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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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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羅斯·麥唐諾]地下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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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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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9:51:37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我留她們兩個在房間,自己走到南道上。那個小男孩沒精打采的坐在麥威裡膝上,因為疲累而顯得呆滯。
  「他快累歪了,」麥威裡說。「而且,我還有個新娘子在舊金山癡癡的等著我呢!」
  「再給我幾分鐘就好。蘇東小姐呢?」
  「跟她的兒子在裡面,」他的大拇指朝樓梯下頭那個小房間的門擺了擺。「他是個死硬派,所以我才坐鎮在這裡。」
  「他剛才又怎麼了?」
  「他想用一隻手跟哈洛德干一架。老哈從前可是舊金山四十九人隊(美國著名的美式足球隊)裡的球員。」
  「老哈呢?」
  「到外頭看守去了,怕萬一有什麼人出現。」他故意板起臉孔,在小男孩的肋骨上戳了戳。「喂,小瞌睡蟲,可別睡著啦,呢?」
  我敲敲小房間的門,愛倫叫我進去。
  她坐在旋轉椅上,她兒子則坐在保險櫃旁的地上,像個冒不出熱氣的火爐。他的臉慘白淒然,襯得他的紅髮和鬍子有如粘貼上去的。他的嘴緊張得抽搐個不停,好像在咬什麼東西,又像被什麼咬了一口。
  「這是亞契先生,」愛倫說。
  我有心表示一點友善,於是問他手臂怎麼樣了。他「叭」的一聲,當著我的面重重拍了地板一下。
  「他的手斷了,」愛倫說。「他在附近的一個小鎮裡找到一間診所,把手臂固定起來。他們要他明天再回去檢查——」
  那孩子揮舞著他那只完好的手臂打斷她的話:
  「什麼話都別跟他說。他就是那個害我把愛瑞亞蒂妮弄丟的傢伙。」
  「是,是我害的,而且我還用我的頭拿著槍把你的手打斷了,對吧?」
  「我早該開槍斃了你。」
  麥威裡講的沒錯,他真是個死硬派。我不知道他的冥頑不靈有多少是來自他自己的性情,有多少是因為身心備受折磨所致。
  「他惹了麻煩——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對愛倫說。
  「你的意思是要逮捕他?」
  「那不是我的事,決定要怎麼處置他也不是我的事。我不是他父親。」
  「可是你替他工作,不是嗎?」傑瑞說。「要是你以為你可以把我拖回家去,我告——」
  我轉身對他說:
  「你家沒有你也撐得下去。如果你以為那裡的人都會在碼頭邊癡癡等著你回來,你得用你的腦子再想想。」
  這句話果然讓他閉了嘴,可是我覺得自己這樣貶他有點卑鄙,也有點不誠實。我心裡浮現出一幅景象:羅傑·安密特等在碼頭浮板上,遙望著大海。
  「他不肯回到他爸爸身邊,」愛倫說。「所以我在想,他可不可以留下來跟我住,至少暫時住一陣子。他需要什麼樣的照顧,我都可以安排。」
  「你認為你治得了他?」
  「不管怎麼樣,我可以給他一塊遮風避雨的地方。別人有了麻煩,我也會這樣。」
  她神色自若,臉上一副欣然但並不熱切的神情。
  「我不知道法律上怎麼規定。」
  「他跟法律怎麼會扯上關係?」
  「那要看他有沒有前科,無論是大是小的前科。」
  我們同時望望地板上的傑瑞。除了抽搐之外,他動也不動的坐著,像個在角落裡突然變老的老翁。
  「你有沒有被捕過?」
  「沒有,我巴不得有。」
  「這話並不好笑。如果他們真要拿法律來辦你,罪刑可能很重。你把船開走,可能觸犯了嚴重的竊盜罪;把那小男孩帶走,則是誘拐小孩或是綁架,要不就是少年犯罪。」
  傑瑞驚慌地抬起頭來。
  「你以為我對他怎麼樣了?我是想救他的命哪!」
  「你幾乎讓他送了命。」
  傑瑞笨拙地站起身子,一臉痛苦的怪相。
  「這不用你來告訴我。我知道是我毀了那條船,可是我並沒有偷船,是安密特先生要我負責管船的,你去問他。」
  「你最好自己去跟他說。不過今晚是不必了。」我轉而對愛倫說:「我建議你帶他去睡覺。」
  他沒有爭辯。愛倫一手環著他的肩膀,跟他一塊兒走了出去。她臉上有種坦然的表情,彷彿她過了太久全無外在紛擾的日子,已經受夠了。
  我知道這不是辦法。愛倫一個人與世隔絕太久,而傑瑞也已長大,其實不再需要母親了。他必須自己撐過自己的輕狂歲月,一如她過去那樣。可是沒有人能保證他做得到。他屬於一個長輩都中了毒的世代,就像那些鷓鴣鳥,身上帶著一種道德上的DDT毒素,因而危害了下一代的生命。
  可是我沒有多餘的閒工夫去替傑瑞操心。我把旋轉椅轉向電話,撥了卜賀太太聖德瑞莎農場的號碼。珍立刻拿起話筒。由於久懸於期望和絕望之間,她的聲音幾近於平板:
  「這裡是卜賀家。」
  「我是亞契。我找到你兒子龍尼了,他沒事。」
  她沒有馬上答話。透過線路的嘶嘶雜音,我可以聽到她呼吸的聲音,好像她是這個電子世界中唯一的生命體。
  「亞契先生,你現在人在哪裡?」
  「我在蘇薩黎多。龍尼很平安,而且很健康。」
  「是,我聽到了。」又是一陣靜默。隨後她以勉強的語氣說道:「那女孩子怎麼樣了?」
  「她人是安全了,不過精神狀況不太好。」
  「我可不會這麼想。」
  「可是她確實沒有要拐走你兒子的意思。她是在躲避那個殺了你丈夫的人。」
  「一路躲到蘇薩黎多去?」她的語氣儘是不信。
  「沒錯。」
  「那個人是誰?」
  「一個留鬍子、黑髮長到肩膀、戴著一個折疊式黑眼鏡的人。你有沒有想到什麼人符合這樣的形容?」
  「北嶺一帶有很多留長髮的人,其實這裡也一樣。過去這幾年來我很少跟這類人有往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人。」
  「有可能是個胡亂殺人的瘋子。我要請你做一件事情,而且我要你在我一掛掉電話以後就照辦:你打電話給警長,要他派個人出來。你必須堅持要那個人待在你那裡。如果他不肯,你就搭計程車進城來,找個好一點的旅館住下。」
  「可是是你叫我待在這個房子裡的。」
  「現在不必了,我已經找到龍尼。我明天會帶他回家。」
  「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跟他說話?我只要聽聽他的聲音。」
  我打開門,叫那小男孩。他溜下麥威裡的膝蓋跑過來,兩隻手拿住話筒。
  「媽咪,你是不是媽咪?……船沉下去了,可是我是坐衝浪板回來的……沒有,我不冷。喜悅阿姨把她小兒子的衣服給我穿,還給我吃漢堡。蘇珊在舊金山也幫我買了一個漢堡……你說蘇珊嗎?我想她很好吧!她本來要從金門大橋跳下去的,可是我們勸她,她就沒跳。」
  他聽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而擔心,然後把話筒交給我,好似燙了手一樣。
  「媽咪很傷心。」
  我對珍說:
  「你還好吧?」
  她用感動而硬塞的聲音說:
  「我沒事,我真的好感激你。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跟龍尼?」
  「我想,大概明天中午吧。我們兩個在開車南下之前都需要休息。」
  沒過多久,其他人都離開了,愛倫和我要龍尼在一個她說小時候是她房間的地方睡覺。娃娃床旁邊的桌上擺著一個舊玩具電話,龍尼像是要證明他永遠不會累似的,拿起電話就口齒清晰地說:
  「呼叫太空控制中心,呼叫太空控制中心,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我關上門,讓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我和愛倫站在樓上的走道間,望著對方。昏黃的吊燈,牆上、天花板上沾附的老舊雨漬,還有印照出來的影子,似乎製造出更多幻景。這裡與世界的其他角落隔絕遙遠,我有種像是觸礁在過往之昏暗海岸的感覺。
  「傑瑞還好嗎?」
  「他很擔心安密特先生會對他怎麼樣。不過現在他安靜下來了,我替他揉揉背,讓他吃了一顆安眠藥。」
  「有機會的話,我會跟安密特先生談談。」
  「我正想請你這麼做。傑瑞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他覺得愧疚極了。」
  「你其他的安眠藥呢?」
  「我收好了。」
  她碰了碰胸口。她一定看到我的目光停在那裡,然後順著她的身體往下游移。我們兩個都動了動,她的身子現在慵慵懶懶地靠在我身上。我感到她的手在我背後撫動,像是試探地替我做背部按摩。
  「我沒準備你的床,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跟我一起睡。」
  「謝謝,可是這樣不妥。你是靠這些畫布維生的,沒忘記吧?」
  「我一直保留著一張沒用過的大畫布,」她的話很曖昧。「亞契先生,你在怕什麼呢?」
  很難說清楚。我喜歡這個女人,幾乎可說是信任她。可是我已經對她的人生挖掘太深了,除非我能預知會有什麼後果,否則我不想買她生命中的一個片段,或是把我的心交給她。
  我沒有用言語回答她,只是吻了她之後,移開自己的腳步。
  她的表情是被拒絕的羞愧多於悵然若失。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跟我睡過的男人不多。禮歐是我這輩子真正而唯一的情人。」她沉默了一陣子,又說:「我一開始就給了你一個錯覺。其實我是故意忘記,是在騙我自己,我對禮歐的感情全都是真實的,它是我這一生當中最真實的東西。」她那對不曾為我發光的眼眸,正為著回憶而閃亮。「我愛他。而且我們在交往的時候他也愛過我,我不相信他會有不再愛我的一天。可是事情就那樣戛然而止,那麼突然。」
  她閉起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神情變了,變得柔弱無依。她倚靠在有水漬的牆上,夜像移植的心臟一般,愈跳愈弱。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我說。「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是令人痛苦的事嗎?」
  「是的。不過可能不會立時引起痛苦。」
  「跟禮歐有關係?」
  「我想他已經死了。」
  她的眼睛並沒有閃動,只有一道陰影掠過她的臉龐,彷彿她頭頂上的吊燈動了一下。
  「他死多久了?」
  「整整十五年。」
  「所以他才沒來跟我會合?」
  「我想是的。」這畢竟是部分的實情。至於其他有關瑪蒂·葛蘭多的事情,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提。「有人用槍殺了禮歐後,又把他埋了——如果這不是我那些證人的幻覺的話。」
  「埋在哪裡?」
  「山上的木屋附近。你曉不曉得有誰可能殺了禮歐?」
  「不曉得。」一陣躊躇之後,她又說:「不是我。」
  我等著她往下說。她終於繼續說道:
  「你剛提到有證人。那些證人是誰?」
  「瑪蒂·葛蘭多跟她的女兒。」
  「他又回去找瑪蒂了?」
  她舉起一隻手掩住嘴,彷彿做了一番將招致不利的供認。我抓住她的話尾巴,單刀直入說下去:
  「他被槍殺的時候正和瑪蒂在床上。顯然是『她』回去找『他』的。她丈夫把她趕了出來。」我猶豫了一下。「你那時知道他們之間有過一段?」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因為這件事才認識禮歐的。瑪蒂有麻煩的時候都來找我。」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帶點諷刺地說:「我用我的身體橫阻在他們中間。」
  幾乎一切都說明白了。可是我們似乎被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聯繫在一塊,這種感覺非關個人,而是幾如友情或激情一般強烈。往事有如一團我們各執一端的毛線球,不斷解開,又不斷纏繞。
  「伊莉·卜賀呢?」我說。「禮歐那種人怎麼會娶伊莉這樣的女人?」
  「是戰爭牽的線。他那時候駐防在聖德瑞莎附近的一個軍事基地,而她在聯合服務社團裡很活躍。她年輕的時候很漂亮,社交手腕一流,又有錢。所有外在客觀的條件她都夠格。」愛倫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怨懟的表情,她扯扯一邊的嘴角。「可是她是個失敗的妻子。」
  「你怎麼知道?」
  「禮歐將他們的婚姻狀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她是個冷若冰霜的女人,也是個被爸爸寵壞的小女兒。」
  「冰霜有時候也會爆裂。」
  「我當然知道。」
  我戒慎地說:
  「你認為禮歐是她殺的嗎?」
  「有可能,她曾經威脅過要殺他。這也是我想跟禮歐一塊兒離開聖德瑞莎的原因。我很怕她。」
  「那也不能證明她就是兇手。」
  「我知道,可是這不只是我主觀的看法。剛才傑瑞和我在聊天的時候,跟我說了一件事。」
  她的聲音細若游絲,注意力也渙散了,彷彿她正在仔細聆聽內心的一股聲音。
  「傑瑞跟你說了什麼?」
  「他告訴我他為什麼不肯回到萊恩——也就是他爸爸——身邊的原因。今年夏天有個晚上,伊莉·卜賀到他家找萊恩談話。他們不只是談話而已,她還大哭大叫的,傑瑞想不聽他們的談話內容也難。萊恩一直不斷向她勒索金錢,還不只是錢而已,他還逼她跟他一起合夥做房地產生意,由她出土地,而他只出了少數的資金,甚至可能都沒出。」
  「他怎麼可能逼得了她?」
  「這就是問題所在。」她說。
  愛倫上床睡了,一個人。我拿出車子行李廂裡的睡袋,橫鋪在龍尼房間的門口。
  這棟老房子發出吱嘎的聲響,有如一艘船正穿越驚濤駭浪的世界。我夢到我正繞過合恩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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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9:52:29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我和龍尼在帕羅亞多吃早餐的時候,那兒正下著雨。接下來經過的兩個小鎮也是,而石油城的天空看來也快落雨了。
  我在玉蘭樹旅館停了一下,想知道葛蘭多家的情況如何。喜悅·羅林已經回到櫃台工作。她告訴我,雷斯那天早上帶著全家回洛杉磯之前,又把她找回來上班。
  「你看到蘇珊了嗎?」
  「看到了,她已經平靜多了,他們三個好像都理智了些,打算做些改變。」
  我在離開旅館之前,撥了個電話到聖德瑞莎的森林服務處。喬·凱西不在,所以我留了話給他:如果可能,中午跟我在卜賀大大家碰頭。然後我跟龍尼回到公路上,繼續我們旅程的最後一段。
  龍尼把安全帶的環扣當麥克風,不斷將我們的行蹤通報給太空中心。有一次他還對著假麥克風說:
  「爹地,我是龍尼。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那時候我們離聖德瑞莎北部不過幾哩路遠,龍尼對這一帶一定很熟。他丟下環扣,在座位上轉過身子直截了當地問我說:
  「我爹地會不會回來?」
  「不會,他不會回來了。」
  「你的意思是他已經死了,對不對?」
  「對」
  「是不是那個妖怪把他殺了?」
  「很遺憾,是的。」這是第一個確鑿的證據,證明蘇珊所說那個謀殺故事裡的壞人,既非捏造也不是幻想。「龍尼,你有沒有看清楚那個人?」
  「很清楚。」
  「他長得什麼樣子?」
  「他是一個妖怪。」他的聲音很輕但很認真。「他有很長的黑頭髮,還有很長的黑鬍子。」
  「他穿什麼衣服?」
  「全都是黑色。他穿黑色的褲子、黑色上衣,還戴黑色的眼鏡。」
  他的聲音像是節奏單調的詩歌,讓我不禁懷疑他說的到底真不真確。
  「你認識他嗎?」
  他似乎被這個想法嚇倒了。
  「不,我不認識他。他不是那個身材。」
  「你說不是那個身材是什麼意思?」
  「他跟我認識的人身材不一樣。」
  「跟哪個你認識的人身材不一樣?」
  「沒有人。」他說得含含糊糊。
  「他很高大,還是很瘦小?」
  「我想是瘦小吧。我不認識他,所以我幫不了你。」
  那男孩已經開始緊張,於是我不再問他。倒是他問了我最後一個問題:
  「媽咪還好嗎?」
  「她很好,你昨天晚上還跟她說過話,記不記得?」
  「我記得,可是我以為那是錄音帶錄下來的。」
  「那是真的。」
  「那就好。」
  他靠著我躺下睡了。
  車子開上峽谷卜賀太太家的宅邸時,他還沒睡醒。他母親已經等候在前廊的台階上,一看到我們就跑過車道,打開車門,把他抱出來。
  她就這樣抱著龍尼,直到他掙脫著想下來。她放下他,對我伸出雙手: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
  「不用謝我,任務達成,我們都算幸運——除了史丹之外。」
  「是啊,可憐的史丹。」她的眉間蹙著一道迷惑的深溝,像條幹掉的刀痕。「那個女孩怎麼樣了?」
  「蘇珊回到她爸媽身邊去了,他們會帶她去做心理治療。」
  「傑瑞呢?他爸爸打過電話給我。」
  「他目前跟他媽媽一起待在蘇薩黎多。」
  「你是說他們兩個都沒被警察逮去?」
  「沒有。」
  「可是我以為他們是綁匪。」
  「我一度也這麼認為,但我錯了。他們只是一對離群失所的青少年。他們好像認為,自己正試圖將龍尼從這個成人世界裡拯救出來。就某個程度而言,的確是如此。那個女孩子昨天親眼見到你丈夫被殺;而十五年前,當她比龍尼還小的時候,也目睹了另一樁謀殺案。所以,如果她對這樁謀殺案反應激烈,你實在不能怪她。」
  珍的眉心蹙得更深了。
  「還有另一樁謀殺案?」
  「看來是如此。你先生的爸爸禮歐·卜賀,最後並沒有跟另一個女人私奔。他顯然是被人殺死在山上木屋裡,然後被埋在那附近。你先生跟那個女孩昨天之所以要去挖土,就是想挖出他的屍體。」
  珍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我。或許她懂得我說的字句,可是對她已經箭在弦上的情緒來說,這些話的負荷太重了。她環顧四周,看到龍尼不見了,開始瘋也似地叫他的名字。
  他從屋子裡走出來。
  「伊莉奶奶呢?」
  「她不在家,」珍說。「她在醫院裡。」
  「她是不是也死了?」
  「不要亂說!她當然沒有死。簡若姆醫生說她明天或後天就可以回家了。」
  「你婆婆還好嗎?」我問她。
  「她會好起來的。她今天早上的心電圖顯示她已經恢復正常,說話能力也恢復了。我告訴她你跟龍尼正在回家的路上,這等於給她打了一劑強心針。如果你有時間,我知道她一定很希望你去醫院看看她。」
  「她現在可以見訪客了嗎?」
  「可以了。」
  「那我可能會去看她。」
  我們三個人一起走進屋內。趁著龍尼在仔細研究那些鳥類標本,珍把過去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我。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等待;她聽我的話打電話給警長,可是他們都不能提供她任何保護。萊恩·柯帕奇有意過來,她回說沒有必要。
  「不管那個姓柯帕奇的了。」
  她緩緩看我一眼。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是打算帶他的未婚妻一起過來的。」
  「也不管他的未婚妻了。你需要有人保護。」
  「我有你保護我。」
  「可是我不會待太久。我真希望我勸得動你出城去。」
  「我不能離開,我婆婆現在要靠我照顧。」
  「龍尼也是。你可能必須做個抉擇。」
  「你真的認為他現在還有危險?」
  「我不得不這麼想。他看到了殺你丈夫的兇手。」
  「他說得出那人的模樣嗎?」
  「其實他說不清楚。那個人有長頭髮、長鬍子,不過很可能都是假的。我有個感覺,好像那個人可能是龍尼認識的人。我不想逼他談這件事,不過如果他隨意說了什麼,請你記下來,可以嗎?如果可能的話,一字一句都記下來。」
  「好。」
  她注視著在房間另一頭的兒子,彷彿他那圓滾滾的腦袋裡裝著她人生的神秘意義。而他好像發現新大陸似地說道:
  「這裡被火燒過吧?我看得到,而且還聞到味道。是誰讓火燒起來的?」
  「我們就是調查這件事。」我轉頭對他母親說。「我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在天黑以前離開這裡。」
  「昨天晚上不也沒事?」
  「你兒子昨天晚上不在這裡。要是你們去洛杉磯華勒家借住幾天,你們兩個都會比較安全。只要你一句話,我就開車帶你們——」
  她把我的話打斷:
  「我會考慮的。」接著語氣又緩和下來:「你的建議我真的很感激,只是我現在很難思考些什麼。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回北嶺去。」
  我聽到外頭由遠而近,而後開進車道的車聲。是喬·凱西,開著一輛森林服務處的廂型車。他鑽出車門,跟我半正式的握握手。他的衣服很皺,眼睛裡閃現著些許光芒。
  「亞契,我聽到你的留言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有不少事要告訴你。第一,我想知道你從你證人那兒有些什麼收穫,就是那個看到一個留鬍子的人開車經過的學生。」
  「她就只看到這些。」喬·凱西帶點失望地說。「她只能講出那個人大概的模樣。」
  「那部車呢?」
  「是比較舊型的車,她看不出來是哪家車廠出的。她覺得車子掛的好像是加州牌照,可是又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我今天還要再跟她談。洛杉磯警局的許普德探長要我去跟她再談談。」
  「你跟探長聯絡上了?」
  「我今天早上打電話給他。他堅決認為假髮跟鬍子不可能是艾爾·席納的,因為尺寸根本不合。探長打算從假髮店和化妝品公司去追查,不過這是個大工程,恐怕得花一段時間。要是我的證人把那個人的模樣看得再仔細一些就好了。」
  「如果我證人的話可信,」我說,「那個人長得相當瘦小。他當時穿的是黑長褲,黑襯衫或是毛衣,還戴著黑色眼鏡。還有,他還殺了史丹·卜賀,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把我過去二十四小時得到的線索仔仔細細地告訴了他。「你能不能調一部牽引機和一個操作員給我?」
  「我相信校園裡還留著一部,以防萬一火勢又燒回頭。如果車子還在,我自己就可以操作。」
  「你認為火勢還會回頭燒起來?」
  「不可能,除非風向在耍我們。我們今天早上在拔克角牧場那裡做了一道防火線,很成功,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應該能夠把火勢控制住——如果照氣象預報所言下了雨,或許還更快。」他望了望烏雲遊走的天空。「我只希望雨下到足夠把響尾蛇這帶的火撲滅就好,可別大到引起山崩,壓垮我們。」
  喬·凱西要我坐他的廂型車。為了行動自由起見,我說我還是開我的車,跟著他走就好了。
  我們穿過峽谷被燒焦的隘口,往上開往山麓。昨天還擠滿了人和機器的校園運動場,現在幾乎一片荒涼。只有幾個清潔工人在撿拾空瓶廢紙,更換草皮。
  運動場露天看臺後面的停車場上停著一部牽引機,張著它推土用的利爪。趁著喬·凱西發動車子的當頭,我爬到看臺頂端,極目四望。
  大海表面是滔滔的白浪,往東南方的海岸線望去,煙霧像是破曉時分的曙光,懸在海平面的上空。視野盡處,暴風雲正從西北方飄移過來,向沿海群山飄落下黑色的雨。看來是要變天了。
  喬·凱西開著牽引機,沿著山邊小路往下走。我跟在他的車後頭吃灰,還帶著一個向清潔工人借來的鏟子。
  有二三十分鐘之久,我就靠在一棵大楓樹的樹幹上,看那部牽引機以緩慢的節奏前進後退,推土挖地。等到車子挖出將近一個人高的深度時,它的利爪頂到了什麼金屬,喬·凱西幾乎從他的座位上栽出去。
  他慢慢把車退出剛挖好的洞穴,好讓我爬下去。我才鏟了幾分鐘,就清楚看到一個金屬物體,那是一個深紅色的車頂,上頭帶有點點色澤較淺的紅色斑點,車型看來像是保時捷。
  我把左前窗玻璃上的泥土清了清,並用鏟子敲碎。一股又乾又淡又駭人的腐味飄了出來。車身空空蕩蕩的,有個東西被一個爛掉了的毛毯包住,躺在前座上。
  我極力把頭探進泥土,仔細去看那個死人。最先腐爛的總是血肉軀體,而後是毛髮,再來是骨頭,最後才是牙齒。而今的禮歐·卜賀,只剩下一堆白骨和牙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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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喬·凱西留在那兒繼續把埋車的洞挖深挖大,我自己則從學校裡打電話到警長兼驗屍官的辦公室。然後我開車下山,又到佛茲·史諾家走了一趟。
  是佛茲自己應的門,這倒有點出乎我意料。他穿著一件咖啡色的舊羊毛衫、家常褲,腳下著一雙破球鞋。他弓著雙肩,眼睛矇矇矓矓的,彷彿這個週末有一世紀那麼長,讓他陡然老了許多。
  他笨拙的身軀不情不願地堵在門口。
  「我不應該讓任何人進來的。」
  「昨天是你自己想跟我談的。」
  「有嗎?」他好像拚命在回想。「可是要是我跟你說話,我媽會殺了我。」
  「我想不會,佛茲,反正秘密已經揭開了。我們剛剛把禮歐·卜賀的屍體挖了出來。」
  他沉滯的眼神移上我的臉,好像努力想從我的眼裡讀出他的命運;而我在他眼裡讀到的卻是一個充滿恐懼、迷惘、憂煩的未來,一如他的過往。
  「我可不可以進來坐一下?」
  「好吧。」
  他讓我進了屋子,然後關上我身後的門。他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仿若光是關門這個動作就讓他耗盡了力氣。
  「你昨天跟我說,是你把卜賀先生埋掉的,我還以為你說的是史丹。可是你指的是他爸爸禮歐,對不對?」
  「是的,先生。」他四處張望這空空洞洞的客廳,彷彿他母親隨時會跳出來喝止他似的。「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現在我就得為此受苦受罪。」
  「禮歐·卜賀是你殺的嗎?」
  「我沒有殺他,先生。我只是用我的推土機把他埋下去,那時候他已經死了。」
  「是誰叫你去埋的?」
  「艾爾。」
  他點頭表示自己說的是實話,然後又望望我,看我相不相信他。我沒表示相信,也沒表示不相信。
  「是艾爾逼我去的。」他又說。
  「他怎麼逼得了你?」
  「我很怕他。」
  「除了怕他,你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佛茲搖搖頭:
  「我根本不想埋掉他。我緊張得要命,最後連機器都開動不了,艾爾就想辦法自己把車開回停車場。可是他掉到路旁的水溝裡去了,他們抓到他和車子,就把他送回去坐牢了。」
  「可是你卻沒事?」
  「我那時候真的以為我會被開除,然後被送到療養院去。可是他們一直都沒發現卜賀先生的事。」
  「你媽媽知道你跟艾爾做的事嗎?」
  「我想她知道吧。我告訴她了。」
  「你是什麼時候告訴她的?」
  他想了想說:
  「昨天,我想是昨天。」
  「是在我來你家之前,還是之後?」
  「我不記得了。」佛茲神情緊張。「你一直來我家一直來我家,害我的記憶都跳來跳去。我一直想到那些挖墓的人在埋我爸爸的情形。」
  「挖墓的人在埋你爸爸?」
  「對啊,他們在墓園埋他下去的時候,我聽到泥土撲通撲通掉在棺材上面的聲音。」
  他的臉上出現淚滴,彷彿他的臉是吸潮劑,可以從空氣裡吸收濕氣。
  「你是在我來你家之前還是之後告訴你媽媽的?」
  「之後,我想是之後,是你來我家之後。她說要是我敢跟任何一個人說,他們就會馬上送我去坐牢。」
  他低下亂髮糾結的腦袋,然後目光在我身上由下慢慢往上移。
  「現在他們會把我送去坐牢嗎?」
  「佛茲,我不知道。你確定禮歐·卜賀不是你跟艾爾殺的?」
  這個念頭似乎嚇倒他了。
  「我們為什麼要殺他呢?」
  我可以想出好幾個原因:禮歐·卜賀一直運氣很好,他們一直運氣很背;他娶了地方上最有錢的女人當老婆,又和最漂亮的女孩子搞七捻八,把她弄大了肚子,可是卻讓艾爾跟佛茲背黑鍋。
  我的沉默讓佛茲警覺起來。
  「我發誓我沒有殺他。我可以用《聖經》發誓。」桌上真有一本《聖經》,於是他把手放在它黑色布面的封皮上。「你看,我用《聖經》發誓。我這輩子從來沒殺過人,我連設陷阱抓小栗鼠都不喜歡,連摔死蝸牛都不願意,它們全都有感覺啊!」
  他又嗚嗚大哭起來,或許是有感於蝸牛的死和小栗鼠所承受的痛苦。在他淚水氾濫的哭泣聲中,我聽到街上有車聲,於是從前窗往外看。一部白色舊車在路邊我的車後停下。史諾太太鑽出車門,懷裡抱著一個厚重的大紙袋。她穿著長褲,外面罩著雨衣。
  我走到屋外,把身後的佛茲關在裡面。他母親一看到我,倏然停下腳步。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剛剛跟你兒子談過話。」
  「我就是不能離開我家一步!你就不能不來騷擾他嗎?」
  「我哪有騷擾他?佛茲跟我說,禮歐·卜賀的屍體是他埋的。我知道他也告訴你了,所以我們不要再爭論此事。」
  「胡說八道!他是在胡說八道!」
  「我想不是,」我說。「今天下午我們把禮歐·卜賀挖出來了。雖然我們還不確定,不過我想他已經死了十五年了。」
  「你是說,我兒子一直都知情,可是卻沒告訴我?」
  「他昨天不就告訴你了嗎?」
  她咬咬唇。
  「他是告訴了我,可是我還以為是他自己亂編的故事。」她的臉龐警覺似地一亮。「或許他真的是自己亂編的,他的腦袋瓜裡總是有一大堆故事。」
  「史諾太太,那個死人可不是他自己捏造出來的。」
  「你確定那個人就是卜賀船長?」
  「相當確定。屍體是在他紅色的保時捷跑車裡找到的。」
  「你是在哪裡找到他的?」
  「差不多就在史丹被埋的地點的正下方。史丹被殺的時候,正在挖他父親的屍體。不管誰是兇手,那人或許就是用槍殺了他父親的人。」
  「你是說佛茲是兇手?」
  「我不敢講得這麼肯定。不過如果卜賀船長若真如他所說是他埋下去的,那他就是從犯。」
  「這表示他得去坐牢?」
  「很可能。」
  她露出驚駭的表情,整個瘦削的臉繃得緊緊的,像是已經預見了自己的死亡。我這才明白,她和她兒子的命運是如此緊密相系。
  她一句話也不說地站了好一陣子,眼光在街道上來回□巡,像是挑戰那些膽敢同情她的鄰居。而街上除了幾個還不懂得關心這種事的孩童之外,一個人影也不見。
  雖然才剛過正午不久,可是天色已經暗下來。我抬頭看看天空,團團黑雲滑過天際迅速移動,黑雲下的城市看來既明亮又怪異,有幾滴雨開始落在人行道上,也落在我和史諾太太的頭上。
  那個沉重的褐色購物袋眼看就要從史諾太太的懷裡滑落。我接過袋子,跟著她走進屋內。佛茲已經回到他的房間,可是我和他母親似乎還感受得到他那雜亂無章的氣息充塞在屋內。
  史諾太太把她的雜貨拿進廚房。等她回到客廳,她注意到桌上的《聖經》有點移位,於是把它推回原來的中心位置,這才轉頭對我說:
  「佛茲在房裡哭得心都碎了。你不能送他去坐牢,他連六個月都撐不下去。你是知道的,他們在牢裡都是怎麼對待那些可憐無助的孩子——都是用一些可怕、殘忍又邪惡的手段。」
  我知道,可是我現在不願讓她借題發揮。
  「他不是孩子了。」
  我記得卜賀太太四十八小時之前也說過同樣的話。
  「他其實還是個孩子,」史諾太太說。「佛茲永遠都是我的寶貝孩子。我一直在盡力保護他,可是他被人帶上了岔路,別人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然後他就得受苦受難,付出代價。他真是受夠了折磨。他們把他送到森林營去服刑的時候,他幾乎死掉。」
  她瘦小的身軀因情緒激動而顫動不已。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平胸而且臀部幾乎無肉的身軀,竟然能夠懷胎十月,孕育出房裡那個又似小孩又是大人的大個兒。
  「史諾太太,你要我拿他怎麼辦呢?」
  「把他留在我這裡,讓我來照顧他,就像以前一樣。」
  「這要由警方來決定。」
  「他們知道他做了什麼事嗎?」
  「還不知道。」
  「那你非告訴他們不可嗎?」
  「恐怕我非告訴他們不可。這件事情牽涉到謀殺案。」
  「你指的是卜賀船長的謀殺案?」
  「是的,你兒子只涉及這一件案子。希望如此。」
  「我想你說的對。」她用專注的眼神看著我。「有件事我要告訴你,這件事我從來沒跟任何人提過。你說卜賀船長是被槍殺的?」
  「顯然是的。」
  「四點二二口徑的手槍?」
  「我們還不確定。你剛說有事要告訴我,是什麼事?」
  「我想我知道是誰用槍殺了他。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可是我想我知道。要是我告訴你,結果證明的確是那個人沒錯,你能不能盡量替佛茲開脫罪嫌?」
  「我盡量。」
  「他們會聽你的,」她點點頭表示強調。「你答應我一定會運用你的影響力?」
  「我答應。你知道些什麼?」
  「其實只是個大概。自從史丹星期六被殺了以後,我就回想起整件事情來。那天晚上我在卜賀家照顧史丹——就是佛茲的牽引機被人盜用,結果丟了差事的那個晚上。這整件事很吻合。」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讓我慢慢告訴你嘛,」她突然在那張平底搖椅上坐下,彷彿光是努力回憶就累壞她了。「他們兩個,卜賀船長跟卜賀太太,晚餐的時候吵得好凶。我當時在餐廳裡進進出出的,他們當著我的面沒說什麼,不過我猜得出來,他們是在為一個女人吵架——他把一個女人藏在山上木屋裡。我原本以為是那個姓柯帕奇的女人,因為他們提到「柯帕奇」這個姓。可是,結果竟然是那個姓葛蘭多的,也就是瑪蒂,而且她身邊還帶著她的小女兒。卜賀船長打算帶著她跟那個小女孩一起遠走高飛,他剛買了到夏威夷的船票,結果讓卜賀太太給發現了。」
  「她怎麼會發現的?」
  「照她的說法,是柯帕奇先生告訴她的。那個旅行社的職員是柯帕奇先生的朋友。」
  我的心頭一震,好似產生了什麼物理變化,那些證人的說詞漸漸互相契合。史諾太太繼續說她的故事:
  「我剛說過,他們吵得真兇。卜賀太太談到卜賀先生拈花惹草的悠久情史,而他反倒回過頭來把過錯都推給她。我不想跟你形容他罵她的那些字眼,可是他說她十年來根本沒盡過做妻子的責任,然後起身就走了出去。」
  「可憐的小史丹,嚇得又吐又發抖的。他那時候正和我一起在廚房吃飯,可是他不可能聽不到爭吵聲,而他也夠大了,知道這次吵架代表了什麼。他跑出去想攔住他爸爸,可是卜賀船長開著跑車轟然絕塵而去。然後他媽媽也準備要出門。史丹要跟著她去,可是她不肯帶他走,要我弄他上床睡覺,我照吩咐做了。可是,後來史丹趁我在廚房裡忙,背著我就溜掉了。我還記得當我到他臥房去看他,發現枕頭空蕩蕩的時候,我真是嚇壞了。」
  「我到每個房間到處去找他,結果又讓我嚇壞了一次。卜賀太太的手槍匣——就是她父親留給她的那枝——放在書房的書桌上。槍匣是打開的,其中一枝手槍不見了。」她抬起頭來,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依然沉浸在回憶裡。「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什麼也沒做。我等著她跟史丹回來。」
  她坐在她的平底搖椅上,帶點聽天由命又像在期待的姿態,彷彿還在等待那個夜晚過去。
  「他們去了大概一個多鐘頭。他們回來的時候,是母子一塊兒進門的。他們的腳被夜露沾濕,兩個人都是臉色蒼白,看起來很害怕。卜賀太太催史丹上床睡覺,也把我打發回家。等我回到家,我自己的兒子也不在床上。那一夜真是做母親的夢魘。」
  「也是做兒子的夢魘。」我說。「你想史丹是不是親眼看到他的父親被殺?」
  「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他一定聽到了槍聲。他後來跟我說,他媽媽用槍打死一隻貓頭鷹——那是她對他的說詞。可是我認為,他其實懷疑是他媽媽殺了他父親。我想這個疑問在他心底愈來愈強烈,可是他沒辦法去面對。直到他自己死去的那天為止,他一直想要證明他爸爸還活著。」
  「他曾經跟你談過他父親的死嗎?」
  「沒談過『死』;我們從來不提這個字的。可是有時候他會問我,問他爸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就編故事哄他,說他爸爸已經住到國外去了,像是澳洲那種地方,說不定哪天還會再回來。」她的眼神對上我的臉,清澈而專注。「我能怎麼辦呢?我總不能跟他說,我懷疑是他媽媽殺了他爸爸。」
  「還有你兒子把他爸爸給埋了。」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這件事,」她很快就避重就輕。「就算我早知道,我也不會告訴史丹,不會告訴任何人。女人總得護衛自己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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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發表於 2010-6-3 19:54:00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

  我離開史諾家,在滂淪大雨中驅車前往醫院。那所醫院是一棟四層樓高的水泥建築,佔了整整一條街,四周圍繞著許多小診所和醫學行政大樓。大廳裡的一位義工跟我說卜賀太太現在可以見訪客了,並且告訴我她四樓病房的號碼。
  我在上樓之前,先到解剖部走了一趟。解剖部的辦公室兼實驗室設在一樓的盡頭,要穿過一條裝著一排排暖氣管路、漆色綠得病態的長廊。辦公室的門上掛著一個牌子:「未經授權,請勿入內」。
  一個表情堅毅、穿著白色罩袍的人跟我打招呼,態度冷淡而客氣。他桌上的名牌寫的是:「奚克思醫生」。他跟我說,禮歐·卜賀的屍體還沒送到,不過應該就快到了。
  奚克思醫生角質鏡框背後的眼睛,顯現出一種職業上的熱情。
  「我知道他的屍體還留下不少骨骸。」
  「的確不少。你應該找一找有沒有槍傷,特別是頭部。我跟幾個證人談過,他們認為他是在那裡被人用槍打死的。不過我的證人不是完全可靠,所以我們需要具體的證據。」
  「這就是我的職責所在。通常我從死人身上知道的事比活人多。」
  「史丹·卜賀的屍體還在這裡嗎?」
  「在太平間裡。你想看嗎?」
  「我已經看過了。我想問清楚他的死因。」
  「他是刀傷致命,被砍了好幾刀,兇手用的是一種長刃。」
  「從前面還是後面?」
  「前面,刺在腹部;他的頭顱底部也被鋤頭敲過。」
  在搭往四樓的電梯裡,我幾乎嫉妒起奚克思醫生那些已經不在人世的證人來。他們已經擺脫了謊言,不再傷害人也不再受傷害。
  我到護理站登記探訪,護士說卜賀太太現在好多了,不過我的會客時間還是應該限制在十分鐘左右。
  我在卜賀太太私人病房的門上輕叩了幾下,她應聲叫我進去。房裡滿是鮮花,有當季的,有非當季的——玫瑰、康乃馨、進口紫丁香;梳妝台上的花瓶裡則插著黃色水仙,一張萊恩·柯帕奇的名片靠在瓶緣上。
  氤氳濛濛的窗邊,伊莉·卜賀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她穿著一件色彩繽紛的睡袍,似乎和房裡的鮮花相輝映,看起來精神很好。可是她的眼神裡有一種根本的絕望,使我一時難以啟口。
  倒是她先開了口:
  「是亞契先生吧?很高興見到你,讓我有機會謝謝你。」
  我很訝異。
  「為什麼要謝我?」
  「為我孫子的平安歸來。他母親前不久才打電話給我。現在我的兒子……我兒子史丹已經死了,我只剩下龍尼了。」
  「龍尼是個好孩子,而且他看起來會恢復正常的。」
  「你是在哪裡找到他的?我媳婦也不清楚。」
  我詳細道出我的週末經歷,最後下了結語:
  「不要太責怪那個女孩。她親眼見到你兒子被殺,把她給嚇壞了。她只想到要解救龍尼。」
  我想起我說過,蘇珊曾經目睹兩樁謀殺,前後相隔十五年。於是我自問:如果卜賀太太殺了她丈夫,她是不是也可能殺了她兒子,或是找人把他殺了?我發現這話我問不出口。她對我的感激之情只算淺淡,而且在這擺滿慰問鮮花的房間裡,這樣的問題實在難以大剌剌問出口。
  還好卜賀太太就像一般的證人一樣,自己起了個頭。
  「我想我真的不瞭解那個女孩。你說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蘇珊·葛蘭多。」
  「她跟我兒子和孫子在山上做什麼?」
  「我猜是想瞭解過去。」
  「我不大懂,我今天腦筋很笨。」她的聲音與眼神都透著不耐。
  「蘇珊以前到過山上,」我說。「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孩。有天晚上,她跟她母親一起上去過。也許你還記得她母親。她母親娘家姓尼克森,名字是瑪蒂。我相信她曾經在你家做過事。」
  她眼裡、聲音裡的不豫之色更深了。
  「你都跟什麼人談過了?」
  「我跟好幾個人都談過,你大概是我名單上的最後一位。我希望你能幫我重新拼湊出十五年前的那一晚,以便瞭解山上木屋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搖頭,依舊半側著臉。窗上映出她的側影,襯托著雨霧朦朧的城市背景,她的頭像個鑲嵌於其中的古典浮雕。
  「抱歉,我大概幫不上忙。我當時不在場。」
  「可是你的先生在,卜賀太太。」
  她猛然轉過頭來。
  「你怎麼會知道的?」
  「他從來就沒能離開過那地方。他在那裡被人槍殺,又被入埋在那裡。我們今天下午挖出他的屍體來了。」
  「我懂了。」她沒告訴我她明白了什麼,可是她的眼眸似乎因而變得更冷更小,臉龐的稜骨也愈加分明,彷彿在模仿她死去丈夫的模樣。「那麼,一切都結束了。」
  「還沒有完全結束。」
  「對我來說是結束了。是你告訴我,我生命裡的兩個男人都死了——我的先生和我的兒子;是你告訴我,我最珍貴的一切全都失去了。」
  她努力想扮好一個悲劇的角色,可是她的兩面性格使得她的演出言行不一。她說的話聽來誇張而空洞,不禁使我想起她描寫她父親時,在書寫紙上歪歪斜斜、瀕臨崩潰邊緣的那些矛盾字句。
  「我認為十五年前,你早就知道你先生已經死了,而且被埋了起來。」
  「你胡說!」可是她的雙重性格依然在她的聲音裡揮之不去,彷彿她正在仔細聆聽自己念著台詞。「我警告你,要是你膽敢公開做這樣的控訴——」
  「卜賀太太,我們的談話是很隱秘的,所以你不必跟我裝模作樣。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跟你先生吵架,隨後跟在他後頭去了山上的木屋。」
  「你怎麼知道事實到底是不是這樣?」她在玩一個罪犯常耍的把戲,也就是反問法問者,讓事實真相就如羽毛球般被拍來拍去,終至拍得無影無蹤。「你到底是哪裡聽來的馬路消息?是蘇珊·葛蘭多告訴你的?」
  「有一部分是。」
  「她根本算不上是個可靠的證人。從你剛才告訴我的話聽來,我想她心理上有毛病;而且她那時候頂多不過三四歲,這整件事一定是她自己的幻想。」
  「三歲小娃兒也有記憶,而且他們聽得見,看得到。我有相當有力的證據,證明她當時的確在山上木屋裡,而且看到或聽到了槍聲。她說的話跟其他我知道的事情相吻合,而這其實也可以用來解釋她為什麼心理上會出問題。」
  「你承認她心理有問題?」
  「她一直有個心結解不開來。說到心結,我懷疑史丹也目睹了槍殺。」
  「不可能!他不可能看到的!」
  她倒抽一大口氣,呼吸清晰可聞,彷彿想把剛說出口的話收回來。
  「如果你不在場,你怎麼知道不可能?」
  「我那時候跟史丹一塊兒在家。」
  「我想不是吧!我認為他跟著你上山,聽到他父親被殺的槍聲,而後這一輩子拚命想忘記,或是想證明他只是做了一場惡夢。」
  在此之前,她說話的模樣,一直像個為客戶的清白慷慨辯駁的律師,而現在的她,頹然棄甲了。
  「你想要從我這裡拿到什麼東西?錢嗎?我已經被搾光了。」她停了一會兒,用絕望的眼光望著我。「請你不要告訴我媳婦,說我什麼都不剩了,要不然我永遠也見不到龍尼了。」
  我認為她錯了,不過我沒跟她爭論下去。
  「卜賀太太,是誰搾光你的錢?」
  「我不想談這個。」
  我拾起梳妝台上萊思·柯帕奇的名片讓她看。
  「如果有人經年累月在向你敲詐,現在正是個阻止他的機會。」
  「我說過,我不想談這個。無論誰我都不能信任。自從我爸爸死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而你希望這種情形繼續下去?」
  她對我投以苦澀的眼光。
  「我什麼都不想繼續下去,包括我的生命,包括任何東西,當然也包括這次談話,這次訊問。」
  「這樣問你,我自己也不好受。」
  「那請離開吧!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緊抓著安樂椅的扶手站起來,指關節由於用力而發白。她這個動作把我逼出了房門。
  我還沒準備好馬上面對死者。我找到通往逃生梯的安全門,一面思考一面慢慢走下樓去。這些矗立在無窗水泥天井裡的水泥階梯和灰色的鋼鐵扶手,像是牢獄的一隅,既醜陋又難以摧滅。我走到中途的一個平台上停下腳步,想像卜賀太太被關進監獄的景況。
  當我將龍尼交還給他母親的時候,我其實已經完成了我當初的任務。其餘的善後工作注定是痛苦而令人嫌惡的。我無意把謀殺卜賀船長的罪名加諸於他妻子身上。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心中的報復之火已經逐漸降溫。現在的我更關心的是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及我們如何去惜所當惜的問題。毫無疑問,禮歐·卜賀的生命是該被尊重的——任何男人女人都是——可是他很久以前就在怒火中被殺害了。如今的陪審團會判給他遺孀一個輕於蓄意謀殺的罪名嗎?我很懷疑。
  至於另一樁謀殺案,卜賀太太不可能是殺她兒子和艾爾·席納的兇手;前者她沒有理由,後者她沒有機會。我告訴自己,我並不在乎是誰殺了他們——可是我確實在乎。這件案子帶著對稱的曲折,就像這些階梯一樣,把我帶往那個綠得病態的長廊,帶往奚克思醫生正和他死去的證人密商的地方。
  我穿過辦公室,打開太平間鋼鐵插銷的門。一盞明燈照射下,禮歐·卜賀的遺骸躺在一張不銹鋼桌上,奚克思醫生正埋頭研究死者的顱骨。顱骨的優美線條是唯一的余跡,顯示禮歐生前確是個美男子。
  喬·凱西和助理驗屍官潘維凡,正靠牆站在牆壁的陰影下。我經過他們倆,走到不銹鋼桌旁。
  「他是被槍殺的嗎?」
  奚克思醫生停下工作,抬起頭來。
  「沒錯,我找到這個。」
  他拿起一個鉛彈頭,攤在手掌心裡。看來像四點二二口徑的彈頭,不過已經變形。
  「子彈穿過頭顱的什麼地方?」
  「我不敢說子彈曾經穿過頭部。我只找到一個很輕微的挫傷,那不可能致命的。」
  奚克思醫生用探針照明,指出子彈在禮歐顱骨前方造成的一個淺溝。
  「那是什麼東西致他於死的呢?」
  「這個。」
  醫生拿一個褪色的三角形物體給我看,那東西掉在桌面時,還發出匡噹的聲響。一時之間,我還以為那是個印第安人用的箭矢,可是待我拿起細看,卻發現那是個斷裂的屠刀刀尖。
  「這東西卡在肋骨當中,」奚克思醫生說。「顯然是被人拔出來的時候,刀尖斷裂在裡頭了。」
  「他是從前面還是從後面被刺的?」
  「我認為是前面。」
  「可不可能是女人幹的?」
  「我認為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你覺得呢,潘維凡?」
  那位年輕的副手從牆陰影裡走出來,走到我和奚克思醫生的中間。
  「我覺得我們最好私下討論這個問題。」然後他轉身對我說:「亞契先生,我不願意掃你的興,可是你沒有權利待在這兒。門上掛的牌子你也看到了:『未經授權,請勿人內』。你沒有經過授權。」
  我以為這只是年輕人在打官腔。
  「如果你授權給我,我就是經過授權。」
  「我不能授權給你。」
  「誰說的?」
  「是警長兼驗屍官給我的命令。」
  「那他的命令又是誰給的?」
  年輕人臉紅了,在強烈燈光映照下,他的臉看來透明得發紫。
  「亞契先生,你最好離開這兒。」
  我的目光穿過他投向喬·凱西,喬看起來表情尷尬。我對他們兩個說:
  「見鬼,這具屍體是我找到的。」
  「可是你沒有經過授權。」
  潘維凡舉起一隻手放在槍柄上。我跟他不熟,沒把握他不會開槍射我,於是只好血脈賁張地帶著憤怒和失望離開。
  喬·凱西跟著我走到長廊。
  「亞契,我為這件事向你道歉。」
  「你可真會幫忙。」
  聽到這話,他的灰眼眸縮了一縮,隨即又堅定起來,不過嘴角倒是一直帶著微笑。
  「上面有命令下來,說要對你嚴格執行。而且森林服務處也要我照規章辦事。」
  「規章上是怎麼說的?」
  「你跟我一樣清楚。只要涉及到本地的執法單位,我就受命要尊重他們的管轄權。」
  「他們打算做什麼?把這個案子再埋個十五年?」
  「在我能力所及,我是不會讓他們這麼做的。不過我的主要職責是勘驗火災起火原因。」
  「這些殺人案件跟火災是相互關聯的,這你也知道。」
  「我知道些什麼,不用你來告訴我。」
  他轉身走回解剖室,去陪那個死人和業經授權的人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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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9:54:56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我走出醫院的時候,雨下得更猛了。街上的水泥汩汩奔流,把下坡地的碎石瓦礫沖刷下來,直往海裡帶。
  愈近山區,水流愈大。我朝卜賀太太的峽谷往上開,有如在淺河床上逆水行舟。離農場大宅還有好一段距離之外,我已經聽到宅子後頭的溪流在嘩然怒吼。
  萊思·柯帕奇的黑色轎車停在宅子前,有一個看來如同假人的金髮女郎坐在前座,乍看之下我沒認出她是誰。待我走近車子,才看出她是那個柯帕奇稱做未婚妻的女人。
  「你今天好嗎?」
  她按鈕搖下電動窗戶,目光穿過雨滴對我端詳:
  「我們認識嗎?」
  「我們星期六晚上在何帕奇先生家見過面。」
  「真的嗎?我那天一定是喝醉了。」
  她把雙唇拉成一個微笑,像是要徵求我的認同,可是笑容背後的她似乎非常不安。
  「你是喝醉了,而且你那天是褐髮美人。」
  「我是戴假髮啦。我隨心情換假髮,大家都說我最善於變化。」
  「看得出來。你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
  「坦白說,我很害怕,」她說。「我很怕這麼大的水。萊恩家背後山上的士都鬆了,現在他家陽台上已經堆了好幾噸的泥漿。所以我這會兒才會坐在車裡。可是我也不太喜歡這兒。」
  「柯帕奇在裡面做什麼?」
  「談生意,他說的。」
  「跟珍·卜賀談生意?」
  「我想那就是她的名字沒錯。有個女人打電話給他,然後他馬上就衝到這兒來了。」我轉身朝宅子走去的時候,她又補上一句:「拜託你叫他快點,好不好?」
  我沒敲門就走了進去,並且小心地關上身後的門。溪流潺潺聲音充塞屋內,蓋住了我走動發出的輕微聲響。
  客廳裡空無一人,不過有燈光從書房敞開的門中透出來。我走近書房,聽到珍的聲音:
  「我覺得不對勁。要是我婆婆需要這些東西,她大可叫我來拿。」
  柯帕奇用一種隨意敷衍的語調回答她:
  「我相信她是不想麻煩你。」
  「可是我現在就被麻煩了。她人在醫院裡,要這些商業文件跟槍做什麼?」
  「我想她是希望把東西都交代清楚,以免她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她不會是要自殺吧?」珍的聲音微弱有如屏息。
  「我誠心希望她不會自殺。」
  「那她要槍做什麼?」
  「她沒說。我只是盡可能取悅她,她畢竟是我的生意夥伴。」
  「我還是認為我不應該讓你——」
  「可是她剛才打電話給我。」
  「那我要打電話過去問她。」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這麼做。」
  他語帶威脅,然後是一陣腳步拖地聲和女人的喘息。我走到書房門口站定,看到珍大字躺在黑色皮沙發上,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柯帕奇站在她面前,雙手拿著電話話筒。
  「你該找個身材相當的對象試試。」我說。
  他做勢要攻擊我,我希望他這麼做。或許這心思被他看出來了,血色從他的臉上消退,他面容上的青筋畢露,像一截截的擦傷。
  他略帶慚愧地對我笑笑,可是充血的雙眼和憂心的眼神還是沒變。
  「珍跟我剛才有點小誤會,沒什麼大不了。」
  她站起來,將裙子拉平整。
  「我可是覺得很嚴重。他剛才把我推倒,要拿走我婆婆的一些東西。」
  她指指書桌旁的黑色公事包。我提起它來。
  「我要那個公事包,」柯帕奇說。「那是我的東西。」
  「總有一天你拿得回去。」
  他伸手來奪。我把公事包一舉,讓他補了個空,同時我側過一邊的肩頭抵住他,直逼得他往後退;他猛地撞上了背後的牆,垂頭喪氣地低了頭,像一個人被掛在釘子上。我搜他的身,看有沒有武器。沒有,於是我退後幾步。
  一時之間,他的臉龐又蒙上前一天才把我嚇一跳那種極度絕望的表情。他喪失了一切,而且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消逝在眼前。
  「我要向屈梅因警長報案,」他說。
  「我也認為你應該去報案,去告訴他這些年來你對卜賀太太做的那些事,他會感興趣的。」
  「不瞞你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這麼多年來,她的產業一直都是我在照管的。」
  「可是她把你的照管稱作是壓搾。」
  他看起來很吃驚說:
  「她真的這麼說?」
  「她用的是這個字眼。怎麼,你不喜歡?」
  他依然靠著牆,紅裡帶褐的頭髮因為汗水而加深,並且掉落在他滿是雀斑的高額上。他用手指把頭髮攏到後面,仔仔細細的,彷彿把外表弄整齊了就得以扭轉大局似的。
  「我對伊莉很失望,」他說。「我還以為她比較明理,而且比較知道感恩。到頭來,原來她是這樣的女人。」
  他迅速瞄我一眼,看我會不會跟他一起站上反婦女運動的擂台。
  「的確,」我說。「她對你的敲詐、勒索,對你騙光她的土地居然不知感恩。女人真是忘思負義。」
  我帶刺的話讓他受不住了。他的眼神裡明顯添加上一股怨恨,幡然改口說:
  「我做的每一件事沒有一處不合法,這可不是你替她講話就能栽贓的。好,她在你面前污蔑我,我想她沒提過她自己幹了些什麼好事吧?」
  「她做了什麼事?」
  我不應該問得這麼直接的,這使得他起了戒心。
  「戲不必回答你。」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卜賀太太用槍殺了她丈夫——或許是出於你的唆使。無論如何,你一定有分。」
  「你亂講!」
  「禮歐·卜賀訂了船票要到夏威夷,難道不是你告訴她的嗎?難道這不是他們最後一次爭吵的導火線嗎?」
  他的目光對上了我的,然後又移開。
  「我以為他是要帶我太太一塊兒離開。」
  「你太太早已經離開你了。」
  「那時候我還抱著希望,希望她能夠回到我身邊。」
  「在找到一個傀儡幫你把禮歐除掉的情況下?」
  「我沒有這個意圖。」
  「你沒有嗎?卜賀家夫妻吵架是你點的火,那天晚上你到山上木屋去探動靜,想知道他們爭吵的結果如何。你親眼看著兇案發生,要不然就是親耳聽到槍聲。子彈沒能殺死禮歐,於是你用一把刀結束他的生命。」
  「我絕對沒有。」
  「總有人這麼做,而且當時你在場,這一點你一直沒否認。」
  「我現在就要否認。我沒有拿槍射他,也沒有用刀刺他。」
  「那你告訴我你做了什麼。」
  「我只是個無辜的旁觀者,如此而已。」
  我當著他的面大笑,雖然我不覺得愉快。我真不願意看到一個人沉淪至此,即使是柯帕奇那種人。
  「好吧,無辜的旁觀者,後來呢?」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我想你知道,不過我不會說出來。如果你自以為很聰明,那就放聰明一點,跟我一樣裝蒜下去。現在,我要我的公事包。」
  「你得有本事從我這裡拿去。」
  他看著我,似乎在慎重考慮我的提議。可是現在的他已經喪失鬥志,也喪失了希望。成功的氛圍已經棄他而去,他愈來愈像個輸家。
  他轉身離開,走到大門口才給我答覆。在他甩上身後的門之前,他回頭大叫:
  「我要讓你滾出這個城!」
  珍默默伸出一隻手摸索著走近我,彷彿黑暗已經降臨,而且她對這地方極為陌生似的。
  「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嗎?」
  「哪些事情?」
  「有關我婆婆的事。」
  「很遺憾,恐怕錯不了。」
  她抓住我的臂膀,我感受到她的重量。
  「我再也受不了任何打擊了!這種情形還要持續多久?」
  「我想不會再有了。龍尼呢?」
  「在睡覺,他想小睡一會兒。」
  「把他叫起來穿衣服,我要開車送你們到洛杉磯去。」
  「現在就去?」
  「愈早走愈好。」
  「可是,為什麼呢?」
  我有一大堆的理由,主要的原因是我不知道柯帕奇下一步會怎麼做,我想起他家娛樂室裡的那把槍,他顯然有用它的意圖。可是我不想說出來。
  我帶珍到角落的大窗口,指出那條溪流的變化。那條溪已經變成一條奔騰的黑河,洶湧到足以讓倒落的樹木在上面載浮載沉。有幾棵樹形成了一個天然水壩,暫時擋住宅子後面的洪流。
  我聽到峽谷上的鵝卵石滾滾落入溪床的聲音,轟隆的聲響彷彿是保齡球在球道上滾動。
  「這回這棟房子可能會垮掉,」我說。
  「這不是你帶我們南下的原因。」
  「這是原因之一。你跟龍尼待在南部會安全一點,而且,我還有事要做。我應該向洛杉磯警局的許普德探長報告了,跟他合作要比跟本地警方合作有利。」
  這一點在前一個小時已顯然可見,於是我決定現在就打電話給許普德。我走進書房,撥了他的辦公室號碼。
  他的聲音冷淡而陌生:
  「我以為你會早點兒跟我聯絡的。」
  「抱歉,我剛才得先到蘇薩黎多走一趟。」
  「希望你的週末過得愉快,」他以平板的北歐腔調說道。
  「不怎麼愉快。我又發現另一樁謀殺案,是件陳年舊案。」
  我把禮歐·卜賀之死的種種事實都告訴了他。
  「讓我把事情先弄清楚,」他說。「你是說,禮歐·卜賀是他太太殺的?」
  「她拿槍射他,可是槍傷可能不是他的致命傷;他的肋骨裡插著一個斷裂的刀尖。當然,拿刀刺死他的也可能是她。」
  「艾爾·席納可不可能也是她殺的呢?」
  「我認為不可能。星期六晚上伊莉·卜賀人在聖德瑞莎醫院裡。北嶺謀殺案的兇手一定另有其人。」
  「那你現在有沒有一點譜?」
  我停頓了一陣子整理思緒,話筒裡傳來許普德不耐的聲音:
  「亞契,你還在聽嗎?」
  「我還在聽。主要的嫌疑犯有三個,頭一個是本地的一個房地產商人,名叫萊思·柯帕奇。他知道伊莉·卜賀用槍殺了她丈夫,而且我想她從那時候起就一直付錢堵他的嘴;這也給了他殺害史丹·卜賀和艾爾·席納的動機。」
  「什麼動機?」
  「只要原來的那樁謀殺案秘而不宣,他就有源源不絕的金錢收益。」
  「你是說勒索?」
  「你不妨稱之為變相的勒索。不過,也有可能是他親自解決了禮歐·卜賀。如果是這樣,他更有理由殺另外那兩個人滅口,因為艾爾知道禮歐被埋的地點,而史丹當時正在挖屍體。」
  「可是這個姓柯帕奇的為什麼要用刀殺死禮歐呢?」
  「因為禮歐破壞了他的婚姻;而且,就像我剛說過的,這裡面牽涉到金錢利益。」
  「亞契,跟我說說這人的模樣。」
  「他大概四十五歲左右,身高超過六呎,體重在兩百磅上下。藍眼睛,紅色卷髮,頭頂有點禿了。他的鼻子和臉上都有青筋。」我停了一下。「星期六有人在北嶺看到他嗎?」
  「現在是我在問問題。有沒有疤痕?」
  「我沒看到有疤痕。」
  「還有兩個嫌疑犯是什麼人?」
  「第二個是一位名叫雷斯·葛蘭多的旅館老闆。人長得矮矮胖胖的,大概五呎七吋高,體重一百八十磅左右。黑頭髮已經花白,留著挺長的落腮鬍。講起話來像個好好鄉紳,他確實也是,不過人很精明,也很有錢。」
  「多大年紀?」
  「照他跟我說的,明年他就六十歲了。他跟柯帕奇一樣,有強烈的動機把禮歐解決掉。」
  「六十歲,太老了。」許普德說。
  「如果你那裡有線索,攤出來讓我知道事情會好辦些。你手上有兇嫌的資料,你在找符合的人選,對不對?」
  「算是有。問題是,我的線人不見得可靠,所以我要另外確定一下。你說還有一個嫌犯,是誰?」
  「柯帕奇的前妻愛倫也可能是兇手。禮歐先是破壞了她的婚姻,後來又把她給甩了。」
  「兇手不是女人,」許普德說。「要不然我的推理就站不住腳了。還有沒有其他的成年男子既有動機又有機會下手的?」
  我回答得很慢,同時帶點遲疑。
  「還有那個叫做佛茲·史諾的園丁,禮歐的屍體就是他用牽引機埋下去的。我不敢說他有殺人的能耐,不過禮歐有件事確實足以讓他萌起殺機,對艾爾也是。」
  「這個姓史諾的年紀多大?」
  「大概三十五六歲吧。」
  「長得什麼樣子?」
  「五呎十時高,大概一百六十磅。褐色頭髮大圓臉,綠眼睛,很好哭。他好像心理有問題,還有幾個遺傳的毛病。」
  「什麼樣的遺傳毛病?」
  「兔唇就是一個。」
  「你怎麼不早說?」
  許普德的聲音驟然提高,我從耳邊移開話筒。珍注視著我,雙手扶著門邊靠在門上。她臉色蒼白,我從來沒見過她眼眸裡有如此幽黯的神色。
  「這個佛茲·史諾住在什麼地方?」許普德問。
  「離我目前的所在位置大概有一哩半。你要我去逮他嗎?」
  「我最好通過我們的管道去逮他。」
  「探長,你讓我先去跟他談談。我不相信他殺了三個人,說他殺了其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信。」
  「我信,」許普德說。「艾爾·席納戴的假髮。鬍鬚和八字鬍不是他的,尺寸不對。我的假設是:這些東西是兇手的,把東西穿戴在艾爾身上是為了故佈疑陣。我們一直對假髮店和用品店做地毯式的追查。我長話短說吧,你那個嫌疑犯是在樹籐街一家叫做『假髮走廊』的廉價商店裡買的假髮和鬍子。」
  我真不願意相信。
  「他也可能是替艾爾賣的。」
  「是可能,可惜他不是。他是一個月以前買的,那時候艾爾還被關在佛森監獄裡。而且,我們知道他是買給自己用的。他跟店員說要買個八字鬍,好把他上嘴唇難看的疤痕遮住。」
  我放下話筒時,珍說道:
  「是佛茲?」
  「看來是他。」
  我告訴她佛茲買假髮和鬍子的事。她咬咬嘴唇說:
  「我早該把龍尼的話當真的。」
  「龍尼認出星期六在山上的人是佛茲?」
  「我並不知道星期六的事。只是好幾個禮拜以前他告訴過我,說他看到佛茲有很長的頭髮,還留了鬍子。可是等我再問他時,他又說是他自己編的故事。」
  我們走進龍尼正在睡覺的臥房。他的母親過去摸他,他被驚得醒過來,抱著枕頭坐起,眼睛圓睜,渾身顫抖。這是我頭一回眼見他的創傷與恐懼表露無遺。
  他吃力地說:
  「我怕那個妖怪會來抓我。」
  「我不會讓他來抓你。」
  「他把爹地抓去了。」
  「他抓不了你的。」我說。
  他母親把他擁入懷裡,一時之間他似乎心滿意足。可是不一會兒他對純然女性的慰藉又感到不耐,於是掙脫了母親的懷抱,站在高床上,眼睛與我的視線齊高。他往上一跳,那一剎那比我還高。
  「那個妖怪是不是佛茲?」我問。
  他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
  「我不知道。」
  「你有沒有看過他戴一頂很長的黑色假髮?」
  他點點頭:
  「還有好大的鬍子,」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還有這裡的鬍子。」他摸摸自己的上唇。
  「龍尼,你是什麼時候看到的?」
  「上次我去看伊莉奶奶的時候。我到穀倉去玩,佛茲在裡面,他頭上有很長的黑頭髮,還有鬍子。他在看一個女生的照片。」
  「你認識那個女生嗎?」
  「不認識。她沒有穿衣服。」他顯得不好意思,又害怕。「你不要跟他說我告訴你了。他說要是我告訴任何人,就會發生不好的事。」
  「不會的。」
  不好的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你星期六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佛茲戴假髮?」
  「什麼時候?」
  「在山上的時候。」
  他疑惑地注視著我。
  「我看到一個妖怪,他的頭髮很黑很長。他離我很遠,我看不出來他是不是佛茲。」
  「可是你本來以為是他,對不對?」
  「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緊張不安,彷彿他童稚的記憶已經清晰到他無法應付。他轉過身去,對母親說他肚子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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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9:56:19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我讓他們在市區一家餐館下了車,然後掉頭往史話太太家的破落社區開去。史諾家門前的馬路滾滾流著褐色的水。我將車停在史諾太太那部白色舊車後頭,鎖上車門。
  我還沒敲門,史諾太太就開了門。她的目光穿過我,望向我身後的雨,好像我後頭還跟著別人似的。
  「佛茲呢?」我說。
  「在他房裡。可是所有他必須說的話,我都可以代替他說。我一向如此——我想我永遠都會如此。」
  「史諾太太,話必須由他自己來說。」
  我經過她身旁走進廚房,打開她兒子的臥室房門。他蜷曲在鐵床上面,雙手遮藏住部分的臉。
  他是個可憐無助的低能兒,雖然我很不願意,可是我非這麼做不可。帶他上法庭審判等於讓他公然出醜,進了監獄後,他會被歸類在最低階層,一如他母親所擔心的那樣。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心焦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頭。
  我對佛茲說:
  「你一個月以前有沒有買過一頂假髮?假髮、鬍子,還有八字鬍?」
  他把掩在臉上的雙手頹然放下。
  「大概有吧。」
  「我知道你買過。」
  「那你幹嘛還問我?」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買那些東西。」
  「我想讓我的頭髮看起來很長,還有把這個遮住。」他伸出右手食指,放到他上唇的疤痕上。「女生都不讓我親她們。我這一輩子只親過一個女生。」
  「是瑪蒂?」
  「對,她讓我親她。可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有十六還是十八年了。我在一本電影雜誌上看到有賣假髮這種東西,所以我就跑到好萊塢去買。我想要到日落大道那一帶追女生,我還要當個時髦的人。」
  「你有沒有追到女生?」
  他搖搖憂傷的腦袋瓜。
  「我只去過一次。她不喜歡我交女朋友。」
  他的目光移到我身後他的母親身上。
  「我就是你的女朋友,」她故作輕快地說。「你就是我的男朋友。」
  她不但微笑,還眨眨眼,她的眼裡有淚。
  「佛茲,你的假髮呢?」我說。
  「我不知道。我把它藏在床墊下面,可是有人拿走了。」
  他母親說:
  「一定是艾爾拿走的,他上個禮拜來過家裡。」
  「假髮老早以前就不見了,大概一個月以前就不見了。我只戴去追過女生一次。」
  「你確定嗎?」
  「是的,先生。」
  「你上個星期六晚上沒有開車到北嶺,把假髮套在艾爾的頭上?」
  「沒有啊!」
  「上個星期六早上,你——你在山上用刀把史丹刺死的時候——也沒有戴著假髮?」
  「我很喜歡史丹的,我為什麼要用刀刺他?」
  「因為他那時候正在挖他爸爸的屍體。你不是也殺了他爸爸嗎?」
  他猛烈地搖頭,像個亂蓬蓬的抹布。他母親說話了:
  「佛茲,別這樣,你會把自己弄受傷的。」
  他繼續垂頭喪氣地坐著,好像脖子斷了一樣。好一陣子他才又開口:
  「卜賀先生是我埋的——我跟你說過了,可是我沒有殺死他,我從來沒有殺他們沒有一個人。」
  「他們『任何』一個人。」史諾太太糾正他。「你從來沒有殺他們任何一個人。」
  「我從來沒有殺他們任何一個人。」他重複一遍。「我沒有殺卜賀先生,也沒有殺史丹,也沒有殺——」他抬起頭。「還有一個是誰?」
  「艾爾。」
  「我也都沒有殺他。」
  「也『沒有』殺他。」他媽媽說。
  我轉頭對她說:
  「請你讓他自己講。」
  我聲音裡的嚴厲似乎給了她兒子勇氣:
  「對嘛,讓我自己講。」
  「我只是想幫你忙,」她說。
  「是啊,當然。」可是他的聲音帶著疑問。他的疑問到底還是說出了口,雖然他還是一副喪家犬的姿勢坐在床上:「我的假髮跟那些東西呢?」
  「一定被什麼人拿走了。」她說。
  「艾爾拿的?」
  「很可能是艾爾。」
  「我不相信,我想是你拿的。」他說。
  「你說的什麼瘋話!」
  他的目光緩緩爬上她的臉,慢得像蝸牛爬牆。
  「是你從我床墊下面偷走的,」他一隻手敲著他屁股底下的床墊,強調是那個地方。「還有,我沒有發瘋。」
  「你說話的樣子就跟發瘋一樣,」她說。「我為什麼要拿走你的假髮呢?」
  「因為你不想讓我去追女生,你在吃醋。」
  她放聲一陣嗤笑,可是笑聲裡感受不到絲毫趣味。我看她一眼,她的臉鐵青而僵硬,彷彿結凍一般。
  「我兒子生氣了,他在說傻話。」
  我對佛茲說:
  「你為什麼認為是你媽媽拿走假髮的?」
  「沒有人會來我們家,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假髮一不見,我就知道是誰拿的。」
  「你有沒有問過她,假髮是不是她拿的?」
  「我不敢問。」
  「我兒子從來就沒怕過他老媽,」她說。「而且他也知道我沒有拿他的寶貝假髮。一定是艾爾。我記起來了,他一個月以前來過家裡。」
  「史諾太太,一個月以前他還在牢裡。你有不少事情都推到艾爾頭上。」
  接下來是一陣緘默,我聽得到我們三個人的呼吸聲。我轉頭對佛茲說:
  「你上回跟我說,是艾爾逼你去埋掉卜賀先生的。你說的是真的嗎?」
  「艾爾那時候在那裡,」他結結巴巴地說。「他在山上木屋附近的馬廄裡面睡覺。他說槍聲把他吵醒了,然後他就等了一陣子,看看後來有沒有什麼動靜。我從停車場開牽引機下來時,他還幫我挖土。」
  史諾太太經過我身邊,在佛茲面前站定。
  「是艾爾叫你去挖的,是不是?」
  「不是,」他說。「是你叫我去的。你說瑪蒂要我去挖的。」
  「卜賀先生是瑪蒂殺的嗎?」我問。
  「我不知道。事情發生的時候我不在那裡。我媽媽半夜把我叫起來,說我一定要把他埋得很深,要不然瑪蒂會被送到煤氣室去。」他環壁四顧,彷彿他現在就身處煤氣室,而煤氣孔馬上就要釋出毒氣。「她跟我說,要是任何人問起來,把事情全都怪到艾爾頭上就好了。」
  「你這個瘋子白癡,」他母親說道。「要是你再這樣胡說八道下去,我就丟下你不管,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怎麼辦。他們會送你去坐牢,要不然就送到瘋人院去。」
  我心想,他們兩個都可能終老於斯了。我說:
  「佛茲,別讓她嚇倒你,你不會因為那些事被送去坐牢的,因為是她逼你做的。」
  「我無法忍受了!」她大叫。「你在慫恿他反抗我。」
  「史諾太太,或許也該是他反抗的時候了。你一直在利用你兒子,將他當成替罪羔羊,還一直告訴自己,說你是在照顧他。」
  「除了我,還有誰會照顧他?」她的聲音粗厲,充滿了怨恨。
  「就算是陌生人,也比你待他要好些。」我轉頭對佛茲說:「星期六早上史丹向你借了鋤頭跟鏟子,然後呢?」
  「他向我借了鋤頭跟鏟子,」佛茲又重複一遍。「過了一陣子,我就緊張起來。我從小徑爬上去,想看看他們在那裡做什麼。史丹在挖土,就在他爸爸被埋下去的地方。」
  「那你怎麼辦?」
  「我走下來,回到農場打電話給『她』。」
  他濕潤的綠眼眸停駐在母親身上;她先是大聲噓他,然後壓成一陣輕吁。我對她的噓聲聽而不聞,繼續說:
  「佛茲,那星期六晚上呢?你有沒有開車南下到北嶺去?」
  「我沒有,我整個晚上都在床上睡覺。」
  「你媽媽呢?」
  「我不知道。艾爾打電話來,她一掛掉電話就給我吃安眠藥。每次她晚上要出門留我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都會給我吃安眠藥。」
  「艾爾星期六晚上打電話來過?」
  「嗯,電話是我接的,可是他要找她講話。」
  「他們講了什麼?」
  「他們在講錢的事情。她說她沒有錢——」
  「閉嘴!」
  史諾太太揚起拳頭威脅她兒子。雖然佛茲比她高壯、年輕,或許力氣也比她大,但他卻從她身邊爬開,躲到床角蜷曲著身子哭了起來。
  我抓住史諾太太的手臂,她渾身緊繃而且發顫。我拉她進廚房,把那個快要崩潰的人的房門關上。她靠著流理台發抖,彷彿屋子裡冰寒料峭。
  「是你殺了禮歐·卜賀,對不對?」
  史諾太太沒回答。她似乎被極度的羞慚鎮住而張口說不出話來。
  「那天晚上,伊莉·卜賀和史丹跑上山去,並沒有待在農場裡。你跟在他們後頭也上了山,結果發現禮歐·卜賀躺在那裡昏迷不醒,於是你用刀刺死他。然後你下山來,叫你兒子把他跟他的車子埋掉。」
  「不幸的是,艾爾知道埋屍的地點,他終於回到這兒來,想要用他知道的情報換點錢花。結果史丹星期六晚上沒有帶著錢出現,所以艾爾打電話到你家,想從你這兒再搾出一點錢來。於是你開車南下到北嶺,把他給殺了。」
  「我怎麼可能殺得了他——艾爾這麼一個大壯漢?」
  「你下手的時候他可能已經喝得爛醉了;而且,他做夢也沒想到,你竟然會對他造成威脅。史丹也沒想到,對吧?」
  她依然沉默,雖然張著口。
  「我可以瞭解你為什麼要殺死艾爾和史丹,」我說。「因為你想掩飾你過去所做的事。可是你為什麼要置禮歐·卜賀於死地呢?」
  我們四目相接,她的眼睛霧濛濛的,像冷冽的窗戶。
  「他那時候已經半死不活了,躺在自己的血泊裡。我只不過是幫他脫離苦海而已。」她緊握著右拳,猛然往下敲擊,重複著刺殺的動作。「換做是快死的動物,我也會這麼做。」
  「可是你謀殺他並不是出於同情。」
  「你不能稱它為謀殺!他該死!他那個人毫無道德觀念,欺騙太太,跟別人通姦;他把瑪蒂弄大了肚子,卻要我兒子背黑鍋。從那時候起,佛茲就變了。」
  跟她爭辯是沒有用的。她是那種非把一切罪過都推給別人才能保持自我良知清明的偏執狂。對她來說,她的暴力和怨恨是將她從外在世界解放出來的工具。
  我走到房間的那頭打電話報警。趁著我話筒還握在手裡,史諾太太打開抽屜,拿出一把菜刀。她踩著小碎步迅速向我撲來,像是配合著無聲的刺耳音樂。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雖然使出在瘋狂憤怒下釋放出來的爆發力,但是很快就耗盡了。菜刀掉落地面。我壓住她兩隻手臂,就這麼押著她,直到警方到來。
  「你會讓我在街坊鄰居面前丟臉的!」她絕望地說。
  可是當警車輾過褐色水流,將坐在警車後座的佛茲母子帶走的時候,我是唯一的觀眾。我跟在他們後頭駛進市區,心想,世風日下,鄙俗的故事情節已經取代了悲劇。我對著一堆警探和一個速記打字員平鋪直敘地說明了事件的始末。
  萊恩·柯帕奇的未婚妻打來一通電話,打斷了我的筆錄。柯帕奇走進他的娛樂室,用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從他那裡拿來的那個公事包,裡面裝著伊莉·卜賀的兩把槍和文件,還放在我車子的行李廂裡。雖然我明知,所有和禮歐·卜賀之死有關的事實,在審判依娜·史諾時將會公諸於世,但我目前不打算報繳上去,暫時讓它躺在那兒吧!
  趁著夜幕尚未低垂,珍、我和龍尼開車出城去。
  「一切到此為止,」我說。
  龍尼說:
  「那很好。」
  他的母親則歎了口氣。
  我希望一切到此為止。我希望龍尼的未來不會重蹈他父親的覆轍,別像他父親的人生一樣,陷入一個愈繞愈窄的循環。我但願這孩子罹患一種良性的失憶症。
  珍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她冰冷的手指伸過龍尼的背後,撫摸我的後頸。我們穿過火災區還冒著余煙的斷垣殘燼,在雨中開往南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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