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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黎妙瑜] [媚惑的季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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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4 10:31:4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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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愛情不是面具的遊戲

  在感情世界裡,朋友都認為:我走的是一條無風無浪的幸運之路。從當年一見鍾情,揭開了夢幻般的初戀序幕開始,到如今,兩人世界的婚姻生涯,十幾年來,彼此之間始終維持著難分難捨的感情熱度。

  依稀還記得,初相識,兩人因為同年同月生,於是立下一段美麗如傳奇的誓言:有朝一日,等兩人都覺得活夠活膩了,彼此穿戴整齊,相約來生,緊緊牽住對方的手,一起瀟滾地離開生命的舞台,讓今生的愛情旅程,晝下最完美的句點。

  然而,在現實生活的過程中,我卻常常懷疑什麼是完美?擁有別人所擁有的一切,生命就再也沒有任何缺憾了嗎?萬一到頭來發覺,所擁有的原來只是一場幻覺,那生命豈不是變成了一種自欺欺人的遊戲?而人又為什麼要追求完美?是因為人性的真實面太陰暗、太醜陋、太破碎,所以人需要以「追求完美」的動作,來粉飾內心世界的空虛無助嗎?

  很多人說我能維繫住一份相知相惜的感情,是一種幸運,但我卻認為,在愛情的國度裡,談幸運就像少女時代談夢幻一樣,太過於虛無認渺了。兩人世界裡,彼此都在近距離下逼視著對方,那種情境壓力,就像貼近視物一樣,不但視野會變得狹隘壓迫,視線也會因為失去焦距而模糊失真。

  我曾經因為厭倦了日復一日固定的相處模式,而認真地思量:過度的深情與專注,是否使我喪失了體驗人世間種種情天恨海,品嚐挫折與滄桑的機會?我也曾經在面對情緒困境時,寫下如此憤怒的詩篇:

            愛情的代價是什麼?
            是屠殺。永無止境的屠殺,
            屠殺天真,屠殺夢想,屠殺憤怒,
            屠殺人之所以為人的專儼……
            那麼,商人世界最後還剩下什麼?
            只剩下一對掙猝而又無助的眼神……




  雖然如此,經過一次次的反省和考驗,我終於明白.生命中的沉浮起落,全是成長的契機,而非宿命的結局。因此,無論我們所經歷的感情事件,在形式土是屬於多麼平凡或複雜,其中所隱含著的,其實都是我們自己內在生命的深刻需求與困境投射。

  《媚惑的季節》這個故事裡,表面上寫的是一段段浪漫情慾與現實無奈交織成的衝突事件,其實真正想表達的是:一個美麗而自戀的女人,沉溺在自我假象中的面具故事。

  也許,生活在這個處處飄浮著假面的世界,每個人不知不覺裡,就都學會了雕琢假面具,為了一場所謂優勝劣敗的生存競爭,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面具哲學,其實也算是一項無可厚非的生存技能。只是,沉淪在這樣虛實不定,真假難辨的世界裡久了,有時難免產生錯覺,讓人分不清——到底面具是真正的臉?或者臉才是真正的面具?

  當一個人無法卸除心理上的偽裝,學會跟自己坦誠相處時,我認為那不是一種過錯,而是生命中一種最深沉的寂寞與悲哀,因為自我已成了虛幻的傀儡,不由自主地舞動著慾望的翅膀,曲意奉承著外界的趨勢。面對這樣的無奈,愛情其實可以是一面最私密的鏡子,照映出自我潛意識層裡最陰暗幽晦的角落。

  人其實不必刻意營造自我完美的假象,但人應該努力追求生命知覺的完整,並且勇於打開心靈的黑盒子,讓陽光清楚地照進來。學習瞭解自己,比學會掌控對方來得重要,讓自己的情緒不再因迷憫而受傷,也比維持著完美的假象更實際。雖然,感情世界像幻海浮洋般,席捲了多少世間男女的滄桑淚水,但我始終相信它永遠是最動人的傳奇樂章,因為人類渴望真情接觸的需求,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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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4 10:32:30 |只看該作者



  這是一個凡事講求獨立的時代,特別是對女人而言。女人為了有別於男人,必需擁有女性專用的信用卡;女人為了做自己的最佳女主角,必需重視塑身美容:女人要大腦也要胸部,但是廣告上也說了:女性主義就是敗在愛情與衣服上的。

  這也是一個淫靡於意識型態的時代,喜歡喝什麼飲料、嚼什麼牌的口香糖,都牽涉到使用者的性格與潛意識。於是乎,意識型態對城市人而言,簡直是無所不在,舉凡血型、星座、服飾、色彩、咖啡、紅茶,甚至坐姿、站姿、聊天的話題、塗口紅的動作……,都以意識型態的圖騰面貌,攻佔了城市人的內心世界。

  也因此,在這陡峭春寒,三月的季節裡,金薇亞不知不覺地,選擇了這間別具意識型態情調的店——面具咖啡,只因為店招牌上那幅詭異的——鮮紫與諸黃分割的——面具圖案,飄浮在人來人往的城市半空,竟如此深深吸引了她。

  店內迷漫著醉人的音樂,和濃郁的咖啡香。金薇亞穿著一件充滿設計風格的燈籠袖黑絲衫,配上今春最流行的玫瑰紅背心式套裝,她坐在遠離店門口的落地窗旁邊,雖然,那一身款式新潮約亮麗服飾,使她看起來神采飛揚,但是每當她和人相對而視時,總是不能習慣沉默與空白,因此必需不斷地說著話,或是掠掠頭髮,或是轉臉看望別處,總之就是做點輕鬆的動作,以便維持臉部表情的愉快。然而仔細觀察,在她那雙為了刻意維持美麗與自信,而顯得表情有點誇張的大眼睛裡,偶爾也會有一絲莫名的不安,悄悄閃過。

  此刻,在金薇亞對面坐著的,是她最知心的朋友

  麥玉霞。麥玉霞穿著一套風格古典的套裝,那棉麻混紡的淡紫色衣袋,袖尾、裙擺都編著違反流行的滾邊花飾。金薇亞對麥玉霞那身略嫌土氣的過時打扮難免有所鄙視,不過也正因為如此,金薇亞跟麥玉霞在一起時,總覺得很放心,凡是別人的衣著打扮不如她光鮮亮麗時,她的身體自然就會產生一種——放心酵素,

  有時候,金薇亞也會站在好朋友的立場,用服裝潮流專家的口吻,好心建議麥玉霞換個新款式的衣服穿穿。麥玉霞聽了那些建議,總是笑而不答,麥玉霞不是個多話的女人,但是每當她開口說話時,自然就能流露出表情誠懇、語調柔緩,以及對人關注的善意體貼。麥玉霞留了一頭經細飄揚的長髮,髮絲直溜溜地倘伴在肩上,一副傭懶寫意、與世無爭的舒服模樣,和金薇亞那頭新燙松由約時髦短髮,恰好成了鮮明的對比。

  金薇亞也曾夢想過,要留出像麥玉霞那樣的長髮,無奈的是,她成長於一個發禁森嚴的年代,因為在她的學校生涯裡,頭髮一直受到校規的強烈壓抑,以致於踏出高中校門之後,金薇亞就抗拒不了潛意識裡,那股彌補心態的呼喚,立刻躋身加入髮型設計屋的俘虜行列中。就這樣,金薇亞對於頭髮的自主權,前半段操控在校規裡,後半生便淪陷在髮型設計屋裡。

  說起來,金薇亞和麥玉霞這兩個女人,無論外表和性情,都截然不同。高中畢業後,金薇亞歷經了三次失敗的大學聯考,氣憤悵惘之餘,只好到一家汽車公司當業務員。她是個高挑豐滿的女人,五官輪廓清晰立體,鼻樑秀麗挺直,眼睛清亮迷人,眉毛的線條像是畫家以天才筆觸,勾勒出來的精采作品。這些都是遺傳自她那以美貌聞名的母親身上,所不同的只是,金薇亞身上沒有母親那種精明歷練、深諳世情的氣質。

  由於對自己的美貌的過度察覺,使得金薇亞經常漾開大眼睛,刻意學習女明星拍特寫鏡頭時,所造作出來的唯美神態。可惜,那種略顯誇張的夢幻眼神,在沒有泛光燈修飾的真實光線下,夢的遮覆反而使金薇亞的大眼睛,迷失了視野的焦距,以至於當她看待外界時,彷彿有一種迷離失真的錯覺。

  此外,金薇亞總是用劉海修飾著額角,因為每回照鏡子,她老是覺得自己的額頭,不如母親的平整光滑。至於唇型,金薇亞雖沒有母親那種弧度優雅的唇線,但卻更加性感撫媚,像那樣豐潤柔嫩的雙唇,曾經,連麥玉霞都忍不住讚歎過。高中時代,金薇亞和麥玉霞兩人並桌鄰座,有一回作文課裡,麥玉霞認真沉思題目之餘,忽然轉過臉來,呆氣地說:「薇亞,你的唇型很甜,看起來好像是一顆顏色鮮薛的糖果……」

  「想吃嗎?可以,不過別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損善良風俗……」金薇亞當年假裝曖昧,故意回敬麥玉霞一句幽默的俏皮話。當時聽見這句話的同學,都笑了起來,麥玉霞先是愣了一下,隨後也跟著大夥兒笑開來。

  高申畢業後的麥玉霞,順利考取大學,大學畢業後,又順利通過公職考試,如今在美術館裡擔任行政工作。麥玉霞出身於一個普通家庭,父親是個階級很低的公務員,母親一生只擔任養兒育女的工作,麥玉霞在家排行第二,上有姊姊,千有弟妹。她從母親那兒,承製了台灣女人的傳統身材——肩窄而臀線寬。然而,她的碩形卻相當美——飽滿的額角、漂亮的構圓臉,兩道輕細的高眉下,一雙流露天真的大眼睛,那東方女人特有的俏矮鼻,配上溫柔親切的嘴形,雖然牙床稍低,但習慣露齒微笑,卻使她深具人緣。只是,麥玉霞的眼神,經常凝聚在某個定點上,專注的心情,使她的眼皮極少眨動,偶爾在光線特別充足的地方,會讓人驚訝地發覺——她的眼珠顏色竟然如此淡薄。

  咖啡坊的服務生送來餐飲冊,金薇亞點了法國香榭咖啡,麥玉霞卻點了熱水果茶。金薇亞恨這種到咖啡店喝水果茶的女人,無奈,麥玉霞卻是她十年來,唯一的知心朋友。對金薇亞而言,所謂的知心朋友就是:當她察覺自己的生活情節申,有什麼值得發表的精采心得時,她需要一個肯耐心聽她說話,並且懂得體貼響應或讚美的人,這個人就是麥玉霞。

  不久,服務生送來了咖啡和水果茶。浪漫精緻的法國香榭咖啡杯裡,奶油浮懸在咖啡液上,畫成美麗的白色漩渦。金薇亞滿意地看著那杯咖啡,她挺直了腰,讓坐姿維持在最優雅的狀態,她身上一直有著某種屬於台北人特有的驕傲,無論如何,台北是她童年的故鄉,雖然遷居到台中已經十年了,但是在她內心,依舊以台北人自居。因此,在金薇亞的言談舉止當中,經常有意無意流露出,對台北繁華的愛慕與認同。那心境,彷彿是個落難到下層社會的上流貴族,終究封自己的出身,俊著沾沾自喜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每當面對著麥玉霞時,就顯得更加虱虱欲動.

  「聽說這家店的咖啡不錯,你可以試試……」

  「我從來不喝咖啡的,你忘了嗎?」

  「凡事都有第一次,拒絕嘗試,有時候也是人生的一種損失,不是嗎?」金薇亞用她那雙塗著紫金色蔻丹的手,輕輕拈起小茶匙,笑盈盈地一邊攪拌咖啡,一邊繼續說話:「不過我覺得台中人似乎比較適合泡沫紅茶,不適合咖啡。」

  麥玉霞不置可否,她只是笑笑地看著自己的水果茶。有一會兒,麥玉霞把臉湊近玻漓制的透明沖茶器,研究沖茶器裡的水果茶屑。那舉動看起來有點蠢,卻引得金薇亞暗自覺得好笑,於是金薇亞說話的聲調,變得更加悠揚自信.

  「我跟你說過沒,我對咖啡有一種很特殊的感情,大概是從小看我媽喝咖啡看成癮了,我媽每天起床後,一定要先喝杯咖啡提神,否則她就會整天覺得頭腦昏沉沉,你知道我媽是怎麼迷上咖啡的?」

  「你說說看!」

  「我媽媽十五歲那年,從宜蘭鄉下到台北投靠我姨婆。聽說我姨婆長得非常漂亮,她嫁給當年一位名氣很大的將軍,做了將軍的三夫人。將軍給姨婆一棟房子住,給她好日子過,日常用的東西都是舶來品。因為將軍喜歡喝咖啡,所以姨婆的櫃子裡,永遠都準備著咖啡。當然,將軍很忙不能天天來,我媽常趁著姨婆出去打麻將的時候,倘泡將軍的咖啡來喝,後來姨婆知道了也不生氣,反正咖啡放入了也會壞掉,我媽說,那些藏在櫃子裡的咖啡,到最後幾乎都是她喝掉的。」

  「後來呢?」

  「後來將軍退休了,姨婆就跟著將軍移民到美國定居。我媽本來到台北想當歌星,因為認識了我爸爸,沒當成歌星,十七歲就結婚了。我爸爸比我媽大十歲,你知道我爸爸到底用什麼方法,讓我媽媽半年內就決定嫁給他n。」

  「不知道。」

  「我媽媽喜歡喝咖啡,我爸爸知道這個秘密,就天天請她去高級咖啡廳喝咖啡,二十幾年前的台灣,一杯咖啡的價格多昂貴你曉得嗎?」

  「多貴?」麥玉霞聽這些故事已經聽了十年了,然而她依舊表現出耐心的神情,甚至更專注。

  

  「大概是一般人月薪約三分之一,或是一半吧。」金薇亞振奮地說。她其實並不清楚那個年代裡,一杯咖啡的真實價格到底是多少,但是每當她提起這段家族秘史時,內心就會有一種釀陶陶的感覺,那種感覺,使她以為自己的血液裡,潛伏著某種傳奇的基因,而她11金薇亞,終將為此基因,沉醉於不甘平凡的夢裡。

  「你爸爸當年一定事業成就很高。」

  「也沒有……唉!算了,我不想談他,我媽跟他離婚十年了,最近幾年我根本沒見過他,幾乎部快忘了他的長相,我們還是談點別的吧!」金薇亞端起咖啡杯,輕輕驟飲著。關於人生的真相,金薇亞和大部分的人一樣,只要裁取她所想要的部分片段,悄悄綴補成一個情節美麗的故事就夠了,對於那些醜陋的記憶殘餘,她總是用忽略、遺忘,以及迴避的技巧,去否定它的存在。

  「既然如此,我們可以談談你的事情嗎?」麥玉霞看似天真的眼睛,竟然閃過一抹不尋常的神色。

  「我的——什麼事?」金薇亞心頭掠過一陣不安。

  「如果你不介意,那我就實話實說了……」麥玉霞的眼睜,直楞楞凝視著金薇亞:「今天之所以約你出來,其實並不是我的意思,前幾天你媽媽打電話給我

  「我媽打電話給你?」金薇亞不只震驚,還夾雜著羞愧和被出賣的憤怒:「她瞞著我偷偷打電話給你做什麼?」

  「抱歉!也許我不應該說實話,你媽媽交代過則讓你知道她曾經私下打電話給我,可是你知道,我向來不習慣編謊話……」

  「沒關係,我希望你實話實說,我只是——一下子太驚訝了,做夢都沒有想到我自己的母親,竟然會瞞著找,偷偷打電話給你!」金薇亞趕緊解釋,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此時此刻的她,心情就好比一個還沒化好妝的演員,突然間被推上舞台,聚光燈打下來,煒幕已經拉開,雖然是滿身狼狙,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演下去。

  莒垣件事我希望你不要責怪你媽媽,天下父母心,從她跟我講電話的語氣裡,我可以感受到她的用心良苦和無奈。她很擔憂你,怕你遭受委屈,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和你溝通……」

  「她怕我受什麼委屈?」金薇亞佯裝淡漠的態度下,暗藏一顆緊繃的心。

  「她怕你被男人欺騙了感情……」

  「她怎麼老是拿我當三歲小孩看,我即使沒考上大學,也不表示我就智商不足吧?」

  「你別誤會,不是這個意思……」

  「那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只是怕你涉世不深,不懂得怎樣保護自己,所以希望我跟你談談,勸你不要把感情浪費在那個已婚男人的身上……」麥玉霞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金薇亞的臉部表情。

  金薇亞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強作鎮靜她回看著麥玉霞,雖然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可是那笑容尚未在嘴沒成形,就已消失了:「你認為當她在說我跟已婚男人在一起的事情時,只是猜測,還是已經有證據?」

  「我想她應該是有確實的證據吧?聽說是你公司裡的一個女同事,私底下打電話告訴她的……」

  「我不相信!公司裡的同事,根本沒人知道我的事情,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一定是我媽自己亂猜的,從小到大,每次她懷疑我什麼,就會用這種捏造證據的手段,來逼我認罪。」金薇亞不想讓難堪浮現在臉上,於是她輕輕轉頭,把目光投射到遠方,她茫然視著吧台服務生的動作,兩名服務生的側影,像是在交頭接耳議論著什麼?

  「你能不能告訴我事情的真相?」麥玉霞的語氣非常輕柔謹慎。

  「我媽還跟你說了什麼?她是不是很生氣?」

  「老實說,我沒感受到她的生氣,只是覺得她很痛苦,也很自責,她甚至懷疑你是在報復她……」

  「報復,這種事難道……」金薇亞的聲音忽然硬住,目光忽然被淚水浸模糊了,她趕緊深吸一口氣,硬生生把那酸楚的辣淚吞忍回去。

  耳邊縈繞的音樂,已由藍調轉為探戈旋律,那一串串起伏強烈的節奏,使金薇亞腦海中忽然浮現11去年冬天,母親教她跳探戈的景象。母親的探戈舞步,踩得既優雅又精確,尤其是那滑輪步的身段和角度,母親拿捏得純熟無比,金薇亞無論如何,就是走不出那麼漂亮的舞步。那一晚,其實母親喝醉了,她從來不在女兒面前跳舞的,那是唯一的一次,隔天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非常懊悔,於是她把自己關在臥房裡,嚴厲懲罰自己,好幾天不跟薇亞說話。

  「薇亞,如果你不想談,我不曾勉強你,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相信你有能力,也有權利決定你的行為,我不會用先入為主的觀點去看世界,如果你需要一個真心聽你傾訴的朋友,我希望我有這個榮幸能得到你的信任。口麥玉霞說得詞誠意切。

  「你認為——愛上一個已婚的男人,是罪大惡極的事情嗎?匕金薇亞恍如夢中醒來。

  「我從來沒那樣想過。」

  「那你認不認為愛情本身是無罪的?」

  「我想——理論上,應該是吧!」麥玉霞有點猶豫,她覺得薇亞所說的話非常耳熟,彷彿書本或電影裡的一句格言。因為聽來熟悉,所以讓人無暇思考,很容易就用直覺去肯定它。

  「你覺得一個人,倘若在婚姻上做了一次錯誤的選擇,他就得一輩子陷在那裡,活該受報應,永世不得翻身?」

  「應該沒這麼嚴重吧!」

  「你有沒有想過,像這樣的懲罰,是一種多麼殘酷的折磨——強迫一個男人和他根本不愛的女人,一輩子痛苦地生活下去,而真正相愛的人,卻沒辦法光明正大地結合。

  「我聽迷糊了!可不可以說清楚一點n,」

  「我承認我的確是愛上一個已婚的男人,不過事情絕對不像你所想的那樣,我不曉得該怎麼解釋,只能告訴你——這不是一般人想像中那種婚外情,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他是你公司的同事嗎?」

  「他叫葉千鐘,是我們公司的業務主任。口金薇亞提到葉千錢這個名字時,眼底立刻湧現溫柔的光波.「你知道他是怎麼對我說的嗎?他說:要是沒遇見我,他就像是一口枯井,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埋藏著一股這麼強烈的感情,是我把他沉睡的熱情喚醒的。愛過這麼一次,我覺得自己成長了好多,最近我才發覺,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去體驗深刻的愛情,我為那些不懂愛情,或是沒有機會碰觸到真正的愛情的人,感到悲哀與惋惜——」

  「你們的事情,葉千鐘的老婆知道嗎?」

  「目前還不知道,但是他保證一定會跟他老婆攤牌,不過不是現在,因為他老婆目前正懷孕……」金薇亞把最後一句話,故意講得含糊不清,只在嘴裡嗯哼兩聲就帶過去了。即使不作其它聯想,光是提到情人的老婆懷孕這件事,就足夠讓人心酸不是滋味,她期望麥玉霞懂得忽略某些不愉快的話題。

  「他真的會有勇氣攤牌嗎?」

  「當然,因為他從頭到尾,根本沒愛過那個女人!」

  「那他們當初怎麼會結婚?」

  「說來話長,他常常感歎:太早結婚是他這一生最嚴重的錯誤。其實當初結婚都是家裡逼的,他是苗栗二一義的客家人,他說他們客家人對家族的傳統很執著,觀念上比較封閉保守,他是家裡唯一的兒子,所以當完兵剛退伍,父母親長輩就一直逼他結婚。」

  「難道他老婆跟他結婚前不認識?」

  「也不是,那個女人跟他從小住同村,不過他們不很熟,他知道那個女人向來對他有意思,每次路上碰面,那個女人總是流露出一副盼望他來搭訕的神情。他說他從來沒理她,都是那個女人主動找話題來接近他,不但這樣,那個女人還用盡心機,故意在千鐘他大姊、大姊天開的小工廠裡當會計,裝乖頁巧,討他大姊的歡心。結果,最後就是因為他大姊的極力促成,他才會娶那個女人。千鐘他大姊是那種很精明厲害的女人,因為他們姊弟相差十歲,他是姊姊照顧著長大的,所以從小就敬畏他姊姊。」

  「也許當初他也有點喜歡對方吧?要不然像結婚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完全聽從別人的安排呢?」

  「絕對沒有!」金薇亞的聲調微微激動:「很抱歉,我說這樣的話,並沒有要貶低你的意思,只不過我覺得你真的是人單純了。也許是因為你的工作性質的關係吧?美術館畢竟是一個封閉式的環境,和外面社會差距很大,你知道嗎?」

  「也許吧!匕麥玉霞領悟到自己剛才的失言,趕緊報以微笑。

  「你知道我不是要批評什麼,只是希望你能瞭解,基本上,我們的生活領域完全不同,你在美術館裡工作,接觸的都是一些圖啦、畫啦,我的工作卻是接觸人。每天看著形形色色的客人,別以為我們只是賣車,其實每位客人,在踏進我們店裡的那一剎那,光憑第一眼的印象,我就能判斷出他的職業身份,只要打過招呼,我就知道這筆生意能不能成交。」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經驗累積成智能吧!」麥玉霞有心化解尷尬,語氣當然柔軟。

  「我剛才說到哪裡了?」金薇亞恢復平靜,她端起杯子,若無其事地撥了一口咖啡。

  「說到葉千鐘的姊姊。」

  「事情就是這樣,千鐘說他結婚那天心情好鬱悶,彷彿有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而且結婚以前,他們甚至不曾單獨約會過,你相信嗎?這個時代竟然還有這麼荒謬的事情,難怪千鐘會覺得他對自己的婚姻,根本沒有自主權,一切只是在對家族傳統盡義務,他姊姊一手導演,使他充滿壓力,覺得不跟那個女人結婚,就是對父母不孝,對祖宗難以交代。」

  「想不到目前的社會上,竟然還有這種悲劇式的婚姻存在。」麥玉霞小心附和。

  「本來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外人光憑想像,怎麼能夠瞭解當事人的苦衷呢?」金薇亞語帶感傷。

  「我猜葉千鐘一定長得很吸引人吧?」麥玉霞故意調整話題。

  「嗯……」金薇亞末語先笑,眼裡儘是迷濛的柔情:「他長得高高的,肩膀很挺,應該稱得上帥氣吧?不過不是那種五官俊秀型的男人。其實我跟他在一起,並不是被他的外表所吸引,而是喜歡他的個性和內涵。他很穩重,對人很真誠,不是一般人印象中那種油腔滑調的業務員,他常說自己是鄉下進城的老實孩子,共懂得誠懇做事,不曾耍心機、玩手段。有時候他一個人靜靜坐在椅子上發呆,我從側面偷偷看著他,覺得他發呆的時候,神情拙拙的,讓人看了會心疼!」

  「我可以問你一個比較隱私的問題嗎?」麥玉霞態度有點羞澀。

  「什麼問題?」

  「你們已經很親密了嗎?」

  「你是指哪方面?」

  「我是說,你們目前是屬於精神戀愛的階段,還是……」麥玉霞扭泥了一下,忽然直言:「你還是處女嗎?」

  「當然不是!」金薇亞用一種類似殉道者的貞烈態度說話:「這種事本來就是愛情的一部分,它會自然發生,你懂嗎?」

  「你媽媽特別交代我提醒你,千萬則讓自己懷孕了,否則,萬一將來葉千鐘沒跟他老婆離婚,事情就會更難收拾……」

  「這件事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掌握。」金薇並被麥玉霞的伍泥態度,惹得有點好笑,她愈是覺得麥玉霞的頭腦舊式,就愈想賣弄自己的精明見解:「我相信他一定會離婚,我們會有圓滿的結局的。不過我絕對不曾逼他,給男人壓力是笨女人的手段,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傳統方法,就留給他老婆去用吧!我只要讓他覺得,跟我在一起只有甜蜜沒有苦澀,那就夠了。」

  「不過這種事情,人家都說女孩子容易吃虧……」

  「這種事,其實是兩情相悅,跟別人根本無關!」金薇亞對麥玉霞的保守天真,有時也忍不住輕蔑,她看了一下腕表,同麥玉霞表示:「我該走了,公司裡還有事,改天有空我們再聊吧!」

  麥玉霞點頭同意,她拿起帳單,慢條斯理地看了一下,金薇亞像往常一樣,一把搶過帳單,快步堅決地走到櫃台買單。

  街道外,天色將暗末暗,金薇亞與麥玉霞彼此沉默不語,她們並肩一起走了一段路。經過街上的每一道商店的櫥窗玻璃前,金薇亞總是習慣用眼尾餘光,從玻璃的反光申,偷偷找尋自己的映影。當麥玉霞在街的符角處,同她告別時,金薇亞忽然想起來.

  「今天下午我們談話的內容,暫時不要讓我母親知道,如果她問起,你就說我什麼都沒講,我是因為信任你,才告訴你這些,在事情還沒明朗化之前,我不希望我媽多操這份心,你就把它當做是一個秘密吧!」

  「你放心,這麼多年了,我曾經出賣過你嗎?」麥玉霞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金薇亞目送著麥玉霞離去後,她獨自走在路上,突然有種剛打完仗之後的疲倦感,於是,她的肩膀,看起來不像先前那麼高挺,腰也沒那麼直了,那雙新買有點磨腳的高跟鞋,在寂寞無人的巷道裡,發出鋒擇作響的沉重回音:

  這是一家專賣進口汽車的經銷公司,巨幅的霓虹燈招牌,在都市的夜空裡,閃爍著五彩繽紛的光芒,氣派豪華的煒幕玻璃屋內,展示台上供奉著如星鑽般耀眼的超級名車,幾名衣著光鮮的男女業務員,正穿梭其間帶領著客人參觀車子。

  金薇亞穿著粉璃色套裝,背心裡的白絲衫領上,別著一枚造型新奇的鍍金鈕飾。她正在向客人解說車子的性能和配備,就她估算,這是一組成交期望值很高的客戶---抹著舊式發油的中年男人,名片上印著某某企業負責人的標準頭銜。男人穿著傳統式平面剪裁的西裝褲,搭配意大利名牌休閒服,腰間的皮帶幾乎圈不住他鬆弛的凸肚,男人的臉上,雖然掛著中年人慣有的虛張聲勢的威嚴,但眼球上卻有歲月留下的沉澱--一抹微濁的絲簽。

  「李先生,說句真心話,這種車的派頭,最適合您這種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來駕駛,您要不要到車子裡試坐……」金薇亞極盡所能地,把說話的聲音調到最甜美、最悅耳的頻率上,地態度謙卑、垂手而立,等待著客人的反應。她仔細觀察著客人的臉部表情,哪怕客人只是輕輕抽動一下顏面的肌肉,她也會立刻迎向前去。總之,她隨時準備好替客人解說、帶路、填寫訂單,以及鞠躬道謝……

  展示場的另一端,自動控制的感應式破璃門開了,一對連走路都在打情罵俏的情侶,邊說邊笑闖進來。男人穿著白色輕質料的名牌休閒西裝,女子穿著水缸紗窄袖上衣和花稍褲裙,那一身新潮亮麗的裝扮,讓她臉上顯露出旁若無人的得意之色。打從一進門開始,紅衣小姐那雙眉飛色舞的騷媚鳳眼,就不停地滴溜轉動,打量過在場每一個女人身上的衣服……。忽然,她把視線的焦點,停留在金薇亞身上,她眼裡雖有著輕微的懷疑,腳底卻立刻踩著搖曳生姿的步伐,笑盈盈朝金薇亞走過來:

  「咦!你不是金薇亞嗎?」

  金薇亞用眼尾餘光,迅速往紅衣小姐臉上掃過,來不及和紅衣小姐打招呼,金薇亞先安撫眼前訂約在即的重要客戶:「李先生,很抱歉,恐怕要耽誤一下您的時間……」

  話還沒說完,不知何時環伺在後的女同事——蕭淑貞,忽然一步搶前,體貼又積極地說:「薇亞,既然是你認識的朋友來了,你就先招呼你的朋友呼!李先生這裡由我來介紹好了。李先生,麻煩您這邊請,謝謝您!

  金薇亞一時沒料到會陷在這種腹背受敵的狼狙狀態下,在她還沒來得及想出任何應急措施之前,那個眼明手快,業績經常掛第一的蕭淑貞,早就義無反顧,主動接手金薇亞經營了半天的客戶。

  「果然是你---金薇亞,原來你躲在這裡賣車!自從高中畢業後,我們有好多年沒見面了,我只曾經聽說你在補習班補習,後來你到底有沒有考上大學?」紅衣小姐講話的速度不但快,嗓音也特別尖銳,並且在她說話的時候,還故意把耳垂下那兩串亮晶晶的耳環,搖動晃蕩得讓人不得不注意。

  「很抱歉,我也覺得你似乎有點面熟,可惜我記性不好,一時想不起來你是誰?」金薇亞故意用一種充滿無奈的禮貌性聲調說話。其實她記得那張塗著亮金口紅的薄唇利嘴,只是在眼前這種氣氛下,她寧可不去回想。

  「你不記得找了嗎?我是錦麗,韓錦麗哪!」韓錦麗的聲音不像先前那麼高亢得意,笑容也沒那麼肆無忌櫸。

  「哦!韓錦麗,名字是有點印象。可能以前我們不太熟,所以我才會想不起來吧?」

  「我們以前在學校很熟啊!你真是貴人多忘事,記得嗎?以前放學後,我們經常相約丟逛街或溜冰。有一回,我們去地下舞廳跳舞,被教官逮到,罰寫悔過書,我還記得你當年竟然理直氣壯地間教官:跳舞又不是壞事,為什麼要為悔過書?你說你寫不出來,教官本來要記你過,幸好後來麥玉霞幫你寫了悔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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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4 10:34:18 |只看該作者



  金薇亞記得當年的悔過書風波,她曾經把那件事情告訴母親,原本期望母親會瞭解她為母親所做的堅持,不料母親一句安慰鼓勵的話也沒有,只是冷冷地告訴她

  做人要懂得隨機應變,光靠偏強會沒飯吃,下次教官要她寫悔過書,十張八張她只要照寫就對了,不要多說沒意義的廢話。也因此,這麼多年後的今天,她覺得沒有重提那段陳年往事的必要:

  「我認為回憶是老年人用來打發時間的專利品,我們還年輕,不需要活在回憶中。」

  「說得也是,這些年來,我在台北讀大學,也在台北工作,根本很少回台中,幾乎都快成了台北人了!最近因為我們公司拓展業務,在台中設立分公司,台北總公司指派我當業務督導,所以我才會回來。說真的,習慣了台北的生活步調,總覺得台中的氣氛很沉悶,真是讓人有點難適應。」

  「既然如此,你就趕快想辦法調回台北的總公司嘛!不過,你今天應該是來買車的呢?不知道你喜歡哪一款車型,我非常樂意幫你做個介紹。」金薇亞美麗的唇色下,掛著淡漠的微笑。

  「我只是隨便逛逛,倒是我男朋友說他過一陣子打算換部新車。」韓錦麗故意露出甜蜜幸福的微笑,並且把身體攀附在男友的臂膀上。男人故作瀟灑地揚揚嘴角,努力要裝出輕鬆自在的神情,卻不肯光明正大地把眼神和金薇亞接觸,只是熱心地在女友面前,賣弄他從汽車雜誌上所獲得的普通常識:「你知道這種車的渦輪增壓引擎設計,最大的特色是什麼嗎?那就是……」

  金薇亞面無表情地聽男人講那一堆跟買車無關的廢話,她毫不留情地打量男人垂斜的瘦肩,眼裡幾乎忍不住要噴出鄙視的火花,她趕緊調適自己的情緒,挺直腰桿,敬業地跟隨在韓錦麗和她男友的身邊。有一會兒她忍不住回頭,正好瞥見了先前的客戶李先生,李先生已經離開展示場,正和蕭淑貞坐在簽約桌前,填寫訂車單。金薇亞除了暗自歎氣之外,只好把一肚子怨氣,用來緊緊跟住那對破壞她到手業績的情侶,她那亦步亦趨、如影隨形的冷漠,終於逼使那對情侶,識趣地表示要離去了:「金薇亞,很抱歉,我們還有事,要先走了,改天有空再來看你,拜拜!」

  「謝謝光臨,請慢走!」金薇亞用職業化的聲調送客。韓錦麗前腳還沒走出汽車公司的大門,金薇亞後腳卻已快步退離展示場,轉身踏進二褸的業務辦公室。

  已經接近晚班的下班時刻,辦公室裡沒有其它人,只剩下業務主任---葉千鐘,獨自坐在那裡,無聊地玩著桌上的原子筆。葉千鐘是個寬肩高腰的男人,他的頭髮吹整得很帥氣,襯衫燙得筆挺,領帶上別著鑲有人工寶石的領帶夾。雖然他天生一張粗線條男性化的臉

  唇型略厚,牙床結實,鼻樑像馬鞍,眉骨高隆,眼睛不大,但是他的眼神卻相當瀟灑迷人。此刻葉千鐘的眼睛,正因為看見金薇亞,而散發出溫柔的光芒。

  金薇亞接收到葉千鐘深情的凝視,她喜歡葉千鐘寬闊挺拔的肩膀,每回看見葉千錢的肩膀,她的心窩就會泛起一股微酸帶麻的暖流,於是她不由自主也回報給葉千鐘一個難以自拔的眼神,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纏綿交會。然而金薇亞的心頭,畢竟還殘餘著剛才被韓錦麗激發的無奈,因此原以為已經自我調適過的冷漠心緒,在遇見葉千鐘的關注眼神之後,就好比冷霧遇見熱氣流,陣陣無奈都化做辛酸與委屈。

  「怎麼啦!受委屈了?」葉千鐘雄渾磁性的嗓音,像一張溫暖的網,漫天灑下用柔情編織的關懷,總教金薇亞感到難以遁逃。

  事實上,此時此刻的金薇亞,多麼想拋開一切顧忌,投身在男人的臂彎裡,享受被呵護的滋味。但是她不確定男人是否樂意看見她的脆弱無助。在都市文明生存的競爭壓力下,誰不希望自己身邊的親密夥伴,能夠擁有超強的意志力和人格特質,懂得收拾自我的情緒垃圾,而不連累別人,誰有能力再去背負他人的情緒包袱?金薇亞瞭解,這時候自己更要堅強,絕不能退化到傳統婦女的落後心態裡。於是她把一朵甜蜜的微笑,裝飾在臉上,輕聲說:「沒什麼!只是希望趕快下班……」

  葉千鐘露出會意的笑容,正想移動腳步湊過來說句貼心話,忽然察覺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兩人於是趕緊把視線分開,各自假裝忙著開抽屜,或低頭找東西。進來的人是蕭淑貞,她原本邊上樓邊在心裡盤算著這個月的業績,臉上因此露出得意的笑容,看見金薇亞,她忽然想起先前搶人家客戶的事情,或許是有點心虛,於是她故意走到金薇亞面前,假裝聊天以便試探金薇亞的態度。

  「薇亞,剛才那位紅衣小姐,是你很熱的朋友嗎?」蕭淑貞似乎有點明知故問。

  「不熟,只是以前高中的同學,我連她的名字都忘了。」金薇亞謹守著職場生存法則---人情留一線,日後好見面,所以她的態度雖不熱絡,但也沒拒人於千里之外。

  「有機會你可要警告你同學,她那個男朋友真是非常可恥曰你知道嗎?那個人是我們公司的常客,每隔一陣子就會帶不同的女朋友來看車,他跟每個女朋友都摟摟抱抱的,一副很親熱的樣子,奇怪的是,每個女人聽他臭屁,也都聽得很陶醉。」

  「人家長得帥,有女人緣嗽!」金薇亞心裡冷笑,嘴裡卻故意說。

  「長那個樣子也能稱為帥?我看是他的衣服帥,根本不是人帥!」

  「或許人家成就高,有錢也很吸引人。」

  「說到他的成就,還真是撲朔迷離,每次他給人家名片,上面印的職業頭銜都不一樣,反正自己印名片也花不了多少錢,有一次我還聽說他爸爸是有名的企業家

  「真的嗎?」

  「什麼真的假的,誰知道,反正現在這個社會,滿街都是企業名人的親朋好友,幾乎是高官名人的兒子滿街跑,平民百姓的兒子反倒成了稀有動物!」

  人家說台西人---民風鏢悍,金薇亞覺得這個來自雲林的蕭淑貞,不但搶業績的手段厲害,連說話也是伶牙俐齒,讓人不得不憚忌她幾分。平常不但金薇亞處處提防她,就連葉千鐘這個業務主任也不敢招惹她。自從上回金薇亞聽麥玉霞提到,公司裡有人知道她和千鐘的事,金薇亞嘴裡雖然說不相信:心裡可也暗暗留下懷疑。

  她心不在焉地敷衍著蕭淑貞,想找個空隙逃離,誰知蕭淑貞卻喋喋不休說個沒完。雖然蕭淑貞只比金薇亞年長一歲,但是她說起話來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能耐

  綿綿密密、滔滔不絕,不但不必停頓休息,似乎連換氣也不用,這會兒她已經從韓錦麗的男朋友那件事情上,講到了現代婚姻的悲慘現象,她一口氣連講了五、六個不幸婚姻的例子——丈夫外遇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傳染病,老婆捉姦的手法也正在翻新改進當中,她覺得現代人的婚姻亂象就是出在: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女人封別人的丈夫特別感興趣!

  金薇亞外表雖然鎮定,內心欲如坐針氈,她想轉頭看千鐘,卻又怕蕭淑貞發覺,一時之間進退維谷,兩頭煎熬,不知道該怎麼下場。幸好葉千鐘及時站起來,假意看表,提醒蕭淑貞該下班了。葉千鐘先行離開,臨走前,在樓梯口躲過蕭淑貞的注意,迅速和金薇亞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隨後金薇亞也匆匆和蕭淑貞道別,開車離去:

  夜都市的街燈,像一朵朵盛開的水銀花,霓虹諸彩把夜幕裝飾得彷彿繁花季節。金薇亞開著車,宛如游春的少女,她忘了回家的路,半途轉向,熱情馳往一棟鬧中取靜的大樓前,她暫時停車,踩著陶醉似夢的步伐,來到葉千鐘瞞著家人,偷偷租下的套房。

  葉千鐘在套房裡,早已等得急切切,金薇亞還沒伸手按電鈴,葉千鐘早就迫不及待將她迎接進丟。男人的手像鐵箍一樣,緊緊攬住金薇亞的腰,將她按入懷裡

  嗅著她的髮香,摩擊她的臉龐。金薇亞放軟身子,緊貼著男人的胸膛,聆聽男人生命的心跳聲,感受他堅實有力的臂膀……

  忽然,男人淘氣地放開她,盤腿坐在床上,裝出一臉嚴肅,模仿電視上古代皇帝說話的語氣:「說!你到底是不是朕的愛妃:「

  「啟稟皇上,我的確是您的愛妃,皇上為何懷疑?」金薇亞也模仿古代女人的柔弱聲調。

  「既然是朕的愛妃,還不趕快過來服侍朕!」葉千鐘說完就大剌剌往床上一躺。

  金薇亞假裝怯憐憐地服命令,她跪在床前,幫男人解開襯衫、脫下襪子,她把男人的襪子高高抬起,故意假裝嗅了一下,然後捏著鼻子,用可憐兮兮的腔調說:「啟稟皇上,你的襪子呼臭……」話還沒稅完,就忍不住璞嗤笑了出來。

  「大膽妖女,竟敢批評朕的龍襪,該當何罪?」葉千鐘也忍不住笑出來了。

  金薇亞喜歡玩這種假裝的遊戲,這是葉千鐘發明的遊戲,因為是假裝的,所以兩人可以卸下面具,像天真的孩童一樣,肆無忌憚。薇亞常被千鐘逗得笑疼了肚子,千鐘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薇亞在他背上輕輕槌了幾下,撒嬌地罵了聲:「懶蟲!」

  千鐘轉身反撲,用身體的重量壓住薇亞,兩人的目光剎那間交纏在一起。男人的舌頭像一條飢餓吐信的蛇,迅速滑入薇亞薛彩的嫩唇裡,並且貪婪地吸吭著她豐胰的恫體,男人的指尖狂亂地探觸,撥開她顫動的慾火……。終於,男人幻化成一頭呼吸急促的獸,奔馳在欲夢的深淵裡,享受傾洩的激昂快感。最後,男人汗水淋漓地從她身上移開,金薇亞躺在那兒,像一張靜止的網,高掛在無限伸展的世界裡,空空洞洞,網不住一隻具體而堅實的飛蟲。

  「今天晚上蕭淑貞竟然搶我的業績。」金薇亞躺在男人身邊,靜靜凝視著天花板,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嗯?」葉千鐘有點疲倦,他好像在思考著什麼,卻又遲遲不見下文。

  「我覺得公司的女同事,似乎都對我不太友善,有時候我看見她們聚在一起鋼寂私語,不知道在談什麼,我一靠近,她們就散開,你認為她們是不是在批評我?」

  「別胡思亂想!還不是因為你長得漂亮,她們嫉妒你。我曾經在一部電影裡面,聽過一句很有智能的名言

  十個女人有九個是長舌婦,另外一個是啞吧!」

  「工作無聊壓力大,也許我應該辭職,換個新環境,以免得了職業倦怠症。」

  「如果你把工作當作是一種磨煉,就不會想那麼多了。當初我剛進公司時,曾經遇到一個暴髮型的客戶,那時候我還沒買車,拜訪客戶都騎機車。那天晚上,我騎了一個多小時的機車,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人的家,不料,雙腳剛踏進他家的大門,就被那個暴發戶橫眉豎眼罵了一頓,說他為了等我,吃飯吃得好緊張,他問我懂不懂什麼叫做吃飯皇帝大?我忍氣吞聲,拚命道歉:只差沒跪下來向他賠罪而已……」葉千鐘嘴角浮現自我解嘲的苦笑。

  「這個社會真是不公平,憑什麼有些人光是賣一塊地,就變得那麼有錢。」

  「你不要這樣說,你忘了我們家也有很多土地,等將來變更為都市用地,我也會變成有錢人,人家說風水輪流轉,到時候換我也來發發虎威,給別人臉色看,你覺得怎麼樣?」

  「太好了!到時候你可別忘了我。」

  「怎麼可能忘了你,有朝一日,等我變成了有錢人,你就是有錢人的老婆,哦!不,有錢以要後尊稱為夫人,你喜歡當夫人嗎?」

  金薇亞聽得心花怒放,千鐘的話,雖然屬於說笑性質,但卻很能取悅她,她不想讓男人發覺她太多的內心秘密,於是笑著轉移話題:「後來那個暴發戶有沒有買車?」

  「那當然!我犧牲尊嚴陪她泡茶,總他發表了兩個多小時的牢騷,他才在合約書上簽名蓋章,終於讓我賣出了一部車。你知道嗎?那天深夜回家的路上,我經過一片竹林,抬頭著見天邊掛著一輪又圖文大的月亮,忽然想起自己為了談生意,連晚飯都忘了吃,那一刻真是又累又餓,加上天氣很冷,寒風吹得我的臉部發麻了,我忽然很想哭,你知道我怎麼做嗎?」

  「把合約書撕掉?」

  「我才沒那麼笨。我一邊騎機車,一邊對著月亮放聲痛哭,有時候還用力喊罵,幸好當時路上都沒人,要不然人家一定以為我瘋了!說真的,這輩子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竹林月色……」

  千鐘的眼神是靜止的,語氣也不激動,在他看來,回憶只是回憶,也許他還納悶自己為什麼要對這件事感傷?他以為男人天生是要接受各種磨煉的,至於磨煉的意義是什麼?他極少懷疑,只是堅信磨煉可以使男人變得更像男人,就像當兵一樣,他很以自己曾經在憲兵隊裡服役為傲,他懷念憲兵制服,因為他喜歡感覺自己像個雄赳赳的男子漢。雖然他目前所從事的工作,經常得向客戶鞠躬,但是他深信這就是一條磨煉的道路,將來等他升為經理,就能擁有一個受社會肯定的職業頭銜,這對男人而言是很重要的,成功的定義也就是在這裡。

  薇亞凝視著男人的臉,她想像男人在月色中狂奔吶喊的景象,內心忽然泛起一股憐惜的心潮。那心潮,最初只是涓涓細流,後來激盪如海,幻化成波濤洶湧的巨浪,剎那間席捲了她。她強烈感受到自己必須立刻抓住什麼,否則就要被心海裡那般黑色漩渦吞蝕掉了,於是她俯身探索男人的唇,挑逗男人的驅體,並且把淋漓的汗珠滴落在男人的胸口,她縫緒著男人的堅毅能量,用來抵擋內在空虛的浪潮,要男人把生命傾注在她空洞的深處……

  金薇亞終於精疲力竭,嬌喘著滑離男人的身體,軟疲躺在男人的臂彎裡。當她恢復正常呼吸之後,她起身在鏡前穿回衣服,其實她願意徹夜廝守著男人溫熱的身體,不想匆匆離去。然而,只要一想起母親---母親是她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把母親的感受棄之不顧,或者說,時機尚未成熟,她也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吧!所以目前只能選擇當個夜歸的女兒,千鐘不也是這樣嗎?

  「千鐘,你休息,我先回去了!」薇亞站在床邊輕聲說。

  「今晚留下來陪我吧!」千鐘睜開疲倦的眼睛。

  「你敢不回家嗎?」薇亞略帶挑垃地間。

  「如果你肯留下來,我就不回家!」千鐘的語氣似乎很認真。

  「算了!還是等時機成熟以後吧!目前我還不想跟我媽決裂,她對我恩惠太深了,我不能辜負她。」薇亞的眼角裡有著一絲自我解嘲的無奈。

  「你對我的恩惠也太深了,我絕對不能辜負你……」千鐘說著便下床,從背後緊緊擁抱著薇亞。

  薇亞喜歡這種深情依恨的感覺,愛情能使彼此的自我知覺強烈擴大,相對於兩人之間的外面世界,就會變得渺小失真。男人的迷戀讓薇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竟是那麼重要,那麼無可取代,這不就是刻骨銘心的愛情滋味嗎?薇亞轉身在男人的耳畔輕輕嚷語:「千鐘,你知道嗎?我好期待不必躲在黑暗中,當你的秘密情人,我渴望走到陽光底下,讓我們的感情受到光明正大的肯定。」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一定會想辦法弭補的!」千鐘的語氣裡夾雜著無限的憐惜與自責。

  薇亞仰起臉來,透過蒙隴的淚光凝視千鐘,千鐘急忙要幫她擦去眼角的淚痕,薇亞握住千鐘的手,輕歎著阻止,她要千鐘記住她掛淚離去的模樣,但是不明究理的千鐘,卻滿臉疑惑。薇亞故意在深情的淚光裡,留給千鐘一個淒楚的微笑,然後立刻轉身離去……

  回家的路上,薇亞在汽車裡,自己擦乾了臉上的淚痕,她邊開車邊又想起麥玉霞的話---關於公司裡有女同事,打電話向母親告密的事。這幾天她反覆思量,雖覺得不無可能,但就是有一個疑點讓她想不透:以母親的脾氣,若是證據確鑿,早就和她攤牌了,哪有可能忍到現在還不發作?因此這件事就她判斷,極可能是母親編造證據,騙麥玉霞來套她口實。她有點後悔那天在咖啡坊裡,因為一時心急而告訴麥玉霞那麼多事情,不過,麥玉霞的為人,她當然是信得過,她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這麼多年來,麥玉霞總是遵守兩人之間的默契,從來沒有背叛過她。雖然她有點不服氣,但也不得不承認,像麥玉霞這樣的人,無論是真清高還是假聖女,反正她做事情非常小心謹慎,連別人考慮不到的地方,她都會設想得很仔細,像這樣的人,當然不會出賣她的秘密。所以金薇亞決定---疑點只是疑點,只要不輕易招認,疑點就成不了事實。如此一來,就算精明如母親,想必也拿她無可奈何。

  金薇亞把車停在公寓樓下的巷子裡,在空無一人的公寓電梯內,她習慣性地照著電梯裡的鏡子,發覺嘴唇上的口紅都模糊掉了,她趕緊補了些口紅顏色,然後裝著若無其事的神情,走出電梯。在這棟半新不舊的電梯公寓裡,金薇亞母女倆擁有格局五十坪寬敞的室內空間。入門前,她先在玄關處換拖鞋,看見客廳的燈還亮著,她早就在心裡想好了晚歸的借口。

  金薇亞一進門就聞到客廳裡滿屋的煙味,她看見母親姿態宛如貴婦般斜倚在沙發上,冷漠地抽著煙。金薇亞的母親---織香,果然是個風姿綽約的女人,雖然已經年過四十,但無論外貌或身材,依舊是美人風韻,盛麗不減當年。織香的坐姿,正好背對著沙發旁那盞直立式藝術罩燈,薇亞一時看不清楚母親臉上的表情,只看見燈下的茶几上,煙灰缸裡丟滿了凌亂的煙蒂。

  「媽媽,你盡量少抽點煙,上次你胃痛,醫生不是說抽煙容易使你的胃潰瘍復發……」

  「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你只要管好你自己,懂得什麼叫自愛就夠了。」織香冷冷地說。她把手裡燒得只剩半截的香煙,丟在茶几上那半杯冷咖啡裡,然後直挺挺地站起身來,嘔氣著往臥室走去。

  薇亞聽見碎然一聲重摔房門的巨響,她怔忡地站了一會兒,暗自歎氣,然後她移動腳步,彎腰收拾母親所留下的煙蒂,並且順手把茶几上那只髒活的咖啡杯,拿到廚房裡仔細地清洗……

  金薇亞懷著一顆既驕傲又崛強的心,坐在書桌前,對著一隻小桌鏡化妝。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實,金薇亞覺得---像她這樣既成熟又美麗的女人,臥房裡竟然連個梳妝台都沒有,只有一張笨重的橡木書桌!

  不滿歸不滿,她仍然一絲不苟地勻著妝。她把桌上那林林總總十幾瓶的化妝水、調理露、乳液、隔離霜……,一罐罐輪流倒出來,一層層往臉上塗抹,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鏡子,手指拚命在臉上搓揉,那股用力的勁兒,要不是跟自己的臉過意不去,就是準備上戰場跟敵人廝殺對決。

  是的,今天她的確是要上戰場。上個月葉千鐘的老婆臨盆,生下一個女兒,前幾天那個專門跟她過不去的女同事蕭淑貞,乘機起閱說要去葉千鐘家喝彌月酒。這件事該怎麼說呢?即使是人居都市的金薇亞也知道,按照一般民間習俗,生女兒哪來的彌月喜酒喝?只不過是蕭淑貞瞎起閱,說大夥兒就當作小組聚餐,聯絡聯絡同事問的感情。「哼!」金薇亞認為,要辦小組聚餐,何必大老遠跑去三義,台中餐館多的是,像這種存心不良的聚會,她當然不想參加,但是當蕭淑貞用挑垃的語氣問她:

  「薇亞,你會去吧?」

  「當然,我當然會去!」金薇亞只好不甘示弱的回答。

  「太好了!我就擔心你不想去……」蕭淑貞露出別有居心的笑意。

  那個禮拜天是金薇亞的輪休假,原本她可以理直氣壯拿這個當借口,擋掉蕭淑貞的激將法,可是她竟然答應了!而且答應得那麼爽快……。當天晚上,金薇亞淚眼汪汪她哭倒在葉千鐘攘裡,男人用沸騰的情慾安慰她,暫時澆熄她的委屈,金薇亞在男人的熱情擁吻裡,忘了哭泣,她仰望男人在她身上的侵略動作,她有點迷侶,但是不知不覺裡,竟然對那種危險的迷憫,悄悄上了癮……

  當她停止了哭泣,男人以溫柔的語氣問她:「難道你希望我被認為是薄情寡義的人嗎?孩子剛滿月,這時候就攤牌逼她離婚,會不會讓人覺得我們心腸太狠毒了?」

  「當然,我不希望你為我背負任何罪名,就算離婚,也要讓人覺得我們仁至義盡……」金薇亞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更加迷憫,因此她略加思考後又帶著一絲懊悔問:「千鐘,你想別人真能瞭解我們的苦心嗎?」

  「不管別人能不能瞭解,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要問心無愧!」

  男人的語氣是那麼深切堅定,那讓金薇亞心裡感覺踏實多了。因此,連日來,她在內心深處反覆催眠自己,構築那面「問心無愧」的盾牌,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不得不為自己感到驕傲,因為她自認為不是世俗眼光中那種搶別人丈夫的情婦,她是別人錯誤婚姻的解放者,她甚至能夠慷慨施恩給情人的老婆……

  但是,今天早晨起床後,當她拉開臥室那道織錦窗窩布時,看到陽光透進來:心裡忽然有股不安與遲疑。由於內心正處於備戰狀態,使她在化妝的過程中,對於臥房裡沒有梳妝台這件事,比平常更加不滿。她曾經向母親提過要買梳妝台,母親卻冷冷地回答:「沒必要!」

  沒必要?母親房裡有一組雕飾精美、價格昂貴的紅豆杉梳妝台,卻不許女兒擁有自己的梳妝台,這件事實在是說下過去!正想著,薇亞瞥見走道那端,母親臥室那扇沉重的雕花門,經經開啟了。織香穿著一襲粉紫色的絲質睡衣,跋著軟拖鞋,先走進廚房,煮了一杯咖啡,然後端著咖啡來到薇亞的房裡,她倚在門邊,看女兒化妝。

  「薇亞,待會兒一起去市場買菜,順便買些鮮花來插,上次人家送我的那個大花瓶,聽說是藝術家手拉壞的作品……」織香說話時,一邊凝望著女兒書櫥裡那堆形狀漂亮的空瓶子---女兒從小喜歡收集她用過的香水瓶和化妝品的空罐子,她很少去想原因,但是最近常著見女兒陶醉在化妝裡,她內心卻浮現出一種難以理解的厭煩感。

  「今天不行,我待會兒有事情要出去!」

  「你每天那麼晚回來,禮拜天休假還要出去?」織香輟著咖啡,語氣不悅。

  「有時候你比我還晚回來……」

  「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去買菜?」織香冷冷凝視著女兒。

  「我真的不行,同事的小孩滿月,大家約好一起去喝彌月酒……」

  「禮拜天還交際應酬,你事業做很大嗎?人家是董事長、總經理才需要交際應酬,你當值業務員也瞎忙,連同事生小孩你都管!」織香調侃女兒.

  「媽,我想買一組梳妝台,就放在書桌旁這個位置,你覺得怎麼樣?」薇亞試著轉移話題。

  「買什麼梳妝台,趁著還年輕,趕快再去考考大學,不要腦筋這麼不開竅……」

  「我想用自己賺的錢買梳妝台,可以嗎?」薇亞輕聲打斷母親的話,她討厭母親重提考大學的事情,難道這年頭除了考大學之外,已經沒有任何值得過的人生了嗎?

  「既然你有錢,何必問我意見?」

  「因為---」田薇亞把眼神轉開:「你說過這房子是你的,你是這個家的主人,什麼事我都應該尊重你,從小我連帶個同學回家,都要事先經過你的允許,不然你就會生氣……」

  鏘然一響清脆刺耳的瓷器碎裂聲,打斷了金薇亞的話,她轉頭看見大理石地板上,散落了一地從母親手中摔碎的英國骨瓷杯碎片,織香悻悻然轉身走過穿道,掩門把自己埋藏在房裡。金薇亞繼續描唇畫眉,她把不同彩度的口紅混和,調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顏色,仔細塗抹在嘴唇上。當她放下唇筆的時候,她以一種不經意的假動作,拈起一片化妝棉,看似耍拭去臉上的粉漬,卻是用來吸去眼角擒不住的淚水。

  她離開鏡前,獨自坐在窩邊的布沙發上發呆,忽然忍不住拿起電話,按下一組熟悉的呼叫器號碼,並且附加密碼「五二O」,很快地,她自己的呼叫器迴響了,上面浮現同樣的密碼---那是她和千鐘之間的親密暗語,取其諧音「我愛你」的意思。這時候千鐘人在家裡,或許不方便打電話給她,但是藉著呼叫器的訊號,兩人依然能夠互通款曲。這愛情的滋味,讓她心裡重新獲得了踏實感,使她發覺在人海中,有了支撐自己不被孤寂瓦解的力量……

  於是乎,她暫且壓抑佐和母親之間的情緒心結,換上一件撫媚性感的黑底花洋裝,那柔軟合身的衣服,把她豐滿的胸部,襯托得更飽挺。她站在穿衣鏡前欣賞自己,並且練習讓嘴角拉出一條弧度完美的微笑唇線

  那就是自信的表徵,她提醒自己記住這完美的微笑弧線,千萬不能將它遺忘在人情世故的戰海裡:

  出門前,她匆匆瞥了一眼母親的房門,她猶豫了幾秒鐘,但是一想起「五二0」暗語所給與的力量,她毅然而然跨過那一地狼狠的瓷杯碎片,扭擺著腰枝離開家門。

  在下樓的電梯裡,她很慶幸沒遇見鄰居,她不喜歡那種行為像鄉下人,見了人非要假裝熱絡的鄰居,尤其是大樓那個眼神裡掩不住好奇的老太太,每次和她一起搭電梯,老想找機會刺探人家的家庭隱私。即使薇亞總是用很勉強的態度,漫不經心地支吾迴避,老太太還是會很不識趣地找些類似「你們家廚房會不會有蟑螂?」這樣的廢話來攀談。今天沒碰見那個好奇的老太太,不過,沒遇見鄰居也讓她覺得遺憾,畢竟這一身盛妝打扮,沒人瞧見,還真是有點可惜。

  走出電梯後,金薇亞瞥見一樓店舖的茶葉行老闆,正用他那對鼠目在窺視人,薇亞挺直腰,走路時故意把耳墜子用力搖晃幾下,她和母親一樣,討厭鄰居鬼祟的窺視眼光,奇怪,這些人明明住在都市裡,卻不遵守都市文明的人際關係守則---莫探他人隱私,莫管他人閒事。母親說這些人是「住在城市裡的鄉下老鼠」,果然不錯。

  薇亞發動停在巷子裡的汽車,故意用一種很驚險的手段倒車,她氣憤憤地踩動油門,把鄰人的目光遠遠甩掉。若是平常,這些情緒不但有害無益,還會勾起她對台中這個城市的種種不滿,讓她更加懷念台北,她覺得自己是那種天生就適合住在台北的人,她喜歡揮灑自如的繁華世界。不過今天的情況不一樣,今天的氣憤情緒,正好可以用來抵銷不久即將面對的緊張……

  關於今天這件事,連日來,她還沒抽空仔細想一想,反正像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如果能在生活的一陣忙亂當中,不知不覺裡把它忽略過去也很好,何必刻意去想呢?現代人嘛!生活步調既忙且快,該煩的事都煩不完了,哪來的閒情逸致去想些還沒發生的芝麻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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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4 10:35:28 |只看該作者
不過奇怪的是,這會兒腦子不知道怎麼回事,平常煩她的其它事情,似乎都逃離了腦海,只剩下這件她最不願意去想的事。每經過一個紅綠燈,她腦海裡的思緒就更加亂紛紛,最後她只好在心裡不停的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為了證明自己勇往直前的氣勢,她連搶了幾個黃燈,轉彎也不減速,到達公司門口時,她展露純熟灑脫的開車技術,把車子滑進停車位裡。












  金薇亞和公司同事一行四人,帶著大家出錢合真的嬰兒彌月禮盒,共乘一部汽車,往苗栗的三義而來。車子由名叫李朝陽的男同事駕駛,駕駛座旁坐的另一名男同事蘇信宏,金薇亞和蕭淑貞坐在後座。李朝陽是個體型瘦削的男人,五官不算好看,講話的時候喉結顫動得很厲害,蘇信宏是個臉型秀氣、個子矮小的男人,他的脖子有點短,頭髮梳得很油亮。至於蕭淑貞,她是那種外表不出色,但講話速度很快的女人。

  四個未婚男女共乘一車,路上不免拉拉雜雜、說笑閒扯,兩個男人常常忽略蕭淑貞,老是把焦點放在金薇亞身上,這種情形使金薇亞心裡暗自得意。畢竟,搜集男人的傾慕眼光,是很多女人共同的嗜好,金薇亞更是琅種很容易對於來自男人的讚美上癮的女人。

  「薇亞,我可以請教你一個私人的問題嗎?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擇友的標準會不會很高?」蘇信宏轉頭向著她。

  「標準不高,不過身高絕對不能比我矮!」金薇亞笑嘻嘻地回答。

  「那你根本沒機會嘛!」李朝陽調侃蘇信宏。

  「咦!你有沒有聽過一句成語---身高不是距離、年齡不是問題、體重不是壓力……」

  「這是什麼成語?國文課本有教過嗎?」金薇亞嬌聲嬌氣地問。

  「有啊!這是那個黎明即起、灑掃庭院的古人說的嘛!你們都忘了?你們的國文程度怎麼那麼差!」蘇信宏的一番胡亂解說,逗得大夥兒笑翻了。

  金薇亞也笑著,但是她不像別人那麼樂不可支,因為車子離苗栗愈來愈近了,她腦海裡有一團壓不住的焦慮,正在沉沉浮浮,每當這焦慮一浮現,她就懷疑蕭淑貞正在偷偷觀察她。她心裡清楚,愈是這樣,她就愈不能露出破綻,今天中午這場戲,說什麼也要硬著頭皮演完,絕對不能輸給蕭淑貞那張酸臉,正想得忘神,蕭淑貞好像視破了薇亞的心事,忽然撩開話題:

  「朝陽,你曾經去過千鐘家,千鐘他太太是不是很賢慧?」

  「應該是吧!看她的樣子好像滿勤勞的……」李朝陽回答。

  「女人只要不紅杏出牆,每一個看起來都很賢慧!」蘇信宏插嘴。

  金薇亞撮嘴笑了一下,本來人家說這些話,對葉千鐘的老婆並沒有任何惡意,只因為金薇亞自己絕不希望別人對她的基本印象是「滿勤勞的」,像這樣的評語,在她聽起來,好像在形容一個呆頭笨腦的鄉下女人,除了勤勞之外,沒別的優點。這話要是形容別的女人也就算了,偏偏是講葉千鐘的老婆,光憑這個理由,任何形容詞,她都極願意去發覺其中的貶損意味,至於那好的、讚美的話,她只要假裝著著車窗外的風景,很容易就能把它忽略過去了。

  「她長得漂亮嗎:「金薇亞忽然忍不住發問。

  「誰?千錢的老婆嗎?當然沒你漂亮……」李朝陽開玩笑似地,從後視鏡裡拋個眼色結金薇亞,可惜金薇亞恍惚沒看見。

  「其實女人還是內涵比外表重要!」蕭淑貞把這句千古流傳的至理名言,說得斬釘截鐵,其它人只好靜默不語。

  車子已經來到了三義,這兒不像台中市那麼人煙密集,路是柏油路,蜿蜒在田郊裡,被太陽蒸睫得灰白灰白的,房屋零零散散,居民多半把房子蓋在自家的田地上。葉千鐘的家,離公路不遠,但是不是熟人就不容易找到,因為房子隱蔽在竹叢後。從公路正面看去,只看見密密翠舊的刺竹叢,繞過竹叢才看得見一棟灰色的樓房,癡正在紅磚砌的矮牆內。

  李朝陽把汽車停在牆外的空地上,葉千鐘遠遠迎出來,他和上班時一樣,白襯衫上打著整齊的領帶,他站在竹叢下招呼大家,陽光從碧綠的竹葉隙縫裡,灑落數點金影,映照在葉千錢臉上,使他看起來更加英俊瀟灑,金薇亞一時之間,看得神思恍憾。

  「千鐘,趕快把客人帶進屋裡來啊!」一個年約三十七、八歲的婦人,從屋裡探頭出來,操著軟聲軟調的客家話。

  「那是我大姊,她常常回娘家……」千鐘移動腳步,領著大家向屋裡走,當他說話時,特別把眼神看向薇亞。

  一行人剛踏進千鐘家的客廳時,還來不及客套,薇亞不禁心頭湧現一陣憫然,那滿屋子古式古樣的擺設

  八仙桌、太師椅、神食佛具,以及牆壁上泛黃的先人遺照,這些東西對薇亞而言,是那麼遙遠陌生,她驚覺自己非但不能鄙視那些陳舊的傳統東西,心底甚至還產生一股遙不可觸的心虛……。她趕緊調整自己的心情,讓臉上浮顯著美麗自信的笑容,仔細聆聽著千鐘介紹他的家人---父親、母親和大姊。蕭淑貞把禮盒遞給葉千鐘的大姊---葉千算,葉千算笑吟吟地說些做主人照例該說的客套話。

  「怎麼沒看見你太太?」蕭淑貞間藥千鐘,葉千鐘還來不及開口,姊姊千算已經搶著回答:「她在廚房切水果……」

  話才說完,一個中等身材的少婦,臉上堆滿親切的笑容,手裡捧著一盤水果,從廚房裡走來,招呼大家吃水果,她就是葉千鐘的太太---羅冬美。羅冬美穿著式樣普通、棉質耐洗的短袖上衣和褲裙,她的臉型略圓,單眼皮、鼻樑不高,唇型像菱角,短髮燙得中規中矩,完全是已婚婦女的典型模樣。雖然,金薇亞只用眼尾輕蔑掃視一下羅冬美,但她似乎不得不承認,羅冬美並沒有她想像中那麼醜陋不堪。

  等客人都坐走了以後,羅冬美依舊回到廚房準備飯菜,千鐘的母親不久也跟進去幫忙,千鐘的父親推出電子茶爐,泡起老人茶招待客人,千算卻好事鑽到弟媳婦的房裡,拖出原本正在睡覺的嬰兒來。

  「哇!好可愛的嬰兒喲!」蕭淑貞立刻湊到千算旁邊,瞧著嬰兒、逗苦嬰兒.那嬰兒汀個哈欠、也就片有其事地提高聲誘叫大家看,嬰兒「唔嗚」咽個口水,她就發出誇張的笑聲,喊著說:「千鐘,你女兒在說話了

  大夥兒被蕭淑貞感染似的,都把注意力放在嬰兒身上,你一句、我一言地談論著嬰兒的可愛,甚至還熱烈討論嬰兒的五官,說是眉毛像父親、眼睛像母親。金薇亞遠遠瞄了那嬰兒一眼,分明是擠皺皺的臉,既不怎麼可愛,也看不出哪裡像誰了,偏偏大家那麼湊趣,也難怪,今天來做客的目的,不就是來看嬰兒嗎?總要逢迎阿諫一下主人嘛!

  像這種應景的話,蕭淑貞一向最是拿手。不過,最讓金薇亞覺得可惡的是,蕭淑貞要抱那嬰兒,便自己兜著玩就好,偏蕭淑貞老愛把嬰兒捧到金薇亞眼前,故意問她:「你說她的眼睛長得像爸爸,還是像媽媽?」

  「嗯?」金薇亞不得不假裝起興趣,把那嬰兒的五官研究一番,然後用沉思的語氣回答:「我看不出來

  「你覺不覺得她很可愛?」

  「我覺得每個嬰兒都很可愛!」

  「你要不要抱抱她?」蕭淑貞語氣裡彷彿暗藏著一股促狹意味。

  「好啊!」金薇亞笑著回答。她感受到一股情勢逼人的壓力,她不想被理倒,只好挺起腰桿,硬生生授了招。雖然她從蕭淑貞手中接過了嬰兒,卻故意裝出抱不順手的笨拙姿態,她本想假意敷衍一下就把嬰兒讓離了手,誰知道葉千算看她那樣,反而湊過來,熱心指導她正確的抱小孩方式:

  「金小姐大概是頭一回抱這麼小的娃娃吧?現在多學學,以後結婚自己當了媽媽,才不會手忙腳亂……」

  「對嘛!薇亞,免費學習經驗,趕快把握機會!」蘇信宏也用他那一慣的幽默語氣說。

  金薇亞無奈,只得照著千算教她的方法,穩穩當當把嬰兒揣在懷裡,既然大家的注意力都住她身上來,她只好也應景地裝出女人對初生嬰兒該有的喜悅,微笑地看望著懷裡的嬰兒,縱使心中有著千般不願、萬般不肯,她還是輕經從齒間擠出一句讚美的話:「好可愛!」

  「照顧小孩本來就是女人的天性嘛……你說是不是:大姊。田蕭淑貞繼續推波助瀾。

  「人家都說生兒容易養兒難,其實懷胎十月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我們冬美當初剛懷孕的時候……」千算原本就愛說話,被蕭淑貞撩撥,當然就端起大姊語氣,擺出---話說從前多少辛酸事---的陣仗。

  她開始滔滔不竭,句句連珠,從羅冬美懷孕初期的孕吐現象,講到未期腳部靜脈瘤的浮腫症狀,然後又從羅冬美產前第一回合的陣痛,講到最後孩子脫離產道時,為人母親者研付出的那場摧心裂肺的疼痛,按著她繼續講女人坐月子的種種飲食禁忌、禮俗禁忌和民俗禁忌。

  

  在每一段過程中,她總是不忘了把自己的親身經歷也穿插進去,而且還拉拉雜雜不斷補充她到處轉來的故事。比如說,當她講到懷孕初期的孕吐現象時,她便把所有她認識的女人的字吐症狀,如數家珍地說著,當她提到產前陣痛時,她也把其它女人的陣痛情形,鉅細靡遺地鋪陳一遍,尤其是在說到坐月子的禁忌時,她更是傾全力,把各種千奇百怪的風俗禁忌,大事捕風捉影,指證歷歷一番。

  近午時分,氣溫升高,舊式的電風扇吹不去滿屋子的熱氣,男人們默默地泡著茶、聞著茶、喝著茶,不敢打斷女人們陳述她們懷孕生產的偉大經驗。最苦的是金薇亞,她抱著那嬰兒大半天了,不但手酸心煩,還得提防嬰兒嘴裡忽吐忽咽的口水沾髒她的衣服。她表面上一言不發聽著千算講那些話,心裡可不屑到了極點,那也難怪,人家講的是所有女人的經歷,偏她聽成是在歌頌羅冬美為葉千鐘生小孩的偉大事跡,雖說她心裡非常不是滋味,卻只能暗自嘀咕:「生個小孩有什麼了不起,哪個女人不會生……」

  懊惱歸懊惱,金薇亞終究是撐住了!她不但沒露出怨恨的臉,就外人的眼光看起來,她還是那麼和顏悅色地捧著嬰兒,她當然要和顏悅色了,因為男人都喜歡有愛心的女人嘛!而且女人的愛心,最該表現在照顧小孩的態度上。眼前形勢比人強,金薇亞忍受著煎熬,眼看沒人有意從她手中接走嬰兒,她本想向千鐘求救,但念頭一轉,卻把嬰兒遞給蘇信宏:「你抱一下,我去洗個手!」

  蘇信宏呆楞楞地接去嬰兒,金薇亞如釋重負,轉身往化妝室去,等她回到客廳來,嬰兒早已不在蘇信宏手中,卻是安穩地依俱在千算的臂彎裡。

  葉千算手中抱著嬰兒,嘴裡還是機哩呱啦講個不停,今天她遇見了蕭淑貞,就好像遇見失散多年的知音,恨不得一口氣把她的各項人生閱歷,點點滴滴傳授給蕭淑貞。

  金薇亞一時聽得索然無味,想到剛才抱那嬰兒所吃的苦頭,真是滿腹委屈無處訴,要是心裡的委屈能讓千鐘知道也還好,若是千鐘沒察覺,那她這一場委屈豈不是自受了?千鐘、千鐘……想著想著,薇亞不知不覺裡,就把眼神往千鐘蕩過去,正巧千鐘趁大家不注意,也把眼神飄過來,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熱情地交會,焉然卻驚覺空中有另一道銳利如刀的精光,閃電般從兩人臉上掃過,薇亞和千錢來不及收回視線,只好硬生生把臉轉開,不敢往千算那裡看去。千算面不改色,搜筷口沫橫飛說著話,同時,她把目光拋過來,用眼尾打量著金薇亞,也打量自己的弟弟。

  千鐘深知姊姊為人精明幹練,被姊姊的目光一掃,頓然便顯得有點氣弱心虛,耳根脖子一陣冷一陣熱。薇亞不同,她很快恢復了應變能力,當千第的眼睛探照過來時,她只把一雙美麗自信的大眼睛,若無其事地眨一眨,甚至還佯裝出天真無邪的笑意。千算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既然金薇亞不迴避,她便展露皮笑肉不笑的功夫,直揪著金薇亞,並且把本來和蕭淑貞閒聊的話,故意說給金薇亞聽:「我常說我們家好福氣,能娶到冬美這麼賢慧乖巧的媳婦……」

  金薇亞不但專注地傾聽著,臉上還露出贊同的微笑,千算看她那樣,反而懷疑自己是否多心了?於是她鬆了口,改談別的話題。

  不久,千鐘的母親和羅冬美婆媳倆從廚房裡出來,把一道道菜餚端到客廳裡,放在宴客專用的大圓桌上,然後擺了碗筷、添起白飯,邀請客人上桌用餐。

  正中午的溫度更高,金薇亞擔心臉上的妝脫落,吃飯時不斷地用紙巾輕輕吸拭汗珠,聞著那一屋子濃味的雞酒香,讓她覺得胃中悶脹,實在是吞嚥不下。其它人倒不像她那麼怕熱,蕭淑貞一直稱讚菜色豈盛美味,李朝陽和蘇信宏兩個能吃就是福,不但滿嘴食物,還邊吃邊和千鐘閒聊賣車的經驗。千鐘一頭客家話、一頭國語交替著說,聽得金薇亞就更加咀嚼無味,那客家話咦咦嚷嚷的腔調,讓她心裡很不踏實,於是她隨便吃幾日飯菜,就想找個借口離席。

  「金小姐,請你多吃點,我看你好客氣,筷子都很少動……」羅冬美好意地挾了一塊油雞肉,放到金薇亞碗裡,金薇亞有點愕然,但她立刻提醒自己---這屋裡至少有兩對銳利的眼睛,正在監視著她,因此她趕緊對羅冬美發出善意的響應:「你的手藝好,菜煮得很好吃!」

  「哪裡,都是我婆婆教的。」羅冬美笑咪咪地把金薇亞讚美她的話,改成對婆婆的讚美,用客家話轉述給婆婆聽,千鐘的母親被媳婦撫得滿心開懷,不但直衝著薇亞笑,並且還對她說了一大串客家話,金薇亞聽不懂,一臉茫然。

  「我婆婆說,既然好吃,就請你別嫌棄,多吃點……」羅冬美順嘴翻譯婆婆的話給金薇亞聽。

  「我真的吃飽了!我想出去看看庭院那棵樹,那是芒果樹吧?我剛才好像看見樹上結了小芒果……」金薇亞支支吾吾的。

  「芒果樹有什麼好看的!」千鐘的母親笑著說。她覺得這個時髦的小姐想法很奇怪,飯不好好吃,卻要去看芒果樹,她自己從年經看到老,也沒發覺芒果樹有什麼特別的。

  「人家金小姐從小住在都市裡,沒看過芒果樹,好奇是正常的嘛!媽,我記得你好像曾經說過要去都市的百貨公司搭電梯……」羅冬美一邊幫婆婆挾菜,一邊調侃婆婆,她把話說得那麼溫婉,婆婆聽了不但不以為仟,還覺得很有道理。

  「你想看芒果樹,後院有一棵更大的,後院那棵芒果樹是千鐘的祖父親手種的……」千鐘的父親忽然一臉嚴肅地開口。對他而言,這屋前屋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從小熟悉的,時代變了,社會價值觀也變了,他一生守著田園土地,但是他的兒子,卻對農事沒半點興趣,一心只想去都市求發展,老人難免有失落感,他也不是反對兒子投入工商業,只是他對這片田園的感情,常因無人可訴說,而變得落落寡歡,如今聽見金薇亞對亡果樹好奇,內心忽然有點感動,只一棵芒果樹,就牽引了他們家三代的歷史,何況其它……

  「我可以現在去看嗎?」金薇亞只是想找個借口離開那張飯桌。

  「我帶你去吧!我也吃飽了……」羅冬美義不容辭地站起來。

  金薇亞當然不願意和羅冬美一起去看芒果樹,這麼一來,芒果樹還有什麼好看的?但是情勢如此,那有她推辭的餘地,逼不得已,她只好跟隨著羅冬美走出去。還好剛跨出門檻,羅冬美聽見嬰兒的哭聲,只得折返屋內照料小孩。金薇亞樂得獨自逛到芒果樹下,她抬頭瞻仰那濃綠茂密的枝葉,和一顆顆懸空垂掛著的小小青芒果。屋外的陽光非常刺眼,但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熱,一縷縷南風的訊息,從何叢那邊吹過來。她抬頭看見千鐘遠遠走出屋外,一步步向芒果樹下走來,。薇亞不敢主動靠近千鐘,千鐘的眼神也不敢看著薇亞,兩人一起站在芒果樹下,卻始終像陌生人,說話時也維持著一定的距離。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芒果開花到底是什麼景象?」

  「等明年,芒果花開的季節,你來看不就知道了!」

  「明年?你確定我可以來嗎!」薇亞意有所指地問千鐘。

  千鐘還來不及回答,金薇亞著見羅冬美抱著嬰兒,正往芒果樹下走來,然後是葉千算、蕭淑貞、李朝陽、蘇信宏……所有的人幾乎部咪起了眼睛,同芒果樹這邊好奇地瞧望.

  南台灣的海水湛藍飄紫,沙灘鬆軟細白。金薇亞穿著牛仔褲和休閒襯衫,赤足踩在沙灘上,海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海水浸濕了她的腳踝,細細的海砂在她的腳趾間滑過。夕陽用它的魔幻奇彩,把世界渲染成如真似幻的金色夢場。

  金薇亞站在夕陽的光圈裡,轉頭對葉千鐘露出撫媚的微笑,葉千鐘被她的微笑牽引,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過去,他張開熱情的雙臂,從背後緊緊環抱著金薇亞。金薇亞沉溺在男人的深情悸動中,享受著被渴慕的愛情滋味,她的髮絲在風裡摩擎著男人的臉,挑逗男人體內的慾望。葉千鐘忍不住神魂激盪,輕經嚼咬著金薇亞的耳朵,低聲歎語著:

  「我好愛你!我真的好愛好愛你……」

  「我也是!我好想當你真正的妻子……」金薇亞溫柔地回答。

  「你就是我真正的妻子,今生今世我只愛你一個人

  「但願你說的是真心話,如果你欺騙我,我一定會心碎而死!」

  「相信我!我會證明這一切……」

  金薇亞被葉千鐘的話深深地感動了,這就是她所想要的——刻骨銘心的愛情承諾。本來這些話在台中也講過,然而那是在霓虹燈下,在見不得陽光的隱密套房裡。此刻不同,這裡是墾丁海邊,水天相連,霞光映照,這樣的美麗場景,這樣的浪漫情境,才能真正烘托出驚心動魄的海誓山盟。

  金薇亞喜歡這種為愛癡狂的感覺,這種癡狂的精神力量,經過催化之後,會讓人產生偉大仕烈的情緒,使人深深發覺自己的與眾不同,於是乎,生命的形式將在無怨無悔的悲劇美感中,唱出千古不朽的傳奇樂章:這一幕就是金薇亞所渴望實現的夢幻劇本,打從少女時代開始,每當她在電影裡,看到男女主角在海邊嬉戲、在夕陽裡訴情的浪漫畫面:內心總是暗自嚮往著,如今她自己活生生走入劇中畫面,她怎能不賣命演出呢?

  這就是她瞞著母親來墾丁度假的原因。自從上次在千鐘家受了那些委屈,她的危機意識就變得更加強烈,成天老想著該如何克敵制勝,她期望事情能有一番突破性的發展,總不能一輩子躲躲藏藏,等別人出招攻打吧?那叫坐以待斃,她不是那種能忍受青春白白耗盡的女人,她必須想辦法創造出對自己更有利的東西---那就是刻骨銘心的愛情諾言。

  上禮拜她因為心情有點沮喪,約了麥玉霞一起喝下午茶,當她把去千鐘家喝彌月酒的事,輕描淡寫告訴麥玉霞,麥玉霞竟然誇張地瞪圓了眼睛,裝出一副大驚小怪的神色。

  表面上,她可以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雖然她著不起麥玉霞這種活在時代潮流之外的人,但是麥玉霞所講的話,卻讓她內心不得不警惕。

  「人家都說骨肉情深、血濃於水,現在孩子剛出世,也許他們父女的感情還沒建立,等以後孩子大一點,開口學會叫爸爸時,他能狠得下心拋棄她們母女嗎?我想恐怕更難,這件事其實拖愈久對你愈不利……」麥玉霞是這麼說的。

  麥玉霞的話儘管輕輕柔柔的,卻是一字一句像毒針似的,深深刺進金薇亞的心坎裡。先前千鐘也曾說過,等孩子生下來就離婚,後來孩子出世了,他又說孩子連名字都還沒取,羅冬美剛坐完月子,這時候攤牌似乎太狠了……薇亞每回聽千鐘說這些話,隱隱約約總覺得不大對勁,不細想時,只以為是自己的嫉妒心在作怪,雖然曾經和他鬧過情緒,卻也不敢鬧得太過火,生怕把男人的心逼回家裡去,這下子聽見麥玉霞的話,雖然如夢初醒,但是內心的焦慮卻又加深了一層。

  那團焦慮如影隨形,跟隨了她好幾天。她想著麥玉霞的話,想著那嬰兒……她盡可能不去回想那嬰兒的五官模樣,平心而論,她覺得那嬰兒長得並不可愛,可是誰都否定不了,那孩子畢竟是千鐘的親骨肉,那麼這件事情的變量可就很難說了!萬一麥玉霞分析得沒錯,將來問題的複雜程度豈不是更嚴重了?她的競爭敵手,除了羅冬美之外,又多了一個小孩。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想必那嬰兒的臉蛋輪廓,也會隨著時間的變化,一天比一天更加眉目清晰,那時敵人的力量將隨著時間的拉長,而日益增強。她可不能眼睜睜等著敵我勢力消長,她必須主動創造優勢,想辦法突破問題的瓶頸,至於該如何佈局,這件事情的決戰點,當然還是落在千鐘身上了!

  幾天前,她故意在千鐘面前,表現得失魂落魄,神情黯然。千鐘問她什麼,她都避而不答,只露出淒側無奈的苦笑,經輕歎息著:「沒事!」嘴裡雖這麼說,但是千錢擁抱她時,她卻不響應:吻她的時候,只見她淚流滿面:仿愛的時候,更是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千鐘急得舌頭都快打結了,他束手無策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後悔跟我在一起了?還是……還是……」

  「都不是!我只是覺得這陣子壓力好大,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好想離開台中到南部走一走,去看看夕陽、看看海……」薇亞終於開口。

  「好!我們就離開台中,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上千鐘鬆了一口氣。

  於是他們各自欺瞞著家人,同公司請假,來到墾丁海邊。千鐘畢竟不是個沒良心的男人,他也有補償薇亞的意思,因此這三天來,不惜金錢上的花費,只為了討她開心,他們住五星級飯店、吃高級套餐、騎水上摩托車、唱KTv……,只要薇亞想做的,他無不極力奉陪,想盡辦法滿足地、取悅她。這幾天,他看著薇亞在陽光下舔冰淇淋、在沙灘上赤足狂奔,內心深處不禁被勾起頑皮男孩的衝動,於是他對著大海吶喊:「薇亞,我愛你:「

  金薇亞被葉千鐘的舉動逗得開心極了,她以為千鐘那一聲吶喊,代表了無比的真誠,她認定那是男人內心徹底的解放與告白。她覺得自己比在台中時更加瞭解、也更能掌握男人的心了!於是她回頭對千鐘露出撫媚的微笑,千鐘看見那微笑,彷彿遊魂看見了招魂旗,趕緊靠過來,從背後緊緊抱住金薇亞。

  「千鐘,你是不是愛我勝過她?」金薇亞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容。

  「我只愛你,從來沒愛過她!」

  「如果---我純粹只是假設,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和她面對面攤牌,你會站在哪一邊?」

  「當然站在你這邊!」

  「那麼,假設我跟她起衝突,你幫誰?」

  「當然幫你,我不會讓你受到任何人的傷害!」千鐘回答得很順口,他以為女人都一樣,喜歡問一些永遠不會發生的問題,來試探男人的真心。

  金薇亞聽了葉千鐘的話,眼底深處卻閃爍著一抹奇異的火花。她靜靜眺望著大海,夕陽已然悄悄沉沒,冥冥夜色中,浪花彷彿比白晝更加動盪不安,

  這一夜,他們回到度假旅館裡,對彼此身體的渴求程度,比平常更加激烈,他們交纏著對方,在靈與欲的交叉點上載浮載沉,忽而猛烈挺進,忽而緩滑甸甸,直到兩人精疲力盡,軟癱癡相擁入夢為止。

  經過三天的靈慾洗禮,回到台中之後,金薇亞果然神采奕奕,煥然一新。眼前的人生旅途,彷彿是幸稱的花朵迎風怒放、希望之鴿滿天飛舞,一切就等著她下定決心去爭取。

  「是該把實情說出來的時候了……:「金薇亞心裡想著。她認為,現在問題的癥結就在於:羅冬美非但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從未愛過她,更不知道她---金薇亞,為羅冬美錯誤的婚姻,忍受過多少委屈。無論如何,現在該是讓羅冬美知道實情的時候了!金薇亞把這個念頭藏在、全一的頭,反覆思量著,她沒打算告訴千鐘,她只是經常偷偷觀察千鐘,看他是否還記得在墾丁海邊說過的話?

  這陣子千鐘發覺,薇亞老是神秘地對著他微笑,他以為是自己近來所發揮的男性魅力使然,內心不禁暗自得意。他想想自己,只不過是個苗栗鄉下出身的憨男孩,從小書念得不怎麼樣,也沒想過這一生會有什麼樣的特殊際遇,高職畢業後他就去當兵,當完兵之後就到台中來找工作。在大都會裡求生存,首先要學會鈍化自己,對於性格敏感的人來說,這是很大的壓力和考驗,但是對葉千鐘而言,要適應業務員的工作性質,並非難事。既然他頗能適應汽車銷售業務,時來運轉,業績長紅,幾年下來,公司為了獎勵他,就給了他一個業務主任的頭銜,這麼一來,他才有了一點點的虛榮感,以為從前未免太小看了自己。

  金薇亞的出現,更是加強了他的這種感覺。想當初,他娶羅冬美,雖說是家人的悠惠安排,但是從小和羅冬美一個村子裡長大,也並非對她沒有半點感覺,只是沒想到這一生,竟會有金薇亞這樣一位既聰明又美貌的女人,甘心傾慕他,要是想得到這一層,他也許不會輕易和羅冬美結婚。對於薇亞的愛戀自己,千鐘總懷有感激的心情:薇亞的癡情.,不但使他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也使他的人生際遇,產生了一種昂揚的夢幻快感。

  尤其是那三天在墾丁海邊,他從沒想過自己原本平凡的生命,竟能被催化得如此燦爛,他以一個凡夫俗子,體驗了那麼戲劇化的、醉人的愛情浪花。這種激情的力量,是羅冬美不能給他的,而金薇亞卻能給他,金薇亞給了他女人最寶貴的處女情操和一切,而他又能回報她什麼呢?

  他曾經不只一次地承諾,說要證明真心,但是他該怎麼證明呢?如果他沒和冬美結婚,如果冬美沒生下孩子來,也許他能證明他會選擇薇亞,但如今……如今他唯一能證明真心的實際行動,就是在七夕情人節這天,買一隻0.五克拉的鑽戒,套在薇亞的手指上。

  這天晚上,他們在燈光優雅的餐廳裡,吃著浪漫的情人節大餐,千鐘把鑽戒拿出來,輕輕套在她的手指上,薇亞臉上流露著喜悅的幸福表情,她看著那枚鑽戒,更加肯定千鐘對她的真情,她知道那枚鑽戒雖不大,所耗費的卻是千鐘一個月的薪水和業績獎金,愛情雖然不應該以金錢來衡量,但不能否認的是,金錢有時也能彰顯愛情的誠意。為此,金薇亞終於賭下了最後的決心……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6-4 10:4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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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平常日子的下午,金薇亞特別避開公司同事的耳目,走路到附近巷子裡,打電話給羅冬美---那電話是她從千錢隨身攜帶的小冊子裡,偷偷抄下來的。薇亞告訴羅冬美,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當面談,請她無論如何一定要來台中一趟。羅冬美在電話裡,顯得相當震驚和疑慮,金薇亞講話時那股不尋常的聲調,使她有著大禍臨頭的不祥預感。

  「到底是什麼事情?」羅冬美的語氣既防衛又緊

  「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很複雜,電話裡說不清楚,我們還是見了面再談……」金薇亞極力維持聲調的平穩。

  「可是我現在正在上班,工廠要出貨,我必須清點貨物、填報表……」羅冬美一時之間心慌意亂,拿不定主意。

  「現在對我來說也是上班時間,我都能請假,你為什麼不能?」金薇亞的態度很堅決。

  「你到底要談什麼?可不可以先透露?多少讓我有個心理準備!」羅冬美急得不知道該用懇求的聲調,還是該強硬。

  「如果你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也不勉強……L金薇亞故意無奈地說。

  「什麼真相?是……是關於千鐘的事情嗎?」羅冬美驚慌得好像失足落水的人,掙扎著要抓住任何東西來充當浮木。

  「你到底要不要來?」金薇亞冷著聲調逼問。

  電話那頭先是一陣緊張尷尬的沉默,隨即傳來羅冬美急促不安的答應聲。

  金薇亞掛了電話,回到公司裡補妝,她今天穿了一套白領粉橘色時髦套裝,胸前別了一枚綠水晶蚵蛛造型的別針,耳下雨圈銀光閃閃的大耳環,左右兩手共戴了四枚裝飾戒指,其中一枚,當然是千鐘送給她的鑽戒。

  打過電話之後,金薇亞心裡似乎顯得特別經松,她臉上洋溢著顧盼自如的光彩,男同事蘇信宏見了她,眼睛突然一亮,說她今天特別漂亮,她知道蘇信宏向來愛開玩笑,卻仍然相信他的讚美是出自真心的,因此樂不可支。當然,千鐘更是早就注意到了,從早上到現在,一有空暇,他就忍不住把目光投射過來。金薇亞因為心裡藏著羅冬美這件事,回報給千鐘的熱情眼波,倒是比平常少了很多,這麼一來,千鐘似乎更加眼饞,視線頻頻追尋著薇亞的身影。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金薇亞假裝要去拜訪客戶,獨自駕車離開公司,來到和羅冬美約定見面的地點:「想飛茶藝館」。走出汽車前,她特別脫去先前所穿的矮跟淑女鞋,換了一雙和衣服同色系的意大利高跟鞋。她搖曳生姿地走入茶藝館內,選定了樓上靠窗,隱密角落的包廂位子,她點了一份茶題美麗的「紫色夢幻」,慢慢綴飲著,預先熟悉環境、沉思問題、醞釀情緒……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若是平常,金薇亞最是不耐煩等人,因為腦海裡缺乏可想的事件,因此總嫌時間過得慢。但是今天不一樣,今天滿腦子想著各種念頭,比如說,該怎麼說服羅冬美把千鐘讓給她?萬一談判破裂,事情鬧僵了該怎麼處理?幸好這裡是公共場所,再怎麼樣,相信羅冬美不敢當眾灑潑,鬧得沒臉吧?金薇亞一邊想著,一邊把眼睛注視著窗外,地無意中發了一會兒呆之後,剛好瞥見羅冬美從一輛出租車下來。

  羅冬美遠從三義,風塵僕僕趕來台中赴約。她早上出門去工廠上班前,並沒有料想到會有下午的這場約會,因此她穿著極平常的淡綠色棉質上衣和長褲,腳下那雙褐色的涼鞋不但腳跟磨損,還沾泥帶土。這一路上,她除了忐忑不安之外,簡直什麼事也不敢仔細想,台中不是她所熟悉的都市,去年她來過一次,今年還沒機會來,作夢也料想不到,竟會是在這種情況下,灰頭土臉地趕來……

  初秋的太陽,不算酷烈,但她總感覺台中的陽光白晃晃的,刀光劍影般叫她頭眼昏花,她腳步虛浮地走進「想飛茶藝館」,服務生招呼她,她夢遊似地站在那兒,恍憾榴忘了該怎麼回答!

  「她是來找我的。」金薇亞態度從容地向服務生解釋,然後她引著羅冬美來到二樓的包廂位置。羅冬美隔著桌子和她對望,金薇亞示意羅冬美先點飲料,羅冬美茫然地瀏覽服務生遞來的茶冊,她望著那堆名稱怪異的茶題___夢裡新娘、綠野仙蹤、北國之春、塔裡的女人:等等,弄得她莫名其妙,只好隨便點個她能看得懂內容的蘋果茶。

  本來,羅冬美一路急切切地趕來,心裡有數不盡約為什麼要問,此刻真正和金薇亞面對面,反而什麼話都絞在喉嚨裡,一句也問不出口了。眼前這個外表時髦盛麗的女人,她只知道她是丈夫千鐘的女同事,不久前,女兒滿月時,她曾來過家裡,她記得金薇亞抱過她的女兒,她們還一起在家後院那棵芒果樹下聊過天。那時候,她曾經留意過金薇亞的美麗時髦,但是沒察覺她的高傲,今天坐在她面前的金薇亞,不但高傲,眼神裡還透露出一股令人捉摸不定的冷漠。

  「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要約你出來見面?」金薇亞等服務生送來羅冬美的蘋果茶之後,才開口說話。

  「你沒說我怎麼會知道!」羅冬美的聲音硬邦邦的,彷彿從緊縮的喉管裡勉強擠出來的。

  「我想,你心裡多少應該有個底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只是想誠誠懇懇和你談一談……」金薇亞試著把聲調放得柔緩些。

  「談什麼?」羅冬美臉色鐵青。

  談什麼!金薇亞輕輕歎氣,她可不喜歡羅冬美那種一味抗拒現實,渾身充滿防衛氣息的態度,因此,她立刻下定決策,從手指上取下那枚鑽戒,拿到羅冬美眼前,靜止了幾秒鐘。羅冬美的目光一橫,迅速從那枚鑽戒上掃過,隨即擺出輕蔑的臉色,把目光移開。

  「你知道這枚鑽戒是誰送給我的嗎?」金薇亞把戒指重新戴回手上。

  「跟我有關嗎?」

  「當然有!這是千鐘送給我的,他說我是他唯一真心相愛的女人,今生今世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辜負我

  「你到底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只想心平氣和跟你談一談,既然你跟千鐘已經沒有感情,何必勉強在一起,一輩子互相折磨呢:這樣下去,除了雙方都痛苦之外,根本也挽回不了什麼,人生就這麼短,把事情談開了,彼此都好過,不是嗎?如果硬要鑽牛角尖,最後可能落得兩敗俱傷,對誰都沒好處……」金薇亞把這番話,說得字字懇切。

  「誰跟你說我跟千鐘已經沒有感情了?」

  「千鐘親口對我說的。」

  「是嗎?千鐘他人呢?是他明你約我出來的?我要打電話問問他……」

  羅冬美話還沒說完,金薇亞就搶著先去打電話給葉千錢。為了避開別人的耳目,金薇亞刻意走出茶藝館,在人行道旁打公用電話。在電話裡,她一方面安撫葉千鐘的錯愕情緒,一方面提醒他別忘了兩人之間的種種承諾,她向千鐘解釋:「今天我約她出來,原本只是想懇求她諒解,請她成全我們,沒想到我太天真了,她很情緒化,一直逼我打電話給你,叫你來當面對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這件事我因為怕你為難,所以想自己解決,沒想到卻連累你……」

  「沒關係、沒關係,你不要自責,反正這是遲早要面對的事情,你等等我,我馬上就到……」千鐘掛掉電話,急著放下手邊的事務,火速趕往。

  一路上,千鐘開著車,耳畔客著的,儘是薇亞在電話裡的淒楚聲調。他是那麼吃驚,以致於定不下心神來好好把事情想清楚,他只感到無比的心虛,這些日子來,薇亞為他忍受了多少委屈,她是那麼美麗癡情,那麼無怨無悔,千鐘推心自問,除了一次又一次未曾兌現的承諾之外,他又給了薇亞什麼?薇亞不但沒責怪他,反而還處處體貼他,如今連這件事---這件他一直敷衍推拖不敢面對的事情,她也幫他體貼設想,怕他為難,所以試圖把責任扛下來。千鐘心裡想著,今天若是再沒勇氣承擔,那麼連他都要瞧不起自己了,他畢竟是個男人啊!男人該有男人的氣魄與勇氣!

  千鐘已然來到「想飛茶藝館」,他步履憂思地走進店內,當地出現在金薇亞與羅冬美面前時,兩個女人同時抬頭凝視著他,羅冬美給了他一對疑慮怨責的眼神,金薇亞卻給了他深情款款的注視,於是葉千鐘不由自主地選擇了坐在金薇亞身邊,那使得羅冬美眼裡幾乎迸出淚花來。

  最開始,三個人都沉默著,等服務生招呼過,並且送來了千鐘所點的花果茶「藍天使」後,羅冬美終於忍不住先開口:

  「千鐘,她說的事情都是真的嗎?」羅冬美面對自己的丈夫,反而不像剛才那麼無助。

  「既然……你都已經知道了,不如我們今天就協議離婚吧!你要什麼條件我都可以答應……」千鐘語氣輕緩,目光微微下垂。

  「離婚?」羅冬美感到頭皮發麻,眼睛一陣刺痛,心酸淚紛紛掉落:「你們真是欺人太甚!」

  金薇亞趕緊遞上面紙,好心安慰:「羅小姐,請你不要激動,這種事情說真的,誰也不願意發生,我瞭解你的痛苦,因為找自己心裡也很痛苦,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受傷害……」

  「你有什麼資格說痛苦?你勾引別人的丈夫,破壞別人的家庭,還敢說不想看到任何人受傷害,真是夠虛偽!」羅冬美不肯用金薇亞遞給她的面紙,自己從隨身攜帶的皮包裡,掏出面紙來揩淚。

  「你憑什麼說我勾引他?你怎麼知道不足千鐘勾引我?」金薇亞用一雙盈滿淚光的大眼睛,注視著千鐘。

  「是我自己克制不住愛上她,你不要隨便指責人家,她沒犯什麼錯,要怪你就怪我吧!」千鐘無奈地說。

  「千鐘。我知道你只是一時被她迷惑,我不怪你,我會等你回頭,你不要忘了我們的女兒,她還小,不能沒有爸爸……」羅冬美眼看著自己的丈夫,一心護著情婦,怎能不心酸。

  「都什麼時代了,還在演這種舊戲!」金薇亞冷冷地插嘴。

  「無論什麼時代,做人還是要有羞恥心!金薇亞小姐,你的確是個很厲害的女人,不但勾引我的丈夫,還虛情假意來我們家看我女兒,你這種女人真是可怕,外表漂亮卻心如蛇蠍,難道你就不怕遭受報應嗎?還是你覺得我們鄉下人好欺負?」羅冬美愈說愈氣,她想到那天金薇亞來家裡作客時,自己不但沒提防,還像傻子一樣熱情款待她,想到自己的愚昧無知,真是懊惱萬分!想到對方的冷靜狡滑,更覺得氣憤難忍!

  金薇亞靜靜聽著羅冬美的嚴厲指責,她沉默不語,只是阻止不了一顆顆晶瑩的珠淚,委屈地掉落下來,她拿起面紙,不停地拭著淚。

  千鐘看得不忍心,試著把話對冬美說清楚:「你不能理智一點嗎?我已經說過了,這件事不怪她,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沒關係,千鐘,讓她發洩吧!」薇亞勉強擠出一絲哀淒的苦笑:「羅小姐,只要你肯成全我們,你想怎麼罵就罵,如果你想打我,也儘管動手,我只希望等你情緒發洩完之後,能夠靜下心來瞭解事情的本質,我和千鐘真心相愛,這種刻骨銘心的感覺,我柑信今生今世沒有人能拆散我們……」

  「天底下就只有你的愛是刻骨銘心,你當別人的感情都是垃圾嗎?」羅冬美悻悻然說。

  「你不要歇斯底里好不好?你這樣大家怎麼溝通?」千鐘沉下臉來,語氣充滿不悅。

  羅冬美看見丈夫處處袒護金薇亞,對自己講話的態度竟如此嚴厲,不禁悲從中來,語氣辛酸:「我不想跟你們溝通,也不會答應離婚,我不離婚是因為我對你還有一份很深的感情,而且我希望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庭。我不想再多說了,現在我只想趕快回家,把這些事情告訴大姊,你知道嗎?千鐘,大姊真的很聰明,上回金小姐來家裡做客,大姊就說她覺得金小姐人怪怪的,沒事老對你拋媚眼,要我多注意你,沒想到事情真讓大姊給料中了,大姊精明,什麼人她都能一眼看穿,這件事我要回去跟她商量,請她幫我拿個主意……」

  羅冬美說完話,隨即站起來表示要離開,臨走前,她用期盼的眼神望著千鐘,沒想到千鐘一聽見羅冬美的恐嚇___要把事情告訴姊姊千算,心佇立刻充滿了憂恩和困頓,茫茫然發著愣,竟沒看見羅冬美的眼神。羅冬美眼著著自己的丈夫千鐘,靜靜坐在金薇亞身邊,運送她一程的情意都沒有,只好強忍著痛心,獨自轉身離去!

  金薇亞凝視著羅冬美留在桌上的蘋果茶,她注意到那杯茶,羅冬美一口也沒喝,她把目光悄悄望向窗外,羅冬美的身影由近而遠,逐漸消失在街道人群中,金薇亞的視線飄向遠方,不知怎麼的,她忽然想起了十五歲那年,父親為了情婦而拋棄她和母親的事情。

  她記得那個矮小凶悍的女人---父親的情婦,竟然明目張瞻鬧到家裡來,母親氣不過和那女人打了一架,母親不但長得比那女人漂亮,連身材也比她高眺,母親擱了那女人一個耳光,把她推倒在地,那女人裝模作樣躺在地上呻吟,父親於是暴怒地追打母親,母親躲進臥房裡,父親拿著一把鋸子,瘋狂砍著母親的房門……

  印象中,她一直不懂,母親明明比那個女人高貴美麗,父親為什麼會變那女人勝過母親?雖然她不懂父親與母親的感情世界,但是她從此瞭解了___愛情其實就像一場弱肉強食的食物鏈,充滿優勝劣敗的競爭陰影!

  她突然有股慾望,想告訴羅冬美,她真的懂得她的心情,她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她真的懂!雖然她知道羅冬美絕不會相信她,她緩緩收回視線,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她慢慢端起杯子,經經驟飲著那只剩半仟,冷了的「紫色夢幻」……

  「喂!金小姐嗎?我是葉千錢的大姊,我勸你不要再糾纏我弟弟了,我跟你講,你年紀不大、長得也不算醜,隨便找個禾婚的男人有什麼難的?何必一定要破壞別人的家庭呢?你做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老天爺在看,你要是不肯覺悟,硬要糾纏我弟弟……,喂、喂!金小姐你在聽嗎?我跟你講,我弟弟的個性我瞭解,他是鄉下出身的老實孩子,要不是你用手段迷住他,他絕對不敢拋家棄子說要離婚,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他誤入歧途、身敗名裂。金小姐,我弟媳婦冬美人乖巧又善良,她拿你沒辦法,我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如果你不聽勸告,繼續糾纏我弟弟,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從現在開始,我會找徵信社日夜跟蹤你,一旦讓我們捉姦在床,或是拍到什麼見不得人的相片,我們一定控告你妨害家庭。這是告訴乃論的罪,我們只告你,不告千鐘,到時候你被判罪,一生都要帶著這個污點,看你還有什麼臉做人。而且就算千鐘真的離婚___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只是假設,法律也不允許他跟你結婚,因為你有通姦罪名確立的事實,所以這輩子你別妄想得到千鐘,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喂!金小姐,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金薇亞坐在辦公室裡,面無表情地接聽葉千算的電話,她一言不發,假裝沒事,為的是怕同事發現異狀。她緊緊塢住電話筒,唯恐葉千算尖銳刺耳的聲音,從話筒裡洩露出來,被旁邊的同事聽到。

  這已經是這個禮拜以來,第三次接到葉千算的電話了,葉千算說話,一次比一次狠毒潑辣,每回薇亞把這些話轉述給千鐘聽,千鐘除了用愧疚的眼神望著她之外,什麼主意也拿不定。她向來知道千鐘敬畏他大姊,但沒有想到,無論他姊姊恐嚇人的話,說得多惡毒,他就是不肯批評自己的姊姊,如果他能裝裝樣子,在背後數落千算幾句給薇亞聽,那也就罷了!偏他對姊姊護短得很。

  「我姊姊就是這樣快人快語,你不要放在心上……」千鐘說到姊姊,語氣總是顯得特別軟弱。

  「你姊姊說我糾纏你,破壞你的家庭,你怎麼說?」薇亞覺得既委屈又氣憤。

  「當然沒有。你沒有糾纏我,都是我害了你,我會找機會跟找姊說清楚……」

  「恐怕在你找到機會跟她說清楚之前,我已經下十八層地獄了!」

  「你別這麼說,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壓力也很大……」

  「你到底還要不要我?」

  「當然要,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的人生就沒有了目標……」千鐘說這幾句話:語氣雖然軟弱,但聽起來卻相當誠懇,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薇亞隱忍的聲調裡,揉雜著一絲絲的淒楚,她多麼期盼千鐘,能夠昂揚挺起那副結實的男人肩膀,把所有的問題和責任都扛起來。

  「還能怎麼辦?日前只有靜觀其變了!以後在一起的時候,要更加小心謹慎,千萬不能被捉到證據……」

  千鐘說這話,不就等於什麼都沒說嗎?金薇亞內心苦不堪言。以後要更加小心謹慎?他們的感情事件,本來就是黑盒子裡的秘密,這下子不但見不到陽光,反而還要貼上嚴密的封條,也許最好能找個黑洞,把這黑盒子深深埋藏起來吧!

  雖說千鐘的優柔寡斷,讓人焦慮無奈,千算的咄咄逼人,更是讓人招架不住。葉千第簡直使出了渾身解數,跟金薇亞耗上了。她三天兩頭打電話來,不但態度愈來愈強硬,話也愈說愈狠絕毒辣。金薇亞何嘗不想裝裝灑脫,把葉千算的話拋諸腦後,置之不理、嗤之以鼻,但人心畢竟是肉做的,哪能刀槍不入,誰又禁得起這種利刃般的言詞攻擊?

  掛掉葉千算的電話之後,金薇亞鐵青著臉坐在辦公桌前發呆,她感覺胸口悶塞,想用力喘口氣,卻又不得不顧慮周圍同事的眼光,她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只好睹暗忍氣,慢慢呼吸,誰知愈忍胸口愈悶,她覺得快窒息了!於是趕緊站起身來……

  「薇亞,有事想請教你。」蕭淑貞忽然喊她。

  「等一下好嗎?我先去洗手間……:「金薇亞強忍著虛弱,拖著千斤重的腳步,雖然她盡可能走得經快些,但胸口的鬱悶,使她的手腳有著酸軟的感覺。走進化妝室之後,金薇亞把自己鎖在最角落的一間廁所裡,她坐在馬桶蓋上,眼淚崩洩不止,她的喉管緊縮,胸口一陣陣抽搐,因為她抽搐得那麼厲害,以致於不得不用雙手緊緊塢住臉,使自己不發出嗚咽的哭泣聲,有一刻,她實在忍不住了,只好用力拱著背,盡量把臉埋向膝蓋,藉以減經胸腔裡的痛苦壓力。

  當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正想走出來時,卻聽見隔壁間沖馬桶的聲音,於是她等了一會兒,確定外面沒人才敢走出來。她站在洗手台前照鏡子,看見自己臉上的粉妝,已經被淚水浸泡成一片模糊,幸好她膚色好,才不致於太狼狽,但是哭過以後的眼睛,卻是紅腫刺痛,她索性把臉沖沖水,先讓眼壓冷卻,然後才回辦公室裡,拿了隨身的化妝包,重新補妝。補過了妝之後,她只留下一句:「去拜訪客戶!」就離開公司,獨自開著車,在市區裡漫無日標地閒逛。

  金薇亞開車繞遍了整個台中市,卻找不到一處可以讓憂傷暫時停泊的地方。這個時候,她不想再聽千鐘講那套陳腔濫調、推諉敷衍之詞,也不想回家忍受母親的逼供和質疑。她考慮一個人去逛百貨公司,這是她平常最喜歡的活動之一,但是今天,無論如何她就是提不起勁來。她覺得有一股鬱悶的氣壓卡在胸口,她需要找個人好好談談——只是隨便說說話,閒聊幾句罷了!因為她向來自認為不是那種愛發牢騷的長舌婦,更不是隨時需要傾訴告解的脆弱女人。

  於是,當她的車繞經美術館時,她不經意停了車,打電話給麥玉霞。本來,她沒打算要打擾麥玉霞太久的,但是麥玉霞接到她的電話,卻顯得非常高興,立刻出來熱情迎接,金薇亞平常不太常來美術館,不知道是不岳為了有別於麥玉霞的保守品味的關係,她寧可參觀百貨公司的商品展示,也不願駐足在死氣沉沉的美術館裡。

  不過今天,既然麥玉霞熱情邀她參觀畫展,她不好意思潑人冷水,只好佯裝興趣,隨著麥玉霞的引導,瀏覽一番展覽室裡的圖畫。有些寫實的油畫作品,她多少看得懂,覺得也還好,但是有些風格抽像的作品,畫面灰澀澀的,她覺得比起路邊攤賈的外銷畫,畫得還差。因此她認為,那些畫家多半是靠著和政府官員有什麼人事勾結的關係,才能把圖畫高掛在美術館裡展覽。反正這種事情,社會上人人都知道,唯一不知道有這回事的,大概只有麥玉霞這種人。

  參觀過了畫展,麥玉霞領著金薇亞,來到一樓休閒角落的景觀玻璃牆前,那兒有幾張活動式的沙發凳,金薇亞與麥玉霞並肩而生,隔著玻璃,她們可以看見外面微黃的午後陽光,映照在翠綠的草茵上,偶爾有落單的麻雀,在她們眼前跳躍。

  「最近好嗎?」麥玉霞想問什麼,卻欲言又止。

  「還好……」金薇亞想說什麼,但是話到了嘴邊卻又吞回肚裡。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麥玉霞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回億,她臉上浮現著笑容:「你還記不記得高一那年冬天,有一個禮拜六下午,婉約我去你家看你織毛衣……:「

  「記得,十年了吧!那件毛衣到現在我都還沒織完

  」金薇亞臉上也漾起天真的笑意。失去她,而激發出爭取她、為她放手一搏的勇氣……心念一轉,薇亞立刻調轉方向,把車開往回家的路。

  回到家裡,發現母親不在,薇亞暗暗鬆了一口氣,這陣子母親的情緒陰睛不定,沒事就想挑剔她,一逮到機會更是語帶玄機,處處冷嘲熱諷,芝麻小事也能數落她半天。這會兒,想必母親是和鄭國詩出去,通常他們都足吃過消夜才回來,有時候鄭國詩會留下來過夜,有時候他只在客廳裡坐坐,喝杯咖啡就離開。

  薇亞走進廚房裡,留意餐桌上是否有母親留下的字條,有時候,鄭國詩臨時要出國談生意,母親匆忙陪去,總會在餐桌上留下類似:「臨時有事去新加坡出差,三天回來。」的字條。薇亞沒看見餐桌上有任何紙條,只看見幾個髒活的咖啡杯,和一大堆橫亂的香煙蒂。她先回臥室,換了輕便舒適的家居服,然後重新來到廚房,檸了抹布,擦拭母親遺落在地板和餐桌上的煙灰,並且清洗那些髒活的咖啡杯,母親常忘了清理咖啡杯,有時候薇亞想起母親孩子氣的行為,總覺得既無奈又好笑。

  人前,母親永遠是那麼美麗出眾、氣質高雅,因為她懂得如何裝扮自己、充實自己、改變自己。她學習美姿美儀,她參加化妝技巧訓練班,她上日語課,她閱讀書報努力吸收知識。雖然她只受過六年的學校教育,但是那無損於它的聰慧靈氣,它是那種天生擅長改變自己的女人,她不但長年訂閱了各類的知名雜誌,甚至還讀過幾章古典文學——《紅樓夢》。雖然她終究沒能讀完《紅樓夢》,但是像那種厚重難懂、字句密麻的小說,除了麥玉霞之外,誰能有耐心讀得完呢?金薇亞自己別說讀了,她連動手去拿的興趣都沒有!

  但是母親為何要勉強自己,嘗試去閱讀那麼艱澀、與生活全然無關的小說呢?她問過母親,母親的回答是:「反正別人懂的事情,我們也要想辦法瞭解它,做人才能有尊嚴!」

  「可是,社會上很少人會浪費時間讀《紅樓夢》,因為那是幾百年前的古書,跟我們現在的生活一點關係都沒有……」薇亞的意思是,掌握社會目前的熱門資訊,才是最重要的,因此台計算機、股票、期貨、英日語、政治議題、明星的花邊新聞……等,總比閱讀《紅樓夢》來得切合實際多了。

  「話是沒錯,不過別人不懂的東西,如果我們也能懂,不是更好嗎?凡事多少研究一點,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母親就是這樣,在輕描淡寫的語氣中,經常流露出她的智能見解,讓薇亞不得不佩服。

  記得有一回,被亞陪母親去算命——那是母親最痛苦的一段歲月,因為離婚後的生活壓力,迫使母親不得不考慮到舞廳上班。算命的鐵嘴半仙一見到母親,就非常肯定地說母親原本是天上的仙女,因為膚犯了天條,被罰降凡間歷劫。算命的還說,這原本是天機,他不應該洩露,但是為了點化母親,他只好破例一次。

  既然一切災難都是注定的劫數,墮落凡間的罪人只好逆來順受,為此,母親才下定決心到舞廳坐台,憑她美貌優雅的風采,很快就成為舞廳的紅牌小姐。不過算命的說的沒錯,母親只是短暫歷劫,劫數歷盡果然否極泰來,就是那個時候,母親認識了鄭國詩,從此跳脫了舞國生涯。

  鄭國詩是貿易公司的老闆,他有一張不容許別人忽視的___典型企業家的臉,方顎寬頤,鼻頭敦實有肉,眉毛粗黑,既使戴著近視眼鏡,也遮不住他那對冷靜的小眼睛所射出來的銳利精光。他的皮膚鋤黑,氣質深沉,嘴唇的線條剛硬,講起話來精悍有力,並且習慣於譏謂現實、嘲弄人情。當時圍繞在母親身邊的男人,鄭國詩並不是財力最雄厚、人才最出眾的,但是母親認為鄭國詩的個性最真實,說話最不會油腔滑調。

  薇亞認為鄭國詩深愛著母親,但她就是不明白,鄭國詩為什麼不給母親一個正式的名分。那年,她才念高一,還留著清湯掛面的髮型,穿著土裡土氣的制服,有一回,鄭國詩帶她和母親去西餐廳吃牛排,她理直氣壯地質問鄭國詩:

  「你是真心愛我媽,還是逢場作戲,只當她是飯後甜點?」

  「你問這什麼話?人小鬼大!」鄭國詩嚇了一跳,立刻端起長輩架子。

  「如果你真心愛我媽,你要怎麼處理你老婆?如果你只是逢場作戲,等我媽青春耗盡、年華老去的時候,你會怎麼對待她?」

  「這種事情很複雜,不是三言二語就能解釋清楚的,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

  「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懂?」

  「薇亞,你只要把書念好,管好你自己就衍了,我的事倩不用你操心……」母親輕描淡寫就幫鄭國詩解了圍。

  當時的薇亞,覺得委屈萬分,明明她是幫母親打抱不平,要逼鄭國詩攤牌,母親卻不領情。雖然,事後母親告訴她:「我現在習慣一個人,生活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結婚?沒事惹來一身騷……」然而,無論如何薇亞就是不肯相信,她認為那只是母親用來掩飾痛苦,淡化委屈的說辭,她猜想母親的內心深處,必定和她一樣渴望著安全感與確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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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4 10:44:15 |只看該作者



  十年來,薇亞從來沒有放棄過這個猜測,雖然她漸漸也感受到,母親確實沒有再婚的打算,但她總以為那是環境所逼,母親只是在壓抑自己罷了!這段日子,自從她和葉千鐘墜入感情漩渦,她覺得自己更能體會母親當年的處境,但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母親看待它的成長與轉變的眼光,總是那麼冷酷無情?她相信母親能瞭解她和千鐘的感情,只是母女倆也許都在猶豫,猶豫著該如何面對互相的質疑?如何使彼此的內心不遭受傷害?

  薇亞把廚房清理乾淨後,走到客廳來,她看見角落那部沾了灰塵的鋼琴,忍不住經輕掀開琴蓋,隨手敲了幾個琴鍵。想當年,母親買這部昂貴的鋼琴給她,還幫她請了鋼琴教師,希望她藉由彈琴而培養出高貴的氣質。剛開始,當她學會彈奏幾首簡單的曲子,也很得意,以為自己還真有點音樂天分。但是漸漸地,她終於瞭解,其實學會彈琴很容易,但要認真談起音樂天分,自己恐怕還欠缺了那麼一點點。於是乎,她誠實告訴母親,不想再學鋼琴了。

  「你沒下定決心苦練,怎麼知道自己不行?」母親當時是這麼勸她的。

  「我自己的能耐自己清楚,再浪費時間學下去,頂多也只是個彈琴匠而已,永遠成不了音樂家,我真的不想學了!」她苦苦向母親說明。

  母親終於放棄了堅持,只是略帶感傷地撫摸著那部黑亮髮光的鋼琴,無奈地間她:「那怎麼辦?這部鋼琴花了三十萬買的……」

  金薇亞輕輕闔起琴蓋,走回自己的臥房,時間還早,洗過澡之後,她還不想睡,只是想躺在床上懶一會兒,想想千鐘、想想自己;想想過去、想想未來……想著想著,她璐起眼睛,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睡夢裡,薇亞依稀聽見了母親怒氣沖沖的聲音:「薇亞,你給我醒來,別裝睡了!聽到沒有……」

  

  薇亞以為是夢,睜開睏倦的眼睛,卻赫然看見母親站在床前,她揉揉惺忪的睡眼,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問了一聲:「媽,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又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今天跟葉千鐘在哪家賓館約會?」織香忍著心痛,講話的語氣既冰冷又沮喪。

  「媽!你到底在說什麼?」薇亞乍聽母親的問話,心裡吃了一驚,臉上睡意全消。她聞到母親身上濃濃的酒精味,立刻故作鎮定地說:「媽,你是不是喝醉了?鄭國詩為什麼要帶你去喝酒?你看你的臉好紅,我去廚房泡杯熱茶給你醒酒……」

  「你不要再裝了!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把話說清楚

  薇亞不理會母親,她下床跟著拖鞋,就往廚房走去。織香尾隨著女兒,站在廚房門口,冷眼觀看女兒的動作,女兒佯裝沒事,鎮定地開櫥櫃、拿杯子、沖茶包……一副不把她講的話當一回事的樣子,看得織香心裡那股怨氣,幾乎要凝結成霜了。

  「媽,你先喝杯茶醒酒,待會兒洗個澡早點睡,明天起床才不會頭痛……」薇亞試著把茶遞給母親,看母親掘強不肯伸手來接,她只好把熱茶端住客廳,哄小孩似的對母親說:「我幫你把茶端到客廳,你可以邊著電視邊喝……」

  織香尾隨著女兒來到客廳裡,她看薇亞把茶往桌上一放,轉身就要離開,這才忍不住咬牙切齒地開口:「金薇亞,你真的以為我怕你是不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執迷不悟,繼續跟我演戲裝蒜,你到底想怎樣?」

  到底想怎樣?薇亞聽見這句無情的質問,覺得腦海裡一片嗡嗡作響。那天在「想飛茶藝館」,羅冬美就是這樣問她的,今晚母親也這樣問她,母親的語氣和羅冬美一模一樣,好像……好像她正在進行什麼可怕的陰謀似的,但事實上,她什麼也沒做,她只是不小心愛上千鐘而已!為什麼沒有人能瞭解?她感到手腳酸軟,只好氣弱語虛地辯白:「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你沒有愛上有老婆的男人?你知不知道葉千鐘他大姊打過電話給我?事到如今,你還想說謊抵賴?」

  薇亞聽見葉千算竟然打電話給母親,不禁頭皮一陣陣發麻,太陽穴猛烈壓縮,剎那間,葉千算那尖酸的語氣、刻薄的腔調和惡毒的指控,一聲聲、一句句,像原音重現似的,在她耳畔迴響起來。她喃喃自語般向母親解釋:「媽,你冷靜下來聽我說,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我跟千鐘,我們是真心相愛……」

  「真心相愛?少在我面前講這種肉麻兮兮的話,天底下未婚男人這麼多,你要不是鬼迷心竅,怎麼會看上葉千鐘?我告訴你,我早就調查過他的底細,只不過是個普通業務員,要人才沒人才,要錢財沒錢財,還不是就一張嘴油腔滑調,當業務員的男人,哪一個不是這樣?」

  「你不瞭解,他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你這樣說很不公平,千鐘他的個性很老實……」

  「你還袒護他,枉費你書念得比我多,頭腦卻這麼不清楚!如果他個性真的很老實,怎麼會背叛他老婆?如果他能背叛他現在的老婆,你憑什麼認定他將來不會背叛你?我數了你一輩子,你還是不明瞭,世間裡沒有任何男人可靠,只有自己最可靠、錢最可靠!手中有了錢,想過什麼日子就過什麼日子,不用提心吊瞻,怕別人遺棄你、背叛你,你就算要當人家的情婦,也要眼睛睜亮一點,找個像樣的男人,別把自己看得這麼不值錢,免費奉送青春,男人得到了你,你又得到了什麼?」織香看著女兒,想起自己,愈說愈怨恨。

  「我跟千鐘在一起,並不是為了錢。我跟你不一樣,我要的是真感情,我不要為了錢當人家的情婦……」薇亞一時恍惚,竟然把話說溜了嘴。

  織香聽見女兒說出這樣羞辱她的話來,只覺得原本散佈在血管各處的酒精,忽然一瞬間都湧上了太陽穴,幾乎要把她焚燒成灰燼了!

  「是,我足為了錢當人家的情婦,我下賤、我活該,老天爺派你來給我現世報,這是我罪有應得的,你要不要替老天爺懲罰我?來呀!我讓你打,你動手吧!」織香說到激動處,竟拖起女兒的手,往自己身上槌打。

  「媽,你不要這樣,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要批評你,我只是……」薇亞氣急語塞,話都絞在咽喉裡,她拚命從母親那裡抽回自己的手,無論如何都不肯讓自己的手,冒犯到母親的身體。

  不料,織香聽見薇亞的話,反而更加氣憤,好像她身體裡有一座活火山,一旦爆發就熔漿飛濺,難以熄滅,任何話都只會激起她更多的憤怒:

  「批評我?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我自己一個人辛辛苦苦把你扶養長大,你父親可從來沒盡過責任,自從娶了我,就把找去在婆婆家,不管我的死活,那時候我才十七歲,被公公婆婆小姑小叔欺負槽踢,每天從早到晚操勞家務,做牛做馬。小姑跟我同年齡,人家命好讀五專,每天快快樂樂去上學,我呢?必須像女傭人一樣服侍她,她吃的飯是我煮的,她的衣服髒了要我洗,地放學回來,脫下制服換上漂亮的衣服,出去逛街、看電影,我卻挺著懷孕的大肚子,洗她丟過來的臭襪子。她一輩子瞧不起我,從來沒用正眼看過我……,現在卻換你,換你瞧不起我,是不是因為找這個母親當得不夠偉大?什麼樣的母親才算偉大?我只有小學畢業,沒有任何謀生技能,你要我怎樣在社會上求生存?一定要去做幫傭或洗碗女工,把自己弄成樵粹可憐的樣子,才是偉大的母親嗎?」

  薇亞怔忡地聽著母親的悲切怨語,她很想把話解釋清楚,但是整個人卻彷彿陷在真空裡,失去了地心引力、失去了跟外界聯繫的能力。她好像被一層無形的密閉玻璃罩封住了,因此呼吸困難、手腳乏力。地想打破那個隔絕她和母親溝通的膜罩,她茫茫然使出全身力氣,撞向客廳通往陽台的玻璃門……

  玻璃應聲碎裂,薇亞躺在地板上,被刺痛的感覺抓回現實。織香目睹女兒的瘋狂行為,一時之間,被她額際滴落的鮮血,嚇得臉色蒼白,她趕緊拿毛巾擦拭女兒身上的血跡,當她檢視過女兒身上的傷痕,發現只是淺淺的割傷之後,她淚流滿面,聲音嗚咽地說:

  「你……你這不是在欺負我嗎?要是你父親不拋棄我,你敢這樣對待我嗎?」

  「我好想死!」薇亞終於淒楚地吐出這句話,然後她像個孩子似的,躺在地上,倦著身體,放聲哭號。

  織香面對女兒的崩潰,忽然不知所措。女兒長大了,不再是從前的小女孩,她不但抱不動女兒,長久以來,更足不習慣碰觸女兒的身體,因為女兒和她一樣,已經是成熟的女人。她不想讓女兒躺在玻璃碎片中哭號,那哭聲叫她心緒煩亂,她實在不曉得該如何處理,只好含淚走入臥房,撥了電話給麥玉霞。

  麥玉霞很快地趕來,織香把藥箱交給麥玉霞之後,就鎖住房門不再出來。麥玉霞把金薇亞扶進臥房裡,哄著她停止哭泣,幫她消毒傷口敷上藥,並且試著擦去她臉上的淚污___可是那淚水,永遠擦不完似的,才擦乾便又滴落下來。

  半夜裡,級香瞄著腳尖,悄悄走到女兒的房門口,聽見女兒躺在床上,輕聲和麥玉霞說著話,她才安心回到客廳,清理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之後她熄了燈,獨自坐在黑暗的客廳裡,等待著黎明……

  清晨,麥玉霞從金薇亞房裡走出來。

  「杳姨,你一夜沒睡嗎?」

  「玉霞,你老實告訴我,薇亞是不是很恨我?」

  「香姨,你多心了!據我所知,薇亞不但從來沒有恨過你,她還以當你的女兒為傲呢!」麥玉霞發覺香姨正陷入一場深沉的凝思,似乎聽不見她說的話。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顧不了什麼道德是非了,我只能選擇保護自己的女兒。如果薇亞沒有那個男人真的活不下去,我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被欺負,我不准任何人傷害她,我要葉千鐘當著我的面發誓,要他給我一個交代……」織香凝思的眼神裡,暗藏著一股懾人的剛毅。

  薇亞不到原先的汽車公司上班,已經一個多月了,母親幫地出學費,讓她去學計算機,母親語重心長地說:「學個一技之長,總比當業務員好……」

  薇亞認同母親的想法,乖乖接受母親的建議,每個禮拜到計算機教室上三天課。由於她向來對高科技名詞,以及各類尖端信息,懷著崇拜心情,因此,她非常用心去上那計算機課程。聽課的時候,她用的是聆聽真理福音的虔誠態度;抄筆記的時候,她用的是抄寫幸福秘訣的熱情;上機實習的時候,她用的是對夢想成真的偉大嚮往……

  關於薇亞和千鐘之間的感情習題,雖然薇亞並不希望母親插手,但母親硬要干預,她也無可奈何。

  織香三番兩次打電話給葉千鐘,要求葉千鐘提出負責的具體承諾。織香講起話來,是那麼咄咄逼人,葉千鐘除了唯唯諾諾,勉強說些空洞誠懇的話,來應付搪塞之外,簡直無力招架。

  「葉先生,身為一個母親,我有資格替我女兒討個公道,關於這點,你同意嗎?」織香的語氣始終維持著客氣而淡漠。

  「當然,我想我能瞭解您的心情……:「葉千鐘的聲調是那麼誠惶誠恐。

  「你是個結過婚的男人,有老婆有小孩,我女兒跟你在一起之前,可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小姐,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請您放心,我會想辦法負責的……」

  「負責只是兩個字,小學生都會寫!葉先生,找女兒天真無知,不瞭解人心險惡,你可不要以為我是那種沒見過世面的女人。你有個厲害的大姊,曾經打過電話給我,看樣子你老婆有你大姊撐腰當靠山,你們人多勢眾,我們薇亞該怎麼辦?」

  「請您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好好想一想,我會給您一個交代的……」

  「你大姊口口聲聲說我沒把女兒管教好,我跟她說這種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她又說要找徵信社跟蹤、拍照、捉姦什麼的,揚言要告我們薇亞妨害家庭,不知道葉先生對這件事情,有什麼看法?」

  「除非我死,否則我絕對不會讓她們這麼做!」

  「大家都是出過社會的人,葉先生應該聽過口說無憑這句話吧?你想想著,我女兒也是人,她雖然不是什麼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可也是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我能眼睜睜看著她被人糟蹋嗎?你說我身為母親的人,應該做何感想?」

  「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我罪孽深重,虧欠你們太多了,您希望我怎麼做,請給我一個方向好嗎?」

  「如果你真的有誠意要解決問題,不如這樣,明天晚上,我請你來家裡吃個便飯,我們面對面再談……」

  織香眼看著事情已經在她的掌握中,聽葉千錢講話的語氣,知道他性格有點軟弱,並不是難以對付的男人,於是她預留了日後的空間,不想把話說盡,找到適當的時機,就冷冷掛了電話。

  薇亞在旁邊偷聽母親講電話:心裡暗暗替千鐘捏了一把冷汗。母親剛掛掉電話,薇亞就焦躁不安,如坐針氈,一心只想去探採千鐘的反應。她從客廳嫂回自己的寢室,夢遊似的,不知不覺竟然換好了衣服,也抹過了粉餅唇膏,隨便抱兩本計算機書籍,拿著筆記本和磁盤片,假裝要去計算機教室上機實習。

  「這段期間,賓館最好少去,萬一當真被人家抓到證據,我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救不了你!」織香眼看著女兒那副沉不住氣的德性,雖然心知肚明,也只好無奈任由她去了。

  薇亞約了千鐘在「想飛茶藝餡」裡見面,千鐘面對她,一臉惶惑失措,和他平常在工作上所表現的沉穩態度,簡直判若兩人。

  「你媽媽她……約我明天晚上去你家吃飯!」

  「我知道,剛才我一直在旁邊聽著她講電話。」

  「怎麼辦?」

  「你跟她兒個面也無妨,反正這是遲早要面對的事情,說不定見過面以後,會改變她對你的看法……」

  「可是,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這件事一定要這麼急嗎?」

  薇亞原本這趟出來,是要幫千鐘打氣,順便套套招,仿真對策,讓千錢熟悉母親的脾氣和禁忌的,她以為千鐘會想知道,明天該如何應對說話;該帶什麼見面禮物才能討她母親高興?沒想到,千鐘不但不提這些重要細節,反而一副千為難、萬無奈的態度,害她內心深處,隱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那你的意思是明天不想來我家?」

  「當然不是!你別誤會,我只是覺得壓力好大

  「怎樣才能減輕你的壓力?」

  「讓我靜靜地握著你的手吧!」

  千鐘試著像以前那樣,深情款款地凝視她,薇亞沒有抗拒,她讓千鐘恣意揉捏她的手,只是她內心深處那團模糊的失落感,忽然像一場剛升起的冷霧,正無聲無息地擴大蔓延著。

  「千鐘,待會兒我要去上計算機課,不能陪你太久。明天的事情,你要鼓起勇氣面對,我媽沒那麼可怕,她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了你!說句不怕你笑的話,那些有錢的大老闆想見她,她還不一定肯賞臉見人家呢!」

  薇亞說完話,丟下吶吶的無言的千鐘,獨自走上街道。今天根本沒有計算機課可上,她腳步游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有一會兒,她停下來,很想轉身跑回茶藝館尋找千鐘,但是心底那般莫名其妙的倔氣,卻不允許她回頭,她只好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街的轉角處,她忽然停在那兒不知該如何是好,茫然之中,故意讓手中的書掉落在地上,當她蹲身撿回地上的書時,忍不住偷偷把目光向背後遠遠掃瞄過去……

  這麼一回頭張望,可就讓她更失望了!千鐘並沒有按照她所期望的那樣---癡情地尾隨在她後面。薇亞歎了一口氣,拖起沉重的腳步,只好繼續向前走去,平常上課的計算機教室就在附近,薇亞既然漫無目標,無處可去,只好試著走入計算機公司,問櫃台小姐:

  「我是基礎班的學員,請問現在可不可以上機實習?」

  「按照規定是不可以,不過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我還是可以特別通融你,請進吧!現在是高級程序設計班的實習時間,他們講師叫做霜哲偉,也在計算機教室裡,待會兒你有什麼問題,就盡量去煩他好了!」櫃台小姐講起話來像個男人婆,聲調又快又百,常常喜歡故作幽默。

  薇亞經常觀察這個計算機公司的櫃台秘書,她很不以為然,像那樣馬臉厚唇、髮型呆板、衣著土氣的女人,竟也能在計算機公司當秘書,可見世間事真是不公平。想起自己以前在汽車公司當業務員,看見客人進門,就要起身恭迎,虔誠喊唱:「歡迎光臨。」沒想到眼前這個外貌平庸的櫃台秘書,講起話來卻大模大樣的,好像她就是老闆似的,完全不遵守當職員的本分。

  更不可思議的是,薇亞曾經看過那些計算機工程師們,和櫃台秘書打趣說笑,有時竟讓她不得不懷疑,那些研究尖端科技的男人,對女人的鑒賞角度和品味,是否已經發生了某種革命性的變化?這問題讓她暗暗心驚,她念頭一轉,安慰自己:也許是那些高科技的男人,成天把眼睛盯著計算機屏幕,腦海裡只想著高深的計算機程式,久而久之,他們對於女人的美麗風情的感受能力,已經形同退化或消磁了吧?像這樣的男人,其實也很讓人同情,要是有機會,薇亞絕不會吝惜拋滾些美麗女人的柔情魅力,去喚醒男人本能中,對於女人味的傳統知覺。

  想著想著,金薇亞不知不覺就顯露出了自信的微笑,她昂首挺腰,搖曳生姿地走進計算機公司附設在二樓的教室。冷氣房裡,放眼看去,幾十部計算機整齊排列在那兒,來上機實習的人數大約二十個。金薇亞左著右望,選定了霜哲偉斜後方那部計算機,她筆直走過去,輕經坐下來,按了計算機開關,一對好奇的目光卻不斷掃瞄著霜哲偉的計算機屏幕。

  霜哲偉,這名字薇亞不是第一次聽到,就是霜哲偉本人,薇亞也見過幾次。在計算機訓練班裡,幾乎人人都聽過霜哲偉,倒不是因為他的名字特殊的緣故,而是電腦訓練班的助教和櫃台秘書,老是把「霜哲偉」三個字掛在嘴邊,程序Run不出來,找霜哲偉!計算機當機,問霜哲偉……,諸如此類,經由大家的熱心傳播,於是「霜哲偉」這個名字,就像某人感冒打噴涕所噴出的飛沫,迅速擴散在計算機教室的空氣中,一不小心,就人人都受到了感染。

  關於霜哲偉的傳奇事跡,金薇亞所聽到的,還不只是他在計算機方面的優異才華。人家說霜哲偉是國立大學研究所畢業的碩士,說他同時扶有電子工程和企案首理的雙學位,人家也說他曾經在政府的研究機構裡,擔任過工程師,因為不滿公家機關的斤位素餐風氣,憤而辭去公職,轉而投入計算機信息業。據說霜哲偉這個人,最難能可貴的不是他的高智商,而是他平易近人的個性。他不像一般高學歷的專業人士那樣---開口是深奧的專業名詞,閉口是死守本位主義的信念,渾身上下,連呼出來的廢氣都充滿了恃才傲物的味道。

  總之,傳說中的霜哲偉,根本從頭髮到腳趾甲,都是用最優異的高級細胞所組成的。金薇亞偷偷打量霜哲偉的背影,是的,霜哲偉身上果然有些與眾不同的特徵,比如說,金薇亞發覺,霜哲偉的頭髮是自然發,那和大部分直髮的國人相比,顯然是有所區別的。

  此外,霜哲偉天生一張秀氣的娃娃臉,他的眉毛黑鬱鬱的,厚厚的近視眼鏡下,是一雙形狀柔和,冷靜中略帶羞澀的眼睛,他的鼻樑細細長長的,習慣於沉默的堅毅薄唇,顏色淡淡的,就是那不常睫太陽的肌膚,也顯得相當白淨。霜哲偉的個子不寫,身材略瘦,他經常穿著格子襯衫和淺色休閒褲,活脫脫把一股濃郁的學院氣息,背負在身上,永遠不想擺脫掉似的。

  幾天前,金薇亞在一本趣味休閒書裡,看到一篇談論心靈穿透術的文章,使她非常感興趣。雖然,她自認為不是那種盲信書中文字的人,然而有時候,當她在書中發現一些和她的內在想法,能夠契合的東西時,她就會對那些文字深信不疑。那篇文章是說,人們具有一種屬於精神念力的潛能,當我們集中精神凝視著某人的背影,並且在心裡不斷地點念,那人會被我們的精神念力所感應,不知不覺就回頭張望……

  金薇亞曾經在公車上試過幾次,還居然都靈驗了。這會兒,她想試試霜哲偉,她定睛凝視著霜哲偉的背影,默默施展念力,她集中精神,一次、二次、三次……霜哲偉全神貫注在計算機屏幕上,對金薇亞的念力遊戲毫無反應。金薇亞覺得遊戲失敗,索然無趣,正要放棄時,霜哲偉忽然轉過臉來,迅速瞥了她一眼。金薇亞彷彿受到鼓舞,立刻精神振奮,臉上綻放出驚喜的笑意,眼中盈滿迷人的光彩。

  隔了幾秒鐘之後,霜哲偉再度回頭,所不同的是,這一次霜哲偉回頭的速度很慢,他好像在沉思什麼,把眼光停留在金薇亞臉上,打量她好一會兒才開口:

  「咦!你是誰?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

  「我叫金薇亞,是基礎班的學員,櫃台秘書說可以來上機實習,所以我就來了!」金薇亞嬌聲回答。

  「學計算機就是要經常上機才學得好,你有空就來練習,很好!」霜哲瑋的聲音不像外表那麼秀氣,而是低沉理性的腔調。

  「請問你是不是霜哲偉講師?」

  「你怎麼知道?我又沒告訴你?」

  「櫃台秘書告訴我的,她還說如果有問題可以請教……」

  「可以啊!你現在有問題嗎?」

  「目前沒有,不過待會兒可能會有……」金薇亞說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向電哲偉揪去,眼睫毛一眨,露出了撫媚的笑容。霜哲偉直楞楞看著她,一副不明究裡的呆模樣,好一會兒才突然會意過來,嘴角臨時想擠出個笑容來響應,卻因為不習慣這種男女間心領神會的遊戲方式,而使得笑容充滿著羞澀。

  金薇亞看到霜哲偉回她一笑,立刻覺得沾沾自喜,內心飄飄然。她向來知道自己很能夠勾動男人的心,不但千鐘抗拒不了她的魅力,看來就連霜哲偉這種高智商、高學歷的男人,也很難不回頭多著她一眼。想到的這裡,內心感到相當欣慰,頓時生出一股寧為女人的感動滋味,暫時取代了先前和千鐘見面時,所殘留下來的低落情緒。

  不過千鐘在她心裡的地位,當然還是無可取代的。因此,當她晚上回家之後,心裡對千鐘明天要來會見母親的事情,還是百般牽掛,她一偵同機恕仙母規談淡」鐘,滿腦子以為該把千錢的優點,先向母親說明,這麼一來,明天母親見到了千鐘,才能很快發現千鐘的好處。可是母親偏偏裝作忘了明天的事情,整個晚上,一會嫌地板髒,東擦西抹:一會兒心血來潮,忽然翻箱倒櫃,找尋一件從沒穿過卻突然想起來的衣服,忙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件衣服,她卻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隨手又把衣服丟回櫃子裡。

  「媽,你明天不是約葉千鐘來家裡吃晚飯嗎?」薇亞終於忍不住,直截了當地開口。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做打算!」織香冷冷丟下一句話,轉身又到客廳去,把酒櫃裡的瓶瓶罐罐搬來挪去。

  就這樣,母女兩個僵持了一個晚上。薇亞懷疑母親根本沒有誠意要會見千鐘,她開始擔心母親是否另有目的?她對母親的冷淡感到不滿,卻又無計可施,總不能直截了當地質問母親:「媽,你是不是打算在明天的食物裡下毒,害死葉千鐘?」

  到了下半夜,薇亞睡不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愈想腦海中的思緒愈紛亂,於是她下床,也學母親翻箱倒櫃,翻山了一大堆舊什物,找出十年前織了一半,曾說織好要給麥玉霞看的那件針織毛衣。那是一件墨綠色的外套,十年前她織好了前襟和一隻袖子,不知道為什麼,十年來一直忘了織另外一隻袖子?如今看著那件千頭萬緒的毛織物,竟回想不起來當初的織法。

  隔天中午以後,薇亞從睡夢中醒來,想起昨天夜裡的事,心情有點無奈,想想今天,不曉得該怎麼安排,她躺在床上費盡思量,好半天才勉強起床來。她跋著拖鞋,到廚房沖牛奶喝,發現母親也才剛起床,正在餐桌前喝咖啡。薇亞想問母親,晚餐打算準備什麼菜餚,織香看女兒湊過來想說話,卻不耐煩地端起咖啡杯就往客廳走,不給女兒開口的機會。薇亞被母親的態度搞得一頭霧水,她不想再自討沒趣,只好也把牛奶端進臥房裡,然後一整個下午躲在房裡心煩意亂。

  到了傍晚,織香終於從臥房出來,走到廚房,她從冰箱裡拿出一盒牛肉,打算做紅燒牛腩。

  「媽,千鐘他們家有不吃牛肉的禁忌!」薇亞一看見母親的動作,立刻跟過來探測。

  「既然他這麼遵守家規禁忌,他們家祖宗應該再立個規定,叫他結了婚就不准在外面偷腥!」織香把牛肉丟在流理樓上,語帶嘲弄地對女兒說:「不吃牛肉的人,也不見得比誰高級,這樣好了,牛肉我吃,等他來了,我開個魚罐頭給他吃,反正又不是請女婿,何必那麼慎重!」

  「媽,我看你去休息好了,晚餐我來煮吧!」薇亞委婉地建議。

  織香一雙精明的眼睛,在女兒臉上掃視了一下,看女兒那副心急不堪的模樣,她不想再多說什麼,只是歎著氣,不置可否地離開。薇亞等母親離開廚房,便收起那盒牛肉,另外從冰箱裡搬出鮭魚、雞肉、蝦仁、洋蔥、蕃茄、瓜果蔬菜、八角茵香、蔥姜蒜辣……等等,準備精心烹調一頓關係著自己終生幸福的晚餐。

  晚上七點左右,薇亞擺好了滿滿一桌的食物,左盼右顧,就是不見千鐘的影子。織香早把冷嘲熱諷的話,說了不知幾籮筐。薇亞內心焦急,卻不斷以路上塞車的理由,試圖幫千鐘解釋,安撫母親的情緒,她甚至委婉地勸母親先吃飯。

  「客人沒到,主人吃什麼飯?」織香沒好氣地說。她看見女兒煮了那一桌豐盛的菜色:心裡就惱火,女兒不但把冰箱裡的食物全煮空了,還擅自使用了她所收藏的名貴磁器,餐桌上甚至鋪著精美的桌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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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4 10:44:57 |只看該作者



  薇亞正要找話來虛應母親,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她急忙接起電話,果然是千鐘。千鐘在電話裡,軟弱心虛地說他臨時有事,沒辦法來赴約吃晚餐,他問薇亞可不可以改天……。薇亞心裡雖然受了創痛,但她不願讓母親察覺,因此掛掉電話之後,她故意忽略千鐘的氣弱心虛,佯裝著體諒千鐘,替他說明了缺席的原因:

  「公司臨時有緊急事件要處理,所以今天晚上千鐘他沒辦法來。在社會上工作就是這樣,領人家的薪水,常常身不由己……」

  「枉費你忙了半天,煮了這麼多菜,我們兩個只好慢慢吃,這堆菜,我看差不多要三天才吃得完!」織香經描淡寫地說,她似乎對葉千鐘的矢約毫不在意,順手翻開電子鍋,幫自己盛了一碗飯,也幫女兒盛了一碗。

  那天晚上,薇亞幾乎嚥不下那碗飯,她表面上佯裝著沒事:全裡卻恨不得立刻找到千鐘,當面問他個明白

  千鐘好像故意躲著薇亞似的,三天後才讓薇亞找到他。當他們在常去的「想飛茶藝館」裡碰面時,千鐘面對薇亞的質疑,除了一臉懊悔的神情之外,根本無言以對。

  「千鐘,你這個樣子,我到底該怎麼向我媽交代?難道你說過的那些承諾,都是騙人的?你怎麼忍心這樣對待我!」

  「我沒有騙你,我確實是真心愛你,只是我最近壓力真的好大,請你原諒我!」

  「我可以原諒你,問題是我媽她……」

  「你放心,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我會打電話向你媽媽賠罪!」

  於是當天晚上,葉千鐘終於鼓起勇氣,打了電話給薇亞的母親。織香接到葉千鐘的電話,聽做口口聲聲說抱歉,一副懊悔欲死、難堪羞愧的樣子,織香沒把對待女兒那套冷潮熱諷的手段,拿來對付葉千鐘,她只是冷靜地說:「既然葉先生覺得來寒舍吃飯,精神壓力這麼大,那我們就改個地點見面吧!明天晚上七點,我請葉先生到「楓丹白露」餐廳吃個飯,請務必賞臉……:「

  第二天晚上七點左右,織香和女兒準時來到楓丹白露餐廳。母女倆站在餐廳門口,就外人的眼光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對美麗相當、氣質各異的姊妹花。無奈她們左等右盼,就是遲遲不見葉千鐘的影子,最後只好先進去餐廳用餐,並且預先交代櫃台服務生,萬一葉千鐘趕來,記得通知她們。

  這一餐飯,薇亞吃得很慢,雖然她實在毫無胃口,卻不斷裝出熱絡的態度,故意和母親談論食物的美味程度與烹調手法。織香倒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彷彿今晚她只是和女兒出來用餐,葉千鐘來不來,她都無所謂似的。而那天晚上,葉千鐘果然再度爽約了!

  之後的一整個禮拜,織香看女兒神色樵摔,精神委靡,眼眶下那兩個明顯的黑眼袋,好幾天不曾消失,只好不斷地勸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認清楚事實就好了,你還年輕,將來的機會還多著,以後眼睛放亮一站,比葉千鐘條件好的男人,滿街都是,隨便找一個都勝過葉千鐘。女人的感情最寶貴,不能糊里糊塗就付出……:「

  織香說了半天,看女兒毫無反應,只是窩在沙發裡,低頭搓弄著手中的棒針,正在織一件幾年前沒織完的毛衣。依照女兒往常的個性,最愛頂嘴,每回聽見她說什麼,總要努力抗辯:「媽,你不瞭解……,其實事情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諸如此類的話。這幾天,織香看女兒連頂嘴的意圖都沒有,只是在那兒拚命織弄毛衣,看她樣子,似乎忘了當初的針法,因此不停地折拆織織、織織拆拆,浪費時間卻毫無進展。

  「織不出來就算了,要什麼式樣的毛衣,去百貨公司的專櫃裡挑一件,不是省事多了!」織香故意說。

  「自己親手織的,跟買來的意義不同!」薇亞終於輕聲開口。

  「反正現在天氣還熱,織毛衣做什麼?」織香只想引女兒說話,試探它的反應。

  「等冬天才要織,那就來不及了……」薇亞喃喃自語,把一團毛線扯得更用力。

  那個禮拜有個假日,織香悠惠女兒打電話給麥玉霞,邀請她來家裡。薇亞以為母親又要陪鄭國詩出國了,每次母親陪鄭國詩出差,總會建議她邀請麥玉霞來家裡住幾天。薇亞也正想找麥玉霞說說心裡的話,這些日子來,她有苦難言,都快悶出病了,她打電話給麥玉霞,麥玉霞很快就趕來。奇怪的是,麥玉霞剛到,鄭國詩也來了!

  薇亞把麥玉霞帶到自己的臥室裡,關起門來,兩個女孩兒窩在窗邊的沙發上,薇亞一雙失魂暗淡的眼睛揪著麥玉霞,正想說句知心話,告訴麥玉霞,她之所以今天會和千鐘落人這場僵局,都是母親一手造成的……話都還沒說出口,就聽見母親來敲門:

  「薇亞,你們兩個準備一下,鄭叔叔說待會兒帶我們去卓蘭玩。」

  「我不想去,你陪鄭先生去就好了。」薇亞開門拒絕母親的提議,它的語氣很堅定。

  織香聽了也不氣惱,她只是悄悄把暗示的眼神向麥玉霞望去,麥玉霞立刻會意,趕緊幫腔:「薇亞,出去散散心吧!」

  「你想去嗎?」薇亞轉身疑惑地看著麥玉霞。

  「應該是吧!今天天氣這麼好,偶爾換個心情,離開市區,到郊外透透氣也很不錯……」麥玉霞溫婉地說。「那好吧!既然你想去,我們就跟他們一起去了。」薇亞語氣相當無奈。

  「對嘛!今天碰巧鄭叔叔說要去卓蘭著貨,他公司裡有一批貨,最近包給卓蘭的小工廠代工,他想去巡察進度,我就說我們跟他去卓蘭玩,他去看貨,我們看風景,兩全其美。你們兩個趕快準備一下,下午陽光強,多擦點防曬乳液,待會兒就出發了……匕織香說完話,滿意地回寢室化妝更衣。

  鄭國詩等在客廳裡,獨自坐在沙發上著報紙。薇亞在房間裡換衣服,麥玉霞也來到客廳,和鄭國詩一超看報紙,他們兩個各自盤據著一張沙發,既不交談,眼神也從不互看。麥玉霞打從少女時代開始,認識了金薇亞,也同時知道了鄭國詩,十年來,她見過鄭國詩無數次,鄭國詩也同樣看熟了麥玉霞,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兩人之間,從來沒有正式交談過任何一句話,即使他們常常必須像現在這樣---一起坐在客廳裡,共同分享一份報紙……

  當麥玉霞與鄭國詩兩個,幾乎連報紙的分類廣告都看完了之後,金薇亞母女才終於打扮好,準備要出門。織香今天似乎特別快樂,臨出門前,她找出了三頂漂亮的草帽,帽上裝飾著醒目的蝴蝶結,織香先挑了一朵金鳳蝴蝶,配她自己挪身茶色亮金的絲質套裝。然後她把紫蝴蝶給了薇亞,搭配薇亞的紫色紗質碎花裙,蝦後哪頂綠瑚埃,日好和麥玉霞的淡綠棉質背心裙相映襯。

  大約下午雨點左右,織香、薇亞和麥玉霞,坐在鄭國詩舒適豪華的轎車裡,吹著冷氣,外頭世界儘管烈日灼熱、路況不平,卻絲毫影響不到車內的她們。薇亞和麥玉霞坐在後座,各自據著一扇車窗,呆望著窗外,不知是想心事,還是看風景?織香和鄭國詩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閒話,鄭國詩不是那種擅長調笑的男人,因此他的話題通常離不開公司的業務狀況和報紙上的新聞時事。

  卓蘭的鄉村,景色秀麗樸雅,遠處是層峰相疊,翠墨潑染的群山,近處是一畦接一畦,農人辛勤墾植的美麗果園。熟透的軟枝楊桃,在空氣中散發著誘人的甜味,一串串紫水晶般的葡萄,垂掛在綠色棚架上,吸收日光的照耀,農家屋舍旁所種植的絲瓜,像玉一樣鮮翠可愛

  「借問在座有沒有客家人?」鄭國詩忽然語氣詭異地問,這句話當然是要問麥玉霞,只是麥玉霞一時竟領會不過來。

  「鄭先生在問你話!」薇亞扯了麥玉霞的衣袖。

  「間我什麼?」麥玉霞從發呆裡忽然回過神來,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問你會不會議客家話,待會要請你當翻譯員。」薇亞故意逗麥玉霞。

  「不行!我不會……」麥玉霞信以為真,急著推拒.

  「既然如此,那我要鄭重宣佈一件消息---我們現在已經進入豬舍,請大家待會兒下車走路要小心,別踩到豬糞了!」鄭國詩說完話,自己先乾笑兩聲,織香和薇亞也忍不住笑了,就麥玉霞一個人,呆頭楞腦,不仰聽不懂鄭國詩的俏皮話,竟然還信以為真.

  「為什麼我們要去豬舍?哪不足很臭嗎?」麥玉霞滿臉納悶,低聲間薇亞,

  薇亞一聽,簡直被逗得樂不可支,她笑得掩臉捧肚子,解釋給麥玉霞聽:幹不是真的豬舍,只是在說農家村,那足鄭先生諷刺人的話。」

  「是很臭!待會兒你下車,千萬則呼吸,否則被熏中毒就麻煩了!」鄭國詩著麥玉霞一派天真,忍不住繼續逗她。

  「鄭先生,我同學人很單純,你不要老說些雙關語,害她緊張!」薇亞笑嘻嘻跟鄭國詩說話,

  鄭國詩把車開過一段碎石路,停在一棟石綿瓦搭建的建築物前面,車子尚未熄火,一個體型敦實矮健的中年婦人,遠遠迎了過來。那婦人身上穿著尼龍花布衫和半長褲,頭髮燙得貼松,臉上堆滿巴結討好的笑容,謙卑的腰不敢挺直似的。

  「看見那個客家婆沒有,別看她個子長得矮小,人倒精明厲害得很,她是這個村子代工團的團長。」鄭國詩下車前,不忘了先用調侃的語氣向大家說明。

  「今天真是難得,不知道什麼風把貴人都吹進了我們這個小地方,鄭董今天怎麼有空來?哇!鄭董真是好福氣,夫人氣質這麼高貴,兩個小姐也都長得漂亮……:「那婦人拉長聲調,說話時鼻笑嘴笑,只有眼睛不笑。

  鄭國詩轉那婦人滿嘴的阿諫,未曾理會,織香也是淡然處之,不把眼神和那婦人交會。薇亞看那婦人的舉止氣味,隱約就想起了一個仇人來---葉千算,光是外表體態像,還不算什麼,就是那婦人講話時呼呼嚷嚷的客家腔調,最讓她覺得刺耳。一行人當中,只有麥玉霞向那婦人露出笑容,那婦人感激地對麥玉霞連連點頭,笑吟吟回報她的善意。

  「黃嫂,你賺那麼多錢,生活還過得這麼節省,連冷氣都捨不得買……:「鄭國詩跨進那棟石綿瓦搭建的建築物裡,看見幾名做代工的客家婦女,聚在那悶熱的屋裡,圍著簡陋的工作台,正勤勞地埋頭穿線,織著網球拍。那屋裡到底堆滿了加工品,織香、薇亞、麥玉霞只好站在騎樓下。

  「哪有賺什麼錢!你們當大老闆的才賺錢,我們只是賺一口飯吃罷了!很抱歉,客廳亂糟糟,請大家委屈一下,坐在門外比較通風涼爽。」黃嫂說著,額上沁著汗珠,急得喊兒子、罵女兒,叫家人搬椅子出來給客人坐。

  鄭國詩故意走到工作台前東翻西看,檢查那些加工成品的規格。織香、薇亞、麥玉霞坐在騎樓下,忍耐著電風扇吹來的一陣陣熱風。薇亞低聲向母親埋怨那鐵製的圓凳難坐,織香沒說什麼,只是站起來到處走走看著,薇亞跟隨在母親旁邊,不肯再生那硬鐵凳,只有麥玉霞坐得住。麥玉霞心細,看見那屋裡深處,有個穿舊汗衫的中年男人,閃身探了一下頭,立刻又縮回去,想必那人是黃嫂的丈夫吧!黃嫂的兩個女兒,大約十二、二歲,趁著假日也幫忙母親做加工,黃嫂的兒子,只有八、九歲的年紀,好奇地走到門外打量鄭國詩的轎車,後來也和父親一樣,一溜煙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這麼大一片葡萄園,收成以後,利潤很高吧?」織香站在騎樓下,眺望著門外的葡萄園,忽然轉頭問黃嫂。

  「今天葡萄豐收,價格卻大跌,其實也沒什麼利潤。您要是不嫌棄,採些回去吃好嗎?」黃嫂趕緊回答。

  「當然好,就怕你捨不得!」鄭國詩立刻開玩笑地

  「鄭董愛說笑!自己家裡種的葡萄,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鄉下土產,就怕你們嫌棄,我哪會捨不得……」黃嫂嘴裡說著,立刻準備采葡萄專用的簍子和剪子,戴起袖套,喊女兒出來幫忙采葡萄。

  「我看你還是繼續忙你的事情,葡萄我們自己采,讓我們體驗一下采葡萄的樂趣吧!」織香裝著體諒的聲調說。

  「采葡萄其實是很辛苦的工作,哪有什麼樂趣……」黃嫂趕緊解釋。

  「就讓她們三個去採吧!她們沒采過葡萄,一定覺得很好玩。」鄭國詩忙著幫腔。

  「我怕你們把漂亮的衣服弄髒了……」黃嫂細心地陪笑。

  「有什麼關係,衣服穿出門,就算沒髒,回家也要洗呼!」織香說著,主動接過黃嫂的剪子和簍子,把那頂金鳳蝴蝶的帽子戴上,領著薇亞和麥玉霞,興致高昂地走進葡萄園。

  鄭國詩留在原處,繼續和黃嫂核對帳目。薇亞和麥玉霞抬著婁子,跟隨織香鎖入葡萄園裡。織香看見那棚架上,一串串美麗熟透的葡萄垂掛在眼前,開心得像個孩子似的,東采一串、西采一串,高跟鞋走過松土,踩得地上一個坑一個洞的。偶爾,除了停下來揮手趕蜜蜂之外,她手中的利剪興奮得幾乎停不住。薇亞和母親一樣,笑聲連連,完全沉浸在免費采葡萄的快樂中。麥玉霞卻只是幫忙抬婁子,她對采葡萄這件事,似乎並不覺得有趣,但是織香和薇亞同她笑時,她還是陪著她們笑。

  沒多久,織香已經剪滿了一大簍的葡萄,但是她意猶未盡,繼續采第二簍,採完了第二簍,雖然覺得手酸、肩膀有點麻,但是欲罷不能,勉強再采第三簍,採到一半時,織香受不了臂酸,就換薇亞接手,一直到第三簍也裝滿了,母女倆才肯停手。

  滿滿三大簍的葡萄,擺在黃嫂家的騎樓下,讓人垂涎欲滴,引得黃嫂家附近一群淘氣小孩,紛紛湊過來,好奇嘴饞地張望,黃嫂出聲斥喝,趕得其它小孩哄然散去,只剩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還賴著不肯走。小男孩長得方頭山額,眼窩深深的,鼻孔掛著膿涕,嘴角倘著涎,滿身髒垢,他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伺機要靠近葡萄,每挪進一小步,他就先假裝站在原地不動,過了一會兒,看沒人罵他,才又移動腳步,偷偷再跨前一步。

  織香三人坐在騎樓下休息,那小男孩像日影一樣,慢慢移到了她們面前,然後站住不動,把一雙好奇的眼睛,輪流盯住她們的臉,瞧了好半天。

  「好髒的小孩!」薇亞忍不住低聲說,她看那小男孩用手指挖著鼻孔,不但弄得滿臉鼻涕,指甲裡也儘是黑垢,讓人覺得有點噁心。

  「不知道是不是智障小孩!」織香發覺小男孩死盯著她,只好無奈地把臉轉開。

  小男孩的眼神,像一隻無知的小動物,眨也不眨地呆望著她們,她們不知道那小男孩的意圖,只好假裝沒看見他的存在,故意把視線移開,若無其事地交談著。好一會兒之後,那小男孩又移了一下腳步,然後停下來看大家沒理他,於是悄悄又移動了一下……。最後終於到了葡萄簍旁邊,小男孩突然摘下一顆葡萄,敏捷地塞進嘴巴裡,然後又摘了幾顆藏在口袋裡。織香、薇亞和麥玉霞都看見了小男孩的行為,她們對那小男孩的詭異舉動,感到有些厭惡和無奈,但也只是冷漠地把臉轉開,故意假裝沒看見。小男孩看沒人罵他,於是繼續大膽地摘葡萄……

  那小男孩眼看著詭計得逞,最後拿了一大串葡萄正要走開,黃嫂突然衝過來,氣憤地搶回葡萄,打了小男孩幾下,把他衣服口袋裡的葡萄全翻出來,連小男孩嘴裡合著的那顆,也硬生生把它擔出來。黃嫂嚴厲斥罵那小孩:「髒鬼!你摸過的東西誰敢吃?快滾回家去!」小男孩不肯走,黃嫂推他,小男孩卻賴在地上哭泣,氣得黃嫂只好把那小男孩摸過的那些葡萄,丟到餵豬的餾桶裡。

  黃嫂進屋裡去時,織香、薇亞對那小男孩的哭聲充耳不聞,麥玉霞卻突然站起身來,她走到簍邊摘了一小串葡萄,放在小男孩的手掌心裡。小男孩得了那串葡萄就不哭了,麥玉霞催促他快走,小男孩怕黃嫂又來搶回葡萄,聽麥玉霞的話,趕緊回家去了。麥玉霞哄走小男孩後,若無其事地坐回剛才的椅子上,織香和薇亞對它的行為,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她們只是覺得,把那討厭的小鬼哄走也好,省得大家看了心煩。

  傍晚,同台中的路上,織香只擔心著車後行李箱那些新摘的葡萄,會不會因為車子的顛皺震動而爛掉?鄭國詩卻突然若有所思地說:「薇亞,今天的事情你都睜亮眼睛著清楚了?將來你要嫁入,千萬記住,絕對不能嫁給客家人,客家媳婦多操勞,你願意嫁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一輩子做牛做馬,當個黃臉婆嗎?別傻了!」

  金薇亞終於有機會和麥玉霞談談內心的苦悶。母親陪鄭國詩出差,三天後才會回來,金薇亞於是約了麥玉霞來家裡共進晚餐。

  秋日黃昏的雲空,城市高樓上,一枚紅橙橙的夕陽,像盞幽思懷古的大燈籠,斜照著廚房的窗口。金薇亞穿著炊事裙,在流理台前,正料理一道微波爐食物---醬汁雞腿。麥玉霞優閒地坐在餐桌前,一邊觀賞金薇亞的烹飪廚藝,一邊傾聽她的心事。

  「這件事之所以會搞成這樣,都怪我太天真了!本來就不應該讓我媽介入,我發覺,任何事情只要被我媽插手一管,總會變得更複雜、更難收拾。說真的,我不怪千鐘,千鐘的個性我瞭解,他不是那種應變能力很強的男人,萬一他真的和我媽見面,一定會受到嚴重的傷害,所以千鐘暫時不和我媽見面,這個決定也許是對的。這陣子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仔細想過,我終於想通了!你聽過薑是老的辣這句話嗎?我媽其實不是真心想成全我跟千鐘,她只是用了一招欲擒故縱的詭計,你懂嗎?沒錯!她很高明,表面上我是敗給她了,可是我相信我跟千鐘的感情,我們會度過這場危機的,我想時間會證明一切……」金薇亞的態度異常平靜。

  「你有沒有聽過當局者迷這句話?」麥玉霞溫婉的語氣裡,有股耐人尋味的深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外人當然很難理解我和千鐘之間的感情,但是無論將來的結局如何,找想我只能告訴你---我不後悔,真的不後悔!」金薇亞突然轉身面對著麥玉霞說話,她把腰脊用力頂住流理台,說話的語氣有點激動,當她用殉道者的淒美聲調說話時,似乎連她自己也受到了深深的感動——感動自己對於愛情的無怨無侮!

  麥玉霞靜默不語,只是眼神認真地凝望著金薇亞,兩人對望了幾秒鐘,麥玉竇的唇角忽然出現一抹淡淡的笑意。金薇亞轉身將雞腿放進微波爐裡,然後開始在水槽裡沖洗芥蘭與香菇,旁邊瓦斯爐上正燉著一鍋牛肉,流理台上還有一隻準備清蒸的鏞魚。

  

  金薇亞把洗淨的鮮香菇,撈到玷板上切絲,切著切著,她忽然察覺自己的內心深處,似乎不像嘴裡說時那麼肯定:心裡有一股隱約模糊的不確定感,像潛伏在平靜湖面下的暗流,悄悄侵襲過來,她其實想抗拒內心那股暗潮,卻還忍不住無奈地說:「其實,曾經愛過就是一種收穫,不是嗎?」

  「也許吧!在感情的世界裡,每個人所追求的層次都不同。」麥玉霞認真思考著金薇亞的話,並且露出諒解的微笑。金薇亞很想假裝灑脫地對麥玉霞聳肩一笑,不料因為失手掉落了幾顆香菇,在她彎腰撿回地上的香菇之前,卻來不及響應麥玉霞什麼……

  門鈴忽然響起,麥玉霞起身代替金薇亞去開門,門外站著一位西裝革履,中等身材,面色有點蠟黃,頭髮卻染得漆黑的中年男人,麥玉霞認得他是金薇亞的父親……金逸儒。幾年前,麥玉霞曾經陪金薇亞回台北探望生病的爺爺,那時她見過金逸儒。

  金逸儒穿著一身汗縐了的白襯衫,打著花領帶,臉上有股疲倦味,也許是因為開車過久的緣故---風塵僕僕的趕路容易使人疲憊眼花,當他驚然看見麥玉霞來開門,心中不免駭然驚愕,以為幾年不見,女兒的容貌竟然改變如此大,讓他感到好陌生!一會兒神智清醒過來,才想起了麥玉霞是薇亞的高中同學,依稀之中,他記得麥玉霞臉上那善解人意的笑容。

  「薇亞在家嗎?」金逸儒說話的語氣,就像偶然來訪的客人,帶著澀澀的尷尬。

  「薇亞在廚房,香姨去日本,金伯伯請進!」麥玉霞幫金逸儒遞了室內拖鞋,帶領他往廚房裡走來。

  「薇亞,你爸爸回來了!」麥玉霞先走到金薇亞背後,輕聲告訴她,然後回到餐桌旁,坐在角落的位置。

  「薇亞,你在忙什麼?」金逸儒慢吞吞走進廚房,他輕喚一聲女兒的名字,站在廚房中央,等待女兒轉身。不料,金薇亞只是專心切著菜,遲遲不肯回頭看望父親一眼。金逸儒受女兒冷落,只好衝著麥玉霞尷尬一笑。

  「薇亞,你爸爸來看你了!」麥玉霞提高聲調,試圖幫金逸儒解除難堪。

  「我聽到了!」金薇亞語氣不悅,依舊不肯轉身。

  「金伯伯要不要到這邊來坐坐?」麥玉霞對金逸儒露出無奈的微笑。

  「沒關係,讓她忙吧!我們別吵她……」金逸儒這句話既是安慰麥玉霞,也安慰自己,他走到餐桌旁,坐在麥玉霞身邊,試圖掩飾困窘:「你最近好嗎?」

  「我很好,日子過得沒風沒浪,平平淡淡,倒是薇亞,她現在學計算機,以前那個汽車公司的工作已經辭掉了。」麥玉霞當然知道金逸儒想瞭解的是薇亞的近況,不是她的。

  「學計算機很好,比買車好多了!社會進步很快,火垣年頭計算機業最吃香,連我都想改行賣計算機了。」

  「金伯伯最近好嗎?」

  「馬馬虎虎啦!最近跟人合資,在彰化地區買下一間紡織廠,今天去看廠房,路過台中,順便來這裡看看

  麥玉霞雖然認真聽著金逸儒說話,卻不時把眼睛瞄向金薇亞的背影。金薇亞始終不肯轉身化解尷尬,麥玉霞表情無奈,金逸儒只好枯坐乾笑。天色漸漸暗下來,剛剛霉局掛在窗邊的夕陽,已經剩下一絲絲微弱的迥光返照……

  「我還有事要趕回台北,我先走了!」金逸儒站起來,忍不住對麥玉霞說。

  「金伯伯這麼快就要走?」麥玉霞想婉留,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你不留下來吃晚飯?我已經煮好了!」金薇亞突然轉身,語氣冷怨地對父親說話。

  「不用了,反正我還不餓,回台北再吃吧!」金逸儒離開前,順手按了電源開關:「廚房這麼暗,為什麼不開燈?」

  「剛才你來之前還很亮……」金薇亞看見燈光亮起來,她急忙轉身再度背對著父親,不想讓人發現她眼裡其實擒著淚水。

  麥玉霞無奈,只好代替金薇亞送她父親到門口,她站在那兒,目送金逸儒搭乘電梯下樓之後,才又轉回廚房,告訴金薇亞:「你爸爸已經走了!」

  「這是什麼樣的父親?三年不曾見面,才來一會兒就走,還說他只是路過台中,順便來看著……」金薇亞眼眶發紅,聲音便咽,她憤然把一隻調理鋼摔在地上。

  「薇亞,你這不是在折磨自己嗎?你明知道你父親是被你冷落,因為難堪才走的,如果你想念他,希望他留下來,剛才為什麼要這麼崛強?」麥玉霞說著,走過去撿起地上那把摔出凹痕的調理鍋,輕輕將它放在流理台上。

  金薇亞沉默不語,她把烹調好的食物,端到餐桌上,和麥玉霞一起面對面坐下來,靜移地吃著飯,等情緒平靜下來,才又開口說話:

  「以前沒人給他難堪,他還不是就這麼走了。算了!反正我也分不清到底是愛他,還是恨他?我曾經做過一個很可怕的惡夢,夢見我用一把生鎔的鋸子,將他鋸成一塊一塊的,然後丟到海裡去餵魚,醒來的時候,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你說我潛意識裡,對他到底是愛還是恨?」

  「人家說夢往往與現實相反……」

  「也有人說夢是潛意識的反射,不是嗎?算了!不要再談他,反正人已經走遠,再談下去也不能使他回頭,你要不要聽聽霜哲偉的事情?」

  「誰是霜哲偉?」

  「他是我去上課那家計算機公司的工程師,還兼任電腦程序設計班的講師……」

  於是,金薇亞開始講起霜哲偉的事跡,她把那些從別人口中聽來的,關於霜哲偉的天才智商、外貌輪廓,以及別人對霜哲偉的讚美詞,點點滴滴,一字不漏地說給麥玉霞聽。

  要是能選擇,這會兒她其實還是願意談談千鐘,但是這段日子以來,千鐘的軟弱表現,讓她心裡好酸楚。每回相聚,千鐘口口聲聲強調他的壓力大,懇求薇亞諒解,然後一次又一次,千鐘用他男人的原始力量---激情與渴欲,來達成他和薇亞之間的默契----曾經愛過就是一種收穫。

  這是無可奈何的感受,麥玉霞能懂嗎?麥玉霞當然不懂,麥玉霞是個沒經歷過男人的女人,情慾的深處,那種難以自拔的淪陷,既危險又飄醉的悸動,麥玉霞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溫婉笑容,怎麼能懂呢?

  晚餐後,麥玉霞和金薇亞聊了很久,才告別離去。金薇亞獨自坐在客廳裡,窩在沙發裡看電視,她向來喜歡著綜藝節目,聽流行音樂,電視上正播放的那一支支描繪男歡女愛的MTv畫面,配著旋律動人的歌曲,叫金薇亞內心深處那道渴欲的裂縫,悄然擴大,她試圖要忽略它,無奈愈是掙扎,那道裂縫就愈是深陷難耐。終於,她忍不住還是撥了電話給葉千鐘……

  雖然,薇亞和千鐘之間的愛情習題,正陷入低迷難解的膠著狀態,但是人只要還活著,日子總要想辦法過下去。

  在計算機教室上課久了,金薇亞漸漸熟悉了霜哲偉。計算機班的學員,下課後經常相約到附近茶坊吃點心,有幾次,霜哲偉也參加了,當在場的女學員七嘴八舌、說說笑英時,霜哲偉只是聽著,他不大說話。金薇亞總是偷偷觀察著霜哲偉,霜哲偉秀氣的臉龐,配上一對深沉專注的眼神,常令金薇亞感到好奇與迷惑。

  聰明如霜哲偉,當然察覺了金薇亞經常投注過來的眼神,偶爾,他也會回報給金薇亞一個澀澀的微笑,那讓金薇亞不免有著受寵若驚的喜悅,和一絲絲的驕傲,她以為霜哲偉對她有著特別的注意,心裡難免暗自得意

  男人終究是男人,再怎麼聰明的男人,也總是敵不過女人的美麗風情吧?她認為霜哲偉遲早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但是,經過好長一段時間之後,金薇亞終於瞭解---有些男人其實比女人活在更深沉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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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4 10:45:41 |只看該作者



  霜哲偉就是這樣的男人,霜哲偉的眼裡似乎只有電腦,大部分時間,他凝神專注於計算機屏幕,不在乎外界的紛憂擾嚷與人事滄桑。偶爾,他用著靜譏沉思的表情,接受了金薇亞的溫柔注視,然而,光是善意的承受,那畢竟還是不夠,霜哲偉的沉默被動,終於逼使金薇亞沉不住氣。於是有那麼一天,金薇亞故意逗留在計算機教室,等所有人都離開了,只剩下霜哲偉,她走到霜哲偉身邊,假裝平常的語調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也好!我知道有一家餐廳菜色不錯,不過離這裡遠一點,大概要走十五分鐘的路程,我常常自己散步到那邊吃飯,你要不要試試?」霜哲偉沉思了一會兒,態度自然地說。

  金薇亞當然對這樣的提議,充滿興趣。

  華燈初上,夜光如晝,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人潮擁擠的街頭時,金薇亞才驚覺外表斯文秀氣的霜哲偉,在人群中,竟是那麼的孤傲與落落寡歡。

  「你覺不覺得奇怪,社會上有些人,成天吃飽了沒事,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街頭閒逛,真是浪費生命,那些人看起來大多兩眼空洞、目光無神,簡直就是行屍走肉,為什麼他們不好好規劃人生,找些有意義的事情做呢?」

  「也許他們只是很單純地把逛街色作一種休閒方式吧!」金薇亞努力讓臉上的笑容維持在不尷尬的狀態,雖然她被霜哲偉的話,隱約刺了一下,但回頭一想,霜哲偉又不知道她平常沒事也愛逛街,因此這些話,鐵定不是針對她個人,她又何必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自尋煩惱呢?

  「可是根據我的觀察,逛街似乎達不到休閒的效果。」

  「那要怎樣才能達到休閒效果?」

  「看書或運動。看書能讓精神充實,運動可以鍛練身體,放鬆壓力。」

  「可是住在都市裡,很難找到運動的空間……」

  「說的也是,都市文明的擁擠與污染,很容易使人心腐敗墮落,你想不想離開都市,偶爾到鄉間看看秋天的蘆葦?」

  「好啊!到那裡去?」

  「到嘉義去!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那裡馬路邊的水溝旁,常常有野生的蘆葦……」

  就這樣,於是在某一個晚秋的假日裡,金薇亞隨著霜哲瑋,驅車前往嘉義市。嘉義對金薇亞而言,是個陌生的地方,然而這件事情的本身,就金薇亞看來,是多麼浪漫溫馨---男人帶著他傾慕的女人,回到兒時的故鄉,著那童年熟悉的蘆葦花,開在秋天的馬路旁……

  金薇亞陶醉在這深情浪漫的幻想中,可是這一路上,從台中到嘉義,霜哲偉並不多話。他只是專注於開車,那種神情和專注於計算機屏幕,幾乎沒有兩樣。金薇亞不習慣這種沉默的氣氛,她的眼屠常常偷瞄著霜哲偉,霜哲偉臉上的表情卻非常沉靜安然,他完全浸淫在這種無言的旅途中,享受著人我兩忘的相處哲學,看他的模樣是那麼容易沉醉,境界是那麼高深難測,使得金薇亞也小心翼翼,不敢隨意開口驚擾他。

  偶爾,當霜哲偉開口說話、發表感觸時,金薇亞總是鬆了一口氣,雖然她急於想附和,或參予討論,但是霜何偉的話題,卻讓她插不上嘴。霜哲偉要不就是分析計算機科技的展望與前途,要不就是批評時政,或議論社會的種種矛盾現象,碰巧這些都不是金薇亞精通的談天資料。雖然如此,金薇亞還是努力說些話,讓自己著起來像個有見識的新女性,即使她所能做的,只是把霜哲偉的意見,重新用自己的話陳述一遍,因此她不知不覺裡,老是重複著相同一句開場白:「哦!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

  「薇亞,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要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所以我希望你有空的時候,要多看點書,最好能養成閱讀的習慣……」最後霜哲偉語重心長地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凡事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金薇亞不由自主地回答。

  霜哲偉終於把車停泊下來,他領著金薇亞穿過擁擠的市集,走進一條彎曲狹長的窄巷裡,那窄巷兩旁,儘是簡陋陳舊的屋舍,窄巷中還有窄巷,屋舍同樣是釘釘補補、拼拼湊湊的。金薇亞著見有一戶人家門前,破籐椅上坐著目光呆滯的老人,老人穿著泛黃的汗衫,和洗薄了的寬鬆睡褲,臉上的皺紋像是用刀刻劃上去的,歲月的風霜在他的沉思中靜止著,宇宙的光陰和他的視野一起遺失了:金薇亞以為老人是睡著的,但走近了著,才發覺,那厚重的眼袋中,裡藏著一雙醒著的眼睛。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是你小時候曾經住過的地方吧?」

  「這裡就是眷村,聽過吧?看見這些人沒有,他們是一堆爛肉,活著只是在等死罷了!我在這裡住過,太瞭解這些人了……」

  霜哲偉冷漠調侃的語氣,讓金薇亞打從腳底冒起一陣不自在,她倉惶地把眼睛轉開,怕那老人其實是聽得兒的,雖然她不瞭解眷村,但是霜哲偉的話,在她聽起來是那麼樣的惡毒!她不能瞭解:為什麼霜哲偉要如此無情地批評自己曾經住過的地方?為什麼有這麼多憤世嫉俗的情緒?

  就金薇亞所知,社會上大部分的人都在致力於包裝自己,塑造自己的形象,對於自己的過去出身,總要把那不好的部分忽略掉或極力隱瞞,若是不小心被人發現了真相,也要裝出滿腹委屈的樣子,想辦法說個謊掩飾過去。至於那發覺真相的人,也會將心比心,懂得體貼別人的苦衷,凡事點到為止,不必深究,大家心照不宣,所謂「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這不是社會上約定俗成的遊戲規則嗎?為什麼霜哲偉孤傲的眼裡,彷彿沒有這個遊戲規則的存在,她揪了霜哲偉一眼,只見霜哲偉一臉冷漠,完全沒有感受到金薇亞的擔憂。

  「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不是說來看秋天的蘆葦嗎?」金薇亞試圖轉移話題。

  「沒什麼:只是剛好經過這裡,順便帶你來參觀一下,讓你見識見識人間的活墓園……」霜哲偉忽然笑著說。

  金薇亞聽見霜哲偉講話那麼詭異辛辣,心底忽然有股莫名的畏懼。

  幸好不久之後,他們離開了眷村,霜哲偉的話題才開始多了起來。當他們來到郊區,著見山溝旁的蘆葦花飄白的時候,霜哲偉一反平常的深沉,忽然變得像個小男孩一般,眼裡閃動著稚氣的光彩,臉上浮現難得一見的開朗笑容,他對金薇亞訴說童年孤苦的歲月,回憶曾經獨自騎著卻踏車,來到山溝前看煎葦花的故事。說著說著,他淘氣地跳下山溝,採了一把野生的蘆葦花,送給金薇亞,金薇亞感動地握著那把蘆葦花,陪霜哲偉站在溝堤上,眺望白雲遠方。

  「薇亞,你對末來有什麼規劃?」

  「我?我想的不多,也許先找個穩定的工作再說吧:你呢?你有什麼夢想:「

  「過兩年,我打算出國丟念博士,目前的工作也許只是過渡期……」霜哲偉講起他的夢想時,臉上浮現堅毅執著的神情。金薇亞覺得霜哲偉的話,不是說給她聽的,他只是在對蘆葦花說話。

  「我曾經有過一個夢想,想去日本學服裝設計……」金薇亞說這話,只是想湊趣,她的聲調既不執著,也沒有任何自信。

  「服裝設計?你是說學做衣服?又不是做和服,為什麼要去日本學?國內不是有很多縫紉教室……」霜哲偉一臉納悶。

  對於霜哲偉的疑惑,金薇亞無言以對,她只覺得怔忡不安與難堪,是啊!她很少意會到自己的夢想是多麼渺小,她一向只想到眼前的事情---想著愛情,想著生活,想著如何變成衣著光鮮、意氣風發的美麗女強人。她從媒體信息的大海中,努力拼湊出自己所要認同的價值觀,構築自己的生活形象,但有時候她不得不感到挫折,不得不羞愧,因為她發覺自己身上有著和美麗女強人格格不入的劣根性---她喜歡烹飪、喜歡縫紉、喜歡打毛衣。更可恥的是,雖然她鄙視傳統女性的附庸角色,認同現代女性應該從男人的奴役夢裡覺醒,追求平權與獨立自主,但是潛意識裡,她對愛情婚姻的渴望程度,依舊強烈……

  金薇亞的迷憫與難堪,並沒有獲得霜哲偉的體諒,反而讓他感到百思不解,他向來對任何問題,都抱有追根究柢的好學精神,因此,從嘉義回到台中之後,事隔多天,他仍然鍥而不捨地追問金薇亞:

  「你真的打算去日本學服裝設計?」

  「只是隨便說說,聊天的話題嘛!」

  「如果你有心唸書,我建議你不如在國內隨便考個大學唸唸……」

  「我知道!」

  對於霜哲偉的建議,金薇亞只好採取敷衍的態度,勉強應付,誰說她不想念大學,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這是自然的定律,但是問題就在於:現實狀況絕不是像霜哲偉所講的那樣,「隨便」就能考個大學來唸唸!連續三年沒考上大學,這個殘酷的事情,對金薇亞而言,曾經足一場什麼樣的傷痛,也許霜哲偉永遠無法理解吧?

  一整個冬天,金薇亞嘗試要走入霜哲偉那屬於菁英份子,知識與理性交織的世界裡,但愈走下去,她就愈覺得今年的冬天會很冷。每當他們走在大街上,霜哲偉總是獨自走在前面,有時金薇亞快步跟上來,想和霜哲偉並肩同行,但不知不覺裡,金薇亞卻又遠遠落後……

  總之,像霜哲偉這樣的男人,似乎連走路都非常專注,因此金薇亞只要稍一分神,就失落了和他並肩同行的機會,久而久之,他們只好維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一前一後的走路態度,在彼此之間形成了慣性定律

  十二月底,霜哲偉生日那天,金薇亞親手編織了一條茶色圍巾,藏在牛皮紙袋裡,趁著霜哲偉正在操作電腦時,悄悄遞給了他。霜哲偉打開袋口看見那條圍巾,他似乎有點驚訝,但是目光很快又冷靜下來,重新回到計算機屏幕上,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晚上到我家,我們一起吃火鍋。」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去超市買火鍋料,一起回到霜哲偉住的公寓裡。火鍋的熱氣驅走了不少寒冷,霜哲偉在餐桌前,談了很多個人的身世,原來在高中時代,他就已經父母雙亡,全由年長十歲左右的哥哥和姊姊照顧他。霜哲偉的哥哥是大學教授,姊姊是高中數學老師,面對自己的坎坷身世,高中時代的霜哲偉,曾經有一段時期意志非常消沉,就是那個時候,他常常放下書本,獨自騎著腳踏車去看山溝的蘆葦花。有一回,被他嚴厲的姊姊發現,姊姊冷冷瞪著他說:「霜哲偉,你要是沒考上國立大學,就去念軍校,別想我會浪費錢讓你去念私立大學,想混吃等死,你還沒那個命!」

  霜哲偉非常感激姊姊當年對他的當頭棒喝,一語驚醒夢中人,要不是姊姊的嚴厲激將,他不敢想像自己要如何度過那段動盪不安的危險成長期,說不定今天的他,就會和別人一樣隨波逐流,浪費生命呢!

  如今,姊姊結了婚,和姊夫住在台北,哥哥雖然在台中買了這棟公寓,但是為了做研究方便,經常住在學校的宿舍裡,並不是每天回來。當然,他住在哥哥的房子裡,也不是全然沒貢獻,霜哲偉指著廚房裡那座超大容量的冰霜,得意地告訴金薇亞:「這冰箱是我買的!」

  金薇亞溫柔地傾聽著,臉上照例堆滿了體貼的笑意,只是這頓火鍋吃得愈久,她的心情就愈迷櫚,交往這麼久了,霜哲偉與她之間,從來沒有任何具體的親密動作,連手都不曾碰觸過。今天她陪霜哲偉回來,一路上,霜哲偉提著金薇亞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沒多說什麼,入門以後,霜哲偉把裝圍巾的紙袋,碩手放在客膚的沙發上,從此好像忘了似的,再也不曾提起。

  「你要不要試試新圍巾,那是我用棒針織的,花樣很特別,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金薇亞終於忍不住說。

  她逃離了餐桌,跑到客廳來找那條圍巾,霜哲偉跟隨過來,金薇亞把圍巾捧在手上,一副忍不住要幫霜哲偉披上的焦慮模樣,霜哲偉只好接過那軟茸茸的毛織物,難為情地將圍巾勉強披掛在脖子上……他是難為情!女孩子親手為他纖的圍巾,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承受,他不習慣溫情,只好以冷漠來掩飾:

  「台灣的冬天似乎沒冷到需要圍巾……」

  「寒流來的時候,還是可以派上用場……:「

  金薇亞的眼底,有一股很深很深的失望,她覺得自己永遠沒有能力走進霜哲偉的世界,霜哲偉的世界是那麼深沉冷靜,甚至深奧晦澀。吃過了這一夜的火鍋,他們的關係仍然若即若離。霜哲偉依舊習慣走在金薇亞前面,金薇亞只能無奈地望著他的背影。

  於是有那麼有一天,當他們走在街頭人群中時,金薇亞望著霜哲偉專注行走的背影,她忽然停住腳步,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決定轉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霜哲偉發覺了,他在人群中只駐足回首了幾秒鐘,就毅然而然地繼續向前邁進……

  金薇亞赤裸著身體,縫綺在葉千鐘身上。大過年期間,外頭飄著濕風冷雨,寒夜裡,男人的體熱,讓人分外覺得溫暖安適。街道外的空虛寂寞,驚擾不到汽車旅館內---浪漫套房裡的醉人燈光,縱然只是短暫的取暖火花,又何必白白浪費能源呢?還是及時行樂吧!

  金薇亞嬌吟地索求,葉千鐘奮力挺住男人的尊嚴,然而自從半年前,金薇亞與羅冬美攤牌的事情發生之後,他總是有著力不從心的感覺,也許是內心深處的愧咎感在作祟吧?金薇亞也著得出來葉千鐘的疲倦窘態,因此她意興闌珊地從葉千鐘身上滑下來。

  「千鐘,你最近身體好像不大好?」

  「沒什麼,我休息一下,待會兒就恢復了……」

  「我問你,你跟她還有接觸嗎?」

  「偶爾,她會要求,我只好勉強敷衍,總不能……」葉千鐘羞愧地回答。

  「她是不是很貪婪?要不你怎麼……」金薇亞冷冷地說。

  「沒有啦!你不要胡思亂想……」

  「世間事就是這麼不公平?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可是我呢?我只是你兩個女人當中的一個。不管怎樣,我還是要勸你多愛惜自己的身體,能不要就不要!」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跟她只是不得已才在一起,我的一顆心全都在你身上,她發育不良又生過小孩,怎麼能跟你比呢?像你這麼豐滿的女人,真的會迷死男人!」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自己這麼有魅力?」金薇亞眼裡有著蒙隴的笑意。

  「相信我,我是男人,我瞭解男人……」葉千鐘輕聲說。

  金薇亞忽然從被窩裡爬起來,她光溜溜地站在鏡前,望著自己的恫體,發了一會兒呆,千鐘躺在床上納悶地看著她,以為她又想到了什麼新鮮花招,正想問她,卻看見她在鏡子裡笑起來,回頭對千鐘說:「改天趁我媽不在家時,我偷偷燉個人參雞,給你補補身子!」過完了舊歷年,金薇亞結束了計算機訓練課程,她在一家計算機代理商的門市部,找到一個展示員的工作。春末夏初的季節裡,金薇亞任職的計算機公司,參加了一項全國性的計算機信息展,金薇亞隨著公司的安排,在展覽會場裡,充當解說員。

  在為期兩星期的展覽活動期間,金薇亞天天把自己梳理得光鮮耀目,賣計算機畢竟和賣車不一樣,賣車需要對客人巴結討好、察顏觀色,賣計算機只要擁有專業的解說能力,等著客人謙卑地過來求教就可以了,因為高科技的東西常使普通人心生敬畏,所以金薇亞在展覽會場裡,總是把腰桿挺得直直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當個電腦解說員,除了力求口齒清晰、態度自信之外,需要操作示範時,金薇亞的手指敲落在計算機鍵盤上的姿勢,也刻意維持著最完美的專業角度,就好像鋼琴家優雅的手指,精采地滑過琴鍵一樣。金薇亞簡直把計算機解說員的工作,扮演得入木三分!

  自信加上美麗,使金薇亞在展覽會場上,贏得不少參觀者的讚賞,這些讚賞讓金薇亞的笑容,一天一天更加迷人。本來,愛表現只是金薇亞天性裡的一部分,是她自得其樂的一種生存方式罷了,沒想到在展覽會即將落幕前,卻為她吸引來一段始料未及的美麗邏遁!

  那是一個人潮冷清的下午,金薇亞獨自守著公司的展示區,正因為一個人無聊,她坐在那兒輪動手指玩弄著鋼盤,紜習著計算機給固的遊戲,玩到沉迷時,隱約覺得有人靠近身邊來,她抬頭一望,看見一對放肆的男人眼神,正凝視著自己。

  「需要為你解說或示範嗎?」金薇亞坐在旋轉椅上說話,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自信地回看著男人。

  「你已經連續三天幫我做過解說兼示範了,如果你願意再解說一遍,我當然不反對,畢竟聽你說話也是一種享受!」男人故作灑脫的聲調裡,暗藏著一股不容別人忽視的傲氣。

  「哦!是嗎?很抱歉,這次計算機展,來參觀的人很多,要記住每一個人的臉,實在是有點困難……」金薇亞以女性的敏感直覺,多少也意會到對方語氣上的暗示了。

  「沒關係!這不是你的錯,嚴格說起來,這是我的錯,因為我一直忘了自我介紹,我叫湯樹傑,請別誤會我是成天吃飽了沒事做,專門跑來這裡閒逛的遊民,我目前在一所私立高職教數學,每天都是趁著沒課的時候來的,沒辦法!貴公司的產品對我的吸引力實在是太強工,讓我每天都忍不住想來參觀……」

  「那你要不要訂購一部我們公司的計算機?」金薇亞眼底輕輕閃過一抹笑意。

  「可以啊!如果我有榮幸請金小姐喝杯咖啡,也許我會聽從金小姐的建議……」

  「你知道我姓金?」金薇亞明明看見男人手中拿著她的名片,卻故意間。

  「那當然,金小姐人如其名,就像一朵金色薔薇。」湯樹傑眼看著金薇亞動了心,語氣就更加昂揚自信。

  金薇亞打量著湯樹傑,三十歲左右高壯的年輕男子,穿著一身米白帥氣的名牌襯衫和休閒褲,頭髮伏貼柔軟,鼻高肉隆,雙眼皮寬深如割,耳垂豐厚,唇色紅潤,鬍鬚刮得很乾淨,仔細看起來,是有那麼點書卷氣,但是比起一般印象中的老師,當然體面帥氣多了。

  「你為什麼要請我喝咖啡?」金薇亞的語氣忽然變得既嬌媚又柔軟,她心裡正盤算著:該不該立刻答應?或許再多矜持一點時間吧!

  「我只是覺得,也許我們邊喝咖啡邊聊計算機,彼此對計算機的印象將會更加深刻,沒有人規定咖啡跟計算機不能聯想在一起吧?」湯樹傑說話時,眼神非常認真,只是他一向習慣用傲氣來掩飾不安,因此聲調上,難免有點強硬。

  「可是我現在走不開……」金薇亞的語氣裡,忍不住流露出淡淡的遺憾。

  「沒關係!晚上六點半,戎在大門口等你下班,我們一起吃晚餐好嗎?」

  「嗯……」金薇亞故作考慮狀,腮邊卻掛著微笑。

  「那就一言為定了,我們不見不散。」渴樹傑趕緊乘勝追擊。

  金薇亞眠唇微笑,她目送著湯樹傑瀟灑離去的身影,內心那般沾沾自喜的虛榮感,飄然若夢。一切宛如命定!在她經歷過葉千錢的優柔寡斷,和電哲偉的理性孤高之後,這個名叫湯樹傑的男人,就這麼突然---戲劇化地出現了!也許人生的際遇就像玩賓果遊戲,當你刻意追求輸贏的時候,常常人算不如天算,當你放棄執著迷戀的時候,機會卻突然憑空而降,讓你美夢成真……

  像這樣的美麗避遁,是很多女人在少女階段都做過的春夢,雖然金薇亞已不再是花樣年齡的夢幻少女了,但是她內心深處依然忍不住雀雀躍動,她並非對那個陌生男人湯樹傑一見鍾情,她只是愛上被男人傾慕的感覺:是的:她向來喜歡這種感覺,她想起了高中時代,有一回她和麥玉霞走在操場上,背對著夕陽餘暉,她們陶醉在編織未來的人生美夢:

  「將來,我希望自己能夠奉獻真情,從事靈修以及幫助不幸的人……」麥玉霞的夢,和一般人不一樣,她總是那麼清高寧靜。

  「我是一個比較自私的人,我的夢想就是---希望全世界的男人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我想當一雙炫麗耀眼的金孔雀,只要能夠擁有那麼一刻贏得世人的羨慕眼光,就算要用一生的寂寞辛酸當代價去換取,我也在所不惜!」

  當年,金薇亞是這麼對麥玉霞說的,而今想起,少女時代的癡言夢語,雖然已經隨著歲月的流轉,被成長的現實心境所取代,逐漸遺忘在記憶的深處,但是那屬於悲劇情調的壯烈唯美精神,卻也還偷偷留著一絲絲的殘夢碎影,徘徊不去……

  金薇亞從隨身皮包裡,拿出粉餅唇膏,仔細地補妝,她因為過度地注意著時間,所以常常看手錶,偶然才想起,手腕上戴著的那隻金色手錶,是葉千鐘送她的,明知是夜市裡買來的鍍金廉價表,當初她可也沒嫌棄,可見自己並不是愛慕虛榮的膚淺女子,想到這一層,金薇亞心裡倒也覺得欣慰。不過,左手無名指上那枚鑽戒---那也是千鐘送的,金薇亞忽然把鑽戒從指上取下來,本想收在皮包裡,但是又覺得可惜,好好的一隻鑽戒,何必藏著呢?要是有人間起,大不了就說是自己花錢員的,反正這個時代,也沒規定女人戴的戒指都得是男人送的,想想覺得有道理,於是金薇亞依舊把鑽戒套回手指上。

  夕陽西沉,向晚時刻,金薇亞準時走出展覽會場,湯樹傑果然如約等在會場出口,他還是早先那一身瀟灑的米白色服飾,所不同的是,此刻他手中多了一朵粉紅玫瑰。金薇亞走近前,湯樹傑把玫瑰花遞給了她,金薇亞接過玫瑰花,一雙盈滿笑意的眼睛,溜過湯樹傑、揪著玫瑰花瓣,作出驚喜的陶醉情態。湯樹傑領著她來到停車場,風度翩翩幫她開了車門,金薇亞生進湯樹梁的白色跑車裡,來到湯樹傑所挑選的浪漫西餐廳。

  在西餐廳刻意營造的浪漫燈光下,他們心情愉快地吃著精緻套餐,並且品嚐飯後咖啡,在醉人的輕柔音樂中,他們互相欣賞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一螢一笑,彼此的眼神不時地在空中交會。

  「你知道嗎?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湯樹傑用傲意的目光注視著金薇亞,語氣堅定地說:「今生今世,我要定你了!」

  「為什麼?你並不瞭解我,萬一我不是你想像中那種完美的女人呢:「金薇亞笑意盈盈的眼神裡,似乎有著一絲絲難以消解的顧慮。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絕對不會看錯的,女人就是要像你這樣,既美麗又充滿自信。我大學讀的是數學系,但是我對哲學一向很感興趣,什麼尼采、叔本華、黑格爾……我都讀過,我覺得人應該學會駕馭生活,而不是被生活駕馭,我可以請教你大學讀那個系嗎?」

  「我沒有讀過大學……」金薇亞的語氣非常淡然,她的內心雖然起了防衛,但臉上的自信表情,始終沒有鬆懈下來。

  「那你的表現就更加難得了!很多人雖然念過大學,但思想卻很膚淺,人格也毫無成熟度可言。其實書念到最後,還不是要出社會找工作,可見讀書只是在為就業做準備而已,很多事情的價值,根本不能用一紙文憑來定義它,比如說,我雖然是私立大學畢業的,但是我不認為自己就不如國立大學的畢業生,甚至我還覺得自己比他們更優秀,人一定要活得有自信,生命才會有意義,你懂嗎?」

  「我當然懂!我在社會上工作這麼多年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我常在想:無風無浪的人生到底是一種幸福?還是一種悲哀?很多人終其一生躲在學術的象牙塔裡,也許他們很會讀書,但是生命卻顯得好蒼白、好脆弱,我不羨慕他們,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覺得任何人---也許除了我母親之外---都沒有資格評斷我,因為我又不是菜市場裡賣的豬肉,別人憑什麼對我挑肥揀瘦,稱斤論兩,我是活生生的人,我有我的尊嚴……」金薇亞覺得自己一開始講得挺流暢的,但後來卻因為急切,舌頭有點打結,不知所云!她期望湯樹保能聽懂它的話,因此,她停下來,靜靜望著他。

  楊樹傑深深地回望她,他給了金薇亞一個激賞的眼神之後,開始訴說起他自己的身世背景,他用著不平凡的語氣告訴金薇亞,他出身於南投的鹿谷鄉下,父親在小學教書,母親是個家庭主婦。但是,他驕傲地指出,父親可不是一般人印象中那種窮酸教員,而是個非常具有經濟頭腦的精明生意人。鹿谷盛產檳榔,因此湯樹傑的父親,除了教書之外,也從事檳榔的承包生意,賺取轉手間的高額利潤,從中累積了不少財富。

  幾年前,當湯樹傑大學畢業,服完兵役重返社會時,他向父親表明要在台中市定居就業,父親於是給了他一千萬,讓他在台中市買了一棟店舖式的透天樓房。當初,湯樹傑本想買一棟漂亮的花園別墅來住,但是考慮到將來開設補習班的計畫,還是選擇了店舖,父親對他的捨別墅、買店舖的決定,感到很欣慰,畢竟店舖的實用價值高,增值潛力也較大。

  至於說到個人的成就,湯樹傑略顯得意地提示,他當然跟父親一樣,身上有著不甘平凡的基因特質。回溯自己早年求學過程的表現成績,雖不敢說光輝燦爛,但也頗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小學時代,他是個成績優異、領導才能卓越的班長;國中時期,他仍舊是個考試經常第一名的明星班長:高中他讀的是第一志願的明星學校:大學時代的他,選擇了信息豐富、人文薈萃的台北市,當作他青年成長期的知識磨煉場。

  大學畢業之後,回到熟悉的中部地區,經過激烈的求職競爭,他在台中市順利謀得一份私校的教職工作。當然,這只是一個過渡期的踏腳階,他的目標是通過教師資格甄試,轉往公立學校教書,畢竟這些年來經濟不景氣,就業市場載浮載沉,一片風波險惡,先擁有一份鐵飯碗工作,將來再圖謀副業,開設補習班,既有穩定收入,又有他項事業,如此一來,人生前途便充滿了無限希望。

  金薇亞靜靜傾聽著,她發覺眼前的男人,眉宇之間流露著一股堅強的生存傲意,那種彷彿優勢者艘步的勝利姿態,正是她向來所渴望的,她不知不覺裡,對男人散發出崇拜的眼波,她知道男人喜歡被女人的眼神崇拜,就像女人貪戀男人的愛慕追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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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4 10:48:20 |只看該作者



  那一晚,他們聊了很多,金薇亞發覺,她和湯樹傑彼此之間,竟有很多相似點,比如說,他們都相信暢意追求致富的目標,認為那才是一種真實無悔的人生境界,他們承認自己是庸俗的,因為他們重視實質的利益,但是他們並不認為那些孤芳自賞的傢伙,有什麼清高之處,他們譏諷那些人為現實的失敗者,至於他們自己呢?他們欣賞自己的人生見解,對白己身上那股優勝劣敗的現實氣息,感到沾沾自喜……

  只是,金薇亞對眼前這個男人,隱約裡有股不安,那種感覺來自生命最深沉的部份,飄忽檬隴,她自己也說不上來,也許問題就出在於---她太瞭解男人那種對現實生存所採取的態度以及策略……

  「像你這麼帥的男老師,在學校裡,會不會有女學生崇拜你?」

  「應該是有吧!那些高商女生,最愛在周記上賣弄多愁善感,試圖引起我的注意。」

  「你怎麼處理?」

  「我喜歡成熟撫媚型的女人,不喜歡多愁善感型的,我覺得多愁善感是一種病態,那種人其實都應該去看心理醫生!」楊樹傑語帶調侃地說。

  金薇亞笑了!她想起從前在學校唸書時,老師都喜歡麥玉霞、讚美麥玉霞,對她卻冷淡得很,不是視若無睹,就是當她是個浪費教育資源的學生,這種偏差待遇,曾經讓她心裡累積了不少委屈,今天晚上聽見湯樹傑這番話,好像為她當年的委屈,出了一口怨氣似的。她暗自想著,得找個適當機會,把湯樹傑這些話,說給麥玉霞聽聽……

  當天晚上,離開西餐廳時,金薇亞為了表現自己的新女性獨立特質,於是主動提議各自付帳,他們之間誰也不請誰,誰也不欠誰,因為她覺得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有經濟能力,相處時,應該發展出比較成熟的作風,彼此之間,不要有任何壓力和負擔。湯樹傑完全贊同金薇亞的想法,這也正是他所要追求的新時代男女關係,因此,他樂得少付一半的錢。

  一個禮拜之後,那個週末夜晚,金薇亞和湯樹傑相約一起吃晚飯,然後他們去舞場跳舞。在幻彩繽紛的雷射燈光下,舞池裡,一對對衣著光鮮、打扮入時的男女,隨著震耳的音樂節拍,相擁起舞,渾然忘我。湯樹傑領著金薇亞走入舞池,踩出熟練的舞步,金薇亞風騷地扭動腰枝,前後左右移動著腳步。

  跳累了快節奏的拉丁舞之後,在燈光幽微的慢步舞曲裡,他們緊貼著彼此的身體,踩著沉醉的步伐,繞著舞池旋轉,他們嗅著彼此身上的香精、古龍水味道,沉膩在耳安廝磨的體熱當中,不必交談或刻意的挑逗,彼此體內那般強烈的渴欲知覺,禁不起舞影交錯的探觸,早已交換了蠢蠢欲動的訊息。

  「想不到當老師的人,竟然這麼會跳舞!」金薇亞低聲附耳對湯樹傑說話。

  「想不想體驗一下,當老師的人的另一種內涵?」湯樹傑故意語氣曖昧地回答。

  「什麼內涵?」金薇亞癡笑著明知故問。

  「親我一下,我才肯告訴你……」湯樹傑兩眼定定地凝視著金薇亞。

  金薇亞順從地把兩片紅撰的香唇,湊近湯樹傑的臉頰,正要親吻他的頰,湯樹傑卻狡滑地用嘴唇來接,然後以勝利者的姿態調笑:「好乖!等一下到沒人的地方,我再告訴你,這種秘密不能讓第三者聽見……」走出舞場不遠,處處賓館林立。湯樹傑帶著金薇亞走進其中一家賓館,他們選了一間有浪漫紗帳,以及電動床設備的新潮套房。一跨進套房裡,湯樹傑立刻迫不及待將金薇亞按在房門上,用力頂住她,男人對女人身體的探觸、擠壓和索吻,始終像狂風暴雨般進行著,當衣物剝除殆盡、散落滿地之後,兩人終於滾進了那張裝飾著白紗帳的電動床裡。

  湯樹傑的沸騰熱情,像一座熔漿迸射的活火山,爆發出驚人的毀滅性熔度,金薇亞嬌聲哀吟,花心顫動,彷彿至今她才真正醉倒在情慾解放的滋味裡,享受著天地飄搖,紗帳旋繞,恍如隔世的激情快感。

  午夜時分剛過,金薇亞鑽出紗帳,撿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件穿回身上,準備離去。

  「明天放假,我們可以一直睡到中午……」樹傑對金薇亞的舉動似乎不解。

  「我知道,我也很想留下來,可是我母親不喜歡我在外面過夜,不是我不夠獨立,我只是不想讓她覺得不被尊重,對不起!」金薇亞有點難堪地解釋。

  「早知道如此,剛才應該跟櫃台說明只是休息不是住宿,那就不會多浪費一半的錢了,不曉得現在可不可以要求退錢!算了!回去也好,畢竟你是女孩子嘛!」

  湯樹傑強忍著睡意,勉強從床上爬起來,金薇亞愧咎地說她可以自己搭計乘車回家,湯樹傑聽了卻毫無反應,他只是一言不發地穿妥衣服,走出賓館,開車護送她回到住處的公寓樓下。臨到分別時,金薇亞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把一雙無辜的大眼睛,乞憐似地望著湯樹傑。湯樹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無奈地指著自己的臉頰對她示意,金薇亞彷彿得了特赦令,趕緊俯身在湯樹傑臉上親吻,甜蜜地道別。

  織香聽見女兒開門的聲音,特地從臥室裡走出來,坐在客廳沙發上,強忍著怒氣說話:

  「你真是七月半的鴨子,不知死活!又跟葉千鐘鬼混到現在才回來,你是不是沒有男人會死?為什麼你的頭腦不能清醒一點?你要是被人家捉到證據,就一輩子洗不掉那個污點……」「媽,你不要那麼緊張好不好?我沒有跟葉千鐘在一起,我今天跟一群同事去PuB……」

  「你別演戲了,你若只是跟一般的同事出門,不會打扮得這麼妖艷,一定是跟男人在一起,我猜對了沒?我告訴你,打從你出生那天開始,我看著你長大的,你的一言一行,逃得過我的觀察嗎?我光著你的衣著,就嗅得出你跟什麼樣的人出去!」

  「媽,你為什麼要觀察我?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讓我壓力很大?都是因為你的生活太無聊了,你要是個正常的職業婦女就好了。」

  「金薇亞,你說話太過份了!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正常?葉千鐘到底用什麼邪符控制你,讓你變得這麼目中無人?你憑什麼這樣看不起我?就算我這輩子真的做過什麼錯裡,老天爺自會懲罰我,還輪不到你來替天行道!你沒資格懲罰我,你千萬別忘了,你是我生、我養的,從小到大,你要什麼有什麼,我可曾讓你貧窮、讓你吃過苦?你心裡要是有恨,為什麼不去恨你父親,卻要恨我?」織香氣得眼裡迸出淚水。

  「媽,你別這樣,我沒有恨你,我真的不是跟葉千鐘在一起,你不要懷疑我好不好?」薇亞把聲調降低,語氣放緩,一雙眼睛故意睜大直望著母親,以顯示自己的清白無辜。

  「要我不懷疑,除非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交代。」

  「最近我剛認識一個朋友,他的名字叫湯樹傑,職業是高中數學老師,我整晚都跟他在一起。「薇亞只好無奈地表白。

  「既然才剛認識,何必約會到三更半夜,你一個女孩子,連最起碼的矜持都沒有,人家會尊重你嗎?」織香對女兒的話還是半信半疑。

  「今天是週末夜,PuB裡人多,一下子就忘了時間。」

  「如果你想跟正派的男人交往,我勸你以後不要濃妝艷抹,臉上的粉塗得這麼厚做什麼?難道你希望男人只愛你的外表,不看重你的真心:我這輩子跟男人虛情假意是不得已的,你有什麼苦衷?有空多學學麥玉霞,人家有內涵的女孩子看起來氣質多端莊……」

  織香語帶滄桑、感觸良多地說著,薇亞沉默不語地聽著。薇亞不反駁,並不是信服了母親的話,而是不想繼續和母親做無意義的爭論,畢竟母親成長的年代和她不同,有些觀念上的差距,絕非三言兩語就能溝通清楚的。每一代人們的成長過程,都有他們信息背景和環境條件的差異,各自的人生只好各自體會,她又何必和母親多寶唇舌,母親的脾氣她瞭解,話說多了,母親的情緒一旦崩潰,倒霉的還是她,乾脆忍一時、免百日憂吧!

  但是嘴裡不說,她心裡卻很不服氣,回到自己的臥房裡,坐在桌前卸妝,金薇亞暗自惱火地想著:母親老是判定麥玉霞處處強過她,她倒看不出來,麥玉霞那平淡乏味約五官,和發育不良的身材,有那一點能勝過她?母親根本不瞭解,時代不同了!正派的男人不再等於刻板木諮死腦筋,正派的男人很多是思想前衛、積極上進卻也懂得及時行樂的。比如說湯樹傑吧!他不是親口說過他討厭多愁善感的女人,也瞧不起自命清高的人嗎?金薇亞心裡忽然有個念頭,明天她故意引湯樹傑去見見麥玉霞,看他會怎麼批評麥玉霞?

  隔天睡醒,金薇亞立刻撥了電話給湯樹傑,邀他一起去美術館著畫展。湯樹傑接到電話時,講話的聲調既不熱情、也不特別高興,他沒有立刻答應金薇亞的邀約,只說要先考慮一下,待會兒再回電話給她。

  金薇亞掛掉電話,滿肚子的疑慮跟委屈,她窩在床上胡思亂想,沒心情起來吃早餐。她滿腦子懷疑湯樹傑是否因為昨夜,她不肯留在賓館過夜的掃興事件,而故意冷淡她。想著昨夜的激情滋味,想著他剛才接電話的淡漠語氣,金薇亞對湯樹傑前後判若兩人的態度,感到迷憫難堪,此種心情,簡直是人裡冰裡兩層煎熬,幸好才隔了一會兒,湯樹傑回她電話了。

  「既然你想去美術館著畫展,下午我就陪你去吧!不過下不為例,以後不可以突發異想,臨時安排活動,因為我這個人做事很有原則,習慣事先規劃生活步驟,任何事情都要先經過評估,再決定要不要執行它,你如果常常像這樣,臨時想到什麼花樣就要我陪你去做,會打亂我的生活秩序,讓我覺得生活變得很盲目,知道嗎?」湯樹傑耐著性子解釋。

  「對不起!如果你下午有其它事情,我們可以取消去美術館的事……」金薇亞語氣歉疚地說。

  「事情既然決定了,就不要再反反覆覆,隨便更改,下午我還是陪你去美術館,也許有些習慣上的差異,我們彼此都需要時間來調適,你該不會跟我鬧情緒吧?」

  「當然不會,我不是那麼幼稚的女人!」

  金薇亞掛掉電話之後,立刻起床梳洗化妝。湯樹傑說得沒錯,一切都只是習慣上的差異,因為彼此之間的瞭解還不夠深罷了!他畢竟是個男人,要是思想不夠理性,行為缺乏原則,怎麼能夠在社會上立足?男人不就是要意志堅強,才能顯得出男人的氣概。聽他說起話來,多麼具有強烈的說服力!是她太任性了,凡事向來只憑一時興致,難怪成就不如人。她又不是無知幼稚的女人,怎麼會無端鬧情緒呢?要怪罪人家,總得有個理由,何況他終究放下原則,決定陪她去美術館了,她還要奢求什麼?想到這裡,金薇亞不知不覺把臉上的粉底愈抹愈厚,彩妝愈描愈濃……

  下午四點多,金薇亞和湯樹傑一起走入美術館內,麥玉霞事先接到金薇亞的通知,從樓上辦公室冉冉走出來,她穿著一襲異國風味的手染麻紗套裝,那頭從沒整燙過的長髮,依然直溜溜地訊在肩畔,輕輕蕩著風。

  金薇亞領著麥玉霞來到湯樹傑面前,麥玉霞笑著和湯樹傑打招呼,湯樹傑客氣而謹慎地回禮。金薇亞偷偷觀察著湯樹傑,她認為湯樹傑對麥玉霞的客氣態度,其實暗藏著一種淡漠的意味,因為湯樹傑並沒有把眼神直視著麥玉霞。

  金薇亞心底升起了一股沾沾自喜的勝利感,她早就知道,麥玉霞素淡的臉,確實不足以吸引男人的注意,麥玉霞那毫無粉飾的臉部皮膚,連細小的雀斑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雖然麥玉霞也塗了口紅,但金薇亞認為麥玉霞淡橘色的唇膏,其實讓人留不住深刻的印象。金薇亞把一雙睫毛濃密、帶笑的大眼睛,橫掃過麥玉霞,直往湯樹傑臉上揪去,好像在探問什麼似的,湯樹傑似笑非笑,卻用著莫名其妙的表情回看她一眼。麥玉霞臉上漾起溫柔的笑意,忽然吐出柔細悅耳的聲調說:「今天晚上我作東,請兩位吃飯好嗎?」

  和湯樹傑在一起久了,金薇亞漸漸體會出,要和聰明有主見的男人相處,所應具備的基本智能就是---純化自己、相處便容易。

  沒錯,湯樹傑就是那種聰明、有主見的男人,凡事都有他獨特的聰明見解,以及嚴密的思考模式。並且,因為他也是一個自尊心強烈、意志力堅定的男人,所以它的思考模式,就像是一個獨立運行的宇宙系統,不容許其它系統任意侵入或干擾。

  金薇亞認為,湯樹傑的驕傲,有他值得驕傲的本錢,對於一個三十歲不到就擁有價值千萬的透天樓的男人而言,生存的優勢是顯而易見的。相處日久,金薇亞發現,就算湯樹傑的某些作法、想法,她一時難以理解,但是只要有耐心,慢慢等湯樹傑願意解釋時,他的精采說明,往往能讓人茅塞頓開,不得不佩服。尤其,湯樹傑不但具有聰明的數學頭腦,對於經濟上的精打細算,也具有同樣的非凡才能。比如說,關於他那棟透天樓,他的規劃就顯得相當有遠見。

  那棟房子座落在學校附近,未來當然是開設補習班的好地點,只是房子的內部空蕩蕩,前門通到後門就四面牆,沒有任何裝潢,渴樹傑只買了一張床,一組衣櫥和書桌,擺在樓上空曠的角落裡,冷清清的,金薇亞初來時:心裡難免感到納悶。

  「你知道這房子為什麼沒有裝潢嗎?」湯樹傑似乎透視了金薇亞的內心疑問。

  「我想你做事情一定有你的道理。」金薇亞輕聲回

  「對!因為我說過,將來這房子要開設補習班,補習班的空間格局,一定跟住家不同,所以現在裝潢或購買傢具,將來都是一種浪費,你懂嗎?」

  「其實這樣也很好,整個樓層這麼大,現在都市人多半住公寓,房間都隔得小小的,誰有福氣睡這麼大空間的臥房……」

  

  金薇亞故意裝著輕鬆自在的語氣說話,她邊說邊脫了高跟鞋,穿著薄薄的蟬翼絲襪,躺在冷硬的地板磁磚上,優雅地走向湯樹傑那張沒有鋪床罩的彈簧床前,然後交叉著雙腿順勢坐在床沿。湯樹傑抱著臂站在遠遠的樓梯口,靜靜地觀望著,金薇亞把一對顧盼滴溜的大眼睛,盈盈凝視著湯樹傑,手指卻輕經滑進裙裡,緩緩將絲襪褪下。從落地窗流進來的午後陽光,在金薇亞的背後映襯著,把她美麗的粉頸,勾畫出了動人的線條。湯樹傑終於走過來,伸出他男人溫熱的手,為金薇亞解除衣襟上的扣子……

  天色將黑未黑時,金薇亞在湯樹傑的床上醒來,她望了一會兒男人沉睡的臉,然後經輕爬出床外,她故意懾手踞腳不願吵醒男人,以便能獨自在屋內東逛西著。當她逛進男人的廚房時,才發覺頭腦精細的男人,也有他生活散漫的一面。廚房裡,鍋碗飄枸十樣缺八樣,連冰箱、餐桌椅都沒買,唯一有的是沖泡方便面和煮冷凍水餃的用具。金薇亞看了,不禁啞然失笑,這倒好,畢竟是個男人,如果他什麼事都能料理得很好,那女人還有什麼著力點?看來她可經營的空間還是很大。

  金薇亞悄悄又回到床上,她故意把頭忱在男人的臂彎裡,男人在睡夢中突然感受到一股外來的壓力,一個翻身側轉,毫不留情地抽回肩膀。金薇亞的頭被男人推落在忱頭上,她靜靜躺了一會兒,忍不住淘氣,再度把頭忱靠在男人的身上,男人無意中正要推開她,卻被她緊緊夾抱住,男人眨了一下惺忪的睡眼,發覺是她,這才攤開身體,任由她去撥弄。

  從此以後,金薇亞每隔幾天就來湯樹傑的住處,每次來時,她都會悄悄帶來一、兩件生活用品。剛開始只是一個糖罐子,後來是醬料碟,慢慢地增加了碗盤陶杯,然後連砂鍋、湯枸都有了。湯樹傑看著金薇亞像燕子築巢似的,一點一滴把他原本空空如也的廚房,慢慢變得充實起來,有時難免也受到了感染,心裡想著也許應該先真個冰箱和餐桌椅。光是這兩件東西,就讓湯樹傑思慮良久,最後他終於買了一個套房專用的小冰箱,和一組彷彿茶藝館風格的品味休閒桌。

  據他解釋,小冰箱只是暫時放在廚房的代用品,等將來有一天,補習班開成了,房子請專業設計師規劃好了,他會把小冰箱搬到樓上臥房裡使用,樓下廚房再另外買一組真正符合需求的大冰箱,因為他認為:「電器產品的改良,日新月異,每年都會有更接近完美的產品出現,愈晚買品質愈好,早買反而吃虧。」

  至於那組茶藝休閒桌,結實而粗糙的桌面和椅背。都是用厚木條一片片鉚上去的,外型笨重古樸,因為是原木實心的,看來要用壤它也極其不可能。據說像這樣的桌椅,吃飯泡茶兩相宜,以後可以省下到外面茶藝館消費的錢,簡直是一個偉大的生活構想,湯樹傑忍不住沾沾自喜,得意地告訴金薇亞。

  金薇亞聽了,也覺得非常有道理,她幫男人泡了杯咖啡,坐在他面前,輕輕地撫摸著桌沿,傾聽男人對生活的種種精采構想。隔天,她更是以行動來證明她對男人的支持,她到花藝店買了些乾燥花和綠籐蔓,垂掛在牆上,裝飾在桌旁,那使得男人的餐廳,看起來更像茶藝館。

  天氣漸漸轉冷,金薇亞為了使男人睡覺的地方,看起來溫暖些,不那麼空曠冷清,於是自己悄悄花了錢,到布店員了些便宜的白紗,先在家裡裁好尺寸,縫好布邊,然後才帶到男人的房子裡,將白紗高掛在落地窗前。

  長長的白紗垂落在地上,像新娘禮服的裙尾,一直拖曳到床腳邊。湯樹傑叉手抱臂,一言不發地倚在書桌旁,看金薇亞如何費盡心機地擺弄那襲白紗。金薇亞掛妥了白紗,拉開窗縫,讓微微的涼風透進來吹動白紗,著著白紗惑影的情景,金薇亞喜孜孜朝湯樹傑展露出甜蜜的笑容。

  「你看,這樣佈置是不是很漂亮?都快冬天了,有了窗帑,如果能買一組床罩來搭配,把床鋪得溫暖些,睡覺時一定會感覺更舒服……」

  「看你,把我的房間佈置得像女孩子的閨房……」湯樹傑邊說邊住床上躺:「你要怎麼補償找?」

  金薇亞趕緊靠過去,把柔軟的身體依俱在場樹傑的懷裡,湯樹傑從背後抱住她,把手滑進她的襯衫裡,探觸著她豐朕顫動的酥胸,金薇亞舒展身子,讓男人的手恣意揉捏,等待男人熬不住蠢蠢欲動的時刻,她忽然抬頭仰望著男人,半撒嬌半試探地說:「待會兒我們就去買床罩,好不好?」

  這一回,湯樹傑沒有拒絕,激情過後,金薇亞等湯樹傑睡足了午覺醒來,就悠惠他上街買床罩。逛街的時候,金薇亞發現,湯樹傑可不像一般男人那樣草率隨意、大而化之。當他在挑選貨品的時候,對每件商品的質料、價格,都抱持著非常嚴苛的審察態度,並且不厭其煩地先逛遍了整條街,比較過十來家商店之後,他才選定其中一家店,挑了一組亮金咖啡色系的床罩。

  那組床罩定價一萬塊,老闆娘過來招呼,湯樹傑先是悶不吭聲,然後一開口就出價五仟,看他那副冷面沉穩、殺價狠絕的態度,金薇亞還真有點愕然心驚。她暗自打量那賣床罩的老闆娘,中年女人一副老舊辣悍的氣味,顯然並未把客人的無理殺價放在眼裡,她不慌不忙地操著鑼跋似的嗓音,反覆強調著一分錢一分貨,貨好不怕客人來比較。

  但是無論老闆娘說什麼,湯樹傑堅守原先的出價,完全不為所動,老闆娘已經把價格從八仟降到七仟,指天發誓、口沫橫飛說是殺頭價。偏偏湯樹傑眼尖精細,挑剔出那組床罩縫線歪斜的地方,認定商品有瑕疵,硬要再壓低價格,老闆娘卻二話不說就跑進倉庫裡,另外找了一組全新同款式的床罩,擺在湯樹傑面前,說什麼都不肯再讓價。

  金薇亞在旁邊看雙方僵持不下:心裡有點著急,她觸摸著那床罩,覺得質料、花色都不錯,價格也不算貴,正想暗示湯樹傑買下那組床罩,誰知一轉身卻發覺湯樹傑已然走出店外,毅然絕然放棄這組挑了半天的床罩,另尋其它目標去了。

  金薇亞趕緊離開那家店,遠遠跟隨在湯樹傑後面,她心裡不禁懷疑,照這情形看來,要想買到一組讓湯樹傑完全滿意的床罩,似乎有點困難,說不定最後還會空手而歸,也許她應該提議由她付一半的錢,這樣湯樹傑才不會太過於計較……

  正想著,遠遠看見湯樹傑跨進另一家商店,金薇亞慢慢跟過去,湯樹傑已經挑中了一組紫色系幾何圖型的床罩,正在跟店家討價還價。金薇亞實在不敢相信,那組定價八仟元的商品,湯樹傑出價三仟,老闆娘竟以四仟元的超低價賣他。當他提著床罩要離開時,店家老闆娘忽然調侃地說:「這個年輕人,外表著起來斯文,想不到殺價這麼厲害,我兒子年紀跟你差不多,他就是臉皮薄害羞,所以每次出去買東西,一定都買不二價的回來,我應該叫他拜你為師……」

  湯樹傑面露得意的臉色,對金薇亞傲然一笑,金薇亞也回他一個充滿喝采意味的燦鋼微笑,畢竟這是一個現實勢利的社會,像湯樹傑這種優勝劣敗、適者生存的男人,倒也真是讓人不得不佩服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金薇亞每次來到湯樹傑的住處,望著那套漂亮舒適的新床罩,心裡總是盤算著如果能有一組床頭音響,常常播放出情調音樂,日子該有多美好啊!於是她先怨惠湯樹傑買兩座組合櫃,擺在床頭兩側,然後又勸說他買兩個床頭燈,營造夜晚浪漫的氣氛。金薇亞動手幫男人把原先放在書桌上的電話,移到床頭櫃,又從家裡偷了幾個母親所搜集的瓷偶娃娃,用來裝飾湯樹傑的床頭。終於,有一天夜裡,她忍不住向湯樹傑提起床頭音響的事:

  「你覺不覺得……如果有一組床頭音窖,生活的情調會變得很不一樣?」

  「女人真是欲墾深淵,不懂得適可而止。」湯樹傑並沒有生氣,他只是說話的語氣微冷。

  「我只是隨口說說,如果你不喜歡我的建議,就當我沒說好了,不要放在心上好嗎?」金薇亞被湯樹傑的話刺了一下:全一酌難堪,趕緊解釋。

  「要不要買音響,我自己會考量,你的建議似乎有點多餘,我希望在一起的時候,彼此要懂得互相尊重……」

  「我知道,我沒有任何勉強你的意思……」

  那天整個晚上,湯樹傑端坐在書桌前,專心批改學生的期末考試卷,不大和金薇亞說話。金薇亞坐也不是,站地無聊,只好比平常提早說要離去,楊樹傑沒挽留她,只送她到樓下門前,金薇亞生進自己的汽車裡,剛發動引擎,人都還沒走,湯樹傑卻已經迫不及待地揮手道別,並且轉身立刻將鐵卷門放下。

  金薇亞獨自坐在汽車裡,望著騎樓外寂寞的夜路,心底不禁冒起一陣酸楚,像這樣難堪的情境,她能怪誰?還不是自己惹的,要怪就怪自己嘴巴賤、頭腦不夠精細、意志力不夠堅強,再加上沒念過大學……。可是回頭一想,又覺得自己並沒有那麼差,只是缺少一個真正懂得欣賞她生命本質之美的人罷了!不然,她到底有哪一點不如念過大學的女孩子?

  「還不是就只差那麼一張大學文憑!」金薇亞氣憤地想。她手裡緊緊握住方向盤,把汽車開上路,心裡卻不停地暗自嘀咕:這件事到底是誰的錯?悠蔥湯樹採買床頭音響,算是她的錯好了,可是考不上大學這件事,能說完全是她的錯嗎?當然不能。母親當年曾經調侃她,說她考不上大學是因為屁股太尖的緣故,別人的屁股扁平,一坐上椅子就四平八穩,可以連續幾個鐘頭埋頭苦讀,動都不動一下,偏她金薇亞屁股像個圓錐陀螺,坐不住椅子,一個鐘頭總要起來動個五、六次,甚至十來次。

  母親的話雖是說笑,但也不無道理,個人體質天生如此,能說是一種錯誤嗎?說來說去都是聯考制度的錯,社會既黑暗又不公平!想到這裡,內心真是既委屈又無奈,金薇亞深深歎了一口氣,看了一下手錶,忽然停住車,踩著搖曳生姿的步伐,走進路旁的公用電話亭裡,撥了電話給葉千鐘,約他出來喝咖啡。

  葉千鐘在公司裡正準備要下班,接到金薇亞的電話,掩不住一陣驚喜,立刻迫不及待趕往約會地點

  「月光河咖啡館」,那兒的露天咖啡座,愈晚人愈多。金薇亞和葉千鐘之間只隔著一張咖啡桌,兩人相對而視。

  「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葉千鐘說話的語氣,比從前更溫柔,也更小心翼翼。

  「你還愛我嗎?」金薇亞的目光,緊緊盯住葉千鐘的眼睛,好像要從他眼裡挖取什麼秘密似的。

  「你是知道的,我……我還有資格說愛你嗎?」葉千鐘眼神下垂,臉色沮喪。

  「要不要我把這枚鑽戒還給你?」金薇亞故意說。

  「不要,東西送給你就是你的了,千萬不要退還給我,如果你真的不想保留,就把它丟掉或賣掉吧!」葉千鐘趕緊表白。

  「千鐘,我發覺你真的很善良,也許是我沒那個福氣跟你在一起。」金薇亞眼底有著飄忽蒙隴的笑意。

  「你是不是在嘲笑我?」千鐘面有愧色。

  「我說的是真心話,你為什麼要懷疑?田金薇亞放柔聲調,讓感情自然流露。

  「對不起!因為我覺得自己太糟糕了,根本不配聽到你的讚美。」

  「千鐘,你千萬不要妄自菲薄,社會是很現實的,想要讓自己活得好,就得先看得起自己,無論別人說你什麼,或給你什麼樣的臉色看,你都要覺得自己很好,只有這樣才不容易被別人刺傷……」

  「薇亞,你變了!你變得比以前更聰明,更有內涵了,一個女人能夠像你這樣,既美麗又有智能,真是難得,將來不知道什麼樣的男人有福氣得到你……」

  「你已經放棄了嗎:「

  「當然沒有,就怕你再也不給我機會了……」葉千鐘苦笑著回答。

  金薇亞明明聽出葉千鐘的話裡,有股言不由衷的猶豫,但是誰在乎呢:這個時候只要有個男人肯對她說句死心塌地的話,那怕只是一句虛情假意的話,她也會覺得內心舒坦些。

  那一夜,金薇亞和葉千鐘聊了很久,好幾次,金薇亞想把認識湯樹傑的事,透露給葉千鐘知道,但是話往往到了嘴邊,又悄悄吞落回去,也許時機還沒成熟吧?金薇亞心裡想。

  一連好些天,金薇亞下班後就無聊地待在家裡。整個晚上,她心神不寧地東摸西翻、走來走去,從客廳到廚房,從臥房到陽台,她來來回回,不知進出了多少次。有時她坐在沙發上假裝看報紙,耳朵卻老提防著電話鈴聲,因此一會兒起來泡咖啡,一會兒摸摸窗帑或整理拖鞋,報紙上一則簡單的新聞,讀了五、六回,還沒徹底讀完。電視屏幕亮著,畫面卻從沒固定過,電視遙控器按來按去,半天轉不到想著的節目。電話鈴聲啞了似的,整夜不肯響,她忍不住起來檢查了好幾次,確定電話線路沒故障。母親用過電話之後,她更是鬼鬼祟祟溜進母親房裡,檢查母親房裡的電話分機,看是否已經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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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4 10:49:49 |只看該作者
  「你在等誰的電話,等得那麼著急?」織香坐在鏡前,正在按摩皮膚,做睡前的臉部保養,她看女兒整夜坐立難安的模樣,忍不住一語戳破她。

  「沒有啊!」薇亞勉強敷衍著,明知道瞞不過母親,但也總不能一口就承認吧?

  「該不會是等葉千鐘的電話吧!」

  「不是!我已經很久沒跟他聯絡了。」

  「那就是湯樹傑了?你跟他吵架嘔氣啊?」織香語帶嘲弄。

  「媽!你是不是有一些錢投資在鄭國詩的公司裡?鄭先生的公司狀況還好吧?我看報紙上說這陣子台幣不斷升值,造成很多外貿公司倒閉……」薇亞故意轉移話題。

  「我只是掛名的股東,年終分點紅利罷了,你以為我那麼傻,說句難聽的,他又不是小白臉,我還拿錢去倒貼?萬一他公司有什麼閃失,反正我還有那間西餐廳的股份……」

  「聽說最近餐飲業也不景氣!」

  「剛才問你的事情不肯說就算了,不要故意扯些廢話來惹我心煩,你還是專心去等你的電話吧!」織香關起臥室的門,不再議女兒進來。














  薇亞被母親趕出來以後,憂思悶悶地回到自己的寢室,看著時間已接近凌晨,想必不會有電話進來了,她脫了衣服躺進被窩裡,翻來覆丟卻睡不著,輾轉反側想不懂:都快半個月了,為什麼他的氣還沒消?每回他生氣總是這樣,冷冷的,好久不理人,明明鬧情緒,卻又不准人家說他在生氣,難道對於一個聰明的男人而言,連承認生氣,都是有損尊嚴的事情嗎?

  唉!明天又是週末,他再不打電話來,她只好硬著頭皮去找他,她不敢奢望他道歉,只希望他像前次鬧脾氣之後一樣,默默地開門讓她進去,然後大家就裝作若無其事,彼此都忘記不愉快,讓一切衝突往事煙消雲散

  隔天傍晚,金薇亞下了班就直接開車到湯樹傑的住處,騎樓內那道鐵卷門鎖住了,按了半天的電鈴,沒人來開門,金薇亞把眼睛湊近鐵卷門的投信孔,仔細向黑漆漆的屋內窺探,確定湯樹梁的車不在裡面,這才手腳乏力地回到自己的汽車裡,茫然地呆坐著。她千頭萬緒地想:學校不是正在放寒假嗎?也許男人回鹿谷去了,也許他只是去買東西,也許外出探訪朋友……不會是探訪朋友,金薇亞推翻了這個猜測,因為她發覺男人有那麼一點點孤僻,他沒有經常往來的朋友群。

  「為什麼從沒見過你的朋友來找你?」有一回金薇亞傻傻地問。

  「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之間,最好不要交往得太親密,也不要輕易相信別人,以免那天被倒會賴帳,倒楣的還是自己!聽說大多數的人吃虧上當,都是被朋友出賣的,陌生人反而容易防,朋友賊最難防!」湯樹傑當時沉重地解釋。

  原來只因為他曾經被一個同鄉兼好友,倒過一個會,損失了十幾萬,從此就對朋友灰了心,也學得更精明,平常他和別人交往,都保持著禮貌客套,卻不深交的原則。當時聽湯樹傑分析人際關係之間的爾虞我詐,金薇亞深表贊同,因為母親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不過世間事總有例外的,有一種人,他們是人性紛爭中的局外人,他們活得有點自命清高,不切實際,但是他們讓人覺得可信任,並且能夠毫無防衛地吐露心事,金薇亞認為麥玉霞就是這種人……」

  冬天日影短,天色暗得快,路上的行人瑟縮著脖子,街道有點冷清。金薇亞獨自坐在熄火的汽車裡,邊猶豫邊等待,但遲遲不見湯樹傑回來的影子,她只好發動汽車,無奈地開上路去,總不能餓著肚子,癡癡等下去吧?萬一湯樹保真回鹿谷去,說不定過完寒假或舊歷年才回來呢?也許等吃飽了飯,再打電話試試吧!說到電話,金薇亞倒想起了一個隨時期待她的電話的人---葉千鐘。

  葉千鐘接到金薇亞的電話召喚,立刻十萬火急地趕過來,陪她去吃了一頓價格昂貴的精緻套餐。吃過飯後,葉千鐘深情款款地凝望著她,那神情,好像一個不懂事的心男孩,凝望著樹梢上蜂窩裡流出來的蜜汁,發著呆,忍不住嘴饞,卻又無計可施。金薇亞掠掠額畔的頭髮,喝完最後一口餐後咖啡,她對葉千錢嫣然一笑:

  「走吧!」

  「去哪裡?」

  「隨便,只要能確定是安全的地方……」金薇亞聲音裡流露出俏皮的曖昧。

  葉千鐘聽了,急忙掏出錢包到櫃台結帳,然後他們一起走出餐廳,各自開著車,離開市區,在鄰近的市鎮裡,找了一家差強人意的汽車旅館。

  在汽車旅館的套房裡,葉千錢難耐飢渴,迫不及待就壓在金薇亞的身上。金薇亞發覺,葉千鐘笨拙拙的動作,連調情前奏都顯得慌慌恐恐,完全不顧慮她的感受,整個過程裡,葉千鐘的表現,好像只是在取悅自己、滿足自己。終於,金薇亞瞭解了一件事情。,像葉千鐘活這類型的男人,其實比較適合當知心好友,不適合當情人或丈夫。對她而言,也許葉千鐘的溫情關懷,仍然令人懷念,但是問題就在於---人是會成長、會改變的,隨著歲月的腳步,際遇的轉變,她變得自己如今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了……

  「千鐘,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金薇亞下了床,站在鏡前慢慢穿回衣服。

  「什麼事?」葉千鐘的聲音有氣無力,他軟酸酸躺在床上,赤裸裸的身體裡著毛氈,像洩了氣的輪胎似的。

  「我知道,我不能因為自私而耽誤你,對方如果真心對待你,你要好好把握……」

  葉千鐘依舊頹廢地躺在床上,金薇亞穿好衣服,靜靜坐在床沿,沉默地和葉千鐘相對望。忽然她想起了那年夏天,千鐘家後院那棵祖傳三代的芒果樹,她和千鐘心慌意亂地站在芒果樹下,正要開口說話,卻發現羅冬美懷裡抱著小孩,遠遠走過來……,想起了這一幕,讓她有股莫名的不自在,於是她從床沿站起來,試圖把腦海中的影像甩開:

  「千鐘,你女兒會叫爸爸了吧?」

  「嗯?什麼?」

  千鐘乍聽之下,以為薇亞存心譏剌他,不免支吾假裝,敷衍著不敢回答。他以為薇亞會繼續追問,內心正急著找對策防衛,不料薇亞並未再出聲說話,她只是轉身拿了皮包和車鑰匙,準備離去,這時候葉千鐘才突然軟弱地問:「薇亞,以後我還能不能見到你?」

  「你說呢?」

  「我當然希望一輩子都能有機會關心你,也許我們之間可以成為很好的知心朋友?」

  「也許吧!」金薇亞留給葉千鐘一個淒楚無奈的微笑之後,就獨自離開汽車旅館。

  半路上,金薇亞打了公用電話給湯樹傑,原本心情低落,以為他一定不在家,這通電話又白打了,沒想到湯樹傑不但在家接了電話,還熱情地問她要不要過來,聽他的語氣,似乎已經雨過天青了!金薇亞欣喜地掛了電話,迅速趕到湯樹傑的住處。湯樹傑來開門的時候,氣色極好,不但恢復了溫文儒雅的態度,還故作神秘地說要給薇亞一個驚喜,他含笑領著薇亞上樓,腳步輕快地踩著階梯來到房間裡,指著床頭櫃上新員的音響,用調侃的聲調說:「這下子你該滿意了吧?」

  「你當真買了!我並沒有一定要你買的意思……」金薇亞著見那組嶄新的床頭音響,還真有點愕然,她萬萬沒料到湯樹傑會給她這個驚喜,由此可見湯樹傑對她的意見和想法,還是很在乎的,也許就是因為凡事都太認真了,所以他的脾氣才會那麼幼,以致每回生氣都持久難消吧?

  「怎麼?不買你嶗叨,買了你也不高興?你們女人還真是難伺候!」湯樹傑裝作納悶。

  「我很高興,我怎麼可能不高興呢?我只是覺得太驚訝了……」金薇亞急忙解釋。

  「既然高興,那就笑一個給我著著。」湯樹傑存心逗她。

  「名牌音響,價格很貴吧!」金薇亞果然露出燦俏的笑容。

  「有什麼辦法?為了滿足你的愛慕虛榮,不得不花錢啊!」湯樹傑故意用無奈的語氣說話,他隨手按鍵,音響立刻唱出當紅的流行歌曲。

  金薇亞正想說些讚美阿諫的話,看湯樹傑已經順著昔樂節奏躺在床上,她連絲襪都來不及脫,就俯身親吻男人的身體。那一夜,她極盡風騷,把各式媚態花招,都表演得淋漓盡致。而男人呢?男人果然比葉千鐘堅強厲害,他的指尖和舌尖,恰如他的頭腦那麼聰明精細,總是能叫人銷魂震魄,讓靈魂顫動到難以自拔的地步

  隔年夏天,湯樹傑順利通過教師資格甄試,如願將轉往公立學校,擔任國中教職工作,這麼一來,離他開設補習班的遠景規劃,似乎又向前跨近了一步。

  巧的是,在這一年湯樹梁的暑假空檔裡,金薇亞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身為現代女性,金薇亞當然瞭解,男女之間的歡愉行為,純粹是彼此的相互取悅,女人既然揚棄了舊社會的壓抑和束縛,選擇了追求主動、享受快感的滋味,那麼,當類似懷孕這種傳統的問題發生時,女人就要能表現出獨立承擔,負責的成熟態度。

  關於這種有別於舊文明的心理準備,金薇亞向來是有的,她知道自己其實可以憑藉著獨立思考,決定胎兒的去留,但是為了對男人表示最後一點基本尊重,她還是決定把懷孕的事實,告訴湯樹傑。

  那天晚上剛下周而,天氣不限熱,湯樹傑的心情很好,他躺在床上著電視,吹著電風扇。自從通過教師資格甄試之後,他的心情一直都不錯,原因是在公立學校教書,職業身份具有保障,他以為有了這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堡壘之後,將來開設補習班業務,必能名利雙收,和他父親一樣,同時擁有事業和職業。過幾年,如果他能把目前所擁有的喜美跑車,換成保時捷跑車,那麼優勝劣敗的人生滋味,對他而言,將是甜美的代名詞。

  為了搞賞自己,他買了一架超大屏幕的電視機,擺在床頭對面,以前他從不看電視,但是現在,他常常用最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對著電視畫面沉思作夢……

  他的夢,大部分是關於一部名貴跑車和過去生活歷程中,某些記憶片段的印象式聯繫---也許當年,他曾經有過沒考上國立大學的遺憾,也許曾經,他對那些堅持逗留在學術象牙塔裡,努力考取研究所,繼續修讀碩士、博士文憑的同學,存有冷然不屑的酸葡萄心理,關於人世間的這些是非成敗,也許只要有一部保持捷跑車,軌可以填補一切的缺憾,因為對很多男人而言,汽車不只是交通工具,它更是另一種形態的——品位勳章。

  金薇亞整個晚上小心翼翼觀察著男人,她確定男人的心情很好,只是看電視看得有點入迷,於是她輕輕換了聲:「樹傑!」男人轉過臉來,露出不常見的輕鬆笑容。金薇亞認定這是說話的好時機,便將懷孕的事情,故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了!

  湯樹傑聽見金薇亞的話,最初臉上沒任何表情,他繼續看了一會兒電視,然後用一種淡漠的語氣問:「你希望我怎麼負責?」

  「你不須要負責,我只是要知道,你想不想保留這個孩子?畢竟他也是你的……」

  「你呢?」

  「我不想要!」

  「那就對了!目前在主觀條件上,我們都沒有為人父母的心理準備,在客觀環境上,我們也沒有充分的計畫,這種情況下,如果讓小孩生出來,不但對我們不好,對小孩也很不公平,生活何必搞得烏煙療氣呢?」

  湯樹傑深明大義地解釋著,金薇亞靜靜地傾聽著,湯樹傑說的這些道理她都懂,也事先都想過了,但不知為什麼,自己心裡想的,跟聽見男人嘴裡講出來的,那種感覺就是不一樣。昨天她還偷偷去書局裡,翻閱了一本關於懷孕保健的書,書上說,女人懷孕的時候,情緒會變得敏感容易緊張,書上說得沒錯,金薇亞這會兒就覺得胸腔裡有股莫名的酸楚,她忽然流下眼淚,湯樹傑沒發覺的時候,她自己偷偷擦淚,後來淚水愈流愈快,她來不及擦乾,被湯樹傑發現了,湯樹傑把電視關掉,用一臉無辜的表情,納悶地問她:

  「你後悔了?」

  「沒有……」金薇亞說話時聲調嗚咽,忍不住渾身顫抖,簡直泣不成聲:「請你……抱著……抱著我好嗎?」

  湯樹傑鎮定地張開堅強的臂膀,把金薇亞撥進懷抱裡,金薇亞把臉埋藏在男人的胸膛,哭到筋疲力盡、滿身大汗時,才緩緩推離男人的懷抱,轉而靠在忱頭上休息。湯樹傑見狀趕緊幫她遞面紙、倒開水,忙了一陣子,著她情緒漸漸平息下來,這才脫掉身上那件黏答答,被金薇亞的眼淚鼻涕沾淫的襯衫,換了件乾淨的T袖穿。金薇亞從沒看過湯樹傑這麼狼狙的模樣,她勉強想擠出一絲笑容來,問他:「到時候,你會陪我去拿掉孩子吧?」話還沒說完,淚水卻又璃不住滾落下來……

  三天後,金薇亞向公司請了假。一大早,湯樹傑按照約定時間,開車來到金薇亞所住的公寓巷口,接她前往事先預約的婦產科診所。在診所的掛號室裡,金薇亞勉強才克制住體內一陣陣的嘿心感,以及從皮膚毛細孔冒出來的恐懼感。幸好湯樹傑所表現出來的冷靜堅強,讓她能夠從他身上,獲得一股無所畏的鎮定力量,輪到她進診療室時,她深深回頭,凝望了湯樹傑一眼,湯樹傑給了她一個信心堅定的眼神,金薇亞茫然之間,露出一個假裝鎮定的笑容,然後就隨著護士小姐走進診療室。

  打過麻醉針之後,金薇亞感覺自己彷彿睡了一下,醒來時,手術已經結束了,湯樹傑在醫生的囑咐下,將金薇亞抱離手術台,換到隔壁的休息室裡休息。那時麻醉藥將退未消,金薇亞依稀裡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個柔軟的嬰兒,抱在湯樹傑溫暖堅實的臂彎裡,那滋味是那麼安全舒適,雖然從手術台到休息室的病床之間,只是一段很短的距離,但是卻已足夠讓人產生一股很深很深約滿足感。

  金薇亞眷戀著被呵護的滋味,她躺在休息室裡不知不覺又睡去。這家診所生意好,休息室裡躺滿了和金薇亞一樣剛做完手術的女子,有些人臉色樵粹,眼神無奈,有些則面不改色,彷彿習以為常,大部分的人面無表情,只是在等待離去。湯樹傑領了藥,付了一切費用之後,來到休息室帶金薇亞離開,下床時,金薇亞覺得暈眩難行,湯樹傑小心翼翼,扶著她慢慢走出診所大門。

  接下的日子裡,金薇亞覺得身體淘空了似的,非常的疲倦虛弱,為了不讓母親懷疑,白天她假裝照常去上班,卻是躲在湯樹傑的住處休養身體。每天早上,湯樹傑按照約定,開車來巷口接她,晚上再送她回來。雖然白天在湯樹梁的床上睡了一整天,但是回到家裡,她還是病楓櫥賴在床上,一副虛弱渴睡的模樣,母親問她狀況,她只推說感冒頭疼,睡一覺就好。

  幾天來,織香發覺女兒氣色不對,看薇亞那副倦怠無力的模樣,她心裡其實已經是百般懷疑,再仔細觀察她走路時緩慢沉墜的姿態,更是憂慮萬分,每次問她,她就推說感冒頭疼,叫她去醫院看病,她支吾兩句說沒事就睡著了。織香趁女兒睡覺時,偷翻她隨身的皮包,女兒倒精得很,把藥藏在牛皮紙信封裡,織香檢視那些不像感冒藥的藥丸,心裡想:「要是普通的感冒藥,何必這麼費事隱藏,連印有診所名稱的藥袋都丟棄掉,分明是欲蓋彌彰……」

  織香歎著氣,把女兒的藥依舊放回牛皮紙信封裡,身為母親,她心裡早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著女兒樵碎沉睡的臉,她是既生氣叉心痛,但事情已經如此了,她又能怎樣?打她罵她叉百什麼用呢?既然女兒存心要瞞她,就讓她瞞吧!她只好裝聾作啞一次了,等明天到中藥店裡,買些補血補氣的中藥,燉個雞湯,假裝自己要吃,勸女兒也吃些,多少讓她補補身子。這麼一想,連計算機公司打電話來問薇亞沒去上班的事情,也懶得提起了!

  休養了大約一個禮拜之後,金薇亞才覺得身體真正恢復過來。這些天裡,湯樹傑的表現,總算是承擔起了照顧之責,她發覺像湯樹傑這種現實主義的男人,其實也有他體貼細心的一面,比如說,他總是會往精確的時間裡,提醒她吃藥,並且把開水的溫度調到冷熱適中,然後才端到床前給她喝。雖然湯樹傑經常外出,但是每到了用餐時間,無論他人在何處,他一定準時買自助餐回來,不但從沒延誤過,而且每次都刻意變換不同的菜色。

  有時候金薇亞從檬攏的睡意中醒來,湯樹傑背對著她,正在書桌前閱讀報紙,或是整理東西,金薇亞雖然著不見湯樹傑臉上的表情,但只要感覺到他人在屋裡,她就覺得非常安心。漸漸的,金薇亞醒著的時候比睡著多、她有點喜歡上這種傭懶舒適的日子,因此遲遲不肯回去上班,湯樹傑幾次催促她重回工作崗位,她總是說:「不急,反正想好好休息一陣子,以後再重新找工作吧!」

  這樣無所事事的日子,彷彿有點頹廢,但也自由。有時候,她和湯樹傑在屋裡待得無聊了,就出去打電動玩具或跳舞,反正湯樹傑整個暑假也沒事,兩個人優閒自在,及時行樂地過日子,也挺不錯的,感覺既像情侶,也像夫妻。現在,湯樹梁的衣櫥裡有金薇亞的衣服,湯樹傑的屋裡有她的拖鞋,偶爾她會做飯給湯樹傑吃,但大部分時候,她只是陪他躺在床上看報紙。

  一切彷彿都很美好,卻只有一件事讓金薇亞感到憂慮,那就是有好一陣子,湯樹傑和她之間,幾乎已經沒有親密動作了。金薇亞當然知道,湯樹傑一開始是為了她的身體健康設想,所以才忍情禁慾不碰觸她,這是他的穩重可取之處。但是日子久了,湯樹傑還是那麼冷靜顧忌,反倒讓金薇亞感到心疼了,疼惜男人的自我克制,那只有細心體貼的男人,才能夠耐得住煎熬吧?金薇亞滿心甜蜜地想著:既然湯樹保能夠如此體貼地為她設想,那麼有時候,她或許也應該回報給他一個驚喜吧?於是她偷偷上街,買了一襲性感撩人的黑蕾絲睡衣。

  那天晚上,湯樹傑靠在床上看電視,金薇亞悄悄換了那襲蟬翼似的薄紗睡衣,柔情萬千地走到湯樹傑面前,湯樹傑果然禁不起誘惑,欖腰抱住她。金薇亞分開雙腿跨坐在男人膝上,男人把臉深深埋進她輕顫浮浪的胸間,好一會兒,男人恢復理性,突然冷靜地說話:

  「你身體還沒完全好,我不想傷害你。」

  「我已經好了,不信你可以試試……」

  「還是不要吧!」湯樹傑苦笑著說,他輕輕將金薇亞的身體挪開,仍舊把眼睛盯回電視屏幕,沉默了片刻,他才又出聲說話:

  「明天,我要回鹿谷……」

  「你打算回去幾天?」

  「不一定。」

  湯樹傑繼續專心看電視,金薇亞等了半天,看他真的興趣索然,又不肯多說話,只好難堪地換下那襲性感睡衣,默默將它掛在湯樹梁的衣櫥裡,穿回原先那套印滿向日葵圖案,黑底黃花絲質的連身褲裙,然後賭氣似地向湯樹傑告別。她心裡其實渴望湯樹傑開口挽留她,但是湯樹傑卻一句話也不肯多說,只是陪她下樓,站在騎樓前,靜靜地觀望著她,任由她獨自開車離去。

  金薇亞獨自開著車,半路上,黑夜的天空忽然飄起細雨,車前約兩刷在擋風玻璃上揮舞著,造成了前方的視野---忽而模糊、忽而清晰。金薇亞的心情也正日匿垣樣,對於今夜的離去,忽而心意堅決、忽而懊悔猶豫,潛意識裡,似乎有一種莫名不安的情緒在囉咬。

  隔天清晨,當金薇亞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時,她不暇思索就拿起床頭邊的電話,撥了湯樹傑的號碼,大清早電話響了好久卻沒人接,金薇亞掛了電話只好想著:也許昨夜她一走,湯樹傑就離開台中了吧?反正暑假已經過了一大半,再不多久,等學校開學時,湯樹傑總是要回來的……,這麼一想:心裡稍覺寬慰,於是懶洋洋窩在床上,繼續補充昨夜因胡思亂想而不充足的睡眠。

  後來,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金薇亞天天試撥湯樹傑的電話,電話天天沒人接聽,一直到學校開學那天傍晚,電話終於不再空響。金薇亞在電話這頭:全一酌雖然有掩不住的欣喜,但是語氣卻難免流露出些許的怨責,那種怨責,在女人們而言,其實也算是一種撒嬌,但是,電話那頭,楊樹傑的聲調,斯文文卻也冷冰冰,他告訴金薇亞他很累,今晚只想一個人好好睡一覺,叫她不要過來了。

  金薇亞隔空被潑了一桶冷水:全裡很不是滋味,她只好很有尊嚴地放下電話。一會兒之後,她心裡想:也許因為電話裡,雙方看不見彼此的臉部表情,以致於剛才她那一聲聲急促的問話,原本只是假裝使點小性子,撒撒嬌的意思,說不定就被湯樹傑誤解為無理取鬧的怨賣了?果真是這樣,事實豈不冤枉,想想還是打個電話向他解釋清楚吧!於是她拿起電話,不料一撥再撥,電話總是空響,又呈現無人接聽的狀態,湯樹傑剛才明明說:今晚很累,只想睡覺。想不到一眨眼的時間而已,人就不曉得跑到哪兒去了!

  金薇亞放下電話,整個晚上心神不寧、坐立難安。有時候,她凝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有時後,她仰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對著天花板沉思,有時候,她站在高樓的陽台上,眺望黑夜的城市。對於湯樹傑的謊言,她覺得無奈,卻不知該如何去理論?她有點責怪自己,為什麼不能像電視上所扮演的那種女強人們?她們擅長掌控一切,講起話來聲調斬釘截鐵,所以她們得到別人的敬佩,她們的生命形象因此顯得光鮮炫麗,充滿尊嚴。而她---金薇亞呢?只是一隻城市裡的浮游生物嗎?為什麼她老是演不好自己的角色,連撒嬌都會出錯?

  午夜時分悄悄到來,金薇亞關起房門,忍不住又撥了一次電話,這回電話沒空響,湯樹傑拿起話筒,他的聲調不只冰冷,簡直是變得異常陌生: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打電話來?」

  「我想聽聽你的聲音……」金薇亞盡量把聲調放柔。

  「除此之外,有其它重要的事情嗎?」

  「沒有,我現在躺在床上睡不著,想跟你聊聊,你是不是也躺在床上聽電話……」

  「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可不可以明天再談?我想睡覺了!」湯樹傑的聲調很果決。

  「那好吧!明天我再打電話給你……」金薇亞嗯嗯哼哼,一句話還沒說完,湯樹傑已經迫不及待掛掉電話了,不過也許因為躺著動作不俐落的緣故,當湯樹傑放回話筒時,竟不小心誤觸了話機上的免持聽筒鍵,使得電話並沒有真正掛斷,金薇亞發覺了這點,正想淘氣地嬌笑,出聲告訴湯樹傑,不料話還沒說出口,卻聽見電話那頭依稀傳來一個陌生女人和湯樹傑的對話聲音:---是誰打來的宙話?---只是一個普通朋友,不是很熟……

  金薇亞愣住了!她雙手緊緊握住電話聽筒,頭腦卻一陣陣發暈,她顫抖著身軀,直覺反應就像一般捉姦的婦人,屏氣凝神想從電話裡偷聽到更多的證據,但是電話那頭的男女,已經不再多交談,只有一些窯窯切切的聲響,她雖然不敢完全確定那些聲音是從什麼動作產生的,但是想像使得她腦海一片沸騰,心臟猛烈壓縮。她渾身打侈咦,手腳發軟,幾次想出聲吶喊,但聲音都卡在喉嚨裡出不來,她急促地喘氣,忙亂中忽然伸手抓住絲被,她用絲被把自己覆蓋住,密密包裡起來,然後才終於能夠從喉管裡,擠出尖厲淒狂的嘶喊聲。她對著電話筒一波又一波地尖叫,她無暇去揣測電話那頭的人的反應,她只是要用吶喊將一切的痛楚,從她體內徹底驅除……

  然後,一切都靜止了,電話那頭被切斷,金薇亞放掉話筒,滾燙的淚水曰泊而下,這時候她不想吵醒母親,她受不了母親的盤問和嘲弄,因此她只能用絲被緊緊塢住自己的臉,盡可能無聲地輟泣,可是體內的悲傷浪潮,畢竟很難憑自己的力量去抵擋,這時候的她迫切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來聽她傾訴今夜的滄桑,因此她打了電話給麥玉霞,不料世界是殘酷的,在這樣的時刻裡,麥玉霞竟然不在家,那麼黑暗的世界裡,還有誰能夠分攤她的憂傷呢?著來她只有獨自承受了……

  漫漫長夜就這樣一分一秒煎熬著,愈是煎熬,她的內心就愈感空虛,外面世界約五光十色,她什麼也抓不住,也許因為她還是沒把自己扮演好吧?或者是……或者這是它的一場報應?不!這不是一個迷信的時代,她不該住那方面鑽牛角尖,那麼她應該往哪裡去想呢?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一切都該等天亮了再說,但是天亮以後呢?該怎麼辦?

  該去找湯樹傑理論嗎?該想辦法報復他嗎?該放棄他?該分手?該恨他嗎?她全然不知道,但是說到要恨他,茫然之中,她卻有一股莫名的心虛,此時此刻,她不想翻查自己已經夠難受的五臟六俯,去找出那股心虛的理由,外界對人的打擊難道還不夠深?人何必更加摧殘自己?就讓一切的衝擊慢慢平復下來吧……

  那天夜裡,織香彷彿聽見女兒痛苦的尖叫聲,她輕經踞著腳尖,來到女兒密閉的房門外,側耳傾聽門內的動靜,她來回走了幾趟,直到清晨,才安心地回到自己的寢室睡覺。

  隔天早上,金薇亞為了鎮壓住前一夜的撩亂心緒,也為了不讓母親有盤問她的機會,因此她堅強地打扮好自己,就出去找工作。她隨便應徵了一個旅行社櫃台職員的工作,幸運的是,老闆當場就決定錄取她,雙方說好三天後開始上班。

  既然三天後才上班,那麼這空閒下來約三天,她該怎麼辦呢?她在街上逛了一個下午,腦海中不斷思索著這件事,她其實想給湯樹傑一個說明的機會,但是他若不打電話來爭取,她該怎麼給他機會?鴦然間,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地想起了那件黑蕾絲性感睡衣,那件睡衣還掛在湯樹傑的衣櫥裡,她告訴自己,別的東西捨棄也就罷了,唯獨那件睡衣,無論如何也要拿回來,總不能讓別的女人穿她那件睡衣吧?這件事不只是難堪,而是令人難以忍受!對了,去把睡衣拿回來吧!

  這麼一想,茫洋的心海裡好像找到了航行的目標,頓時安定了不少。等了一天一夜之後,金薇亞終於在第二天傍晚,撥了電話給湯樹傑,說她想拿回睡衣。湯樹傑沒有拒絕,他的語氣很平靜,他只是問她是否要過來一起吃晚餐。她撤了一個謊,故意用輕鬆愉快的聲調,說母親已經煮好晚飯,她想陪母親吃過飯再出門,然後她掛掉電話,眼淚差點掉下來。此刻,她一個人獨自窩在客廳的沙發裡,母親根本不在家,她也吃不下飯,只是泡了一杯咖啡,輟著苦澀不加糖的咖啡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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