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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古靈 ]【浪漫之心 + 浪漫之夜】[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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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0:13:0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6
 
先說好,相親可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意思喔!
而且,她要的才不是時下那些年輕女孩所冀望的高額聘金呢!
她要的一點都不多,就只要……嗯,十八個條件而已!
而他,果然在聽完她「小小的」要求後立刻變臉!
「我能請問是什麼條件嗎?」不能否認,他已在心底對她有了警戒心,
「我希望結婚後,不管誰出門,出門時都要說一聲『我出門了!』和『路上小心!』」
他果然被她與眾不同的「條件」給震撼住!有這麼簡單嗎?「然後?」
「除非有事,我希望夫妻能在一起吃早餐和晚飯,順便閒聊一些家常話。」
這個也……或許她的真面目會在更後面才顯現出來。「再來?」
「過節的時候,無論如何我都希望兩人能一起度過。」
不可能吧?她的條件竟都是這般的「平價」?!「還有嗎?」
「無論是誰身體不舒服或心情不好,另一個必須盡心去關懷對方。」
絕對不可能!她應該會提出更有「價值」的條件才對,再聽聽看──
「對了,不管怎樣,老公絕對不可以打老婆,這點很重要。」
他決定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絕對不會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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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0:14: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世上的學生都有一個共通的毛病:不喜歡上課,換句話說,沒有一個學生不喜歡放假,最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放假,另外六十天上自習課,剩下五天請假,這是最酷的了,相信這世上沒有一個學生不這麼認為。

        除了方蕾。

        才剛升上高二的方蕾一點也不喜歡放假……不,不是不喜歡,是痛恨,她痛恨放假,痛恨離開學校,痛恨必須回到家裏,痛恨得要死!

        但是沒有人知道,因為她總是那麼爽朗快活,仿佛根本不知煩惱為何物,誰也看不出她埋藏在笑容底下的傷痛,沒有人看得出來,就連她最要好的死黨宋巧蓮也看不出來。

        「方蕾,待會兒去買冰吃吧!」     

        「OK!」

        又到了放學時問,R中大門口一窩蜂飛出一大票搶出籠外投奔自由的小鳥,側門則狂飆出一輛輛神風小單車,左側門男生,右側門女生,方蕾與宋巧蓮也是其中之二。

        十分鐘後,學校附近的小公園裏,兩個高中女生坐在大樹下的木椅上,一人捧一碗綿綿冰吃得不亦樂乎。

        「方蕾,告訴你一件超好笑的事喔……」

        宋巧蓮一邊吃一邊說話,噴口水沒關係,可怕的是還附帶「暗器」;方蕾扁出一臉噁心的表情瞪著自己的冰,雪泡泡的牛奶冰上面黏著半顆仿佛機關槍子彈一樣噴射過來的大紅豆。

        「喂喂喂,你嘛差不多一點好不好?說話就說話,請不要傳染禽流感給我!」

        「你到底要不要聽嘛?」宋巧蓮才不管那種「小事」,散播八卦病毒卡要緊。

        方蕾翻了一下眼,「我耳朵又沒有關,怕我不聽!」她一邊咕噥,一邊小心翼翼挑起一匙萬雪叢中一點紅的冰甩到一旁地上。

        「我阿姨要結婚了,而且對象是上個月相親的男人喔!」

        「相親?現代人還有相親?」方蕾有點意外。「你阿姨是古早人是不是?」

        「所以我才說好笑嘛!不過啊……」宋巧蓮用手肘推推方蕾。「昨天聽我爸媽他們在說我才知道,現代人相親的才多呢!」

        不信地橫她一眼,「唬爛我!」方蕾嗤之以鼻地道。

        「真的不騙你啦,不然哪裡來那麼多婚姻聯誼社、婚姻諮詢、婚友社什麼的一大堆!」見她不信,宋巧蓮大聲強調。「我媽說啊,現代人再怎麼open也還是有很多人找不到對象的,譬如說男人因為忙於事業而沒空去談什麼亂亂愛啦,或者像我阿姨那樣內向又害羞,根本交不到男朋友,所以相親還是很常見的啦!」

        方蕾認真想了一下,吃口冰,點頭。

        「也有道理啦,不過那種事只適合某些人,不適合我。」

        「你愛講笑,我們才剛上高二而已耶,連錘子都還沒有交過半個,誰去跟他相……」話講到這裏,忽然記起三個多月前方蕾才跟男朋友分手,宋巧蓮慌忙打住,尷尬的打了個哈哈。「啊,哈哈,對不起,對不起!」

        方蕾撇一撇嘴,滿不在乎地挖起一大匙冰放入口中。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只因為我的成績排名比他高一點點就老羞成怒,竟然破口大駡說如果不是他考運不好,也不會進這所爛高中,早就進建中了,笑死人了,那種輸不起的男生我才不希罕咧!」

        「一點點?是喔,你第一名,他第二名,的確只有‘一’點!」宋巧蓮喃喃嘟囔。「說到這,我真的很奇怪耶,你的分數明明可以進北一女的說,為什麼要進這所二流高中呢?」

        方蕾默然無語。那種可笑的理由,她該如何向好友解釋呢?

        見她半字解釋也沒有,宋巧蓮也不勉強她,又轉回原來的話題。「你跟周廷鈞交往都兩年多了,好不容易高中同校,才一年就分手,你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

        難過? 老實說,她也覺得自己應該難過一下,不然好像有點不上道,可是……

        方蕾搔搔頭發,實在不知該如何向好友開口,說她其實並不是真的喜歡周廷鈞,追根究柢,她跟周廷鈞交往的目的,也只不過是想找個喜歡K書的「同伴」一起做良性競爭而已,誰知道最後竟演變成惡性鬥爭。

        「誰教你不喜歡念書,害我只能找別人。」方蕾不清不楚的咕噥。

        宋巧蓮腦袋歪過來。「你說什麼?」

        「沒有啦!」仰頭,把最後一口冰刮進嘴裏。

        宋巧蓮聳聳肩,繼續吃冰,「不過,憑良心說,周廷鈞那傢伙啊……」她哼了哼。「我不喜歡他,他好現實,你的成績好,他就跟你交往,我的成績不好,他連話都不屑跟我哈啦兩句,現在你的成績比他好,這樣他也不高興,他是頭殼在賽跑喔?」

        「不,他是豬頭!」

        方蕾起身,準確地把吃完冰的空紙碗投入不遠處的垃圾桶裏,宋巧蓮隨後一步也把空紙碗扔進垃圾桶內。

        「潛水艇!」

        「陳水!」

        「那就給他柯林頓!」

        「好,讓他CKK!」

        方蕾對空氣揮揮拳頭,宋巧蓮再加一腳。

        「史努比!」

        「聰明!」

        方蕾大剌剌的拍拍宋巧蓮的肩膀,獎勵她的默契,宋巧蓮咧嘴。

        「沖馬桶第一名?」

        靜默三秒,兩人不約而同失聲爆笑。

        好半天後,笑聲漸止,宋巧蓮注意到方蕾又如往常那樣盯住那些在公園裏玩耍的小鬼們看,臉上的表情很怪異,像是羡慕,又有點像是嫉妒。

        「方蕾,你……」她狐疑地瞥向邪群小鬼,「不會是想跟那些小鬼玩吧?」

        「少機車了!」方蕾懶洋洋的收回視線,「他們是小學生耶,我怎麼可能會想跟他們玩,你以為我幾歲?」

        「那就別用那種表情看他們嘛,很詭異耶!」說著,宋巧蓮不經意瞥了一下手錶,驚跳起來。「糟糕,差點忘了,我媽說阿姨今天要和那個相親對象到我家討論一些事,叫我早點回去幫忙,我得回去了!」

        方蕾及時垂下睫毛,掩住眸中的懊惱。「好啊,我們回去吧!」

        道過別後,兩騎單車分兩方向離去,但三分鐘後,其中一騎又轉回來了,方蕾抱著書包坐回木椅上,繼續盯著那群小鬼們看得出神,神情依然那麼奇特,在宋巧蓮面前的活潑開朗絲毫不見。

        直到天將黑,小鬼們一一被他們的母親叫回去吃飯,她才黯然起身跨上單車,有氣沒力的騎回那個她痛恨回去的家……

        那算是家嗎?


  〓☆〓


  霧濛濛的細雨,曲幽的小橋,靜水上躺著朵朵睡蓮,綠樹婆娑中半隱著一棟兩層樓建築,一棟很溫馨的屋子,充滿了家的氣息,在那屋子裏頭住著三兄妹。

        靳文彥、靳克彥與小妹靳慧亞。

        由於從小被嚴格教養,靳文彥向來是個穩重又有責任感的成熟男人,特別是對親人,他總是拿出最大的耐心,盡其所能去關照到每一位成員——無論親戚關係是遠或近,身分是貴或賤,這是父親的教誨,他一直謹記在心。

        但有時候,他也會覺得某些親戚實在該死的令人頭痛,譬如此刻……

        「……不,我不可能現在就過去,我必須先處理好我的工作才能夠……不,絕不可能……一個星期左右……好,工作處理好我立刻過去……」

        慢條斯理地放下話筒,靳文彥默默轉過身來望住弟弟靳克彥,後者一瞧見他的臉色,半聲不吭轉身就跑,打算一路逃到美國去,三、五年或七、八年後再看看能不能回來。但很不幸的,一如以往,靳文彥的反應總是比他的動作快一步。

        盯著妹妹,方蕾沒有吭聲,她知道妹妹沒有立刻離開,就表示有什麼事要向她炫耀,不然都是說一句笨蛋之後就走了。果然……

        「明年我們也要移民到美國去了!」方珊得意洋洋地說。

        她們三姊妹之中就數方珊最漂亮,是個名符其實的小美女,但也數她最貪慕虛榮,才剛升上國三,面臨升高中的緊要階段,課本卻早已被她送去做資源回收,腦子裏沒有半條知識紋路,只有如何勾引男生的撇步,以為憑她的姿色就可以讓全世界所有男生拜倒在她兩條大腿下。

        這個虛榮的小美女生平最大的夢想是像言情小說裏的女主角一樣:釣個英俊又富有的洋帥哥,能夠移民到美國去,正符合她的期望。

        「恭喜。」方蕾淡淡道。

        見她的反應如此冷淡,漂亮的眼睛又瞥一下方麗,然後彷佛很不高興似的眯了起來,再睜開,好像決心非撕破方蕾的冷靜不可。

        「爺爺、奶奶也要帶大姊去日本喔!」

        「我知道。」

        方珊豎起手指頭指著樓上——四叔和五叔就住在四樓。

        「五叔他們也要去新加坡。」

        「我知道。」

        「還有,四叔他們也要搬到深圳去開工廠了!」

        整整十秒鐘後,方蕾才恍悟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她的冷靜瞬間碎成千萬片。

        爺爺、奶奶要帶方麗到日本念書,二伯要移民到美國,四叔要到深圳開工廠,五叔到新加坡上班,那她呢?大家全都走了,她怎麼辦?

        難道要她回到媽媽那裏去?


  〓☆〓 


  世界各地都有古跡,臺灣老街也到處都看得到,譬如雲林西螺的延平老街,古色古香的建築群,仍然殘留著繁盛時期的風華,每一棟樓宇都有其個別的故事,即使是在車水馬龍的現代,依舊充滿懷舊氣息。 

        此刻,在其中一棟宅屋的前棟大廳裏,有一對男女正在談話,男人是靳文彥,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則是一個同延平老街一樣充滿「懷舊氣息」的老太太,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因為靳文彥說了一句大不肖的話…… 

        「就為了這種事,你特地叫我回來?」 

        「什麼叫做這種事?」老太太憤怒地址高了嗓門:「你表哥要結婚,這是天大地大的事呀!」 

        靳文彥沈默一下。

        「如果我的記憶力沒有出錯,表哥年初就結婚了不是?那時候我也被十萬火急徵召回來替表哥支付一筆數目龐大的聘金,還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足足請了一百五十桌喜宴——按照姨婆您的要求,難道那都是我在作夢?」 

        「離婚了!離婚了!我們被騙了,那女孩根本不合阿昌的條件,阿昌說什麼都不想留下她,一個月後就離婚了!」老太太不耐煩地揮揮手,好像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所以這回才要你親自去幫阿昌鑒定一下,務必要符合阿昌的條件,我可不想再被媒人婆騙一次!」

        深深吸了口氣,「表哥到底開了什麼條件?」靳文彥耐心地問。

        「很簡單,首先……」老太太伸出雞爪似的手指頭來。「一定要北部那種時髦的女孩,不要土裏土氣的鄉下土包子……」

        靳文彥臉上浮現不可思議的表情。「時髦的女孩不會肯嫁到這邊來的!」

        「第二……」老太太沒理會他,兀自把條件一條條搬上臺面來亮相,「年紀不能超過二十歲,最好是十六、七歲……」

        靳文彥更是皺眉。「表哥忘了他已經三十五歲了嗎?」

        「第三……」老太太可能患了暫時失聰症,對某人的話一點巨應也沒有。「臉蛋要漂亮,身材也要好……」 

        靳文彥搖搖頭。「姨婆,你是在說不可能的事?」

        「最後一項……」老太太愈說愈大聲。「要會煮飯、打掃、洗衣服,不怕吃苦、不怕累,個性嫺靜、脾氣溫柔,最好是逆來順受,我使喚她做什麼就做什麼,絕對不准頂嘴!」

        這種要求多半是老太太自己附加的條件。

        「去請位傭人吧!」靳文彥喃喃道。 

        「聽清楚了沒有?」老太太怒眼瞪住男人。 

        靳文彥籲了口氣。「姨婆,不可能會有那種女孩子肯嫁到這邊來的,除非對方不知道要嫁到這種地方,也不知道表哥是個三十五歲的瘸子……」 

        「誰說沒有?現在景氣愈來愈不好,只要有錢,還怕找不到那種女孩子嗎?」老太太扯開嗓門尖叫,活像正在下蛋的母雞。「媒人婆就說臺北那邊的朋友已經找到了好幾個,還可以讓我們挑,所以我要你去幫我仔細挑一個,如果沒問題的話,無論對方要多少聘金我們都給。」

        真慷慨!

        「誰給?」

        「當然是你給!」老太太理所當然地說。

        慷他人之慨!

        靳文彥又恢復沈默,徐徐環顧四周,悠悠歲月在這古宅中刻劃不明顯的痕跡,蒼老而破敗,僅剩下一個空殼和輝煌而空洞的歷史供人悼念,倘若住在這宅中的人還不肯振作起來,寧願隨著這棟宅子沒落下去,總有一天,不管是宅子或人,一切都會消逝在無情的時光洪流之中,這幾乎是可預見的結果。

        「好吧,我去。可是……」靳文彥慢吞吞地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倘若表哥自己還不肯振作起來,以後任何事我都不管了。」

        老太太露出枯黃的牙,冷笑。「你敢不管,別忘了你媽媽……」

        「我媽媽被外公趕出靳家,因為她執意要未婚生下我,大大敗壞了靳家的門風。」靳文彥平靜地打斷老太太的話。「姨婆不必一再提醒我,我還不到記憶力退化的年紀。」

        「很好,你最好給我牢牢記住這件事,」老太太的語氣是輕蔑的、不屑的。「靳家辛辛苦苦養大她,她竟敢不顧靳家的顏面,執意要生下你這個雜種,要知道,靳家可是有體面的望族……」

        「靳家早就消失了,如果沒有我的話,姨婆也請別忘了這點,」近乎溫和的,靳文彥柔聲提醒老太太。「是我替靳家還清了千萬債務,是我買回了靳家宅子,是我替靳家從銀行手裏贖回田地、贖回米廠,說到這,我倒想請問姨婆,我贖回來的田地和米廠又到哪裡去了?為何還要我寄生活費給你們?」

        瘦巴巴的老臉瞬間漲成褚紅的新鮮豬肝,霸道蠻橫的老太太突然濃縮成一顆幹柿子,有點心虛、有點失措。

        「我……呃,賣掉了。」

        「哦,是嗎?」靳文彥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那麼我能否再請問一下,賣掉的錢又跑到哪裡去了呢?」

        老太太僵窒片刻。

        「現……現在種田不好過日子,炒股票比較好賺,人家告訴我的,所以……」

        「人家說的話不一定對。」靳文彥淡淡道。「所以,都賠光了?」

        老太太畏縮一下,但立刻又挺直身,意圖用更專橫兇悍的態度壓過對方,找回控制場面的氣勢。

        「賠光了又怎樣?想當年靳家的財富……」

        老人家就喜歡回想當年。

        「全都沒了!」非常柔和的,靳文彥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砍斷老太太撒潑不講理的語氣。「不管當年靳家有多少財富,都已被‘不肖子孫’揮霍殆盡了!」

        所謂不肖子孫指的是誰,不必說得太清楚,大家心裏有數。 

        那張搬玉山來壓也壓不平的雞皮老臉頓時又心虛的抹成一片鮮紅,旋即又憤怒地轉黑。

        「你……」光聽一個字就可以猜到她下面的話肯定是學鴨子叫。

        「好了,我該走了!」驀然起身,靳文彥若無其事的結束話題,不打算繼續留下來聽老人家練嗓門,他不想在這時候失去耐性。

        「等等,我的話還沒說完!」老太太在他身後怪叫。

        真不幸,他聽夠了。

        「站住,聽見沒有?」 

        靳文彥的步伐加快。

        「站住,你這個雜種!」

        靳文彥充耳不聞。老怪物!


  〓☆〓


  「要把我交給媽媽?」

        雖然早就猜到會是這樣,但一旦親耳聽到,方蕾還是很吃驚。

        「因為你未成年,勢必要把你交給監護人照顧。」方麗輕輕道。

        「只要有地方住,我可以照顧我自己!」方蕾毅然道。

        方麗歎氣,搖頭。「房子全都要賣掉,你沒有地方住,除了媽媽那邊。」

        方蕾頓時臉黑一半。「他們是故意的對不對?爺爺、奶奶只是陪你到日本念書,還有五叔,三年後他也會回來不是嗎?」

        「不一定,或許爺爺、奶奶和我會一直住在日本,五叔也可能繼續在新加坡工作。」方麗說。「無論如何,這公寓已經是三十幾年的老公寓了,如果不是爺爺、奶奶住習慣了,其實大家都早就不想住這種老屋子,這回剛好乘機賣掉,就算真的要回來,我們也會買新房子住,最好是那種環境高尚的電梯大廈,我想爺爺、奶奶應該會同意。」 

        方蕾面無表情地沈默半晌

        「所以,我只能到媽媽那邊?」

        「只剩下媽媽還在臺灣呀!」方麗無奈地指出事實。

        「但你可知道如果我住到媽媽那邊去會發生什麼事嗎?」方蕾憤怒得聲音都有點變調了。「告訴你,這回跟上回不同,‘他’打算……」

        「不要說了,」方麗心虛地別開眼。「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方蕾吃驚的重複,投注在方麗臉上的眼神又逐漸轉回漠然。「但是你仍打算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我交給媽媽?」 

        方麗垂眸不敢看她。「對不起,我也很想幫忙,但……但是……」

        方蕾咬咬牙。「我會逃!」

        方麗欲言又止地看著她,不知該如何說才好,見狀,方蕾恍悟二伯他們必定早就考慮到這點。

        她不由撩起一彎不帶笑意的笑,嘲諷的。「可是我沒錢又未成年,連身份證都在二伯那邊,終究逃不了多久;就算讓我找到願意收容我的朋友,‘他’也一定會想盡辦法找到我,到時候必然會連累朋友家人被告誘拐什麼的;如果是在街頭混,不用猜,多半會被騙或被強迫出賣自己,那倒不如……」

        說到這裏,她若有所思地噤聲,垂眸沉思。

        「倒不如怎樣?」見她說一半打住話,方麗好奇地脫口問

        方蕾抬眼,睜大眸子看住方麗,又好像什麼都沒看,表情很詭異。

        好半晌後,她才突然說:「我要打電話給媽媽!」聲落,匆匆跑出去,因為她家裏的電話也只是擺飾而已,根本不通。

        五分鐘後,她停在公寓附近的公用電話前,拿起話筒,插卡,按鍵…… 

        「喂,媽,我是小蕾……」


  〓☆〓


  才剛踏入飯店房間回手關上門,手機就響了起來,靳文彥順手掏出來接聽,一面脫下濕外套扔到床上。

        「喂……原來是你,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回來?」手機另一端,靳克彥開門見山地問。

        「還早得很。」靳文彥說,繼續扯開領帶丟開,再掏出放在外套裏的香煙。「究竟什麼事?」

        「我在祖母這邊。」

        「所以?」點燃一根煙,靳文彥走到窗邊望著外面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深深吸了一口煙。

        「祖母以為今年是你會來替她慶祝生日。」

        「然後?」 

        「她說你該結婚了。」   

        靳文彥無奈地搖搖頭,又吸了口煙。「這回她找了多少人去?」

        「不多、不多,才四個而已。」靳克彥的語氣隱隱帶著幸災樂禍的味道。 

        「都是她家族那邊的親戚?」

        「三個是,一個不是。」靳克彥笑呵呵地說。「從二十二歲到二十五歲,標準的名門閨秀、千金小姐,都長得不錯喲!」

        「既然你覺得不錯,那就讓給你好了!」靳文彥很大方的把機會讓給弟弟。

        「不不不,」靳克彥早有準備。「中國人說的,長幼有序,你是哥哥,自然要你先!」

        「真友愛!」靳文彥喃喃道。「不管如何,告訴祖母我趕不回去。」 

        「上帝保佑我!」靳克彥呻吟。「我會被祖母活活嘮叨至死,你回來後剛好替我辦喪事,親愛的老哥,請記得把我葬在爸爸,媽媽的墳墓旁,感謝你!」

        聽他說得如此悲慘,靳文彥不禁莞爾。

        「得了,你又不是頭一次應付祖母。」

        「但是沒有一次像這回這麼難以應付,我該怎麼說?她快氣瘋了!」

        「為什麼?」

        「唉,老哥,這還用問嗎?」靳克彥歎道。「想想,祖母特地為你找過多少對象了,竟然沒有一個能夠讓你點頭的,這也就罷了,這回你竟敢在她的生日慶祝會上缺席,她……」

        「我從來沒有請她幫我找對象過。」

        「她說那是她的責任。」   

        靳文彥轉身到沙發坐下,將煙置於煙灰缸上,頭痛的捏捏太陽穴。

        「我的妻子我自己會找,不必麻煩她老人家,這句話我跟她提過無數次了。」

        「顯然祖母也跟姨婆一樣,記憶力開始退化了。」靳克彥嘲諷道。

        「我也這麼想。」靳文彥拿起煙來吸最後一口,撚熄。「總之,告訴祖母,我趕不回去,還有,請她不用再費心為我找對象了。」

        「我有預感,」靳克彥咕噥。「她的聽力可能也會開始退化了。」

        「那就吼給她聽。」

        「吼祖母?她會當場槍斃我!」

        「無論如何,那是你的問題,不然你來代替我,好讓我回去……」

        「不要!」靳克彥發出驚恐的叫聲,乍聽之下竟有點像女孩子的尖叫。

        「那就不要再浪費力氣跟我抱怨,留著你的精神去跟祖母對戰吧!」

        「……好嘛,好嘛,那我能不能請問,姨婆究竟叫你回去幹什麼?」

        深長地歎了口氣,靳文彥燃起另一根煙,再開始慢吞吞地說明姨婆交給他的不可能的任務,最後……

        「一個多星期以來,那位楊太太帶我見了不下十數個女孩,有的是被父母逼迫,有的是自願的,所求僅有一項:一筆足以令家人脫離困境的‘聘金’,甚至有的只是為了逃離困窘的環境,我現在才體認到現代人有多麼吃不了苦……」

        他重重歎息。「不過見了這麼多位女孩,竟沒有一個能完全符合表哥的要求,部分,有;完全,沒有,看來我待在這裏的時間會比預計更長。除非……」

        「除非怎樣?」

        「待會兒我還要去面見另一位女孩,」靳文彥低沉地道。「不過我並不認為這個女孩與之前的女孩會有多大不同,若果真如此,看來也只能降低要求——剔除姨婆自己的條件,滿足表哥的條件就夠了,如此,或許會有一、兩個符合要求吧!」

        「……老哥。」

        「嗯?」

        「我同情你。」

        「……老弟。」

        「是,老哥。」

        「我想,還是你過來……」

        喀一下,手機斷線了,靳文彥失笑,搖頭撚熄香煙,起身進浴室裏去淋浴,換上另一套衣服又出去了。

        三分鐘後,他踏出電梯,緩步走向飯店一樓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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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0:15: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第一眼見到那個楊太太指給她看的男人,方蕾著實意外得很,小嘴不由自主地微張,掩不住驚訝。

  那樣優質的男人也需要相親嗎?

  不,不對,楊太太說過,這回要見的男人是代替他表哥來相親的,並不是相親對象本人。

  即使如此,她仍忍不住睜大眸子打量對方瘦長的個子,明明是黑髮、黑眼的中國人,五官卻隱隱透著洋人特有的輪廓,流暢優雅的舉止,成熟穩重的風範,十足西方貴族紳士的派頭。

  與眼前的男人一比,之前她所見到的那些相親對象都變成臭水溝裏的蟑螂、老鼠了!

  同樣的,靳文彥也對眼前見到的女孩感到非常訝異,也在仔細端詳她。

  十六、七歲年紀,曲線姣好,但有點瘦,容貌清新秀氣,最吸引人的是她那雙清亮有神的大眼睛,開朗的眼神透著一絲無奈,堅強中隱藏著脆弱,看得出她有點緊張,可是依然勇敢的反過來打量他,最後還抬高下巴毫不回避地直視他的眼。

  既不像之前那些少女那般卑怯庸俗,自然不做作的神態也看不見時下一般少女的虛偽浮華,這女孩真是不一樣!

  「她叫方蕾,滿十六虛十七,身高161,46公斤,」一側,介紹人楊太太開始詳細敍述女方的資料。「父親去世,母親再婚,有一個姊姊、一個妹妹和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還有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堂兄弟等……」

  她瞥方蕾一眼。「事實上,相親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與她家人無關,而她的意思是,她一塊錢聘金也不要,但有幾個條件……」

  靳文彥突然舉起手來阻止楊太太再往下說。

  「讓我自己跟她單獨談,可以嗎?」他問,雙眸仍盯住眼前這位特別的女孩。

  楊太太有點意外——這是他頭一次提出這種要求,但仍馬上同意——以她的經驗來判斷,這是好現象。

  「當然可以,那麼,我先走了。」

  話落,楊太太即轉身離去,留下靳文彥與方蕾兩人在飯店餐廳門口無語相對片刻後……

  「我叫靳文彥。」靳文彥輕輕道,彷佛擔心嚇到了她似的。

  不過他的擔憂完全是多餘的,方蕾只是有點緊張,並不會害怕,她雖沒有熊心豹子膽,也絕不是螞蟻跳蚤膽。

  「靳先生。」

  「進去喝下午茶好嗎?」

  「好。」

  五分鐘後,兩人對坐在餐廳裏靠窗的雅座,方蕾面前一杯紅茶,兩眼瞪著那座精緻的三層銀盤,很懷疑那到底是給人吃的,還是給人欣賞的?

  「對不起,我沒吃過這麼正式的下午茶,」她老實承認。「有什麼規矩嗎?」

  「我想我們不需要如此拘束,不過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靳文彥指著銀盤,由下往上。「先吃三明治,再吃松餅,最後是甜點。」

  「什麼道理?」

  「味道。」靳文彥先取一份鮪魚三明治。「由淡而重,由鹹而甜。」

  「原來如此,不過……」方蕾也跟著取了一份雞肉沙拉三明治。「有錢人真是會享受,還講究這一大堆。」

  靳文彥停下食用的動作,兩眼專注的凝視她。「你家的經濟有困難嗎?」

  方蕾哈哈一笑。「不用問得這麼含蓄,我沒有那麼容易受傷,不過……」她聳聳肩,咬一口三明治。「你猜錯了,我家雖然算不上是大富大貴,但也滿有錢的,不然我二伯也不可能移民到美國,我四叔也沒辦法到大陸開工廠,我姊姊更沒有機會到日本念書。何況,你忘了嗎?楊太太說過了,我一毛錢聘金也不要。」

  「我沒有忘,她說你不要聘金,但有幾個條件。」

  「正確數目是十八個。」方蕾埋頭猛吃,好久沒吃到這麼精緻美味的食物了。

  「哦?」靳文彥放下三明治,端起茶杯來輕啜一口,「我能請問是什麼條件嗎?」他問,不經意的語氣中帶有幾分謹慎戒忌,經驗豐富的人馬上可以猜出他的語氣含義。

  他必然是在猜測方蕾的條件可能是屬於那種比較奢侈享受的內容,譬如一個月要給她多少零用錢之類的。

  但是……

  「首先,我希望結婚以後,夫妻雙方不管是誰出門,回家都要說一聲,而對方也要做適當的回應,一個說『我出門了!』,另一個就要說『路上小心!』,或者一個說『我回來了!』,另一個就要回應『辛苦了!』。」

  這個條件好像……呃,也許重點在後面。

  「然後?」

  「還有,除非有要事,我希望夫妻兩人都能在一起吃早餐和晚飯,順便閒聊一些家常話……」

  這個也……或許是在更後面。

  「再來?」

  「特別是過節的時候,無論如何我都希望兩人能一起度過……」

  「……還有嗎?」

  「無論是誰身體不舒服或心情不好,另一個必須盡心去關懷對方……」

  「……」

  「對了,不管怎樣,老公絕對不可以打老婆,這點很重要……」

  「對不起,我需要抽根菸,可以嗎?」靳文彥喃喃道。

  「請便。」

  「謝謝。」靳文彥迫不及待的掏出菸來點燃一根,連吸了好幾口。「呃,請繼續。」

  「我希望生三個孩子,最好都是女兒……」

  方蕾一面吃她的下午茶,一面一項項往下說,由於之前已重複過多次了,所以她說得很流利,也不會不好意思,臉紅那種衝動在起初兩、三次時就用光了,現在說起來都有點麻痹。

  靳文彥默不吭聲的聆聽,還猛抽菸,當她說完時,他的菸也抽完了,取出另一根再點燃,目光深沉地凝住她,後者兀自取用銀盤最上層的水果塔。

  他預計會聽到一些比較苛刻而難以達成的條件,可是……

  如她自己所說,她的條件是有近乎二十項那麼多,但仔細一想,其實半項條件也沒有,因為她所說的都是家人之間相處的最基本要求,就算她不提,任何人也應該做到,但她卻慎重其事的拿出來作為婚姻的條件,為什麼?

  「啊啊,差點忘了一樣!」方蕾拍著胸口,差點噎著。「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晚上能抽點時間一起看電視。」

  一起看電視?

  聽她提出這種平凡到幾近於可笑的條件,靳文彥先是怔楞了好一會兒,繼而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她為何提出那些條件。

  她意圖塑造一份溫馨的親情,一份任何人本來就應該擁有的親情。

  「為什麼?」一經想通,他反而更疑惑。

  「呃?」方蕾抬眸,把注意力從糕點那邊轉移到靳文彥這邊,表情困惑。「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頓一下。「呃,你還年輕,家裏也不缺錢,為什麼……」

  「為什麼要急著把自己送出去?」方蕾替他問出癥結。

  靳文彥頷首。「對,為什麼?」

  方蕾垂眸,慢條斯理的收回停在核桃蛋糕上面的手,端起茶來喝一口,沉思片刻,再將目光拉回到他臉上。

  「我已經見過好幾個對象,這還是頭一回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呢!」

  「你不想提嗎?」

  方蕾淡淡一笑。「我是不太想提,但是我想你們有權利知道,免得有人上門找麻煩時,你們會怪我沒有事先提這件事。」

  靳文彥眉峰輕輕一挑。「麻煩?」

  視線又掉落,定在自己的紅茶杯裏,方蕾又沈默好半晌後,方才啟唇開始她的敍述。

  「這件事必須回溯到七年前,當時我十歲不到,我大伯跟朋友合夥到加拿大做生意,由於生意穩定,大伯專程回臺灣來接老婆、兒女去加拿大,他回來第三天,家裏人為他洗塵,請他到餐廳吃飯……

  「一頓飯吃得興高采烈,還續攤,但老人家年紀大了熬不得夜,伯母們便開車先送兩位老人家和幾個小的孩子回去;其他人另外找地方喝酒,一直喝到半夜三、四點,有兩個人醉倒了,大家才盡興準備打道回府。

  「我爸爸也喝醉了,」方蕾依然盯著紅茶。「所以我們坐大伯的車子回去,當時大伯也有點醉了……不,他確實暍醉了,車子開得不太穩,我妹妹和堂哥又一直和大伯說話,現在想起來真是驚險萬分,事實上也的確非常危險,如果是白天人車多的時候,那種情況不撞到人才怪,然後……」

  方蕾飛快地瞟靳文彥一下,又垂下眼去望住紅茶。

  「雖然是半夜,但,車子還是撞到人了,就在那條我很熟悉的路上——我們回家時一定會經過那條路,車子把一個夜行的路人撞飛出去,我們都嚇傻了,大伯急忙下車去察看,我趴在車窗上看到那人還在動,沒想到大伯彎腰看了一會兒後,竟然不管那人,慌忙跑回來開車逃走……」

  方蕾的聲音充滿驚懼,話說到這裏驀然中斷,呼吸粗重的好像在壓抑什麼。

  好半晌後,她才稍微平靜下來。「我還不滿十歲,本來是不看報紙的,但那兩天我拚命翻報紙,想知道那人究竟怎樣了。然後……」

  她咽了口唾沫。

  「我看到了,報紙上清清楚楚的刊登著,就在那條路上被車撞死了一個人,穿的衣服跟我看見的那人一樣,報紙上還說那人拖著長長的血跡想求救,如果撞到他的人及時將他送醫,他應該會有救,但大伯卻跑了,任由他流血致死,他是台大博士班的學生,還是獨生子,可想而知他父母有多傷心、多絕望……」

  哽咽一聲,她的腦袋更低垂。

  「我拿著報紙去找大伯,希望他能為自己犯下的錯誤作補償,沒想到大伯卻只滿不在乎地說了一句,『放心,員警抓不到我!』,然後繼續高高興興的準備要帶老婆、孩子到加拿大過好日子。而家裏其他人則嚴厲的警告我絕對不可以說出去,不然大伯要坐牢,家裏還要賠償死者家屬好多好多錢,太划不來了……」

  靳文彥靜靜地把餐巾遞給她,她在嘴裏咕噥了一句謝謝,然後用餐巾拭去眼角的淚水。

  「我不懂,真的不懂,死了一條人命,為什麼大家都能夠那樣不在意地當作沒什麼大不了,連拿出錢來賠償人家都不願意,又不是拿不出來,他們真的一點都不會感到不安嗎?」

  她愈說愈大聲,憤慨地指責。

  「他們不會,我會!忍耐了一個星期之後,我終於忍不下去了,偷偷跑去警察局告訴他們撞死人的是大伯,起初員警還不相信,以為是小孩子惡作劇,我費盡了唇舌才說服他們去查一下……」

  說到這裏,她唇畔撩起一抹嘲諷的笑。

  「結果員警去我家裏找大伯問話時,『恰好』大伯不在,員警留話說第二天會再來找人。那天晚上,爸爸就開車送大伯一家人去機場,他們成功的逃到加拿大,而我爸爸卻在回程途中出車禍死了,他……他向來就愛開快車,雖然只是擦撞到大卡車,但煞車不及……」

  她抬高下巴,咬牙忍住哭出聲來的衝動。

  「大家齊聲指責我,說我出賣家人,說爸爸是我害死的,從那天開始,每個人都當作我不存在,對我視若無睹,因為他們不再視我為家裏的一份子,沒有半個人認為我做的是對的,也沒有半個人同情我的處境,甚至大家還連帶責怪我媽媽沒把我教好,我才會做出那種無情無義的事……」

  注視著靳文彥,她停了片刻,好像在等待他的評斷,但他只是目光深黝地凝住她,始終不發一語,於是她繼續說下去。

  「我媽媽是個軟弱的人,由於受不了大家的責備,受不了那種惡劣的氣氛,爸爸去世半年後她就再婚了。而我姊姊,由於是第一個孫女,又是早產兒,所以她是爺爺、奶奶帶大的,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幾乎等於是他們的小女兒。二伯只生了兩個兒子,便領養我妹妹做他女兒。至於我……」

  她聳聳肩。「沒人要,只好跟媽媽嫁過去做拖油瓶,五個月後,繼父趁媽媽去超市不在家時企圖強暴我……」

  靳文彥雙眸猛睜,爆出驚駭的眼神。

  「幸好媽媽忘了拿錢包半路折回來,我本來要去警察局告繼父意圖強暴我,但媽媽勸服我不要去,因為她懷孕了,不想失去現有的依靠,之後她再設法說服二伯讓我回方家去住,每個月給我三千元獨自一個人生活……」

  方蕾泛起苦笑。

  「告訴你,那真的很不容易,除了不用繳房租,水電要錢,瓦斯要錢,樣樣東西都要錢,電視壞了,洗衣機壞了,冰箱壞了,電鍋也壞了,我連請人來修理的錢都沒有。有時候跟同學去吃個冰,隔天就得餓一餐肚子,或者買兩本參考書,我就得去買條土司來啃四、五天,我想去打工補貼生活費,二伯卻堅持不可以,我想他是故意要我多吃點苦吧……」

  她輕輕歎息。

  「其實生活苦一點倒還可以忍受,但是被所有家人視若無睹,必須獨自一人生活的感覺真的好寂寞,每當我難過得受不了時,我就會開始懷疑:是不是我做錯了?我是不是應該自私一點,不必管事情是對或錯,也不必管他人是死或活?」

  困惑的眼神悄然回向窗外。

  「沒有人能夠給我正確答案,我只好繼續在疑惑中過日子。很不幸的,這種日子也快結束了,明年爺爺、奶奶要帶姊姊去日本念書,二伯要移民到美國,四叔要到大陸開工廠,五叔調職到新加坡,大家都要離開臺灣了,我沒有地方可去,到時候只好再回到媽媽那裏……」視線又轉回來望著靳文彥。
「當我打電話向媽媽求證這件事時,媽媽告訴我說二伯確實已和她聯絡過,而繼父在得知這件事之後,已經計畫好要把我賣給一個流氓做小老婆,因為繼父的鋼珠遊樂場需要一筆資金彌補虧損,不然就要宣佈倒店……」

  她又聳肩,眼底是一片嘲弄。

  「我估計要逃走並不太容易,就算能順利逃脫,後果可能更糟糕,八成會被騙、被強暴,最後說不定要出賣自己才能活下去,那倒不如現在就賣掉自己,起碼現在還能讓我自己做選擇;而媽媽也承諾在我找到對象之後,她會瞞著繼父向二伯要回我的身份證,並簽署結婚同意書,這,就是我急著結婚的原因。」

  靳文彥往後靠向椅背,慢條斯理的點燃一根菸,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她的臉。

  「你母親打算任由你繼父把你賣給人家做小老婆,又願意瞞著你繼父偷偷幫助你?」

  「我知道,聽起來很矛盾,我想是因為媽媽自己也很矛盾……」方蕾撇一撇嘴。「一方面她也認為是我害死了爸爸,使她失去幸福,所以她無法不怨我;但另一方面,畢竟我是她的親生女兒,只要我有辦法幫助自己,她也不是真的那麼狠心。」

  她垂眸望住自己的手。「自從我開始自己住之後,每個月都會有人從門底下塞進來五百元,我想那應該是媽媽,她可能是因為沒辦法給我太多而不好意思當面交給我,你瞧,她還是關心我的。」

  靳文彥頷首,明白了。「那麼,你所謂的麻煩是?」

  「繼父啊,得不到賣我的錢,他多半會上門去鬧!」

  靳文彥又點了點頭,不以為意,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

  「你跟多少人見過面了?」

  方蕾哈了一聲。「那可多了,楊太太還告訴我說他們都很中意我,不過我也早和楊太太說好了,我要儘量多看幾個,過年前再做選擇。」

  「他們沒有找你出去吃飯嗎?」

  「有啊,但我拒絕了。」

  「為什麼?」

  「沒興趣。」

  靳文彥深深吸一口菸。「那麼,如果我想明天請你吃飯呢?」

  方蕾非常意外地連眨了好幾下眼。「為什麼?」

  「我想多瞭解你一點。」

  「為什麼每個男人的理由都一樣,真是一點創意都沒有!」方蕾喃喃咕噥,看了他好一會兒後,搖頭。「很抱歉,我拒絕。」

  「理由?」

  「老實說,如果要找結婚對象的是你本人,我可能會答應,但事實並不是,所以我拒絕。」

  「為什麼?」

  「我不想喜歡上你。」非常直率的回答。

  明知是坑,沒有人願意自動跳下去摔死自己。

  靳文彥唇角輕勾。「你認為你可能會喜歡上我,如果我們多碰幾次面的話?」

  雙頰微赧,但方蕾仍大方的點頭承認。

  如果他再追問下去的話,說不定她還會承認已經有點喜歡上他了,沒辦法,這種第一印象的感覺是不由自主的。

  幸好他沒有追問。

  「是嗎?」靳文彥垂落眼簾,恰好掩住笑意,又吸了好幾口菸,再問:「如果說我必須替我表哥多瞭解你一點呢?」

  「叫他自己來!」

  「換句話說,你不打算再跟我碰面了?」

  「沒有必要。」

  她的語氣很堅決,他也不再就這個問題多說。

  半個鐘頭後,靳文彥站在飯店門口看著她帶著一股瀟灑意味的跨上腳踏車離去,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驀而轉身回到飯店內,喚住一位飯店服務生。

  「請問我要到哪裡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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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0:16:10 |只看該作者
 
  方蕾沒有再見到靳文彥,因為靳文彥沒有要求再見她,她並不意外,她沒想到的是,靳文彥一直在暗中偷偷觀察她。

  他已經悄悄跟了她一個多月,見識過她各種面貌,感受到她各種情緒表現。

  譬如,她在同學之間總是那樣快活的歡笑,可是一旦和同學分手之後,她的笑容即刻消失,老是捧著一張黯然的臉呆坐在小公園裏看小鬼們玩,直到天將暗之後才回家。

  又譬如,她偶然在公寓前面碰上熟識的人,她開口叫四叔,那個四叔卻當她是隱形人似的自她面前走過去,理也不理她,當時她的表情是憤怒的,是無奈的,也是悲哀的。

  還有一回,她去咖啡廳見另一位相親對象,出來後跨上腳踏車怒氣衝衝的自他的轎車旁掠過,恰好讓他聽見一句「評語」。

  「白目、機車、沒水準,那種豬頭怎麼不去關自閉!」

  緊接著,後面追出楊太太與一位白白胖胖的「豬頭」。

  「為什麼要跑?我親她一下表達喜歡她的心情不可以嗎?」豬頭氣急敗壞的叫。「我想明天就結婚不可以嗎?她開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啊!」

  他閉了閉眼,立刻發動引擎離開。免得因衝動而做出後悔莫及的事。

  耶誕節前一天,他的車停在她家公寓對面,見一大群人自公寓門口湧出來,男女老少熱鬧非凡,恰好碰上買麵包回來的方蕾。

  「爺爺、奶奶,你們要出去啊?」

  沒有人理會她,連眼角也不屑施捨給她。

  「姊,你們要到哪裡過耶誕節嗎?」

  方麗倉促瞟她一眼,低頭匆匆走開。

  反倒是方珊主動跟她說話。「我們要去香港,真可惜你不能去!」

  方蕾默默佇立在公寓前,直到所有人坐上車遠去,她才黯然回到公寓裏。

  連續三天夜晚,包括聖誕夜,公寓裏只有三樓一盞昏沉沉的燈光在冷漠的黑暗中呢喃著無奈的歎息。

  寂寞的女孩並不知道在公寓對面一輛轎車裏,一直有個人在陪伴著她。

  方蕾是堅強的,她也一直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即使如此,她也無法否認是那件事間接造成她爸爸的死,她也覺得好像真是她害死了爸爸,因此,她無法不感到愧疚,無法不感到不安。

  就是這份愧疚、不安在她的堅強個性中造成脆弱的一隅,方家人對她的「懲罰」也等於是持續不斷在攪動她心底那一份脆弱,使她倍感寂寞與悲傷。

  因為,從來沒有人對她說她父親的死不是她的錯,一個也沒有。

  *************************************

  上學期結束這天,方蕾騎車回家途中順便打電話給楊太太,意外收到一項令人驚訝萬分的轉達。

  「你還記得靳先生吧?他希望你能陪他回雲林去見他表哥,可以嗎?」

  真教人吃驚,都快三個月了,她還以為他表哥早就結婚了說,沒想到又突然和她聯絡,他是辦事太謹慎了還是怎樣?

  然而還有更令人吃驚的情況——當她聽見自己的回答時。

  「好啊!」

  請等一下,她為什麼要答應?

  還答應得那麼爽快!

  嗯嗯,她知道了,在見過那麼多從頭到尾都是瑕疵的劣級品,害她差點眼睛脫窗、腦筋脫臼之後,她期望那個高檔貨的表哥也是另一個高檔貨,才會答應去養養眼,安撫一下幾乎抓狂的腦袋。

  沒錯,一定是這樣!

  於是,翌日她抱著滿懷期待的心情,興匆匆的趕到臺北火車站和靳文彥會合,不料才剛見到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他,她就開始後悔了。

  見鬼,怎會比上回更緊張?

  當他很紳士的向她問好時,她心驚膽跳,不,臉紅心跳的支吾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要回頭是岸,免得沉淪欲海,不,苦海。

        她的顧慮果然是正確的,再見他無異是自討苦吃,明知不會有結果,她可不想自掘墳墓去喜歡上他。

  「呃,很抱歉,靳先生,我想我不……」

  「火車已經進站了,來,我們最好趕快上去,免得被它跑了!」

  「嗄?啊,等等、等等,我要說……」

  但她什麼也沒機會說,轉個眼,她發現自己已經在火車上,茫然地望著車窗外,想不透她怎麼會上來了?

  「靳先生,我想……」

  「餓了嗎?」

  「呃?啊,不,不餓,我是想……」

  「渴了?」

  「也不會,但……」

  「想吃點零食?」

  「不,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想告訴你……」

  「啊,火車開了呢!」

  「……」

  「你想說什麼嗎?」

  「……蕃茄炒蛋!」

  「你想吃蕃茄炒蛋?」

  面皮僵硬片刻,方蕾驀然爆笑出來。「老天,你居然聽不懂,拜託,你幾歲啊?歐氏宗親會的人嗎?」

  所謂歐氏宗親會,歐吉桑、歐巴桑等級的人是也。

  「我姓靳,不姓歐,還有,我二十九歲。」

  「二十九歲?」笑容消失,方蕾驚呼。「那你表哥幾歲?」

  「三十五。」

  「三十五?!」方蕾尖叫。「但楊太太說他才二十五呀!」

  「二十五?」靳文彥眉間蹙攏。「楊太太還說什麼?」

  「說他家世清白,身體健康,家裏有田地和米廠,是個認真工作的男人,而且他的父母早已去世,和他結婚不必看公婆的臉色。」

  雙眉拉開挑高,「她這麼說?」靳文彥不可思議地問。

  方蕾猛點頭。「對啊!」

  靳文彥沈默片刻。

  「我想我最好對你說老實話,我表哥是個遊手好閒的人,家裏的田地和米廠都早就沒了,年輕時跟人家打架而瘸了一條腿,曾經結過兩次婚,雖然沒有父母,但有一個非常難伺候的姨婆,三個妹妹都離婚回到娘家住,她們也很難應付。」

  方蕾難以置信的瞪大眼。「那你還要我去見他?」

  靳文彥眼神高深莫測地看她一下,「我只是要你去和他見個面,並沒有要你答應和他結婚。」隨後,他立刻轉開話題。「自上回見面之後,你又見過多少對象?有中意的嗎?」

  一提到這,方蕾就滿心洩氣。「哪裡可能會有!」

  恰在這時,流動餐車經過,靳文彥買了兩罐飲料,打開一罐給她,再打開自己的喝一口。

  「怎麼說?」

  「怎麼說?」她哼了哼。「說來說去都是你的錯!」

  「我?」靳文彥錯愕地指指自己。

  「沒錯,罪魁禍首就是你!」方蕾恨恨道。「原本我是想說只要不是橫眉豎眼、斜嘴歪脖子,個性溫和一點,有正當職業,這樣就可以了。可是跟你見過面之後,我在無意識中把標準從這邊……」

  她把手比在膝蓋上,「提升到這邊……」刷一下舉到火車頂,「結果後來每一個傢伙都被我評定為只有這種程度……」猛一下又落回小腿處。「你說,是不是你的錯?」

  靳文彥哭笑不得。

  算了,這個話題不好,再換一個。「你父親還在世時,應該很疼你吧?」

  白眼一翻,「才怪!」方蕾嗤之以鼻地把他的話丟回他臉上去。「就算沒有發生那件事,我家裏還是沒有人喜歡我。」

  「為何?」

  「別人家是怎樣我不知道啦,可是在我們家,長輩喜歡的是那種唯命是從的晚輩,世上的是非對錯都依從長輩的指示來決定,這種晚輩才會得寵。偏偏我不是,管他是大人或大王,只要做得不對,我就要跟他爭辯到底,他們要是辯不贏我,就罵我是忤逆不肖的孩子,反正我們一對上話就很『隨和』……」

  「談話隨和很好啊!」

  「隨便說說就一言不合,你認為這樣很好?」

  「……」

  她很誇張的歎氣。「其實我也希望有人疼我啊,可是我的個性就是這樣,對就對,錯就錯,我沒有辦法像我姊姊那樣,長輩說什麼她就附和什麼,也沒有辦法像我妹妹那樣擅於諂媚討好,所以啦,我就變成方家最『可愛』的小孩啦!」

  「可愛?那樣不好嗎?」

  「可憐沒人愛,哪裡好啦?」方蕾橫他一眼。「白目!」

  靳文彥啼笑皆非,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她。

  好吧,這個話題也不好,再換。「楊太太說你很聰明,課業成績很好。」

  「雪特!」方蕾忿忿低咒。「說到這,我就很想找個人來柯林頓一下,讓他史奴比!」

  靳文彥一臉茫然。「很抱歉,我聽不懂。」

  「啊咧,你真的是歐氏宗親會的人耶,這樣都聽不懂!」方蕾以那種「你真是千年老古董」的眼神瞄著他。「Shit,說到這,我就很想找個人來K他一頓,讓他死在路邊啦!」

  「……」

  「不是我自誇,雖然夠不上天才的份,但我真的很聰明,念書一把罩,進北一女根本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她又歎氣。「我姊姊剛好跟我相反,她考不上好高中……」

  那又關她什麼事?

  「所以?」

  「所以我奶奶就叫我不要進北一女,要進姊姊念的那所爛高中,不然我姊姊會難過。我不肯,奶奶就說如果我不聽話,就不給我念高中了。你說,我還能怎樣?」

  靳文彥啞口無言。

  他們是有言語障礙或溝通上的問題嗎?為什麼找不到半個話題能夠讓他們輕輕鬆松的談下去?

  「你,呃,要睡一下嗎?」這種問題應該不會有問題了吧?

  「哪裡睡得著啊,期末考一結束,放學回家除了睡覺還是睡覺,好不容易出個門,你還要我睡覺?」

  「……」

  「喂,你怎麼不說話了?」

  「……」多說多錯,不說就不會錯了吧?

  「沒話說了?那我說好了,請問你結婚了嗎?」

  「沒有。」

  「有幾個孩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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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0:17: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到西螺老鎮,方蕾是頭一回,難免感到新奇又有趣,那樣古色古香的小鎮,對於在城市裏長大的人而言確實新鮮得很,尤其能夠進入那種百年老宅內一窺究竟,穿過前棟大廳、天井、中棟穿堂、後天井,抵達後棟大廳,一路上她的眼神出奇神亮,掩不住興奮之色。

  然而當她一見到那個身上掛著幾百斤豬油,神態更是猥褻到令人嘔吐的中年瘸子,臉色馬上翻為鮮綠色。

  「靳先生,請你,不,求你,千萬不要告訴我那傢伙就是你表哥!」

  「……他是我表哥。」

  「……甘乃迪!」

  「嗄?」

  「好像豬!」

  「……」

  「好了,我們見過面了,可以回去了吧?」

  「請等一下!」靳文彥硬扯住她。「這是禮貌,我起碼要為你們介紹一下。」

  為雙方介紹是很快,三個人而已,又不是一拖拉庫,但後續就很麻煩了。

  靳文彥剛介紹完畢,方蕾還沒來得及喊撤退,那邊的「甘乃迪」就流著口水摸過來了。

  「我喜歡她,表弟,你帶了那麼多女孩子回來給我看,就數她最高級了!」

  「很抱歉,你是豬,我是人,我們不是同一種族的,0K?」

  方蕾噁著心退開一百萬步,以為這麼說對方一定會生氣,會放棄,沒想到那只「甘乃迪」反而樂得哈哈大笑。

  「好好好,太好了,我就喜歡這種潑辣貨!」

  「簡直不敢相信!」方蕾喃喃道。「你是變態嗎?」

  再多一句「評語」,那只「甘乃迪」更興奮了,繼續盯著她流出滿嘴瀑布,恨不得當場吃掉她似的。

  「姨婆,就是她了,除了她,我誰也不要!」

  「企困卡唔瞑啦!」方蕾不屑地打回票。

  老太太在一旁早就聽得兩眼放沖天炮,根本不喜歡這個跟馴服兩個字眼完全搭不上邊的女孩,但沒辦法,要結婚的主角喜歡,更正確的說法是,見過那麼多女孩子,他只喜歡她,老太太只好臨時改變主意,決定等他們結婚後再好好修理修理這個不懂得敬老尊賢的刁丫頭!

  「她的父母呢?」她尖聲問靳文彥。「叫他們來,我們談談聘金的問題,然後就可以決定婚期了!」

  很奇怪的,靳文彥不但沒有回答她,反而退後一步任由方蕾自己去應付。

  「不必找我父母,他們也沒來,因為這件事完全由我自己決定!」

  「哪會有這種事?」老太太一臉不信。

  「就是有,不然你以為靳先生為什麼只帶我一個人來?」

  老太太將詢問的目光投向靳文彥以尋求正確答案,後者依然不吭聲,她想是他默認,只好再轉回來面對方蕾。

  「你要多少聘金?」

  「一塊錢也不要!」

  老太太錯愕的瞠大眼。「那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因為……」方蕾冷哼。「我絕不會和那隻豬結婚!」

  「你這個刁蠻的野丫頭!」老太太發怒了。「你可知道我們靳家是什麼身分,竟敢如此不知好歹,我……」

  方蕾猛翻白眼。「請別在這裏懷舊了,老太太,你甚至沒有裹小腳呢!」

  靳文彥突然發出一聲奇怪的咳嗽,老太太差點氣歪了腦後的髮髻。

  「你你你……」

  「嘖嘖,真是兇悍,我愛死你了!」那只「甘乃迪」愈來愈癡迷地喃喃道,旋即不顧一切的以餓虎撲羊之勢抱過來。「我就先睡了你,不怕你不和我結婚!」

  眼見那副足有她三十倍大的體積泰山壓頂似的崩塌過來,方蕾不禁大吃一驚,慌慌張張往後退,沒注意到後面一張藤制圈椅占在那邊阻礙世界運轉,一個踉蹌跌坐下去,來不及起身,眼前就黑了一整片,她正想試試自己尖叫的嗓門能拉到幾分貝,驀地,橫裏一條人影先一步擋到她前面。

  「夠了,表哥,她不想和你結婚,你沒有權利逼她!」靳文彥冷靜地請表哥關閉他的口水瀑布。

  「但我只要她!」「甘乃迪」像任性的小孩子一樣抗議。

  「你不能想要什麼就要什麼。」

  「為什麼不可以?」

  「你沒有資格!」

  聽到這裏,老太太也怪叫過來了。「你這個雜種,竟敢……」

  「姨婆,我會另外再找其他女孩子來給表哥看,方蕾不行!」

  「但你表哥只要她,」老太太蠻橫的道。「她就得留下來和他結婚!」

  靳文彥徐徐眯起眼。「姨婆,我一直想跟你講一句話。」

  見他的表情有點不對,老太太不由心生忐忑。「什麼話?」

  「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什……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靳文彥慢條斯理地說。「如果姨婆再不懂得收斂,以後將得不到我任何支助,無論是金錢或任何事!」

  話落即牽起方蕾的手大步離去,後面那只「甘乃迪」一邊怪叫一邊追,老太太更是破口大駡,他都置若罔聞,出了老宅,他們坐上計程車直奔火車站,搭上最快出發的火車回臺北。

  回途上,靳文彥始終默然無語,仿佛在思考什麼重大的問題,方蕾也悶不吭聲,她在生氣,氣靳文彥竟敢帶她來見那隻「甘乃迪」。

  她發誓,以後再也不見他了!

  恰恰好兩天後,當她和楊太太見面時,以為楊太太要帶她去會見另一位相親對象,沒想到楊太太卻帶她到一間剛裝潢好的小公寓,並交給她一把鑰匙。

  「這是幹嘛?」方蕾滿頭霧水。

  「靳先生因公事到澳洲,大約一個星期後回來,在這期間,他希望你能認真考慮和他結婚,你所提的條件他全都接受,所以,如果你同意的話,請你先搬進這裏來,並準備好你那邊所需要的文件,他一回來就會和你結婚……」

  「卡!」方蕾面無表情地看著楊太太。「請問,你說的靳先生是靳文彥?還是他表哥?」

  「當然是靳文彥先生,他表哥我還在替他另外找對象。」

  「是他?」方蕾目瞪口呆。「為什麼是他?」她才發誓說再也不見他,他卻要和她結婚?

  「這個……我也不清楚,他跟我提的時候我也很意外。」不過,只要能多賺一筆介紹費,她絕不會反對。「還有,這三萬元是他要給你做生活費的,如果你不同意和他結婚,等他回來後再還給他就行了。」

  楊太太再交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方蕾茫然看著手上的信封,腦袋裏已是混淆一片,全都是亂碼。

  究竟是怎樣?

  *************************************

  方蕾根本沒有考慮。

  像靳文彥那種對象,別說是相親,就算她自己去搶也搶不到比他更正點的男人,事實上,以他的條件,他有資格跟比她優上千百倍的千金小姐、富家世女結婚,他卻挑上了她,她又有什麼好考慮的,特別是在她這種情況下?

  所以,她沒有考慮,再老實一點承認,她還擔心考慮時間太久,他會後悔也說不定。

  於是,隔天她就提著全副家當,偷偷摸摸搬出方家,住進那棟小公寓裏。

  說是小公寓,兩房一廳一衛一廚,再加一個小陽臺,起碼也有二十五坪以上,傢俱齊全,連電器設備都不缺,甚至還有電腦、傳真機、掃描器等等。

  「天堂!」

  躺上軟綿綿的彈簧床,她感動得想哭,不過她沒空哭,馬上又跳起來開電視,「我都忘了我有多久沒看電視了!」按著遙控器,她又想掉眼淚了。

  「不敢相信,這裏居然有第四台!」

  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就從這天起,整整四天時間,除了出去買東西、洗澡、上廁所和睡覺之外,她都守在那台32寸的液晶電視前面,著迷似的盯著螢幕看,看完這台看那台,一百多台轉來轉去轉個不停。

  世界真是美好啊!

  *************************************

  第五天清晨,兩眼剛打開,方蕾就察覺到有什麼異樣——菸味,茫然轉眸,赫然發現窗臺上坐著一個人。

  「醒了?你那邊的文件都準備好了嗎?」

  「呃,好……好了。」某人的腦袋依然跟章魚燒的面漿一樣爛糊。

  「好,用過早餐後拿給我,我去辦公證結婚登記。」

  「喔。」茫然回應,茫然地搔搔頭發,茫然起身,茫然進浴室。

  一分鐘後,她滿臉吃驚的沖出來——洗把臉,終於清醒了。

  「你你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靳文彥仍坐在窗臺上,眼睛在笑,似乎對她的反應感到很有趣。

  「一個鐘頭前。」

  「為什麼不叫我?」

  「你睡得很熟,為什麼要叫你?」

  「所以……」方蕾覺得臉上有點冒熱氣。「你就坐在那裏看我睡?」

  靳文彥含笑不語,方蕾臉更熱,有點不知所措。

  「你……你為什麼突然想和我結婚?」

  「我祖母一直在催我結婚。」

  「為什麼是我?我相信你一定有比我更好的對象可以選擇。」

  靳文彥沒有回答她,反又問她另一個問題,「你不想問我姨婆為什麼叫我雜種嗎?」

  不說就不說,哼,有什麼了不起!

  方蕾賭氣地噘起嘴。「沒想過,不過如果你想告訴我,我也不介意聽一下。」

  靳文彥莞爾。「我是私生子。」

  「是喔。」方蕾聳聳肩。「很可惜你不是第一名,上不了金氏紀錄。」

  「但在西螺那種民風保守的城鎮裏,尤其是身為地方望族的靳家,那是一件翻天覆地的醜事,所以我母親就被掃地出門了……」

  「猜想得到。」方蕾喃喃咕噥。

  「我父親的婚姻是由我祖母為他安排的,他的妻子是我祖母家族那邊的人,一個端莊的貴婦人,但他真心所愛的是我母親,所以在他妻子因腦癌去世後,他便堅持要和我母親結婚,並正式認領我,之後我母親又為我父親生下兩個孩子……」

  「那真是恭喜你了,你們一家人總算能團聚在一起生活。」

  「不過我父母逝世後,我祖母又打算替我安排婚姻……」

  聽到這裏,方蕾恍然大悟。「別說,讓我猜,你不願意任由她擺佈,所以才瞞著她偷偷結婚,她要是再逼你和她替你找的對象結婚,你就可以把我推出去做擋箭牌讓她射個半死,我說的對不對?」

  靳文彥撩起一彎莫測高深的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想吃什麼早餐?我去買。」

  耶?真教人不敢相信,這個話題明明是他自己先開始的說,他竟敢中途鳴金收兵!

  於是,方蕾的嘴又不高興的嘟起來了。

  但她的嘴並沒有嘟很久,靳文彥辦完登記回來後,馬上又帶她出去大肆採購,買他的衣飾用品,還有她的衣飾用品。

       天知道她有多欠缺女孩子該有的衣飾用品。

  在這之前,她只有制服和襪子兩雙,內衣褲三套,便服四套,夏天兩套,冬天兩套,還是撿方珊不要的,因為方麗的衣服她穿不下,除此之外,她沒有便鞋,也沒有冬天的外套,什麼都沒有。

  這天,她終於都補全了,還是他替她挑的,說真格的,他還挺有品味的呢!

  隔日,他又帶她去大肆採購生活用品、個人衛生用品和廚房用具等等:再隔天,他帶她去吃飯、看電影、逛街。

  「婚前至少要約會一次。」他說。

  然後,在靳文彥回來的第四天上午,會同方蕾的媽媽和靳文彥兩位朋友證人,方蕾和靳文彥在地方法院的法官公證下完成結婚程式。

  之後,靳文彥在急於離開的方媽媽手裏塞進一個信封。

  「那是什麼?」方蕾問。

  「兩張一百萬的支票。」靳文彥淡淡道。

  「什麼?」方蕾尖叫。

  「如果你母親夠聰明的話,她會把兩張支票都收起來做自己的私房錢;若是她應付不了你繼父的怒氣,她可以交給你繼父一張支票,自己留下一張。」

  真慷慨,他是凱子嗎?

  「你很富有嗎?」

  老實說,對於這一點她實在不能不感到疑惑,他穿的是最普通的西裝、皮鞋或休閒服,用的是那種一個二十元的打火機,帶她去購物時也是拿出最實際的眼光挑一般價格的東西買,在他身上絕對看不見奢侈這兩個字眼,沒有崇尚名牌的習性,也不貪好享受,所有一切都跟普通人一樣。

  可是在某些他認為必要的時候——譬如這時候,掏出兩百萬來竟然連眼也不眨一下,慷慨得教人莫名其妙。

  所以她才會乘機問出這個疑問,但靳文彥竟然給她裝作沒聽見,泰然自若地轉身和那兩位朋友說話,接受他們的道喜,再謝謝他們的幫忙,根本不理會她,方蕾不禁猛翻白眼。

  又來了!

  許多時候當他不想回答她的問題時,他就會裝作沒聽見,就這樣給她打混過去,她也拿他莫可奈何,總不能硬掰開他的嘴,拉出他的舌頭叫他說吧?

  然而,雖然他們結了婚,也同床睡覺,他卻沒有碰她,連新婚夜裏都沒有。

  她不理解為何他不碰她,但這確然使她暗自松了一口氣,畢竟,要和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丈夫做愛做的事,再大方的女孩子也會不自在。

  直到農曆年除夕那天……

  *************************************

  從那年開始,六年來的除夕,方蕾都是一個人孤伶伶的度過,唯一的年夜菜是她省下一個星期的晚餐費買來的半隻烤雞,當然,她也沒有收到任何紅包。

  但這年除夕,一大早靳文彥就陪她到菜市場去買菜,雖然有一大半都是買現成的,因為她不會煮年夜菜,靳文彥更不懂,另外一半是她按照食譜現學現賣,好不好吃是另一回事,有沒有才是她在意的。

  然後,他們一邊享受年夜飯,一邊觀賞除夕特別節目,又租DVD來看,最後,當外面開始傳來鞭炮聲時,靳文彥還給了她一個大紅包。

  「給……給我的?」方蕾捧著紅包,仿佛在作夢般的呢喃。

  「雖然你已經是我老婆了,但畢竟你尚未成年,所以……」

  話還沒說完,方蕾驀然像個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嚇得靳文彥一時不知所措。

  「怎麼了?」

  「好……好久好久沒有人陪我一起過年……」撲在他懷裏,她一邊大哭一邊哽哽咽咽地傾訴。「好久好久沒有人陪……陪我一起吃年夜飯,好久……好久沒有人給……給我紅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靳文彥輕輕歎息,雙臂溫柔地環住她,憐惜地拍撫著她的背。

  「放心,以後我不會再讓你感到寂寞了!」

  但是,多年來累積的委屈並不是哭一兩聲就可以解決的,方蕾起碼哇哇大哭了二十分鐘以上,靳文彥也耐心地安撫了她二十分鐘。

  直至她的哭聲逐漸轉為斷斷續續的抽噎,他才輕輕扶起她的下巴,讓她仰起臉兒,再俯下唇去吻掉她的淚水,一點一滴,細心的,萬分溫柔的吻掉她臉上所有水珠,最後,唇畔悄然移至她的唇上。

  也許是哭累了,他們沒有喝酒,她卻感受到陶然的醺醉,腦海裏除了一片宛如置身於雲霧之中的飄然感之外,其他什麼也沒有。

  於是,他輕輕抱起她,緩步到床邊,輕輕放下。

  她一逕注視著他,兩眼迷蒙仿佛在作夢,當他躺到她身旁,她也主動偎進他懷裏,在他開始褪去她的衣衫時,她連一點象徵性的反抗都沒有,也不害羞,仿佛彼此裸裎以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這一夜,她終於成為他名符其實的妻子。

  *************************************

  一般來講,兩房的公寓,大房間必然是主臥室,但在方蕾的新家裏,小房間才是臥室,大房間是書房,因為裏面要放上兩張書桌,一張是方蕾的,另一張大到可以稱之為辦公桌的是屬於靳文彥的,光是他的工作範圍就占去大半空間,不用大房間實在不方便。

  除了電腦之外,靳文彥的書桌上滿滿都是文件,兩側還有傳真機、印表機和掃描器,而且幾乎隨時都在工作,甚至在半夜裏,傳真機也會突然啟動,幸好方蕾不是淺眠的人,不然晚上睡覺老是被吵醒,不抓狂才奇怪。

  「老公。」

  「嗯?」

  「請問這是哪一國文字?」

  專注於文件上的靳文彥過了十秒鐘後才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方蕾,後者拿著一張文件翻過來、倒過去的看。

  「小蕾,你什麼時候開學?」

  「後天。」

  「什麼時候結業?」

  「這學期嗎?」方蕾聳聳肩。「那要等開學拿到行事曆之後才知道,不過一般都在六月底七月初。」

  「這樣算來該有,嗯……四、五個月的時間……」靳文彥沉吟。「那麼,你的語言學習能力如何?」

  斜過眼來,「我的語言學習能力?」方蕾咧嘴嘿嘿直笑,非常得意的。「告訴你,不是我在臭彈,本人的語言學習能力可是頂級的喔,我是外省人,可是我也會講臺灣話,客家語也會一些,連山地話也能唬兩句:再說到英語,在臺灣的英文教育下,結果學生都只會寫會看不會講,而我不僅會寫會看,講得也滿流利的,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是嗎?」靳文彥點點頭,也不曉得在點什麼意思。「那麼,再學個荷蘭語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笑容傻住,「荷蘭語?」方蕾喃喃道。「我為什麼要學荷蘭語?」

  「你需要。」

  「我需要?」方蕾呆呆重複。

  「對,你需要,而且不只荷蘭語,還有法語……」

  「法語?」

  「和德語。」

  「德語?」

  「沒問題吧?」

  「沒問題?」

  「很好,我會叫人把學習教材寄過來。」話落,靳文彥低頭繼續工作。

  方蕾呆在那裏起碼三分鐘後才回過神來,旋即大聲抗議。

  「給我等一下,我為什麼要學那麼多語言?」

  「你需要。」靳文彥頭也不抬。

  「我為什麼需要?」方蕾莫名其妙的叫道。「難不成你要搬到荷蘭去工作?」

  「當然不。」

  「那是法國?」

  「也不。」

  「德國?」

  「沒那種計畫。」

  「那到底是怎樣啊?沒理沒由的,我幹嘛要學那麼多種語言嘛?」方蕾氣唬唬地追問。

  「當然有理由。」

  「什麼理由?」

  「你需要。」

  「……TMD!」

  靳文彥終於又拾起頭來了,「TMD?」滿眼困惑。「什麼東西?」

  「他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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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0:18: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次段考結束,又可以輕鬆兩天,尤其是對那種不愛念書的人而言,段考簡直是酷刑,考完不慰勞一下自己太不甘心了。

  「方蕾,陪我去買鞋子!」

  「好啊,我先通知家裏一下。」

  走向側門途中,宋巧蓮驚訝地看著方蕾掏出手機來,斷斷續續的用一種奇怪的語言跟對方說話。

  待方蕾一掛斷手機,宋巧蓮即沖口而出,「你在……」

  「方蕾!」

  宋巧蓮的問題才剛起頭就被打斷,氣得她臭駡一聲「Shit」,轉頭去看,更是翻白眼。「不是分手了嗎,他還想幹嘛?」

  方蕾默然望著前任男友周廷鈞急步追上她們,還對她猛笑。

  「方蕾,你這次段考考得怎樣?」

  「才剛考完,我怎麼知道。」方蕾懶洋洋地回道。

  「這樣……」周廷鈞遲疑一下,旋又堆起滿臉笑。「那,咳咳,我是想說,我們要不要重新再來過?」

  方蕾不可思議的睜了睜眸子,再翻翻眼。

  「你秀逗了,想跟人家學複合那一套?你無聊!」

  「不要這麼說嘛,一年級那時候是我太衝動了,很抱歉,可是……」周廷鈞耐著性子保持笑容。「你不覺得我倆很搭嗎?」

       「是喔,因為上次段考我掉到第二名,讓你搶到第一名,你才會覺得我們很搭,對不對?」方蕾不屑地說。「要是這次段考我又搶了你的第一名,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分手了?」

  周廷鈞窒了窒。「不……不會啦!」

  「不會?」方蕾斜眼睨著他。「你是說不會再和我分手?還是你的第一名不會又被我搶走?」

  周廷鈞難堪的掉了笑容。「方蕾,何必這麼小氣嘛,老是提那件事……」

  「OK,不提那件事,提現在。」方蕾也懶得跟他那種沒有肚量的人囉唆。「現在我有更好的對象了,請別再來騷擾我,可以吧?」

  周廷鈞臉色更難看。「比我更好?」

  方蕾很認真的想了一下。「一萬倍!」

  宋巧蓮噗哧失笑,周廷鈞憤然離去,方蕾裝了個鬼臉,繼續偕同宋巧蓮一起往側門去。

  「方蕾。」

  「幹嘛?」

  「從這學期開始,你好像不太一樣了耶!」宋巧蓮歪著腦袋,一直在打量她。

  「哪裡不一樣?」

  「我也說不上來,是……是精神上的,你好像很快樂。」

  「我以前就不快樂嗎?」

  宋巧蓮靜默兩秒。

  「你以前是真的快樂嗎?」

  「哈,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方蕾開心的用力抱她一下。「我們去麥當勞坐坐吧!」

  「麥當勞?」宋巧蓮驚呼,「可是你不……」驀然捂住自己的嘴,尷尬的扯開嘴。「對不起。」

  方蕾聳聳肩。「沒錯,我是很窮,吃不起麥當勞,不過那是以前。」

  宋巧蓮瞠怪的白她一眼。「那就老實說沒關係啊,害我都要裝作不知道,很辛苦耶!」

  方蕾自嘲地輕哂。「我不喜歡被人家同情。」

  宋巧蓮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再問:「那你現在……」

  方蕾默默舉起左手給她看。

  「幹嘛?」宋巧蓮困惑地看來看去看不懂。

  「真遲鈍!」方蕾咕噥,用力指指左手無名指上那一枚金戒指,不粗不細的一圈,很普通,甚至連一點花紋都沒有。「我結婚了啦!」

  「嗄?」宋巧蓮頓時呆住,兩腳也愣在原地不動了。

  方蕾回眸,大笑著硬扯著她繼續走。

  「走啦,走啦,到麥當勞我再告訴你啦!」

  *************************************

  「我不認為你哪裡做錯了!」

  聽完方蕾的故事,宋巧蓮毫不猶豫地這麼告訴方蕾。

  「先不管對或錯,我認為凡事都要設身處地來考慮,如果我們不喜歡人家撞死我們的親人之後,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懲處,甚至連一聲對不起也沒有,我們就不應該把這種事加諸在別人身上……」

  「對,對,我就是這麼想的!」方蕾喃喃贊同。

  「至於你爸爸的死,」宋巧蓮咧出一抹歉然的表情。「很抱歉,以我旁觀者的看法,他是自找的,當然我是能體會他想維護自己家人的想法,但也不能不顧他人的生命,你有勇氣把這件錯事揪出來,他起碼該保持中立的立場,但他三思要把錯事做到底,有任何後果自然要他自己承擔,怎能怪你呢?」

  方蕾垂眸沈默好半天。

  「你這麼認為嗎?」

  「沒錯!」宋巧蓮更用力點頭。「這世上的是非對錯如果都是依照個人的利益來決定,那根本就是非不分了嘛!」

  方蕾又沈默半晌,然後緩緩抬起雙眸,露出感激的笑。「謝謝你!」

  「不客氣!不客氣!」宋巧蓮阿沙力的揮揮手。「現在,可以告訴我你老公的事了吧?」這才是她真正感興趣的話題。

  方蕾又笑了。「你想知道什麼?」

  「幾歲?」宋巧蓮興致勃勃地提出第一個問題。

  「二十九。」

  「嗯嗯,還不算老。費司呢?」

  「正點!」

  「身材?」

  「瘦長,他高我一個頭還多一點。」

  「個性?」

  「溫和穩重。」

  「工作?」

  「工作?」方蕾抓抓脖子。「老實說,我不太清楚耶,我只知道他好忙,不必上班,但常常出差,我在猜也許是業務之類的工作。」

  「你沒問清楚?」

  「我問那幹嘛?」

  「也對,只要他對你好就行了,其他不重要!」

  「對,對,」方蕾眉開眼笑。「他對我真的好好ㄋㄟ!」

  「那……」宋巧蓮再想一下。「家人?」

  「祖母,一個哥哥,兩個姊姊,」方蕾比出六的手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哇!」宋巧蓮驚歎。「你不是跟他們一起住吧?」

  「不是,我們自己住一棟兩房一廳的小公寓。」

  「幸好!」宋巧蓮拍拍胸脯。「公寓小一點沒關係,只要是你們兩人一起住就行了,告訴你,跟家人住最麻煩了!」

  方蕾聳聳肩,不置可否。

  宋巧蓮忽又啊的一聲。「對了,你剛剛打手機時講那是什麼話?」

  一提到這,方蕾的臉馬上黑掉半邊。「荷蘭語,他叫我學的,還說等我荷蘭語學得差不多了,要繼續學法文和德文。」

  「為什麼?」宋巧蓮奇怪地問。「你們要搬到荷蘭去住嗎?」

  「才沒有。」方蕾一口否認。

  「法國?」

  「也沒有。」

  「德國?」

  「沒有,沒有,都沒有!」

  「那他幹嘛叫你學那些語言?」宋巧蓮一臉困惑。

  她也想知道。

  「不知道。」方蕾搖頭道。「不過我在猜他可能是想在我放寒暑假時,他要出差就帶我一起去,不這樣想,學起來真的很不甘願耶!」

  宋巧蓮想了想。「多半是,不然也沒有其他原因了。」

  「我也想不到其他原因。」

  「真好,還可以到歐洲去玩。」宋巧蓮羡慕地呢喃。

  「我也是這麼想,」方蕾喜孜孜的猛點頭。「你知道,我家的人常常出國度假,連我姊姊和妹妹都出國去玩過好幾次,但他們從不帶我去,現在我終於也有機會出國度假了,想想真是超興奮的!」

  「你老公好像真的對你很好呢!」

  「的確。」

  「超lucky!」

  「爆lucky!」

  「……我也要去相親!」

  *************************************

  環顧一圈,確定都整理妥之後,方蕾離開廚房到書房探頭看一下,傳真機喀喀響,靳文彥仍在忙碌,她聳聳肩,逕自拿換洗衣物進浴室洗澡,洗完出來吹乾頭髮後,先到廚房拿一包洋芋片和一罐可樂,再坐到電視前面。

  一個鐘頭後,她看恐怖片看得正專注,身旁突然多了一個人,散發著甫沭浴過的清新香味,一臂攬住她肩頭,一手偷去一片洋芋片。

  「什麼片?」

  「毛骨悚然二。」

  「重播的?」

  「也許吧,但我是第一次看。」方蕾漫不經心地說。

  「難怪你全身繃得這麼緊。」環住她的手臂又多使上幾分力,靳文彥笑著再摸一片洋芋片。「女孩子就是這樣,明明害怕,偏又愛看。」

  「閉嘴!」

  又過了一個鐘頭,方蕾松出一大口氣,整個人都癱了。

  「好緊張!」

  「我的耳朵也快聾了!」靳文彥喃喃道。

  「咦?我有尖叫嗎?」方蕾不信地問。

  靳文彥咧咧嘴。「沒有,是有人在殺豬!」

  「你才殺豬!」方蕾又笑又罵,還捶他一拳,再跳起來跑進廚房。「待會兒會重播空中一號,上回我只看到尾巴,這回我一定要從頭看!」

  一會兒出來時懷裏抱著另一包洋芋片、魷魚絲,還有他的罐裝啤酒。

  「喏,你的!」她先把啤酒扔給他,再坐進他懷裏。「還沒開始吧?」

  「前一片才剛播完,下一片沒那麼快開始。」

  「那我先看看別台好了。」

  「看新聞台。」

  「才不要,看新聞好無聊!」

  「那看體育台好了。」

  「喂,你們男人為什麼都喜歡看那種無趣的節目啊?」

  「那要看什麼?」

  「還有別的電影台啊!」

  「要是又看到另一部好看的片子呢?」

  「……再買一台電視好了!」

  平凡的家居生活,卻是方蕾最渴望的時光。

  婚後,靳文彥從不曾忘記結婚前承諾的條件,只要她坐到電視前面,不超過一個鐘頭,他一定會來陪伴她,有時候認真看片子,有時候閒聊一些有的沒有的,或者鬥鬥嘴比比誰的口水多,每當這種時候,濃濃的溫馨感便會在不知不覺間彌漫至她全身四肢百骸。

  那股溫馨感,有時候會讓她想掉淚,有時候會讓她漲滿深摯的幸福感,又有時候會讓她想對他說什麼,卻不曉得到底想要說什麼?

  他是個外表出色的男人,但這並不是很重要,外表帶給別人的只是一種粗略的印象——浮面的喜歡或討厭,這種膚淺的印象很容易被改變,可能只是一句話或一個動作,原來的喜歡或討厭就會全盤被翻轉過來。

  真正能確保別人的想法與心意不變的,是除去外表的內在。

  他是個好男人,更是個好丈夫,這才是最重要的,他從不曾用嘴巴來安慰她心裏的創傷,但他一直用行動來表示他的心意,溫柔的、體貼的、包容的,有時候甚至像個父親一樣縱容她。

  所以起初,或許因為他的外表,她確實是喜歡他,但促使她這麼快就接受他、習慣他,甚至依賴他的,是他對她所做的一切。

  這樁婚姻也許是不得已的,但現在,她覺得自己真是該死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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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0:18: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方蕾與方麗在同一所高中就讀,兩人卻從來沒有碰過面,其實這也不奇怪,一個在操場右邊教室,一個在操場左邊教室,放學時一個走大門,一個走側門,如果彼此不去找對方,確是不容易有機會碰頭。

  但這天,她們碰上了,因為方麗刻意等在側門。

  「姊,你在等我?」方蕾既意外又困惑。

  「嗯。」方麗左右看看,把她拉離牽車人潮遠一點。「我一直以為你是住到媽媽那邊去了,昨天我打電話給媽媽說七月中要到日本,媽媽才告訴我你結婚了,是繼父逼你的嗎?」

  方蕾注視她片刻,忽地回身朝宋巧蓮比了一個手勢,後者便揮揮手先行回家,她再轉回來面對方麗。

  「找個地方聊聊?」

  「好。」

  方蕾當即掏出手機來打回家說她會晚一點回去,再去牽腳踏車。

  「他管你那麼嚴,晚一點回家也要先告訴他嗎?」方麗問。

  「不是,是我自己想這麼做的。」推著腳踏車,方蕾輕輕道。「這樣做能讓我充分感受到有人在等著我,有人在關心我,在這世上我並不是孤伶伶一個人的,我喜歡這種感覺。」

  方麗不安的回開眼。「對不起,我真的很想幫你,但……但是……」

  方蕾瞄她一下,沒有說話,直到她們進入一家泡沫紅茶店,各自點了一杯冷飲後,她才開口直問。

  「你今天找我究竟想做什麼?」

  由於她的口氣很沖,方麗似乎頗受傷害。

  「我關心你呀!」

  「關心?」方蕾翻了翻眼。「你知道嗎?這種詞聽太多了,有的時候真會讓我覺得你只是假藉關心之名來看我,其實是為了享受我的悲慘!」

  方麗眸中倏閃過一絲異樣神色,下一秒,她的眼眶紅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是真心誠意在關心你呀!」

  方蕾又翻了一下眼。「好好好,你是真的關心我,但那又如何?你再關心我也幫不了我,不是嗎?」

  「我不是不想,是無能為力!」方麗辯解。

  「不,你不是無能為力,是不敢!」方蕾馬上反駁回去。「你曾經為我去跟他們任何人說過什麼話嗎?不管成不成功,有沒有用,你試過去說幾句話嗎?不,你沒有,因為你不敢,你擔心一旦替我說過話,他們就會像對待媽媽一樣苛責你,再說白一點,你怕被我連累,對不對?」

  方麗心虛地垂眸。「你……你知道我不像你那麼堅強。」

  「為什麼有些人總是認為可以憑藉著軟弱這兩個宇,隨心所欲的做出最自私的行為呢?」方蕾喃喃道。「算了,跟你說這些實在無意義,不想講了!」

  這時,服務生送來飲料,她們暫停片刻,服務生離開後,方蕾又接下去說話。

  「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不,我結婚不是繼父逼我的,我是自己相親找的對象,他對我非常好,暑假時還要帶我出國去玩,老實說,我真的覺得自己好幸運,能夠找到那種丈夫真的很不容易!」

  「是嗎?」方麗的眼中再次閃過異樣神色。「那就好。」

  喝一口果汁,方蕾凝視著黃澄澄的液體。「不管怎樣,我們畢竟是姊妹,你又要到日本去了,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所以,姊,我想勸你一件事……」

  「什麼事?」

  方蕾抬眸望定方麗。「人不要太軟弱,更不要太自私,如果你老是這樣只顧自己,縱容自己的軟弱,有一天你會發現當你需要幫忙時,人家竟然是用你對待他們的方式來對待你,那時候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方麗怔愣地回視她片刻。

  「那你呢?如果我來找你幫忙,你會幫我嗎?」

  方蕾愣了一下,「我?」皺眉。「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如果是現在的話,倘若家裏其他人來找我幫忙,我會說他們是活該受到懲罰,為什麼我要幫他們?若是你,我也會認為你實在應該受點教訓——有時候人不吃點苦就學不乖。可是……」

  她聳聳肩。「誰知道,人的想法隨時都在變,或許將來我的想法也會徹底改變過來也說不定。不過基本上,對就對,錯就錯,這點我是很堅持的!」

  方麗又望住她好一會兒。

  「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或許是生氣,但不是恨。」方蕾認真地說,旋又失笑。「拜託,你知道你這樣子像什麼嗎?你就像硬要拿把刀亂揮的小孩不小心砍到人家,還不准人家生氣一樣!」

  「但我從沒有傷害過你!」方麗抗議。

  「有些傷害並不是你做了什麼,而是你什麼也不做。」方蕾語氣平淡地說。

  方麗窒了一下,沖口而出,「你也不能怪我不願意為你冒險跟爺爺、奶奶說什麼,畢竟爸爸是被你害死的呀!」狼狽的反擊,只為擺脫一切責任。

  臉皮僵了一下,方蕾垂落雙眸,慢條斯理地起身。

  「時間晚了,我該回去做晚餐了!」

  方麗慌忙跟著起身。「可是……」

  方蕾沒理她,兀自疾步走出泡沫紅茶店,方麗才剛追出來,她早已騎上腳踏車,走得不見人影了。

  *************************************

  當方蕾上學的時候,小公寓裏通常都很安靜,除了偶爾傳來傳真機運作的聲音,或者敲鍵盤、翻動紙張的聲音,這段期間,靳文彥都會將全副心力貫注於工作上,小公寓塌了他都不一定會察覺。

  然而一到了下午五點左右,生理時鐘通常會促使他從專注中跳脫出來,瞥一眼手錶,然後鬆懈的往後靠向椅背,闔上眼等待。

  來了,鑰匙開鎖的聲音,大門開關的聲音,換脫鞋的聲音,然後是……

  嗯?

  靳文彥疑惑的睜眼。最重要的那一聲「我回來了」呢?

  再等片刻,依然沒有,於是他悄然起身離開書房,赫然見到方蕾佇立在門前,書包拖在地上,腦袋低垂仿佛在思考什麼,一動不動,像是凍結了。

  默默地,他過去張開雙臂將她整個人納入懷裏,緊緊擁抱住,什麼也沒問。

  靜靜地,她把臉兒埋在他胸前,分開兩臂環上他腰際,牢牢的鎖住,什麼也沒說。

  幾乎過了有一世紀那麼久的時間之後,她才出聲,依然埋在他懷裏。

  「如果方家的人來找我幫忙,我說他們是活該受到懲罰,為什麼我要幫他們?或者是我姊姊來找我幫忙,我認為她應該受點教訓才會學乖。我這種想法是錯誤的嗎?」

  「對現在的你而言,會這麼想並不奇怪。」

  「那為什麼我姊姊要說那種傷人的話來反擊我?」

  「當人們做反擊的時候,通常都是想要用傷害別人來保護自己。」

  「……我一直以為方家的人裏,至少還有我姊姊不認為爸爸是被我害死的,所以她才會偷偷來表示一下她的關心,但今天,就在十五分鐘之前,我才知道原來她也認為爸爸是被我害死的。別人我可以不在意,但我自己的親人,他們竟然都認定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因為他們沒有人願意承擔起那份罪,只好往你身上推。」

  「……那你認為我爸爸是誰害死的?」

  「他自己。」

  「為什麼?」

  「開快車的是他自己,不是別人。」

  方蕾猛然抬頭,一臉愕然。「耶?」

  靳文彥垂眸俯視她,羌爾。「你以為我會說是他自己決定要幫你大伯逃亡的,所以該怪他自己嗎?」

  方蕾直點頭。「宋巧蓮是這麼認為的呀!」

  靳文彥淡然一哂。「不管他做的事是對或錯,如果當時他不開快車,現在應該還好好的活著,所以問題不在於他是到哪裡去做什麼,而是他開快車才會出車禍導致死亡的。」

  方蕾怔忡地看著他好一會兒。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耶!」

  他鬆開一臂,將她往沙發那邊帶過去。「因為你已經習慣他開快車了,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有時候它會把不正當的事轉變為理所當然。」

  順勢在沙發上落坐,她依然偎在他胸前,像是祈求安慰的小娃娃。

  「媽媽常勸爸爸不要開快車,但他就是不聽!」

  「所以,那是他自己的錯,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錯。依旁人的語氣來說,就是:誰教他要開快車!」

  她仰著眸子瞅住他又看了奸片刻,忽又把臉兒埋進他懷裏。

  「老公。」

  「嗯?」

  「謝謝。」

  這是頭一回,她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擺脫那份害死爸爸的罪惡感,不一定什麼時候,但,終有一天會的。

 


        轉個眼,又面臨期末段考的緊張氣氛,方蕾是個用功的學生,段考時更認真,但這次段考,她卻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念書。

  「你要休學?為什麼?」宋巧蓮難以置信的尖嗓門怪叫。

  方蕾拍拍自己的肚子,苦笑。「我懷孕了。」

  「懷孕?」宋巧蓮差點昏倒。「白癡啊你,幹嘛這麼早生孩子嘛?」

  「因為我老公說過他是因為祖母催他結婚他才結婚的,那老人家催晚輩結婚通常都是為了想抱孫子嘛!」方蕾垂頭喪氣地說。「所以當他問我需不需要避孕時,我才跟他說不用,沒想到我一懷孕他就要我休學。」

  「你沒有跟他抗議嗎?」

  「沒有。」方蕾搖頭。「我老公不是那種老婆懷孕就不讓老婆念書的人,我猜是如果我真的挺著肚子上學,他祖母發現之後會囉唆吧,你知道,老人家的想法都很古板,他對我那麼好,我怎麼好讓他為難呢?」

  「那……」宋巧蓮無措地抓抓頭髮。「只好明年再複學囉!」

  「我也是這麼想,晚一年而已,想來不會差太多吧!」

  「那暑假時你也不能跟他一起出國了嗎?」

  沮喪驟失,方蕾突然眉開眼笑起來。「不對,他真的要帶我出國去玩耶!嘿嘿嘿,我就猜是這樣他才會叫我學荷蘭語,他說手續都辦好了,我這邊學期一結束,隔天就要帶我出國,可能是去荷蘭吧!」

  「什麼時候回來?」

  「我哪知道?他又沒說!」方蕾咕噥。「不過他每次出差都去一個星期到十天左右,這回大概也差不多是這個天數吧!」

  「記得帶禮物回來給我喔!」

  「沒問題!」

  結果禮物是寄回來給宋巧蓮的!

  *************************************

  第一次出國,第一次搭飛機,方蕾好像第一次展翅飛行的小鳥一樣興奮,從出門到上飛機,一直嘰嘰喳喳個不停,虧靳文彥有那份耐心容忍一個活動噪音在他身邊破壞安寧。

  「哇,哇,還有個人電視耶!快,快,教我怎麼操作!」

  「安靜一點!」靳文彥仿佛哄小孩一樣斥責她。「等起飛後再教你!」

  「好嘛!」方蕾不情不願地按捺下興奮的心情往機窗外看,忽又回過頭來。「喂,你表哥那邊怎樣了?」

  「他堅持要你,我說我不管了,姨婆只好替他挑一個。」

  姨婆挑?

  那只有姨婆自己會喜歡。「表哥肯?」

  「那是他們的問題,我警告過姨婆了,如果表哥再離婚,以後我都不管他們的事,也不給他們生活費了。」

  「喔。」問題問完,方蕾無聊的東張西望,不到十秒又生出另一個問題來了。

        「老公,為什麼這裏座位這麼少?跟電視上的不太一樣耶,人家都是一排排座位跟公車上一樣說,為什麼這裏只有八個單人座和兩個雙人座而已?」

  「這裏是頭等艙。」

  「原來頭等艙是這個樣子的。那……」

  「你話真多,跟小孩子一樣。好了,要起飛了,來,我幫你看看安全帶系好沒有?」

  起飛後,安全帶一鬆開,大家就開始忙碌起來了。

  靳文彥忙著打開行動電腦處理公事,一份份文件擺得到處都是,這大概就是他之所以會搭頭等艙的緣故,因為他需要夠寬敞的空間工作。

  而方蕾則忙著看電視、聽音樂、玩遊戲,頂級的享受,一點都不像在飛機上,連用餐也像是在高級西餐廳裏進餐。

  「咦?你在喝什麼,為什麼我沒有?我也要!」

  「白酒,你未成年,不准喝!」一句話就把她打回原形。

  餐後,方蕾繼續看電視、玩遊戲,連眯一下眼都捨不得,甚至當艙內的燈暗了,機窗也關了,大家都抱著棉被睡得東倒西歪,她卻還興奮得睡不著,事實上,靳文彥也還在忙著工作。

  「你為什麼還不睡?」

  「我也不是故意的,人家就是睡不著嘛!」

  靳文彥無奈地搖搖頭。「好吧,我看你能撐多久!」

  結果她整整撐了十六個鐘頭,臨下機前一個鐘頭才睡著,這一睡不得了,下機時靳文彥不管怎麼叫都叫不醒她,只好半抱半拖著她下機,坐上來接機的人的車,她繼續睡得不省人事。

  十二個鐘頭後她才醒轉過來。

  睜眼,茫然環顧四周,以為在作夢,用力閉閉眼再睜開……怪了,怎麼還在?

  古典風味的壁面,優雅的天花板,精緻的桃花心木傢俱仿佛從十八世紀的油畫裏搬出來的,浪漫的蕾絲窗簾迎風飄拂,有貴族般的風格,又充滿平易近人的溫馨氣氛,這實在不像飯店房間——家的氣息太濃厚了,但也不像她家呀!

  現在是怎樣,她還沒睡醒嗎?

  好吧,先去洗把臉再說!

  茫然下床,前進,一頭撞上牆壁,再摸到旁邊一扇門,打開,沒錯,是浴室,進入,茫然轉個圈,啊,馬桶在那裏,上個一號,洗把臉,好了,清醒了,走出浴室定睛再看,愣住。

  是她太無知,不知道有這種飯店房間嗎?

  忽地,她瞧見在翻飛的蕾絲窗簾後,有個人坐在窗臺上抽煙,好熟悉的畫面,她立刻快步走過去。

  「老公,這裏是飯店嗎?」她振奮的大叫,一邊左顧右盼,還誇張的揮舞著雙手。「太正點了,這種房間實在令人驚歎,住再久也不會討厭,要是多住幾天,搞不好還會上癮,捨不得離……呃?」

  叫聲猝然中斷,她凍結在那人前面,正對一雙比加勒比海的海水更澄靜蔚藍的瞳眸,張嘴儍眼,好半天後才怪叫出來。

  「你是誰?」

  *************************************

  我最最要好的朋友,巧蓮,你好:

  首先,我要告訴你一件不幸的消息,我不會回臺灣了。

  為什麼?

  說到這,天就黑一半,我老公竟然是比利時人,本名叫艾默德•奧文•恩斯特,shit,他的眼睛還是藍色的呢,而他居然瞞了我那麼久!

  嗚嗚嗚,巧蓮,我覺得我好像被男人騙了耶!

  總之,我不會回臺灣了,所以他才叫我辦休學,才要我學荷蘭語,又學法文和德文,因為比利時的北部說荷蘭語,南部說法語,東部說德語。他說只要我通得過這邊的荷蘭語考試,我就可以直接進入這邊的高中繼續念下去。

  請幫我祈禱,希望我能一次就pass。

  當然,我也有質問他為什麼要瞞著我那麼久?那真的很惡劣耶,雖然我對做夫妻沒什麼經驗啦,可是也知道欺騙在夫妻之間是最要不得的。

  不過他的解釋也是很合理的啦,他說由於他媽媽那邊的親人不喜歡他爸爸是外國人,所以每次到臺灣時,他都會隱藏起藍眸,反正他長得有七成像他媽媽,只要戴上黑色隱形眼鏡,誰也想不到他是外國人。

        後來跟我結婚之後,他又考慮到我可能沒辦法一下子適應那麼多,要在短期間內接受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丈夫,而且那個丈夫又是個洋人,還要搬到生活環境截然不同的外國去住,這對我可能是件很痛苦的考驗。

  所以他才決定讓我在臺灣念完高二下學期,希望我能在這段期間裏先適應他是我的丈夫,順便學好荷蘭語,以期減少我搬到這裏來之後的適應困難。

  我想,這應該不算是惡意,而是他的體貼吧。

  無論如何,我已經被拐到這裏來了,不過說句良心話,這裏真的很正點,一條條迂回的小運河在這座被稱為「比利時的威尼斯」的古城裏四處蔓延,紅瓦白牆的山型屋頂建築在波光中交映出浪漫的倒影,濃得化不開的綠,中世紀的老馬車踏著悠閒輕快的腳步翩然舞過,優雅迷人得來全不費功夫,詩情畫意不斷向我襲來,有時候我都會覺得好像誤入童話世界中呢!

  差點忘了告訴你,這裏是布魯日——在比利時北部,我們的家就在愛之湖畔,雖然不是什麼富麗堂皇的大豪宅,僅僅是一幢古樸優雅的獨立式房舍,純歐洲風味,只有兩層樓,跟這城鎮裏的其他建築沒什麼兩樣,但很甜蜜、很溫馨,家的氣息特別濃烈,我好喜歡。

  除此之外,他弟弟克裏斯和妹妹露意絲也和我們一起住,不過他妹妹在法國念書,假日才會回來;他祖母和哥哥、姊姊住在布魯塞爾;他和他弟弟都在安特衛普上班。

  真是奇跡,他居然要上班!

  還有,他近視九百多度,但我習慣的是不戴眼鏡的他,現在看到他戴眼鏡,超不習慣,有點彆扭的感覺,真想再叫他戴回隱形眼鏡……

  *************************************

  起居室裏,兄弟倆一坐一站,手上各一杯酒。

  「老嫂在幹嘛?」靳克彥——克裏斯問。

  「寫信給同學。」靳文彥——奧文一手端酒杯,一手插在褲袋裏,斜倚在窗畔。

  「她不生氣了?」

  奧文淡淡一哂。「不生氣了。」

  「接受了?」

  「接受了。」

  「真快!」克裏斯喃喃道,一口喝光杯中的酒,再起身去倒。「不過,我真沒有料到你會突然說結婚就結婚,請問是為了祖母或是為了你自己?」

  奧文也一口喝乾酒,再伸長手臂把酒杯舉向靳克彥,示意他也要再來一杯。

  「為了父親。」

  「呃?」克裏斯呆了呆。「對不起,我的語言解析能力好像有點退步了,能不能請你稍微解釋一下?」他很客氣的詢問,並過去替哥哥添酒。

  收回酒杯,奧文沉吟了會兒。

  「記得父親曾經告訴過我,將來如果我碰上一個女人,她會令我心痛,使我想要不顧一切去擁有她、保護她、憐愛她,那麼,不管我愛上她沒有,我都得儘快抓住她,免得她被別的男人搶去……」

  「我明白了,對老嫂,你有那種感覺,所以你就趕緊抓住她?」

  「不,我不是那麼隨便的人,」奧文徐徐轉動酒杯。「我記起父親的話,決定要進一步確認自己的感覺,所以帶她去見表哥,當表哥表示他中意她時,我心中突然湧出一股不願將她讓給其他男人的心情,這種心情強烈得使我自己都覺得吃驚不已。隨後,眼見她那樣輕鬆自如地應付令我們頭痛萬分的姨婆,當時我就決定她有能力作我的妻子。」

  「你是說應付祖母的能力?」

  奧文頷首。「應付得了姨婆就一定應付得了祖母。」

  「說得也是。那麼……」克裏斯走回小吧台,放回酒瓶。「你愛上她了嗎?」

  眼睫毛悄然垂落,掩住眸中的心緒,「這不關你的事!」奧文柔和的道。

  克裏斯挑了一下眉,哈哈大笑。「你愛上她了!」

  睫毛揚起,奧文笑容更顯溫和。「下回該換你到姨婆那裏去了。」

  揶揄的大笑聲霍然斷成兩截,克裏斯驚恐的猛吞口水。

  「好好好,不提這事了!那麼,老嫂對你呢?」

  「我感覺得出她很喜歡我,但對我而言,這是不夠的。」奧文側臉瞥向窗外。「而且她還不夠成熟、不夠穩定,我希望能有更充分的時間讓她對我滋生出那種深刻摯誠的感情,就像父親和母親那樣。」

  「也對,年輕少女最容易改變心意了!」克裏靳點頭贊同。「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關於,呃,那些事?」

  奧文眉宇輕蹙又放。「現在還不行。」

  「為什麼?」

  「她的心態尚未恢復平常心,現在還應付不來祖母,也幫不了我的忙。你知道,姨婆只是蠻橫,但祖母是奸詐,就某方面來說,祖母比姨婆更難應付。」

  「那麼,還要多久?」

  「多久?」奧文又沉吟片刻。「她還太年輕,太快讓她面臨那種處境並不公平……」

  「所以?」

  「三、五年吧!」

  「三、五年?你是說我們還得瞞著祖母三、五年?」克裏斯不可思議的低吼。「你還是讓我到姨婆那裏去吧!」

  「很好,你明天就過去,姨婆說表姊又想結婚了!」

  「……再考慮一下,我想三、五年時間並不算很長。」

  「你確定?」

  「老哥,我什麼時候對自己說出口的話不確定過?」

  「隨時。」

  「……」

  天殺的,就這麼瞧不起他嗎?

  好,三、五年就三、五年,看他如何應付過去,到時候,哼哼哼,就該換他得意的笑給老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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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0:20: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布魯日是一座真正的中古風情的小城鎮,沒有高樓大廈,只有小橋流水,海鷗劃不破的湛藍天空,馬蹄達達地踏在古意盎然的石板路道,波光燦爛的水是天鵝與睡蓮的天堂,十八世紀的古老排鍾敲響出清脆的鐘聲,幽幽傳遍整個布魯日城區,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優雅的中古世紀時代。

  在這座與世隔絕般的安詳小城鎮裏,方蕾已度過近四年美好時光。

  雖然這座城鎮的慵懶步調對她的個性而言稍嫌沉悶了一點,但她高中畢業後就開始通勤到安特衛普市的大學上課,假日裏靳文彥,不,奧文也常常帶她到比利時各處遊覽,後來,只要沒課,她乾脆自己到處爬爬走,生活多采多姿,豐富得很。

  特別是在她的生命旅程中還多了兩位吵吵鬧鬧的「旅客」……

  「爸爸,爸爸,媽咪又欺負人家了啦!」

  兩支可愛的小辮子在空中甩來甩去,穿著蕾絲洋裝的小女孩哭咽咽地撲向父親懷裏,用世界上最肉麻的聲音告狀。

  奧文放下報紙,順手抱起三歲的小女兒,側身坐上老位置,頂了一下眼鏡,再向調理台前的方蕾望去;後者縮了一下脖子,吐吐舌頭,轉頭繼續忙碌,裝作這世界在三秒鐘前才開始運轉,之前的事她什麼也不知道。

  餐桌上鋪著美麗的方格子桌巾,咖啡機傳來濃郁的咖啡香,爐子上熱著可頌麵包,搭配新鮮的藍莓果醬以及乳酪和香橙汁,這是一般比利時人的早餐。

  「好了,好了,小鬼,快坐好,要吃早餐了!」

  「我要吃巧克力!」

  方蕾一邊把早餐陸續放上餐桌,一邊拿眼角瞟一下她的藍眸丈夫,意謂: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欺負你那個可惡的女兒了吧?

  「咦?小弟呢,他怎麼還沒出現,起床失敗了嗎?」

  聞言,奧文抿起唇,蔚藍的眸子盈滿笑意,每次聽到她叫克裏斯小弟,他就禁不住莞爾,因為克裏斯足足大她九歲。

  「老嫂,你也拜託一下好不好?我已經三十歲了,行不行不要叫我小弟?」

  說人人到,說鬼鬼到,方蕾話一說完,克裏斯就冒出來了。

  方蕾咧嘴,在她的位置落坐。「誰讓你叫我老嫂!」

  克裏斯也坐下了。「你是老哥的老婆,我不叫你老嫂叫什麼?」

  「隨你!」方蕾哼了哼。「總之,只要你還沒結婚,我就要叫你小弟!」

  「我還不想結婚嘛!」

  「你再不結婚,小心我把你趕出去!」

  拿了一塊可頌麵包,克裏斯不可思議的定住。「喂喂喂,從我出生開始,這裏就一直是我的家耶,為什麼我不結婚就要被掃地出門?」

  「我是你嫂子,你敢不聽我的?」

  克裏斯窒了一下。「那又為什麼要逼我快快結婚?」

  「這樣我們家裏才會更熱鬧啊!」方蕾理直氣壯地說。

  簡直不敢相信,為了她想更熱鬧一點,他就得結婚?

  「叫你老公去討小老婆吧!」克裏斯嗤之以鼻的嘟囔。

  「哎呀,對喔,真是好建議!」有建設性的忠言,方蕾總是虛心接受。「快,老公,你趕快去討個小老婆,我去找個情夫,這樣又可以多兩個人來熱鬧了!」

  兄弟倆愕然相對,大翻白眼。

  「喂,」方蕾咬著麵包,左看看、右看看。「你們怎麼不說話了?」

  奧文埋頭看報紙喝咖啡,沒聽到;克裏斯抹果醬夾乳酪,聾了;至於那個三歲的小女孩,不見了。

  方蕾頓時驚跳起來。「那個小鬼,她要是敢去吵醒……」

  來不及了,育嬰室裏驀然拉出一陣恐怖的嬰兒級緊急警報,尖銳得教人倒抽冷氣,窗外的小鳥摔下好幾隻,方蕾僵了一下,旋即拉開一臉甜蜜蜜的笑。

  「老公,我記得我說要三個女兒的。」

  奧文慢吞吞地抬起藍眸。「所以?」

  大拇指往育嬰室一比。「那個兒子不曉得從哪裡撿來的,麻煩你自己擺平!」

  克裏斯豁然大笑,奧文啼笑皆非,搖搖頭,起身到育嬰室,片刻後,他一手牽著闖禍的小女兒,一手抱著八個月大的「警報器」出來。

  「乖,芙安娜,坐下吃你的早餐。」

  「可是人家想吃巧克力嘛!」可愛的小臉蛋不可愛了,扁扁的,一雙圓溜溜的眸子好委屈的瞅著父親。

  「等你上幼稚園回來再吃好不好?」

  「好嘛!」

  「這樣究竟算是她贏了還是你贏了?」方蕾喃喃嘟囔,起身抱來兒子再坐回原位,她並不是真的不喜歡兒子,而是下意識喜歡為難奧文來享受他的包容。

  都怪他四年來一直那樣寬宏大度的包容她,害她都養成習慣了。

  早餐過後,保母來了,夫妻倆輪流親親兒子再交給保母,然後大家一窩蜂散開來,各自準備要出門上班、上課,門口玄關處一片混亂,克裏斯換皮鞋,方蕾拎背包,奧文奇怪的看著女兒坐在地上脫襪子。

  「芙安娜,為什麼要脫襪子?」

  「人家要換有蕾絲的襪子嘛!」

  「明天再穿不行嗎?」

  「不行!」

  「靳文彥先生,你不知道你女兒是個小騷包嗎?」

  「老嫂,小時候騷包,大了才動人啊!」

  「是喔,動不動就要男人!」

  「……」

  隨後,大家又一窩蜂湧出門。

  「小蕾,什麼時候開始放暑假?」

  「四天後。」

  「那麼,這個假期你有什麼計畫嗎?」

  「我要去學騎馬。」

  在家裏,大家都說中文,一旦踏出屋外,大家又很有默契的同時改說荷蘭語,包括小芙安娜。

  「我也要騎馬!」不管大人幹什麼,小孩子都想學。

  「才不要,帶你去,媽咪就不能騎了!」不管小孩子想幹什麼,大人都不准。

  「回來騎老哥啊!」誠懇的建議。

  「老是原地跑又不好玩!」一點都不符合實際需要。

  克裏斯爆笑,奧文愈聽愈不像話,直搖頭。

  「你們說夠了沒有?上車了!」

  三大一小陸續上車,兄弟倆輪流當司機,今天輪到奧文,頭一站先送寶貝女兒上幼稚園。

  一個鐘頭後,車到安特衛普市,在梅爾街附近讓方蕾下車到大學上課。

  「今天是半天課?」奧文按下車窗問。

  「對,指導教授的課。」

  「上完課後,你要自己回布魯日嗎?」

  「不,我要到布魯塞爾的馬場看看,說不定會再回來安特衛普。」

  「好,那再打手機聯絡。」

  「OK!」

  五分鐘後,車子停在一棟文藝復興時期建築後面的停車場,兄弟倆下車,鎖好車門,一起走向建築物。

  「今天由你去交易中心。」奧文說。

  「沒問題。不過……」克裏靳遲疑著。「老哥,你還記得嗎?四年前你說要給老嫂三、五年時間?」

  「記得,如何?」

  「我想四年該夠了吧?」

  奧文淡淡瞟他一下,徐步進入建築物內,穿過大廳,上樓梯。

  「祖母又在催了?」

  「對,而且這次很難推。」

  「誰?」

  「尼古拉斯的妹妹莉莉安。」

  奧文眯了一下眼。「他想做什麼?」

  克裏斯聳聳肩。「他是猶太人啊,你猜他在想什麼?」

  「但以前他一直很反對讓他妹妹嫁給非猶太人。」

  「我想是莉莉安終於說服他了吧,你應該知道,她十九歲時就愛上你了!」

  「我倒不那麼認為。」

  「不是嗎?那是……啊,我知道了,是因為那個?」

  扶了一下眼鏡,奧文沒有作任何回答,逕自拐彎轉向左邊走廊,一路沈默。

  走廊盡頭是兩扇柚木大門,一進門裏,左右兩邊各有一張秘書辦公桌,桌後分別坐著一位四十多歲的行政女秘書和一位公關男秘書,來訪的人通不過他們這一關,就別想進入更裏面那兩扇橡木門。

  「我暫時不接任何電話!」奧文吩咐道。

  「是。」

  進入辦公室,奧文即坐到辦公桌後,點起一根菸,抽幾口,望住克裏斯。

  「我想小蕾應該可以應付得了祖母了。」

  克裏斯頓時笑開了。「戰爭終於要開始了?」

  奧文往後靠。「就讓它開始吧!」

  「不先警告老嫂一聲?」

  「不必。」

  「為什麼?」

  奧文無語,默默打開頭一份檔,克裏斯斜睨著他觀察片刻,唇畔悄然抹上一片揶揄的笑。

  「你想知道她是不是能夠百分之百信任你?如果是的話,就表示……」

  「靳克彥,你是不是應該去交易中心了?」

  克裏斯大笑。「好好好,我去,我去!」

  有時候男人比女人更不坦率呢!

  *************************************

  基本上來說,比利時大學的學制分為三階段,第一階段為學士課程,至少三年;第二階段為碩士課程,一至兩年;第三階段博士課程,至少三年。而且荷語區的大學在研究所以上仍保有過去所謂師徒制的傳統,有些科目學生必須自己找教授指導,不然就得到其他大學上課來補學分。

  但由於教授指導學生基本上是無利可圖又耗費心力的工作,因此尋找有意願收弟子的教授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計畫升上第二階段的學生幾乎都是在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到處詢問了。

  「嗨,蓮恩,這麼巧!」方蕾歡喜地向一位金髮的女孩子打招呼。

  「還有我!」另一位褐發的女孩子莉絲。

  「哈,今天真是巧,大家一起到齊了呢!」一個特別喜歡笑的比利時年輕人泰曼。

  方蕾倒是很容易便找到了願意指導她的教授,因為她確實有語言方面的天分,所以她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考慮就決定進入語言學系,這四年來她總共學了五種語言,而且在半年前就找到指導教授,開學後便可順利升至第二階段的碩士課程。

  跟她一起在同一位教授指導下學習的還有這三位同學,原來他們並不熟識,但在他們陸續確定是由同一位教授指導之後,四個人很快便熟絡起來。

  「今天教授好像有特別的事要找我們呢!」蓮恩說。

  「我知道,我知道,教授要到美國參加國際語言學研討會,」泰曼舉手搶答。「但他的研究助理臨時有事,所以他必須另外找兩個學生陪他去,可是旅費要自己負責。」

  四人一邊說一邊走向教授的辦公室。

  「該死,我想去,但我得打工!」蓮恩滿臉沮喪。

  「我跟馬克約好要到法國,臨時說不去,他會殺了我的!」莉絲懊惱地道。

  「那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泰曼對方蕾說。「你能去嗎?」

  「我問問看。」方蕾掏出手機,用中文說了片刻,關機。「可以。」

  他們三個都知道方蕾已婚,看她手上的婚戒就知道了,她自己也從不諱言自己已婚還有兩個孩子,不過他們最多只看見開車送她來上課的轎車,從沒見過司機,有時候還挺好奇的。

  「你丈夫肯幫你出旅費?」蓮恩問。

  「對啊,他還說我可以順便到紐約買一些流行時裝什麼的。」

  「真大方!」對莉絲而言,打扮自己是比呼吸更重要的事。

  「那我實在不能不好奇,」蓮恩盯住方蕾的左手。「你丈夫為什麼連顆鑽戒也捨不得送你,買不起嗎?」

  會這麼問是因為安特衛普是全世界未加工鑽石的交易中心,每年全球珠寶等級的鑽石原石,有80都是在安特衛普火車站旁的三條短街上交易,因此有「世界鑽石中心」的稱號,而安特衛普鑽石工匠的切割手藝更被公認是全世界最優秀的,來到這裏不買一顆鑽石也實在太對不起自己了。

  「看男人看車子最准,你們看她丈夫開的是那種白領階級最常見的普通轎車,這種上班族多半都認為買鑽石是奢侈的浪費。」莉絲以「內行人」的眼光下評斷。

  「不只,」蓮恩上下打量方蕾。「她身上除了婚戒之外,任何首飾都沒有!」

  「不會吧?」莉絲驚呼。「你連一樣首飾都沒有?」

  方蕾聳聳肩。「我又不喜歡戴那種東西。」

  「但是婚戒……」莉絲不以為然地瞄一下方蕾的左手。「黃金的婚戒也未免太寒酸了吧,不用幾克拉,十分的鑽戒也可以啊!」

  方蕾又聳肩。「也許他不喜歡買女人的首飾,那又怎樣?」

  「你不在意?」

  「怪了,我為什麼要在意?」方蕾納悶的反問。「有人喜歡打扮,有人不喜歡,不喜歡的人就很奇怪嗎?雖然我們家住的只是很普通的房子,就算我們開的是很普通的轎車,即使我沒有任何值錢的首飾,但是我們的生活很幸福,這已足夠了,不是嗎?」

  「你丈夫一定對你很好,好得讓你沒想到要去在意這種事。」蓮恩羡慕地說。

  「那當然,」方蕾一臉得意。「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丈夫!」

  當天下午,這句話就受到了考驗。

  結婚四年,方蕾一直都認定她的比利時丈夫只是一個很一般性的白領階級,也沒多問過什麼,雖然知道他在哪裡上班,但由於那裏靠近鑽石區,是市中心最熱鬧的地區,她也沒有興趣到那種地方探班。

        她喜歡的是那種比較樸實的平民性地點,譬如跳蚤市場、雜物市集之類的,或者騎單車在不為人注意的小地方繞來繞去,總會發現一些很特別的東西或者景致,她喜歡那種尋找、發現、驚喜的樂趣。

  但這天,她上完課之後才發現錢包忘了帶,迫不得已要去找他喊救命,不然她就得一路走回布魯日,多半明天才會用四隻腳爬到。

  沒想到一到他的公司,就給她聽見一樁「有趣的話題」……

  *************************************

  「這麼快就回來了?」

  「交易成功就回來啦!」

  克裏斯腳步輕快的走到右面牆那一排原木櫃前,打開其中一扇門,赫然是一整櫃的酒,再打開另一扇,是酒杯等器皿。

  「那就去把澳洲傳真過來的資料看一下,問題要如何解決,先擬個計畫出來。」

  「喔,老哥,」克裏斯呻吟。「我是你可愛的弟弟,請別奴役我好不好?」

  「十五分鐘,」依舊埋頭在滿桌檔中,奧文頭也不抬。「多一秒都不行!」

  「才十五分鐘?算了,聊勝於無。」克裏斯嘟囔。「要來一杯嗎?」

  「不用,我沒空……」

  「恩斯特先生,」對講機驀然傳出聲音,冷靜無情的通知。「老夫人來了,還有埃蒙特先生、尼古拉斯先生和莉莉安小姐。」

  奧文靜默了好一會兒方自文件上抬起頭來,面無表情。

  「請給我雙份,不,一大杯威士卡,不加冰、不加水!」

  克裏斯噎了一下,連忙背過身去無聲笑到差點脫腸。

  不一會兒,門開了,奧文從容起身迎向那位雍容華貴的老夫人,那是位滿頭白髮,一臉堅毅強悍的老婦人,看上去很有威嚴,也有點冷酷。

  「祖母,埃蒙特。」奧文先同老夫人擁抱互觸雙頰,再與後面那位三十五、六歲的英俊男士,以及一對年輕男女握手問好。「尼古拉斯,莉莉安小姐,兩位好久不見了。」然後肅手請客人在辦公室另一邊的沙發就坐。

  克裏斯隨即哈腰躬身客串服務生送上飲料。

  順便給奧文一大杯濃醇的蘇格蘭威士卡,不加冰、不加水,如果不夠的話,威士卡的瓶蓋還開著,他隨時可以幫老哥補充「水分」。

  看來確實有需要,五人剛坐定,老夫人就迫不及待的點火開炮。

  「艾默德,你知道我在找你,但是你沒空到布魯塞爾來探望我這個老祖母,我這一大把年紀也只好來遷就你。」

  老夫人跟臺灣那位潑辣姨婆完全兩個樣,她是端莊的,是高貴的,一點也不蠻橫,更不失禮,如果上流社會有所謂儀態標準的話,她一定是從最標準的框框裏定出來的。

  然而,她的內在畢竟是強悍的、冷酷的,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隱藏著紮人的軟刺,讓人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只好任由它硬生生梗在咽喉裏噎死自己。

  「說得是,我也很不安,」幸好奧文交戰經驗豐富,這點小場面輕易便可以打發掉。「倘若埃蒙特能夠來幫忙,我就不用這麼忙,可以抽出更多時間去探望祖母了。」

  高貴的老夫人當即臉色微變,不甚自在的咳了咳。

  她比靳文彥更清楚,任何正事只要讓埃蒙特插上手,不,只要沾上一點邊就夠了,最後除了一敗塗地之外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因為埃蒙特——奧文的同父異母哥哥,是個標準的花花公子,除了吃喝玩樂之外,其他什麼也不會,只要女人願意跟他上床,他任何事都可以答應——包括出賣自己的老娘:又常常喝酒誤事,沒有一件工作幹得好,他唯一拿手的就是多養幾個情婦,多生幾個私生子。

  最可笑的是,他自己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廢物。

  「你早就該把工作交給我了,真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把一切都交給你這個私生子,我擔保幹得比你出色!」講話不經大腦,總是直接從肛門裏冒出來,完全沒考慮到自己才是最可惡的私生子製造機。

  奧文悄然落下睫毛,面不改色,也沒吭聲,老夫人卻差點當場昏倒。

  「不行!」她低吼一聲,旋即驚覺自己的失態,即刻作修正。「我是說,你也有你的工作,家族的社交場合不由你來應付,又有誰應付得了呢?」

  「的確。」埃蒙特得意的點點頭。

  「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老夫人忙道。「我今天來的重點並不是這個,而是……」

  「對,那不是重點,」埃蒙特又打岔。「重點是你必須再提高我的津貼!」

  老夫人愕然愣住,奧文徐徐拾眸。

  「為什麼?」

  「我又多了一個女人和兒子。」

  「原來如此。」奧文慢條斯理的低應。「不過就在兩天前,你的妻子也來要求我,不要再增加你的津貼了,否則你的女人跟孩子會無限制的增加下去,所以,你認為我該聽她的或你的?」

  埃蒙特一怔,憤而發出男人的怒吼。「那是我的事,她管不到我頭上來!」

  「是嗎?」奧文轉向老夫人。「祖母,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老夫人抿住唇辦,下顎緊繃,看得出她真的動怒了。

  埃蒙特雖然是她心愛的孫子,但他也的確做得太過火了,每天睡的女人都不一樣,孩子像老鼠一樣多,何況埃蒙特的妻子也是她娘家的人,她更不能不顧。然而她也不曉得嘮叨過埃蒙特多少次了,但他沒有一次聽得進去,依然我行我素、為所欲為,如今,他們夫妻倆終於對上了,她又該偏袒誰呢?

  「埃蒙特!」

  埃蒙特皺眉。「祖母?」祖母的臉色好像不對,是誰惹她生氣了嗎?

  「閉嘴!」

  「但是……」

  「回去再說!」

  埃蒙特終於鎖上嘴巴了,老夫人再送去一個警告的眼神,確定他不會再打斷她的話,才又轉回來面對奧文。

  「我今天來的重點是……」她朝莉莉安送去一個慈祥的微笑。「我替你挑了那麼多名門淑女,你一個都不要,那麼,莉莉安應該可以使你滿意了吧?你們從小就認識,雖然見面的機會不多,但任何人都不能否認她會是你最合宜的妻子,所以,何時結婚?」

  強迫中獎?

  奧文淡淡一哂,「為什麼?」轉問尼古拉斯。「你不是一直反對把妹妹嫁給非猶太人?」

  尼古拉斯聳聳肩。「此一時彼一時,你應該很清楚為什麼。」

  倒是很老實。

  奧文扶一下眼鏡,藍眸再轉注莉莉安,一個溫柔美麗的二十六歲女人,氣質嫺靜典雅,一派淑女風範,他毫不懷疑她會是個好妻子。

  但不適合他。

  他要的是活潑風趣的女人—像他母親那樣溫馨的妻子,而不是端莊高雅的淑卒—像祖母那種上流社會貴婦。

  「莉莉安小姐,我並不愛你。」他溫和但非常坦直地告訴對方。

  莉莉安的臉色黯了一下。「我知道,但我相信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你不適合我。」奧文歉然道。

  「這我也知道,所以你才沒有愛上我,可是……」莉莉安睜大瞳眸,真誠地望住靳文彥。「不管你希望我是什麼樣子的,我都願意為你改變!」

  唉,死心眼的女人真是令人頭疼!

  奧文搖頭歎息,正待再開口,就在這時,手機響了起來。「對不起。」他禮貌地致歉,再掏出手機來接聽,說了幾句中文後,招手喚來克裏斯,同樣用中文吩咐了兩、三句,後者驚訝的笑了一下,點點頭,離開辦公室。

  之後,奧文不再對莉莉安說什麼,澄藍的眸於徐徐環顧眾人,淡淡的笑噙在唇畔。

  「我想,你們都說好了吧?」

  尼古拉斯聳聳肩,老夫人神色絲毫不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當然知道,祖母,」奧文的語氣格外溫和。「尼古拉斯並不否認,你再否認又有何意義呢?」

  老夫人下顎緊了一下。「我是為了你好。」

  「是嗎?」奧文的表情更是柔和。「如果真是這樣,我確實要感激祖母的關心,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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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0:22:11 |只看該作者
 

  抬著臉兒仰望眼前這棟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方蕾有點驚尹—沒想到靳文彥是在這種地方上班,再進到裏頭一打量,更是狐疑。

  不像是辦公室,倒像是供人參觀的博物館,這裏到底是什麼公司?

  「請問艾默德•奧文•恩斯特在哪裡辦公?」

  「請問小姐有預約嗎?」櫃檯小姐很客氣的詢問。

  預約?

  這裏是美容院嗎?

  「沒有,不過我是他太太,應該不用預約吧?」

  櫃檯小姐愣了一下,驚呼,「什麼?」

  幹嘛這樣大驚小怪,男人娶老婆很正常不是嗎?還是現在不流行了?

  「我是他太太,不可以嗎?」

  「但是……」櫃檯小姐臉色開始轉變,不太好的轉變。「恩斯特先生正在他的辦公室裏和老夫人及莉莉安小姐討論他的婚期,老夫人還特別吩咐說暫時不許任何人騷擾,你……」

  「是喔?」方蕾想了一下,聳聳肩,不以為意地掏出手機來,與對方講了幾句中文後即關機,然後笑吟吟地與櫃檯小姐相對而視,沒吭聲。

  櫃檯小姐正覺狐疑,內線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連忙拿起話筒來接聽,不過兩秒鐘,神情又開始轉變,電話講完,臉也綠了,額頭上冷汗一條條,聲音差點沒抖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恩斯特夫人,請隨我來,我帶您去!」

  真是前倨而後恭,不過由此可見,奧文的職位肯定不低,不然這位櫃檯小姐的態度也不會這樣誠惶誠恐。

  剛爬上二樓,她們就碰上來接駕的克裏斯。

  「交給我吧!」克裏斯對櫃檯小姐說,然後笑嘻嘻的向方蕾打哈哈,領著她步向走廊盡頭的門。「老嫂,怎麼來了?」

  方蕾也打了個哈哈回去。「我忘了帶錢包!」

  克裏斯不落痕跡的偷窺她的表情。「身上沒錢?」

  毫無異樣。

  「一毛錢都沒有!」方蕾歎道。

  怪了,櫃檯小姐不是說有告訴她關於莉莉安的事,她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是太遲鈍,還是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急著要上哪兒嗎?」

  「廢話,你老哥沒跟你說嗎?」方蕾橫他一眼。「我們教授要我和另一位同學陪他到美國參加國際語言學研討會,我得趕緊去辦簽證!」

  「沒有啊!」克裏斯驚訝地說,旋又啊了一聲。「可能是我剛從外面回來,他還沒有機會跟我說吧!那麼,你們要到美國哪裡?多久?」

  「大西洋城,十天。」

  「是嗎?」唇線一彎,克裏斯笑得可神秘了。「真巧!」

  「巧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你可以順便到紐約逛逛啊!」

  「也許吧。」方蕾聳聳肩,對那種標榜時尚的奢華城市實在提不起興趣。

  說話間,兩人進入那兩扇柚木大門,方蕾發現奧文並沒有在裏頭,反倒另有一男一女以非常驚異的眼光打量她——他們現在才知道上司已經結婚了。

  「他們是誰?」

  「老哥的秘書。」

  「兩個?」方蕾吃驚的吹了一下哨聲。「你老哥的職位很高嗎?」

  克裏斯滑稽的咧咧嘴。「算是吧。」

  「看不出來ㄋㄟ!」

  「老哥在私人生活方面一向很低調,不喜歡引人注目。」

  在那兩扇橡木門前,方蕾下意識停下來,自虛掩的門望進去,有位白髮外國老婦人正在對奧文發飆——很端莊,很有教養的發飆。

  「她就是你們的祖母?」方蕾好奇地探頭探腦。

  「沒錯。」櫃檯小姐果然有告訴她。

  「上流社會的貴婦,」方蕾喃喃道。「難怪。」

  「難怪什麼?」

  「噓!」方蕾手指比在唇上暗示他噤聲,因為她想聽聽那對祖孫到底是哪裡不對盤,是不是如同她所猜測?

  而辦公室內的人渾然不覺有參觀者,只專心三思在努力維持對峙的場面……

  *************************************

  「……你在胡說些什麼,莉莉安跟我的家族可是一點關係都沒有!」老夫人義正辭嚴地說。「我完全是為了你著想!」

  「是胡說嗎?」奧文並沒有被老夫人的怒容嚇到,依然平靜又溫和。「雖然莉莉安小姐與祖母的家族毫無關連,但想必祖母您早已和尼古拉斯說妥,祖母您會盡全力促成我和莉莉安的婚事,將來我們生的孩子再跟祖母家族的人聯姻,這才是您打的如意算盤。尼古拉斯,我沒說錯吧?」

  尼古拉斯又聳肩,老夫人臉頰抽搐一下,表情反而更傲慢。

        「即便如此又如何?我精心挑出那麼多名門淑女任由你選擇,你卻每個都挑出毛病來回絕,不是太漂亮就是太難看,不是太高就是太矮,不然就是任性或太沉悶。現在,我不以為你還能在莉莉安身上挑出什麼毛病來,所以,不管我對你們的孩子有什麼打算,你遲早總要結婚,莉莉安這種妻子還無法讓你滿意嗎?」

  「她不適合我。」奧文輕描淡寫的說。

  老夫人重重喘了口氣,可以看得出她快氣壞了,但仍極力保持她的貴婦形象。

  「哪裡不適合?」

  「個性。」

  「為什麼?」老夫人咬牙切齒,已經瀕臨核爆的臨界點了。「她還不夠高雅嫺靜,不夠端莊溫柔嗎?難道她不是那種可以讓你在人前驕傲得意的淑女嗎?難道你不認為她會是個好妻子嗎?」

  銀灰色的眸子有意無意朝辦公室門口那方向瞥去一眼,只有奧文察覺到那兒有人,其他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身上。

  「莉莉安小姐確實夠高雅嫺靜,也非常端莊溫柔,但……」他慢條斯理地淺酌一口威士卡。「我想要的是一個能夠跟我一起享受居家生活的溫馨妻子,不是一個人前完美,人後卻只會讓僕人伺候的貴婦……」

  聞言,莉莉安驀而恍然,悵然片刻後,雙眼幽怨的垂落。

  是的,她是人前完美,人後只會讓僕人伺候,但,那也是被環境塑造出來的,能怪她嗎?

  「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夠盡情的哭,暢懷的笑,也會開玩笑,不怕出糗,而不是時時刻刻注意外表,隨時隨地重視形象的洋娃娃;」奧文的目光緩緩轉移方向。「也希望我的妻子寧願自己做松餅果醬到郊外去野餐,勝過於穿禮服、戴珠寶周旋在晚宴派對之中。總之,淑女貴婦不適合我,只有……」

  他突然抬起手臂,筆直地朝門口方向指過去。

  「那種女人才適合我!」

  方蕾不禁呆了一下,沒料到奧文說著說著竟然指到她身上來。

  想拖她下水嗎?

  而老夫人和尼古拉斯兄妹更是訝異,何時多了那個腦後束著長長的馬尾,衣著隨便的東方女孩?

  「她是誰?」老夫人不悅地質問。

  奧文淡然一哂,沒吭聲,翻手向方蕾勾勾手指頭,方蕾挑一下眉,指指克裏斯,奧文搖頭,方蕾雙眉倏地飛揚起來,指指自己,奧文頷首,方蕾面無表情的眯起眼來,反對他勾勾手指頭,奧文歎息,放下酒杯,自單人沙發起身走到她身前,傾身聽她低語。

  「老公,我們家是有養貓——雖然它常常不在家,但沒養狗吧?」

  「就我記憶所及,的確沒有。」

  「那請問你在勾誰?」

  「你勾我,我不也來了?」

  「……說得也是,好吧,我們重來。」

  奧文又歎息,走回原位坐下,再勾一次手指頭,這次方蕾乖乖的讓他勾過去,克裏斯靠在門板上笑到流眼淚。

  「祖母,請容我為您介紹,她是我的妻子方蕾。」奧文的語氣格外沉靜。

  老夫人一怔。「你說什麼?」

  「她是我的妻子方蕾,我們已結婚四年了。」

  確認沒有聽錯,老夫人急凍三秒鐘,駭然倒抽氣,雙眸暴凸,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張嘴想說話又因為太震驚而失去聲音,只能抖著手指頭指住方蕾,忘了這是極為失禮的舉止,貴婦形象徹底破滅。

  而奧文好像沒看見似的,繼續為方蕾介紹另外三位。「小蕾,那位是我哥哥埃蒙特,另兩位是我們家的世交尼古拉斯先生和他妹妹莉莉安小姐。」

  「你們好。」方蕾禮貌的致意,但那三位同樣驚愕得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她現在是安特衛普大學的學生,而且……」

  「住住住嘴,你你你……」老夫人終於找回聲音了,但在使用上還是不太俐落,有點結巴。「你竟敢不經過我的同意就結婚?」

  「祖母,除非比利時法律已經改變,」奧文泰然自若地回道。「否則我相信我要結婚並不需要經過你的同意。」

  「但我是你的祖母,你的長輩!」老夫人憤怒的低吼。

  「祖母,身為長輩並非有權決定晚輩的生命。」奧文耐心的解釋。

  「為什麼不可以?」老夫人的神情嚴厲得幾近於苛刻。「如果是為了你好,我為什麼不能替你做決定?」

  「我不認為祖母真是為我好。」

  「你……」老夫人氣得火花四濺,那頭特地請美容師做出來的完美髮型差點當場崩潰。「無論如何,我不同意你們的婚事!」

  「但我們已結婚了。」

  老夫人窒息地僵了一下,隨即深呼吸好幾下,勉強按捺住差點爆發出來的雷霆風暴——現在不是可以失去理智的時候,實際狀況已偏離她的計畫,她必須設法挽回,雖然不容易,所以更需要冷靜。

  「不要緊,你們可以離婚,那種女人……」她輕蔑地上下打量方蕾,對那種T恤、牛仔褲,隨便到近乎邋遢的衣著很清楚的表示出她的不屑。「我看不出她有哪裡配得上你,庸俗低賤,滿臉奸詐,我毫不懷疑她是個別有居心的女人!」

  「無論祖母如何看她,她是最適合我的妻子。」奧文語氣堅定的說。

  「莉莉安比她更適合你!」

  「我不那麼認為。」

  「你必須聽我的!」

  「如果我不呢?」

  「你竟敢不聽我的?」

  「祖母,我會尊重您的意見,但不一定要聽你的。」

  一句接一句,奧文的神態語氣始終溫和如故,而老夫人的火花卻又開始一絲絲噴出來了,因為挽回的企圖非常不順利,預計慘遭滑鐵盧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這種數字實在令人心焦。

  「尊重我就該聽我的!」

  「尊重並不表示絕對服從。」

  「你一定要聽從我!」

  「很抱歉,祖母,辦不到。」

  「你……」

  眼看老夫人口氣愈說愈沖,表情愈說愈抓狂,搞不好下一刻她那滿頭白髮就會像女巫一樣飛揚起來,就在這時……

  「對不起,兩位,我實在很不想打擾你們,但是呢……」

  冷不防地,某人不耐煩地橫裏打岔進來,祖孫倆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火爆氣氛頓時嗤一聲分成幾縷輕煙飄然消失,老夫人錯愕的呆住,奧文也愣了一下,再聽某人的下文,差點失笑。

  不是勸架,而是……

  「我還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須趕緊去辦,所以,很抱歉讓我先插一下隊,之後你們想吵儘管吵,有意來場決鬥也沒問題,我一點意見都沒有,謝謝!」

  方蕾對老夫人點頭表示歉意,再蹲下去靠在奧文椅旁細語。

  「麻煩你先給我一點錢好不好?我急著要去辦美國簽證耶!」

  「要多少?」奧文掏出皮夾來。

  「一百歐元。」

  「夠嗎?」他抽出一百歐元給她。

  「夠了,夠了,我又不去掃街。」方蕾收好錢,「那我先走了,如果你下班時我沒來找你,你們就先回去,我會自己搭火車回家。」站起身,再對老夫人及其他三人揮揮手,「各位,真的很抱歉,我有事必須先告辭了!」話落,拍拍屁股就打算走人。

  很不幸的,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愈是急迫的時候愈是有人阻擾。

  「站住!」老夫人震怒的狂吼一聲,硬生生拉住方蕾的腳步,後者疑惑地回過頭來。「你這女人真是無禮,竟敢打斷我們的談話,你的教養呢?」

  方蕾聽得直眨眼。

  無禮?

  哪裡?

  她有急事,又一再跟他們說對不起,也沒忘記告辭,哪裡無禮了?難不成東方人和西方人的禮貌不太一樣,現在她是用錯了?

  如果是的話,那真是抱歉得很,另一種禮貌她沒帶在身上。

  「對不起,」方蕾喃喃道。「我放在家裏了!」所以她只會現在這一種。

        「放在家裏?」老夫人不可思議的瞠大眼。

  「對,」方蕾一本正經的點點頭。「那種東西我向來都鎖在保險箱裏,有需要才拿出來用一下!」

  門口那邊忽地傳來三聲失笑,原來那兩位秘書也陪著克裏斯躲在那裏看熱鬧。

  「搞不好太久沒拿出來用,都發黴了!」克裏斯還笑著湊進來這麼一句。

  「哪裡會!」方蕾馬上抗議回去。「我常常拿出來曬太陽的!」

  老夫人老臉上滿是錯愕,無法置信方蕾竟敢如此輕忽她的質問,表現得這般毫無尊重之態。

  「太失禮了,你這粗俗的女人,難道你一點禮貌都不懂嗎?」

  「請問這位高雅的老夫人,」方蕾掛上最無辜的笑容。「我哪裡失禮了?」

  「對長輩老者必須恭敬尊重,這是最基本的禮數,」老夫人振振有詞的說。「沒人教過你嗎?」

  長輩?

  誰?她?

  她像嗎?

  「當然有,不過呢……」方蕾輕輕道。「並不是所有長輩都值得恭敬,除非他的言行值得人家恭敬:並不是所有老人都值得尊重,除非他的為人值得人家尊重。說到老夫人您呢……」

  她很誇張的歎了一大口氣。「我實在很不想這麼說,但是,從第一眼開始,你就不把我當成晚輩,當面用輕蔑的語言來侮辱我,否定我,所以,老夫人,真正失禮又沒有風度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用最溫柔的聲調,她尖銳地指摘對方。

  「但看在您的孫兒份上,我不與你計較,沒想到你又無理的反過來指責我,老夫人,很抱歉我這麼說,不過這是老實話:你不認為我有資格做你的孫媳婦,我也不認為你有資格做我的祖母!」

  話聲一落定,在場的人都可以指天比地發誓,他們親眼見到老夫人的白髮真的微微飄動了起來,有那麼一瞬間,大家都以為下一秒鐘她那滿頭銀絲就會漫天飛揚起來。

  但奇跡似的,老夫人並沒有如同大家所料的即刻啟動核爆裝置,相反的,她還微微勾起了一抹笑。

  不帶絲毫笑意的笑容看上去真有幾分邪惡的味道。

  「既然如此,你願意和艾默德離婚?」聲音更是溫和得令人心驚肉跳。

  「很抱歉,老夫人沒有權利干涉我們的婚姻。」方蕾也很客氣,笑吟吟的。

  「那麼我可否請問,我是他的親祖母,為何沒有權利?」

  方蕾慢吞吞地舉起兩根手指頭。

  「有兩個原因,第一,表面上的理由,男女之間的事原就只有男女之間自己可以決定,任何第三者都沒有權利干涉,不管你是什麼身分,或拿出何種光明正大的藉口;第二,私底下的理由,如果老夫人是真的關心他,我可以諒解你想插手的心情,但事實上……」

  她甜蜜蜜的一笑。

  「老夫人比我更清楚,你根本不愛他、不關心他,甚至容不下他,因為他母親不是你為他父親安排的妻子,而你的插手也只不過是想控制他,你做的決定只為你自己好,你說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都是滿口放屁,說到底,你只是一個自私、貪婪又朽邁的老女人,都一大把年紀了,不去含飴弄孫,卻妄想支配所有操控一切,真是,你以為你是誰?英國女皇?」

  她嗤之以鼻地哼了哼,旋又困惑地蹙起眉宇。

  「不過我實在無法理解,你身邊已經有埃蒙特了,為什麼一定要控制奧文?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或許職位高一點,那又怎樣?我相信職位比他高的人多的是……」

  聽到這,除了奧文兄弟,所有人都錯愕地睜大眼,不可思議地面面相覷。

  「還是說他父親留給他的遺產比較多,你不甘心?」方蕾沉吟道,沒注意到其他人異樣的反應。「真是的,最多也不過是多個幾十萬歐元吧,值得計較那麼多嗎?中國人說錢財是身外之物,夠用就好了咩,我說啊……」

  「小蕾。」奧文神態自若地打斷她。

  「幹嘛?」她猜測錯誤嗎?

  「你不是要去辦簽證嗎?還不快去!」

  「啊,對喔,差點忘了!」方蕾一驚,趕緊瞄一下手錶,旋即松了口氣。「幸好,還不算遲。」

  「我送你去吧!」克裏斯很好心的主動提供協助。

  今天以前,他只認為這位不過才二十一歲的年輕老嫂是個風趣活潑的女孩子,跟她生活在一起確實平添不少樂趣,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別的。

  然而在經歷過剛剛那精采的一幕之後,他的觀感整個被扭轉過來了。

  她不但膽敢面對那個傲慢自大的老婦人而無半點瑟縮之狀,尤其是她說的那番話,頂得祖母幾乎啞口,實在是大快人心!

  老哥說得沒錯,她確實有能力應付祖母,而且該死的應付得十分漂亮。

  「走吧,老嫂!」

  一前一後,兩人離開辦公室,有片刻時間,辦公室內都沒有人開口,每個人臉色都花花綠綠的不太好看,唯有奧文沉靜如恒,事實上,他看上去還高興得很。

  不過不是因為方蕾替他說話,也不是因為她夠大膽敢於當面指責祖母,而是因為他相信她已經拋開那份沒必要的罪惡感,否則,她一定沒有辦法用那種理直氣壯的態度面對祖母。

  心虛的人如何挺起胸脯來指責對方?

  「她不知道你的身分?」老夫人的語氣非常陰沈,有點像是剛從停屍間裏吹出來的冷氣。

  「她不需要知道,因為她根本不在意那種事。」奧文淡然道。

  「哦?」老夫人冷笑。「那麼她在意什麼?你的財產?」

  奧文莞爾。「不,她只在意我有沒有回家陪她吃晚餐,陪她看電視。」

  老夫人眯著眼,很顯然不相信他的話,然後,她抬起傲慢的下巴,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睥睨奧文。

  「無論如何,我要你馬上跟那女人離婚!」以最威嚴的姿態,最淩厲的語氣,她沉聲命令奧文。「那個女人毫無修養又粗魯不文,全然沒有做你的妻子的資格,你必須立刻和她離婚!」

  深邃的藍眸凝視她片刻後,奧文唇畔悄然泛起一絲奇異的笑紋。

  「然後呢?」他輕柔地問。

  「自然是跟莉莉安結婚,」老夫人理所當然地說。「她才配得上你。」

  「之後再讓她為我生的兒子和祖母家族的人聯姻,我想,這應該是祖母最主要的目的。」奧文溫柔的替祖母說出她的計畫最終訴求。「只是,祖母,有件事你應該知道……」

  「什麼事?」覺得奧文的口氣不太對勁,老夫人有點忐忑。

  「除非經過所有董事的一致同意,否則我的一切將交由我的長子繼承……」

  「這我知道,」老夫人不耐煩地擺擺手。「你放心,莉莉安一定會替你生出精明能幹的好兒子,必然有能力繼承你的……」

  「可是,祖母,」奧文的聲音更輕更柔,唯恐嚇著老夫人似的。「我的長子已經八個月大了!」

  霎時間,辦公室內陷入一片死樣的絕對靜默之中,沒有絲毫聲息,連呼吸聲都沒有,除了丟下核彈的奧文,其他所有人全都一片茫然。

  這才是一顆真正的終極核彈,轟然一聲,瞬間毀滅掉所有希望。

  *************************************

  熟練的轉動方向盤,克裏斯飛快地瞟方蕾一眼。

  「老嫂。」

  「幹嘛?」

  「你一點都沒有懷疑過老哥嗎?」

  「懷疑他什麼?」方蕾困惑地反問。

  耶,居然反過來問他,她是腦袋秀逗了是不是?

  「很多可以懷疑的呀,譬如你們結婚四年,他卻從來沒有帶你見過其他親人,包括祖母和我們的哥哥、姊姊在內,又譬如他『瞞』著你和祖母與莉莉安見面談論結婚的問題……」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方蕾嗤之以鼻地揮揮手,根本不當一回事。「你老哥不願意任憑你們祖母大人擺佈,所以瞞著她偷偷娶老婆,然而一旦讓你們祖母得知他已私自結婚,那位高貴的女皇不暴跳如雷才怪,我想那種火爆場面還是愈晚經歷愈好,所以他一直沒帶我去見你們祖母,這很容易理解啊!」

  克裏斯張著嘴,一時啞口無言。

  沒錯,的確很容易理解,問題是,她是女人,女人都是很小心眼的,不應該左懷疑右懷疑一下嗎?

  害他期待了半天,結果雷聲大雨點小,這樣不是很無趣?

  「至於今天的事……」方蕾聳聳肩。「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又是你們祖母帶她精心挑選的對象來逼他結婚,恰好讓我碰上了,你老哥就順勢把事情攤開來講,一切都很合理,你到底要我懷疑什麼?」

  克裏斯沈默了好半晌。

  「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真的是用腳趾頭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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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0:24: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美國西岸有個拉斯維加斯,東岸也有個大西洋城,四周一片荒蕪的沙漠,卻在海邊建起一幢幢高聳的賭場和飯店旅館,閃亮的霓虹燈與招牌廣告遠遠從高速公路上就可看見了。

  在大西洋城,吃住都很便宜,因為他們不需要賺你這個錢,光是在賭場內就可以挖空你所有的家產了,只可惜方蕾根本沒那個美國時間做個敗家女,因為……

  「早上錄的演講呢?」

  「在這裏!」

  「快,立刻翻譯,還有昨天的演講,教授說晚上就要內容大綱!」

  「但下午的演講……」

  「該死,莉絲,叫馬克幫忙錄一下好不好?」

  方蕾與泰曼簡直忙翻了,幾乎連睡覺時間都沒有,幸好莉絲與男朋友馬克臨時改變行程到大西洋城來度假,也被他們抓來同甘共苦,一起翻入地獄深淵中爬不出來。

  「見鬼,這是哪一國語言?」

  「巴西的葡萄牙文吧!」

  「該死的那又是哪一種語系的?」

  翻天覆地的,好不容易水深火熱的十天終於過去了,大家癱成一地,幾乎活不回來。

  「教授說他要搭明天一早的飛機,誰要跟他一起回去?」泰曼問。

  躺在沙發上爛成一堆泥的方蕾舉起手來。「我……」

  「慢著!」趴在床上的莉絲猛然跳起來。「你要回去了?好不容易來美國一趟,也不順便玩玩,你就要回去了?」

  「今年八月,布魯日有三年一次的運河嘉年華,我要陪我女兒參加。」

  「上帝,到八月還有一個星期耶!何況,那個什麼運河嘉年華,不就三年一次,三年後照樣會再舉行,而美國也許就來這麼一回!」莉絲大聲辯駁。「無論如何你得陪我留下來好好玩個過癮,不然我那麼辛苦幫你忙是為什麼?」

  「你有馬克陪你不是嗎?我可沒興趣作電燈泡!」方蕾咕噥。

  「他?」兩道憤怒的雷射死光朝馬克筆直的發射過去,後者尷尬的瑟縮一下。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改變行程到美國來?那傢伙到巴黎居然只想看上空秀,看康康舞,我為什麼要陪他去看那種東西?」

  方蕾愣了一下,旋即與泰曼一齊失聲大笑,莉絲更是怒氣難平。

  「他想看女人的胸部,想看女人的大腿?好,就讓他自己去看個夠,我要自己玩自己的,而你得陪我,0K?」

  方蕾搔搔腦袋。「好吧,我想你說得也有道理啦,難得來美國一趟,不到處走走太可惜了,不過我得先打電話回家跟我老公講一下。」

  五分鐘後……

  「真沒想到,我老公也出差去了!」方蕾有點意外的掛斷手機,「不過我小姑回家了,還有我小叔,他們說會陪我女兒去參加嘉年華。」視線栘向泰曼。「那你呢?你要留下來嗎?」

  泰曼點頭。「既然你們都要留下來,我也留下來好了。」

  「太好了,我不會說英文,光靠莉絲一個人有時候也很不方便,你肯留下來,我就不必老是依賴她了。不過……」馬克困惑地來回看她們三人。「為什麼你們三個人說的英文都不太一樣呢?」

  方蕾三人不約而同失笑。

  「因為我說的是美語,莉絲說的是英文,泰曼說的是澳洲語。」

  「雖然聽起來差不多,其實在句型、發音和拼法上都有顯著的不同。」

  「那是因為文化和環境上都有所差異。」

  「不過由於都是從英文演變而來,所以……」

  「譬如美語說『Do  you  have  a  pencil?』,英語則說『Have  you  got  a  pencil?』,這是……」

  「至於發音……」

  「舌頭必須卷起來……」

  「不對,牙齒應該這樣,念出來的音才會……」

  「不,我不這麼認為,既然是同一個語系……」

  眼看他們三人居然就地討論起語言學來,而且愈討論愈熱烈,甚聖展開一場馬拉松辯論,口水愈拉愈長看不見盡頭,馬克不禁哭笑不得。

  他們到底是來度假的,還是來上課的?

  *************************************

  雖然是預定外的旅遊,但既然決定留下來了,方蕾就打算好好享受一下,但隔天傍晚方蕾就後悔了。

  「為什麼只有兩間房?」

  「泰曼說他旅費不太夠,」莉絲神情自若地解釋。「所以……」

  「我知道,我知道,」方蕾不耐煩地打斷她。「但是既然你一定要和馬克同房,總不能要我和泰曼同一間房吧?飯店客滿了嗎?」

  莉絲無辜地眨巴一下眼。「你們為什麼不可以同房?」

  方蕾愣了一下。「你在說什麼鬼話,我……」

  莉絲很誇張的歎了口氣。「別告訴我說你不知道泰曼喜歡你。」

  方蕾呆了呆,旋又失笑。「你別開玩笑了!」

  「泰曼真可憐!」莉絲喃喃道。「我和蓮恩都看出來了,也問過泰曼,他都承認了,因此……」

  「別……別胡扯了,」方蕾驚愕得話都結巴起來了。「我……我結婚了耶!」

  「那又如何?」莉絲聳聳肩。「你幾歲結婚的?十六歲?還是十七歲?正是最容易被誘惑的年齡,輕易被大你十二歲的成熟男人拐去結婚,這並不奇怪,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不過……」

  像個男人似的,她輕輕撫過方蕾那一頭烏溜溜的長髮。

  「結婚四年,也生了兩個孩子,你應該開始會覺得當時結婚得太衝動,現在睡在你身邊的男人已經失去當初那種迷人的魅力,你們之間的距離也愈來愈遙遠,你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嗎?」

  「我不……」

  方蕾聽得啼笑皆非,想否認,但莉絲根本不給她自辯的機會。

  「對了,因為你們的年紀相差太多了,觀念看法都有差異,換句話說,跟你年歲相近的男人才適合你,譬如泰曼,你不覺得他很可愛嗎?」

  一點也不!

  跟她兒子比起來,沒有一個會用兩隻腳走路的男性是可愛的!

  「我記得你也誇過他長得很英俊,」莉絲繼續說。「又風趣爽朗……」

  不然她該怎麼說?

  當時他們才剛認識,她總不能老實指出對方的缺點說他眉毛太濃,鼻子太短,嘴巴太大,笑起來像蝦蟆打呵欠,還有,老愛說些人家聽不懂的笑話,害人家明明滿頭問號又不能不捧場笑一下,這點最無趣了!

  「所以我建議你和他來段情試試看,」還在說。「就我來看,你們兩個相當合適……」

  她是試吃品嗎?

  吃過之後就知道好不好吃!

  「我以為從床上開始最快,」愈說愈囂張。「你知道,多數人從床上的契合度就可以知道彼此合不合適……」

  真不敢相信,這女人真的在慫恿她來段婚外情!

  「這種事我最清楚,因為我是過來人,十六歲時我也曾經結過婚,對象是一個大我九歲的電腦業務員,還生了一個女兒,但十九歲我就離婚了,所以,相信我,聽我的沒錯!」

  方蕾目瞪口呆,一時不知道自己是對莉絲曾經離過婚感到最吃驚,還是對莉絲有個女兒感到更吃驚?

  不過有件事她倒是可以確定,既然莉絲有過這種經驗,她再做任何辯解也沒有用,就算把兩片嘴皮子磨成了烏魚子,莉絲也不會給你聽進去半個字,既然如此,她最好趕緊蹺頭,趕搭最近一班飛機逃回比利時。

  如此一來,莉絲應該可以明白,不管是一夜情、婚外情,或者是姦情、偷情,她都沒有興趣了吧?

  *************************************

  到大西洋城不賭上兩把就不算來過大西洋城,因此大家決議先上賭場玩幾天再轉戰紐約,方蕾覷准機會趕緊落跑。

  拎著旅行袋,趁那三個傢伙還在賭場裏鬼混,某人偷偷摸摸溜出飯店,準備客串一下失蹤人口,孰料才剛踏出飯店大門,迎面撞上兩個人,雙方同時一怔,再同時失聲大叫。

  「大姊、小珊!」

  「二姊!」

  「小蕾!」

  靜止兩秒,又異口同聲大叫。

  「你怎麼會在這裏?」

  然後,方蕾很快舉起手來阻止對方再開口。

  「夠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吧!」

  大西洋城的賭場全都集中在濱海大道上,而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泰姬瑪哈,在這座綜合阿拉伯風格和現代建築藝術的龐然大物內,賭博、消遣、娛樂、住宿、飲食等功能樣樣俱全,幾乎只要住進去就不用再走出這棟建築物。

  除非你破產了。
此刻,方家三姊妹就坐在泰姬瑪哈地下室的餐廳內,大家面面相對都有點不太自在,雖然有很多話想問,卻不知從何開始。

  「你怎會在這裏?」終於,方珊忍不住先開口了。

  「我和同學陪教授來開會。」方蕾回道,再反問:「你們呢?大姊不是在日本念書,二伯不是移民到艾伯尼嗎?」

  「我在這邊工作,紐約,大西洋城來回的巴士導遊。」

  聽方珊這麼說,方蕾一點也不感到奇怪,虛榮的女孩子想找多金的帥哥,到賭城來就對了,在這裏,一擲千金的富豪多得是。可是……

  「但你才十九歲,應該要上大學呀!」

  方珊嗤之以鼻地哼一聲。「誰要上大學,浪費時間!」

  說得也是,她的人生目標就是釣上個帥哥富豪,這並不需要上大學,只要臉蛋長得好看,身材一級棒,「釣魚」技術一流就行了。

  方蕾無奈搖頭,再轉注方麗。「那大姊呢?來探親嗎?爺爺、奶奶也來了嗎?」

  打從她們碰面開始,方麗的神色就一直很奇怪,連方蕾問了她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她也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有什麼不對嗎?」方蕾疑惑地問。

  方珊瞥方麗一眼,若無其事的代替大姊作答。

  「其實也沒什麼啦,是爺爺罹患肺癌,奶奶又中風,二伯就要爺爺、奶奶到美國來讓他照顧,那大姊當然也跟著過來了,可是大姊不能在這裏逗留太久,所以爺爺就替大姊找了個有居留權的對象結婚,對方是臺灣政府高宮的小兒子,還在修博士學位,長得也挺端正的,脾氣又好,老實說,大姊運氣還滿不錯的呢!」

  「既然如此,」方蕾繼續端詳方麗。「大姊為什麼……」

  「她懷孕了嘛,所以心情不太好,大概就是所謂的懷孕症候群吧,所以我才特地請假陪大姊出來散散心呀。」說著,方珊用手肘推推方麗。「對不對,大姊?」

  方麗側過臉去注視方珊片刻,隨後,當她轉回來面對方蕾時,恢復正常了。

  「我想我是害怕生產吧!」沒有任何異樣,如同四年前一樣溫柔婉約。「你呢?有孩子了嗎?」

  方蕾一個字也不信!

  不過,算了,如果她們不想讓她知道事實,就表示她們依然將她排除在親族之外,她想關心也無從關心起,反正還有爺爺、奶奶和二伯在,他們應該不會讓方麗受到委屈的。

  「兩個,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她喜孜孜的掏出皮夾來給她們看照片。

  「耶?他們……」方珊驚呼。「他們的眼睛為什麼是藍色的?」

  「我老公是比利時人嘛!」

  「比利時人?」方麗與方珊愕然相對。「那你現在是住在……」

  「布魯日,比利時布魯日。」方蕾說,一邊小心翼翼收好照片。「你們都沒有跟媽媽聯絡過嗎?我們常常打電話聊天,她很清楚我的狀況。」

  方珊的表情很奇怪,方麗不甚自在的別開眼。

  「呃,你知道我們不太方便,何況,還有繼父可以照顧她,我想應該沒什麼好替她擔心的吧!」

  「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不過媽媽離婚了,兩年前,因為繼父毆打她,現在她和阿姨住在一起。」方蕾兩眼眨也不眨地直視她們。「我想你們可能也不知道,姨丈在三年前去世了,他們又沒有孩子,阿姨一個人過得好寂寞,媽媽就把她接去一起住,她們兩個還合力開了一家服飾店,媽媽說她現在活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樂,已經不想再婚了。」

  「原來……媽媽離婚了。」方麗似乎有點不知所措。「那麼弟弟呢?」

  方蕾歎氣。「為了弟弟的監護權,媽媽和繼父還上家事法庭呢,不過因為繼父也有過毆打弟弟的紀錄,所以法庭把弟弟的監護權判給媽媽了。」

  方麗沈默了一會兒。

  「我知道我應該關心一下媽媽,但是……」含著祈求諒解的目光,她眼眶濕潤地瞅住方蕾。「我真的無能為力,你明白的,不是嗎?」

  「就是說咩,就算我們知道媽媽境況不好,也幫不了忙呀!」方珊附和道。

  的確,當一個人只考慮到她自己時,確實無力去幫助別人。

  「算了,反正媽媽現在過得很好,有空跟她聯絡一下就行了。」

  「好啦,好啦,我們會跟媽媽聯絡的啦!」方珊不耐煩地承諾道,天知道這份承諾有幾分可信度。「不要說這個了啦,還是說你,你剛剛說陪教授來這裏開會,難不成你還在念書?」

  方蕾點頭,「我還在念大學,這回跟同學一起陪教授來這裏開會,想說順便到處逛逛也好……」說到這裏,忽地兩眼一亮。「一起吧,我們一起玩吧,人多熱鬧一點才好玩不是嗎?」

  在其他任何狀況下,方蕾都不會提出這種建議,因為百分之兩百會遭到拒絕。

  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她有百分之三百的把握不會被拒絕,因為陪伴一個心情不好的人旅遊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她看得出方珊快抓狂了。

  豈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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