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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一 黑色裂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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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4: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景監走出家門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東山卻已經是紅燦燦的了。
  憑多年櫛風沐雨的戰地經驗,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陰,便不由加快腳步向國府走來。
秦國連年打仗,已經打得很窮了,像他這樣僅僅職同下大夫的將軍,是不可能有一輛牛車可乘
的。騎馬吧,戰馬缺乏。為了節省馬匹馬力,秦獻公時已經下令禁止秦人在城內乘馬,禁止使
用戰馬耕田駕車。幾十年來,秦國官員對櫟陽城內的安步當車已經是習慣了。所有的大臣都沒
有軺車,只是幾位年屆古稀的元老,才有國君特賜的走騾作為代步。在這樣的都城中,人們是
無法想像魏國大梁、齊國臨淄那種車水馬龍的富庶繁華景象的。櫟陽的早晨從來很安靜,灑掃
庭除的市人也是疏疏落落的。雖說對櫟陽城這種平靜已經習以為常,但景監還是察覺到了今日
清晨的異常跡象。國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東商賈開的店舖,他們的貨品豐富,慇勤敬業,從來
都是黎明即起打開店門灑掃庭除,今日卻如何全都沒有開門?再看看,往日清晨出城耕耘的牽
牛農夫,也是一個沒有。國人開的幾家小鐵鋪也沒有了叮叮鐺鐺的打鐵聲。不對,一定發生過
自己不知道的異乎尋常的事情!昨夜,挑選並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後已經是二更天了,景監
幾乎是被人抬上臥榻的,一夜酣睡直像戰場野宿一樣深沉,又能知道何事?猛然想到六國分秦
,景監一下子緊張起來,放開腳步便向國府跑來。
  趕到政事堂前,景監卻聽到東側正廳傳出一陣轟然大笑,心中好生疑惑,便急趕幾步走上
台階高聲報道:「前軍副將景監晉見––」
  正廳傳出秦孝公聲音,「景監將軍,進來吧,就等你了。」
  景監跨進大廳,見黑紅兩色的寬闊房間裡,秦孝公在長案前微笑踱步。三級石階下的大廳
中分兩邊坐著四位大臣,分別是左庶長嬴虔、上大夫甘龍、中大夫杜摯、長史公孫賈。櫟陽令
子岸則站在中間正比比劃劃的學說著什麼,君臣幾個顯然是因為他大笑的。景監感到疑惑,看
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們,囁囁嚅嚅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著長史公孫賈後邊空著
的一張書案:「景監坐那裡吧。子岸,你把夜來的事再說說,讓景監也明白一下。」
  子岸就把昨夜謠言如何流傳、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領軍士搜捕拘禁六國商賈密探
的事說了一遍。說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現的六國密探在被拘禁後的狼狽醜態時,子岸繪聲繪色
,「有個長鬍子大肚子的楚國商人,正在一個老秦戶的家裡低聲吹噓魏國上將軍龐涓的厲害,
我帶著三個軍士躍牆進去,命令他跟我們走。他撲通跪在地上,拉長聲調就哭,『老秦爺爺,
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們不能殺我啦。』我說誰要殺你啊?跟我們去住幾天就行了。他
又哭,『不殺我叫我去何處啦?我有地方住啦。』我心中氣惱,大聲喊他,換個地方,叫你對
著牆吹噓魏國!他一聽嚇得渾身亂抖,不斷叩頭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歲
的小妾送給你啦,你馬上跟我去領走啦,不然我馬上送到將軍府上去也行啦。』––」
  還沒說完,君臣們就又一次同聲大笑,景監竟是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上大夫甘龍搖頭感慨:「危難當頭,人心自見也。此等人竟然也立於天地之間?怪矣哉。」
  「上大夫以為,該如何處置這些奸商啊?」中大夫杜摯雖是文臣,卻頗有粗猛之相,問話
高聲大氣。
  甘龍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來,便與山東諸侯勢不兩立。秘探斥候太得陰狠,唯有一策
,斬草除根,悉數殺盡。」
  秦孝公本來正準備將話題引入沉甸甸的秦國危機,卻不想杜摯無意一問,竟使他心念一動
,也想聽聽大臣們對這件事的想法,就沒有急於開口。待甘龍講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
心中不禁咯登一沉。秦孝公沒有想到他和元老重臣之間竟然會有如此之大的差異,他靜下心來
,準備再聽聽其他臣工的說法。
  甘龍話音落點,杜摯立即高聲呼應,「上大夫高見。山東奸商是我秦國心腹大患,不殺不
足以安定民心!」
  長史公孫賈看看廳中,微笑道:「茲事體大,當先聽聽左庶長主張。」
  左庶長嬴虔自然知道國君昨夜的佈置,但卻平靜回答:「嬴虔尚無定見。」
  「櫟陽令呢?你可是有功之臣啊。」公孫賈又問。
  櫟陽令子岸卻直衝衝回答:「長史為文章謀劃,咋光問別個?你呢?」他當然也知道新君
的命令而且也忠實執行了,但見左庶長不說,他也就不願說。春秋戰國幾百年血的教訓比比皆
是,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新君即位初期是權力場最動盪的時候,君主越年輕,這種動盪就越
大。這時候,誰都會倍加小心。這位赳赳勇武的櫟陽令,雖然在昨夜的動盪危機中被年輕君主
嚴厲斥責為「遲鈍」,但對這種權力場的基本路數卻絕沒有遲鈍。
  白面細鬚的公孫賈顯然很精細,沉吟有頃平靜作答:「我亦尚無定見。」
  此中大約只有景監對秦國面臨的嚴重危機最清楚,他對這些元老重臣們雲山霧罩的回答摸
不著頭腦。只有一個上大夫甘龍態度明確,但景監卻又極不贊同。然則不管他有何種想法與主
張,他都不能搶在前面講話。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比他年長資深,也比他位高權重。上大夫甘龍
是山東甘國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國的三世元老,秦獻公連年征戰在外時,從來都是甘龍主持國
政,學生門客遍及秦國,景監連給他當學生的資格都沒有。左庶長嬴虔是公室貴族、國君的庶
兄,更不必說他是統率三軍的實權重臣了。長史公孫賈職掌公室機密,常在國君左右,雖然沒
有兵權,可也是屈指可數的幾個樞要大臣之一。櫟陽令子岸是秦穆公時名臣由余的後裔,執掌
都城軍政大權,雖不是國府樞要大臣職位,但其實際權力卻是足以顛倒乾坤的,否則他如何敢
對長史公孫賈直言相撞?就連那個高聲大氣職位最低的中大夫杜摯,景監也不能與之相比。且
不說杜摯是甘龍的學生,僅以職權論,景監雖然也是職同下大夫的前軍副將,爵位比杜摯只低
了一等,但實際上卻是軍中朝中都沒有任何實際職掌範圍的一種職務––副將。杜摯卻不同,
他這個中大夫有一串後綴,叫做「輔上大夫視事兼領大田太倉」。輔上大夫視事,是確定他是
上大夫的處政副手;兼領大田太倉,是說秦國的農耕、糧食與倉儲都由他兼管。那時候,這可
是兩個最要緊的命脈權力。周王室將這一職務的大臣叫做「司土」,後來稱為司徒,是與司馬
(掌兵)、司空(掌工程)、司寇(掌刑)並列的重臣。這樣的中大夫,景監如何能比?要不
是新君親點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參加今日庭議,他是不可能有機會和這些重臣坐在一
起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景監是無所顧忌的。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做了一回秘密特使承擔了
重大使命,就要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和想法,真實的告訴國君和大臣們,使他們盡最大所
能拯救秦國,否則愧對國君重託。至於說出來後是否被採納,那不是景監此刻所想的。
  公孫賈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收斂,景監就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監以為,六國商
人密探不能殺,殺則對秦國有害。」
  「啪!」的一聲,中大夫杜摯拍案呵斥,「爾是何人?竟敢駁上大夫主張?」
  「在下乃赴魏國探密的金令箭使者景監。秦國面臨滅頂之災,決不能再給六國亡我之心火
上澆油!」
  「哈哈哈,同類相憐嘛。」一陣大笑,景監的話又被杜摯的尖刻嘲諷打斷。
  秦孝公眼睛一亮,但終於沒有說話,他還是要看一看。這時,左庶長嬴虔卻開了口:「杜
摯無禮。危難當頭,群策群力,聽景監說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帶兵大將,性格深沉暴烈,
平日又極少講話,他一開口便全場肅靜。
  杜摯出語刻薄,景監本想還以顏色,但他生性寬厚且見左庶長斥責杜摯,也就不再計較此
事。他再度向廳中君臣拱手做禮,亢聲道:「秦國弱小,六國強大,這是不爭之事實。六國會
盟,要共同起兵瓜分秦國。當此危機之際,若秦國誅殺六國商人密探,只會更加刺激六國,使
他們以拯救六國商賈為口實,迅速舉兵進逼。以秦國目下實力,我們能抵擋幾時?」
  公孫賈淡淡問道:「以你之見,不殺密探,六國就不舉兵了麼?」
  景監正色道:「不殺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國罷兵。然則,至少可使六國急切間找不到口
實大舉進兵,我秦國也可在此期間謀求對策。」
  杜摯哈哈笑道:「啊,景監將軍大有謀略嘛,謀劃個辦法出來。」
  景監沒有理會杜摯的嘲諷,自顧將一路的思索一口氣說了出來,「如今天下雖連綿征戰,
然但凡舉兵,都必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則,師出無名,士氣民心必然低落,聯兵作戰也
會很是困難。我秦國對密探若拘而不殺,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國願意同六國和解。若拘而盡
殺之,那就是公然和山東六國立時結下血仇。六國朝野都會對秦國恨之入骨,縱然我盡力斡旋
,怕也難逃兵災。正因如此,六國密探非但不能殺,還要保護其財貨,善待其人身,照常讓他
們在秦國經商,去留自便。此中輕重,請君上與列位大人權衡。」侃侃道來,有理有據,顯然
是一路苦思的結果。
  小人物一席話,大廳中卻竟是無人反駁,良久靜場。秦孝公大感欣慰。他沒有想到,這個
少年時期的小友竟然在大事上和自己如此不謀而合?作為老秦人,剛烈忠直恨則恨死愛則愛死
的漢子比比皆是,但要找一個既堅剛又柔韌懂得忍耐與等待的漢子,卻比鑄劍還難。要老秦人
誓死抗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那是一呼百應。但要老秦人迂迴曲折韜光養晦,那可是陽春之曲
和者蓋寡。連那些山東儒家名士如甘龍者,久居秦國,也都變成了固執倔強寧折不彎的牛脾氣
。作為國君,年輕的嬴渠梁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深厚和寬廣,自然深深懂得老秦部族的這種堅剛
性格是彌足珍貴的,否則,秦國四百年間何以立足天下稱霸西戎?然則,秦國上層的廟堂人物
們假若也都是這種人,秦國何以能成就大業?即如面臨的這場滅國危難,逞血氣之勇不難,難
的是冷靜忍耐顧全大局而後化險為夷。老秦人誰不恨六國密探?殺掉他們定然是舉國擁護。在
這時候能夠想到不殺自己最痛惡的敵人,反而要善待他們,這需要多麼寬廣的視野?需要克服
多少老秦人性格中的痼疾?更不要說景監還是個沙場征戰的年輕將領了。當秦孝公昨夜想到這
些時,他覺得自己是沉重的孤獨的。可是當景監慷慨冷靜的講出這些時,他是激動的欣慰的,
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孤獨了。
  剎那之間,年輕的國君對年輕的將軍產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這時候,左庶長嬴虔粗重的聲音響起,「景監將軍言之有理。以秦國目下實力,一個魏國
我們已經難以抵擋,豈能和六國同時為敵?」
  櫟陽令子岸也跟了上來,「子岸贊同左庶長所言,不殺密探。」他內心很清楚,國君本來
就命令不殺不掠,左庶長一講話便等於此事敲定。因為甘龍平日裡多主內政,對這種外事並沒
有多少決定權,這方面的大權在左庶長。
  公孫賈在每個人說話時都不斷點頭,此時平靜的笑道:「大局已經清楚。究竟如何?還是
君上抉擇吧。」
  甘龍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杜摯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說話。
  秦孝公這時輕輕一拍書案:「六國密探,暫且不殺,財貨不動,人身不傷。若六國動靜有
變,再殺之亦不為晚。彼在我手,何懼之有?然櫟陽令須得對六國密探嚴加監視,不許任何人
在半年內離開秦國,更不許逃走一個。否則,斬首無赦。」年輕國君在政事堂第一次顯示權力
,卻是不怒自威。
  「臣下遵命。」櫟陽令子岸肅然站起,高聲領命。
  「諸位,」秦孝公環視大廳神色肅然道:「今日庭議,實則已經開始。山東六國會盟,提
出六國定天下,對吞併小諸侯劃定勢力範圍。然則更為要緊的是,山東六國要瓜分秦國,將天
下七大戰國變成六大戰國。六國將在何時用何種手段實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然則可
以確定的是,秦國已經面臨百年以來最為深重的滅國危機。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秦國婦
孺皆知的一句老誓。當此存亡之際,我等君臣應同心謀國,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謀劃出穩妥的
對策與方略。」說完悠悠巡視一圈,「諸位不要有任何顧忌,那位先說都行。」
  場中又一陣沉默。在此之前,這些大臣們也都風聞了六國會盟的種種消息,其中不乏六國
密探有意透露給他們的各色流言。今日國君鄭重提出且要徵詢存亡大計,大臣們頓時感到了強
大壓力,打吧打不過,逃吧逃不脫,投降吧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個能夠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對
策,方能消解這場危機。可是,危機迫在眉睫,倉促間如何思謀得周全?一時間竟是誰也沒有
話講。
  上大夫甘龍博學多識且長期主持國政,為在座資深老臣,眼見眾皆默然,他沉吟思忖了一
番,謹慎開口,「老臣以為,六國會盟,吞滅諸侯,瓜分秦國,此舉不合於禮,亦不合於道。
我秦國本是平王東遷的開國諸侯,對王室居功至偉。秦國有難,天子不會坐視不理。老臣以為
當上書洛陽周王,以天子名義下詔,駁斥六國會盟謬誤,真相自會大白於天下。與此同時,我
秦國以王室名義聯合若干中小諸侯,組成一支數十萬之大軍抗衡六國兵馬。若能如此,則危難
可解,國家幸甚。」甘龍字斟句酌,一番話很是持重謹慎,絕不是明確決斷據理力爭,而只是
以「老臣以為如何如何」的商榷口氣說話。然則這恰恰是他的身份、權力與資望形成的一種矜
持,絕不意味著他曖昧含糊。
  景監對國中權臣的習慣、風格與錯綜微妙的關係一概不清楚,認為自己只要把自己想好的
說完便不負國君所託,誰的臉色也不看。此刻他聽完甘龍的對策,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卻又使
勁兒憋住。見無人說話,他咳嗽一聲正容發問:「上大夫對策,太過迂闊。周王室衰落到一片
孤城,自身尚且難保,六國誰會認這個天子?且不說周王不敢發,即或發了,一片詔告有甚用
處?至於以王室名義聯合中小諸侯,更是無法行通––」
  「景監大膽!」杜摯面色漲紅,搶斷話題高聲道:「上大夫所言極是。名正則言順,六國
會盟,周天子與秦國並天下諸侯同受欺侮。我秦國唯借天子名義聲討其荒謬,方可號召天下諸
侯組成多國盟軍!得道多助,如何能說迂闊不通?」
  「杜大夫,」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謀,言無顧忌,你急個甚來?」
  杜摯頓時語塞,「好好好,讓,讓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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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賈卻破例插了一句,「行則可行,然也確實無大用。君上明斷。」
  景監老老實實,「在下不贊同上大夫主張。但也還沒有想好的對策。」
  杜摯冷冷一笑,狠狠瞪了景監一眼,張張口欲言又止。
  左庶長嬴虔不斷輕叩書案皺眉沉思,這時抬頭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詔一點,可行而
無用。聯兵抗衡一點,有用但難行。且不說倉促拼湊的盟軍根本沒有戰力,僅僅建立多國盟軍
這一點,就極難做到。六國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二個中小諸侯國,軍馬總計約在三十萬左右,
的確是一個很大數目。但他們卻被六國分割在各個零碎夾縫中,兵馬根本無法越過大國而集結
。即或越過,也無法進入函谷關。還有,六大戰國本來就虎視眈眈的要吞滅中小諸侯,這些蕞
爾小國又豈敢激怒大國自送虎口?捉了我們的使者去大國邀功,倒是實實在在有可能。上大夫
,嬴虔以為,還得再謀良策為是。」
  甘龍有些尷尬,但還是呵呵一笑,「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當受教。」
  櫟陽令子岸冷笑道:「這些小不砬子諸侯,哼,讓他們跟在六國大軍後面分秦塊肉倒是可
能。要和秦國聯合,嘿嘿嘿,他們躲都躲不及呢。」
  「那你倒是有甚高明主張?拿出來啊。」杜摯面紅耳赤,彷彿自己的主張被駁了一般。
  「要我說,就和六國拚個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將手中短劍嗆啷拔出,噌的插進地
上方磚,咬牙罵道:「鳥!怕甚了?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戰場流的。當年老秦族還不是硬硬在戎
狄包圍中殺出了一塊地盤?既沒退路,又沒辦法,說來說去還不是個打?還不是死戰到底一條
路?請君上下令,做二十萬孝服,血戰六國!子岸請命做先鋒大將,不斬首十萬首級,誓不生
還!」這個名臣後代慷慨激昂,聲淚俱下,顯然對這種廟堂庭議的絮叨極為不耐,竟忘記了這
裡是政事堂。然則他這一番激昂怒罵與慷慨請戰的確是老秦人的本色,倒嚇得從來沒有打過血
仗的杜摯和公孫賈瞠目結舌。
  左庶長嬴虔變色,「子岸,把劍收回去。這裡是政事堂,不是戰場。」嬴虔是秦軍統帥,
又是威震三軍的猛將,也只有他才能震懾住老秦人特有的本色衝動。
  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劍,沉著臉重重坐回案前唏噓拭淚。
  秦孝公面色如常,對子岸的激烈慷慨彷彿沒有看見,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他此刻只是感
覺到,有嬴虔這位庶兄,他省了一半力氣。有嬴虔擋一擋,他便對每個人的主張都有充分思考
的餘地。當然,對子岸那樣的主張是不用思考的。那是一條悲壯的殉國之路,退無可退時,也
只有拔劍而起浴血疆場與國家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準備,那是用不著多想的。危難之際,主
戰將士的勇烈剛猛永遠是最可貴的。他作為一國之君,可以不納其言,卻無論如何不能傷其心
。他從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遞給他一方白布汗巾,慨然一歎,「子岸哪,果真秦國無路
可走時,我也會和你一樣血戰到底的。在座大臣們,也都會拔劍而起的。」
  「哇––」的一聲,子岸竟是放聲大哭。
  一時間,廳中君臣人人拭淚,個個唏噓。
  秦孝公站在廳中,緩慢沉重的問:「諸位,秦國真的是無路可走了麼?」他看著唯一沒有
講話的景監。只要有一個人沒講話,秦孝公就不會講出自己的想法,他要最大限度的將自己的
決策建立在臣下主張的基礎上,如果臣下闡述充分,他自己寧可不說而全盤採納。新君即位,
要大臣們齊心協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在推行自己的主張。除非像昨夜那樣的
緊急關頭必須當機立斷,秦孝公寧願讓臣下來斷事。這樣做,既是他的思謀結果,也是他的性
格所致。
  「君上,列位大人,」景監站起來沉吟著,「我有一策,恐有失大雅,不知當講不當講。」
  秦孝公爽朗大笑道:「生死存亡,無所不用其極。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說吧,我等聽聽
這不雅之策。」杜摯憋不住「吭哧」一笑,又連忙摀住嘴低下頭。
  景監卻是落落大方,朗聲說道:「景監思謀,目下惟有一計可用:秘密遊說六國,重金收
買權臣,分化六國,延緩時日,使六國分秦盟約自行瓦解。六國之中,齊國與我秦國不搭界,
不會主動當頭羊。韓國燕國最弱,也不會單獨攻秦。魏楚趙三國分秦最力,也是最有實力最有
可能單獨攻秦的。而魏楚趙三國,均有酷愛財色的權臣。尤其魏國,因魏王酷愛珠寶名器,大
臣多有貪風。我們只要以重金美女賄賂,並許以其他好處,此等權臣決然不會令我們失望。若
此三國不動,六國分秦自然拖延,拖則盟約自潰。」
  「諸位,果然是不雅之策啊。」秦孝公不禁一笑。
  廳中大臣一齊大笑。杜摯笑得眼淚鼻涕拭抹不及,連連咳嗽。甘龍則皺著眉大搖其頭,「
美女重金?成何體統?豈不令天下恥笑?」公孫賈則只是大笑,卻不說話。櫟陽令子岸嘖嘖嘖
撇嘴,「景監哪景監,虧你想得出!」左庶長嬴虔微微一笑,卻是默然沉思。
  惟有景監沒有一絲笑意,一臉茫然的看著國君和大臣們。
  嬴虔霍然站起,「景監之策,醜歸醜,有大用。話說回來,方今天下,那國不是陰狠歹毒
挖牆腳?趙成侯錚錚一條漢子,為了爭取魏國,硬是將自己的美妾送給了魏王。楚國還不是賄
賂齊國大將田忌三千金,才使齊楚罷兵?龐涓那小子號稱名士,為了做丞相,還賄賂魏王的狐
姬呢。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有何忌諱?說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道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想不到
使陰招罷了。目下六國逼我們用陰招,我們就用,怕他何來?」
  公孫賈沉吟道:「敢問上大夫,府庫有金幾多?秦國有美女幾多?」
  甘龍冷笑,「老夫只知道金不足五千。美女幾多?哼哼,大約只有長史知曉。」
  公孫賈彷彿沒察覺甘龍的嘲諷,自顧道:「五千金?設若魏楚趙三國各有兩名權臣,那就
是六人。除去特使的秘密活動金、搜羅美女金,大約每個權臣只能得到三百金。魏楚趙三國的
權臣從國王那裡得到的賞賜,動輒就是數百金,胃口極為貪婪,三百金他們可能看都不看。若
果沒有萬金之數,此計難行。景監將軍,你以為如何?」
  作為一個鏖戰沙場的低級將領,景監確實不知道國府拮据到如此地步。公孫賈所說,又的
確是實情。一時間景監愣在廳中,竟是無言以對。
  杜摯一副頗為認真的神情,「我倒是可以將先君賞賜的三百金,送給景監將軍,可也是杯
水車薪,難以為繼啊。」
  甘龍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八百金,夠麼?」
  突然之間,一直在踱步沉思的秦孝公卻眼睛發亮,似乎因此而悟到了什麼,站在那裡良久
未動,似乎又在盤算什麼。一時間,他竟是目光炯炯的掃視廳中,「諸位,六國利劍已刺我咽
喉,國家危亡決於旦夕之間,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義,不擊半渡之兵,敗師
辱國,詒笑天下。但是,宋襄公失去的畢竟只是小霸主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縛手腳,老秦
人就要亡國滅種。六國要滅秦分秦,最為歹毒的就是前後夾擊。東方大兵壓境,同時策動西方
戎狄叛亂。那時候,老秦人只怕連回到隴西河谷的退路都沒有了。他們要將老秦部族斬草除根
,我們連投降都不會被接受。這就是亡國滅種,請諸位掂量。」猛然,他背過身子,肩膀一陣
微微的顫動。
  一時間舉座動容,一股凜冽的冰涼驟然滲透每個人的脊梁骨。
  公孫賈亢聲道:「君上抉擇就是,臣等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他本是極少鮮明表態之人
,此刻竟也是滿面通紅之喘粗氣。「赴火蹈刃,死不旋踵」是流傳天下的墨家誓言,說得是墨
家弟子追隨墨子,每臨危局,人人爭先赴險,死也不會轉過腳跟逃跑。今日公孫賈將這句誓言
用在這裡倒是分外令人感奮。眾人不禁齊聲慷慨,「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秦孝公已經轉過身來,聲音略顯諳啞,「嬴渠梁的血,會與老秦人流在一起的。」
  「君上––」幾位大臣連同景監,一起匍匐在地,哽咽不止。
  秦孝公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語氣轉為平靜,「諸位請起,老秦人也不是好欺侮的,我等
還是得拿出個主見來,否則,無顏面對國人。」
  「但憑君上抉擇!」大臣們異口同聲。
  「的實說,景監之計不失為應急奇策。」秦孝公走下三級台階,緩緩的踱著步子,「重金
美女,重金是要害。至於美女,有則也好,沒有也無傷大局。國府所存八千金,不能動用分毫
,那是秦國十萬大軍的命脈。另則,也不能向民眾緊急徵收。百年動盪征戰,秦國民眾逃亡過
半,留下來的都是老秦人。他們已經快被搾乾了,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只剩下老秦人的一腔
熱血了。國府再艱難,也不能打他們的主意。」年輕君主說到這裡,已經是兩眼含淚,沉重得
停下來低頭喘息。有頃,秦孝公抬起頭激昂的開口,「國難當頭,金從何來?嬴渠梁身為秦國
之君,願將國君私庫的兩千金拿出,再將公室所存的周王室歷代賞賜的寶物珍品一併獻出。其
餘尚有缺額––」突然,他不再往下說了。
  剎那間,政事堂大廳肅然無聲。大臣們被這位年輕君主的宣佈深深震撼。自古以來,國君
啟用私庫並獻出所有庫藏珍寶者,聞所未聞。國君私庫,其實也是國庫的一種變相形式。這些
金錢珍寶主要有兩大用途,一是用來供國君宮室日常支用,一是賞賜有功臣民。因為這兩種用
途都由國君決定,而無須通過國家財政大臣,所以歷來的習慣便將宮室府庫認做國君私庫。秦
國宮室歷來簡樸,國君的護衛、內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種文吏官署,加起來也只有不到
一千人。秦國國君的嫡系宗族也歷來不住宮室,而是與所有的秦國大宗族一樣,除了老幼女人
在封地耕作,男子幾乎全部在軍隊之中,不要宮室供養。這樣一來,秦國宮室私庫的金錢的主
要用途,實際上就是賞賜和撫恤戰死的將士。對於一國之君,治下的威權少不得官與祿兩個字
,國君府庫沒了金錢珍寶,意味著一國之君將淪落到對功臣賞無可賞的慘狀,任誰想來都會心
底發虛。臣下天職,便是與君分憂。國君家徒四壁,大臣顏面何存?
  廳中六位臣子唰的站起,一齊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髮蒼蒼的甘龍渾身顫抖,「君上一國之君,豈能一貧如洗?請君上收回成命,甘龍願獻
千金哪!」
  「左庶長嬴虔願獻三百金,並家傳蚩尤天月劍!」
  「長史公孫賈獻三百金!」
  「櫟陽令子岸獻五百金,外加家傳嫘祖軟甲!」
  「中大夫杜摯獻三百金!」
  景監大哭,「君上,景監惟有五百刀幣啊。」
  秦孝公靜靜的站在廳中,沒有一滴眼淚。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們深深一躬,「如此,嬴渠
梁謝過諸位了。上大夫請起,諸位請起吧。」待大臣們唏噓起身,他平靜的向廳門吩咐:「黑
伯,今日之內,闢出專庫,接納諸位大臣的獻金。」黑伯答應一聲,疾步而去。秦孝公環視廳
中微笑道:「諸位且莫傷感。金錢乃人世流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用得其所,方為無價至
寶。不得其所,銅臭如糞土。縱然一國之君,概莫能外。秦國若有富強之日,嬴渠梁當十倍償
還諸位。公孫長史,請記下嬴渠梁今日諾言。」
  公孫賈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將轉於太史,刻簡留存。」
  「諸位以為,何人堪當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斂笑容,轉了話題。
  甘龍慨然道:「此策乃景監將軍謀劃,將軍必有成算,當以景監為使。」
  「嬴虔亦贊同景監為特使。」左庶長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贊同。」公孫賈、子岸、杜摯齊聲表態。
  秦孝公點點頭,似乎對大臣們出乎意料的一致並沒有感到意外。他看著景監,「景監以為
如何?」
  景監躬身,肅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秦孝公默默注視著景監,淚水驟然溢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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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暮春初夏,雖說已經是草長鶯飛,但渭水平川的早晚還是頗有涼意的。尤其是河谷山口,
早晚時分的涼風尚有些須寒冷。太陽距離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勞作的櫟陽秦人便開始絡繹
不絕的回城了。但在城南櫟水岸邊的高坡風口上,卻有一個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風吹得他的長
衫啪啪做響,仍舊沒有離開。兩丈之外的窪地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默默的守候著。
  秦孝公已經這樣一動不動的站了一個時辰。河中碧綠明亮的波濤已經變得金黃幽暗了,風
中的暖意已經消退,暮色蒼茫的原野竟有涼如秋水的蕭瑟寒氣。這一切,二十二歲的年輕君主
都沒有察覺,他只是遙遙望著已經淹沒在暮色中的東方遠山,長長的沉重的嘆息。分化六國所
需要的萬金之數雖然湊齊了,他卻沒有絲毫的輕鬆寬慰,反倒被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寢
食難安。一想到母親那慈和平靜的笑容,他心中就像刀鑽般難過。
  那天政事堂庭議之後,他忙於聽匆匆趕來的雍城令稟報民情,又商議確定了繼續安定民心
的措施。雍城令剛走,景監又急急趕來稟報派赴大梁的密探傳回的急報,說魏楚趙三國大軍按
兵未動,詳情不知。兩人商議了半天,還是揣摩不透發生了何種變故?決定繼續籌集重金,不
管發生何種變故,分化六國的方略不變。景監走後,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來端詳羊皮大圖,
卻一頭栽倒在書案上摔倒了。醒來時分,白髮如雪的母親正坐在榻旁靜靜望著他。母親沒有流
淚,甚至沒有嘆息,見他醒來睜開眼睛,反而向他慈祥的微微一笑,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回身
端過銅鼎打開鼎蓋,將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端過來就要餵他。在嬴渠梁的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
餵過他吃飯,即或在孩提時候生了病,母親也要看著他自己坐起來吃飯。目下自己已經做了國
君,年邁蒼蒼的母親卻端起了食鼎要餵他吃飯?嬴渠梁霍然坐起,掀開毛氈:「娘,沒事,我
自己來。」母親又是微微一笑,「沒事就好,也該沒事呢。」待嬴渠梁大口吃喝完畢,汗津津
站起來時,母親也從繡墩上站了起來,靜靜的看著兒子,「渠梁,娘有兩千金,還有幾件珠寶
,都給你準備好了,讓黑伯來搬走吧。」驟然間,嬴渠梁淚水奪眶而出,「娘!你,你都知道
了?」母親微笑著點點頭,「這兩千金,是秦國後宮四百年星星點點留下的,今日也派個正當
用場。」嬴渠梁肅然跪在了母親面前,「娘,渠梁無能,使秦國蒙受恥辱,使一國太后蒙羞。
渠梁請受責罰。」霍然脫去長衫,露出汗津津的脊梁。母親扶起了他,替他穿好長衫,又為他
拭去臉上的淚和汗,溫和的斥責他,「渠梁大錯了。娘豈不知能屈方能伸?都像你公父那樣硬
打硬掙,秦國未必成得大器。渠梁,娘知道你,老秦人就是缺乏個忍字。你有,娘信你。」二
十二歲的年輕國君第一次感到了白髮親娘的親和溫暖,竟是忍不住抱住母親哽咽起來。母親抱
著他的頭,撫摩著他的長髮,一任他痛哭流涕。最後,娘對他說:「渠梁,娘對你只有一個規
矩,按時辰吃飯,最遲四更天睡覺。秦國的重擔在你肩上,要有後勁兒。能答應娘麼?」嬴渠
梁記得自己是認真點了頭的。
  當黑伯帶領內侍從太后庭院搬出兩千金和珠寶時,秦孝公派景監查點登記,竟發現母親頭
上的金釵和平日須臾不離的一隻珠玉枕也在裡邊!景監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執意要送回給太后
。黑伯在旁邊看得直擦眼淚。秦孝公默默擋住了景監,咬著牙吞回了自己的淚水。他知道,送
回去才會真正令母親傷心。但是,這兩件彌足珍貴的東西對母親畢竟是太重要了。那支劍形的
金釵是周天子賜給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面有王室徽記和「洛陽尚坊」的古篆刻,是歷代秦國第
一夫人的標誌,絕非一支尋常的金釵。那塊珠玉枕,更是公父秦獻公著意為母親精工打造的。
那是一塊晶瑩碧綠的藍田玉,兩端各鑲嵌了一顆紅得像火焰一樣的珍珠,夜來入睡,小珍珠的
幽幽微光總是將母親的臉映襯得分外艷麗。更重要的是,公父將他的一把短劍重新熔鑄,鑲嵌
在了兩端枕頂。母親告訴兒子,那是父親在時時守護著她。小妹其所以取名熒玉,正是據此熒
熒玉枕而來。母親雖是秦國太后,但畢竟也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失去了夫君的寡居女人。這兩
件東西對於任何一個女人,都是不可能捨棄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徵著她的尊貴身份,一件
寄託著她的悠悠思戀。可如今,母親是兩件一齊拿了出來,而且還是那樣平靜的拿了出來。但
是,嬴渠梁卻從母親那帶有笑紋的眼睛裡看見了晶亮的淚光,看見了母親心田流淌的血。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
哀。」這是母親年輕美麗的時候最愛唱的《小雅》,那是妻子等待長久出征的夫君歸來的一首
歌兒。那時候,嬴渠梁不明白母親為何總是唱這首讓人直想哭直喘不過氣來的歌兒?當他後來
跨上戰馬揮動長劍衝鋒陷陣歸來時,他終於聽懂了母親的歌兒。奇怪的是,公父戰死後,母親
就再也不唱這首歌兒了。那時候,嬴渠梁依然不懂母親的心。這一次,年輕的國君覺得自己終
於懂了––母親的心田犁下了那麼多的傷口,卻要給自己的兒子留下博大溫暖的胸懷。
  身為人子,秦孝公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強烈愧疚。
  不願多想,又不能不想。年輕的國君在寒涼的晚風中竟是不能自拔了。
  猛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驚醒了他。一回身,見景監已經丟掉馬韁疾步爬上高坡。秦孝公
心中一驚,莫非六國發兵了?
  景監上坡站定,氣喘吁吁道:「君上,北地令遣使急報,趙國一隊商旅越過膚施,從我西
北部穿過,向隴西戎狄部族聚居區進發。北地軍士抓住了一個掉隊商人,嚴刑拷問,商人供出
商旅是趙國派出的秘密特使,他是特使護衛,使命如何還不知曉。」
  秦孝公沉思有頃,「商旅目下能走到哪裡?」
  「大約已經進入隴西大山,追是來不及了。」
  「景監,這趙國,為何要向戎狄部族派出特使?」
  「君上,景監無從知曉,只是覺得趙國舉動極不尋常。」
  秦孝公看著東山上的一鉤新月,悠悠道:「景監,我覺得這裡邊有一個大陰謀。六國分秦
的具體方略我們雖然還不清楚。但我這幾天總在想,假如我是魏王、龐涓和趙侯,我當如何一
舉使秦國潰敗?他們和我們都知道,僅僅靠戰場用兵,很難吞滅一個畢竟還沒有喪盡戰力的秦
國。幾百年歷史證實,沒有內亂,一個大國很難崩潰。如果他們也是這樣想,那麼吞滅秦國最
狠的手段就是內外夾擊。前日得報,魏楚趙三國按兵不動,我們不解其中原由,然則我內心總
是覺得不對。仔細琢磨,他們似乎是在等待。等待何物?說不清楚。今日北地令的急報,倒使
我茅塞頓開了。」
  景監急問:「君上是說,趙國要在秦國策動內亂?」
  「你以為不是麼?」秦孝公回過頭來。
  景監醒悟,驚出一身冷汗,「若果戎狄生亂,那可是洪水猛獸,如何得了?」
  秦孝公冷笑:「戎狄部族三十多支,豈能全部生亂?目下急務,是要確定哪些部族有危險
,方可有備無患。」
  「君上,對戎狄事務,左庶長最熟。」
  「對,立即回城商議。」秦孝公說著已經向坡下急走。
  回到櫟陽政事堂,已經是月上柳梢頭的初更時分。左庶長嬴虔急急來到國府時,秦孝公剛
剛用過一鼎湯餅。黑伯添了燈油,蓋好燈座上的大網罩,便輕步退出,靜靜的守在門外陰影裡。
  景監首先向左庶長嬴虔報告了北地令的急報,秦孝公又講了自己的推測判斷。嬴虔聽完,
竟是陰沉著臉沒有說話。半晌,他起身走到書房的大圖前,用手中短劍敲著秦國西部,又劃了
一個大圈道:「戎狄部族三十四支,聚居在涇渭上游六百里的河谷山原。自先祖穆公平定西戎
以來,戎狄部族除部分逃向陰山以外,大部成為秦國臣民。自那時起,老秦人逐步遷到了渭水
平川,將涇渭上游河谷全部讓給了戎狄部族定居。兩百多年來,西部戎狄一直沒有滋生大的事
端。厲公、躁公、簡公、出子四代一百餘年,荒疏了對西部戎狄的鎮撫約束。獻公二十年,又
忙於和三晉大戰,也無暇顧及西部戎狄事務,又將駐守隴西的三萬精兵東調櫟陽。如此一來,
西戎各部族和國府就有所淡漠疏遠。但賦稅兵員年年依舊,並無缺少。秦國十萬大軍中,目下
還有三萬餘名戎狄子弟。從根本上說,戎狄部族不至於全部大亂。但是,據我帶兵駐守西戎時
所知,戎狄部族有五六支原來在九原、雲中一帶遊牧,和燕國趙國關係甚密。要說生亂,可能
這幾支危險最大。」
  「這是哪幾支?定居何地?」秦孝公目不轉睛的盯著地圖問。
  嬴虔指點著地圖:「陰戎、北戎、大駝、西、義渠、紅髮幾族,所居地區在洮水夏水流經
的臨洮、抱罕、狄道這一片。」
  「他們大約有多少人口?多少兵力?」
  「先君獻公曾下令實行戶籍相伍。那時初查,六部族人口大約在三十餘萬。兵力不好說,
戎狄部族從來是上馬做兵,下馬耕牧。若以青壯年男子論,當有近十萬不差。」
  「哪個部族最大?最危險?」
  「西最大,部族有十萬之眾,青壯當有三四萬之多。其部族首領曾經自封為王,和燕趙來
往也從未間斷。」
  秦孝公大是皺眉,沉思不語。櫟陽城箭樓的刁斗之聲清晰傳來,聽點數,已經是三更天了。
  「二位以為當如何應對?」秦孝公終於抬頭問話。
  「六國在西部策反,委實狠毒。西戎若亂,我們不打不行,打又力不從心。目下秦國的兵
力分散在東部四國的邊界,若集中西調,又恐六國乘虛而入。」嬴虔沉重躊躇。
  景監也是憂心忡忡,「我,一時間也沒有主意。」
  「咚!」的一聲,秦孝公一拳砸在書案上,霍然起立道:「不怕!我們也來利用他們的空
隙,走一步險棋。」他大步走到地圖前,「你們看,六國在函谷關外等待。西部戎狄縱然叛亂
,必然也有等待六國先動之心。戎狄畢竟較弱,很怕被秦軍先行吃掉。況且急切間他們也難以
一齊發動。這就有一段兩邊等待,謀求同時動手的空隙。我們目下就要鑽這個空隙,且要迅雷
不及掩耳!」
  「咋個鑽這個空隙?」嬴虔景監齊聲急問。
  「我意,大哥立即秘密調動東部兵力,向西開進到戎狄區域的大山裡隱蔽。戎狄不動我不
動,戎狄若動,我必先動,且必須一鼓平定。同時,景監立即攜帶重金到魏國秘密活動,至少
拖延其進兵日程。只要打破任何一方,秦國就有了迴旋餘地。」他喘了一口氣,「假若大哥西
進期間,六國萬一進兵,那就只有拚死一戰,玉石俱焚了。」
  嬴虔霍然起身拱手道:「給我三萬鐵騎,嬴虔踏平戎狄!」
  「不,五萬!不戰則已,戰必全勝。」
  景監沉吟道:「君上,東部太空虛了。我們只有五萬騎兵哪。」
  秦孝公慨然道:「老秦人盡在東部,嬴渠梁也是百戰之身。存亡血戰,舉國皆兵,何懼之
有?」說完,回身到書架旁的一個銅箱中捧出一個小銅匣打開,雙手鄭重的遞給嬴虔,「左庶
長,這是上將兵符。」
  嬴虔雙手顫抖著接過青銅兵符,兩眼含淚,竟是哽咽出聲。作為統兵大將,他自然知道這
上將兵符意味著什麼。它是只有秦國國君才能使用的無限制調動全國兵力的最高兵符。三百年
中,只有秦穆公曾經有一次將它交給了蕩平西戎的統帥由余。而今,年輕的君主將上將兵符親
自交到他手,無疑是將秦國的生死存亡交給了他。而這位年輕的弟弟,留給自己的卻是孤城一
片和準備最後一戰的悲壯。老秦國有這樣的國君,嬴虔有這樣的兄弟,豈能不感奮萬端?
  君臣三人心裡都清楚,秦國雖然有十萬軍隊,但半數是步兵和老舊的戰車。只有這五萬騎
兵是由清一色老秦人組成的精銳鐵騎。在戰國初期,笨重的車戰已經漸漸隱退,快速靈動而又
衝擊力極強的騎兵漸漸成為最有戰力的新兵種。這種騎兵就是當時聞名天下的「鐵騎」。所謂
鐵騎,就是戰馬和騎士均用當時上好的精鐵馬具與盔甲兵器裝備起來的集團騎兵。馬蹄裝有鐵
掌,使戰馬能夠在任何粗糙的地面奔馳而不懼荊棘尖刺;馬頭裝有鐵片與皮革相連的面具,使
步兵弓箭對戰馬的威懾大大減弱;馬具也用重量輕硬度高韌性好的精熟鐵,代替了又重又厚又
軟又脆的銅質馬具;馬上騎士的兵器也從長大的矛戈演變為輕型刀劍,這種刀劍普遍用精鐵鑄
造,長短一般在三尺左右,鋒銳輕捷,便於集團衝鋒格殺。面對笨重緩慢的戰車與步兵結合的
古典方陣,這種鐵騎發動的狂飆一樣的集團衝鋒,具有摧枯拉朽般的威力。戰國初期,這種鐵
騎以魏國最為精良,韓國趙國次之,楚齊秦燕四國不相伯仲。秦國崛起於西陲,久有馬上作戰
傳統,本來就沒有戰車兵種。然而秦國成為大諸侯國之後,春秋時期力圖摹仿中原大國的軍制
,將原來大部分裝備粗簡的騎兵變成了戰車兵。進入戰國初期,鐵騎湧現且戰法發生了重大變
化,秦國卻因為精鐵缺乏和人口減少而不可能擁有更多的精銳鐵騎。這五萬鐵騎所需要的精鐵
,大部分都是從韓國買來,輾轉偷運進入秦國的。當初秦獻公精心遴選出五萬老秦子弟兵組成
的秦國鐵騎,實際上成為秦國唯一一支可以隨時開出與山東諸侯作戰的防衛力量。如果全數開
赴隴西,秦國東部只剩下千餘輛老舊戰車和兩三萬步卒,一旦強敵入侵,後果何堪設想?然則
面臨兩面夾擊的絕境,不這樣孤注一擲,西部叛亂東部大戰,後果又何堪設想?
  君臣三人默然相視間,天邊隱隱電閃,轟隆隆一陣悶雷從屋頂掠過,細密的雨滴打在書房
窗欞上唰唰做響,猶如萬蠶食桑,又如清風過竹。
  景監一驚,「老霖?不好!」他閃過的念頭是,道路泥濘,數萬騎兵何以行軍?
  嬴虔卻是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廊下。仰望夜空,但見雲厚天低,櫟陽城一片漆黑,萬籟俱
寂,唯聞天地間無邊無際的唰唰雨聲。這種雨聲,不急不緩不疏不密不間不斷,其徐緩舒展有
如上天撒開一幅細紗覆蓋大地。這是恍若春雨卻又比春雨更厚實的初夏之雨,正是關中年年難
免的四月老霖雨。其時春耕方完,播種已了,上天的綿綿細雨來得正是妙極。它既不是能夠衝
開地皮暴露種子的暴雨,又能夠徐徐滋潤土地徹底消解春旱,堪稱關中大地的時令好雨。渭水
平川,撒種皆收,正是因了這種天下難覓的風調雨順。每年四月初,秦國民眾都要祈禱這一場
霖雨及時降落。不想今年的老霖雨來得竟是比往年早了半個多月,確實是有點兒異乎尋常。嬴
虔仰頭望天良久,猛然間竟仰天大笑。
  秦孝公淚水盈眶,大步走到院中向黑沉沉的夜空深深一躬,「上蒼有知,若秦不當滅,嬴
渠梁當永不負天。」剎那之間,景監恍然大悟,激動得衝到庭院中雙手向天揮舞,「上天啊,
好雨!秦國有救了!」
  君臣三人同聲大笑,一任綿綿細雨將他們淋個透濕。
  這場早到的老霖雨當真抵得上千軍萬馬。它既遲緩了六國進兵的時日,又給了秦國五萬鐵
騎一個秘密運動的絕佳機會。大雨連綿的日子,任何一國的騎兵和步卒都不會做長途跋涉,更
別說笨重的戰車。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在於,糧草輜重的跟進是根本無法解決的。所以,雨季
不用兵幾乎是整個古典戰爭時代的鐵則。然而秦國面臨生死存亡的兩面夾擊,這場連綿霖雨卻
成了最好的掩護。老秦人是從西周末年和春秋時代的戎狄海洋中殺出來的部族,其勇猛剽悍與
頑強的苦磨硬鬥是天下所有部族都為之遜色的。那時候,汪洋大海般的蠻夷部族從四面八方包
圍蠶食中原文明,若非齊桓公九合諸侯、尊王攘夷,中原文明將被野蠻暴力整個吞沒。正是如
此,孔子才感慨的說,假如沒有齊桓公,中原人都將成為袒著胳膊的蠻夷之人!其時戎狄部族
和東方蠻夷氣勢正旺,他們剽悍的騎兵使中原戰車望而生畏。雖然是依靠一百多個諸侯國同心
結盟最終戰勝,卻也使中原諸侯大大的傷了元氣。但就在那血雨腥風的數百年間,秦部族卻獨
處西陲浴血拚殺,非但在涇渭上游殺出了一大塊根基,而且在戎狄騎兵攻陷鎬京時奮勇勤王,
以騎兵對騎兵,殺得東進戎狄狼狽西逃,從而成為以赫赫武功立於東周的大諸侯國。老秦人犧
牲了萬千生命,吃盡了中原人聞所未聞的苦頭,也積澱了百折不撓傲視苦難的部族品格。秦孝
公和他的臣子們都知道,雨天行軍對於山東六國是不可思議的,但對於老秦人卻是尋常得緊。
而且目標就在本土之內,根本不用攜帶糧草輜重,沿途城池便可就近取食。以秦軍的耐力,旬
日之間便可抵達隴西大山。如果戰事順利,秦軍班師之後便可全力防範東部,由兩面受敵變為
一面防禦。
  這就是一場老霖雨將要造成的戰事格局。
  左庶長嬴虔冒雨匆匆走了。他要立即調兵遣將,當夜便要派櫟陽城的騎兵以千人隊為單位
陸續上路。斥候要出動,糧草使者要出動,兵器馬具要檢查,行軍的秘密路線要確定,集結地
點要預先警戒等等等等,事情是太多了。更重要的是,嬴虔第一次以左庶長之身擔任全軍統帥
,身邊沒有久經錘煉的一班軍務司馬,事無鉅細幾乎都要他一個人獨立決斷了。
  「君上,能否給左庶長派出一個副將?」景監輕聲道。
  秦孝公重重的嘆息一聲:「有當然是好,可人在何處呢?你倒是堪當此任,可又派誰做秘
密特使呢?子岸也可,可這櫟陽城守將又派誰呢?你不見政事堂一班大臣,青黃不接,文武不
濟,有幾個堪當大任的人哪?無法之法,只好勉力支撐了。好在五萬騎士久經戰陣,統軍大將
或可順當一些。」
  景監一陣沉默,拱手道:「君上,我也去準備了。若無意外,我當後日出發。景監告辭。」
  秦孝公微微一笑:「景監呵,你這不能露面的秘使可是個用心思的活兒,我倒想派個幫手
給你,如何?」
  「景監謝過君上,但不知何人為副使?」景監很是興奮。
  「別忙,不是副使,是個幫手。人嘛,我還得想想。」年輕的君主露出罕見的神秘笑容。
  景監也不由自主的一笑,卻也不好再問,便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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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天地蒼茫,細雨霏霏,清晨的櫟陽城竟是秋天般的冰涼。
  櫟陽城內有一條狹窄的無名小街。這裡住著一個有名的老秦人,他便是做了四十年石工的
白駝。老人清早起來,抬頭望望黑沉沉厚騰騰的烏雲,低頭看看小院中還沒有泛出光亮的夯土
地,虔誠的跪在石板屋的淺簷下向天禱告:「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的下吧,一個春上都沒有
雨了。甚時這院子泛亮了,上天再晴吧。」這時,老人聽見了「啪,啪,啪」的拍門聲,不輕
不重,很有節奏。老人小心翼翼的向門口走來,極力不讓自己滑倒。老秦人的民諺,男跌晴,
女跌陰。男人雨中跌倒了,天就要放晴,如何得了?待老人小心翼翼的一步步走到門口,拉開
石門,卻驚訝的站在那裡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一輛牛車拉著一方用黑布包裹的大石,牽牛趕車的是一位和他一樣白髮蒼蒼的老者。車後
站著的是一位粗黑布衣的後生。趕車老者拱手做禮,「敢問足下,可是白駝老人?」
  櫟陽城有牛車的絕非尋常人家。老人連忙拱手:「石工白駝,見過大人。」
  「我想請足下刻一大石,一百老刀幣,不知可否?」
  刻石?老石工感到驚訝。連年征戰,死者無算,暴屍荒野尋常事,何曾有人給死者立碑刻
石?他已經二十年沒有給人刻過石碑了。今日此人要刻石,莫非國府裡有大人物崩逝了?況且
工錢高出尋常三倍之多,尋常平民誰有如此氣魄?又覺不對,公室石刻,歷來是櫟陽令派遣里
長傳令他進宮服徭役的啊,何曾有上門做請的?老石工惶惑中不及多想,深深一躬,「粗使活
計,何敢當一請字?請大人站過,我喚街鄰前來搬石。」
  「不勞不勞,我自搬進來便是。」老者從容拱手,一轉身從平板牛車上將大石橫著翻起,
微微蹲身背靠大石,輕輕的「嗨」了一聲,已經將大石背起。白駝老人慌得連忙讓路,驚訝面
前老者竟有如此大力,一不小心,腳下打滑,已經跌倒在院中。白駝老人慌得忙不迭跪在泥地
裡向天叩頭,高聲禱告,「上天哪上天,小民不意滑跌,你可不能不下雨啊!」牛車後一直沒
說話的黑衣後生快步走過來扶起老人,「老人家,男跌晴,女跌陰,老人家跌得下連陰。你怕
老天不下雨麼?」白駝老人禁不住嘿嘿嘿笑個不住,「後生啊,我看你是個貴相。你這個咒解
得好,解得好啊!老人跌得下連陰?虧你想得出!老秦國不能沒有雨啊。」黑衣後生笑道:「
民心就是天心嘛,上天還能另一套?老人家,進屋吧,院子裡淋雨呢。」這時,背大石的老者
已經穩步走到了中間沒有門的石刻坊,小院中留下了足足有半尺深的一串腳印!老者似乎對這
裡很熟悉,一蹲身便將大石板擱在了最適合鑿刻的木座上。待黑衣後生將白駝老人扶進來,黑
衣老者已經氣定神閒的站在那裡了。老石工上下打量,驚訝得合不攏嘴,深深一躬,「老哥哥
,真道天人神力。」
  黑衣老者笑道:「白大哥,不敢當。看看這塊石板吧。」
  老石工走到石架前一瞄,已經從黑布沒有包嚴實的角落看出這塊石板並非新採的山石,而
是一塊很難打鑿老青石板,不禁拱手問道:「老哥哥幾時來取?」
  「請白大哥目下就做,我等在此守候,刻完搬走。」
  「老朽多年未動斧鑿刻刀––」白駝老人有些忐忑,實在怕對不住面前這兩位貴人。
  「老人家,國人說你是鬼斧神工,不會差池的。」
  看著這年輕人的信任目光,白駝老人頓時精神抖擻,「行,請兩位稍坐片刻,我看看字文
。」說完熟練的抖開布結,一眼看去,竟是臉色大變。老石工雖遠不能稱為讀書人,但石工行
久與碑文打交道,字還是識得些許的。青石板上這斗大的兩個字分明是「國恥」二字!一時間
老石工心驚肉跳––誰敢刻這樣的碑文?將「國恥」刻在石碑上流傳?剎那之間,老石工似乎
明白了什麼,回頭打量一老一少,卻見黑衣後生向他深深一躬,默默注視著他。
  白駝老人也是默默轉身,褪下沾上泥水的衫褲,換上石工勞作時穿的破舊羊皮褲,拿過鐵
錘鑿子和斧子走到青石板前。蹲身跨在石板上時,老人雙手顫抖,將鐵鑿湊近大字,卻遲遲不
敢下錘。那個黑衣後生站在他身旁幽幽的問:「老人家,老秦人都是這樣想的,對麼?」
  白駝老人飽含熱淚,默默點頭。
  「那就下錘吧,老人家。」
  「鐺––!」這一開錘竟是聲震屋宇,餘音久久迴盪。老石工大滴大滴的淚水隨著鐵錘之
聲在石板上飛濺,赤裸的脊梁滲出了汗珠,一雙胳膊青筋暴起,滿頭白髮瑟瑟抖動。老人覺得
這不是刻字,而是一錘一錘的將自己的兒子、妻子、女兒和族中戰死者的靈魂,一錘一錘的鑲
嵌在這永遠不會衰朽的石碑上。錘鑿打到碑旁一行小字時,老人已經不認識了,只是本能的感
到這是老秦人世世代代的血淚和仇恨,是滅絕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語。一錘一錘,老人雖是淚眼
朦朧,卻竟當真是鬼斧神工,分毫不差的將石碑文字打了出來,青石白字,力道奇佳。
  丟掉錘鑿,白駝老人猛然撲在石碑上,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黑衣老者默默的蹲身扶起老石工。黑衣後生卻轉過身去,仰望著無邊雨幕。
  「白大哥,這是一百魏國老刀幣,請收好吧。」黑衣老者從懷中拿出一隻皮袋遞給老石工
。那時候,天下稱魏國老刀幣為「老魏錢」,那是魏文侯時期鑄造的刀型鐵錢。因為笨重攜帶
不便,魏國已經不再鑄造了。但這樣一來,反而使這種刀幣成了兼具古董意義的名錢,走遍天
下皆視為珍品。白駝老石工是居住在櫟陽城裡的「國人」,也在官府管轄的「百工」之列,比
起窮鄉僻壤的耕夫雖然好一些,但也是窮得叮噹做響。這一百老刀幣對於一個櫟陽工匠老說,
無疑是一筆大錢。何況老石工白駝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種名貴的老刀幣。
  誰想老石工卻瞪起眼睛,聲音嘶啞道:「老哥哥哪裡話?這兩個大字能由老白駝錘鑿出來
,死也安寧了。給錢,卻將老白駝看得賤了。老哥哥,可知一句老話?」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黑衣老者正容回答。
  「著啊!錢為何物?要它做甚?」
  說話時分,黑衣後生走出門去,從牛車上拿回一個布袋,向老人肅然躬身道:「老人家高
義大德,無以為敬,請收下這兩條乾肉,略表後生敬老之心。」
  老石工淚眼婆娑,「後生呵,你是大貴之人,托福了。我老白駝就收下這兩條乾肉了。」
老人猛然跪倒,向黑衣後生叩頭不止。
  「老人家––」驟然間黑衣後生語音哽咽,跪在地上扶起老人,「秦國百工,尚且難以食
肉,這也是國恥啊。」
  老人流著眼淚哈哈大笑道:「有貴人碑上兩個字,老秦人吃肉的日子就不遠了!」
  「老人家,說得好。老秦人終究有得肉吃的。」
  當匡啷光當的牛車駛出狹窄的石板小街時,淅瀝雨絲依然連綿不斷。牛車拐了幾個彎兒,
便從一道偏門駛進了國府大院,直接進了政事堂前的小庭院。
  秦孝公脫去淋得透濕的夾層布衫,換上了一件乾爽的布袍,又喝了一鼎熱騰騰的羊肉湯,
便來到政事堂東廳。略顯幽暗的空曠大廳中,黑伯已經將高大的石碑安放在事先做好的龜座上
。秦孝公端詳沉思一陣,低聲吩咐,「黑伯,一個時辰內,不許任何人進入政事堂。」
  黑伯答應一聲,便出去守在了庭院唯一的石門前,卻總是心神不寧。想了想,他招手喚過
一個帶班護衛的武士低聲叮囑幾句,便匆匆向最後一進走去了。
  ***
  距日落還有一個時辰,國府大院第六進大廳就已經是暗幽幽的了。但是,廳中閃動的紅色
身影與劍氣光芒,卻給沉沉大廳平添了一片亮色。練劍者纖細高挑的身影,飄飄飛動的長髮,
連同一身火焰般的紅色勁裝,都在顯示著這是一個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少女。
  這是一間擺滿各種兵器的大廳,往後兩進就是秦國的後宮,往前五進則是國君的政務諸室
。這間擺滿兵器的大廳隔在國君與後宮的中間,叫短兵廳。廳中兵器架上是各種各樣的短兵器
。非但有中原各國流行的騎士厚背短刀和闊身短劍,還有已經滅亡的吳國的彎劍––吳鉤,其
他諸如韓國的戰斧、戎狄的戰刀、東瀛的打刀、越國的細劍、魏國的鐵盾、趙國的牛皮盾等等
,幾乎包容了當時天下的種種常用短兵器。練劍少女在廳中不斷選擇各種短兵器演練,無論快
慢,卻都是一點兒也不花哨的基本格殺動作。當她從劍架上拿下一柄吳鉤彎劍演練時,揮劍斜
劈,卻怎麼也沒有凌厲的劍風嘯聲。她不禁皺皺眉頭連劈數次,還是不行。停下來想了想,她
掏出汗巾擦擦,提著吳鉤向前院匆匆而來,步履輕盈,步態柔美,像風一樣掠過了一道道門檻。
  政事堂的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唰唰唰的雨聲。少女輕手輕腳的走進庭院,走到書房門口
,輕輕叫了一聲「黑伯。」見沒有人答應,她頑皮的一笑,伸長脖子向書房裡張望,也沒有人
。她拍拍自己的頭,忽然一笑,便從長廊下向政事堂大廳輕盈走來。走到門口,她又是伸長脖
子頑皮的笑著向裡張望。忽然間,她屏住了氣息,美麗的臉上充滿了驚愕和恐懼,急急摀住已
經張開的嘴巴,輕輕退出幾步,轉身向後院飛跑而去。
  片刻之間,紅衣少女扶著白髮太后來到政事堂門外。黑伯疾步在前打開政事堂虛掩的廳門
。白髮蒼蒼的老太后沒有說話,只向黑伯搖搖手,便逕自走進政事堂。
  黑沉沉的政事堂裡,嬴渠梁躺在地上,身上沾滿了片片點點的鮮血。身前五步之外,立著
一座高高的石碑,碑上的血跡在沉沉大廳中發著幽幽紅光。
  「大哥––!」一聲哭喊,少女撲到嬴渠梁身上。
  太后站在石碑前一動不動。石碑中央是觸目驚心的兩個大字––國恥!大字槽溝裡的鮮血
還沒有凝固,細細的血線還在蜿蜒下流。石碑右上方是一行拳頭大的字––國人永誌六國分秦
是為國恥天下卑秦醜莫大焉。左下方是「嬴渠梁元年」五個字。石碑上血跡斑斑,血線絲絲,
令人不忍卒睹。
  一回頭,太后見兒子還在妹妹懷中昏迷未醒,兩根斷指還在淌血!剎那之間,太后腳步踉
蹌,幾乎要昏倒。她咬緊牙關,扶住大柱終於站穩,嘶聲吩咐:「黑伯,背渠梁到後宮,快!」
  黑伯一個箭步衝來,兩手平伸插進國君身下,平端起國君飛步向後院的太后寢室而來。
  嬴渠梁悠悠醒來時,天已經大黑了。無邊雨幕蕭蕭落下,風鈴鐵馬叮叮有聲。燭光下,他
面容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眼睛卻亮得沒有半點兒衰頹氣息。他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兒,也
看到了瓦罐前木炭火映出的少女淚臉。
  「熒玉?」他驚訝的輕聲呼喚。
  「大哥!你醒來了?」少女驚喜異常的跑過來,坐到榻前邊擦眼淚邊笑,「疼不疼?餓不
餓?吃不吃?手別動也。」
  嬴渠梁哈哈笑道:「不疼。不餓。不吃。」
  「對!你就睡覺。娘說了,今晚不准你走出這裡半步,若有違抗,拿我是問。」
  「噢?娘呢?」
  「娘,娘出去了。不讓給你說。」
  「出去?何處去了?陰雨天,如此的黑。」年輕的國君一下子坐起來,推開妹妹就要出門。
  「哪裡去?我回來了。」太后板著臉走到門口,顯然是剛剛拿掉雨布,鬢邊還有水珠,衣
裳還有水漬。
  「娘,你到外邊去了?」秦孝公急問。
  「你先給我坐回去。」熒玉一見母后,立即來了威風,將大哥推到榻上。
  太后笑笑,「沒事。我出去轉了轉。渠梁呵,坐吧,和娘說說話。做了國君,見你一面都
難了。」老人幽幽一嘆,臉上卻掛著慈祥的微笑,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娘,渠梁不肖。」秦孝公眼中含淚。
  「哪裡話來?」太后坐到繡墩上,「渠梁啊,娘知道你心氣高遠,有擔待。可娘還是要說
,你太得激切,又自責過甚。憂國憂民是好君主,然過甚傷身,得失可是難料啊。」
  秦孝公沉重的嘆息一聲,默默點頭,又默默搖頭。
  這時,黑伯用銅盤托著一隻熱氣騰騰的銅鼎進來,默默放下輕步退出。
  「熒玉,給大哥盛鹿龜肉,鼎中肉湯也全讓他喝完。」
  「是!」熒玉高興的拿起小陶碗和長木勺從鼎中盛肉舀湯。
  秦孝公驚訝道:「娘,何來鹿龜肉?龜肉可吃麼?」
  太后微笑道:「娘和黑伯去獵到的。這龜龍麟鳳,乃四大靈物,尋常時自然是不能食牠的
。然聖賢絕境,萬物可食。我兒渠梁既受天命為一國君主,憂國傷身,上天自會體恤的。」老
人又是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半月之內,你要把這隻野鹿和十隻山龜給娘吃下去,一分一毫都
不許留。熒玉,你替娘看著。」
  「是,遵母后命了。」熒玉高興得端著陶碗走到榻前,「大哥,即刻開始。」
  黑伯走進來拱手道:「君上,太后入山前設壇祭天,進山後第一道山口就撞上了這隻鹿。
射殺野鹿,山石後就爬出了這十隻小山龜。此乃天意,君上安心進食吧。」
  秦孝公不再說話,默默的吃肉喝湯,臉上漸漸滲出汗珠。太后和熒玉則一直守候在房中,
又逼著嬴渠梁喝下太醫配的草藥汁。
  「娘,」秦孝公精神振作,微微一笑,「我想給小妹派個事做,你看如何?」
  「好也!我也能派上用場了。」熒玉先自高興起來。
  「娘不贊同不行的。」秦孝公正色道。
  太后笑道:「說來聽聽,何事啊?」
  秦孝公詭秘的一笑,「娘且附耳來。」搖手讓熒玉迴避。熒玉大急叫道:「莫非想賣我不
成?」孝公與太后大笑。太后走到榻前,孝公一陣低語,太后沉吟良久,「赳赳老秦,共赴國
難。公室子弟豈能越外,去吧,她也長大了。」
  熒玉高興的搖著太后胳膊:「娘答應了?好也!」
  「不知何事,高興個甚來由?」太后板著臉。
  熒玉笑道:「無論何事都是好事,反正熒玉有用了嘛。」
  「把你賣到魏國去。高興?」孝公正色道。
  「啊––?」熒玉尖叫一聲,「真的?」
  太后孝公一陣大笑,熒玉也清脆的笑起來,向秦孝公狠狠的扮個鬼臉。
  五更起來,秦孝公精神大好,便在短兵廳練了一回劍術。他心思細密,昨日書寫血碑時斬
斷的是左手兩指。右手對他太重要了,至少提筆執劍是絕然要用的。所以雖然左手吊著布帶,
依然沒有影響他的晨練。練完劍天色已經是濛濛發亮,老霖雨暫時停了,天上黑雲卻是向西疾
疾而去。秦地諺雲,雲向西,水滴滴。看來上天的老霖雨還得下。秦孝公來到書房時,恰逢左
庶長嬴虔遣使急報:先頭兩萬騎兵已經逼近隴西,後續兩萬騎兵三日內也可抵達,戎狄方向還
沒有動靜。嬴虔申明,四萬鐵騎足以鎮剿叛亂,決定不再向西調兵。秦孝公思忖有頃,對軍使
寫了回書,贊同嬴虔部署並在最後重重寫了八個大字:萬勿懈怠,務須全勝。封好密札,軍使
疾疾而去。秦孝公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便喚黑伯牽馬,帶了兩名護衛出櫟陽城東門去了。
  出城十里,道邊一片楊柳新綠,細雨方停,微風搖曳,直是青翠欲滴。新綠中掩著一座用
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雖是粗拙古樸,倒也寬敞乾淨。亭中石案上擺著兩隻大陶碗,碗中盛滿
清亮的米酒。亭外引道上停著一輛珵亮的青銅軺車,雖只有兩馬架拉,但雄駿的馬姿一看便絕
非凡品。軺車旁肅立著十名紅衣壯漢,身旁各有一匹純色良馬。還有四輛被牛皮苫得嚴嚴實實
的篷車停在道邊。楊柳新綠下,站著一個華貴錦繡的人物,紅色的繡金披風和頭上的六寸白玉
冠,使他的背影也顯得丰姿英華。尋常人看來,這一行人馬只能是山東的巨商大賈,貧弱的秦
國如何有得如此的富商車隊?
  華貴的主人身在楊柳之下,眼睛卻不斷的向櫟陽東門瞭望。終於,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
笑。漸漸的,櫟陽東門的三騎快馬從較為乾硬的草地上飛馳而來。到了十里亭,三騎士走馬進
入楊柳林中翻身下馬,為首者大笑,「好!你這搖身一變,還真是一派大富大貴,成事吉兆啊
。」
  丰姿華貴的青年深深一躬,「君上,道邊不便久留,若無叮囑,景監便告辭起行了。」
  「自當如此。來,你我共乾一碗老秦酒,為你壯行。」說著拉起景監的手進入石亭,「還
記得我說過給你派個幫手的事麼?」
  「記得,君上卻是一直未派,臣便也疏忽了。」
  「今日我便將此人交給你。黑林,過來見過特使。」
  「遵命!」只聽一聲脆亮的回答,秦孝公身後的一名武士走來向景監拱手一禮,「千夫長
黑林,見過特使大人。」
  景監一瞄,此人年輕俊秀,聲音脆亮,心中便閃過一個念頭:如此女氣,竟能做千夫長?
卻又立即想到既是國君推薦,想必不是平庸之輩,便笑道:「好吧,你就給我做總管吧。」年
輕的黑林又挺胸高聲,「遵命!」便大步站到了景監身後,儼然一個貼身總管。
  秦孝公叮囑,「黑林是黑伯長孫,缺乏歷練,黑伯託你要嚴厲督導了。」
  「景監明白。」
  秦孝公端起陶碗,肅然站起道:「為君壯行,乾!」
  景監雙手舉碗,「雖萬死不辱使命。乾!」陶碗相碰,兩人一齊舉碗咕咚咚一飲而盡。
  「臣告辭。」景監深深一躬。
  「走吧,我在這裡看你們上路。」秦孝公肅然拱手,「與虎謀皮,善自珍重了。」
  「君上保重,後會有期。」景監踏上軺車,最後一拱,轔轔而去。年輕俊秀的黑林回頭向
秦孝公望了一眼,也上馬飛馳而去。
  青翠欲滴的楊柳林中,秦孝公遙望著漸行漸遠的紅色車馬消失在霏霏雨霧中。他打馬一鞭
,回身馳出柳林,向櫟陽城疾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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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5:1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逢澤獵場卻是艷陽高照,和風帶暖,正是圍獵的大好時光。
  逢澤岸邊是連綿起伏的山原,尤其是北面的芒山碭山,遙遙相望而其間峻阪相連,恍若一
體,時人統稱芒碭山。這片山澤密林蒼蒼葦草茫茫,其中又不乏起伏舒緩的大片草地,是各種
野獸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也是便於馳突狩獵的佳場勝地。芒碭山其所以成為中原圍獵的勝地
,還在於它有兩種極為珍貴且奔跑如飛的靈物,一是麇,二是麋鹿。麇,後人稱為獐,似鹿卻
沒有角,非但善於奔跑跳躍,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正是對狩獵高手極具刺激的對手。麋鹿,當
時人稱四不像,其角似鹿非鹿,其頭似馬非馬,其身似驢非驢,其蹄似牛非牛。這四不像溫順
通靈,若能捕到馴養,那真是善解人意的罕見珍品。然而更吸引狩獵者的是,四不像的肉是天
下難覓的補陽神物。會盟大典上魏惠王所說的「逢澤鹿肉」既正是此物。
  有天下聞名的獵場,六國會盟這樣的盛典,豈能沒有一場大型圍獵?
  魏惠王是個非常精於享樂之道的君主,更是大型圍獵的箇中高手。祖父魏文侯和父親魏武
侯已經創下了強盛基業,他的青少年時期都是在華麗的宮廷中度過的,既沒有帶兵打仗,也沒
有出使奔波。雖不能說沉溺於聲色犬馬,卻也是實實在在的浸透了富貴奢華。三十年前,父親
魏武侯病逝時,要不是弟弟公子緩密謀篡奪他的繼位權力,他也決不會打起精神與公子緩勢力
周旋最後將其全部剷除。即位以來,他一直以這次奪位大戰為驕傲,認為自己是天生奇才,自
當統一天下。即位第二年他即宣佈稱王,向天下顯示了他的勃勃雄心。列國嘲笑他「繼位八年
,一事無成」,他哈哈大笑。在他看來,真正的王者是大氣揮灑,關鍵處一戰定乾坤,何在乎
整天計較些許勝負?像六國分秦這樣的大謀劃,如果不是他這個魏王,誰能聚盟六大戰國?大
計一旦確定,實施交給丞相和將軍們就行了,王者氣度在於揮灑富貴使天下仰望如萬仞高峰,
始能震懾天下。正因如此,魏惠王對會盟圍獵異常重視,昨夜在王帳中與公子卬謀劃到四更天
方睡。其間上將軍龐涓緊急晉見,報告趙國策動秦國叛亂遲滯和秦國陰雨連綿的事,意欲請魏
惠王敦促六國從速集結兵馬等候機會。魏惠王大手一揮,「上將軍,明日再議可也,圍獵大事
須得謀定。」龐涓悶悶不樂。他要龐涓坐下出謀劃策,龐涓卻說:「臣不通狩獵。臣告辭。」
他知道龐涓出身寒門,確實不懂大型狩獵,也就沒有挽留。之後魏惠王又和公子卬琢磨了圍獵
的每個細節,才打著哈欠去了後帳,撲到已經酣睡的狐姬身上。
  早晨醒來,晴空艷陽,魏惠王的心情特別舒暢。
  圍獵總帥公子卬一聲令下,魏國的三千鐵騎和臨時增調的七千步卒共一萬之眾,分作三面
浩浩蕩蕩的向芒碭山獵場進發。漫山遍野,鼓號震天,旗旛飄揚,場面蔚為壯觀。魏惠王戎裝
甲冑,身背硬弓長箭,踏上大梁工匠特為六國圍獵打造的王車隆隆出動了。明亮的陽光與王車
鑲嵌的極品珠寶交相輝映,使車中的魏惠王像天神般燦爛威武。環視原野的壯闊氣勢,他覺得
自己比周穆王神遊西天還要有氣魄。在他的王車後面,是狐姬的一輛小巧精緻的青銅軺車,狐
姬內穿緊身紅裙,外罩一領價值連城的紅底金絲披風,在金燦燦的銅車蓋下盡獻嫵媚英武的風
采。這是魏惠王的精心傑作。他沒有讓狐姬乘坐篷車,而是讓她乘一輛特製的軺車。這種軺車
是天下通行的車輛,輕巧堅固,有一頂車蓋立在車廂中央。若是官車,則車蓋的高低以車主人
品級的高低而定,最高六尺,最低三尺。狐姬的車蓋自然是六尺極品,站在車中亭亭玉立,裙
帶招展,比坐在四面遮擋的篷車中倍顯風姿。再後並行的是上將軍龐涓的戰車和圍獵總帥公子
卬的華麗軺車。只有龐涓固執,自己親自駕馭一輛戰車,腰繫短兵,背負弓箭,竟是脫下了會
盟大典時那身華麗的裝束,換上了一領黑色披風和戰場甲冑。正是這一點魏惠王奈何不得龐涓
,也正是在這一點上魏惠王隱隱約約的有點兒不喜歡龐涓,覺得他有時莫名其妙的讓自己掃興
。按照本心本性,魏惠王不大喜歡這種一天到晚國事不離口的死板僵硬人物。身邊一個丞相公
叔痤,一個上將軍龐涓,恰恰都是這種人,令魏惠王經常感到很不自在。若非公叔痤和龐涓目
下是魏國柱石,魏惠王可能根本不想見他們。
  轔轔隆隆的車聲和馬蹄聲、鼓號聲、腳步聲、四野驅趕野獸的呼喝聲混雜瀰漫,等閒之人
耳音閉塞,講話也不由自主的高聲大氣。車上的魏惠王卻是耳聰目明,不斷向四野瞭望。猛然
,他眼睛一亮,長劍向高坡後一指,高聲命令,「四不像!快!」馭手一抖馬韁,四馬展蹄,
王車便隆隆衝上高坡。坡下綠色的葦草中正有被軍士驅趕出來的幾頭四不像奔跑跳躍。王車向
坡下衝鋒間,魏惠王已經取下硬弓搭上長箭,看看飛馳的王車漸漸接近四不像百步之遙,魏惠
王一箭射出,領頭的那隻四不像悲鳴一聲,倒在葦草中掙扎!
  「魏王萬歲!」四面山頭上圍觀的軍士一齊歡呼。
  歡呼聲中,王車已經衝到,魏惠王左手抓著車軾,伏身一個魚鷹掠水般的動作,將那頭帶
箭的四不像撈上王車。
  「萬歲!萬歲!魏王萬歲!」漫山遍野又是一陣歡呼跳躍。
  魏惠王對著剛剛趕到的狐姬大笑,「這隻四不像賞給狐兒了!」
  「狐兒謝過我王。」狐姬艷麗柔媚的笑了。
  公子卬在軺車上拱手讚歎,「我王不愧獵場高手,臣弟欽佩之至!」
  魏惠王大笑,「逢澤逐鹿,鹿死我手,吉兆也!」
  龐涓瞭望著北面的廣闊山原,指著隱隱約約的紅藍色旗幟,「魏王,山後趙侯正向這邊圍
過來了。」
  魏惠王豪氣大發:「好啊!翻過山去,會會趙種。」
  圍獵總帥公子卬高聲命令道:「獵場北移,會合趙國!」
  大隊人馬轟轟隆隆向北面的山頭圍來。翻過山頭,只見葦草茫茫的山坡上奔馳著趙國的三
千騎兵,他們是馳馬圍獵,趙成侯也是棄車換馬。若不是那一領翻飛舒捲的紅藍斗篷和那面隨
他飄移的「趙」字大旗,偌大獵場還真是難以找到他的準確位置。魏惠王向龐涓一揮手,「走
,追上趙種!」說完輕輕跺腳,王車向長長的山坡俯衝而下。龐涓一抖馬韁,兩馬戰車隆隆跟
進。
  手搭涼棚一望,魏惠王眼見趙成侯在飛馬追趕一頭奔走如飛的獐子,便高聲命令,「斜插
過去,截住那隻鹿!」但是,魏惠王的車尚在趙成侯的戰馬之後大約三箭之地,要斜插躍前,
首先就要追上趙成侯。馭手一聲長嘯,四匹火紅色的西域良馬一齊嘶鳴飛奔,竟是直逼趙成侯
的白色戰馬。
  趙成侯久經沙場,視野寬闊,早看見魏惠王駕車來追這頭獐子。假若這頭獐子果真被魏惠
王截取獵獲,趙國顏面何存?他自然知道魏惠王的王車寶馬皆是天下極品,尋常戰馬根本無法
與之爭先。但他這匹白馬卻大非尋常,原是陰山草原的野馬馴化而來,非但有一日千里的長腳
耐力,短程衝擊的爆發力更是霹靂閃電。他冷冷一笑,打一個長長的呼哨,雄駿異常的白馬長
嘶一聲,凌空展蹄,貼著茫茫葦草幾乎是飛了起來!雖然如此,魏惠王的王車也已經從三箭之
外趕了上來,駟馬嘶鳴,車輪隆隆,氣勢非凡。堪堪接近,王車企圖斜插超前。豈知白馬靈動
異常,趙成侯外側的腳輕輕一貼,白馬箭一般竄出半頭截住了斜插之路。狩獵競賽,魏惠王的
王車自然不能去硬撞趙成侯戰馬。王車馭手一聲尖嘯,駟馬鼓勇飛起,竟是要靠更快的速度迂
迴超前。一旦超出,三丈之外的獐子魏惠王便可一箭射中。千鈞一髮之時,前面突然現出一條
小溪,王車駟馬不避溪流,竟是隆隆衝入水中。此時白馬卻是一聲長嘶,騰空而起,飛過小溪
。在白馬下落的瞬息之間,趙成侯也從馬上凌空飛躍,像一隻大鳥般疾撲獐子,竟是活活將飛
縱的獐子一把抱住!趙成侯雙手提起獐子哈哈大笑,「魏王,承讓了!」
  魏惠王也哈哈大笑,「趙侯該當此鹿,可喜可賀。」
  這時,龐涓的戰車也已經趕上,向趙侯拱手笑道:「恭賀趙侯馬到成功。」
  趙成侯提起獐子笑道:「上將軍,送你做個坐墊吧。」正欲擲出,低頭一看哈哈大笑,「
慚愧慚愧,竟是讓我給整死了。」說完雙手向前突然一拋,獐子便向龐涓凌空飛來。龐涓雙手
接住,端詳笑道:「沒有傷痕。它與良馬競跑,活活掙死了。」
  魏惠王與趙成侯同聲大笑一陣。笑罷趙成侯拱手道:「魏王,我的密使已經派出,不日將
到隴西。魏國大軍也該出動了吧。盟主不動,他國不敢爭先哪。」
  龐涓笑道:「趙侯不以為太遲緩了麼?」
  「不緩。」趙成侯笑道:「關中正逢陰雨,恰好給了我策反需要的一段時日。六國兵馬應
該乘此時機即刻著手集結,開進各自位置。魏國韓國在函谷關內,楚國在武關內,趙國在離石
要塞,燕國當在雲中以西。假若集結遲緩,西部一旦起事,就會孤立無援,東部也會失去機會
的。」
  魏惠王很不願意在艷陽高照的獵場說這種事,覺得簡直是浪費大好時光。但又不便直說,
就皺著眉頭問龐涓:「上將軍之意如何?」
  龐涓拱手笑道:「臣以為趙侯就不必思慮大軍集結的事了,龐涓會讓你滿意的。趙國只要
把西部的事辦妥足矣。」
  「好啊,有上將軍一諾,趙種安得不放心?」又轉頭笑道:「魏王啊,這齊國不出兵還要
分一杯羹,公平麼?趙種以為,齊國至少當出糧草兵器和一些軍餉吧。」
  魏惠王沉吟點頭,「有理。好,找齊王說去。」說著一指東邊山後的紫色旗幟,「在那裡
,走!」一跺腳,王車從草地上平穩滑出。趙成侯飛身上馬,龐涓催動戰車,一齊向東邊山頭
而來。翻過山坡,但見起伏不平的茫茫葦草中,舒捲的紫色大旗四面飄揚,顯然在從四面圍趕
鹿群。兩支隊伍輕騎馳突,倒更像是戰場操練。年輕英俊的齊威王親自駕著一輛戰車追殺獵物
。看陣勢,他顯然已經發現了魏惠王趙成侯,便駕著戰車迎了過來,齊國將士也四面聚攏而來。
  齊威王遙遙拱手,「魏王,趙侯,田因齊有禮了。」
  魏惠王和趙成侯同時拱手,「齊王獵物豐厚,可喜可賀。」
  齊威王笑道:「魏王趙侯,可願下車稍歇,品嚐一番齊酒?」
  「正合我意,齊王可人也!趙侯,來吧。」魏惠王大笑著跳下王車。
  趙成侯也撫鬚大笑,「趙種酒命,豈有躲酒之理?」便翻身下馬。
  齊國軍士已經在草地上鋪下了一張巨大的白色羊皮氈,又從一輛車上抬下三個紅木酒桶。
氈旁草地上也支起了鐵架,齊國軍士利落的宰殺了一隻四不像,吊在鐵架上烤了起來。齊威王
又鄭重的請龐涓、公子卬和狐姬入座,六人便開始了熱烈的飲酒談笑。
  魏惠王轉動著手中粗樸的盛酒陶碗笑道:「齊為大國,簡樸若此?」
  齊威王大笑,「魏王謬獎了,田因齊何敢當簡樸二字?魏王想說我寒酸吧。」
  眾人一齊大笑。趙成侯道:「哪裡話來?總比我趙種還強一些。」說著摘下腰間的皮酒袋
一晃:「老兵一個也。」
  眾人笑聲中,魏惠王咳嗽一聲道:「齊王呵,六國分秦,齊國有一份哪。你不出兵,能否
出點兒財貨糧草?」
  齊威王沉吟道:「但不知盟主想讓齊國承擔幾多?「
  「軍糧十萬斛、馬草五萬擔、盔甲兵器五萬套、另加萬金吧。」
  齊威王思忖有頃,「魏王,糧草兵器我出。萬金之數,齊國無力承擔。」
  魏惠王大為驚訝,「萬金也無法承擔?齊國財富何處去了?」
  齊威王看魏惠王驚訝的樣子,不禁大笑,「國有財貨,安得無處可用?獎勵墾荒、更新兵
器、開辦學宮、賞賜將士,何處不用金錢?田因齊糧草兵器有一些,金錢,可是拮据得很哪。」
  魏惠王睜大眼睛,一副匪夷所思的樣子大搖其頭,「齊王何須搪塞?一個幾百年大國,任
何一件國寶便價值連城,如何能拮据若此?」
  「國寶?不知魏王所指何物?」
  魏惠王哈哈大笑:「這就對了,齊王國寶還是多嘛,本王怎知你有何物啊?」
  齊威王搖頭微笑,「慚愧得很,田因齊不知魏王所指國寶為何物?」
  魏惠王霍然站起高聲道:「天下財貨,聚於王室。天下富貴,莫過國王。王富而國富,王
有寶而天下安。這王室藏寶就是國寶,國寶就是國力。目下魏齊並稱王國,田齊又是繼姜齊之
後的老牌大國。你田氏在一百年前就是姜齊的公卿首富了。國老多財,齊國豈能沒有國寶?」
  「國寶就是國力?魏王之意,誰的國寶多,誰的國力便強了?」
  魏惠王頗為矜持的笑道:「多寶強國,自古皆然。」
  齊威王搖搖頭:「齊國沒有這種國寶。」
  魏惠王慨然一歎,「不管齊王所言真假,本王都讓你看看我的國寶。你來看。」他用手一
指那輛光華四射的王車,「我大魏國雖然立國剛剛百年,但卻有鎮國之寶,十顆夜明大珠!你
知道這種大寶珠嗎?每顆徑直一寸,其光芒在夜晚可照亮十二輛戰車。若一百二十輛華車相連
,簡直就是一條彩龍!你看,現眼前我這輛王車便鑲有兩顆寶珠,足使這輛車價值連城,超過
楚國和氏璧!」話音落點,外圍的魏國軍士便一片歡呼。
  魏惠王輕蔑笑道:「齊國曾富甲天下,難道可憐得沒有一件國寶?」
  齊威王依舊微笑,「盟主,我的國寶卻不一樣。」
  魏惠王一怔:「噢?還是有嘛,請道其詳!」
  齊威王爽朗笑道:「田因齊以為,國寶者,國家棟樑之才也。田因齊不才,數年來尋覓這
種國寶,築起稷下學宮召集天下名士,也才堪堪覓得幾位可稱鎮國之寶的人才。目下的齊國,
南有大將檀子鎮守,南部十二小國對齊稱臣,楚國亦不敢北犯我邊界。西有郡守田盼鎮守高唐
關,趙國人再也不敢隨意到齊國水面捕魚,反而與我修好。趙侯,對麼?北邊有能臣黔夫鎮守
滕城,民眾安居樂業,燕國七千民戶遷入齊國,我增加人口十萬。臨淄都城有仲首做司寇,齊
國盜賊消失,夜不閉戶。另者,我齊國還有當世名將田忌鎮撫四方––田將軍見過魏王。」
  外圍戰車旁肅立一員大將,正是昨日趕到逢澤的齊國大將田忌。他上前拱手做禮:「田忌
拜見魏王。魏王康健。」
  魏惠王面色難堪,卻又不得不點頭示意。
  齊威王一發直抒胸臆,「齊國至寶,光耀萬里,豈止照亮十二輛兵車而已。本王以為,財
貨應交於商人,換來糧食兵器充實國力。珠寶藏於王室,徒然四壁生輝,有何價值可言?魏王
頭上一顆明珠,雖價值連城,然頂於王冠,與國何益?與民何益?魏王愛姬身上這一領金絲斗
篷,更是價堪抵國,然繫於一身,與國何益?與蒼生何益?」
  一席話,竟使齊魏趙三邊人馬肅然靜場。猛然,齊國軍士歡呼雀躍起來,「萬歲!」之聲
震於四野。魏惠王臉色尷尬,公子卬不知所措,龐涓默然低頭。
  突然,馬蹄如雨,兩騎飛至。「報」聲未落,兩人已在魏王面前拜倒。
  「何事驚慌?」魏惠王無端的聲色俱厲。
  騎將高聲報:「稟報大王,公叔丞相病勢危重,請大王回宮陳明大事。」
  魏惠王頗為不耐,「久病在床,有何大事可言?」
  齊威王正色拱手,「魏王國務繁忙,會盟也已經終期,田因齊告辭了。」
  突然,魏惠王覺得此話應該由他先講,如何你便先講了?臉一沉竟是不睬齊威王,大步轉
身,「回宮!」跳上王車,隆隆而去。
  趙成侯縱聲大笑,「不想齊王奇兵突出,快哉快哉!」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趙侯不也一樣麼?」兩人同聲大笑,互相道別,一東一西
,分道揚鑣而去。明媚的陽光下,茫茫葦草像金色的波浪,隱沒了遠去的旌旗戰車,悠長的牛
角號嗚嗚捲走了萬千鐵騎。逢澤獵場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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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安邑風雲


【第一節】

  魏國都城安邑紛紛傳聞,老丞相公叔痤病入膏肓快要死了。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彈冠相慶
。惶惶者說,公叔痤是魏國的德政,他一死,魏國人可要吃苦頭了。彈冠者說,公叔痤是魏國
的朽木,他一死,魏國就要大展宏圖了。
  近百年來,安邑人已經養成了談論時政秘聞的習俗。大街小巷,坊間鄰里,舉凡有三兩人
之地,便會有宮廷秘聞在口舌間流淌。若是酒肆春樓茶室樂坊這等市人如流名士穿梭的場所,
就更是高談闊論,爭相對目下最重大的國事傳聞發佈真知灼見。其間若有語驚四座之高論,便
會獲得眾人一片采聲。若一個人屢屢有這等高論,這個人便成了風雅場所的名士,身價便倏忽
大長。這種論政名士,也不是等閒場所都能造就的,而必須是安邑市井和上層名流共同認可的
大雅之所。這種大雅之所,其場地樓館的華麗名貴自不必說起,更重要的是必須具有三個非同
尋常的優勢:一是具有悠久的歷史,即坊間所謂的名貴老店;二是曾經有過幾個大人物在這裡
成名的皇皇足跡;第三最難,就是這店主人也需得是世家名人或風雅名士。能三條湊在一起,
自然便是鳳毛麟角了。安邑人共同的口碑是,這樣的大雅之所,安邑只有一個,天下也只有這
一個!這便是安邑人的驕傲性格––魏國的文明中心便是天下的文明中心。
  在安邑最幽靜的一條小街––天街上,坐落著洞香春酒肆。
  這條小街南北走向,北口是王宮,南口是丞相府和上將軍府,東西各有兩條小巷通往繁華
的街市。雖然說是小街一條,卻是城中的通衢之道,毫無閉塞之感。更為引人注目的是,這條
小街沒有民戶和店舖,只有三十多個大小諸侯國的驛館建在這裡。街邊綠樹成蔭,街中石板鋪
地,行人衣飾華貴,館所富麗堂皇。安邑人稱這條小街為天街,是說她沒有塵世的粗俗喧囂,
處處透出天堂般的的富貴寧靜和風雅。就在天街的中段,有一座綠樹蔥蘢流水潺潺的庭院,院
中有一座九開間的兩層紅色木樓,這便是名滿天下的洞香春酒肆。
  說到洞香春,安邑人如數家珍。它是魏文侯時期的大商人白圭的產業。如果是純粹商賈也
還罷了,偏這白圭非但是名滿天下富可抵國的大商,且在魏武侯時期做過十多年丞相。魏國人
認為,白圭是與陶朱公范蠡相伯仲的曠代政商。白氏一族本是商賈世家,白圭的父親在三家分
晉前已經是魏氏封地的大商了,這洞香春便是那時候興辦的。其時這條天街的一半還是魏氏族
眾的商業街市,另一半則是魏氏家臣的住宅。三家分晉後,魏文侯變法震動天下,列國官吏名
士紛紛到安邑探詢底細。坊間交往,這些列國士子和官員們便向白氏抱怨,偌大安邑竟沒得個
好去處清談飲酒。白氏心思機敏,立即拿出一半家財辦起了這座洞香春。開張之日,白氏立下
定規:非讀書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賈與國府官吏,不得進入洞香春。這便將洞香春明確的
當作了上流社會的清談聚飲之所。幽靜的院落酒樓,精美的器皿陳設,誘人的珍饈美味,名貴
的列國老酒,還有雅致艷麗的侍女,每一樣都是天下難覓的精品。一時間,名士吏員列國使臣
竟是趨之若鶩。上卿李悝經常在洞香春和名士們論戰變法利弊,上將軍吳起也多次在洞香春論
戰用兵之道。更有周王太史令老子、儒家名士孟子、自成一家的墨子、魏國奇士鬼谷子,都曾
在洞香春一鳴驚人,飄然而去。後來白圭繼承父業,又對洞香春屢加修葺,改進格局,名貴珍
奇遍置其中,雅室秘室酒室茶室棋室采室,錯落隱秘。更有論戰堂寬闊舒適,專供客人們聚議
重大國事。曾有楚國猗頓、趙國卓氏等著名巨商願以十萬金為底價競買洞香春,白圭都一笑了
之。後來白圭做了魏國丞相,將白氏累代聚集的財富大部分捐了國用,惟獨留下了洞香春。誰
想他在魏武侯末年鬱鬱病逝,洞香春也一時頓挫。後來,坊間傳聞白圭的小女兒執掌洞香春,
使名流士子們更增好奇之心。雖然傳聞這個小女兒美麗多才文武兼備,但從來沒有客人在洞香
春一睹國色。這樣一來,洞香春竟是倍添神秘,更為誘人。
  自從公叔痤老丞相的病危消息傳出,洞香春便大大的熱鬧起來。
  寬闊富麗的論戰堂原本設有一百張綠玉長案,一人一案,當坐百人。尋常時日,這是綽綽
有餘的。大多數時間裡,名流士吏們總是三三五五的聚在各種名目的雅室秘室裡盡興飲談。縱
是大事,也未必人人都認為大,所以論戰堂很少有人滿為患的時候。近日卻竟是異乎尋常,雅
室秘室茶室棋室反倒是疏疏落落,連那些酷愛豪賭的富商大賈們最鍾愛的采室,竟也是空空如
也。顯然,到洞香春的客人都聚集到論戰堂來了。雖則如此,洞香春也還是井然有序。侍女們
輕悄悄的抬來了精美的短案,又將平日裡擺成馬蹄形且有疏落間隔的長案前移接緊,在空闊的
地氈上擺成一個中空很小的環形,外圍又將短案擺成兩層環形座位,唯在四角留出侍女上酒上
菜的小道。如此一來,錯落有致,堪堪可容三百人左右。這裡沒有等級定規,先來者都坐在中
央一層長案前,後來者則都在外圍短案前就座。滿座錦繡華麗,銅鼎玉盤酒香四溢,侍女光彩
奪目,當真是滿室生輝。天下名士大商口碑相傳,「不到洞香春,不知錢袋小!」說的就是這
種豪華侈糜的氛圍之下,貧寒士子也會傾囊揮霍的誘人處。
  華燈初上,大廳門口走進兩個一般年輕英俊的紅衣人。一個是膚色黧黑,堅剛英挺。一個
卻是面白如玉,丰神俊朗。座後環立的侍女們眼中大放光彩,立即有兩名侍女飄到客人身前,
輕柔的解下他們的大紅金絲斗篷,款軟有致的將兩人扶進短案前就坐。瞬息之間,又有兩名侍
女捧上銅鼎玉爵,向爵中斟滿客人指定的天下名酒。兩名客人對雅致的侍女卻彷彿視而不見,
只是目光炯炯的環視場中。
  「諸位,我乃韓國遊學之士。今聞魏國丞相公叔痤病危身艱,不知座中列位對此有何高見
,足使在下解惑?」後座中一個綠衣士子拱手高聲道。
  「我且問你,惑從何來?」前座長案一中年高冠者矜持發問。
  綠衣士子笑道:「公叔痤三世名臣,出將入相,多有德政,且門生故吏遍及國中,對當今
魏王有左右之力。若柱石驟然摧折,魏國內事外事安得不變?我之所惑,魏國當變向何方?霸
中原乎?王天下乎?安守一隅乎?」
  紅衣中年人矜持笑道:「君自遠方來,安知魏國事?且聽我為足下解惑。魏國三世以來,
富國強兵已成既定國策。公叔痤雖為三世名臣,然主持國政也只是二十多年的事。公叔丞相為
政持重,恪守李悝之法與文侯之制,對內富民勝於對外用兵。當今魏王即位八年,無改丞相一
策。即或丞相一朝崩逝,魏國依然安如泰山。此所謂人去政留,千古不朽,足下有何惑哉?」
  「哈哈哈哈哈」後座一位紫衫士子站起大笑,「人言安邑多有識之士,偏足下何出荒謬之
辭也?魏王即位八年,魏國日益變化,足下竟視而不見麼?變化之一,稱王明志。變化之二,
用兵圖霸。變化之三,重武黜文。變化之四,會盟諸侯。有此四者,公叔痤舊政何在?魏國安
得不變?」
  「好––!采––!」廳中竟是一片喝采叫好。
  不容紅衣中年人開口,便又有人高聲道:「足下之言貌似有理,實則差矣!魏國之變,變
在其表。魏國根本,堅如磐石。魏國為政之根本何在?民富國強,天下太平也。稱王圖霸,會
盟諸侯,其意皆在息兵罷戰安定天下。此變與先君之道殊途同歸,卻是變末不變本,有何不好
?疑惑何在?」
  「變末不變本。好!」又有人一片喊好,卻畢竟沒有剛才的熱烈,也沒有加「采」。這是
安邑酒肆論戰場所的通常習俗。辭美理正者為上乘,聽者一齊喊好喝采。辭巧理曲為中乘,喊
好不喝采。辭理皆平,不與理睬。這種評判方式簡短熱烈,憑直覺不憑理論,往往反倒是驚人
的一致。如方才一個回合,前者準確概括出魏國新君即位以來的變化,令國內外名流剎那警覺
,又兼簡潔鋒利,自是上乘。後者雖說剖析名實頗見功力,然距離人們對魏國的直覺判斷總有
游離之感,所以只有「好」而沒有」采」。
  這時,最後進來的黧黑年輕人微笑道:「敢問方才『四變』之士,這第三變重武黜文,卻
是何意?魏國可是領天下文風之先呢。」
  紫衫士子爽朗大笑,「足下之說何其皮毛耳?重武黜文者,非重山野之武,亦非黜市井之
文也。重武黜文,是重廟堂之武,黜宮廷之文。細微說之,公叔痤之文治日見消退,上將軍之
武功日見崛起,文衰武長,福也禍也?此當為魏國國策變化之前兆,安得小視?」
  「好––!采––!」一片嘩然,廳中已有嗡嗡哄哄的議論之聲。
  「那麼,敢問變化之走向如何?」黧黑年輕人沒有笑容。
  這一問,大廳中頓時肅然無聲,眾人一齊注目紫衫士子。
  紫衫士子也是一個沒留鬍鬚的青年人,相貌平庸卻是氣度不凡。他向黧黑青年目光一閃笑
道:「足下窮追不捨,非散論之道。然則洞香春乃文華之地,直抒塊壘諒也無妨。以在下遠觀
諸端,魏國雄霸之志已定,三年內將謀求蕩平天下。期間契機,就在目前。公叔痤病逝之日,
就是上將軍鐵騎縱橫之時!」
  話音落點,大廳中竟是驚人的安靜,人們竟然忘記了評判的慣例。黧黑青年向紫衫士子遙
遙拱手,平靜入座,又和身旁的白面青年低語幾句。
  「足下何方人士?竟如此危言聳聽?」靜場中站起一個紅衣帶劍的士子,面色紅漲,亢聲
問道:「聽足下之言,似乎魏國該當無所作為,方趁足下之心。然則我大魏之國人是這樣想的
麼?非也!公叔痤主政二十年,文治不圖富民,武功連遭敗績。倘非上將軍龐涓力挽狂瀾,三
戰皆捷,魏國顏面何存?今公叔痤行將謝世,正是魏王擺脫牽絆,銳意精進之日。天下雖大,
唯有道者居之。難道戰國爭雄奪地,我大魏國統一天下,就值得如此驚怪麼?」
  「好––!采––!」驟然間,大廳中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喊好聲喝采聲。
  黧黑青年也興奮的鼓掌叫好。紫衫士子卻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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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天街之南的丞相府,門前車馬冷落,府內瀰漫著沉重和憂傷。
  白髮如雪的公叔痤躺在臥榻上氣如游絲,連睜開眼睛的氣力都沒有了。要不是他硬挺著一
口氣要見魏王,早已經撒手歸天了。作為魏國出將入相的柱石人物,他覺得自己這次真的要去
了。他已經顧不得計較臥病以來門前車馬漸稀、魏王很少探望以及各種離奇的流言蜚語了。他
目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魏王趕快回來,聽他交代一生中最後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
的心中非常清楚也還非常自信,無論是論功勞論威望甚至論苦勞,他都是魏國當之無愧的三朝
名臣。更別說魏王的父親魏武侯和他的君臣莫逆之情了。魏惠王即位以來,他的丞相地位並沒
有動搖。雖說打了幾次敗仗,還被秦獻公俘虜過一次,沒有給魏王增添武功的光彩。但他依然
是丞相,在魏國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樣顯赫,魏王對他的親密和信任也沒有改變。他的忠誠和德
行是有口皆碑的。在魏國朝野,嘲笑他才能平庸者大有人在,但詆毀他德行操守者卻沒有一句
流言蜚語。從心底裡講,他的確認為自己是個中才。但他對許多才華之士卻也看不上眼,原因
只有一個,那就是這些人缺乏一種養才成事的大德。他相信自己有大德,但卻沒有將大德化為
政事的卓絕才華,立身有餘,卻愧對國家。多少年來,他內心一直深藏著一個願望,就是給魏
國尋覓一個足以扭轉乾坤的經天緯地之才,同時此人又必須具有高絕的為政品德,不至於給國
家釀成後患。尋尋覓覓二十年,他竟是曾經滄海卻難覓一瓢之飲。誰想在他政事日少的這幾年
中,他卻驚喜的發現自己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大才竟然就在自己身邊!國之大運,可遇難求啊。
  他為此不知感慨過多少次,激動過多少次,也不知謀劃過多少次推薦方式?可最後還是一
次一次的失敗了。他真不知如何來辦好這件大事,一直現陷在深深的彷徨苦悶之中。依魏王說
法,上將軍龐涓是當世奇才,似乎有了龐涓就可以一了百了。公叔痤卻不這樣看。論為政才能
,他自認中常。論相人,他卻自認是萬不失一的天眼。龐涓所缺乏的是成大事的器局和大德大
謀,如同他公叔痤所缺乏的是成事的才華一樣。同是名將,龐涓與魏國初期的吳起相比,明顯
的遜了一籌。這一籌就是高遠的志向與絕不向衰朽陳腐妥協的堅韌意志,就是老晉國時候祁黃
羊那種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的大公和開闊。龐涓可以為將為帥,但不可以為相總國。否則,
魏國必然要傾覆在他的謀劃中。但對這些道理,魏王總是哈哈一笑。後來公叔痤也就不再說了
。國家穩定,在將相之和,他老說龐涓,與心何安?目下,公叔痤已經不想這些了,他只想一
件事,就是最後一次向魏王推薦繼承他丞相職位的大才。他相信,魏王無論如何也會在最後時
刻來看望他,他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寢室中一片沉靜。榻邊侍女環立,面色緊張。坐在榻前的
公叔老夫人,束手無策,垂淚無語。
  公叔痤突然睜開眼睛,費力問道:「魏王,回大梁了麼?」
  「魏王昨夜回宮,說今日正午來府探你病情。」老夫人急忙回答。
  「你說,如何?昨夜回宮?」公叔痤驚訝了。
  老夫人扶公叔痤坐起,「莫急莫急,魏王會來的。」
  公叔痤失望的嘆息一聲,想說什麼卻又打住了。停頓許久,猛然問:「衛鞅,在哪裡?」
  一侍女上前,「丞相,中庶子在書房整理丞相的竹簡。」
  公叔痤氣喘吁吁道:「請,請他,來見我。」
  「是。」侍女應命,急忙去了。
  丞相府書房在前院第二進,在國事廳的跨院內。國事廳是公叔痤處理政務的正廳,也是丞
相府的中心。國事廳向西有一個月門,進得月門是一座精緻的小院。院內一片水池,綠樹亭台
,分外幽靜。過了水池,有一排六開間的磚石大屋,這便是丞相府的書房。戰國時代丞相的權
力非常大。這種「大」不是代替君主決策,而是獨立開府行使日常的行政權力。所謂開府,是
指丞相的府邸就是獨立的國府官署,丞相有權不入王宮而在府邸召集官員議事並發佈指令。而
其他官員,除了國君特許外,都必須在自己所屬或執掌的官署處理公務,府邸只是單純意義上
的住所。公叔痤是魏國老丞相,而魏國又是最強大富庶文明的大國,丞相府便更是非同一般。
就說這丞相府書房吧,非但藏有天下有名的上古典籍和春秋戰國以來各學派名家的文章抄簡,
而且藏有洛陽王室、各大戰國、諸侯國的政令抄簡,至於魏國變法以來的政令典籍更是應有盡
有。所謂學在官府,說的便是官府擁有民間所無法比擬的藏書和主要的知識階層。公叔痤的丞
相府書房設有六名少庶子和一名中庶子管理。少庶子多是年輕的文墨吏員,實際上是做日常大
量的整理、修繕和刻簡事務。中庶子是成年的文職吏員,通常是開府重臣的屬官,可掌開府大
臣指定的任何具體事務。在公叔痤的丞相府,中庶子歷來專門掌管書房。
  侍女來到書房時,長大的書案前坐著一位白衣人,低著頭神色專注的翻動竹簡。侍女走進
來他根本沒有察覺。
  「中庶子,丞相請你即刻前去呢。」
  伏案白衣人聞聲抬頭,恍然點點頭便霍然站起。他身材修長,一領長長的白布衫幾乎要蓋
住那雙輕軟的白布鞋,連頭髮也是用白色絲帶紮束,一支白玉簪橫插在髮束中。他雖很年輕,
但卻有一雙銳利深邃的眼睛,臉龐稜角分明,與中原人常見的渾圓臉龐大是不同,沉穩的舉止
中透出一種冷峻高貴,與丞相府小吏的身份相去甚遠。他便是公叔痤所請的衛鞅,執掌書房的
中庶子。站起來時他低聲問了一句,「魏王來過了麼?」侍女道:「回中庶子,魏王尚未來過
,說午時駕臨的。」他便沒有再說什麼,默默走出了書房。
  從第二進書房到丞相的寢室小院,要穿過三進院落。年輕的中庶子走在冷冷清清的院落裡
,不時輕輕的一聲嘆息。曾幾何時,這裡還是官吏如梭熱氣騰騰,老丞相一病經年,偌大的丞
相府竟變成門可羅雀的冷清所在,連尋常時日最熱鬧繁忙的出令堂大院也生出了青苔。難道這
就是人世滄桑宦海沉浮麼?
  匆匆來到丞相寢室,衛鞅拱手做禮,「衛鞅參見丞相。」便不再說話。
  公叔痤揮揮手,侍女們退了下去。「夫人,你也迴避吧。」公叔痤向來不願夫人預聞政事
,凡有大事,必囑夫人迴避。公叔夫人也知道老夫君的講究,起身離坐,幽幽一嘆便出門去了。
  公叔痤看著面前的年輕人,語調遲緩但卻非常清晰的道:「鞅啊,你來我這裡五年了,名
為求學,其實我並沒有教給你什麼,反倒是你給我打開了一個新天地啊。朝聞道,夕死可矣。
看到魏國擁有你這樣的英才,我,死也瞑目了。」
  「公叔丞相,衛鞅在府中五年,讀遍天下名典,且跟從丞相精研政務,受益匪淺。衛鞅銘
記丞相大恩大德。」衛鞅神色有一種淡淡的憂鬱。
  公叔痤微微搖頭,「鞅啊,不說這些。我要叮囑你,希望你能留在魏國,成就魏國霸業。
魏國之勢,當一統天下啊。」每說到魏國霸業,老公叔就激動喘息。
  「公叔丞相,我看魏國氣象不佳,魏王不會用我的。」衛鞅顯得很淡漠。
  「何以見得?」公叔痤蒼老渾濁的聲音中透露著驚訝。
  「一則,魏王即位以來好大喜功,不務國本,醉心炫耀國力。如此國君,對魏國衰退並無
洞察,對治國人才也不會有渴求之心。二則,魏國官場腐敗過甚,實力競爭之正氣消弭,趨勢
逢迎之邪氣上長。魏王被腐敗奢靡浸淫,如何能超拔起用一個小小中庶子?三則,上將軍龐涓
已經成為魏王的肱股重臣,他的戰功使魏國朝野已經被表面強盛所迷醉。連同魏王,沒有人會
想到魏國的實力正在日漸萎縮,更沒有人想到魏國需要第二次變法,第二次登攀。時勢如此,
魏國如何能急迫求賢?」說到這裡,衛鞅沉重的嘆息一聲,「公叔丞相,魏國不會強大很久了
。衛鞅留下,也是無用。」
  公叔痤緊緊盯著衛鞅,老眼中閃著一種奇特的光芒,「鞅啊,你總是有特異見識。這也正
是我要鼎力薦舉你的理由。然請你實言相告,魏王若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你將如何?」
  「二十年之內,魏國一統天下。」衛鞅的語氣陡然變得堅定而自信。
  公叔痤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滿臉泛著興奮的紅光,「鞅呵,我將不久於人世了。你能告訴
我,你真正的授業恩師是何人嗎?我真想見這位高人一面哪。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大樂
事也。我渴慕這位高人有你這樣的弟子。」
  衛鞅:「公叔丞相,先生與我有約,永遠不說出他的名字。我應憑自己的真才實學立足於
天地之間,而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我之善惡功過,均應由自己一身擔承。我當信守約定。」
  公叔痤默然良久,慨然嘆息,「世間有你等師生這般特立獨行,人世才有五色當空,豐沛
多采哪。」
  侍女走進來低聲稟報:「丞相,魏王駕到。」
  公叔痤眼中顯出興奮的光芒,低聲道:「鞅啊,你先下去吧。」衛鞅點點頭,從側門從容
的走了出去。
  「魏王駕到––!」寢室外護衛一聲長長的報號。
  魏惠王來了。輕車簡從,樸實無華,與往常大相迥異。他很是知道,老公叔不事奢華且很
厭惡珠光寶氣高車駟馬那一套,有幾個王室子弟都因為這個原因曾被老公叔罷職。魏惠王自己
雖說是一國之王,老公叔也不能拿他如何。但對這個資深望重的三朝老臣,魏惠王總是有點兒
莫名其妙的顧忌。這與對龐涓的隱隱約約的不喜歡不同。龐涓是布衣名士,並無盤根錯節的根
基淵源,魏惠王無須在龐涓面前掩飾什麼。但老公叔不同,且不說是公叔一族是三家分晉前的
魏氏世族,族中子弟遍及魏國官署,僅僅老公叔這個德操口碑滿天下的老權臣就夠你消受。他
要總是嘮叨你的短處,你就肯定安生不了,因為那很快就會被國人當做權威評判,你也自然就
名聲大跌。對這樣一個老古董式的名臣,縱是國王,也得收斂收斂。每見老公叔,魏惠王都要
刻意樸實一次,弄得很不自在。這也是魏惠王很少到丞相府的原因。公叔痤一病經年,他只來
探望了一次。他寧可不斷派內侍送來名貴藥材和種種禮物,也不願和老公叔直面敘談。昨日在
逢澤獵場聽到老公叔病危的急報,他甚至有點兒隱隱約約的高興和輕鬆。這種不和時宜的老臣
子,罷官會招來國人非議,聽任他掌權又確實礙手礙腳,最好的結果是他不要像長青果一樣結
在世上。看來老公叔終於是要讓道了,魏國君臣新銳放開手腳的日子也就要到了。今日,魏惠
王特意換了一套半舊的便服,坐了一輛普通的軺車來的。唯一的特殊是車中帶了五千金,準備
賜給公叔夫人後半生安度晚年。同時,魏惠王已經決定,要隆重舉行老公叔的葬禮,讓天下都
知道魏王敬老尊賢的美德。
  魏惠王走進寢室時,臉上溢滿了沉重和哀傷。
  公叔痤在榻上欠身拱手,「魏王恕臣重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魏惠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公叔痤,關切又親切,「老丞相不必多禮,病體要緊啊。本王昨
晚急急趕回,本當即刻前來,奈何國務繁冗一時難了,竟是來得遲了。」這時,侍女捧來一個
繡墩置於榻側,魏王落座道:「老丞相一病經年,安心靜養吧,魏國不能沒有老丞相支撐啊。」
  公叔痤老眼中閃著淚光哽咽道:「老臣––這次,只怕凶多吉少。」
  「吉人自有天相。老丞相但放寬心,本王派太醫日夜守護老丞相。」
  公叔痤搖搖頭喘息掙扎著坐起身子,「臣以餘息,等候我王歸來,是想向我王推薦一個治
國鉅子,繼我相位。此人乃扭轉乾坤之大才,足以掃滅諸侯,一統天下,成就魏國大業啊。」
  魏惠王認真的點頭,急迫問道:「他是何人?可是大將之才?龐涓是該換換了。」
  「衛鞅––目下,就在我府。」
  「衛鞅?」魏惠王恍然,頓時顯得輕鬆了許多,」是否老丞相幾次提起的那個衛鞅?老丞
相呵,他才二十三歲,你,不覺得太稚嫩了嗎?再說,他是誰的學生?如何堪稱扭轉乾坤的大
才?」
  「我王和他一談便知。看人何須一定看師?」
  「名師出高徒嘛。他能無師自通?」魏惠王大度的笑了笑。
  公叔痤艱難的拱手,老臉肅然,「魏王,且聽臣最後一言。我深深瞭解衛鞅。此人殷商血
統,天賦極高,跟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高人,修成經天緯地之才。衛鞅幫臣處理國政五年,許
多見解,使臣深為震驚。此人若不能為我王重用,將是魏國的千古遺恨。」
  魏惠王很理解這個年邁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但這種病話他卻不能當
真。沉吟片刻,他站起身來扶住公叔痤,以關切的口吻道:「老丞相呵,你重病在身,安心歇
息吧。」
  公叔痤閉上眼睛,蒼老而痛苦的臉上湧出兩行熱淚。
  魏惠王心中有些不耐,不想再繼續談一個無名年輕人,便拍拍公叔痤,依然是倍加關切的
口吻:「老丞相,你以為龐涓和公子卬,誰更適合做丞相?」
  公叔痤卻沒有接這個話題,眼神冰冷的,「請我王實言相告,魏國真的不用衛鞅麼?」
  魏惠王無可奈何的笑笑,「老丞相,將一個大國命運,交給一個不明底細的年輕人,你就
放心麼?」
  公叔痤沉默了,他長長的嘆息一聲,陡然兩眼放光,「我王不用此人,就必須殺了此人。
為魏國長遠大計,絕不能讓他到別國去。」
  魏惠王驚訝的看著公叔痤,覺得他一個堂堂大魏國丞相,竟如此固執的糾纏在一個無名小
輩的身上,一定是得了失心瘋。剎那之間,他有些可憐起這個髮如霜雪枯瘦如柴的老功臣來,
覺得不能讓他再失望了,於是釋然笑道:「好吧好吧,明天就殺他,呵。」
  公叔痤無力的倚在榻墊上,老淚縱橫,一句話也不願意再說了。
  魏惠王默默的走出寢室,吩咐內侍抬來大銅箱,將五千金賜給公叔夫人,又說了一片關切
的話,便坐著輕便的軺車走了。
  公叔痤艱難的搖搖手,「衛鞅,請他來,快。」侍女聞言,飛快的去了。
  衛鞅來到寢室,明顯感到了公叔丞相的失望和傷心。但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站立著。公
叔痤長長的嘆息一聲,「鞅啊,你快逃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衛鞅卻是淡淡的一笑,「為
何逃走?逃到哪裡去?」公叔痤臉泛紅潮,一陣喘息,「鞅啊,為了國家大義,老夫盡最後力
量推薦你擔當大任。然則,魏王不用你。老夫就勸了魏王殺掉你。殺你用你,都是為國家盡責
。勸你逃走,是了卻朋友情分。你快走吧,走吧––」
  「丞相,若為此因,不用逃的。」衛鞅竟沒有絲毫的驚訝,更沒有立即要走的樣子。
  「你?甘心死在魏國?」老公叔卻大是驚詫。
  「公叔丞相,魏王既不聽你用我之言,又何能聽你殺我之言?他不會將我放在心上的。你
莫要憂心。」衛鞅淡淡的微笑著。
  公叔痤昏花的老眼死死盯住衛鞅。他顯然感到出乎意料,卻又頓時覺得明白了其中道理,
同是事理,自己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如何竟沒有面前這個年輕士子見得透徹?大智天賦,豈
有他哉!老公叔不禁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鞅啊,你的見識總是高人一籌––看不到,看不
到你建功立業了––你會到哪國去?––你,你會讓魏國滅亡的,是麼––?」
  他伸出枯瘦的雙手,緊緊拉住衛鞅,眼中一絲光焰漸漸熄滅,溝壑縱橫的老臉漸漸舒展開
來––老公叔走了,心灰意冷的走了。
  衛鞅默默站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湧上心頭,大滴眼淚滾到臉頰。他向公叔痤的遺體深深一
躬,「公叔大人,感謝你知我至深。可你沒有回天之力,只能眼睜睜看著魏國滑進深谷。大人
,你無愧於魏國,你就安息了吧。」
  這天夜裡,公叔府掛起了白色燈籠,府中上下人等皆是麻布孝衣大放悲聲。消息傳出,安
邑城有人歡喜有人憂,洞香春論戰堂竟是擠得水洩不通,通宵達旦的辯駁詰問卻依舊是眾說紛
紜,莫衷一是。魏惠王當夜便趕赴公叔府,身穿白色孝衣,在公叔痤的靈位前放聲大哭。魏王
的祭奠驚動了安邑的權臣和官場,高車駿馬一時間擠滿丞相府門前的停車拴馬場,高官重臣們
一片白衣,一片痛哭。但在洞香春論戰堂卻有一個傳聞:只有上將軍龐涓沒有去公叔府祭奠。
消息引得列國客人和安邑士子們又是一番激烈爭辯與諸般猜測。十天之後,公叔痤被隆重的安
葬在安邑城南的靈山巫真峰下。孤峰為陵,南眺鹽澤,建造得竟是與魏文侯陵園所差無幾。魏
惠王與公叔夫人商議,鑒於老丞相膝下無子,決定選派府中一個得力幹員守陵三年。正在仔細
挑選時,不想侍女來報,說有人自請守陵。夫人一問,竟是中庶子衛鞅!
  魏惠王釋然一笑,「老丞相好像說到過這個人。讓他去吧,也不枉老丞相賞識他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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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龐涓匆匆向王宮走來。
  此刻他是既高興又煩惱,高興的是公叔痤死得其時,給他空出了一個巨大的權力位置。戰
國之世,上將軍雖然也是位高權重,獨立開府,但畢竟不能總攬國政,使他無法展現自己為政
治國的出色才能,也無法使魏國在自己全面調度下完成大業。若能做了魏國丞相,非但位極人
臣,達到名士為政的權力最高峰,而且出將入相,達到文治武功兩方面的功業極致。但是,就
在他雄心勃勃的拒絕參加祭奠公叔痤,以顯示自己不與老朽同流的時候,他的軍中掌書卻從洞
香春帶回一個傳聞:魏王對丞相的人選未定,將在他與公子卬之間確定!這使他大感意外,內
心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起來。平日裡他不大瞧得起洞香春,認為那是淺薄士子附庸風雅的地方
,多次拒絕了到洞香春論戰天下大勢和用兵之道的勸告。但是他對洞香春的神秘傳聞可是從來
不敢小視,那個鬼地方從來沒有空穴來風,許多要害的轉折都將洞香春的傳聞變成了事實。龐
涓曾經大義凜然的向魏王進言,請求取締這個滋生事端的酒肆,認為那是魏國糜爛腐敗的淵藪
,是列國密使刺探魏國機密的最好渠道。可魏惠王卻是哈哈大笑,「上將軍哪,洞香春大有根
基,天下聞名,文侯武侯都視為安邑文華之明珠,我如何取得?」顯然對他的主意感到匪夷所
思,甚至有些不悅之色。這個討厭的地方如今傳出了這樣的消息,至少證實魏王向某個親信透
露過這個想法,宮廷之內已經有人知道了。一時間,他感到很有些悲哀與忿忿然。公子卬何許
人也?浮華紈褲的王室子弟一個,除了精於聲色犬馬,沒有一樣正經本領。如此之人,也在丞
相人選之列,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然則有何辦法?他龐涓在魏國沒有任何根基,平日裡也不
屑於和那些尸位素餐的王室人物交往,唯一的根基就是他自己的實力才能和已經建立的功勞。
但是細細一想,本領才能這種東西,憑它謀生那是綽綽有餘,憑它建功立業也可能大有可為,
惟獨要憑它在官場周旋,那可是最不可靠的東西。自古以來,才華之士比比埋沒沉淪,誰來理
論?尤其是魏國這種已經開始滲透腐敗的國家,要靠才能功勞獲取更大權力,好像隨時都有可
能跌進深淵。一時間,龐涓對魏國有點兒喪失了信心,對魏王似乎一下子觸摸到了平日沒有覺
察的東西,沮喪了很長時間。
  然而能退卻麼?顯然不能,建功立業原本就是要百折不撓,何況還並沒有喪失最後希望。
經過幾天的輾轉反側,龐涓想清楚了兩點:一是今後要改變對官場交往的冷漠,結束自己鶴立
雞群般的孤立。二是要主動晉見魏王,探聽魏王的真實想法再做對策。今日清晨他處理完軍務
,午間便向王宮而來。他知道早去也沒用,魏王的晚睡晚起是有名的,沒有哪個大臣清晨去王
宮晉見的。本來這也是龐涓準備勸諫魏王改正的大事之一。經過幾日思慮,龐涓不但決定放棄
在這種事情上進言,而且決意學會遷就宮廷某些不成文的貴族準則。
  魏王宮很大,大得佔了安邑城的幾乎四分之一,比同時從晉國分出去的趙國韓國的宮殿大
過兩三倍。其所以如此,是因為魏國的宮殿是三代國君擴建了三次。魏文侯分晉立國成為諸侯
後,將父親魏桓子原有的簡陋宮室大大擴展。魏武侯即位國力增強,又將魏文侯時的宮室大大
擴展了一番。魏惠王即位稱王,覺得原先的宮室和王號不配,就在即位第二年大興土木,在原
有宮室外重新建了一大片金碧輝煌的王宮。三代宮室相連,直是層層疊疊望之無邊。
  龐涓的軺車轔轔駛進寬闊的白玉廣場,在巍峨燦爛的正殿前沒有停留,直駛東側火德門前
停下。他跳下軺車,第一次向護衛領軍微笑拱手,慌得領軍忙不迭躬身高報「上將軍入宮––
!」龐涓笑笑,大步走進火德門。
  繞過巨大的影壁,第一進是環形排列的二十三座官署,每座官署六開間。第二進是魏王專
門召集重臣議事的兩座小型殿堂,東西各一。第三進是魏王處理日常國務的書房、出令廳、掌
書廳等樞要重地。這一進不能從中間穿過,而必須從東西兩側的拱門進入再向後。第四進是一
座精美的庭院園林,亭台樓榭,綠蔭幽幽,池水粼粼。穿過園林,最後一進才是佔地三百多畝
的魏王后宮。往昔龐涓從來不到後宮晉見魏王,原因簡單得會令安邑官場的任何一個小吏失笑
,那就是他對這些曲曲折折的穿廊過廳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他是魏國重臣中唯一沒有來過後宮
的。儘管如此,他憑著一流將領兵法戰陣的直覺一眼便明白了路徑結構,竟是輕車熟路般直入
後宮。
  後宮一大半是一片湖泊,魏王的寢宮在湖中半島的樹林中。初夏艷陽,綠樹碧水映襯著金
黃的屋頂,幽靜得恍入夢境。龐涓走進林中小道時,一個侍女走來恭敬的躬身道:「上將軍,
大王在寢宮。」龐涓略一點頭,逕自向寢宮而來。這魏惠王在行止起居上頗為豁達,後宮從來
不要護衛甲士而只要侍女,也沒有大臣不許進入後宮的迂腐規矩。他經常將大臣召到後宮議事
,而且命令侍女,凡大臣來見不許阻攔也無須通稟。在戰國時代,魏惠王待臣下之寬是很有名
的。
  儘管龐涓對魏王的侈糜已經有所預料,但當他走進寢宮時,還是被深深震撼了。
  寬闊豪華的寢宮,格調奇特,華貴侈糜,具有一種神秘的誘惑力。最顯眼的是一面巨大的
銅鏡立在臥榻對面,臥榻區域的一切活動都在鏡中呈現出來。臥榻的左方是一根酷似男根的挺
拔閃亮的銅柱,顯赫而孤立,右方是一個幾類女陰的高高的捲邊銅花盤,使人一望即生非非之
想。四周各色紗帳長垂曳地,風吹紗動,撲朔迷離,使人飄忽神醉。透過飄忽朦朧的紗帳,龐
涓看見半裸的狐姬正偎在魏王大腿根上––驟然之間,龐涓熱血奔湧,舉步唯艱。
  狐姬是魏惠王最為鍾愛的妃子,也是以種種逸聞趣事聞名於魏國朝野的風流女人。她原本
是晉文公時代名臣狐偃的後代。韓趙魏三家分晉時,狐氏早已經衰落了。魏文侯眼光非同尋常
,將老晉國大部分名臣的後裔爭奪到了魏國。五十年後,狐氏部族出了一個艷名四播的少女,
就是這個狐姬。當時還是貴公子的魏惠王與親信謀劃良久,在狐氏部族所在的絳城東部的白馬
山紫谷河紮營狩獵一月,以他在獵奇獵艷方面特有的耐心與機敏等待著機會。有一天,美艷的
獵物終於出現在紫谷河畔的綠樹野花中!這時,一隻山豬突然從嶙峋怪石後撲向美艷的獵物。
又是突然之間,魏罌匹馬長劍衝到,奮力殺死了山豬,用帶血的雙臂抱起了昏迷的美艷女子。
在山月高照的紫谷河畔,美艷的獵物感激不盡的撲進了公子魏罌的懷中。黎明時分,河谷中的
帳篷和美艷的獵物一起神秘的消失了。三年之後,魏罌稱王冊封,人們才知道那美艷的狐氏少
女竟然成了王妃!從此,她便成了安邑人茶餘酒後的談資,色彩繽紛,葷素皆宜。坊間傳聞,
說她柔若至水,媚若野狐,嬌若嬰兒,妖若鬼魅,魏王一天也離不開她。
  龐涓在逢澤獵場也見過狐姬。不過他對女人從來很遲鈍,竟看不出這個女人有何過人之處
,甚至連她的樣子也記不清楚了。目下正當午時,炎炎白晝,如何竟讓他遇上了如此難堪?
  狐姬正蜷伏在魏惠王面前,柔媚的為魏王捏腳,間或伸出細長濕潤的舌頭舔吻他的腳趾,
小嘴兒嬌聲叨叨,「還國王呢,整天忙亂,多累呀。」魏惠王情不自禁,一把拉過狐姬摟在懷
中摸弄狐姬臉頰,又從腰間摸出一顆隨身夜明珠在狐姬雪白的裸胸上滾撫。狐姬嬌聲妮語,尖
聲笑叫著鑽進魏惠王懷中。魏惠王不禁大樂起來。
  龐涓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剛咳嗽完又大大後悔,這不是說明自己看見了不堪麼?然也
無法,不能再遲延了,便拱手高聲道:「上將軍龐涓晉見我王––!」
  魏惠王卻似乎渾然無覺,哈哈笑道:「上將軍呵,進來吧。」
  龐涓大步走進,目不斜視,深深一躬,「臣有要事,稟報我王。」
  魏惠王摟著狐姬沒動,微笑問道:「龐卿,有何大事呵?」
  龐涓沉默。魏惠王恍然大悟,笑著拍拍狐姬的屁股,「乖乖臥去吧,等會兒再射箭,呵。
」狐姬嚶嚀一聲,竟然像狗一樣爬到高大的玉石屏風後去了。
  龐涓心中一陣膩歪,竟自忘記了來時的準備,不禁深深皺眉。
  魏惠王卻是哈哈大笑,「上將軍呵,今日你來我後宮,本王可是很感欣慰啊。我也知道,
上將軍乃鬼谷子之高徒,不喜奢華。然簡樸也好,奢華也好,總當以時世定高低。魏國若貧弱
如秦國,本王也會苦行奮發的。然則魏國富庶強大,若一味拘泥苦行之道,豈非讓列國小瞧?
上將軍哪,這人生一世,要建功立業,但也不能固守一理啊。魏國強大,我等君臣就要做一番
大事。魏國富庶,我等君臣就要盡興享受這富庶。否則,豈非暴殄天物?譬如這狩獵、飲宴、
把玩珠寶、高車駿馬、錦衣玉食、湖光山色、宮殿廣廈,哪一件不是人生之樂?更有這女人,
乃上天賜給男子的尤物,不把玩更是虛度一生。上將軍看見我這狐姬了吧,柔妮馴順得像一隻
母狗,跟她在一起啊,可真是妙不可言,大是消愁解乏。龐卿啊,你日後再來,大可不必咳嗽
緊張,就走進來看看她是何等卑賤,豈不好事?我這後宮啊,只許你和公子卬進出隨意,可惜
你不知道,也沒來過。公子卬要是來了啊,可要躲在後面看個夠,然後還要和本王品評一番呢
,啊哈哈哈哈哈。」魏惠王侃侃開導,大笑不止,覺得這是改變龐涓的一個絕好機會。
  龐涓聽得頭皮發麻喉頭發乾,身上直起雞皮疙瘩。魏惠王這一番高談闊論當真令他匪夷所
思。他也知道,要想和魏王融洽起來,目下就是最佳的機會,何況他幾日思慮,為的本來就是
達到這個目的。他應該笑,應該迎合,應該表示茅塞頓開,甚至應當欣然請狐姬出來品評一番
,就勢成為魏王不避任何嫌疑的玩伴兒與肱骨大臣,如此君臣一定會信任有加其樂無窮。然後
再加上自己的才華實力,戰勝公子卬當是易如反掌––可就是不行,龐涓笑不出來,更迎合不
出半句,反倒是臉色鐵青嘴角抽動,一副要嘔吐出來的難堪和尷尬。剎那間他一身冷汗,很後
悔自己到後宮裡來!然而,龐涓畢竟有強毅的忍耐力,他咬緊牙關強使自己平靜下來,拱手徐
徐道:「魏王明鑒,臣久居山野,孤陋寡聞如村夫一般。我王之高論,容臣假以時日,慢慢品
味領悟。」
  魏惠王開心的大笑,「上將軍,今日難為你了,啊。說說,何事?」
  龐涓拱手道:「魏王,臣昨日去探視了公叔夫人,一則撫慰老夫人;二則想聽聽老丞相可
否有過對兵事的叮囑。不想老丞相竟對我隻字皆無。」
  魏惠王慨然一歎,「老丞相久病無治,去了也好呵。他彌留之時已經失心了,不會有什麼
話留下的。」
  「難道,他對後任丞相的國事都沒有提及?」
  魏惠王恍然想起似的,「龐卿,你可知丞相府那個中庶子?名字?噢,對了,好像叫衛鞅
。」
  「中庶子?臣如何能知道一個小吏?不知我王所問何意?」
  魏惠王哈哈大笑,「上將軍你說,老丞相是不是失心病發昏了?他派特使請本王從逢澤火
急趕回安邑,竟然就是為了這個中庶子。人之將死,其言也昏哪。」
  龐涓一怔,「臣推測,老丞相要我王重用這個中庶子。」
  魏惠王點頭,「還真讓你說對了。老丞相勸本王重用這個小吏,說讓他做魏國丞相,還說
不用他就要殺掉他。你說,堂堂大魏的國王丞相,折騰一個小小中庶子,豈不貽笑大方?」
  龐涓:「人才難得,我王當對老丞相之言三思而後行。」
  魏惠王豁達自信的笑道:「不用人才,大魏國能有今天麼?可人才,尤其是宰輔之才,就
那麼容易得到麼?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魏王,臣請查核丞相府這個中庶子。」龐涓一臉肅然。
  「算了算了,一個中庶子還用你上將軍出面?大魏國要有點兒胸懷天下的氣度嘛,要走就
走。你要留他,反倒使豎子成名也。」
  「臣請大王不要忘記孫臏逃齊的舊事,不能讓奇智之士逃到他國,反為魏國樹敵。」龐涓
頗有些固執。
  「啊哈哈哈,」魏惠王一陣大笑,「好好好,那就請上將軍去查核吧。」
  「臣謹遵王命。」龐涓深深一躬,轉身大步走了。他覺得在這樣的後宮再談什麼國事,未
免不倫不類,連自己都覺得滑稽。
  仔細思忖,龐涓總感覺到魏王不可能起用公子卬做丞相,但對他卻也沒有任何暗示。丞相
人選究屬何人?一下子總是想不清楚。龐涓對軍旅之事極為自信,但對宮廷官場的縱橫捭闔總
是感到有些不得要領。譬如目下他就難以決斷自己該如何爭取主動,甚至連探測魏王心意所屬
的辦法也沒有。但他對平民士子在魏國的動向,歷來卻很敏銳。魏惠王不經意說到的中庶子使
他驀然警覺起來。公叔痤的識人慧眼是天下聞名的,只有老師鬼谷子笑他是「識人有眼,用人
無膽」。魏王今日既沒有透露丞相人選的蛛絲馬跡,安知沒受老公叔的影響?安知不用這個中
庶子是魏王真心?龐涓蔑視貴族階層,覺得在貴族如林的廟堂之上自己有他們決然不能取代的
位置和才能,縱然自己不能總攬國政,可是貴族永遠也無法淹沒他。因為這是戰國,離開他這
樣的名將,貴族們有可能自己也變成了喪家之犬。但他永遠不能蔑視那些像他一樣銳意進取的
風塵士子。這些人周遊列國,以真才實學求官入仕,一旦掌權往往便迅速崛起。龐涓本能的覺
得,只有這種人才是自己真正的競爭對手,真正不可小視的敵人。正因為很早就有這種自覺,
龐涓才對和自己同來魏國的同門師弟孫臏用盡機謀,將孫臏逼到齊國去了。當然,龐涓決不相
信這個中庶子會有孫臏那樣的曠代才華,但這個中庶子既然能被公叔痤作為丞相推薦,定然也
非尋常之輩,對這樣的人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數。
  龐涓決意要親自掂掂這個中庶子的份量。
  次日清晨,一個三十來歲普通吏員模樣的中年人騎著一匹黑馬,來到安邑郊外的公叔痤陵
園。剛進石牌坊有一排石屋,住著二十個看護陵園的步卒,此時正在屋前摔跤作樂,看見黑馬
吏員來到,小頭目驚訝得直揉眼睛。他怎麼看也覺得這個人像上將軍龐涓,可又拿不準,也不
敢問,期期艾艾道:「大,大人,有何貴幹?」來人冷冷道:「丞相府主書,找中庶子衛鞅。」
小頭目急忙道:「就在陵前石屋裡,小人領道。」來人揮揮手道:「不用,我自去便了。」竟是
走馬沓沓而去。
  公叔痤陵墓是按照當時「依山為陵」的陰陽家理論修建的。一座蒼翠的巫真峰做了天然的
陵墓。巫真峰之後是九座連綿起伏的小山,正是零山十巫––巫咸、巫即、巫、巫彭、巫姑、
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座山峰。南望鹽池,北依十巫,陵園恰在幽靜的山谷。這守
陵的石屋正在陵前三丈開外,屋前便是疏疏落落的高大石俑與一片松柏樹林。中庶子衛鞅從相
府裡帶來了整整一車有用之書,整日便在這裡細細琢磨個中品味。今日他正在重讀李悝的《法
經》,讀到酣處,不禁吟誦起來:「善為國者,使民無傷而農益勸。國當善糴糶。小饑則發小
熟之所斂,中饑則發中熟之所斂,大饑則發大熟之所斂而糶之,則雖遇饑饉水旱,糴不貴而民
不散,取有餘而補不足也。行之善者,國以富強也!」慷慨之中,拍案思忖,竟是深為感慨–
–李悝號稱「以法為教」,不想於商道治國卻也如此精通,魏國安得不富?安得不強?他日自
己若在一國為政,李悝的《法經》當是不朽之師––正在深思遐想,忽聞門外馬蹄之聲,便警
覺的將《法經》捲起插入木箱,擺上一卷《陰陽家》竹簡刻本,未及坐定,已聞輕輕拍門之聲。
  「客人麼?請進。」衛鞅淡淡的回答。
  「吱呀」一聲,厚厚的木門被推開,一個紅衣長鬚者抱拳一拱,「敢問足下,可是中庶子
衛鞅?」
  衛鞅眼睛一亮,一下子就看出了來者是上將軍龐涓!在丞相府的五年中,他很少露面。然
龐涓每年總有幾次,是必須去丞相府調撥軍糧協調軍務的。他雖只遠遠瞄過龐涓一次,然衛鞅
眼力極好,記憶力更是過目不忘,如何能將此等人物疏忽了?瞬息之間,他決意以靜制動,隨
機而變,隨即笑答:「在下正是衛鞅。」
  龐涓笑道:「在下上將軍府掌書,素聞中庶子才名,今日路過,特來拜望。」
  「掌書大人,請入座賜教。」衛鞅很是謙恭。
  龐涓哈哈大笑,「高才名士,素不拘禮,中庶子如何忒多俗氣?」
  衛鞅臉上堆滿惶恐的笑容,「衛鞅小吏,何敢當高才名士?大人請。」
  龐涓坦然坐在粗糙的書案前,瞥一眼展開的竹簡,「中庶子對陰陽家情有獨鍾?」
  「回大人,在下正在參詳公叔丞相的陵園風水。」衛鞅畢恭畢敬。
  「衛鞅呵,你是哪國人氏?祖上官居何職啊?」
  「大人,衛鞅是衛國濮陽城外山裡人。祖上經商,從未做過官的。」
  「何處修學?恩師何人啊?」
  「大人,在下濮陽修學,恩師是子思的高足子前。」衛鞅露出滿足的笑容。
  龐涓不禁爽朗大笑,「子思乃孔子後裔。你是子思的徒孫,看來是儒家一派了。儒家素稱
博學,你讀過哪些書啊?」
  衛鞅掰著手指認真道:「《論語》、《大學》、《周禮》、《易經》、《尚書》、《農經
》、《樂經》、《詩經》,還有六藝––詩、書、禮、樂、射、御。大人,儒家之學,衛鞅尚
算通達。」
  龐涓不禁笑道:「衛鞅,你很有學問嘛。我來問你,法家、兵家、墨家、道家的書讀過麼
?還有鬼谷子,聽說過麼?」
  衛鞅木然搖頭,又深深一躬,「小吏才疏學淺,尚請大人栽培。」
  龐涓:「衛鞅,你讀了如此多的書,可給老丞相謀劃過幾件大事麼?」
  「回大人,衛鞅曾向公叔丞相上書多次,皆言及魏國根本呢。」
  「噢?」龐涓眼睛炯炯有神,「是何根本啊?」
  「大人,都是事關魏國文明昌盛之大計。在下以為,魏國當大辦學宮,廣召天下賢士,大
興私學,與我儒家祖師在魯國一般。衛鞅自請領一學館。公叔丞相文治武功皆為第一,就是沒
有大興文風的功業。為此,公叔丞相很是嘉許在下之謀劃,屢次向魏王提及,惜乎魏王尚未採
納。」衛鞅不勝遺憾的嘆息。
  龐涓大笑一陣,「也許魏王會採納的,不要急嘛。」
  衛鞅卻是嘆息一聲道:「魏國不用我大計,我要走了。」
  龐涓覺得很開心,一個僅有幾份精明幾份死學的儒家士子竟讓老公叔如此推重,未免太可
笑了。看來老公叔的確是老眼昏花,走水了。想想又轉為真誠微笑,「衛鞅啊,我看你尚算讀
書有志,謙恭謹慎。我回安邑,向上將軍薦舉你做個書房繕寫如何?老丞相過世了,你總得有
個出路嘛。魏國如此富庶,何須奔走他鄉呢?」
  衛鞅又是深深一躬:「多謝大人提攜栽培。」
  龐涓起身離坐,看著衛鞅,不禁又一陣哈哈大笑。
  衛鞅惶恐的道:「大人笑從何來?小吏是否有不妥之處?」
  「我笑世人有眼無珠,廟算歪打正著啊!」大笑間出門上馬揚長而去。
  衛鞅在松柏林中望著龐涓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間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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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5: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安邑有一條街很是特別,處在王宮的最後面。說它是條街吧,又在王宮的老紅牆之內。說
它是王宮吧,卻是車馬如流而沒有任何護衛甲士。這便是安邑城最特殊的王城街,也就是魏文
侯最早建造的宮殿區域。魏武侯時,這片老宮殿區還用作國府各種官署。魏惠王的新王宮落成
後,官署遷走,這兩層舊宮殿便閒置起來。後來在主管王室事務的官宰謀劃下,魏惠王將這片
最老的宮室區域分賜給了王族大臣和王族近支的後裔,這裡便成了王族貴胄們集中居住的地方
。經過一番合乎時宜的改造,幾年之間這裡變成錦繡豪闊的一條長街,安邑人稱為「王街」。
  這條街的最特別處是高車駟馬川流不息,鮮有車馬冷落的時日。且不說王族貴胄們人多有
車輛,便是天下諸侯特使和魏國官員們到這裡來拜訪的車輛,就已經是往來如梭了。如果說洞
香春所在的天街是魏國的文華之地,那麼這條王街便是魏國的陰謀淵藪。魏國雖然經過了大變
法,但在王族權力上卻沒有任何觸動,依舊和老晉國時代沒有多大差別,和同時代的其他戰國
與中小諸侯更沒有什麼差別。這些王族貴胄表面上很少出任國家重臣,更沒有顯赫的功業可言
,但他們的權力伸展卻是大得驚人。一來他們依然有自己相對獨立的世襲封地,雖然這種封地
只能收繳賦稅而不能治民建軍,但畢竟使他們有了雄厚穩定的財富基礎。二來他們在宮廷盤根
錯節,滲透力極強,對國君的牽制與影響很大。三來他們有高貴的身份,卻沒有實際執掌的官
署權力,好像一個清流階層。這使得他們伸縮自如,既能對任何掌權做事的重臣尋隙發動攻擊
,又決不會因為沒有權力而受到輕視或罷官黜職,更不會有問斬殺頭的威脅。對這樣一個王族
階層,任何官員都必須將它劃進自己所必須計較的勢力結構。同樣,任何外國特使秘使想要達
到比較艱難的目標,也必須到這裡投送財富尋求變化。魏國是最強大的戰國,其內政外交的些
微變化都會波及列國。所以,這條王街事實上便是天下聞名的陰謀交易之地。
  目下,一輛六尺車蓋的華貴軺車正擠在車流中向王街深處而來。
  夜幕已經降臨,王街雖然沒有商家店舖,街邊風燈卻是二十步一盞,照得川流車馬一片燦
爛。隨著華車一輛輛流進兩邊府邸,王街漸漸到了盡頭,車流也漸漸疏落起來。最後,便只有
這輛六尺車蓋的軺車了。
  王街最深處,住著公子魏卬,確切的說,應該是王子魏卬。戰國時,只有對諸侯國國君的
子弟,也就是「公」或「侯」的子弟才能稱「公子」。大約秦漢之後,「公子」才與他的實際
身份脫離而僅僅成了一種普遍的尊稱。公子卬是魏武侯的庶出子、魏惠王的同父異母弟。就現
下官職說,公子卬是白身。然而就實際影響力說,那可是一言九鼎。凡魏國官吏名士,都對公
子卬的權力地位非常清楚,對他的為人做派更是心中有數。
  六尺車蓋的華麗軺車在大門前剛一停穩,便有一個白髮紅衣的老者碎步走來迎接。這是府
中總管,魏國人稱為家老。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問先生,可是薛國貴客否?」華車的主
人已經下車,卻是一位面色黧黑氣度高貴的年輕人,身後跟著的一個僕人也是面白如玉,俊秀
英武。客人向總管老人拱手道:「家老安好。在下正是薛國猗垣。」家老道:「公子已在府中等
候多時,先生請。」猗垣從容笑道:「家老呵,我猗氏老族有個講究,首次遇家老必得送一件
薄禮,叫一路通吉。不成敬意,請家老笑納。」說話間身後俊僕已將一個精緻的小木匣捧到家
老面前。家老一看木匣四邊包金,便知裡面決然是名貴珠寶,驚喜得深深一躬,「先生大富大
貴,小老兒三生有幸了。」懷抱木匣忙不迭道:「先生請。」
  猗垣笑道:「在下有件小事相煩,不知家老肯賞方便否?」
  「先生有事但講,小老兒在公子府尚算通達。」
  「在下有一愛妾,心慕公子夫人已久,託在下為夫人帶來一件禮物。因在下行程匆匆,未
必有幸一睹夫人風采。相煩家老代在下轉送夫人,在下他日再專程攜小妾拜見夫人。不知可否
?」一席話溫文爾雅,給人好事卻像求人一般,教人好生受用。
  家老臉泛紅光,抱匣拱手道:「能代先生為夫人效勞,小老兒深為榮幸。」
  猗垣從俊僕手中接過一個在風燈下發著幽幽綠光的玉匣,雙手捧起,「家老,這是西域雪
山之國的一件貂裘,消融大雪於三尺之外。匣內尚有小妾一柬,請轉送夫人。」
  家老畢恭畢敬道:「先生真乃大雅之士,小老兒即刻去見夫人。」又回身高聲道:「典門何
在?」一個將領模樣的守門將官跑步而來。家老肅然吩咐:「領先生去見公子,對公子說夫人
喚我有事,即刻就來。」
  典門將官一聲答應,謙恭的領著主僕二人向正廳而來。
  公子卬正在廳中欣賞一口名劍。在劍架上看來,這把劍的劍鞘銅銹斑駁,劍身長二尺許,
顯然是一口名貴古劍。凡在廳中等候貴客時,公子卬都在賞玩這口名劍。在他看來,府中所有
珍寶的價值都不如這一口名劍。戰國兵爭時期,擁有一口名劍非但是身價地位倍增,且其實用
價值更是異乎尋常。現下他其所以在這裡耐心等候,是因為叔父公子梁向他竭力推薦拉了一個
薛國巨商,說這位商人如何有古人之風、如何有名士情懷、如何擁有天下罕見的珍寶且性格又
如何豪俠,說這位商人就常住洞香春最有名的雅室,已經成為名士官員們爭相結識的人物等等
一大串。公子卬本來生性好奇,聽叔父公子梁這麼一番繪聲繪色的介紹,不禁想見見這個神秘
的大商人。公子梁慨然為他相約,說定今晚來訪。如何掌燈已有三刻,客人還未到來?當然,
最大的可能是王街塞車,否則見他公子卬的客人是不敢在酉時首刻之後到來的。說起來,王街
這車流真是教人無可奈何,看來還得和魏王提說一番,最好是將老紅牆拆掉,將王街再加寬三
丈,否則還真不方便。
  這時典門將官走進了進來,「稟報公子,齊國先生猗垣到。」
  「家老人呢?」公子卬隱隱不悅。
  「稟公子,夫人喚家老有事,家老特命末將先行領引先生,說他片刻即來。」
  公子卬本想到廳門迎接,想想未動,揮揮手道:「去請先生進來吧。」典門出得正廳,恭
恭敬敬的將客人領入,悄悄退了出去。
  「在下薛國猗垣,久聞公子賢明高義,特來拜望。」
  公子卬眼前一亮!面前這個黧黑的年輕人一領大紅金絲斗篷,一頂六寸高的墨玉冠,英挺
威武,氣度不凡,就連他身後的僕人也是丰神俊朗明目流盼。公子卬不禁暗暗稱奇,商人中竟
有如此人物?心思轉動間拱手笑道:「魏卬不敢當先生高辭,先生請入座敘談。」這時家老輕
步進入正廳,公子卬吩咐:「給先生上茶。」
  猗垣在東側的客位坐定,俊僕肅然立在他的身後。家老捧來茶器,俯身操作時向客人遞過
去一個興奮的眼神。華貴的客人會意的笑了笑。
  公子卬在主位坐定,舉起茶盅道:「先生請。」
  猗垣恭敬的舉起茶盅,「吳茶名貴,多謝公子。」微呷一口,品味得很是雅致。
  「先生識得吳茶名貴,也算經多見廣了。」公子卬沒有忘記對方只是個商人,很是矜持。
  「在下別無所長,唯對天下名器略知一二,公子見笑了。」
  「噢?」公子卬微笑道:「聽安邑傳聞,言先生為商道奇人,多有才具。我有一口古劍,
安邑竟是無人識得,先生若能論定,也算得名器方家了。家老,拿古劍過來。」
  猗垣擺擺手道:「不用。賞劍在架,方顯其神韻的。」說話間起身離座走到劍架前端詳沉
吟有頃,笑道:「公子這口古劍,端的天下名器,價值不菲。」但凡品評劍器,通常總是持劍
在手先看劍鞘形制,再拔劍出鞘觀察劍身。偏這位貴公子般的商人卻只是站在劍架前端詳,絲
毫沒有取劍在手的意思。
  公子卬心中頗有不悅,覺得這個商人未免托大,便走過來淡淡笑道:「先生好眼力嘛,相
劍堪比薛燭了。」薛燭是春秋末期越國聞名的相劍大師。越王勾踐滅吳稱霸後,尋覓搜求天下
名劍十二口,請來薛燭評定真偽等次。十二名劍並列與大廳劍架,薛燭一路走過,便指出其中
五口是後來鑄劍師仿製。經越國鑄劍師開劍公議,證實薛燭所言無差。一時間,薛燭相劍名聞
天下,稱為劍器神相。公子卬這樣比,顯然是在嘲諷這位商人班門弄斧。
  猗垣卻似渾然不覺,再度端詳,還是沒有動一動劍身,凝思有頃道:「此劍當是工布古劍
,劍身之曲紋有如大河奔湧,連綿不絕。劍身當長二尺二三寸,連帶劍格,長約三尺。」
  「噢?先生如何得知此劍紋狀?」公子卬大是驚訝。
  「公子,在下祖上極喜收藏古劍名器與兵器圖籍,這是在下從書中學來的。以實說,在下
還沒見過這工布劍。」猗垣謙恭豁達的笑答。
  公子卬開始對這個商人刮目相看了,他拱手做禮道:「以先生眼光,這口古劍在當世名器
中價值若何?」
  「工布劍自然是名劍極品。尋常人看來,自當是價值連城了。」
  「先生以為呢?」
  「尚非天品神品,只能屈居第三等了。」
  「如何?第三等?!」公子卬又一次感到了無可名狀的驚訝,他搖頭大笑道:「先生何其
誇張也?請問,天下何劍堪稱一二等?」
  華貴的商人並未侷促,卻是不卑不亢道:「神品者,非干將、莫邪雌雄劍莫屬。」
  公子卬無奈的點點頭,這干將、莫邪一對雌雄劍,可是幾百年來當世公認的神劍,品格自
然比工布劍高了一等。他不禁問道:「難道還有比干將、莫邪更名貴的劍器麼?」
  「堪稱劍器天品者,當非天月劍莫屬。」
  「天,月,劍?」公子卬輕輕冷笑著,「聞所未聞,卻不知何人何時鑄造?」
  「天月劍,蚩尤所鑄。」華貴商人莊重的回答。
  「你,可是說的––與黃帝大戰的蚩尤?」
  「自古以來,只有一個蚩尤。」
  公子卬不禁哈哈大笑,「你們這些商人哪,專一的子虛烏有!蚩尤?蚩尤鑄劍,那是坊間
傳聞,明白麼?你還可說天帝之劍呢,真是。」剎那之間,公子卬對華貴商人的敬意全消,獻
出了王族子孫蔑視一切的傲氣。
  客人卻平靜得一如止水,淡淡微笑道:「在下對公子久有景仰之心,無以為敬,特將先祖
收藏的蚩尤天月劍獻贈公子。」
  「且慢且慢!你,你有蚩尤劍?」公子卬收斂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他覺得荒誕得可笑
,他素來自視為天下劍器收藏的名家,最不喜歡有人在他面前公然賣弄玄虛。一個商人縱然有
錢,縱然是劍器收藏世家,也不至於如此神奇,竟然搞出一口蚩尤劍來,簡直匪夷所思!他目
光一掃門口,忍不住就要下逐客令了。
  「小家老,打開天月劍,請公子品評。」客人依舊淡淡的微笑著。
  公子卬一怔,終於沒有開口。他要看看這個名動安邑的豪客,究竟要拿一件什麼東西來搪
塞他。目不轉睛的看去,那個丰神俊朗的僕人手裡拿著的,原來是一支形狀怪異的竹杖!此刻
這個俊僕聞聲將竹杖兩端一扯,「嗒!」的一響,赫然顯出一支黑沉沉的彎月形物事,雙手捧
到公子卬面前。
  出於習慣,公子卬單手一托,只覺沉甸甸涼冰冰大是異常!莫名其妙的,他心中隨著這冰
涼的感覺便是一陣不由自主的震顫,連忙雙手托住,發現這黑沉沉物事竟是通體一根,恍若天
生一段生鐵!細看之下竟大是困惑。通常,縱然是名貴劍器,那劍鞘劍身之分也是絕然鮮明的
。劍鞘以木製居多,講究者無非是包裹一層皮革、鑲嵌幾顆珍珠,但皮下終究須以木殼撐持,
方有可容劍身的空隙。正因為如此,任何劍器一上手,劍鞘劍身的形制就會很清晰的感覺出來
。但眼前這個沉甸甸涼冰冰的物事––目下公子卬還不能認為它是一口劍––卻大是怪異!尋
常劍鞘的外形,總是或多或少的對劍身有些須裝飾作用。譬如劍鞘頂端有可能是方形的,但劍
尖卻一定不會是方形。這物事既稱之為「劍」,搭手一托卻絲毫沒有劍鞘的感覺,簡直就是一
根冰涼的生鐵包裹了一層皮革,將那物事的怪異弧形逼真的顯露出來!看這皮革,卻是質地細
密,黑得發亮,卻看不出是何種皮質?厚重一端該當是劍格護手與劍柄,這是劍形之常理。但
這物事卻是怪異,通體幾乎沒有差別,三尺之外竟是難以看出劍柄與劍身之分!上手之間,才
會感覺到弧形稍小的一端有一段寸餘寬的渾圓突起,之後便是一段園柱。這便是「劍柄」麼?
幾乎與劍身通體生成一根黑沉沉物事,令人感到怪異之中有一種威猛與神秘。
  饒是公子卬見多識廣,也對這物事不敢輕易開口。沉默一陣,心中還是難以相信,不由將
劍捧起道:「先生說是蚩尤劍,如何證實?」
  猗垣笑道:「這口工布劍,公子可曾實地用過?」
  「試過多次,削鐵如泥,鋒利無匹。」
  猗垣沉吟道:「只是有些可惜––」
  公子卬恍然笑道:「先生是說,與我的工布劍一試?」
  「工布劍天下極品,若有損傷,只怕暴殄天物。」
  公子卬傲然大笑,「若真是蚩尤劍出世,工布劍何足道哉!」將黑沉沉物事遞給猗垣,便
對著劍架深深一躬,上前雙手捧下工布劍。
  「恭敬不如從命了。」猗垣雙臂架劍,拱手道:「公子,請開工布劍。」
  公子卬緩緩抽出工布古劍,但聞隱隱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在燈下瀰漫開來。猗垣卻
是將天月劍置於長案之上,深深三躬,而後右手持劍,左手一抹,便悠然扯去了黑沉沉的「劍
鞘」。明亮的燈光之下,但見這物事似灰似黑長約三尺有餘,形如新月,完全沒有工布劍出鞘
時的龍吟之聲與青芒之勢,端的是淡淡漠漠。但令人驚異的是,就在蚩尤劍出鞘的剎那之間,
工布劍竟是光芒盡斂,變得與剛剛出土一般!公子卬揉揉眼睛,細看劍身,大是奇怪,如何一
點兒刺眼的寒意都沒有!尋常時工布劍出鞘,眼睛是根本無法直視的,今日卻竟是大為怪異。
沉吟有頃,他伸出劍鋒:「來吧,一試便知。」
  猗垣肅然將天月劍緩緩搭在工布劍上。兩劍一搭,天月劍便發出一陣長長的清亮振音,宛
若兩軍陣前的蕭蕭馬鳴,劍身陡放光華,如長空一道閃電掠過,大廳中明亮的燭光頓時幽暗下
來!工布劍卻是瑟瑟發抖般一陣金鐵之聲。
  公子卬強自鎮靜,「來吧,還是劍鋒相抵為好。」在他的記憶中,這工布劍無堅不摧,斬
金斷玉比砍瓜切菜還來得容易。
  猗垣笑著點點頭道:「在下舉劍不動,公子可任意砍來。」
  公子卬緩緩舉劍,突然發力,向天月劍劍鋒猛然揮去––未聞金鐵交鋒之聲,只覺手中一
輕,工布劍竟是無聲無息的斷為兩截!斷金觸地,「噗」的一聲沒進白玉大磚之中。名震天下
的工布劍,竟在剎那之間變成了一段劍根。
  公子卬大驚失色,怔怔的看著手中劍根發呆。工布劍不鋒利麼?那半截斷劍尚能沒入玉磚
之中,可知鋒銳依然。終於,他深深一躬道:「如此天兵神器,魏卬何敢受之?」
  客人已經將天月劍套上黑鞘,伸手扶住公子卬,肅然莊容道:「方今刀兵歲月,此天兵神
器藏於家庫,何如出世效力?久聞公子高義,力促魏王罷兵息戰。天兵神器贈與公子,願公子
建功立業,青史不朽。」說完,恭敬的雙手捧上天月劍。
  公子卬驚喜之極,慌忙接過黑沉沉天月劍,再度躬身一禮,「先生如此大德,魏卬何以報
答?」轉身高聲吩咐,「家老,上酒。我要與先生痛飲一番!」家老一直侍立在廳中,聞言竟
是比主人還要興奮,高聲應命,急急而去。
  賓主小宴,公子卬頻頻勸酒,自己也飲得面色漲紅。他一再詢問客人可有何事讓他效力以
報?客人則屢屢大笑說沒有,有事時一定會來相求公子。公子沉吟思忖,突然問道:「先生是
薛國人?」客人答曰:「正是。」公子卬大笑,「好!無功不受祿,魏卬保先生之國十年內安
然無恙。」
  誰知客人卻無所謂的笑笑,「公子,在下雖是薛國人,卻是少小離家,奔走天下在各國經
商。近年來,財貨之利則主要在秦國呢。」
  「哎呀,先生如何偏偏到秦國經商?那裡可是危邦啊。」
  「如何?秦國危邦麼?」客人大為驚訝,不禁訴說起來,「公子有所不知,富商駐窮邦,
這是家父的經商秘訣。秦國窮弱,才更需要商賈,更容易牟利。十年來,在下從秦國牟利多矣
。如何公子卻說秦國是危邦呢?」
  「先生何其糊塗?目下六大戰國就要起兵滅秦了。」公子卬頓時一臉關切的告誡客人。
  「六國滅秦?哪,該當如何?」客人頓時驚得冒出汗來,起身一躬,「請公子教我。」
  公子卬沉吟半晌道:「先生從秦國脫身,須得多長時日?」
  客人思忖,「脫身過急,秦人必會大起疑心,奪財殺人。走得太慢,又會毀於刀兵。這卻
如何是好?」想想又道:「此話休要再提,在下不能為公子分憂,何能再添煩心事體?還是容
我再想想出路吧。」
  公子卬笑道:「除了我,誰能在如此大事上幫你?休得謙讓了,還是我來想辦法吧。」略
一沉吟,斷然道:「這樣,我先答應你,兩個月內,秦國無事。若還不夠,我再設法。」
  客人爽朗笑道:「些須財貨之利,竟讓公子為難了。然則,公子若能保全在下財貨之利,
在下終生所獲,均與公子共享。」
  「噢,哪好啊!我最喜歡豪俠高朋。可是,何以為報呢?」
  「公子若能將魏國對諸侯的兵器交易,讓給在下來做,你我就禍富與共了,談何報答?」
  公子卬哈哈大笑,「先生可人!快人快語卻不失商家本色。日後有事,我派家老約你。先
生有事,就派這位小家老來我府,如何啊?」
  兩人一起放聲大笑,再度痛飲,直至子時方散。公子卬要留客,客人堅持不給公子添麻煩
。公子卬要送客人出門,客人笑道:「公子待客常道人人皆知,從不送客。破例送一個商人,
坊間傳聞對你我不利呢。」公子卬恍然,連讚先生高明,便也未送。
  家老領引客人出門,來到樹蔭處低聲道:「先生稍待,夫人有幾句話要講。」說完咳嗽一
聲,樹蔭中轉出一個紗裙拖地的高挑婦人。華貴客人忙深深一躬道:「薛國猗垣參見夫人。」
婦人微微一禮笑道:「多承先生與愛妾美意。先生愛妾所言之事,我當盡力為之。若有佳音,
家老會即刻報於先生。」說完又是微微一禮,竟是飄然而去!
  華貴客人望著夫人背影深深一躬。家老低聲道:「先生放心,公子夫人是老晉國郗克元帥
的玄孫女,比公子的神通還廣大呢。她從來不見客人的,先生真是天命財星啊。」
  「多謝家老關照,猗垣告辭了。」說完,客人與俊僕登車而去。
  轔轔軺車行駛在昏黃幽暗的王街,駕車的俊僕猛然抽泣起來。
  華貴主人低聲嚴厲的斥責:「這是何等地方?不許哭!」
  俊僕的抽泣聲戛然而止,打馬一鞭,駕車駟馬展蹄飛起,軺車隆隆駛出王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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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5: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公叔痤陵園裡,潛心讀書的衛鞅忽然間感到了煩亂。
  龐涓走後,衛鞅默默思忖了一整天,判定龐涓不會再打自己的主意,縱然打主意,也決不
會將自己當作對手陷害。那麼以後呢?守陵之後該去何處呢?數遍天下戰國,竟是無一滿意處
。最後想到了齊國尚算差強人意,然對齊國近年來的情勢卻是不甚了了。反覆思慮,衛鞅覺得
自己應當回安邑一趟,尤其應當到洞香春去走走聽聽,那裡是天下傳聞聚會處,對想得到任何
一種消息的人來說,那裡都是好去處。想定主意,便對守陵總管說要回丞相府拉一車書來。總
管自是欣然應允。衛鞅便騎了一匹閒置的白馬,向安邑城從容而來。
  回到丞相府,衛鞅先見過了老夫人,稟報了陵園安然無事的諸般消息,又說了一車書的請
求。老夫人抹著眼淚連連點頭,叮囑他在府中多住幾日,莫要急著回陵園去苦受。從夫人房中
出來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衛鞅脫去守陵孝衣,換上了一身吏員士子通常穿的長布衫,出門對家
老說自己去拜望一個朋友。家老便要派一輛官車送他,卻被他婉言謝絕了。
  出得丞相府,他便信步向天街而來。
  洞香春依舊是燈火通明,門外車馬場華車雲集,一派富貴興旺氣象。洞香春的特別之一,
便是大門前的兩名侍者,永遠都是白髮蒼蒼而又矍鑠健旺的老人,給人一種高貴府第的感覺。
白髮侍者看見衛鞅雖然安步當車而來,卻顯然是個氣度高華的士子,便謙恭的點頭笑迎,問要
不要領引?衛鞅微笑搖頭,逕自進入庭院。
  洞香春的佈局,中央一座三層主樓,後面的園林中則隱藏著幾十幢精緻之極的庭院雅室。
主樓是聚酒清談、飲茶交友、傳聞論戰的場所,也是洞香春的中心。庭院雅室則是達官貴人和
學問鉅子、外國大商常住或隱秘聚談的地方,尋常時日似乎冷冷清清的,然而恰恰這裡才是洞
香春真正的生財之地。對衛鞅來說,庭院雅室沒有多大意義,和絕大部分來洞香春者一樣,他
是衝著主樓來的。當他踩著銅包樓梯上柔軟勁韌的紅色地氈從容走上二樓時,一名俏麗的侍女
飄了過來,輕柔問道:「先生要茶座?或是酒座?」衛鞅淡淡回答:「酒座。」侍女便將他領到
臨窗的一張玉案前,輕扶著他在厚軟的坐墊上坐好,而後跪行案前輕柔問道:「先生是獨酌?
或是相邀共飲?」衛鞅道:「獨酌消閒耳。」侍女莞爾一笑道:「先生真雅致之士也。敢問喜歡
何酒?」衛鞅淡然道:「趙酒一桶,好肉一鼎,足矣。」侍女道:「請先生稍待。」便飄然而去
了。
  衛鞅打量一番這間寬敞明亮而又華貴高雅的大廳,廳中幾近百餘張長案疏落有致的錯落著
,非但不顯擁擠,反而使每張長案都顯得是好位置,除非慷慨激昂的說話,否則臨座間決不相
互影響。衛鞅不禁暗暗讚歎洞香春主人的運籌才華,竟油然想到此人若治國理民,定會使國家
井然有序。正思謀間,那名侍女右手高高托著一個銅盤,左手抱著一個考究的小木桶飄了過來
。侍女膝行地氈,將銅盤安置在玉案正中,將木桶固定在衛鞅左手一個三寸餘高的銅座上,然
後用一支發亮的銅鑰匙塞進桶蓋的一個小方孔,只聽一聲清脆的銅振,桶蓋開啟,剎那間便酒
香四溢!衛鞅雖然沒有來過洞香春,但也知道洞香春移花接木的高妙手段天下第一。譬如這趙
酒吧,酒質享譽天下,外賣卻都是粗樸的陶罐封存裝運。道邊茅屋張一面幌旗,這陶罐泥封便
顯得天成諧趣。然則在這金玉滿堂之所,便顯得太過村氣了一些。洞香春便別出心裁,對買回
的趙酒重新整治,精工製作了一種青銅包邊、桶體雕刻、桶蓋設置機關的三斤木桶來裝這趙酒
,桶身鑲嵌了「趙酒」兩個銅字。粗樸的趙酒經此一裝,倍顯華貴,便頓時成了名貴的酒中極
品,價錢自然也就高得驚人了。雖則如此,還是有許多吏員士子外國使臣甚至趙國商人,僅僅
是為了帶回一個酒桶裝自家的趙酒,而欣然來洞香春飲酒的。
  俏麗的侍女用細長彎曲的木勺從木桶中舀出酒來,如一絲銀線般注進玉爵;又輕巧的打開
鼎蓋,將紅亮的方肉盛進一個玉盤中,柔聲問道:「先生,這肉割得可算正麼?」
  衛鞅笑道:「割不正不食,那是孔丘一套。肉之根本,在質厚味美,何在乎方方正正的架
式?」侍女嫣然一笑,「先生何以鍾愛趙酒?」衛鞅撫爵道:「趙酒以寒山寒泉釀之,酒中有
肅殺凜冽之氣。」說完淡淡一笑,彷彿覺得不屑與語。侍女道:「先生,酒之肅殺凜冽,趙不
如燕。」衛鞅驚訝大笑,「你?也會品酒?」侍女微笑著搖搖頭。衛鞅旁若無人的大飲一爵,
慨然道:「燕酒雖寒,卻是孤寒蕭瑟,酒力單薄,全無衝力,飲之無神。趙酒之寒,卻是寒中
蘊熱激人熱血。知酒者,當世幾人也?」竟是不由自主的撫爵嘆息。侍女再行斟酒,做禮笑道
:「先生慢用了。」便飄然離去。
  「敢問公子,可是宋國人?」鄰座一位白髮老人注目遙問。
  衛鞅回頭拱手,淡然道:「不,衛國人。」
  「公子不喜歡宋國人?」白髮老人問。
  衛鞅揶揄的反問:「莫非老先生喜歡宋國人?」
  白髮老人舉爵:「年輕人,我飲的正是宋酒,有何高見呢?」
  衛鞅淡淡一笑,「宋酒淡酸淡甜,綿軟無神,與宋人如出一轍,不飲也罷。」
  老人爽朗大笑:「宋人為殷商後裔,深諳美食佳釀之道,所釀之酒,香氣醇和,普天之下
,無可與之比擬。以人而論,宋國人不務虛名,崇尚實力,素有商戰遺風。公子如此蔑視宋人
宋酒,不覺持論偏頗麼?」
  衛鞅大飲一爵,依舊是冷漠憂鬱的神色,「宋酒之淡醇,與宋人之錙珠必較,適成大落差
。美食佳釀,若非顯示人之本色,皆為生僻怪異也。譬若生性好鬥,卻不食辛辣而嗜好甜品,
豈非生僻怪異?前輩以為如何?」
  「此言尚算有理。那麼宋人呢?足下不以為商戰遺風,將使他們如龍歸大海一般麼?」
  衛鞅冷冷一笑,「前輩明鑒,方今大爭之世,遠非宋人先祖稔熟的溫平時世。精於商道而
疏於達變,非但不會龍歸大海,反之可能傾國覆沒。前輩且拭目以待,宋國滅亡之日,近在咫
尺也。」
  老人撫鬚微笑,「宋國可以壽終正寢,宋人卻未必。放眼三千年,國人才能何曾於國運盛
衰等同?宋人英華聰慧,不等同於宋國稱雄天下。魏國人才薈萃,亦不等於魏國終成大業。多
少時候,恰恰相反。誠如衛國有公子這樣的英傑之士,不也是奄奄將亡之國麼?根由何在?足
下深思可也。」
  衛鞅默然沉思有頃,大覺老人話語中隱含著無限深意,不覺離席向前,肅然拱手道:「敢
問前輩高名上姓?」
  白髮老人笑道:「人生相逢,何必相識。足下可願移樽共座?」
  衛鞅在老人案前坐好,恭敬的拱手做禮,「前輩洞察深遠,以為當今天下何處可去?」此
時俏麗侍女已經輕盈走來,將衛鞅的酒肉轉移安放到老人案上,又輕盈而去。
  白髮老人:「若求醇厚凜冽,天下唯一處可去也。」
  「請前輩明示。」
  「傚法老子,西行一遊。」
  衛鞅略一思忖,用玉箸在長案上寫了一個「秦」字,目視老人。老人點頭微笑。衛鞅沉吟
道:「西方之國,中氣虛弱,內外交困,談何醇厚凜冽?不若魏國,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內
即可大成。」老人依舊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魏國何曾用過一個?」衛鞅沉默,不
由深重的嘆息一聲。老人淡淡緩緩道:「況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變強。庸才
在位,強可變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淪。由此觀之,豈可以一時強弱論最終歸宿?」
  衛鞅眼睛一亮,問道:「前輩以為,齊國氣象如何?」
  「老夫剛剛從齊國雲遊而來。齊國新近稱王,國王田因齊志向遠大,築起學宮廣招賢才,
氣象不錯。然則齊國舊根基素未觸動,齊王號令步履唯艱。老夫曾與齊王有一面之晤,觀齊王
之相,一方稱霸可矣,不足王天下。」
  「然則,總比秦國有底氣吧。」
  老人微微搖頭,「未必如此。且不說秦為久戰之國,亡秦難於登天。單以秦國新君論,即
有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之氣概。櫟陽城新近傳聞,秦國新君嬴渠梁,在政事堂立了一座國恥碑,
自斷左手三指,竟以鮮血塗寫國恥二字。此君宵衣旰食,勤政愛民,又兼剛毅果決,戰國以來
卻是聞所未聞之國君。老夫觀之,只怕秦國崛起就在今世。」
  衛鞅聽得怦然心動,正想發問,卻聞鄰桌議論喧嘩之聲大起。一個藍衫士人高聲道:「知
道麼?魏王與齊王比國寶,魏王說國寶是夜明珠,齊王說國寶是人才!」一紫衣劍士接道:「
夜明珠是國寶?魏國可就要完了!」另一竹冠士人道:「我看到齊國去。齊國辦了個稷下學宮
,每個士子一所三進宅院呢,孟夫子都要去了!」那個劍士卻高聲道:「要去還是秦國,老子
都曾在秦國講學布道呢!」又一個士人慷慨道:「六國分秦,你等不知道麼?秦國就要完了。
那個秦國新君登位,竟然不准國人慶賀,不准鄉宴。你說那個國君登位不大賀三月?不准慶賀
,分明就是無禮蠻夷之邦嘛!」有人呼應道:「對!不克己,不復禮,亡國徵兆!」卻另有士
子忿忿喊道:「克己復禮有何用?秦宮不誤農時,反倒蠻夷了?你們儒生就會不著邊際!一個
窮國,老百姓吃西北風鄉宴哪?」又有人高聲嘲笑,「難怪孔夫子周遊列國沒人敢用?你們就
講這種不吃飯的禮兒啊!」
  眾人轟然大笑。白髮老人與衛鞅卻都沉默著。
  這時,一個紅衣士人走進,在侍女引領下坐於衛鞅鄰座。酒肉上案後,紅衣人自顧飲酒,
偶爾看看鄰座的衛鞅和老人。衛鞅卻沒有注意此人,向老人拱手問:「敢問前輩治哪家之學?
」老人笑道:「生性散淡,駁雜無長,談何治學?不若公子專精一學,躬行實踐。」衛鞅笑笑
問道:「既是雜家,前輩對天下諸家有何褒貶?」老人朗朗笑道:「諸子百家,無根不生。適者
生存,何須褒貶?」衛鞅笑道:「前輩高潔,卻未免過份出世了。」
  紅衣士人一直注意二人對話,此刻轉過身來向衛鞅一拱手,笑問:「先生對前輩所答,似
嫌不足,敢問先生對天下諸家有何褒貶?」
  衛鞅心中原本鬱悶,加之酒力衝擊臉泛紅潮,竟是頗為興奮。見紅衣士人有意論戰,便直
抒胸臆道:「諸子百家,務虛論理者多,經世致用者少;懷古念舊者多,推動時勢者少;糾纏
細目者多,緊扣大要者少。先生以為如何?」
  「妙!」紅衣人擊掌笑道:「三多三少。看來先生推崇創新,注重致用了。但不知先生對
天下大勢可有高論?」
  衛鞅大飲一爵,竟是一洩胸中塊壘,「方今天下,戰國爭雄,諸侯圖存,是為大勢。爭雄
者急功近利,唯重兵爭,卻不思根本之爭。是故爭而難雄,雄而難霸,霸而難王,終未有大成
之國也!三十餘中小諸侯,或以守成圖存,或以依附圖存,或以斡旋圖存,若鄭莊公以小國求
變圖存而成小霸者,竟無一國。以此觀之,中小諸侯難逃厄運,爭雄之戰國難有所成。先生以
為如何?」
  一篇慷慨,竟引來廳中聚酒者引頸相望。紛爭之世,時世潮流的變化與每個人的歸宿息息
相關,人們自然是倍加關心,但有議論便想聽個究竟。此刻見這個布衣士子出語大是不同凡響
,士子商賈吏員人等便紛紛聚攏而來,自然圍成了一個大圈。洞香春侍女對此等情景習以為常
,竟是從容的將每個客人的酒案就勢轉移,片刻間便形成了一個眾人聚酒論戰的氛圍。轉移之
間便有人鼓掌讚歎,「好!口辭簡約,義理皆通,確為高論!」
  「且慢!先生說爭雄之戰國難有所成,豈非一言罵倒天下?我看楚國就能大成!」
  衛鞅見有人發難,雄心陡起,拍案笑道:「這位先生也未免太得一廂情願了。楚國雖地廣
人眾,但變法卻是淺嘗輒止,依然被世族封地分割得零零碎碎,法令不能一統,國力不能凝聚
。時至今日,連一個奄奄一息的越國都奈何不得,談何大成?談何爭雄?」
  眾人一片轟笑,顯然是應和衛鞅,嘲笑那個擁楚士子。此時那個紅衣人卻向眾人抱拳拱手
高聲道:「諸位且慢,容我問完先生。」轉回身便道:「六國分秦,事在緊急,何以時近一月,
兩邊皆無聲息?」這是剛剛傳開的消息,又是實實在在的眼前大事,自然是人人關心,人人都
要聽聽這言必出新的年輕士子的說法,場中便驟然安靜下來。
  衛鞅稍有沉吟,微笑道:「以在下推之,目下雖無巨浪掀起,水下卻必有大動。然兩邊皆
非陽謀,此處卻不便道來。」
  紅衣士人傲慢的笑容一掃而去,「先生以為,六國分秦,魏國當持何策?」
  衛鞅猛然舉爵,卻沒有了酒。侍女飄然飛來,輕靈斟酒。衛鞅舉爵飲盡,正色道:「大事
不賴眾謀,大功不賴聯軍。六國滅秦,不若魏國獨當。合力雖則勢大,然則裂縫亦大。若魏國
獨對秦國,強力敦促其回遷西部雍城,否則,便逼迫秦國割讓東部十城以保櫟陽。若秦都西遷
,東部必弱,魏國河西大軍便可一鼓破之!秦國若割讓十城,則秦國沃土盡失,陷入西陲一隅
,當有國破之危也。」
  白髮老人未動聲色,身體卻是輕輕一抖。紅衣人揶揄笑道:「如此輕鬆,要大軍何用?」
衛鞅冷冷一笑,「先生若不知上兵伐謀為何物,也就罷了。」竟是一副不屑與之再講的神色。
  紅衣人卻非但沒有不悅,反倒是爽朗大笑,「中庶子衛鞅果然不凡!佩服。」
  有人高聲問道:「這位是中庶子衛鞅,卻不知紅衣先生何許人也?」
  「士人論政,時下風尚,何須留名?告辭。」紅衣人起身一拱,大袖揮灑而去。
  衛鞅默然,又舉爵一飲而盡,低頭默默思忖著什麼。圍觀眾人見驕傲的紅衣人已去,年輕
人似乎已經無心論戰,便也紛紛散歸原處,大廳中一時又靜了下來。白髮老人悠然道:「公子
堅剛嚴毅,鋒銳無匹,劃策之精到實是罕見。然算劃深刻者,阻力必大,望公子以天算為本,
徐徐圖之。」衛鞅猛然抬頭,爽朗大笑,「前輩,我更相信人為。」
  不想紅衣人報出衛鞅名字後,廳中已經議論紛紛。為衛鞅上酒的侍女輕步如飛,向後廳飄
去。片刻之後,一個清秀異常的布衣士人來到大廳。此時白髮老人正和衛鞅殷殷道別,布衣士
人便站在廳口屏風一側專注的端詳衛鞅。衛鞅送走老人,回身來到自己案前,將一個金餅放到
銅盤中便要出廳。卻不想侍女捧著金餅輕柔笑道:「洞香春主人立規,客人但有高論,分文不
取。敬請先生收回。」衛鞅一怔,卻是爽朗一笑,也不推辭便將金餅收起。侍女低聲笑問:「
不知先生明日還來否?」衛鞅酒意猶在,揶揄笑道:「也是分文不取麼?」侍女點頭笑答:「也
許永遠都是。」衛鞅對這慷慨的回答似感意外,不禁又一陣大笑,逕自出廳下樓去了。走到庭
院樹蔭處,卻聽身後有人道:「先生留步。」
  衛鞅回頭,卻見一個清秀的布衣士人拱手迎來,「聞聽先生頗通弈道,不知肯賜教否?」
衛鞅驚訝道:「你是何人?如何知我喜歡棋道?」布衣士人道:「遊學士子而已。安邑城對洞香
春是沒有秘密的。」衛鞅聽說是遊學士人,不禁釋然笑道:「今日無此心思,下次若邂逅相遇
,定當請教。」布衣士人道:「洞香春既可手談,又可廣聞博見,先生何不多多光顧?」衛鞅
揶揄笑道:「多多光顧?洞香春博金如海,只怕成了顧光。」布衣士人被逗得「噗」的一笑,
忽然孩童般頑皮的笑道,「怕它何來?洞香春棋室從來分文不取的。再說,他們請我謀劃雅室
改裝,特許我有一個好友來訪呢。」衛鞅見他少年般天真,童心忽起,哈哈笑道:「那麼我來
就說,找這麼一個布衣遊學?」手中比劃著他的清秀模樣。布衣士人竟是臉泛紅暈笑道:「用
不著的,你進門我就知道。」衛鞅笑道:「也好,反正我近日要來一次的。」布衣士人道:「最
好後日晚上。」衛鞅笑問:「卻是為何?」布衣士人笑答:「後日我歇工。」衛鞅大笑:「為人
做事,身不由己也。好吧,我走了。」說罷揚長而去。布衣士人卻站在樹蔭裡靜靜的望著他的
背影,直到衛鞅去遠。
  次日清晨,丞相府剛剛開始灑掃庭除,衛鞅便騎著白馬馳出城外。
  沿著涑水岸邊一陣急馳,他身上已是微微冒汗。放馬跑出三十餘里,便走馬而回。想到昨
夜在洞香春遇見的白髮老人,他便不能安寧,總是感到老人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看不透的神秘。
衛鞅油然想到古代姜尚、百里奚甚至自己的老師,這些年歲高邁卻依然心懷天下的大才高隱,
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人。昨日經他一番點撥,的確有點兒茅塞頓開之感。自己原來何曾想到秦
國?何曾想到這樣的貧弱之國也可能有所作為?看來自己幾年來專注於魏國,潛心於書房,對
戰國情勢已經有所生疏了。洞香春看來還得去,那裡那種赤裸裸的辯駁論戰和毫無掩飾的秘聞
傳播,幾乎就是一個不同形式的智慧戰國。衛鞅相信再去幾次,就能決斷出自己的出路。想到
這裡,他眼前浮現出那個俊秀明朗的布衣士人,想到了他孩童般頑皮的笑容和為了手談的良苦
用心,不由「噗」的笑了出來。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不期而遇一個毫無心機的棋友,也算一
件舒心的事了。自己在陵園至少還得守一段時間,竟日苦讀有時也感到枯燥難耐,若能將這樣
一個頑皮可人的小棋友邀去消磨消磨,也是快事一樁––突然,他看見涑水南岸碼頭停泊了一
隻小船!船上的紅衣人竟好像是昨日在洞香春的辯駁對手?衛鞅眼力極好,相信自己不會看錯
。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使他不想在這裡遇見此人。他圈轉馬頭,直上山坡,便隱在樹後向河
邊觀望。
  南岸邊駛來一輛華貴的軺車,車後有一隊騎士。從下車官員的步態看出,他好像上將軍龐
涓。衛鞅沒有看錯,這正是上將軍龐涓為紅衣人送行。兩人的對話隨風飄來,很是清晰。
  「上將軍,這輛軺車價值不菲啊。」
  「先生見笑了,此乃魏王所賜,迎送必得乘坐。龐涓不能違拗王命呵。」
  一陣大笑,「上將軍,在魏王眼中,你與珠寶何者更重要?」
  「先生取笑了。龐涓不解,先生法家名士,為何定要返回齊國?魏國更需要人才呵。」
  「上將軍,慎到志在學宮,不在朝堂。魏國若真的需要人才,眼下就有扭轉乾坤的鉅子,
何不起用?」––啊,原來此人竟是名聞天下的慎到!
  「但不知先生所指何人?總該不會是公叔痤薦舉的那個衛鞅吧。」
  慎到:「上將軍請我考校衛鞅。我觀此人器宇風骨,絕然磐磐大才。他對實際政務的精到
深刻,令人驚訝。此人若能在魏國為相,與上將軍文武相輔,魏國無可限量也。」
  龐涓大感疑惑,「噢?此事來得蹊蹺!我親自考校衛鞅,明見他平庸迂腐,幾乎只讀儒家
之書。何以先生竟認為他是相才?」
  慎到大笑:「安邑城三歲孩童都知道,上將軍與公叔痤將相不和,衛鞅能相信你麼?酒肆
談辯,自然是名士本色了。上將軍以為如何?」
  龐涓似乎停頓了一陣,又傳來聲音,「先生放心,龐涓當力保衛鞅入政。」
  「好啊!如此我法家將會湧現一個名垂青史的大家了。」
  「先生何以甘心將大位留給別人?自己不想名垂青史?」
  慎到一陣笑聲,「任誰都能名垂青史,何如燒了那堆史書?慎到碌碌中才,居相為政,平
平而已,何須徒然費力?」
  龐涓:「先生可知衛鞅師承?」
  慎到:「慎到相人,不問師門,唯看真才實學足矣。」
  龐涓:「多謝先生指教。」
  「告辭。」慎到大袖一甩,小船順水飄然而去。龐涓車騎也轔轔隆隆的走了。
  看看小船飄遠車馬無影,衛鞅方從山坡下來。一路卻是心思翻動,誰能想到此人竟是慎到
?誰又能想到慎到受龐涓之託找到洞香春考校自己?如此一來,在龐涓面前的一番功夫豈非弄
巧成拙?龐涓何以要這樣做?難道他根本就沒有相信自己?果然如此,豈非證明龐涓依然在懷
疑自己?慎到在龐涓面前將自己如此褒獎,豈不是引得龐涓愈發不能放手?龐涓會如何對待自
己呢?想到傳聞廣泛的龐涓孫臏之間的恩怨故事與龐涓的無情手段,衛鞅不禁心中發緊。龐涓
不是公叔痤,永遠不可能像公叔痤那樣著力推薦自己。龐涓懂得剷除潛在的競爭對手,只要他
認定你將是他真正的競爭對手––突然,衛鞅心中一亮––龐涓未必認定自己是潛在對手!但
細細琢磨,一時卻又吃不準了。憑他對龐涓的觀察以及種種關於龐涓的傳聞,龐涓自視極高,
是極為自信的一個人,未必會因為公叔痤的舉薦與慎到的評價而推翻自己的考校。但是,公叔
痤與慎到,都以「相人」享譽天下,龐涓又豈能對這兩個人的話做耳旁清風一陣?
  一段進城的路,衛鞅磨了整整一個時辰有餘,終於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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