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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離開芬蘭以後,我在世界各地流浪。
身上的衣服被風沙磨穿了洞,腳上的鞋也傷痕累累。
我無法停下來,只能一直走。
一月在埃及、北非、阿拉伯。
三月到達印度,參訪釋迦牟尼大佛,接著由新加坡飛日本,四月在京都等待櫻花落盡。
五月在北海道薰衣草田,六月飛回香港,先入江南水鄉,一張臥鋪車票就到了北京。
七月,從蘭州機場飛烏魯木齊,在新疆沙漠吃葡萄,夜聽羌笛。
隆冬,在藏北高原的納木湖畔冬季牧場,借居藏民的犁牛帳棚。
整整一年的漂泊,沒再遇見高朗秋。
我逃得太遠,我逃避自己的心也逃了整整一年。
離開中國大陸後,我又回到香港轉飛紐約。
在香港機場時,沒預料竟遇見一個人。我在機場櫃檯排隊劃位,恰巧她排在我前頭,她一回頭,我就認出了她。
「荷麗!」我喊了聲,卻是兩張臉孔同時轉了過來。
其中一張臉我不曾看過,非常陌生,是個男人,他站在荷麗身邊,兩個人的手挽在一起。
荷麗訝異的看著我。「你是……亞樹?」
我點點頭。我這一年來上山下海,最冷跟最熱的地方都經歷過了,不只身心俱疲,臉上也有風霜,她還認得出我,我該欣慰自己沒有老太多。
輪到我劃位,我看看櫃檯,又看看荷麗,不知該選擇哪一樣。
荷麗說:「你先去劃位,我們待會兒找個地方聊聊。」
§§§
那個陌生男子始終伴在荷麗身邊,不曾離開。
從他們的親膩度來看,他們的交情顯然非比尋常。
荷麗說:「如果你還有印象,他就是我告訴過你的那一位。」
我一愣。哪一位?
荷麗笑了笑,說:「過去我太在意世俗的眼光,不願意正視自己的心,所以差點就錯失了我今生最愛的人,是他的愛,找回了我。」
「我知道我們之間,對一般人來說,是驚世駭俗了些,是禁忌的,但是一個女人如果失去她的愛情,她就一輩子不可能完整。在道德跟感情之間,我得做出抉擇,所以我選了他,我選擇跟他在一起,因為我曾放棄過一次,我已經得到教訓。而即使我們永遠無法有孩子,永遠無法正式結婚,也沒有關係,因為,我愛他。」說著,她與他的手便緊緊交握在一起。「我們會愛上彼此,不是我們的錯,繞了一大圈才瞭解到這點,是因為過去的我太懦弱。」
驀然我瞭解了。原來荷麗身邊的這個人是她的堂弟。
可如果眼前這位先生是荷麗的堂弟,那……那高朗秋是哪一號人物?
我捉著荷麗的衣袖問:「高朗秋是誰?他是誰?」他跟荷麗之間又是怎麽回事?
荷麗一臉困惑的看著我。「阿朗他是我的學長,怎麼,你們認識?」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荷麗不解地問。
我呐呐地問:「他……高朗秋他……不是你的情人嗎?」
荷麗先是一愣,然後笑了。「我們以前是要好過一陣子,但我一直把他當兄長來看,而我會下定決心要跟阿藍到美國,也是因為他的緣故。說來,他還是我們兩個的媒人呢。」
大概是看我一頭霧水,荷麗身邊的「阿藍」說:「荷麗嫁給別人後,我傷心之餘,到法國療傷了一陣子。去年九月,阿朗來法國找我,告訴我荷麗的消息,我知道荷麗愛我,我也無法就那樣輕易地放棄她,所以我回來找荷麗,直到她接受我。」
荷麗說:「去年我們已經移民到美國,也許一輩子再也不能回臺灣了,但無所謂,因為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人,只有在他身邊,我才真正有歸屬感。」
啊……是這個樣子,原來是我自己誤會了。
去年九月,不正是我們在巴黎相遇的時候。
難道在巴黎的最後一天,蒙馬特的畫家所畫出的是情傷已愈的他,所以他眉宇間的憂、眼眸裏的傷才會淡了?
去年聖誕節過後,我匆匆自他身邊逃離,為的是逃避愛上他的可能……或者,我其實已經心動?
愛情如果真是不進則退,那麽我逃了這許多日子,我愛人的能力當是更加退化了。
一年前我都尚未準備好再愛一次了,一年之後,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心力能去愛一個人。何況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們之間如果有緣分,是不是也已經用盡?
啊,原本打算連想都不想他的,現在全都脫離軌道了。
我站在機場大廳,與匆忙的人們摩肩接踵,一個趕時間的旅客拖著大行李箱匆匆自我身邊經過,我被他撞了個踉蹌,一陣天旋地轉,我的心在旋轉的同時,也一片片失落。
已經錯過了吧,我再愛一次的機會。
§§§
坐在開往大峽?的巴士上,我的心頭一直存在著一種悵然的心情。
車窗外的景致吸引不了我,我手裏捏著去年大衛給我的名片,猶豫著要不要打一通電話。
電話打了,可能沒人接。
也可能大衛就在家,他也許會知道高朗秋現在去了哪里。
然而,就算找到了高朗秋,我又能做什麽?
告訴他「對不起,我愛上你了」?
或者說「對不起,我不該逃走」?
當然不。我不可能真的已經愛上他,我只是……牽記,只是牽記而已。
眼見小紙片被我捏得發縐,我蹙起眉,隨手把它往口袋裏塞。
巴士上乘坐了一半的旅客,車子在一望無際的州際公路上行駛,仿佛永遠都到達不了終點似的。
這是趟令人生悶的旅程。
來到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聽著自己不熟悉的語言,一切一切,都是令人疲憊的。第一次,我對旅行實實在在感到厭倦。
後座一個小男孩的玩具球滾到了我的腳邊,我彎腰拾起,遞還給他。
他怯生生的,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自我手中接過。
我勾起一抹笑,世界卻在這一笑之間,風雲變色。
「碰」的一聲,巨大的撞擊聲響起,我第一個直覺是抱緊那個在車子走道上玩球的孩子,還來不及有第二個反應,整輛車便翻覆了過來
§§§
意識一直在遊離。
一絲絲的,我得想辦法把它們捉回來才有辦法聽清楚周遭的人在說什麽。
不是我熟悉的語言,一句都沒有。他們交談得飛快,我因聽不懂而挫折。
空氣中有藥水味,我在什麽地方?
啊,巴士翻覆了,我在停屍間?我死在異國,會有人來認我的屍體嗎?
如果沒有,就把我燒成灰吧,把我灑在太平洋上,我的家人都在那裏。
我想回家呵,我一直都想回家,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
爸爸、媽媽,還有小阿弟,別離開我,別丟下我一個人啊……
「小姐,小姐,請你醒一醒。」
有人不斷地搖晃著我,我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是一個穿白袍的人,我不認識他。
「小姐,你在美國有認識的人嗎?住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我們幫你聯絡。」
我勉強睜開眼睛,從紊亂的腦海裏捉出一個人名,眼眶泛著疼痛的淚水,嘶啞地道:「找……幫我找史帝夫……」啊,我好想見他,這麼這麼地想呵……「幫我找史帝夫,拜託……」
§§§
巴士上的乘客受傷的程度不一,所幸無人死亡。
我身上有一些外傷,左腳骨折了,還有些輕微腦震盪,現在靠著一把拐杖走路。早上醫生終於解除禁令,准許我到醫院外面的花園裏散散步。
走累了,我在一個爬滿藤花的小亭下休息。
清醒過來以後,我就天天在期盼著,然而我在醫院裏已經住了一個禮拜,一直沒有人來看我,除了巴士公司派來慰問受傷乘客的代表。
很想見高朗秋,是因為思念,但思念過了頭,又覺得不相見也好。反正都已經那麽久沒見面了,今天不見,明天不見,後天當然也可以不見。
往往,思念是一回事。
思念過了頭,又是一回事。
兩隻蛺蝶在藤花間穿梭,早晨的陽光從葉縫透了過來,一縷一縷的陽光透著黃金般的光輝,我忍不住伸手去接——
一個陰影擋住我,我仰頭一看,時間,在一刹那間仿佛停止了流逝。
思念是一回事,思念過了頭,又是一回事。「啊,你……是幻影嗎?」
他在我面前蹲了下來,我清楚瞧見他臉上的憔悴和疲憊。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摸他,他捉住我的手貼在他臉頰上。
他臉上有胡渣,紮人,會痛,不是幻覺。「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他喑啞地說:「一接到通知,我就趕來了,我擔心你擔心得好幾夜無法入睡——」突然,他頓住,朝我投來懇求的一瞥。「亞樹,我得抱抱你。」
漲滿心房的情感催促我投向他為我敞開的懷抱中,感覺到他熟悉的體溫和味道,我滿足地逸出一聲輕歎。「原來,在這裏……」尋遍天涯,這種歸屬的感覺,原來在這裏。
我緊緊地抱住他,忍不住流著淚,傻笑起來。
「老天,我真是想你。」
他的胸膛因為低笑而起伏。「我喜歡你現在的坦白。」
我也笑了,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見到他的前一秒鐘裏,我還在說服自己,我不想念他。
不過,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真好。
尾聲
「你就那樣把大衛他們丟在非洲喂獅子?」
高朗秋坐在我床沿削蘋果,我半躺在病床上,毫不掩飾的欣賞他挺直的脊樑曲線和近乎完美的輪廓。
他削了一片蘋果塞進我的嘴裏,才說:「我沒有把他們丟在那裏喂獅子,我們只是去追蹤獅王的蹤跡。接到醫院通知的時候,因為不能丟下進行到一半的工作,所以大家才決定派一位代表回來。」
我吞下蘋果,又問:「猜拳還是抽籤?」
他又塞給我一片蘋果。「自然是經過一番野蠻的惡鬥嘍。高興了吧,這麼多人搶這個位子。」
看著他被非洲的太陽曬得更為黝黑的皮膚,我認真地想了又想。「不會是因為這個非洲叢林的拍攝工作太辛苦,所以大家才搶得那麽拼命吧?」
他大笑出聲。說:「賓果!」然後又塞給我一片蘋果。
我笑著伸手捶他一下,吞下蘋果說:「我想你耶。」
他放下手中的水果刀,轉過臉,認真的看著我,問說:「只想我嗎?」
「當然不可能。」我說:「但,你是我最想的一個。」
他靜靜的看著我,兩手撐在床的兩側,突然,他開口說:「給我一個吻。」
我先一愣,然後說:「好。」
他的唇吻了下來,在我唇上流連了許久後才退開。
我看著他濕潤的唇,忍不住舔了舔他剛吻過的地方。「再吻一次。」我說。
他笑了。這回他給我一個結結實實的深吻——一個我們不曾認真吻過的吻,熱情又充滿情欲的暗示。
第三個吻結束後,我趴在他肩頭說:「第一個吻代表什麽?」
他輕啄了我一下。「代表動心。」
「第二個吻呢?」
「彼此坦承。」
我心亂了一下。「那麽,第三個吻呢?」
「我想要你。」說著,他又吻我一下。
「第四個?」
「你是個好奇寶寶。」
我鍥而不捨,再問:「第五個呢?」
「你偷懶,只問我,不問你自己。」講歸講,他又吻了我。第六個。
「那麼剛剛這個呢?」
他咧嘴笑說:「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你閉嘴?」
我笑了。「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他問。
我摸索著他的眉頭,問說:「為什麼幫阿藍眼荷麗在一起?」
他愣了一愣。「他們相愛。」他說,沒有皺眉。是何時?他的情傷已愈,怎麽我現在才看出來?
發言權回到他手上:「為什麼問?」
我收回手,摸索自己的眉頭。「因為我想知道我跟你……我們之間,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他挑了挑右眉。「有答案了嗎?」
我笑著掏出一枚銅板,笑說:「猜猜看,正面還是反面?讓命運來決定。」說著,我把銅板往天花板高高一扔。
三秒後,銅板沒有落下。他皺起眉,銅板被他捉在手中。
「我不相信命運的決定。」他把銅板塞回我手中,認真地說:「一塊錢買你的想法。」
看著掌心上的一圓硬幣,我抬起頭,慢條斯理的說:「等我傷好了,我還要去旅行。」
看著他的眼眸,我就知道他懂我的意思。
「你一直都能夠輕易的看穿我。」我說:「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覺真不好。」
「就跟你總是看穿我一樣。」他低聲笑說。「你考慮的沒有錯,我們是旅人,不可能真正安定下來。」
我輕喟道:「我也不可能在一個地方等你,因為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回來。」
他拂著我的發絲,輕聲地間:「你已經決定了,是不是?」
「是。」我點頭說。
「那麼,你是不可能跟我一起走了?」
「是。」我說。
他點頭「嗯」了聲,然後說:「我會等你傷好了再走。」
「好。」我想,這是最好的決定了。
「還剩一年合約是不是?」
「對。」跟出版社的合約還有一年,世界地圖上等待我去拜訪的地方還有很多,但我不會再逃避自己的感情,我動了心是事實,我愛上他也是事實。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抬頭問:「如果我已經能夠再愛一次,你想我旅途上會不會遇見另一個令我動心的人?」
他望著我,低低地笑了。「不會。」他很有自信的說:「你心裏已經有了我,就不會再有其他人。」
「這麼有把握?」
他拉住我的手說:「來做個約定——一年後,我們一起去旅行。」
我用力點頭道:「好,就做個約定……」
許是察覺我話裏的遲疑,他問:「怎麼了?」
我揚起唇,趁他不備時,把銅板往天花板一扔,銅板掉在床被上,我立即用手覆住。我抬起頭,很堅持地笑問:「猜猜看,正面還是反面?」
「正面是什麽?反面又是什麽?」
我甜甜地笑道:「正面是我愛你,反面是我不愛你。」
我小心翼翼的看守著我的銅板,沒留意到他的舉動,直到另一枚硬幣掉到我面前,他伸手覆住。「猜猜看,正面還是反面?」
我挑了挑眉。「正面是什麽?反面又是什麽?」
他深邃的眼眸似要望進我的靈魂深處,我聽見他溫柔的在我耳邊低語:「正面是我愛你,反面也是我愛你。」
我愣了一愣,他傾過身來吻住我愕然的唇。「亞樹,我不猜,因為我知道你的答案。」
我又是一愣,就這麽一愣,城池被他全盤攻陷。
他低笑出聲,將我席捲進他玫瑰色的情海波濤裏,我陷溺了……完完全全地陷溺。
覆住銅板的掌心悄悄翻了開來。一架飛機飛過窗外,載著我們的夢想一起飛向蔚藍的天空,那長久以來籠罩在心頭的烏雲,也漸漸散去了。
出於對命運的不確定,我問他:「你想,分開以後,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這回他給我的答案是:「當然。」
我微笑的點點頭。好一個當然。
我還有很多故事要告訴他,但不急,以後多的是機會,在旅途上,在相聚時。
去年,離開醫院後,我繼續我的旅行。
除了曾順道去加拿大拜訪過米虹以外,我還曾爬到紐約最高的大樓俯瞰市區,也曾在拉斯維加斯的賭桌上看賭客一夜致富或傾家蕩產。
這是個再真實不過的世界,我的心卻不再有彷徨。
我已經知道我的歸屬感將可以在什麽地方找到。
明天,合約就要到期了,我三年來放逐自我、追尋自我的旅程也將告一段落。
此刻我在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打包行李。
過去做這件事,總有下一個目的地等著我去,然而這次不同,我打包行李,但我不知道我該去哪里。
自從在阿根廷與高朗秋第十一次「萍水相逢」後,我們已經近半年沒有對方的下落了。我想找他,我們約定好的,但……去哪里找?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旅館的房間將在明天退房,我只剩一個晚上可以考慮我要飛到哪一個地方。
躺在床上,忽然靈機一動,我把隨身攜帶的世界地圖拿了出來,攤在地板上,然後掏出一枚最小的銅板往地圖上拋。
我決定——拋到哪,就去哪。
啊哈,東經一百二十一度,北緯二十五度,可不就是這裏嗎。
我立即打電話向航空公司訂票,確定明天能搭上飛機後,我愉快的在異國做了一夜好夢。
臺北,我要回去了。
隔天,越過國際換日線,我回到睽違三年的臺北,一出機場,我便迫不及待地往三年未歸的公寓跑。
公寓的大門上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老地方見。高朗秋
紙條還很新,看來剛貼不久。
我丟下行李便往「老地方」跑。
我跑到我們第一次「過夜」的那家飯店、那間房間。
門開著,他在裏面等我。
看見我,他微笑地張開手臂,說:「旅人,歡迎你回家。」
我眨了眨眼睛,不讓莫名湧出的淚水流下來。我奔向他的懷抱,奔向我企盼已久的「家」。
我貪婪的感覺著他的氣息、他的味道、他的存在。
我將臉埋在他懷裏,低喃道:「真好,回家真好。」
——流浪往往是為了尋找一份不確定的感覺
而回家,是因為那份不確定已經有了答案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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