問。日本人沒好東西,抗戰時,我那個團從來不要日本俘虜,抓住活的就槍斃。為這事我還受過降級處分,處分就處分,再抓住我還是照樣槍斃。可是武田醫生和那些法西斯分子不一樣呀,他加入了反戰同盟,是反對法西斯的呀。那就更該槍斃,他連軍人的氣節都沒有,咋一被俘就投降了呢?我倒佩服像山本一木那樣的日本軍人,好歹還算條漢子,軍人嘛,就該戰死沙場,一被俘就投降算什麼軍人?這種人留他幹什麼?槍斃算了。

  田雨禁不住樂了:首長,照您這麼說,被俘投降的是沒有氣節,該槍斃,負隅頑抗的雖說有氣節可也該被消滅,總之都得死。李雲龍斬釘截鐵地說:對,對付日本人就該這樣。首長,您聽說過日內瓦公約嗎?田雨問。沒聽說過。真沒文化。田雨有點兒放肆地說。要是別人這麼說,李雲龍早就蹦了起來,他最怕別人說他沒文化,可這話從田雨嘴裡說出來,李雲龍就沒脾氣了,他不吭聲了。對不起首長,我和您開玩笑呢,可不許生氣。田雨也不好意思了。沒事,是沒文化嘛,我承認。等全國解放後我也要去上學,不能總這樣。別看我沒文化,可我也有知識分子朋友。

  十一縱隊的副政委趙剛是我的老搭檔,那小子可是正牌大學生,世界上的事沒他不知道的,我們一起混了八年,多少也囂出點兒文化味來。文化這東西,像……像個香爐,你要老守著香爐,還能不熏出點兒香味來。李雲龍又來了精神。田雨好奇地說:那個趙政委給您熏出點兒什麼香呢?多了,多了,那小子喜歡詩,教了我不少,不過大多數記不住了,有的還記得,聽著,我給你背一段兒。田雨拍掌笑道:好呀,快背。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摩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唉?他娘的,下面想不起來啦。李雲龍不好意思地說。沙場秋點兵……田雨告訴他。對,對,看我這記性。我說小田呀,你也懂詩?我還真沒看出來。

  李雲龍說。田雨不以為然地翻翻眼皮說:那還是我五六歲背的。喲,大知識分子呀,我這可是聖人面前念《三字經》啦。別這麼說,首長,您背詩詞不怎麼樣,可您能打仗呀,這就是本事。一提起十一縱二師,誰不知道?主力中的王牌,真棒,好多被俘的國民黨軍官還打聽您呢,說趙莊阻擊戰那次可打出二師的威風來,硬是沒讓五軍跨進一步。背詩算什麼?和您指揮一個師比,那可真是小兒科啦,您是英雄呀,英雄莫問出處。田雨對李雲龍由衷地崇拜。美人的崇拜可不是常有,李雲龍頓時覺得自己形象高大起來。當然,必要的謙虛還應該有,他大度地揮揮手說:互相學習,互相學習,小田呀,勝利以後你打算幹什麼?想去上大學,完成學業,您呢?當然還在部隊干,離開部隊我什麼也於不了,再說部隊總要有人干,總不能都走了?將來我老了,幹不動了,讓我兒子來接班。首長,您兒子多大了?李雲龍頓時洩了氣,小聲嘟囔著:現在還沒有,不過……將來會有。

  他心裡說,這得看你同意不同意了。田雨心裡想,這個首長蠻有性格的。李雲龍近來心情不錯,他突然發覺自己這個光棍身份現在簡直是塊金字招牌,因為這個身份使他具備了追求女人的權利。試想,若是現在已經有了老婆,再去追求美人,那非犯錯誤不可。李雲龍想告訴天下所有的男人,還是晚點兒結婚好,那樣你的選擇餘地就大了。這個田雨就是我將來的老婆。他斬釘截鐵地得出這個結論。至於田雨怎麼想,他可不管,那是她的事。他自己認準的事,就要義無反顧地做下去,其實他根本沒有和女性打交道的經驗。不過這沒關係,情場和戰場差不多,李雲龍身為一個出色的戰術家,懂得欲擒故縱的謀略。

  一個女人好比一個重兵防守的制高點,當然不能蠻幹,你先要掃清外圍,收集情報,搞清它的兵力、火器配備、甚至敵方指揮官的經歷和愛好,情報收集的越豐富,你獲勝的把握就越大。你可以調整兵力以己之長克敵之短。還有一點,就是要做到戰術目的的隱蔽性,進攻時機的突然性。沒有隱蔽性就不會有突然性。李雲龍匯總了一下情況,田雨的家世,是否戀愛過,包括組織上三次給她介紹對象的情況和田雨當時的態度,心裡便有了底。心說,這就對啦,那時我還沒來嘛,她當然要拒絕啦,她在等我呢。李雲龍同趙剛通了電話,趙剛的部隊剛剛打進了南京總統府,趙剛坐在蔣介石的辦公桌上和李雲龍通話。好呀,老李,才幾天沒見,你倒長出了花花腸子來啦,就為這事才和我通話?你狗日的重色輕友,你別說啦,那姑娘我見過,我看著都眼熱,就是沒機會。你小於運氣不錯,要不是負傷哪兒找這機會去?我都想負傷啦,什麼?教教你?他媽的,你把我當什麼人啦?好像我是西門慶似的,專在這上面下功夫?你我兩條光棍,誰比誰有經驗呀?等等,我想想……晤,首先,和人家說話時眼睛最好裝作漫不經心地看著別處,別色迷迷地盯著,那樣很容易把人家看毛了,把你當色鬼。她怎麼稱呼你?首長?不行,這稱呼得變變,太嚴肅了,首長幹這個,有點以權壓人,搶男霸女之嫌。你得把輩分拉平了,你要當了這個「首長」,那別的角色就不好扮啦。對了,你少跟人家談什麼唐詩宋詞,你差得遠啦,多談談打仗的事,這才是你的強項,只有英雄才配得上美人。行了,你有完沒完?我正忙著呢,不和你扯淡了,我掛了……我說小田呀,別老首長首長地叫好不好?我就不愛聽這個,咱們是革命隊伍,官兵平等嘛。李雲龍按照趙剛教的那樣,開始把輩分往平里拉。那叫什麼呢?田雨說。叫老李吧,這麼著隨便點。喲,我可不敢,也太沒大沒小啦,領導要批評我的。沒關係,就這麼叫,革命隊伍裡就是沒大沒小,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再說了,我老家還有個妹妹,和你差不多大,咱們應該是平輩。聽你這一叫首長,我咋覺著大出你好幾輩似的,怪彆扭的。李雲龍撒了個小謊,他家鄉哪有什麼妹妹,不過他那個村子裡彼此都沾親帶故,能稱得上表妹的人倒也不少。田雨倒也大方:那我可叫你老李啦,你不許生氣啊,老李呀。

  哎,小田……真好玩,老李,我覺得你挺有意思,都當師長了,還一點兒架子都沒有,不像有的首長,啊,一見我們這些小兵,臉就繃得嚇人,好像比毛主席官還大。那是豬鼻子插大蔥——裝象(裝相)呢。老李,我不拿你當首長,你也別拿我當小丫頭,咱們就算好朋友吧,你同意嗎?沒問題,別說交朋友了,拜把子都行。老李,好朋友之間就該說心裡話,我告訴你,我正煩著呢,這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說。田雨桃花般的臉上帶著幾分憂鬱。別發愁,有事和我說,不信天還能塌下來?李雲龍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等你傷好了,我調到你們師去好嗎?我不想在醫院干了,羅主任找我談三次話了,非讓我解決「個人生活問題」。你說,部隊不是有紀律嗎?「二六八團」也沒說是男是女呀,我哪樣也不佔,幹嗎非逼我嫁人?還說這是組織上對我的考驗,不然會影響政治前途的,反正我在醫院是呆不下去了。

  豈有此理,這還有強迫的?這不是以權壓人嗎?別理他,管他什麼首長,就是咱們野司司令員來也不行,我李雲龍也敢和他理論理論。這是共產黨的隊伍,不是國民黨的隊伍,誰敢欺男霸女,別管他多大的官,我都敢斃了他。李雲龍拍著桌子還真的憤怒起來。老李,你真好,和你交朋友算交對啦,其實,羅主任也不是壞人,只是有點兒太那個了,也未必是人家首長的意思。咱們說定了,等你傷好了,把我調到你們師去。這事可難辦,作戰部隊沒有女兵,天天要打仗,女孩子可不好安排。你看,你是一師之長,連這點兒事都辦不成,我算白和你做朋友了?想想辦法嘛。田雨耍起賴來。

  辦法嘛,倒是有,除非……算啦,不說啦。哎呀,老李,求你了,說嘛……李雲龍居心叵測地看了田雨一眼說:別吵,別吵,讓我想想,過些天再答覆你。李雲龍架著雙拐,在醫院裡到處轉,見了誰都沒話找話地打招呼,他是閒的,從來沒這麼閒過。醫院還住著一個負傷被俘的國民黨軍上校團長,李雲龍也主動湊上去搭話,問人家是哪個部隊的,那個上校報告了番號。噢,是楚雲飛的部隊……他驚喜道。長官認識我們楚師長?上校問。老朋友啦,我那把'勃朗寧'還是他送的,嘮,這身傷口也是他送的。

  這小子,手夠黑的,老朋友好幾年不見了,見面二話不說就是一炮,不過,我也沒欠他,還了他一梭子,還不知他怎麼樣呢。中了兩發子彈,有一發離心臟只有一公分,差點就沒救過來。莫非長官就是李雲龍李師長?正是在下。久仰,久仰,張某久仰大名,楚師長常常念叨您,抗戰時,我也在第二戰區358團當連長,當時長官您就是名震晉西北了,咱們兩軍還配合作戰過。可這晉綏軍358團怎麼劃到第五軍去了?李雲龍問。我們楚師長也是黃埔生,和杜聿明長官有舊交,被杜長官編入第五軍了。哦,是這樣,楚雲飛這小子是個人物,到了第五軍,也不算委屈了他。說心裡話,你們五大主力都是硬茬子,這可不是吹出來的。還真能打,我在孟良崮和74師交過手,張靈甫算條漢子,可惜死了,不然可以交個朋友。

  長官,我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賜教。請,直言無妨。我們楚師長從昏迷中醒來時,我正好在他身邊,他提起您時也是讚不絕口,聲稱你們是好朋友,懷念之情,溢於言表,我們幾個老部下都很不理解,既是好朋友,怎麼戰場相見手下都毫不留情,非要置對方於死地呢?彼此打成這樣。還一點兒不記仇,我很奇怪。李雲龍笑了:這不難理解,我們都是軍人,各為其主嘛。私交是另一碼事,如果當時手軟了,我就不是李雲龍,他也不叫楚雲飛了,從戰爭角度講,我幹掉他,國民黨軍裡就少了一位優秀的將軍。國民黨軍隊就垮得快些,反過來,也是此理。你明白了嗎?戰場上的你死我活並不影響交情,古人說得好,惺惺惜惺惺嘛。我明白了,長官,是朋友早晚還會相見,到那時「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們畢竟都是炎黃子孫。

  沒錯,我說過,國民黨軍的五大主力不是孬種,裝備好,火力猛,攻防兼備,單兵作戰能力強。打74師時我就挺佩服,那野戰工事構築的真是行家,那麼短的時間,環形工事、掩蔽部、火力支撐點、連環地堡群,刷的一下子就建起來了。坦率地說,拉出我們解放軍任何一支部隊,單個較量,在人數相等的條件下,都不是對手。我們的裝備差,訓練也差,單兵作戰能力也不如你們,可我們就是打贏了,這裡面除了戰略戰術的問題外,恐怕還是和你們的政府有關。蔣介石幹得有點兒出格了,他那四大家族的錢夠多的了,還要斂?你讓老百姓吃不上飯,政府腐敗成這樣,再好的軍隊也沒用。老弟,聽我的別跟蔣介石那老東西干啦,等傷好了,跟我走,咱們一塊兒干。上校感激地說:解放軍的高級首長真是沒有一點兒架子,我兵敗被俘時,也想過殺身成仁。作為軍官,被俘是恥辱,可是現在我想通了,這不是抵抗異族侵略的戰場,而是內戰,身為軍人,在自己的國土上和自己同胞打得你死我活,實在是軍人的恥辱,我要好好想一想。田雨怕李雲龍跌倒,在一旁攙著他的胳膊,她小聲地問道:老李,這個軍官也是被俘的,你怎麼沒有看不起他呢?你不是很看重軍人的氣節嗎?傻丫頭,我和他都是中國軍人嘛,自家兄弟還有打架的時候呢,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戰場上刀兵相見,你死我活,錯不在軍人,錯在蔣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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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8 21:38:45 |只看該作者
本來抗戰勝利,各民主黨派組織個聯合政府,共同參政議政,不是挺好的嗎?可蔣介石非要搞獨裁,這就不行了,這麼大一個中國,總不能你姓蔣的一個人說話才算數,這不是太霸道了嗎?我看,蔣介石這個人的人品雖然糟糕;可國民黨軍隊還是支不錯的軍隊。他們的將軍都受過教育,有的還留過學,懂戰術,作戰也頑強。當年在抗日戰場上打了不少硬仗,長了中國軍人的威風。

  所以對於這支軍隊,我是尊重的,戰場上的廝殺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有一點是重要的,大家都是中國軍人,政見不合可以戰場上拔刀相向,可坐下來能握手交朋友,要是有一天再和日本人開戰,中國軍人還會共同對敵的,那才是中國軍人的氣節。田雨自參軍後,聽過各種報告,好像都沒有今天李雲龍的話有清風拂面的感覺,很客觀,很實在,很有人情味,不帶偏見,敢於亮出自己的觀點,絲毫沒有政治顧忌。他和敵被俘軍官的談話一旦涉及軍事問題猶如在軍事學院中同學問的戰術研討,這樣的高級首長可真是少見。一想到這個首長競屈尊和自己這個小丫頭交朋友,以老李、小田相互稱呼,真使田雨受寵若驚,人家老李是什麼人?紅軍時代就是主力團團長了,抗戰時又是獨立團團長,在129師都是響噹噹的人物,打過的仗恐怕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說句不客氣的,人家老李這輩子打出去的子彈頭堆在那兒數數,恐怕比她田雨長這麼大吃過的大米粒還多,能交這麼個大朋友,田雨覺得很露臉,真有點兒高攀了。

  像田雨這種從小養在深閨的姑娘,一旦接觸了李雲龍這樣的男人,必然會產生巨大的好奇心和吸引力,這個單純的少女把什麼都想得很美好,惟獨沒想想李雲龍這個統兵上萬的大首長幹嗎這麼屈尊和她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交朋友?這個首長幹嗎不和粗手大腳的阿娟去交朋友呢?天真爛漫的田雨近來心情極好,除了交上李雲龍這個朋友外,羅主任似乎也把她的個人生活問題給忘了,再也沒找她談話。田雨和一般的小姑娘一樣,有點兒高興事就喜歡和同宿舍的女伴傾訴,提起李雲龍也是一口一個老李,人家老李二七年就當了紅軍。

  人家老李長征時過了三次草地呢。人家老李說他過草地時可沒吃草根皮帶,是吃青稞面過來的。早熟的女伴們一聽到田雨的喋喋不休就偷偷扭過頭樂,心說這個傻丫頭白念了一肚子的書,連這點兒小事都鬧不明白,看來大戶人家的小姐並不比老百姓家的孩子聰明。全醫院從院長政委到普通衛生員,誰不心裡明鏡似的?惟獨這個傻丫頭蒙在鼓裡。女護士們經常逗田雨:小田,你聽說了嗎?李師長的老婆被日本鬼子抓到縣城,他就帶著一個團把縣城打下來,日本鬼子想拿他的老婆做人質,他理都不理,下令開炮,把鬼子和他老婆一塊兒炸死了,真夠狠的,以後誰還敢跟他?田雨一聽就不高興了:我早知道這件事,這有什麼?誰讓她是老李的老婆?當老李的老婆就不能被俘,人家老李是什麼人?當年在晉西北也是個人物,那個農村丫頭既然嫁給了老李就不能往老李臉上抹黑,她手裡有槍,幹嗎不跟鬼子拼呀?大不了給自己留一槍,哼,要是我……要是你怎麼樣?女伴逗她。就把子彈都打出去,給自己留一顆,寧死不當俘虜,這點兒氣節我還有,也省得讓丈夫為難。

  再說啦,人家老李夠有情義的了,為了老婆就敢打縣城,換了別的男人,敢嗎?田雨是李雲龍形象的堅決捍衛者。喂!小田,你知道那次李師長被降級是怎麼回事?殺人呀,硬是拿刀砍腦袋,聽說滿地的腦袋像西瓜似的亂滾,真嚇人……一個女護士故意嚇唬田雨。我知道,老李告訴過我,那幾個臭土匪就該砍,老李那警衛員多棒呀,硬是死在幾個臭土匪手裡,不報仇還算是男人嗎?老李說那個犧牲的警衛員叫和尚,老李當時就哭了,老李什麼時候哭過?你當像你似的動不動就抹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老李當時肯定是真傷心了,當然得報仇,降級也值啦,就這麼降級,人家老李現在不是還當師長嗎?和尚死的真可惜,老李說,以後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警衛員了。你看最近調來的那個小陳,一副傻樣兒,他怎麼配當老李的警衛員?對了,我現在鄭重聲明,老李是我的好朋友,以後我不希望聽到有人說他的壞話,再讓我聽到,我就跟他急……田雨真的很不高興。

  被田雨稱為一副傻樣兒的警衛員小陳正在特護病房和李雲龍訴苦。李雲龍的前任警衛員在潘塘遭遇戰中陣亡了。小陳是個沒參加過戰鬥的新兵,最近被調來陪李雲龍養傷。他是個身高不足1,7米的中等個子,從農村入伍,沒見過世面,初來乍到,難免顯得呆頭呆腦。而滿腦子充滿對英雄崇拜的田雨一見小陳便看他不順眼。哼,軍齡還沒我長呢,他也配給老李當警衛員?連和尚的一個小手指頭也比不上,我看著都為老李鳴不平。田雨要是看誰不順眼,自然沒好氣,動不動就訓斥小陳,不是嫌他礙事,就是嫌他笨手笨腳幫不上忙。

  身為新兵蛋子的小陳對田雨這個老兵敢怒不敢言。首長,小田護士咋老看俺不順眼呢?俺又沒招惹她?她不就比俺早入伍幾個月嗎?比首長架子還大。小陳對李雲龍告狀。李雲龍故做神秘地小聲說:別惹她,你沒看見?我都惹不起她,我哪兒是什麼首長呀?住在這裡,她就是咱倆的首長。以後你再看她進來,就趕緊躲出去,省得她訓你,連我也跟著挨訓。小陳的倔勁上來了:俺才不躲呢,憑什麼呀?她有她的工作,俺還有俺的工作呢,俺就在這兒守著你,看她敢咋樣。她一個丫頭片子憑啥這麼凶?俺村的丫頭就沒這樣的,缺管教。

  李雲龍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噓,小聲點兒,俗話說「好男不和女斗」嘛,聽我的,不和她一般見識,她來你就走,我這兒沒事,你出去遛遛,走遠點也沒事,我批准的,不算犯紀律。俺不愛出去溜躂,沒勁。俺就守著你,你給俺講講打仗的故事。故事以後再講,有的是時間,現在不是養傷嗎?讓我自己呆會兒好不好?李雲龍有些不耐煩了,心說這小子真是塊榆木疙瘩,咋就不開竅呢。小陳是個一根筋的孩子,他哪知道李雲龍的花花腸子,仍然倔的像頭牛:不,俺不走,守著你,是俺的職責……他娘的,你咋好說歹說就不開竅呢?讓你走你就走,磨蹭個啥?滾!給老子滾……李雲龍終於發火了。田雨走進門問:怎麼了,老李。沒事,沒事。

  李雲龍眉開眼笑。最近,李雲龍的情緒有些低落,他的傷口雖已封口,可他天性好動。呆不住,動不動就把剛封口的創口弄裂了,鮮血又從繃帶上透出來,嚇得田雨直求他:老李,你行行好,和我配合一下行不行?照這樣下去,再有半年傷也好不了。他很懊喪,前些日子渡江戰役開始了,百萬野戰軍在一千華里的江面上強渡成功的消息使他捶胸頓足,楞是一天沒吃飯,煩躁起來便衝著自己傷口較勁,用手去撕繃帶。還逮誰罵誰,罵院長,罵醫生,罵小陳,大家也都看出來了,除了田雨他看著誰都不順眼。

  隨著上海、南京的解放,他的火氣漸漸平息下來,他知道鬧也沒用,誰讓自己命不好呢,偏在這要命的節骨眼上負傷,上海戰役開始時,他聽說二師擔任了預備隊,便認定是由於自己不在的緣故,哼,老子要是不負傷,這次怎麼也鬧個主攻。這下可好,等老子傷好了,國民黨早完蛋啦,老子子什麼去?他懊喪地想。要是沒有田雨,他的日子真沒法過了。快樂的田雨才不管他想什麼,既然李雲龍主動拉平了輩分,也就別怪田雨沒大沒小了。李雲龍的象棋水平屬於剛知道馬走日,相走田的初級階段,田雨的象棋水平和他比是半斤八兩,因此棋逢對手,兩人一下起棋來,淨逗嘴了。來來來,小田,我來教你下棋。喲,老李,我還是讓你半邊車馬炮吧。田雨的小嘴也跟得挺快。當頭炮,年輕人要虛心。把馬跳,中年人應該成熟,老吹牛多不好。

  田雨立刻還嘴。唉?老李,你的炮怎麼沒支炮架就直接打過來啦?田雨不滿地說。這你不懂,咱這是迫擊炮,不用炮架,你虛心點兒行不行?李雲龍犯起規來臉都不紅。真賴,那我的車也可以拐彎走了,吃你的車!喲,沒注意,不行不行,明車暗馬偷吃炮,你吃車咋連招呼也不打?這步不算,把車拿來。李雲龍要悔棋。不是說好了不悔棋嗎?好歹也是個師長,說話還算不算話?就這一次,就這一次,要不,一會兒也讓你悔一步……老李,有你的電話,聲音很小,好像很遠的地方打來的。田雨走進病房說。李雲龍哩地竄出門,田雨抓起衣服追了出去。老趙呀,我一猜就是你,部隊到哪兒啦?李雲龍粗聲大嗓地對著話筒喊道。武夷山,快進福建了。老李,你的傷怎麼還沒好?是不是有美人陪著,樂不思蜀了?趙剛的聲音很大。

  李雲龍膘了一眼旁邊的田雨,說:哪兒的事?別聽人瞎咧咧,咱老李正練童子功呢,能想別的嗎?算了吧,裝什麼柳下惠?連野司留守處的人都知道了,說你一見著人家姑娘,眼也直了,走道兒也不知先邁哪條腿了,脾氣改多了,平時的粗聲大嗓也沒了,說話都捏著嗓子,像京戲裡小生似的,整個一個賈寶玉。我說,這話屬實嗎?難道威震晉西北的李雲龍也成了這副娘們兒腔?放他娘的屁,是哪個狗娘養的造老子的謠,我操……李雲龍瞟瞟田雨,便沒罵出來。我說也是,要是李雲龍都成了娘們兒,這世界上就沒漢子了。老李。事情進行得順利嗎?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啦,你要這個山頭拿下來,可就給咱部隊掙了臉啦,也省得這麼多人惦記著。到時候咱老趙臉上也有光,就敢挺著腰板和人說,名花有主啦。誰摘走了?榮譽不是你李雲龍的,是咱們十一縱的。你狗日的就別操心啦,咱老李打過敗仗嗎?有攻不下的山頭嗎?好,速戰速決,祝你成功。快點兒歸隊,還有仗打。我掛了,再見!老李,看你美的,又要進攻什麼山頭呀?田雨一臉天真地問。軍事秘密,不能說。你等著吧,總攻馬上要開始了。

  李雲龍似笑非笑地說。啊,連好朋友都瞞著,真沒勁。田雨不滿地嘀咕著。那年秋天,李雲龍的傷終於痊癒了。他從野司留守處得知,野戰軍全力已進了福建。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作為師級指揮員,他心裡很清楚,三大戰役結束後,國民黨軍主力已大部被殲,渡江戰役後江南已無大仗可打,剩下的幾十萬國民黨軍已成驚弓之鳥。1949年2月中共中央軍委進行了全軍統一整編,全軍編成一二三四野戰軍。這種作戰編製近似於蘇聯二戰期間的方面軍,每個野戰軍下轄若干個兵團,李雲龍的部隊被編入三野A兵團。各大野戰軍渡江後,分頭日夜兼程向前追擊,原中原野戰軍現在改稱二野,直插西南,原東北野戰軍改稱四野,直取兩廣,原華東野戰軍改編為三野,進軍福建。戰線越伸越遠,全國解放指日可待。

  這大大出乎中共領導層的意外,因為按本來對戰爭進程的估計,至少還應該有兩年時間才能推翻國民黨的統治。可現在勝利的日子已大大提前了。李雲龍很瞭解自己,他這前半輩子都是伴隨著戰爭走過來的,他的命運和戰爭結下了不解之緣,一旦沒了戰爭,他實在想不出自己還能幹點什麼。管他娘的,這好比赴宴遲到了,大魚大肉就別想了,有點殘湯剩飯就不錯了,還有你挑的份?先趕回部隊,把國民黨這點殘兵敗將收拾乾淨再說,鬧好了還能捎帶著把台灣拿下來。

  動身好說,拔腿就可以走,可是這裡還有件大事沒解決,那個不懂事的小姑娘田雨一直蒙在鼓裡,成天還嘻嘻哈哈地和他攀交情呢,就差稱兄道弟了。李雲龍自付,該做的似乎都做了,外圍已全部掃清,下面就是總攻了,這次要是空著手回部隊,可真沒臉見弟兄們了,本來鬧個滿城風雨,誰不知道二師師長李雲龍正老著臉皮追姑娘,最後鬧個雞飛蛋打,啥結果沒有,臊眉搭眼回了部隊,別人甭說,趙剛那兒的挖苦話他就受不了。再說了,還是那句話,咱老李打過敗仗嗎?李雲龍蓄謀已久的總攻開始了。

  小田,咱們認識這麼多日子,我還不知道你有沒有對象呢?他單刀直入直奔主題。老李,你是什麼記性呀?不是羅主任和我談過這個問題被我拒絕了嗎?當時你還支持過我呢,你忘了?我才18歲,早著呢。田雨說。不早啦,該動動腦子了,晚了好男人就沒了,到那時後悔都晚了。沒了就沒了唄,有什麼了不得的?田雨還在嘻嘻哈哈。小田,不許嘻皮笑臉的,我和你說正事呢。喲,老李,幹嗎這麼嚴肅?眼睛瞪得這麼大,我又沒惹你……哼,你當然惹我啦,你就不該來護理我,那就啥事沒有了。

  現在,你就認倒霉吧,我得把你帶走。李雲龍氣勢洶洶,好像田雨給他惹了多大麻煩。田雨高興地蹦了起來:真的?太好了,我早就不想在醫院干啦,到作戰部隊多好,咱們講好了,你得發我一枝卡賓槍,到時候我端著槍照張相寄回來,還不把她們都羨慕死?沒問題,一枝槍不在話下,可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說吧,說吧,什麼條件都行。田雨興奮得臉都紅了。呵,答應得還挺痛快,那我可說啦,你聽著:我要你嫁——給——我。李雲龍一字一句地說。

  田雨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嗓子,她實在沒有這種心理準備,太突然了。好,給你半個小時考慮,我就坐在這兒等著,快點兒。

  李雲龍一屁股坐下。田雨垂著頭,一聲不吭,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好了,半小時到了,你表態吧。李雲龍站了起來。田雨紅著臉,慌亂地說:我還沒考慮好……李雲龍耐心地說:小田,說真的,我喜歡你,從我第一次看見你就喜歡上了,我知道你的條件高,人長得漂亮,又有文化。我呢,沒文化,老粗一個,配你是有點兒那個了,可我不傻也不笨,全國就要解放了,沒文化我可以去學,我就不信我老是粗人一個?雖然我有這麼多缺點,可我這人從來沒有什麼壞心眼,我要和誰好,我會掏出心窩子待他,死也不會背叛朋友。

  小田,如果你願意嫁給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現在,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喜歡我嗎?田雨不吭聲。不說話就是默認了,也就是說你喜歡我。田雨慌亂地搖頭。噢,那是不喜歡?不……不……那就是喜歡了,那好,你答應了。不是……李雲龍有點耐不住性子了: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你痛快點兒行不行?如果你不同意,我馬上就走,以後絕不再糾纏你,你說話呀。田雨抬頭看看李雲龍,眼睛裡競含滿了淚水。但她還是不說話。李雲龍二話不說,開始收拾衣物。

  田雨呆呆地看著,嘴唇動了動,眼淚開始成串地滾落下來。李雲龍拎起背包,朝田雨點點頭說:小田同志,你不要為難,這種事當然應該兩廂情願。我說過,咱們是革命隊伍,在這個問題上,誰也不能強迫誰。謝謝你的護理,我李雲龍無以報答,只能在戰場上多殺敵人,以此為報,再見!說完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他有意把步子放得很慢,一步一步地接近門口,心裡一陣顫抖,一陣絕望,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他感到,他的生命已經分裂為兩半,其中一半已經失落在這裡了。他心一橫,毅然伸出手去開門……等等……老李,請你不要丟下我……求你了……田雨突然傷心地哭了起來。李雲龍腦子裡轟地一聲,渾身像遭了雷擊,他猛地轉過身,甩掉手裡的背包,張開雙臂:你答應了?答應……答應……田雨哭著撲進他的懷裡。

  李雲龍緊緊摟住田雨,猛地出了一口長氣,說了聲:該死的黃毛丫頭,你真嚇死我了……田雨把臉貼在他胸前,熱淚長流,抽抽搭搭地說:老李,你太不夠意思了……我也喜歡你,你幹嗎這麼狠心要丟下我?……這太突然了,你總要等我想想嘛,該死的老李,你為什麼不早說呢?李雲龍仰天長笑,他猛地把田雨舉起來原地轉了一圈:我說過,你真是個聰明的姑娘,我就是那個最後一個好男人,把我放過了,你還不後悔一輩子?田雨破涕為笑,用拳頭捶著李雲龍的胸說:老李,你就會吹牛,你是個壞男人,你大概是蓄謀已久了吧?當然,我的血管裡流著你的血,咱倆的血早都流到一起了,你還能跑到哪裡去?你早該是我的嘛。

  田雨忽然嚴肅起來:老李,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沒問題,一萬件也行。我是從學校跑出來參軍的,我家的情況你知道,禮數太多。我父母就我這麼一個女兒,要是連我結婚都不跟父母講,就有點兒太不通情理了。我總應該取得他們的同意才行。

  老李,請不要生氣,在這件事上尊重我的意見好嗎?李雲龍毫不猶豫地說:我同意,按你家規矩辦。我要以未來女婿的身份請求你父母同意讓你嫁給我,好在江南現在已經解放了,咱們明天就動身。可是……我父母要是不同意呢?那我就像衛兵一樣站在你家大門口,等他們同意,他們不點頭,我就不走。李雲龍堅決地說。田雨真的感動了,她充滿柔情地在李雲龍臉上吻了一下:你真好,難為你了,你這個大英雄能這麼做,真讓我不知說什麼好。

  補充:李雲龍應該是1948年加入華野的,不可能參加孟良崮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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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設在南京的三野留守處給李雲龍派了一輛美式吉普車。淮海戰役結束後,解放軍也繳獲了大量的美制吉普車,師一級的幹部從此不用騎馬了,都配發了這種吉普車。從南京到蘇州的路上,到處可見戰爭留下的痕跡。被炸毀的鋼筋混凝土碉堡,縱橫交錯的戰壕,路旁建築物上密密麻麻的彈痕,田野村鎮到處都有工兵部隊用白灰標出的尚未排除的地雷標誌。

  被擊毀的坦克、炮車比比皆是,路邊的村莊卻炊煙裊裊,雞犬相聞,一副和平寧靜的江南景色。李雲龍穿著新配發的黃色細呢料軍裝,田雨穿著雙排扣列寧服式的女軍裝,戴著無沿軍帽。兩人胸前都佩著醒目的解放軍胸章。微風拂起田雨的長髮,她秀美的臉上顯出幾分憂鬱。汽車開進了城市,在古城狹窄曲折的路上降低了速度,坐在駕駛員旁邊的警衛員小陳扭過頭來說:首長,司機同志說前面那座大院就是,下一步該怎麼辦?李雲龍說:就在這兒下車,你和司機在這裡等著,我們走過去,那是書香人家,不喜歡當官的擺架子,又是汽車又是警衛的,老人家會不高興的,是不是,小田?田雨感激地抓住他的手說:老李,真想不到你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你想得太周到了,謝謝。

  田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經過上百年的風雨,門窗都有些糟朽了。油漆剝落得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面目,磚石卻還結實,院子青磚鋪地,有過廳,有木廈,還有迴廊。厚厚的牆山,笨重的鏤花門窗,牆面上長出一片片青色的苔蘚,牆根處長著茂盛的翠竹,到處瀰漫著竹子的清香和青苔的氣息。一個傭人模樣的中年婦女端著一個盛著草藥的砂鍋從偏房裡出來,田雨一見便高興地大喊道:奶媽,我回來了。砰地一聲,砂鍋落在地上打得粉碎,田雨的奶媽撲過來抱住田雨就哭了起來:小姐,真是小姐呀,你可回來了,可想死我了。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向正房裡大聲喊道:老爺,太太,小姐回來了。

  院子裡頓時亂了套,田雨的父母從屋裡衝出來,母女抱頭痛哭,父親在一旁激動地摸著女兒的頭一個勁兒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李雲龍被晾在一邊,不過他不在乎,他知道細心的未婚妻是不會讓他晾得太久的。果然田雨馬上向父母介紹了李雲龍;爸爸,媽媽,這是李雲龍師長。李雲龍跨上一步,規規矩矩地立正敬禮:伯父,伯母,你們好!田雨的父親仔細打量了李雲龍一眼,臉上露出了冷淡的神色。

  他微微點點頭,禮節性地回答:你好,共產黨不興叫長官,好像應該稱你為同志吧?請客廳裡坐。走過青磚鋪地的天井,到了客廳。李雲龍抬頭看見客廳正中懸著一個大匠,上面是靜思齋三個金字,兩邊是對聯: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中間掛著一軸潑墨山水畫,落款竟是江南趙孟順。花梨木的大書案上堆滿了古舊的線裝書,李雲龍瞥了一服,一部《康熙字典》和一部《四書襯》。他覺得這間客廳裡到處飄著古舊的氣息。

  田雨的父親有50多歲,穿著一件青色的杭紡綢長衫,腳上是千層底禮服呢面布鞋,一副鄉紳模樣,可臉上的金絲眼鏡和較為洋派的分頭,暴露了他似乎也受過西式教育的身份。鄙人田墨軒,還是第一次和共產黨的高級官員打交道,要是說話有得罪之處,還要請李同志海涵呀。伯父請講。我女兒兩年前棄學出走參加了貴軍。孩子年幼無知,讀了幾本書思想便有些激進,這我理解。如今貴軍挾勝利之威,數百萬大軍已橫掃大半個中國,如摧枯拉朽,明眼人都能看出,坐天下者,非共產黨莫屬。我想說的是,是否可以放我的女兒回來?她還年輕,還沒有完成教育,一個文弱女子的去留,與貴軍的強大與否毫無關係,希望李同志能高拾貴手,放她回家。田墨軒的眼睛緊緊盯著李雲龍,等著他的答覆。伯父,我想,您女兒的去留應該由她自己決定。

  如果她願意回家,完全可以提出復員申請,這應該沒有問題,不知這種答覆伯父是否滿意?田墨軒點點頭:第二個問題,我有一事不明,李同志身為中共軍隊的高級軍官,而我女兒則是一名普通士兵,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似乎沒資格由一個師長親自伴陪回家。那麼李同志能否賜教,今日登門,有何見教?儘管話問得毫不客氣,可李雲龍也絕不會被他咄咄逼人的語言震住,他坦然地迎住田墨軒的眼光站起身來以實相告:伯父,我今天來的目的,是請求你們同意讓我和你們的女兒結婚。儘管早有心理準備,田墨軒還是震驚地站了起來:不,這不可能。

  伯父,我知道您很疼愛女兒,可我也是真心的,我發誓,我會一輩子對她好的。我李雲龍這輩子沒求過人,可這次,我真心地求您允許我們結婚。李雲龍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未來的岳父,以表達他的真誠。李同志,你是什麼文化程度?當兵以前,讀過三年私塾。既為軍人,受過軍校教育嗎?沒有,做夢都想,可是沒有機會。那你憑什麼娶我的女兒?就憑你是師長?還是憑你們共產黨將奪得天下?田墨軒有些憤怒了。伯父請息怒,我們共產黨不會仗勢欺人,我李雲龍平生最恨仗勢欺人。

  就為這個,我才參加共產黨的,如果有一天,共產黨也仗勢欺人,我還會起來造反的。我雖沒上過學,可我懂得咱中國人的規矩,對上要孝順父母,對下要管教好子女,一輩子不賭不嫖,老老實實做人,當官或不當官都一樣,要做好人。請伯父答應我。李雲龍說得動了感情。我若是不同意呢?我就站在院子裡等著,直到您同意為止。伯父,我是個男人,我也很好面子,可是為了娶您的女兒,我不怕丟面子,我願意等著。那好,如果你願意,那就等吧。田墨軒競拂袖而去。李雲龍也犯了倔勁,他幾步就跨進天井,筆直地站在天井裡,一動不動,像凝固了一般。此時,在後院的田雨正在懇求母親。

  母親沈丹虹出身江南望族,畢業於金陵女子大學,年輕時結識了正在燕京大學讀書的田墨軒,因傾慕田墨軒的才氣而私定終身:當時也屬離經叛道之舉,遭到兩個家庭的反對,在北平和江南文化因子裡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了不少文化名流,如胡適、沈從文、朱自清等紛紛表示支持,和一些衛道士展開筆戰。其實,按傳統觀念,田墨軒和沈丹虹同出身於江南望族,又是才子配才女,天造地設的一對,也合乎門當戶對的封建等級觀念,只不過是未遵守禮教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罷了,屬於當時比較新派的自由戀愛。

  兩大家族鬧騰了一陣,見這對年輕人毫不理會,競登報發表結婚宣言,各文化名流紛紛捧場,此舉成為佳話,倒也風光了一陣,並未給兩大家族的面子蒙塵,所以也算是默認了。這對夫妻的政治觀點及處事原則都奉行中庸之道,對當時中國政治的黑暗和政府的獨裁腐敗深惡痛絕,反過來對共產黨也頗有微詞,雖然共產黨一向在野,有時還被稱為非法組織,田墨軒和沈丹虹對從未成為執政黨的共產黨本無瞭解,但共產黨的立黨宗旨卻使他們感到不寒而慄,這個黨派把消滅私有制一向視為己任,而且公開宣稱要用暴力奪取政權。這很使厭惡暴力的他們感到恐慌。田墨軒經常在《大公報》上發表些針砭時事的雜文,當時著名報人王芸生先生主持的《大公報》政治上持中庸之道,自稱無黨無派,不偏不倚。

  饒是如此,當時中國政治舞台上在政治、軍事方面激烈對抗的兩大政黨,國共雙方,對這家報紙均無好感,國民黨稱它為思想左傾。共產黨稱它為對國民黨小罵大幫忙。田墨軒的妻子沈丹虹也是個不甘寂寞的女人,她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向各大報紙頻頻出擊。文章以評論和雜文為主,政治、經濟、軍事、時事、文藝、美術,哪個領域都缺不了她的文章,思想之深刻,文筆之犀利,常常使人懷疑此文出於男性大家手筆,沈丹虹不過是筆名而已。此時,田雨正困難地和母親對話,她試圖說服媽媽,從小受此教育長大的田雨,目前還沒有這個膽量敢對自己的婚姻私自做主。她希望能感動母親。

  田雨發現,平時百般疼愛自己的母親今天變得不大對勁兒。她冷冷地像審犯人一樣向田雨發問:田雨,請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嫁給這位李先生?說說你的理由。媽媽,他是個英雄呀,我崇拜他,喜歡他,而且他也喜歡我,尊重我,這就夠了,這難道不是理由?太抽像了,你懂什麼叫英雄嗎?我認為一個人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和行為造福於人類使世界能走向光明,這或許可以稱為英雄。譬如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為人類送來火種,使全世界得到溫暖和光明。女兒啊,你不要濫用英雄這個概念,現在怎麼會有英雄呢?阮籍說「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你這位李先生在戰場上也許是個能征善戰者,但這能說明什麼?為了一黨一派的利益即便是鞠躬盡瘁,血染沙場,充其量不過是他一黨一派的英雄,別的黨派會認為他是英雄嗎?僅僅是黨派問政治見解有分歧或是政治利益的不均,就在戰場上刀兵相見,大動干戈,動輒便是數百萬人的廝殺,而且是同一種族間的廝殺,這有意義嗎?這就叫英雄?媽媽,他是抗日戰場上的英雄,當我們的民族受到侵略和奴役的時候,就是這些民族英雄用血肉之軀抵抗了敵人,奪回了我們民族的尊嚴,這些在戰場上和敵人以命相搏的人如果不是英雄,誰是英雄?田雨激動得滿臉通紅。

  沈丹虹一時有些語塞,她驚訝地發現,她的女兒真的長大了,而且思維敏捷,頗有雄辯力。對於那場已經結束的抗日戰爭,她確實沒什麼好議論的,事情明擺著的,那完全是一場一個民族要奴役另一個民族,而被奴役的民族奮起抗爭的戰爭。

  在這場反侵略戰爭中創造英勇戰績的優秀者應該是英雄,至少也是民族英雄。她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她說道:女兒,媽媽從你小時就教育你,要服從真理,而且媽媽保證不以母親的身份壓制你,母女之間的討論也只服從真理。看來你記得很清楚,所以媽媽向你承認,你說得對,媽媽的觀點似乎有些偏激。我知道,您是個知錯就改的好媽媽,我愛您。別忙,你還沒說完,我要聽聽你對現在這場戰爭的評價,這可是場同胞之間的內戰,難道同胞之間的政治分歧非要用戰爭手段來解決嗎?媽媽,這些年我看了不少書,對政治我本沒什麼興趣。但有一個基本觀點,就是在一個共和政體的國家裡,一部分公民不應該欺壓另外一部分公民。

  黨派之間的政治分歧應該通過政治協商來解決。抗戰勝利後,各民主黨派要求成立聯合政府,通過廣泛的民主選舉選出執政黨,共同治理國家。這是中國走向現代民主政治的最好時機,可是蔣介石政府要搞獨裁,壓制別的黨派,在政治上搞法西斯式的統治,把中國變成警察國家,這麼一個獨裁腐敗、黑暗的政府難道還不該推翻它?沈丹虹微笑著說:女兒,咱們不談政治,只談婚姻吧。

  你認為你們的結合般配嗎?你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兒,你的生活習慣、思維方式和文化教養都太多的帶有我們家族的烙印,你真能和一個農民出身的、粗魯的,沒有文化的中年男人生活一輩子?這是不可想像的。少女的英雄夢是這個年齡的女孩兒最常見的現象,我在你這個年齡也崇拜過岳飛、文天祥,甚至還崇拜過拿破侖呢,那時我也做過英雄夢,但女人一旦成熟後,眼光就會發生變化,也許會為自己年青時的幼稚感到好笑,你為什麼非要走這段彎路呢?媽媽,您愛爸爸嗎?為什麼愛他?您理想中的男人是什麼樣子?是的,我愛你爸爸。從年青時起就愛他。至於為什麼愛他,因為他從不趨炎附勢。正直、清高、有才氣,有學者的儒雅氣質,有智者的敏銳判斷力。

  還因為,他也愛我,把我視為他生命的另一半。告訴你這些,也就回答你最後一個問題,這就是媽媽心目中理想的男人。田雨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她說:媽媽,您的審美觀是不是太古典了?不錯,不趨炎附勢。正直、清高,有學者的儒雅、敏銳的判斷力,這些當然很好。可……怎麼說呢?這些優點太中性了,男人身上可以有,女人身上也可以有。我喜歡的是,只能是男人身上存在的優點而女人身上不可能存在的,那就是有尊嚴、有血性、有英雄氣概,勇敢頑強的性格,這才算是男人,和這樣的男人相處才有安全感,才能顯出自己作為女人的陰柔之美。

  母親微笑起來,嗅道:小小年紀,誰教你知道這些?就這麼瞭解男人?媽媽,我不喜歡書生氣十足的男人,我喜歡有血性、有尊嚴、勇敢的男人,缺少文化可以學習,但缺少血性和尊嚴是沒法彌補的,這兩頭,孰輕孰重呢?這樣的男人,現在可並不多見呀,媽媽,女兒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媽媽還不該為女兒祝福嗎?母親突然流下了眼淚,她擦著眼淚說:真怨我太寵你,把你從小就慣壞了,凡是你想得到的東西,你干方百計也要得到,你說服了媽媽,媽媽會去說服爸爸同意你們的婚事。

  唉,想起來怪沒意思的,生兒育女有什麼用?十月懷胎,分娩之苦,為了培養女兒,我們費盡了心血,剛剛長大,還沒來得及高興,刷地一下,女兒就飛走了,成了別人家的人了,我怎麼覺得好像有人搶了我的東西似的?田雨溫柔地依假著母親說:媽媽,女兒永遠是女兒,不管飛多遠,也要回來的,我的房間誰也不許動,我還要回來住的,將來要是變了樣,我可不依。田雨的奶媽走進屋子說:小姐,外面下雨了,很冷的。那個李同志就在天井裡站著,我勸他進房間避避雨,他說什麼也不肯,說老爺要是不答應他,他就永遠站下去。小姐,你去勸勸他吧。

  田雨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他站了有多久了?喲,時間可不短了,快有兩個小時了。田雨站起來對母親說:媽媽,我要和他一起站著,直到爸爸同意。說完,她冒雨衝出去……李雲龍的倔勁上來了,他渾身透濕地站在天井裡,一動不動。像鋼澆鐵鑄一般。警衛員小陳見他久不出來,便找上門來,見首長如此,他便也陪首長站著。李雲龍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畢竟是他的下屬。他有些惱羞成怒,便口氣生硬地轟小陳:去去去:你跟著哄什麼?這是我家的私事,讓老丈人罰站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你出去,別在這兒看西洋景,有什麼好看的?告訴你,這也是機密,你小子學過保密條例,不許把這事說出去,不然老子非揍死你。

  小陳無奈,只好走到院門口像哨兵一樣站起崗來。田雨衝進雨幕,勇敢地和李雲龍站到一起:老李,對不起,我在做媽媽的工作,不知你在院裡淋雨,不然我早來了。傭人告訴了正在後院屋子裡閉目養神的田墨軒,他猛地一激靈,沒想到這個李雲龍還真站了這麼長時間,真是倔得可以,現在連寶貝女兒也跟著淋雨。田墨軒心疼女兒,他急忙趕到前院沖兩人大喊道:快進屋,有話到屋裡說。李雲龍固執地說:不,我說過,您不答應我就永遠站下去。田雨撒嬌地喊:爸爸,我冷著呢,您就忍心把我凍病?田墨軒急得在迴廊裡連著轉了幾個圈,心裡憤憤地想,寶貝女兒真是鐵了心了,罷了,罷了,隨她去吧……想到這裡,他猛地一跺腳,向雨中喊道:行了,行了,我答應了,快進屋……田雨雨中蹦跳著,歡天喜地地向後院大喊:媽媽,爸爸同意了在雨中的李雲龍後腳跟一碰,挺胸敬禮:您同意了?我可以叫您岳父了嗎?那年秋天,在南京的野司留守處,李雲龍和田雨結婚了。身邊沒有親人,沒有老朋友、老戰友,因為李雲龍的部隊已經進入福建,而田雨的野戰醫院還在山東,沒有隨戰線向前推進。

  留守處的幹部給新婚夫婦準備了新房,說了幾句祝賀之類的客套話就離去了,因為不太熟悉,加之李雲龍的級別太高,誰敢鬧他的洞房?沒有鮮花,沒有糖果,沒有宴席,新房裡只有一個暖水瓶和兩隻茶杯,連茶葉都沒有,一切都簡樸的不能再簡樸了。不過,兩人都很喜歡這種安靜的氛圍,內容有了,形式還重要嗎?十八歲的田雨,突然成熟起來,就在短短的一個月以前,她還是傻乎乎的小丫頭,成天一個勁兒地糾纏著李雲龍,女性意識還沒有覺醒呢。但田雨畢竟是田雨。

  一旦愛情真正來到眼前,她心中對異性隱隱約約的萌動也立刻明確起來。在昏暗的燈光下田雨凝視著這個已經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心中一陣恍惚。李雲龍倒了兩杯水,他舉起杯說:小田,咱們以水代酒,祝賀咱們的婚禮,真委屈你了,太寒酸了。我李雲龍是個粗人,這輩子能娶上你這樣的媳婦,是前世燒了高香,就是明天我在戰場上死了,我這輩子也該知足了……田雨面若桃花,含情凝視,把一根柔軟的食指輕輕地按在李雲龍的嘴上:噓……別說這個字,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為了咱們的新中國。為了咱們的幸福,乾杯!李雲龍一飲而。田雨捧著茶杯,微笑著說: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愛我,千萬別勉強,向我明說,好嗎?不會的,我李雲龍是那樣的人嗎?好,我干了。

  老李,我要送你一樣東西,作為新婚的禮物,你幫我研墨好嗎?田雨鋪開早準備好的宣紙,拿出毛筆,在寧思靜想中等待李雲龍研墨。李雲龍一邊研墨一邊發牢騷:這下我可知道什麼叫小資產階級情調了,新婚之夜還要舞文弄墨,你真要把我變成酸秀才?誰讓你喜歡小資產階級?你這個無產階級為什麼不娶個粗手大腳的農村姑娘?不許發牢騷,聽我講:元代江南有個大才子叫趙孟順,是繼蘇東坡之後詩文書畫無所不能的全才,他的楷書被稱為'趙體',對明清書法的影響很大。

  他的妻子叫管道異,這個女人名字很怪是不是?這也是個女才子,善畫竹,著有《墨竹譜》傳世,對後人學畫竹大有裨益。趙孟頫官運亨通,一朝得志,年近五十了卻慕戀年青漂亮的女孩兒,當時名士納妾成風,趙孟頫也不甘寂寞想納妄,他不好向妻子明說,可文人有文人的辦法,他作了首曲子給妻子示意:我為學士,你做夫人,豈不聞王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雲、暮雲。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你年紀已四旬,只管佔住玉堂春。他的意思是說,你沒聽說王安石先生有叫桃葉、桃根的兩個小妄,蘇拭先生有叫朝雲、暮雲的兩個小妾。

  我便多娶幾個妾也不過分,你年紀已經40多歲了,只管佔住正房元配的位子就行了。他妻子看後便寫了一首《我儂詞》給他,趙孟頫一看,就打消了納妾的念頭,此成佳話。現在我把這首詞寫下來送給你,你看,我也用'趙體'寫。從小熟讀詩書的田雨筆走龍蛇,一氣呵成:你儂我儂,忒煞多情,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們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李雲龍仔細看著,嘴裡還發表評論:這詞怪怪的,咋有點繞口呢?趙剛教過我不少詩詞咋沒教過這個?田雨嫣然一笑說:笨傢伙,趙剛能教你這個?這是妻子給丈夫的。李雲龍說:這意思我看明白了,兩個人是用一塊泥巴捏出來的,好比咱倆的血都流在一起,是不是?是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這也是咱們相愛的誓言,希望咱們誰也不背叛誰。小田,我要把它裱好,將來咱們有了家,我要把它掛在牆上,讓我那些老戰友眼熱去吧,別看咱李雲龍模樣不濟,硬是娶了個天仙似的老婆,這是咱命好,沒辦法。李雲龍得意地說。田雨甜甜地笑了:你不怕他們說你娶了個小資產階級情調的老婆?會消磨你的革命鬥志的。肯定會有人說,可那是嫉妒,人家娶不上這麼好的老婆,還不許人家說兩句。都是戰場上的生死弟兄,看著眼熱,氣不過抬手給咱兩個耳刮子,咱也得受著,就別說罵兩句啦。

  外面下雨了,是那種江南特有的,略帶寒意的秋雨。雨點僻裡啪啦打在屋頂上、窗戶上,浙瀝的雨聲漸漸急驟起來,但聲音還保持著江南雨的風格,落地聲很柔和。李雲龍關上窗戶,他在屋子裡轉了幾個圈,扭過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小田,天晚了,咱們是不是該睡了?田雨臉上摹然飛來兩片紅雲,她猛地想到男女之間最實質的問題,這是任何人都無法迴避的,不管你是上流社會的淑女,還是山野裡的村姑,新婚之夜的實質都是一樣。田雨和所有未有過性經歷的女人一樣,對此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和朦朦朧朧的期待。

  田雨沒有吭聲,她紅著臉順從地鋪好被褥,然後吞吞吐吐地對李雲龍說:老李,可以把燈關上嗎?我……我有點害……黑暗中,李雲龍以軍人的速度三下五除二脫掉衣服,鑽進被子。平時能說會道的田雨此時競沒有了一點兒聲息,李雲龍試探著用笨拙的雙手去撫摸妻子,妻子順從地依偎在他的懷中,溫軟的身體,象牙般光滑細膩的皮膚,他感到自己手掌上傳來田雨身體的陣陣顫慄,準確無誤地表達著一種渴望被愛的信息。他感到自己渾身開始燃燒,巨大的幸福感使他感到暈眩……田雨在他身邊吐氣如蘭,聲音幽幽地說:親愛的,對我溫柔些好嗎……我有點兒怕……李雲龍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他彷彿又回到戰場上,指揮著自己的部隊排山倒海地向敵人掩殺過去,子彈頭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哨音,在人耳邊嗖嗖掠過,大口徑炮彈爆炸時發出巨大的、橘紅色的火光,部隊海浪般湧進敵陣地,短兵相接,刺刀鏗鏘,碰出點點火星,攻擊,攻擊,再攻擊……

  李雲龍勇猛的攻擊點燃了田雨的激情,她好像回到了童年,詩興大發的父親帶她夜遊洞庭湖,船至湖心時風雨大作,她躺在烏篷船的船艙裡,感到洶湧的浪濤使脆弱的烏篷船劇烈地顛簸著,狂風加著暴雨一陣陣掠過湖面,像無數條鞭子抽打著烏篷船,船體顛簸著傾斜著時而竄起飛到浪尖上,時而重重地摔進峰谷底,強烈的昏眩中夾雜著將要解脫束縛的快感。忽然,暴風雨掠過湖面,捲向黑沉沉的遠方,剛才還喧囂的湖面恢復了平靜,烏篷船靜靜地隨波逐流,船體在輕輕搖晃,明月倒映在水面,遠處又亮起點點漁火,范仲淹是怎麼說的,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靜影沉壁。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田雨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就像與風浪搏擊,九死一生歸來的海員,像長途跋涉、筋疲力盡的沙漠旅行者看見了天邊的綠洲……

  李雲龍懷著歉意,有些懊喪地在田雨耳邊說:真對不起,我沒經驗,沒做好……田雨突然狠狠地在李雲龍赤裸的胸膛上咬了一口,疼得李雲龍差點兒叫了起來,見胸膛上已被她咬出一圈圓圓的、細細的牙印,四周慢慢地滲出鮮血。田雨似笑非笑、嬌嗔地看著丈夫說:該死的老李,別假謙虛了,還沒經驗?你快把我嚇死了,你以為你在於什麼?和鬼子拼刺刀?別這樣看著我,就像犯了多大錯誤似的,沒看見我在你胸口上印上我的私章了嗎?蓋章的意思是,你屬於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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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李雲龍和田雨只在一起度過了三天的蜜月生活,就要分別了。因為李雲龍師所屬的A兵團已逼進廈門,廈門戰役馬上要打響,李雲龍急得連新婚的妻子都顧不上了,他急著趕回部隊。田雨理解丈夫的心情,他是個職業軍人,要是沒了仗打,他會很痛苦的。何況田雨的野戰醫院也要隨戰線推進,近幾天也要南下了。

  野司留守處的一個參謀告訴李雲龍,入閩的鐵路雖已通車,但前方戰事吃緊,大批的物資彈藥需要運上去,所以貨車優先,客車要幾天以後才有。李雲龍點點頭說:我們就搭乘貨車。參謀說:首長,這哪兒行呢?路這麼遠,路上隨時都會出現敵情,這列貨車裝的是彈藥,守車上只有一個班的兵力負責彈藥的安全,無法抽出兵力來保衛您的安全。

  李雲龍眼一瞪說:誰要你保衛我的安全?給我們兩枝衝鋒鎗,編入警衛班當戰士總行了吧?別說廢話了,執行吧。李雲龍和警衛員小陳拎著美制M3式衝鋒鎗爬上守車,他對站在車下送行的田雨揮揮手說:你回去吧,不要等開車了。站在站台上的田雨不滿地撅掀起嘴:你這沒良心的老李,就這麼走了?也不和我道個別?你給我下來。李雲龍看看小陳,小陳把眼光移到別處,他只好又從守車上下來。

  田雨溫柔地幫丈夫整理一下衣領,低聲說:親愛的,你要保重自己,別惦念我,這大概是最後一仗了,千萬保重。她的眼圈紅了,但很快克制住了,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她又小聲地開玩笑地說:戰場上的大將軍應該八面威風,別兒女情長啊,要只是個床上的將軍就沒勁了。李雲龍笑著大聲說:是將軍在哪兒都是將軍,不管是在戰場上還是……田雨摀住他的嘴:噓,該死的老李,這麼大聲音,你不覺得臉紅嗎?這有什麼?我又沒摟著別人的老婆睡覺,我自己的……行了,行了,把嘴閉上,我該走了。

  田雨猛地在丈夫臉上親了一口。在守車上的小陳嚇得一閉眼說:師長,我可什麼也沒看見。田雨笑著說:你看見又怎麼樣?我告訴你小陳,你要看好我家老李,要是少了根汗毛我饒不了你,聽見了嗎?小陳忙不迭地答應:放心吧嫂子,師長要少根汗毛你扒我的皮。田雨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守車上有一個班的戰士都規規矩矩地抱槍坐著,班長大概早接到通知,他立正敬禮,報告道:報告首長,我姓張,四五年在蘇北入伍,現在全班聽您指揮。稍息,稍息,大家隨便點兒,張班長,你打算怎麼佈置你的兵力呢?李雲龍問。車頭派兩個戰士,一挺機槍,其餘人在守車裡,守車經過鋼板加固,能抗住子彈。李雲龍搖搖頭說:這招太蠢,兵力大部分集中在守車上,人家隨時可以爬上任何一截車廂,把鉤一摘就把咱甩了,要是對方打算偷襲的話兩顆手榴彈就能把咱們全報銷了。這樣吧,我和小陳在守車上,你帶其餘人全部上車頂,每節車廂放一個人,不要隨便走動,隨時做好戰鬥準備。記住,一旦發現有人扒車上來,不必警告,立即開槍。張班長佈置兵力時,心裡還在喃咕:這首長真是多事,全班人都趴在車頂上,有這必要嗎?八成是嫌守車太擠,讓我們給他騰地方。他很快就會知道李雲龍這樣佈置兵力的重要性了。

  一路無事,火車過了南昌,天快黑時進入武夷山區。從車窗向外望去,近處青山如黛,山上青松翠柏,高下相間,飛瀑奇石和山坡上的野花雜樹顯出一片絢麗的色彩,紅的火紅,白的雪白,綠的碧綠,青的靛青。遠處的山峰,白雲繚繞,選題北延,各具奇姿。山坡上的一片白花映著帶水氣的斜陽、河流、飛瀑,幽靜的山谷和險峻的峰巒構成一副天然的水墨畫。

  警衛員小陳扒在車窗上貪婪地看著山色,嘴裡噴噴地讚歎著。這個出生在北方農村的孩子第一次領略南方的湖光山色,顯得很沒見過世面。李雲龍微微叉開雙腿,四平八穩地站在窗前。他凝視著窗外卻對美麗的景色視而不見,他以軍人的直覺似乎嗅到一絲不祥的氣息。職業軍人對地形太敏感了,在他看來,這裡的地形太險惡了。他很熟悉山,從小生在山裡,長在山裡,紅軍時期的川陝根據地他也是在連綿的群山中參加過多次反圍剿。抗戰時期的第二戰區內也多是山地,他在晉西北的山區打了多年的游擊。

  從南方到北方,他對各種類型的山都很熟悉。北方的山由於氣候原因,水土流失導致山體缺少植被,岩石裸露著,山體從遠處望去呈鐵灰色,顯得陰沉、冷峻,色彩單調。這種山不養人,很貧瘠,人在山區的生存能力受到限制,在游擊戰中很容易暴露目標。天然隱蔽物少,破碎的山體使山路變得極為複雜,限制了部隊的運動。用李雲龍的話說,這種鳥山,要多操蛋有多操蛋。而南方的山多是石灰岩地區。地質學稱喀斯特地貌,由於雨水的切割,溶洞遍佈,河流縱橫,很少有破碎的山體,完好的植被既是天然的隱蔽物又能提供野生食物,是理想的游擊戰地區。

  像李雲龍這樣的游擊戰專家不可能看不出這裡的凶險。這片山區方圓幾百里,自古匪患嚴重。翻開地方志,裡面記載的多是不同朝代的成名土匪首領和圍剿官軍之間的活動,字裡行間透出一股血腥氣。這裡的土匪分兩類,一類是業餘的,白天種地勞動,割草砍柴,對上孝順父母對下呵護妻兒,乍一看,百分之百的良民。到了晚上,就不是那麼回事了,約上幾個親朋好友,起出藏匿的刀槍,找個背靜處就開始了夜生活。遇有走夜路的客商無論有無財物,一律殺死,為的是不留活口,以免後患。屍體也要弄到僻靜處埋掉,不留半點痕跡。劫得財物一律平分,補充家用。

  這種土匪隱蔽性極強,又心狠手辣不計後果,他們打生下那天起就沒人告訴他們,世界上還有良心一說。在他們看來,人的生命和螞蟻的生命似乎沒什麼區別,他們沒有犯罪感,只認為這是正常營生,和種地砍柴一樣。他們即使發了大財也不動聲色,照樣衣衫襤褸的扛著鋤頭種地,因此很難抓住他們的把柄。另一類土匪屬專業型,天生就不喜歡過安分日子。一到好人群中就找不到感覺,你若用好人來稱呼他,他會覺得你在罵他,非跟你急不行。

  他們嘯聚山林,打家劫舍,內部等級森嚴,有自己的王法,有自己的價值觀和是非觀。他們分工有序,各負其責,充滿敬業精神,執著地保持個人崇拜傳統。首領的意志是不可違抗的。他們一個匪窩就是一個小社會,甚至還有內部貨幣流通。這類土匪和中國大部地區的土匪無大區別,無非是殺人越貨,綁票勒索,販賣點兒煙土什麼的,沒什麼特色。但近來大批的國民黨散兵游勇進入了這個地區,和原有的土匪團伙混到一起,這就變成了帶有政治色彩的武裝團伙了。兵敗如山倒的國民黨當局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又是空投武器電台,又是濫發委任狀,弄得司令少將滿天飛,連手下只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小土匪團伙也成了一個旅,土匪頭子成了少將旅長。

  國民黨當局也想開了,反正不就是一身將軍服,一張委任狀嗎?只要你反共,授你個上將也沒關係,在國民黨總參謀部的兵員表上,這麼方圓幾百里的山區中,愣是有幾個軍的番號。李雲龍出發前,看了野司發的敵情通報,搖頭歎道:這就是國民黨當局的不對了,好歹也是個政府,也是支正規軍,怎麼墮落成這樣?連這麼烏七八糟的土匪也收編,還要不要臉了?前些日子,三野大軍的主力從這裡掃過,沒有停留。

  只沿鐵路線留下少量的守備部隊和一些剛剛組建的地方部隊守衛這條鐵路大動脈。有限的兵力只能駐紮在沿線的縣城及主要車站,土匪們早惦記著弄塊肥肉吃。李雲龍的彈藥列車算是趕上了。李雲龍感到一種巨大的危險悄無聲息地向他逼進,一陣輕微的戰慄迅速掠過全身,他太熟悉這種感覺了,在多年的軍事生涯中,每當要投入戰鬥之前,都會出現這種感覺。他叫來張班長,增加了一道命令:列車一旦受阻或與敵人發生戰鬥,馬上派出預先指定好的戰士沿鐵路線出發到最近點求援。

  他佈置完任務,看看表,已是晚上八點多了。他從乾糧袋中抓了兩把炒麵,用手捧著,一下送到嘴裡,又對著水壺咕哪灌了幾口涼水,抹了抹嘴對小陳說:你也吃飽點兒,今天夜裡肯定有情況。小陳說:你咋就這麼肯定?要是沒情況呢?你還別抬槓,我要說得不准,我那枝'勃朗寧'就歸你。他肯定地說。

  警衛員小陳剛調給李雲龍時,很拘束,見了他連大氣都不敢出。相處一段時間後,他發現這個首長挺好處,根本沒架子。別看平時說話罵罵咧咧,那純粹是不拿你當外人,他心情好時,你頂他幾句也沒關係,於是小陳和師長說話也隨便起來,甚至有點兒放肆。他見李雲龍四仰八叉躺在地鋪上合眼要睡過去,便耐不住寂寞沒話找話:師長,你咋睡了?李雲龍睜開眼睛說:不睡幹什麼?你值班我睡覺,分工不同嘛。小陳嘟囔著:你咋老睡覺呢?你不老說官兵平等嗎?你也該值值班啦。晤,你這小免崽子,敢跟老子講平等了,官兵平等這不假,可也有個區別對待。比如說老子能娶媳婦,你敢娶嗎?怎麼沒話啦?你得先熬個「二六八團」才能考慮媳婦的問題。所以嘛,你這叫絕對平均主義,毛主席早就批評過。咦?你小子咋這麼貧嘴?給老子好好值班,出了問題看老子不捶你。

  他用大衣蒙上頭迷迷糊糊睡去,恍惚間妻子那美麗的面容又浮現在眼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兩人之間似乎總有一層淡淡的薄霧,既朦朧又遙遠。妻子溫軟細膩的肌膚使他渾身充滿了激情,猶如鼓滿風的船帆,妻子如嬌似嗔,呢喃細語,柔情似水。他沉醉在一片溫馨的氛圍中,彷彿沉入溫暖的海洋,他撫摸著妻子的臉龐,突然發現,竟是滿臉的淚水……噠噠噠……一陣急促的衝鋒鎗點射聲將李雲龍從溫柔鄉中驚醒。

  他掀開大衣抓住衝鋒鎗一躍而起,腳還沒有落地,嘩啦一聲,保險蓋打開,子彈上膛,人已竄到守車門口。一手持槍,另一隻手攥著兩枝不知何時從彈袋中掏出的備用彈夾,這一氣呵成的動作快得像旋風,驚得小陳目瞪口呆。好個靜若處子,動如脫免,他算是開了眼,什麼叫久經沙場的老兵。張班長從車頂探出頭向李雲龍報告:倒數第二節車廂和第三節車廂之間結合部竄上兩個人正在摘連接掛鉤,看樣子是想使尾部守車脫鉤,幸虧被車頂哨兵發現,一個點射就把那兩個傢伙打下車去了。

  首長,要不是您重新佈置車頂哨,咱們全在守車上被甩掉了。李雲龍冷笑一聲:別忙,好戲還沒開場呢。他們的目的是搞彈藥車,摘守車是為了隔斷我們對整個列車的控制。敵人的主要兵力肯定佈置在前邊,哼,玩兒這招他們還嫩了點兒……話音沒落,列車突然拉了緊急制動,車輪和鐵軌之間劇烈的磨擦發出刺耳的尖叫,列車在巨大的慣性作用下還在向前繼續滑動著。小陳一下子被甩到守車的前部,而早有防備的李雲龍一把抓住扶手紋絲不動,他大吼一聲:準備戰鬥!列車還沒停穩,槍聲便爆豆般響起。

  加固守車的5毫米厚鋼板被密集的彈雨打得火星亂濺,小陳抱起一挺捷克式輕機槍沖窗外就是一梭子,車頂上的戰士們也用衝鋒鎗開火了,夜色中車上車下曳光彈像一串串火流星來回亂竄,晃得人眼花繚亂。李雲龍看看窗外,月光下的能見度只有二三十米,再遠就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了。他火了,照小陳屁股就是一腳罵道:你他娘的瞎打什麼?見著敵人了嗎?小陳停止了射擊。張班長在車頂報告:車頭傳過話來,前邊的鐵軌被扒掉了,只能固守待援了,按照您的命令,送信的戰士已經出發了。

  李雲龍側身站在窗口,注視著宙外,一邊下命令:告訴你的戰士,見到敵人再開火。少用連發,多用單發或點射,敵人多了就用手榴彈。看不見敵人就靜等著,敵人火力再猛也別理他。他娘的,等打完仗老子要收拾一下你們的連長,這個笨蛋是怎麼訓練的兵?用起子彈來個個都像財主?抗戰那會兒老子的團也算主力了,每人才合五發子彈,照樣敢打攻堅戰。哪像你們這些敗家子,連敵人的面還沒見著呢,兩梭子子彈都他娘的打出去啦。正說著,李雲龍發現三十米外有些黑糊糊的人影,呈散兵線狀貓著腰向守車撲來,他抬槍一個三發短點射,噠噠噠……兩個人影應聲栽倒,引得對方一陣彈雨回擊。

  小陳興奮地說:師長,好槍法!怎麼連瞄都不瞄?李雲龍不答話,又猛地從窗側隱蔽處竄到窗正面,抬槍又是四個單發射擊,小陳眼看著又是四個人影栽倒了。李雲龍又是一閃身竄到窗戶另一側,槍口朝天,手扣扳機做出等待出擊姿勢,他嘴裡還說著:神槍手分為兩種,一種用眼睛瞄準,三點成一線,大拇指與食指合力擊發,規規矩矩,一點兒馬虎不得,這種方式能打得很準,缺點是無法迅速捕捉目標,必須要構成瞄準線後才能擊發,這叫靶場上的神槍手,實戰就不行了……他說著又一閃身,這次用的是長點射,槍口跳動著噴出火舌,火力成扇面掃過去,四五個人影仰面栽倒。

  他接著講:另一種神槍手是憑感覺打,不下死力氣練,什麼槍口掛磚呀,空槍練瞄準呀,沒用,你要是個笨蛋,怎麼練也沒有用,真正的神槍手是戰場上用子彈喂出來的。打得多了,感覺就有了,眼到手就到,抬槍就有,彈彈咬肉,這就叫神槍手。

  他似乎在講授射擊課,為了論證他的理論,他不停變換著射擊方式,單發,連發,點射,令人眼花繚亂地交替使用,30米能見度之內,沒人能衝過他一枝槍的火力阻擊。小陳佩服得五體投地,乖乖,真神了,一枝衝鋒鎗輕輕鬆鬆幹掉十幾個敵人,連一梭子子彈都沒用完,要不人家怎麼是師長呢?沒兩下子能成嗎?槍戰進行了兩個多小時,陷入僵持狀態。土匪們無法接近列車,李雲龍指揮戰士們在夜間目力所及的範圍內建立起一道死亡屏障,無論土匪們的火力多猛,這邊極有耐性地一槍不發,但只要土匪們的散兵線一旦進入30米內,列車的車頂和車下,稀疏的短點射立刻組成交叉火力,使缺乏正規訓練的土匪們傷亡慘重,怎麼也無法逾越這道死亡屏障。

  小陳逮住便宜賣乖,向土匪們喊話:兔崽子們聽著,老子這裡有罐頭,誰想吃就過來拿,怎麼著,沒人過來?那老子可要先睡會兒啦,有事明早再說。李雲龍一聽不高興了:他娘的,咱倆誰是警衛員?要睡也輪不到你,該老子睡才是,你狗日的怎麼「墳頭改菜園子」——拉平啦?小陳說:好好好,我頂著,你先睡,誰讓你是首長呢?李雲龍還真躺下了,他拿過大衣正要往頭上蒙,聽見那邊土匪也喊上話了:共軍弟兄們,我們不是土匪,是「國軍」武夷山游擊縱隊,兩軍交戰,各為其主。我們不想難為你們,只想借點兒彈藥用。我們鄭司令說,如果貴軍同意,請派人來談判,我們保證貴軍代表的安全。

  李雲龍側耳聽聽,又躺下了說:別理他們,談個屁,一會兒援兵到了,老子包他們的餃子。那邊似乎猜到李雲龍的想法,繼續喊道:請不要抱有幻想,貴軍派出的報信士兵就躺在前面,沒有人能救你們。李雲龍一聽就躺不住了,他火燒屁股似的蹦了起來:操他娘的,我說援兵怎麼老不來?信沒送出去?他氣得在守車裡連兜了幾個圈子,又扭頭問小陳:咱們的傷亡情況怎麼樣?陣亡四人,負傷七人,算上你我還有五個有戰鬥力的。李雲龍自言自語道:嗯,援兵來不了,打消耗戰咱們本錢太小,不上算,得想點兒別的辦法啦。小陳靜靜地看著李雲龍來回踱步,心裡充滿著希望,他毫不懷疑師長能想出個好辦法來,他這輩子打過的惡仗多了,多大的風浪沒見過?眼前這小河溝豈能翻了船?李雲龍猛地停住腳步,問小陳:你小子怕死不怕?小陳漲紅了臉,他感到奇恥大辱,有這麼問話的嗎?他腳跟一碰,胸脯一挺,大聲吼道:腦袋掉了碗口大的疤,怕死就不當解放軍啦,請師長下命令。

  好樣的,像我的兵,你和我去會會那個狗娘養的鄭司令,找個機會擺平了這狗日的。李雲龍從皮挎包裡掏出當年楚雲飛送他的那只勃朗寧袖珍手槍。這只槍很小,全長才115毫米,六發裝彈。他卡嚓一聲將子彈頂入槍膛,摘下軍帽把手槍放進帽子裡,然後把帽子扣到腦袋上,扭頭見小陳正往衝鋒鎗彈夾裡壓子彈,便罵了句:笨蛋,你以為人家會讓你帶衝鋒鎗去談判?把槍放下,帶一顆手榴彈,蓋子擰掉,放在褲襠裡。

  小陳為難地說:師長,這褲襠裡咋放手榴彈?用繩子綁在大腿根裡側,搜身時一般不往那兒摸,又不是娘們兒,沒人對你褲襠感興趣。萬一搜出來咋辦?那就怨咱倆命不好,硬闖吧,拚個魚死網破。小陳向窗外吼了聲:不要開槍,我們的談判代表要出去啦。他倆走下守車,一步步走進路基下黑沉沉的樹林裡……兩個敵人哨兵草草模了摸他倆的腰就算完了,李雲龍暗暗樂了,狗日的,你就要為粗心大意付出代價了。

  土匪的臨時指揮部設在樹林深處的一個軍用帳篷裡,準確地說,這伙敵人不算純粹的土匪。從他們的穿著和武器看,成分似乎很雜,有穿著國民黨軍軍官制服的,有穿長袍馬褂的,還有包著纏頭布,穿家織土布做的對襟褂子當地農民打扮的。武器也很雜,有扛卡賓槍的,有扛日式三八大蓋的,甚至還有扛老套筒和單打一土造步槍的。一個身穿黃呢軍裝的上校挺客氣地伸出手自我介紹:鄭鵬舉,閣下是……李雲龍背著手沒動,顯得很沒風度。

  那個上校很尷尬地縮回了手,臉上的表情有些惱怒。小陳大聲說:這是我們李師長。上校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別說是個師長,就是兵團司令也在我的包圍之中,就你那三條半槍能支持多久?事情明擺著,你們前無出路,後無援兵,就這麼打下去,有什麼意思?李雲龍背著手輕蔑地看了上校一眼,挖苦道:不錯,就這麼三條半槍就撂倒了你幾十號人,打了兩個多小時連列車的邊也沒挨上,你這個上校總不至於是陪上司的小老婆睡覺換來的吧?咋指揮的?上校的臉色由於惱怒顯得發白,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口氣緩和地說:我不介意師長閣下語言的粗魯,我說過,我們是正規軍,不是土匪,貴軍現在已是山窮水盡,何必再打下去,弄個兩敗俱傷?請師長閣下三思,鄙人條件不算苛刻,只要留下兩車皮彈藥,閣下便可以上路。

  李雲龍似乎沒有注意上校的話,他正東張西望,看著對手們的衣著打扮和手裡的武器便有些看不起,他嘲諷地說:喂!上校,就這身打扮和手裡的傢伙還敢說不是土匪?我印象中的國民黨軍可不是這副慘相。上校反唇相譏道:此一時彼一時也,抗戰初期,鄙人就和貴軍打過交道,那時貴軍的裝備和打扮還不如我們現在。這倒是事實。李雲龍點頭道,那時我們還不如叫花子,你們可是闊財主,可不到十年,咱們就換了位子,輪到你們當叫花子了。

  你看,為車彈藥費這麼大的勁,傷亡不少弟兄吧?噴,噴,令人同情呀,上校先生以前在哪個部隊供職呀?十八軍。上校回答。哦,土木系的,陳誠的老家底啦。坦率地說,你們十八軍的戰鬥力還算湊合,不過淮海戰役時還是被我們幹掉了,幹嗎要重建十八軍呢?現在的十八軍還叫十八軍嗎?兩碼事,那叫烏合之眾,上校先生,你是原十八軍的呢?還是重建後十八軍的?上校漲紅了臉大聲說:鄙人當然是原十八軍的。不對呀?李雲龍故做驚訝狀,老十八軍的上校怎麼著也有個南京陸大的文憑吧?總不會是吃乾飯的?他臉一繃,大聲訓斥道:你們陸軍大學就這麼教的戰術?一個小小的伏擊戰就打成這樣?好嘛,我充其量只有十來個人,你有多少人?聽聲音,輕重機槍就有五六挺吧?打了他娘的半夜,連邊也沒挨上,倒讓我幹掉你們幾十號人,這仗是他娘的怎麼打的?浪費了這麼多發子彈,真他娘的敗家子,你要是老子的部下,非斃了你不行。

  李雲龍越說越來氣,一時競忘了他訓斥的對象是敵方的指揮官,他不能容忍這麼糟糕的軍人,被這種愚蠢的戰術指揮弄得怒不可遏,他的思維已經進入了純軍事學術爭論的範圍。那個上校也被他劈頭蓋臉的訓斥鎮住了,一時也沒醒過味來。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李雲龍的話有失公正,這不是戰術問題,純粹是他媽的兵員素質問題。這種魚龍混雜的土匪隊伍換了你也不行。

  他臉紅得像猴子□,爭辯道:你說的容易,紙上談兵誰不會?這是戰術指揮的問題嗎?你以為這是支受過正規訓練的正規軍?不是,淨是他媽的劫道打悶棍的傢伙,槍一響就惦記著開溜,你以為我就願意指揮這種亂七八糟的隊伍……上校情急之下,便出口不遜,特別是當著手下的唆羅,這可有些傷眾。那些在本地入伙的沒在正規軍幹過的土匪們不愛聽了,便亂哄哄地罵了起來,一個年歲較大,頭上包著纏頭布的土匪首領模樣的漢子砰的一聲把一把巴首插在桌上,橫眉質問道:姓鄭的,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看不起老子,老子還看不起你呢:媽的,什麼狗屁國軍。真有能耐也不至於讓共軍趕到老子的地盤上來上校手下的幾個軍官又聽得不順耳,他們拔出手槍對準匪首喝道:住口:你在和誰講話?敢這麼放肆……老土匪乾笑一聲:好啊,衝我來了,敢拿槍衝我比劃?弟兄們,抄傢伙。土匪們都端起了槍,拉栓聲響成一片,雙方僵持住了。

  事情突如其來的變化使李雲龍和上校都怔住了。李雲龍心說我怎麼動起氣來了?操!一生氣就把這上校當成自己部下了,還有點兒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上校也在那兒琢磨,我怎麼跟敵軍發起牢騷來了?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啪地一聲巨響,李雲龍一掌拍在桌上,桌上插的匕首和水杯、馬燈都隨著響聲蹦起一尺多高,李雲龍大吼道:都不許吵,把傢伙收起來。

  軍官們和土匪們面面相艦,一時角色位置也發生莫名其妙的錯位,因為這話本不該他說,應該由上校來說才對,這個和事佬輪到誰也輪不到他呀。李雲龍親熱地拍拍上校的肩膀說:老弟呀,都別打了,叫上你的人跟我走,算你戰場起義怎麼樣?國民黨的氣數早完了,你又不是什麼黃埔將領。人家跟老蔣是師生關係,殺身成仁也算有點兒氣節,咱也不攔著。可你能和他們比嗎?論官職才是個上校,咱犯得上為老蔣陪葬嗎?不值呀老弟。行啦,行啦,別猶豫啦,弟兄們,收拾一下,收拾一下,準備上車吧。他說得很親熱,很誠懇,很推心置腹,很輕描淡寫,似乎沒有發生過剛才的一場惡戰,他不過是勸說一群不大懂事的弟兄,而他是眾望所歸的大哥。這也算是李雲龍的獨特魅力,他把一廂情願的事弄得像真的似的,根本不容對方考慮,對方被他這連勸帶訓還似乎是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一連串語言弄得有些反應不過來,他那邊早像是把這事定下了,不需討論,已經在忙忙乎乎的準備實行了。

  慢著!土匪首領陰沉著臉說話了,鄭司令,你要投共那是你的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但要放共軍走可沒這麼容易,從我的地盤過,還沒有不留買路錢就走的規矩……一個佩少校軍銜的國民黨軍軍官也用左輪手槍對準李雲龍,他大喊道:司令,咱不能聽信敵軍的宣傳,這關係到咱們剩下的幾十號弟兄的前途呀,一失足成千古恨哪。李雲龍渾身的肌肉早已繃緊,他閃電般把上校拉到身前,右手幾乎同步地一持帽子,手槍像變戲法似的出現在手裡,手到槍響,啪,啪兩聲,土匪首領和那個勸阻投降的少校兩人的眉心都出現一個細小的黑洞,像兩扇門板似的轟然倒下。

  小陳一把拽出手榴彈高舉著大吼道:看誰敢動一下?事情發生得太快,軍官們和土匪們全僵在那兒,誰也沒敢動。李雲龍一條胳膊勒住上校的脖子,一手用槍頂住他的太陽穴喝道:娘的,給臉不要臉,下令放下武器,我數三下就開槍。一……上校臉色發白歎了口氣道:都放下槍……已喪失鬥志的軍官們和土匪們把槍扔了一地。等地方守備部隊聞訊趕到時,天色已經大亮。

  李雲龍正在守車的地鋪上蒙頭大睡,如雷的鼾聲使正押著俘虜鋪鐵軌的戰士們感到,他們正在受到噪音的折磨。臨開車之前,李雲龍把俘虜移交給地方部隊的一個連長,囑咐了一句:別難為他們,他們算戰場起義的。他轉身發現小陳,似乎想起點兒什麼,於是照小陳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笨蛋,掏手榴彈把褲子都掏掉了,幸虧沒有女土匪,不然你小子非犯錯誤不可。娘的,淨給老子丟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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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李雲龍風塵僕僕地趕到廈門A兵團指揮部,在大門口碰見兵團政治部劉主任,他當胸給了李雲龍一拳說:你總算回來了,傷好利索了嗎?火燒火燎的李雲龍顧不上寒暄,他急著要知道自己部隊的位置。

  劉主任告訴他,福州戰役和漳廈戰役都剛剛結束,金門戰役馬上就要打響了,李雲龍的師已在蓮河口集結準備參加越海登陸。李雲龍一聽就急了,扭頭就走。劉主任說:你急也沒用,趕不上了。戰鬥今晚就打響了,今晚你先住下,明早我派車送你去蓮河口。李雲龍說:劉主任,我現在就走,弄不好這是最後一仗了,我的部隊還等著我去指揮呢。劉主任說:你小子口氣不小,離了你地球還不轉啦?你負傷期間,你們師從徐州一直打到廈門,沒你指揮打得也不錯,別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似的。再說,我現在也沒車可派,公路上不太安全,工兵正在連夜排雷,你只能明天走了。

  李雲龍無奈,只得住下。當晚他顯得很暴躁,像關在籠裡的野獸一樣來回走動,後來又在床上輾轉反側。他自己也鬧不清這是怎麼了,就像女人進入了更年期一樣,動不動便發火,看什麼都不順眼。一會兒嫌小陳不洗腳,臭氣熏得他睡不著覺,一會兒又咒罵這鬼天氣,都他娘的十月份了,還這麼熱。小陳心裡直納悶,師長今天是怎麼了,別是犯了啥病吧?就在這天夜裡,李雲龍師下轄的C團和兄弟師的兩個團,乘臨時徵集的百十條木帆船,頂著風浪和猛烈的炮火分別在金門島的龍口、古寧頭、湖尾鄉突破登陸。

  金門戰役打響了,戰鬥一開始便進入白熱化。這一夜,李雲龍數次被盟夢驚醒。第二天,李雲龍趕到蓮河口師部時,發現指揮部裡的氣氛緊張得嚇人,作戰參謀們死死盯著地圖,通訊參謀們對著報話機正聲嘶力竭地呼叫,人人鐵青著臉。副師長於長江和政委林浩顧不得和他寒暄,馬上向他匯報了登陸部隊的情況,李雲龍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他意識到情況萬分嚴重,他的主力C團這次凶多吉少。

  危險來自幾個方面,這次登陸分為兩個梯隊,兵力近兩萬人,第一梯隊三個團八千多人。要命的是這三個團不是一個整建制的師,而是分別隸屬於三個師。登陸的三個團競沒有一個統一的指揮機構,也沒有一個師級指揮員,登陸後各團各自為戰,分別向縱深突擊,根本不顧兩翼的掩護,由於不懂潮汐規律,運載第一梯隊的木帆船全部擱淺在海灘上天亮後被炸毀。而整裝待發的第二梯隊由於無船可渡,只能望海興歎。

  而更大的危險來自敵情的變化,島上守軍原有三萬餘人,戰鬥打響後,敵12兵團一萬餘人又在金門登陸,島上守軍增至四萬餘人。指揮和情報如此失誤,結局是不言而喻的。以區區八千餘人勞師以遠越海攻擊以逸待勞的四萬之眾,戰爭的天平猛然傾斜了。李雲龍用望遠鏡觀察著激戰中的金門島,儘管隔著十公里的海面,激烈的槍炮聲仍然聽得很清楚,滾滾的硝煙籠罩著海島。A兵團的遠程炮群正拚命向登陸部隊提供火力支援,這個炮群只有八十餘門美制105毫米榴彈炮和75毫米山炮,射程勉強可以達到金門北岸灘頭,但準確性已大大降低。此時,島上敵我兵力對比為5︰1,火力對比就更為懸殊了。

  在國民黨軍航空火力的打擊下,整個福建沿海地區的船隻幾乎全部被炸毀。上萬人的第二梯隊眼睜睜看著第一梯隊在島上孤軍奮戰而一籌莫展。李雲龍怒不可遏地一掌擊在掩蔽部的柱子上,震得塵土飛揚。他深刻認識到,這支橫掃中國大陸、所向披靡的軍隊遇到了一個全新的課題,這叫兩棲作戰。有兵無船就等於無兵。

  他扔掉望遠鏡,仰天長歎,我的C團啊,完了。一個通訊參謀報告:師長,步話機收到了C團的呼叫。他快步走進指揮部,一把搶過話筒大喊道:我是師長李雲龍,你是誰?那邊驚喜地喊道:師長,你回來了?我是C團參謀長董大海呀。李雲龍驀地想起淮海戰役時的那個警衛連長,他甦醒後聽說是董大海帶著戰士們把自己抬到醫院,還動手打了助理員的耳光。這個楞頭青現在競當了團參謀長。

  董大海在步話機中報告:我們在龍口登陸,登陸後向縱深發展,部隊打得不錯,敵人防線被我們撕開四公里的口子,突破縱深2.5公里,敵人十九軍兩個團已被我們打垮,現在我們在瓊林附近和敵人二十多輛坦克遭遇,部隊傷亡很大,我們缺少反坦克武器,只有集束手榴彈,邢團長正組織炸坦克呢……李雲龍問:現在全團還有多少人?

  不到四百人。李雲龍沉默了……,步話機裡傳來董大海的聲音:師長,您是我的老首長了,在晉西北的獨立團時我就跟著您,我請求您告訴我真實的情況,我們也好有個準備,第二梯隊是不是來不了了?李雲龍困難地說:好兄弟,我不能騙你,船隻全部被炸掉了,第二梯隊無法增援,你有什麼要求,只管說。您別說了,我明白了。師長,C團沒給您丟臉,我們陣地前敵人屍體都成山了,打陸地戰他們不是對手。C團夠本啦,師長,我和邢團長只有一個要求,這也是我們全團指戰員的要求,我們犧牲後請上級不要撤銷C團的番號,要重建C團,我們希望重建後的C團給我們報仇。師長,拜託了……李雲龍的眼淚流下來,他哽咽了:好兄弟你放心,我李雲龍拿腦袋擔保,我一定重建C團。謝謝師長,敵人又圍上來了,我向您告別啦,我們全團向您告別啦……步話機裡槍聲大作,然後突然中斷。

  李雲龍舉著話筒岩石般凝固著,政委林浩和副師長於長江摘下軍帽低頭肅立,一動不動,指揮所裡的參謀,通信兵們都站了起來,人群中傳來一陣陣被拚命壓抑住的抽泣……1949年10月26日,金門島在經歷了兩晝夜的激戰後終於沉寂了。

  李雲龍步履沉重地踏上海灘,發現海灘上黑鴉鴉站滿了人。第二梯隊的上萬名官兵都手執武器靜靜地站在風雨中,凝視著海峽對面的金門島,那邊黑沉沉的不見一絲燈光,偶爾還傳來零星的槍聲,淚水在人們臉上靜靜地流淌著。此次戰役的總指揮B軍副軍長被一群參謀、警衛簇擁著也站在海灘上。李雲龍在紅軍時期就和他很熟悉,每次見面總免不了開幾句玩笑,但這次兩人見面競一句話沒說,只是默默地伸出雙手緊緊抓住,兩條漢子的淚水都灑在海灘上。

  突然,黑暗中傳來一聲野獸般的嗥叫,D師L團的一個營長嗥叫著衝向大海,幾個戰士都拉不住,他拚命掙扎著,哭喊著:兄弟啊,你咋就這麼走啦?讓俺回家怎麼向娘交待呀……這營長是膠東人,他弟弟在C團當連長,兄弟倆跟部隊從山東打到福建,沒想到在這裡竟成永訣,在場的官兵無不潸然淚下。

  李雲龍覺得海灘上突然出現一陣躁動,像滾滾的雷聲由遠而近,轉眼就匯成驚天動地,排山倒海的巨大聲浪。這是上萬條漢子慘痛之極的嚎叫,猶如一群受了傷的野獸……李雲龍拔出手槍大吼道:全體向天鳴槍,為犧牲的戰友致哀。

  砰!砰!砰!噠!噠!噠噠噠……震耳的槍聲響成一片,上萬枝步槍、機槍、衝鋒鎗、手槍都向空中噴吐著火舌,曳光彈像一串串流星劃破夜空……槍聲驚動了金門守軍,幾十隻探照燈同時亮起,巨大的光柱掠過海面……是役,A兵團的三個主力團在金門島全軍覆沒。

  補充:參加金門戰役的部隊是28軍82師244團,246團2個連,84師251團,29軍85師253團。按文中所說,李雲龍師即29軍85師,該師師長兼政委朱雲謙當時在海邊指揮所。253團在古寧頭登陸,在龍口登陸並攻擊瓊林的是244團。

  金門戰役結束是10月27日上午10時左右。金門戰役的前敵指揮是28軍副軍長肖鋒和政治部主任李曼村,軍長朱紹清南下時在上海治病,政委陳美藻在福州參加管理城市。金門戰役中解放軍共損失8736人,加船工共9086人,只有幾個人泅水回到大陸。約3000人被俘,全部被押送台灣,一部分補入國民黨軍,另一部分被關押作苦役。

  50年代曾有幾十人被釋放回大陸,這些人全部遭審查並被開除黨籍、軍籍,和回來的志願軍戰俘一樣歷經磨難。團級幹部中,246團團長孫玉秀自殺,244團團長邢永生重傷被俘後犧牲,251團團長劉天祥陣亡,251團政委田志春,253團團徐博堅持打游擊,後被俘並在台灣被殺,253團政委陳立華打游擊中陣亡。

  金門戰役的參加者和倖存者共同撰寫了《回顧金門登陸戰》一書,裡面對整個戰役的各方面都有比較詳細的介紹。書中附有金門犧牲的團級幹部的照片,他們都很年輕,30左右的樣子。唯一一張關於金門戰役的照片時戰前244團的作戰會議,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只知道中間站著講話的是團長邢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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