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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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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老地方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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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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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7 01:02:3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法國時間,早上七點,我的房門一如過去幾天一樣被敲響了起來。

    「再等一等。」我匆匆梳洗完畢,換下睡衣,套上牛仔褲,納悶羅亞今天怎麽這麽早就來敲門。

    穿上衣服後,我邊將頭髮紮成辮子邊去開門。

    我用我剛學會的簡單法語說:「嗨,日安。」

    「早。」對方說的卻是國語。

    我愣了半晌,才回應他說:「你沒有帶玫瑰花。」

    高朗秋大概覺得很納悶,我笑了起來,故意不告訴他為什麼我這樣說。

    「我錯過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嗎?」

    「喔,你錯過的太多了。」我回頭收拾行李,心裏有種報復得逞的快感。

    警覺到這心態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這話說得「怨」。

    怨什麼?當然是怨他害我面對盛情難卻的羅亞,心有愧疚——不過這樁心結昨天已化解開來,那麼我此刻的怨是為了哪樁?

    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鏈,發起愣來。

    是因為他人明明也在巴黎,這幾天卻對我不聞不問不關切,所以我怨嗎?

    我搖搖頭,笑自己神經。這有什麼好怨的。

    他看見床上的行李,問說:「你要離開了?」語氣裏好像有一些訝異。

    「喔,對呀。」我抬起頭,正好瞥見他的側臉,不由得在心裏偷偷「啊」了一聲。他好憔悴!胡渣子從刀削似的下巴冒出來,眼眶凹陷,看起來像是一夜沒睡好。

    一夜沒睡好的人一大早跑到我這兒來做什麽?

    「馬上要走嗎?」他走到窗子旁,用背對著我。

    「沒有,我買了下午的列車班次。」

    「這回你又打算飛到哪里去?」

    「我不飛。」我說:「我搭列車到法國南部,到馬賽以後,再搭船去義大利。」

    「你克服對搭機的恐懼了嗎?」他依然背對著我,問得不著邊際。

    「沒有,我現在還是怕搭飛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想我這輩子是沒有辦法擺脫搭機的噩夢了。「你問這個做什麽?」

    他沒有回答我,只說:「我不是教你深呼吸嗎?」

    「沒有用,你不在我身邊——」話一出口,我才猛地意識到這句話聽起來像是情人間的對白,太容易讓人誤會。我亡羊補牢地說:「沒有人提醒,我會忘記,所以後來我一上飛機就吃安眠藥,從一個機場睡到另一個機場,再讓空姐叫我起來。」

    他突然轉過身來,一雙看不出情緒的黑眸緊緊地鎖住我。

    我怔住,無法離開他的視線,心裏在呐喊著:別這麽看我,我會心慌。

    第一次在家豪的婚禮上遇見他,他的注視就令我慌,到現在我依然沒有辦法克服——這是其他男人看我的時候,我不曾產生過的感覺。我可以拒絕他們,只要我願意,但唯獨無法抗拒他,即便他從來都不曾要求過我什麽。

    他沒有索求,我就不知道我應該怎麼做才能抵抗。

    流動的空氣仿佛靜止下來,那種經常在我們沉默時出現的迷障這回由他來打破。

    「既然是下午的車,早上介不介意陪我走走?」

    如果這是他唯一的索求的話……

    將皮包塞進外套的口袋裏,我拎起放在桌上的房間鑰匙。

    「走吧。」我說:「但是你得買一枝玫瑰花給我。」我已經被羅亞給寵壞了。

    §§§

    這幾天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亂晃了好幾遭,原本陌生的一個城市如今卻變得再熟悉不過。這是旅行必然得歷經的過程——從陌生到認識,因認識而分離,為分離而不舍。巴黎不例外地也令我有些不舍起來。

    時間並不充裕,我們只在蒙馬特區裏逛。

    在一家提供早餐的老咖啡館裏吃了早餐,高朗秋便拉著我往市集裏鑽,然後他買了一枝玫瑰花給我。

    我看著這枝還沾著露水、仿佛才剛從花園裏采下來的粉玫瑰,嗅了嗅,又看了看,想找出這朵玫瑰與羅亞或者其他人送的有什麼不一樣。

    「啊!」我低喊出聲,看著流血的手指,找到了答案。

    這朵玫瑰的刺沒有挑乾淨。

    高朗秋見狀,立即拿走了我的玫瑰,往一旁的垃圾桶丟,同時遞給我一條乾淨的手帕。

    看到那朵玫瑰的下場,我不禁啼笑皆非。

    在全世界最浪漫的巴黎,卻有這麼個不浪漫的男人做出這樣不浪漫的事,要是說給羅亞聽,羅亞一定會腦溢血。

    發覺到我瞪著那個垃圾桶看,他問:「怎麼了?」

    我把他的手帕纏在被刺傷的手指上,說:「你一定是一顆化石。」

    他皺起眉。「什麼意思?」

    「已經定了型,環境也改變不了你的屬性。」

    「什麼屬性?」

    我瞪他一眼。「一點都不浪漫。」

    「浪漫?」他仿佛第一次聽到這字眼似的。「你要我買一枝玫瑰花給你是為了浪漫?」他故態復萌地挑起了眉。

    「對。」我說:「羅亞天天送玫瑰給我,我才跟他出去。你要我陪你一個早上,難道不需要做點浪漫的裝飾?」

    他皺著眉問:「一枝玫瑰就能打動你的心?」

    我反抗道:「我的心不需要被打動。」

    他追問下來:「那麼你需要什麽?」

    「我要……」

    「嗯?」

    他突然靠我好近,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幸好他沒有逼近過來,我趁機調整緊繃的情緒。

    但他倏地又丟下一句話,「轟」的一聲炸亂了我的思緒。「你已經準備好再愛一次,再付出感情一次了嗎?」

    「不!」我直覺地喊道。

    「那麼為什麼要收羅亞的花?你收了羅亞的花,難道不是表示你願意給他機會,你有可能會接受他?」

    「不。」

    「不?」

    他的質疑令我生氣起來。「要不是你,我會認識羅亞嗎?雖然我一點也不後悔認識他,但是你怎麼能……你沒有資格質疑我,我的感情是我自己的事,我愛或不愛都不關你的事,而且你根本一點都不明白!」

    他靜靜地看著我,說:「你不也是這麼對待我?」

    我頓時啞口。

    原來他今天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我與他就這樣對峙在街上。

    早晨行人不多,正因為不多,整條街顯得空曠起來。

    空曠的街上對峙著兩個東方人,在其他人眼中看起來一定很醒目,因為一對銀髮的老夫婦朝我們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鬥嘴上呢?快過去把她抱進懷裏,給她一個熱情的吻吧,有什麼事情不能解決?」

    他們跟高朗秋說的是法語,我聽不太懂,忍不住我問他:「他們在說什麽?」

    高朗秋別開頭去,說:「他們叫我把你扔進塞納河去,沒看過像你這麼愛生氣的女人。」

    「是嗎?他們不是說一個有風度的男人不應該惹女人生氣?」

    他聳聳肩。「你都說了,還叫我翻譯什麽?」

    我猶不信。「他們真的這麽說?」

    他挑了挑眉。這個極右派。「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尷尬。」

    「什麼事情會讓我尷尬?」

    「這要問你了,我怎麼會知道。」

    「高朗秋,你……」

    見我又要冒起火來,他趕忙潑了盆水過來。「你確定你真的不去河裏消消火?」

    我咬牙道:「也許我還真的應該去。」

    他笑了出來。

    他還有臉笑!

    「別生氣了,亞樹,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的。」

    他一放下身段,我就軟下來了。「那麼你一大早就來敲門是為了什麽?」

    他說:「什麼也不為。」

    「什麼也不?」無為而為?

    他轉過頭去,不再看著我,嘴裏卻說出相反的話:「對,什麼也不為,只是想看看你。」

    這一刻,我不確定我的心被打動了沒有。

    §§§

    下午搭車離開的時候,只有羅亞來送行。去車站途中,他一直抱怨我早上沒有等他就跟史帝夫出去,我沿路上就始終掛著微笑聽他在抱怨。

    到了地鐵車站,羅亞離情依依地擁抱了我。好一會兒,放開我時,他問:「還有機會再見面嗎?」

    我笑著說:「天涯海角,總會有機會再相見的。」我跟高朗秋不就是這麽回事。

    羅亞露出一個傷心的眼神。「亞樹,」他用生澀的中文讀我的名,然後又接著用法文說:「Jet'aime。」

    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以前當編輯時,有一本書裏就出現了這幾個字。

    愛情難道就真的這樣無法逃開嗎?是不是一個人一生中,不管早與晚,至少都得經歷上一回,才不枉今生走上一道?而這世間又有多少人為了它心碎神傷……

    啊,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我別開頭,悄悄把滑下臉龐的淚拭掉,回頭再擁抱了羅亞一下,走向剛到站的列車。

    §§§

    坐在駛往法國南部的列車上,因為無聊,我玩起手指來,這才發現高朗秋的手帕還系在我的手指上。

    這種感覺真是奇怪,早上我們還在蒙馬特閑晃,突然,我就已經離開巴黎,在前往法國南部的路上了。人事變遷得太迅速,我幾乎適應不過來。

    在蒙馬特,近午時,一堆街頭畫家從咖啡館走了出來,開始替人畫肖像,賺取法郎。

    我們走累了,在公園樹蔭下看人畫畫,看了看,高朗秋推推我肩膀說:「要不要畫一張?」

    我無可無不可地說:「好啊。」然後就在一個畫家面前的小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是願者上鉤的生意,半身收費八十法郎,全身收費一百法郎,價格不算貴,有很多觀光客會心甘情願地掏出錢包。

    不想他光站在一旁看戲,我把他也拖下水。他在我身邊另一個畫家的攤位坐下,跟我一邊聊天,一邊被畫。

    他問我說:「南歐洲之後的行程決定了嗎?」

    我側著頭回答:「還沒,想隨處走隨處看看。」

    「看過企鵝嗎?」

    「看過圖片。」那些養在動物園裏的,我始終提不起動力去看。「怎麼?你們要追蹤企鵝生態?」不然幹麽問?

    他笑說:「不,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

    「企鵝是一種不會飛的鳥類,因為在它們的生活環境裏沒有來自天空的天敵,它們只要會游泳就夠了,所以它們的身體結構非常能夠適應冰寒地帶的海水。」

    「然後呢?」

    「達爾文的進化論啊。」他說:「愈經常使用的東西愈容易進化;反之,不再使用的,慢慢就會退化,到最後甚至完全消失。」講到這裏,他頓了一頓,我正想要他繼續說下去,他卻投來令人不解的一瞥。

    我困惑地看著他。

    他終於開口:「你看這像不像愛情?」

    「像什麽?」

    我尚未反應過來,他又接著說:「愛是一種能力,長時間不用,很快地便會退化——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呃?」

    突然他拍拍我的頭。「好好地再去愛一次。」

    我怔愣住,張大眼睛瞪著他看。

    他不閃也不躲地任我瞪著他,好似知道他的話在我心裏產生了多大的困擾。

    「那你呢?」我說:「那你自己呢?」

    「好。」他說。

    「好?」我又愣住。怎麽他這人出牌全不按牌理?我捉不住他腦子裏的想法。

    我搖著腦袋說:「我不懂,我真不懂你。」

    「我也沒要你懂。」他說。

    我們先是面面相覷,眼瞪眼的,然後又不約而同地大笑了出聲。

    一笑泯恩仇。

    然而我與他之間沒有什麽「恩仇」可言,這一笑,我們「泯」去的是什麽?

    畫家畫人像的速度非常快,轉眼間,幾筆勾勒,一幅線條簡單明快的畫便完成了。兩張畫都是畫側臉,一定是因為我們剛剛歪著頭講話。

    付了錢,拿了畫,我看了看我的,覺得畫得不十分相像,畫裏的我面色太愉悅,嘴角甚至還帶著一抹笑容。

    又看了看高朗秋的,我孩子氣地說:「我們來交換,要看自己的臉,照鏡子就夠了。」

    話一出口,我就臉紅了。幸好他沒刁難,也沒笑我,否則我真得往塞納河跳上一跳。

    他二話不說就把他的畫給了我,我只得也把我的拿給他。

    不用把畫從行李拿出來看,我也能憑著記憶將他刀削般的輪廓勾勒出。不過記憶裏的他眼裏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憂鬱,畫裏的卻沒有,不知道是不是畫他的那個畫家沒準確地捕捉到他的神韻,還是急著交件所以漏掉了。

    眼裏沒有憂傷的高朗秋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我不禁猜想:如果他情傷已愈,是不是就是這副模樣?

    輪廓還是那般鮮明,嘴角依舊掛著譏誚,眉宇間的憂、眼眸裏的傷,卻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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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7 01:04:0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離開天空老是陰濛濛的巴黎後,我在陽光充沛的法國南部小住下來,並沒有馬上照預定計畫前往義大利。法國南部的風光吸引住我,我在鄉間幾個小鎮上來往著,從瓦倫西到普羅旺斯,又從香水城格拉斯到蔚藍海岸附近的尼斯和坎城。

    旅行的日子每天都能夠見到讓人驚奇的東西,生活非常地充實,白天忙著去體驗生活,夜裏也儘量安排活動。但在沒有晚間活動的夜裏,寂寞,會像蛇一樣突然從不知名的角落竄出,緊緊地纏住我,我只得不讓自己有機會閑下來。

    九月結束了,日子進入十月。

    轉眼間,十月也到了尾聲,時間像一捧掌上的水,從指縫中流逝。

    我還沒到義大利,十一月就過了三分之一。

    我的任務是去熟悉一個我原來陌生的地方,當我已走遍了南法國每一個小城,再無理由待下去,便是告別的時候了。

    我在我的劄記上記著這麽樣的句子——

    旅行,就如同把一個陌生人變成你的朋友,陌生人不會讓你惦記,朋友卻會。告別朋友令人傷感,然而世上畢竟沒有不散的宴席。有心的人,容易哀傷!

    在我發現我快要熟悉這塊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時,我便急急收拾行囊踏上另一個旅程。在一塊土地上產生歸屬感是不智的,因為總有一天必須要離開。

    我不讓自己太容易對一個暫時停留的地方產生過多的情感,唯有如此,必須離開的時候,才不會太難過。

    §§§

    十一月中旬,從米蘭南行,途經威尼斯和佛羅倫斯,到羅馬時,已經是十二月中旬。

    十二月,在義大利的比薩店裏吃義大利面,看義大利的男人。

    全世界最風流惆儻的男人就在這裏,我讚歎地想。

    比較過去走過的幾個國家,不拿東方人和西方人比,法國男人和義大利男人同樣具有吸引力,但法國男人浪漫之餘,仍保有一種貴族式的優雅,用畫來比喻,就像是「浪漫派」;相較之下,熱情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義大利男人就像是褪去了一層禮儀外衣的「野獸派」,既熱情又大膽無比。

    義大利男人的輪廓非常鮮明好看,渾身散發出一股說不出的味道與魅力,如果他們不如傳聞中那麽聲名狼藉,我想我會很願意與這裏的帥哥們來段異國戀。

    剛出車站的時候,我就被一名黑髮帥哥追著跑,拒絕他的熱情可費了我好一番力氣;走在街上,每個男人都對著我笑,讓我急著想找鏡子照照,看看我是不是變成了個大美女,否則怎麽滿街男人都追著我跑?

    然而我還是我,才剛剛白回來的皮膚又曬黑了些,不擦胭脂,也不撲粉,簡簡單單的一個齊亞樹,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

    恐怕法、義這兩國男人殷勤的態度真要寵壞了我。

    高朗秋要我「再愛一次」,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做到。愛一個人是那麼樣地辛苦,而我至今依然沒有遇到令我真正心動的人。

    填飽肚子後,付了錢,離開餐館,我拿出背包裏的地圖邊走邊看,邊將幾個短程景點的位置記下來。

    羅馬街上遊客、行人如織,記下共和廣場的位置後,我將地圖收回背包裏放好。再抬起頭辨認所在方向時,幾個穿著破舊的吉普賽小孩張著一雙雙乞憐的眼睛來乞討,我本想置之不理,但又沒辦法當作真的沒看見。這群流浪的孩子看起來是那麼樣地缺乏關懷及安全感……一時惻隱,我掏出口袋裏剩餘的里拉遞給其中一名小孩——

    突然,一隻大手握住了我的,硬把我往後推離那群孩子,我瞪大眼睛,看著捉著我的大鬍子男人。

    「山卓!」

    「嗨,姑娘,又見面了。」他一邊推著我走,一邊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我若不走就會被他推跌倒,只得由他擺佈。

    我們一直走到另一條街上,山卓才停下來。

    「怎麼回事?」我問。

    他不高興地看著我說:「姑娘,你實在太不當心了。」

    「我?」我指著鼻子問。「我不當心?」我做了什麽?

    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差點被扒了?」

    我一聽,又是一愣。「被扒?」我腦筋一轉,想到那群吉普賽小孩。「他們?」

    他抿抿嘴說:「就是那群吉普賽小孩——他們是受過訓練的小偷,通常三、四個一群,其中一、兩個會假裝跟你要錢,其他人就趁你不注意時摸走你的錢包。」

    「啊。」我恍然大悟,急忙低下頭檢查放在拉鏈口袋裏的皮包還在不在。當我發現口袋裏空空如也的時候,我臉都白了。

    「在這裏。」

    山卓晃著手裏的小皮包,我抬頭一看,才松了口氣。

    「以後可別再這麽不當心了。」他又嘀咕了一陣子才把皮包還給我。

    我只能頻頻點頭,說:「是,是,受教了。」好險,其他皮包都可以丟,就是這只皮包不能丟,裏頭是護照和美金,要弄丟了,我麻煩就大了!感謝山卓大叔。

    山卓帶我往一條巷子裏走。

    巷子裏不像大街上那樣嘈雜,兩旁都是門,顯然是住家。

    一放鬆下來,我問:「真巧,沒想到會在義大利碰面,你也是來旅行的嗎?」

    山卓搔搔鬍子,笑說:「不,我住在這裏。」

    「耶?」山卓來義大利定居?

    山卓笑了笑,推開其中一扇門,朝屋裏喊道:「艾蓮娜,我帶了客人回來。」

    樓梯上探出一張臉來。好一個標致的女郎。

    我笑了,知道了山卓住在這裏的原因。

    他們是情人。

    平常沒有工作的時候,山卓就會來這裏。

    不過,今晚是最後一夜。

    明天山卓要出發到北歐去和他的工作夥伴們會合,他們要在芬蘭西北方與瑞典、挪威交界的Kilpisjarvi拍攝北極光。

    山車問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聽見我說:「好。」

    §§§

    那一晚,我怕打擾到艾蓮娜和山卓這對情侶相聚的寶貴時光,用完晚餐後便匆匆告辭,去準備前往北極圈的禦寒物品。

    跟山卓一道前往芬蘭,意味著將能夠見到高朗秋和其他人。

    自從巴黎分別以來,又過了三個多月。以往我們總是不期而遇,不知道對方又流浪到世界上的哪個角落,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再相見。

    在旅途中,我不只一次想像,再一次我們天涯相逢的情景——

    也許某一天,我走在一條曲折的小徑上,轉進前方一個彎道,我便看見他。

    又也許某一天,故事到了盡頭,我驀然回首——

    然而一直以來,所有的相逢都不是刻意的,正因為不刻意,所以當山卓問我要不要一道走,而我說「好」時,我才猛然發覺,這個刻意的「好」字裏頭,竟然蘊藏了幾分思念。

    為這幾分思念,夜裏我難以成眠。

    安眠藥恰巧吃完,又忘了去買,我只好眼睜睜地瞪著天花板,看天色從暗轉光,一夜沒有睡。

    山車一大早來旅館找我時,我已經梳洗完畢,整裝待發了。

    我們搭機去赫爾辛基。

    悲慘的是,飛機起飛後,我的恐機症又發作了。

    山卓見我一副快要暈過去的鬼樣子,擔心地叫了好幾個空姐來。

    她們給我戴上氧氣罩,又給我按摩,但我這毛病是心理問題,給我再多的氧氣我也吸不進去。

    山卓擔憂地直喚著我,我兩眼淚汪汪地看著他的大鬍子。

    深呼吸呀!

    在快要休克時,一句存檔在記憶裏的話語飄了出來,在我暈眩的耳裏不斷地重複——

    深呼吸、深呼吸……

    下意識的,我用力地吸了一口純氧,即將爆炸的肺得到它需要的氧氣後,又恢復運作。危機解除。

    我倒在山卓的懷裏,為一種需要宣洩的不知名情感,低聲啜泣起來。

    這一回從死亡邊緣掙紮回來的經驗,真正治好了我對飛機的恐懼,然而此刻我並不知道——我是在後來搭飛機時,因為沒再有過類似的糗況,這才驀然醒覺,他的一句「深呼吸」成了我久病的良方。

    我這個人,不知道是不是對於什麽,總會慢半拍。

    §§§

    山卓跟其他人約在Kilpisjarvi的一家旅館碰頭。

    因為道路冰封的緣故,我們到達的時間比預定時間晚了一天。

    Kilpisjarvi位於北緯六十九度,地處偏遠,我們到達時,這個地方正在下雪。

    租來的車子能夠開到這地方來真是不簡單,氣溫很低,大約在零下二十度,即使坐在開有暖氣的車子裏還是會顫抖。

    這是我第一次到這麽冷的地方來,我懷疑我這個在亞熱帶氣候環境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會冷死在這裏。

    下了車,我繞到車後幫山卓搬行李,山卓要我拿了小件行李便趕緊進旅館去,免得凍傷。

    他一肩扛起攝影腳架後,便飛快地跟了過來。

    當地雖已進入永夜時間,但天空並不是黑漆漆的一片,冰雪覆蓋冰原,天空呈現一片暈紫藍色。

    我們飛快地跑向荒原中唯一一處有火、有電的地方。

    旅館大門只是緊閉,沒有鎖,我們推開了它。

    山卓提著一堆行李走進屋裏,旅館裏的人聽到騷動,抬起眼來一看。

    有個人說:「愛爾蘭佬,你遲到了一天,我們還料你是不是捨不得離開艾蓮娜,打算留在義大利不來了。」

    我一聽,就認出了說話的人是大衛。

    山卓大笑出聲,聲音非常渾厚。「小子,看看我給你們帶了什麽人來。」

    急於見見他們,我從山卓身後探出臉,打招呼道:「嗨,大衛。」

    看見我時,大衛臉上的表情非常誇張好笑。

    他先是一副見鬼的樣子,怔愣了三秒後,他跑到我面前,咧開他的嘴,無法置信地道:「噢!我的天,小姐,真的是你!」

    「是我。」我牙齒打顫地笑著。

    其他人都轉過頭來,臉上掛著顯而易見的訝異。

    我一一向他們打招呼:「嗨,法蘭克。」以及,「嗨,史帝夫。」

    我的目光逡巡過每一個人,最後停駐在那雙神秘又熟悉的黑眸裏。

    他的眼中流動著一種神秘的光采,我追隨著、探尋著,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麽。

    山卓在這時催道:「快過來,把外套上的雪弄掉,待會兒熱杯酒來喝,不然你要凍成冰棒了。」

    我自迷霧中乍醒,尚未來得及答腔,大衛便將我擁進懷裏。「來吧,小姐,我會負責讓你溫暖起來。」

    法蘭克的笑聲從大衛身後傳了出來。「小心他這只大野狼。」

    我笑了出來,眼神不經意又與高朗秋相遇。

    嗨,亞樹——他用眼睛這麽說。

    §§§

    大衛他們早我們一天到,但天候一直不好,沒有看見極光。

    由於下午的這一場雪,道路又被冰封了。我們一行人被困在小旅館裏,百般無聊地等候天晴。

    下午四點多,旅館主人一家四口帶著補給的食物回來了。

    汽車在這種天候下無法使用,我們唯一的對外交通工具是旅館主人哈曼一家人所飼養的三十只哈士奇雪橇大。

    一副撲克被玩到爛,連牌也洗不起來。

    大夥兒直喊著無聊,但還是不肯丟開那副快爛掉的紙牌,因為那是我們目前唯一的樂趣。

    終於,晚餐時間到了。

    晚餐有炭烤海鮮魚、稞麥粉烘焙豬肉烤起士以及馴鹿拼盤。

    填飽肚子後,每個人很早便就寢。

    隔天醒來,雪已經停了。

    冷意從棉被裏鑽了進來,冷得我全身哆嗦。我裹著棉被下床穿衣盥洗,一切打理好後,便循著咖啡和松餅香來到廚房。

    廚房裏已經坐了一個人,他正在喝熱騰騰的咖啡,而哈曼太太則在爐火前煎火腿。

    「早。」我說。

    「早。」高朗秋倒了杯咖啡給我。「昨晚睡得好嗎?」

    急著暖胃,將一整杯黑咖啡都灌進胃裏後,我才開口說:「不好,快冷死了。」一開口,連牙齒都打顫。

    他笑著問:「再來一杯?」

    我點點頭,把杯子遞到他面前。

    這回我加了糖,又加奶精。

    哈曼太太端了一大盤松餅和火腿到餐桌上。道謝後,我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食物補充了不少熱量,身體產生了一點暖意,我這才把注意力移回高朗秋身上。

    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愣了一愣。「看什麽?」

    他笑說:「你臉上有餅屑。」

    「啊!在哪里?」我下意識地摸索著臉頰。

    「這裏。」他的手指拂過我的唇角,仿佛他這舉動再自然不過,再應當不過。

    但,不該是這樣子的啊!我與他明明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

    「我沒有想到你會來這裏。」

    我也沒有想到。我苦笑,忽視心底那奇異的感覺,說:「我在羅馬差點被扒,剛好遇到山卓,上了一課。他問我要不要一道走,我就跟來了。」

    我最不希望他問,但他還是問了:「為什麼要跟來?」

    我隨口扯道:「沒來過嘛,在羅馬也待膩了。」天知道,我才剛到羅馬不久——幸好,也只有天知道。

    「這回你們要在這裏待多久?」我轉移話題問道。

    他說:「不一定,得看天候配不配合,天候不好就沒有辦法拍。不過不會天天如此的,Kilpisjarvi是個很好的觀測點,在十二月到一月的永夜時間,有很多機會可以看到極光,雪已經停了,說不定今晚就能拍到。」

    我咬了一片火腿,說:「這個工作其實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麽自由吧?長期在外奔波,不能返家,你不覺得累嗎?」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覺得累嗎?」

    「什麼?」

    「你現在的旅行讓你覺得累嗎?」

    「不。」我說。

    「那麼我也是不。」他說。「我已經習慣旅行的感覺,沒有辦法在同一個地方長期停留。」

    「即使那個應該長期停留的地方是『家』?」

    他低低笑了,說:「我沒有『家』,『家』是有歸屬感的地方,我沒有。」

    我垂下頭,突然食不知味起來。

    「亞樹,你的臉要貼到桌子上了。」

    我索性就往木頭桌面貼上去。我也沒有「家」。

    他推了推我的肩膀,發覺我在哭,他輕歎一聲,遞了條手帕過來。「別哭了,愛哭鬼。」

    我捏著他的手帕,卻無法阻止眼淚繼續湧出。

    生平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沒有歸屬感的人是這麽樣地不適合單獨擁抱寂寞。

    我吸了吸鼻子,用他的手帕擦乾臉上的淚痕。

    看了他好一會兒,我說了一句平常我絕不可能說的話:

    「喂,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借給了我。

    如此溫暖,如此溫柔。

    §§§

    當天晚上,我們就看見了北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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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7 01:04:20 |只看該作者
下了一整天的雪在早上就停了。

    雖然戶外的氣溫還是一樣的寒冷,但空氣變得較為乾燥,天空也變得澄澈明亮。

    這樣的夜非常適合觀測極光。入了夜,哈曼先生便駕著雪車送我們到一處視野良好、沒有林相遮蔽,也沒有任何光害的苔原上,等候極光出現。

    拍攝之前,哈曼給我上了一課,他告訴我說:「北極光是由於荷電的粒子在地球磁場中和大氣中的分子疾速碰撞,一些過盛的能量轉換成光而形成的。這種荷電粒子來自太陽,所乙太陽黑子數量大增時,北極光特別明顯;反之太陽黑子數量減少時,北極光就比較少見。

    「太陽黑子的活動週期是十一年,所以有十一年一次北極光高潮的說法。上一次北歐出現大量極光是在一九八八和八九年之間,照此推算,下一波應該就是在這一、兩年。」

    哈曼長期居住在寒冷的拉普蘭苔原,極光對他們來說,就像個親切的朋友一樣,在冬天午夜來訪,在春天來臨時悄悄離去。

    到了觀測地點,高朗秋他們四人便合力架起一台二十公斤重的攝影機。大衛很得意的告訴我說,這架超高倍率的攝影機跟以往他們使用的攝影機不同,敏感度相當於AS60000感光度的底片。需要感光度這麽高的攝影機是因為北極光的亮度只有0.6Lux,一般攝影鏡頭沒有辦法完整的拍攝。

    複雜的數據和專業攝影術語我聽不懂,簡而言之,就是北極光的亮度不高,一般底片拍不下來就是了。

    我們從八點多就開始等。氣溫很低,我懷疑不只零下二十度,每個人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熊一樣,全身上下只露出兩隻眼睛。我們躲在一個臨時搭設的圓頂帳棚裏,一邊喝著保溫鍋裏的熱可哥,一邊咬冰脆的巧克力糖。

    十一點三十分左右,黑暗的天空出現了令人意外的訪客。

    高朗秋首先沖出帳棚,跑向攝影機,其他人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鑽出帳棚,仰首往天空看。

    極光開始時先是慢慢散開,然後愈來愈亮,在冰原上覆蓋著柔和的光芒。十分鐘後,如跳舞般變化不已、此起彼落,又如窗簾在風中不停地飄動,我們恍如沐浴在一片顏色變化不斷的光雨中。即使不相信神的人在此刻都會讚歎一聲,向造物主致上最高敬意。

    極光持續了很久,我不知道高朗秋他們拍得怎麽樣,不過我是看得著迷了。大半個夜,又冷又倦,我卻始終捨不得移開視線。

    仰著頸子實在太累,最後我索性在雪地上躺了下來,追尋著那片舞動的光影。

    極光消失了,天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藍紫色——這是北極圈永夜時候的白天天空,太陽沒有升起,但是天亮了。

    空氣中的水氣在低溫下結了冰,變成鑽石塵飄散在空氣中。

    一雙手將我從雪地上拖了起來。我的衣服附著了一堆鑽石塵,被拉起來的時候,仿佛聽見了碎鑽掉落在地上的叮噹聲。

    「你凍得像根冰棒。」高朗秋有些惱怒的說。

    我的臉很痛,我想我是凍傷了,奇怪的是,我並不怎麼煩惱。我大概是連腦袋也凍壞了,因為當高朗秋說我像根冰棒的時候,我竟然說:「那麼請你融化我吧。」

    我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的感性,然而他卻一手掌打了我的頭,說:「呆瓜!」

    §§§

    我真的是個呆瓜。

    好痛,全身都好痛!

    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看了大半夜北極光是一個很難得的經驗,但被凍傷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直著出去,橫著回來。

    高朗秋拉我起來的時候,我的腳已經凍得沒辦法走路了。他氣我,雖然我不曉得他為什麽要生我的氣。他把我扔給山卓,自己悶不吭聲的去扛攝影機。

    山卓抱我回旅館,哈曼太太協助我泡了熱水澡,順便按摩我凍得僵硬的肌肉。

    我的臉和手、腳皮膚凍得發紅,一碰就痛。

    結果一個澡泡下來,我唉聲連連,還被罵活該。

    男人們回旅館後,吃了頓熱騰騰的飯菜,然後便倒頭就睡,當晚他們又整裝去拍攝,這回無論如何是沒我的分了。

    哈曼太太拿了凍傷的特效藥膏給我,抹在臉上,感覺熱熱的。

    是夜無法出門,我便跟哈曼太太和她的一雙兒女在客廳裏閒聊。

    客廳裏多出了一棵樹,早上還沒有的。一問之下,這才意識到時問過得這麽快,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這棵柏樹是哈曼家今年的聖誕樹,他們巳經在計畫要怎麽裝飾了。

    臺灣現在雖然也流行過聖誕,但那畢竟不是真正屬於中國人的習俗,對於這個節日,我也就沒什麽特別的feeling。我只是驚異於時間流逝的速度一晃眼,日子又過了一年。

    隔天我起了個早,下樓幫哈曼太太煮咖啡。

    早上時,出外的男人們回來了,我給他們一人端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著疲憊和對熱咖啡的歡迎。

    喝了咖啡,高朗秋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

    我的臉看起來比昨天剛凍傷時還糟。昨天剛凍傷,只是紅紅的一片,今天開始脫皮了,看起來簡直慘不忍睹。

    不想讓他又說我呆瓜,我先聲奪人——

    「你們今晚還出去嗎?」

    「嗯。」

    「大概還會待多久?」

    「三天左右吧。」

    我算了算時間。「那麼不在這裏過聖誕節嘍?」

    他想了想,說:「不知道,我沒過節的習慣。」

    「那麼大衛他們呢?」

    他說:「等帶來的底片拍完了,大家就各自解散。」

    也就是說,說再見的時候又到了。

    下一次,我們又要在天涯海角的哪一個地方再相見?

    相聚是為了相別,這樣的情形還要持續幾次?可不可能有改變的一天?

    如果有一天不必再對任何人說再見,該有多好!

    「一塊錢買你的念頭——你在想什麽?」

    我歎了歎,看向他說:「哪一天我缺一塊錢的時候,我會讓你知道。」

    收走了他手中的空杯子,我轉身走向廚房。

    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我非常矛盾。

    §§§

    當晚又下起了雪,雪很細,但是綿綿密密的,把剛鏟好的路又封了起來。

    結果該在平安夜前夕便完成的拍攝工作也因此順延了好幾天。

    我天天看著窗外的冰雪世界,天天有種仿佛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很久的錯覺。

    一場不曉得何時會停的雪讓大家困在旅館裏,每個人的心情都有些悶,奇怪的是,我竟然有點希望雪就這樣一直下,不要停——真是對不起期盼儘快完工,好回羅馬跟情人一起過節的山卓了。

    哈曼太太提供的藥膏很有效,我臉上的凍傷已經開始痊癒了,不過還是看得出來一些痕跡,得等一段時間皮膚才會新陳代謝。

    眼見聖誕節將近,今年勢必得在這裏過節了。

    上午我幫哈曼太太裝飾聖誕樹,光是決定彩帶的顏色和蝴蝶結的搭配就頗費心神。這是件微不足道的瑣事,卻意外帶給我許多驚喜,我在其中得到了以往從不曾感受到的快樂。我不當孩子已經太久了,然而過去我當孩子的時間也沒有幾年。

    今年,我想跟哈曼家一起過這個難得的節日。

    下午我整理我的行李袋,小小一包,感覺上沒裝什麽東西,然而仔細一看,才發現行李袋裏被我塞滿了一些我在其他地方買來的小玩意兒。

    我挑了一串蜜臘手鏈打算送給哈曼家的小女兒露易莎;一條新買的圍巾還沒有用過,它將會是哈曼家小兒子安德列的禮物;一包南洋產的香料可以給哈曼太太當薰香,哈曼先生也許會用得著我在跳蚤市場買到的古董打火機。

    至於大衛、山卓和法蘭克這些旅行家,他們見的世面比我廣,走過的地方比我多,他們不需要紀念品,所以我用佈置聖誕樹所剩餘的緞帶給他們一人編了一條幸運帶。最後,是高朗秋我還沒有想到我能送給他什麽,而剩餘的緞帶又不足夠編第四條,所以我還在苦思。

    因為下雪的緣故,看不到極光,拍攝工作也不能進行,無聊的男人們似乎打算去附近結冰的湖冰釣,現在他們正在檢查裝備,一副躍躍欲試的孩子模樣。雪把他們困太久了。我想。

    我在房裏寫稿。又該寄一些東西回公司了。先前寄回臺北的雜記,出版公司已經集結成冊,在書市上流通了。編輯來信告訴我銷售成績很好,贊我觀察角度深刻獨到,要我繼續努力。我邊把這幾日與哈曼一家人相處的點滴和見聞寫下,一邊考慮要送高朗秋什麽。

    今天是平安夜了,晚上以前必須把禮物準備好才行。

    窗外傳來吵嚷聲,是雪橇犬迫不及待要出發的聲音。它們也被雪困悶了。

    一段時間後,喧囂又歸於沉寂。

    我則儘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液晶螢幕上。

    筆電不適合在低溫環境下使用,不過房間裏有暖氣,所以還好,只是敲鍵盤的手指仍然有點僵硬。

    時間就在手指的跳動裏流逝。記錄完一段,發送回臺灣,我關上電腦,站起來伸懶腰。

    這時,樓下又傳來一陣騷動,出去冰釣的男人們回來了。我披了外套下樓去,見他們每人手上都持著一桶裝滿湖魚的錫桶,得意洋洋的要人去拿秤來稱稱看誰釣的魚大。

    呵,真是童心未泯的一群人。

    我倚在門邊,看他們在門外的雪地裏忙碌。

    不知道是誰突然喊了一聲:「啊哈!槲寄生。」

    然後雪地上所有的人便朝我的方向看過來。

    我納悶的抬頭一看,這才發現大門上已經懸掛了一個環形、象徵愛、和平與寬恕的槲寄生吊飾,而我,就站在吊飾的正下方。

    大衛首先放下手裏的錫桶向我走來,他站在我回前說:「這次你可不能拒絕我吻你了。」

    我困惑的睜大眼,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麽說。

    哈曼先生笑著告訴我這是習俗——當一個人站在槲寄生下方時,人們可以為了親情、友誼或者愛慕之情要求親吻。

    我聞言大驚,還來不及逃開,大衛便嘟著唇朝我的唇印了下來,我趕緊偏開頭。他只吻到我的臉頰,不甘心的又吻了過來,被我瞪了一眼才作罷。

    緊接著,山卓、法蘭克和哈曼一家人也都吻了我,他們都是為了友誼而要求親吻,我無法拒絕,於是我的臉上、額上無一處倖免。

    高朗秋在一旁看著,似乎沒有過來的打算,我沒有理由的松了一口氣。呼……他如果過來吻我,我也許會心臟麻痹。對我來說,他跟其他人不一樣,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樣,我也說不明白。

    「該我了。」他站在我面前說。

    啊!他什麼時候過來的?我瞪著他,疑惑他憑什麼理由要求這個吻。親情?友誼?當然不是。

    「我們算是朋友嗎?」我遲疑的問。

    他回答說:「不能算是。」

    我於是笑說:「那麼你就不能吻我了。」

    雖然他穿著厚重的雪衣,但我還是看見他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就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突然一把捉住我,說:「等一等,你還不能走。」然後他的唇就吻了下來——

    不是吻臉頰或額頭,而是吻了我的唇。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秒,但這個吻所帶來的震撼卻超乎我所能想像。

    他不該這麼吻我。

    朋友或親人之間,最多只吻臉頰、額頭。

    唇,是情人的領地。

    我掩著唇驚愕的瞪著他,他以極小的音量只對我說:「這個,才是吻。聖誕快樂。」然後他便轉身走到雪地上提起桶子,越過我往屋裏走去。

    我瞪著他的背影,想道:高朗秋,你沒有聖誕禮物了。

    怪他自己,誰叫他先預支了去。

    §§§

    對高朗秋的感覺,我一直不願意仔細去想。

    總覺得若仔細的想了,想出一個結論來,這結論我未必能承受。我畏懼。

    然而下午在槲寄生下,他的氣息盤旋在我腦海中,久久不能散去,我一抬頭看他,便憶起他唐突的吻。

    哈曼太太給了我們一人一隻紅襪子,要我們掛在聖誕樹上,說明天一早起來就會看見聖誕老公公所送的禮物。儘管我們早已過了相信童話的年紀——或者,從來就沒相信過——但大家為了不讓主人失望,還是很興奮的照做了。

    深夜裏,我下了樓來,把事先準備好的禮物放進每一人的襪子中,唯獨高朗秋的,我沒有放進任何東西。

    看著別有他名字的襪子空蕩蕩的掛在樹上,不由得就讓人聯想起一隻寂寞的狼在荒原上望著落日的景象。

    忍不住的,我的心揪了一下。

    老天,我是在意他,比我以為的還要在意。

    我就是不想承認這一點,但他的那一吻,攻破了我的心防。

    突然,我有些生氣起來,我氣他不該這麼對待我,我還沒有準備好,而他也還沒。他這樣做,無異是飛蛾撲火。

    我丟下他的聖誕襪,飛奔上樓去敲他房間的門。

    才敲了一下,門就開了。房裏沒開燈,他站在門後,嵌在黑暗中的一雙眼睛就像看極光那天,從我身上抖落的鑽石塵。

    我遲疑了下,他便伸手將我拉進房裏。

    門被輕輕推上,我被他因在冰冷的門板和他熾熱的身體間。

    他的額抵著我的,黑暗中我看不見他的臉,只感覺得到他的氣息和味道。

    「亞樹,」他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你已經準備好了嗎?」

    我搖頭。「我不知道。」

    「也許我們可以做一個實驗。」

    「什麼實驗?」

    他低下頭用唇碰了我的。「如果你不要,就說no。」

    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

    yes或no,我只要給一個答案,然後要求他也給我一個,就是這麼簡單。

    我感覺著他火熱的唇,感覺著他的撫觸,然後我回吻他。我的答案就在這個吻裏,這不是我來的目的,卻是我做的選擇。

    「愛我。」我要求。是欲望也好,就是千萬別牽扯到感情。

    他皺起了眉。我看不見,但我感覺得出來。

    他鬆開了我,拉開我勾在他頸子上的手臂。

    我驚愕的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要我?」

    熱情降溫,他冷淡的說:「我不要這種欲望的發洩。」

    霎時,我難堪到了極點。我低下頭,想逃開。

    他抬起我的下巴,問:「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來逃避?」

    他又令我慌,我別開臉說:「我沒有逃避,我只是寂寞太久了,想找個人陪。」

    他追著問:「那為什麼不是其他人,而是我?」

    「我……那是因為……我把他們當作是朋友,而你……你是陌生人。」我結結巴巴的說。

    「一個可以陪你上床的陌生人?」他嘲諷道。

    我悶悶地說:「你又不要。」

    突然間他不說話了,低氣壓隨即籠罩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怦怦、怦怦。是他的心跳還是我的?

    「亞樹,把臉抬起來。」

    我掩住臉。「不。」

    他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對他。

    他低下頭。「如果我們之間純粹只是欲望,事情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複雜了。我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麽開始的,但它就是發生了——你我都清楚,我們相遇在錯誤的時間,那一夜的傾吐成為我們之間割捨不去的牽扯,我無法不關注你的一切,正如你對我的感覺。」他頓了頓,又說:「現在,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經能夠再愛一次,告訴我,是,或者不?」

    我在他的掌握下,虛弱無力地道:「我想是……不……」

    他愛荷麗那麽深,寧願忽視禁忌也要去愛,就算我對他動心,我又能如何,他的情傷一日未愈,我就一日不可能讓我自己跟著感覺走。我不打算再為愛情心痛一次,所以我退縮,我欺騙自己。如果只是說了一個「不」,我不會在大半夜來敲他的門。老天,我愈來愈不像是我自己了,我口是心非。

    他皺著眉深深凝視著我,眼底有說不出的憂愁。

    他的憂愁是因為我的「不」嗎?

    我是個感情上的懦夫。我憂傷地道:「我不該知道你的過去,你也不該知道我的。」但如果不是因為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們又怎會發展出這一段若有似無的曖昧情愫?這是矛盾,也是一張沖不破的網。我該怎麽辦?

    他歎息了聲,拉開門,說:「晚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急急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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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7 01:04: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離開芬蘭以後,我在世界各地流浪。

    身上的衣服被風沙磨穿了洞,腳上的鞋也傷痕累累。

    我無法停下來,只能一直走。

    一月在埃及、北非、阿拉伯。

    三月到達印度,參訪釋迦牟尼大佛,接著由新加坡飛日本,四月在京都等待櫻花落盡。

    五月在北海道薰衣草田,六月飛回香港,先入江南水鄉,一張臥鋪車票就到了北京。

    七月,從蘭州機場飛烏魯木齊,在新疆沙漠吃葡萄,夜聽羌笛。

    隆冬,在藏北高原的納木湖畔冬季牧場,借居藏民的犁牛帳棚。

    整整一年的漂泊,沒再遇見高朗秋。

    我逃得太遠,我逃避自己的心也逃了整整一年。

    離開中國大陸後,我又回到香港轉飛紐約。

    在香港機場時,沒預料竟遇見一個人。我在機場櫃檯排隊劃位,恰巧她排在我前頭,她一回頭,我就認出了她。

    「荷麗!」我喊了聲,卻是兩張臉孔同時轉了過來。

    其中一張臉我不曾看過,非常陌生,是個男人,他站在荷麗身邊,兩個人的手挽在一起。

    荷麗訝異的看著我。「你是……亞樹?」

    我點點頭。我這一年來上山下海,最冷跟最熱的地方都經歷過了,不只身心俱疲,臉上也有風霜,她還認得出我,我該欣慰自己沒有老太多。

    輪到我劃位,我看看櫃檯,又看看荷麗,不知該選擇哪一樣。

    荷麗說:「你先去劃位,我們待會兒找個地方聊聊。」

    §§§

    那個陌生男子始終伴在荷麗身邊,不曾離開。

    從他們的親膩度來看,他們的交情顯然非比尋常。

    荷麗說:「如果你還有印象,他就是我告訴過你的那一位。」

    我一愣。哪一位?

    荷麗笑了笑,說:「過去我太在意世俗的眼光,不願意正視自己的心,所以差點就錯失了我今生最愛的人,是他的愛,找回了我。」

    「我知道我們之間,對一般人來說,是驚世駭俗了些,是禁忌的,但是一個女人如果失去她的愛情,她就一輩子不可能完整。在道德跟感情之間,我得做出抉擇,所以我選了他,我選擇跟他在一起,因為我曾放棄過一次,我已經得到教訓。而即使我們永遠無法有孩子,永遠無法正式結婚,也沒有關係,因為,我愛他。」說著,她與他的手便緊緊交握在一起。「我們會愛上彼此,不是我們的錯,繞了一大圈才瞭解到這點,是因為過去的我太懦弱。」

    驀然我瞭解了。原來荷麗身邊的這個人是她的堂弟。

    可如果眼前這位先生是荷麗的堂弟,那……那高朗秋是哪一號人物?

    我捉著荷麗的衣袖問:「高朗秋是誰?他是誰?」他跟荷麗之間又是怎麽回事?

    荷麗一臉困惑的看著我。「阿朗他是我的學長,怎麼,你們認識?」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荷麗不解地問。

    我呐呐地問:「他……高朗秋他……不是你的情人嗎?」

    荷麗先是一愣,然後笑了。「我們以前是要好過一陣子,但我一直把他當兄長來看,而我會下定決心要跟阿藍到美國,也是因為他的緣故。說來,他還是我們兩個的媒人呢。」

    大概是看我一頭霧水,荷麗身邊的「阿藍」說:「荷麗嫁給別人後,我傷心之餘,到法國療傷了一陣子。去年九月,阿朗來法國找我,告訴我荷麗的消息,我知道荷麗愛我,我也無法就那樣輕易地放棄她,所以我回來找荷麗,直到她接受我。」

    荷麗說:「去年我們已經移民到美國,也許一輩子再也不能回臺灣了,但無所謂,因為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人,只有在他身邊,我才真正有歸屬感。」

    啊……是這個樣子,原來是我自己誤會了。

    去年九月,不正是我們在巴黎相遇的時候。

    難道在巴黎的最後一天,蒙馬特的畫家所畫出的是情傷已愈的他,所以他眉宇間的憂、眼眸裏的傷才會淡了?

    去年聖誕節過後,我匆匆自他身邊逃離,為的是逃避愛上他的可能……或者,我其實已經心動?

    愛情如果真是不進則退,那麽我逃了這許多日子,我愛人的能力當是更加退化了。

    一年前我都尚未準備好再愛一次了,一年之後,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心力能去愛一個人。何況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們之間如果有緣分,是不是也已經用盡?

    啊,原本打算連想都不想他的,現在全都脫離軌道了。

    我站在機場大廳,與匆忙的人們摩肩接踵,一個趕時間的旅客拖著大行李箱匆匆自我身邊經過,我被他撞了個踉蹌,一陣天旋地轉,我的心在旋轉的同時,也一片片失落。

    已經錯過了吧,我再愛一次的機會。

    §§§

    坐在開往大峽?的巴士上,我的心頭一直存在著一種悵然的心情。

    車窗外的景致吸引不了我,我手裏捏著去年大衛給我的名片,猶豫著要不要打一通電話。

    電話打了,可能沒人接。

    也可能大衛就在家,他也許會知道高朗秋現在去了哪里。

    然而,就算找到了高朗秋,我又能做什麽?

    告訴他「對不起,我愛上你了」?

    或者說「對不起,我不該逃走」?

    當然不。我不可能真的已經愛上他,我只是……牽記,只是牽記而已。

    眼見小紙片被我捏得發縐,我蹙起眉,隨手把它往口袋裏塞。

    巴士上乘坐了一半的旅客,車子在一望無際的州際公路上行駛,仿佛永遠都到達不了終點似的。

    這是趟令人生悶的旅程。

    來到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聽著自己不熟悉的語言,一切一切,都是令人疲憊的。第一次,我對旅行實實在在感到厭倦。

    後座一個小男孩的玩具球滾到了我的腳邊,我彎腰拾起,遞還給他。

    他怯生生的,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自我手中接過。

    我勾起一抹笑,世界卻在這一笑之間,風雲變色。

    「碰」的一聲,巨大的撞擊聲響起,我第一個直覺是抱緊那個在車子走道上玩球的孩子,還來不及有第二個反應,整輛車便翻覆了過來

    §§§

    意識一直在遊離。

    一絲絲的,我得想辦法把它們捉回來才有辦法聽清楚周遭的人在說什麽。

    不是我熟悉的語言,一句都沒有。他們交談得飛快,我因聽不懂而挫折。

    空氣中有藥水味,我在什麽地方?

    啊,巴士翻覆了,我在停屍間?我死在異國,會有人來認我的屍體嗎?

    如果沒有,就把我燒成灰吧,把我灑在太平洋上,我的家人都在那裏。

    我想回家呵,我一直都想回家,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

    爸爸、媽媽,還有小阿弟,別離開我,別丟下我一個人啊……

    「小姐,小姐,請你醒一醒。」

    有人不斷地搖晃著我,我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是一個穿白袍的人,我不認識他。

    「小姐,你在美國有認識的人嗎?住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我們幫你聯絡。」

    我勉強睜開眼睛,從紊亂的腦海裏捉出一個人名,眼眶泛著疼痛的淚水,嘶啞地道:「找……幫我找史帝夫……」啊,我好想見他,這麼這麼地想呵……「幫我找史帝夫,拜託……」

    §§§

    巴士上的乘客受傷的程度不一,所幸無人死亡。

    我身上有一些外傷,左腳骨折了,還有些輕微腦震盪,現在靠著一把拐杖走路。早上醫生終於解除禁令,准許我到醫院外面的花園裏散散步。

    走累了,我在一個爬滿藤花的小亭下休息。

    清醒過來以後,我就天天在期盼著,然而我在醫院裏已經住了一個禮拜,一直沒有人來看我,除了巴士公司派來慰問受傷乘客的代表。

    很想見高朗秋,是因為思念,但思念過了頭,又覺得不相見也好。反正都已經那麽久沒見面了,今天不見,明天不見,後天當然也可以不見。

    往往,思念是一回事。

    思念過了頭,又是一回事。

    兩隻蛺蝶在藤花間穿梭,早晨的陽光從葉縫透了過來,一縷一縷的陽光透著黃金般的光輝,我忍不住伸手去接——

    一個陰影擋住我,我仰頭一看,時間,在一刹那間仿佛停止了流逝。

    思念是一回事,思念過了頭,又是一回事。「啊,你……是幻影嗎?」

    他在我面前蹲了下來,我清楚瞧見他臉上的憔悴和疲憊。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摸他,他捉住我的手貼在他臉頰上。

    他臉上有胡渣,紮人,會痛,不是幻覺。「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他喑啞地說:「一接到通知,我就趕來了,我擔心你擔心得好幾夜無法入睡——」突然,他頓住,朝我投來懇求的一瞥。「亞樹,我得抱抱你。」

    漲滿心房的情感催促我投向他為我敞開的懷抱中,感覺到他熟悉的體溫和味道,我滿足地逸出一聲輕歎。「原來,在這裏……」尋遍天涯,這種歸屬的感覺,原來在這裏。

    我緊緊地抱住他,忍不住流著淚,傻笑起來。

    「老天,我真是想你。」

    他的胸膛因為低笑而起伏。「我喜歡你現在的坦白。」

    我也笑了,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見到他的前一秒鐘裏,我還在說服自己,我不想念他。

    不過,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真好。

尾聲

    「你就那樣把大衛他們丟在非洲喂獅子?」

    高朗秋坐在我床沿削蘋果,我半躺在病床上,毫不掩飾的欣賞他挺直的脊樑曲線和近乎完美的輪廓。

    他削了一片蘋果塞進我的嘴裏,才說:「我沒有把他們丟在那裏喂獅子,我們只是去追蹤獅王的蹤跡。接到醫院通知的時候,因為不能丟下進行到一半的工作,所以大家才決定派一位代表回來。」

    我吞下蘋果,又問:「猜拳還是抽籤?」

    他又塞給我一片蘋果。「自然是經過一番野蠻的惡鬥嘍。高興了吧,這麼多人搶這個位子。」

    看著他被非洲的太陽曬得更為黝黑的皮膚,我認真地想了又想。「不會是因為這個非洲叢林的拍攝工作太辛苦,所以大家才搶得那麽拼命吧?」

    他大笑出聲。說:「賓果!」然後又塞給我一片蘋果。

    我笑著伸手捶他一下,吞下蘋果說:「我想你耶。」

    他放下手中的水果刀,轉過臉,認真的看著我,問說:「只想我嗎?」

    「當然不可能。」我說:「但,你是我最想的一個。」

    他靜靜的看著我,兩手撐在床的兩側,突然,他開口說:「給我一個吻。」

    我先一愣,然後說:「好。」

    他的唇吻了下來,在我唇上流連了許久後才退開。

    我看著他濕潤的唇,忍不住舔了舔他剛吻過的地方。「再吻一次。」我說。

    他笑了。這回他給我一個結結實實的深吻——一個我們不曾認真吻過的吻,熱情又充滿情欲的暗示。

    第三個吻結束後,我趴在他肩頭說:「第一個吻代表什麽?」

    他輕啄了我一下。「代表動心。」

    「第二個吻呢?」

    「彼此坦承。」

    我心亂了一下。「那麽,第三個吻呢?」

    「我想要你。」說著,他又吻我一下。

    「第四個?」

    「你是個好奇寶寶。」

    我鍥而不捨,再問:「第五個呢?」

    「你偷懶,只問我,不問你自己。」講歸講,他又吻了我。第六個。

    「那麼剛剛這個呢?」

    他咧嘴笑說:「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你閉嘴?」

    我笑了。「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他問。

    我摸索著他的眉頭,問說:「為什麼幫阿藍眼荷麗在一起?」

    他愣了一愣。「他們相愛。」他說,沒有皺眉。是何時?他的情傷已愈,怎麽我現在才看出來?

    發言權回到他手上:「為什麼問?」

    我收回手,摸索自己的眉頭。「因為我想知道我跟你……我們之間,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他挑了挑右眉。「有答案了嗎?」

    我笑著掏出一枚銅板,笑說:「猜猜看,正面還是反面?讓命運來決定。」說著,我把銅板往天花板高高一扔。

    三秒後,銅板沒有落下。他皺起眉,銅板被他捉在手中。

    「我不相信命運的決定。」他把銅板塞回我手中,認真地說:「一塊錢買你的想法。」

    看著掌心上的一圓硬幣,我抬起頭,慢條斯理的說:「等我傷好了,我還要去旅行。」

    看著他的眼眸,我就知道他懂我的意思。

    「你一直都能夠輕易的看穿我。」我說:「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覺真不好。」

    「就跟你總是看穿我一樣。」他低聲笑說。「你考慮的沒有錯,我們是旅人,不可能真正安定下來。」

    我輕喟道:「我也不可能在一個地方等你,因為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回來。」

    他拂著我的發絲,輕聲地間:「你已經決定了,是不是?」

    「是。」我點頭說。

    「那麼,你是不可能跟我一起走了?」

    「是。」我說。

    他點頭「嗯」了聲,然後說:「我會等你傷好了再走。」

    「好。」我想,這是最好的決定了。

    「還剩一年合約是不是?」

    「對。」跟出版社的合約還有一年,世界地圖上等待我去拜訪的地方還有很多,但我不會再逃避自己的感情,我動了心是事實,我愛上他也是事實。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抬頭問:「如果我已經能夠再愛一次,你想我旅途上會不會遇見另一個令我動心的人?」

    他望著我,低低地笑了。「不會。」他很有自信的說:「你心裏已經有了我,就不會再有其他人。」

    「這麼有把握?」

    他拉住我的手說:「來做個約定——一年後,我們一起去旅行。」

    我用力點頭道:「好,就做個約定……」

    許是察覺我話裏的遲疑,他問:「怎麼了?」

    我揚起唇,趁他不備時,把銅板往天花板一扔,銅板掉在床被上,我立即用手覆住。我抬起頭,很堅持地笑問:「猜猜看,正面還是反面?」

    「正面是什麽?反面又是什麽?」

    我甜甜地笑道:「正面是我愛你,反面是我不愛你。」

    我小心翼翼的看守著我的銅板,沒留意到他的舉動,直到另一枚硬幣掉到我面前,他伸手覆住。「猜猜看,正面還是反面?」

    我挑了挑眉。「正面是什麽?反面又是什麽?」

    他深邃的眼眸似要望進我的靈魂深處,我聽見他溫柔的在我耳邊低語:「正面是我愛你,反面也是我愛你。」

    我愣了一愣,他傾過身來吻住我愕然的唇。「亞樹,我不猜,因為我知道你的答案。」

    我又是一愣,就這麽一愣,城池被他全盤攻陷。

    他低笑出聲,將我席捲進他玫瑰色的情海波濤裏,我陷溺了……完完全全地陷溺。

    覆住銅板的掌心悄悄翻了開來。一架飛機飛過窗外,載著我們的夢想一起飛向蔚藍的天空,那長久以來籠罩在心頭的烏雲,也漸漸散去了。

    出於對命運的不確定,我問他:「你想,分開以後,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這回他給我的答案是:「當然。」

    我微笑的點點頭。好一個當然。

    我還有很多故事要告訴他,但不急,以後多的是機會,在旅途上,在相聚時。

    去年,離開醫院後,我繼續我的旅行。

    除了曾順道去加拿大拜訪過米虹以外,我還曾爬到紐約最高的大樓俯瞰市區,也曾在拉斯維加斯的賭桌上看賭客一夜致富或傾家蕩產。

    這是個再真實不過的世界,我的心卻不再有彷徨。

    我已經知道我的歸屬感將可以在什麽地方找到。

    明天,合約就要到期了,我三年來放逐自我、追尋自我的旅程也將告一段落。

    此刻我在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打包行李。

    過去做這件事,總有下一個目的地等著我去,然而這次不同,我打包行李,但我不知道我該去哪里。

    自從在阿根廷與高朗秋第十一次「萍水相逢」後,我們已經近半年沒有對方的下落了。我想找他,我們約定好的,但……去哪里找?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旅館的房間將在明天退房,我只剩一個晚上可以考慮我要飛到哪一個地方。

    躺在床上,忽然靈機一動,我把隨身攜帶的世界地圖拿了出來,攤在地板上,然後掏出一枚最小的銅板往地圖上拋。

    我決定——拋到哪,就去哪。

    啊哈,東經一百二十一度,北緯二十五度,可不就是這裏嗎。

    我立即打電話向航空公司訂票,確定明天能搭上飛機後,我愉快的在異國做了一夜好夢。

    臺北,我要回去了。

    隔天,越過國際換日線,我回到睽違三年的臺北,一出機場,我便迫不及待地往三年未歸的公寓跑。

    公寓的大門上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老地方見。高朗秋

    紙條還很新,看來剛貼不久。

    我丟下行李便往「老地方」跑。

    我跑到我們第一次「過夜」的那家飯店、那間房間。

    門開著,他在裏面等我。

    看見我,他微笑地張開手臂,說:「旅人,歡迎你回家。」

    我眨了眨眼睛,不讓莫名湧出的淚水流下來。我奔向他的懷抱,奔向我企盼已久的「家」。

    我貪婪的感覺著他的氣息、他的味道、他的存在。

    我將臉埋在他懷裏,低喃道:「真好,回家真好。」

    ——流浪往往是為了尋找一份不確定的感覺

    而回家,是因為那份不確定已經有了答案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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