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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這個聒噪的女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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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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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7 02:43:2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這個聒噪的女人 作者: 杜默雨

  「勞健保一定要從今天開始算,才能請領傷殘給付,萬一死了,記得叫我阿母申請死亡給付……」

  天啊!這個剛才錄取的工讀生理直氣壯得哪像嗝屁的人,再說她只是被玻璃杯割傷手,哪有嚴重到「交代遺言」!

  她說她是霉星高照、壞運當頭,本年度最佳「霉女」非她莫屬,那他不就是年度最佳「霉男」!

  否則怎會遭遇耳根子無法清靜的日子?

  不過……他已經死去很久的心卻開始暖和起來,明明他只是每天吃她「報答」的薏仁冰,難道……就是她那嘰嘰喳喳的聒噪讓他的愛情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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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7 02:43:52 |只看該作者


  結婚典禮時,牧師會問一對新人:「當她有任何疾病或痛苦時,你願意照顧她、愛她,不會妀變心意嗎?」(記不住了,大概是這個意思啦。)

  答案當然是千篇一律的「我願意」。

  年輕時的默雨看到這一幕,總是感動得熱淚盈眶;在上帝面前立下誓盟,這是多麼神聖而堅定的許諾啊。不過,講「我願意」很簡單,做的到嗎?

  當年默雨媽媽生下我家小妹後,生了一場大病,好幾個月躺在床上爬不起來。我還記得,我爸爸躍在床邊幫媽媽洗頭的畫面,無聲,卻像一股暖流,在腦海裡縈繞不去。

  我總認為,愛情的甜蜜是暫時的,生活才是悴煉。我的悴煉不是誤會,不是分離,而是男女雙方共同面對困境,學習體貼對方心情,進而互信互諒、互相扶持,這才是真正天長地久的愛情,也是男主角葉海旭一直在學習的功課。

  故事提到女人的切身問題:經痛。我很久以前就想寫這樣的故事了,希望姊姊妹妹們能愛惜身體,平時多注意保養,做個疼愛自己的女人,有問題一定要看醫生,年輕女孩可以找媽媽陪伴,不要讓經痛變成一月一次的夢魘,這才能提升生活品質,做個快快樂樂、自由自在的女人喔。

  大家會唸台語嗎?「薏仁」兩個字怎麼險?對了,就是女主角的名字:憶鈴。請大家放輕鬆,一起進入她的感情世界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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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7 02:44: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死豬頭!臭雞蛋!你出去就不要再回來!」

  伍憶鈴丟出一隻大頭凱蒂貓,準確地砸中正在穿襯衫的男人。

  他回頭看她一眼,繼續穿起長褲。微小而刺耳的拉鍊聲音像一把鋸子,狠狠地鋸裂她的心腸。

  「施彥文,你就這樣走了?」她的聲音有些無力,不知道想挽回什麼東西。

  「不然妳還要怎樣?」他仍是背對她,語調平板。

  那冷淡的聲音激起伍憶鈴的鬥志,她抓過床邊的家居服,迅速套上,再一躍而起,從櫃子裡找出一個特大號的垃圾袋,將沾過他氣味的枕頭、被單,甚至拖鞋,全部一古腦兒塞進垃圾袋裡。

  「喂!我們好聚好散,不要那麼粗魯,好嗎?」施彥文已經穿好皮鞋,皺著眉頭看她的舉動。

  「誰好聚好散了?是誰先變心的?」伍憶鈴紅著眼眶大吼。

  「妳這個樣子,每個男人都會變心的。」

  「我怎樣了?你說呀?」

  「就是這樣子啊!」他逃開她的目光,轉開門鎖準備離去。「我勸妳去找醫生,治治妳的性冷感吧。」

  伍憶鈴氣得全身發抖,恨不得上前踹開這個沒心肝的臭男人!

  他們交往一年,在他的熱烈追求下,她對他投下感情,終於讓他突破最後一道防線,沒想到也攻破了他們單薄的愛情堡壘。

  再怎麼文質彬彬的青年才俊,一上了床,就變成需索無度的餓狼。起初,他還會顧及她的生澀和痛楚,漸漸地,溫柔體貼走了樣,眼裡浮現的是不滿,身體語言則訴說著他的不耐煩。

  「施彥文,你聽著了。」她握緊拳頭,幾乎是嘶吼地喊道﹕「我不是性冷感,我只是不舒服而已。」

  「妳性機能有問題,又不懂得滿足男人的需求,誰敢跟妳結婚呀?」

  「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你這麼色!」

  「大家各取所需,既然我們不合,早點分開比較好。」施彥文打開門。

  望著他修長挺拔的背影,伍憶鈴有一種大江東去的蒼涼感。她早該知道,身為基金操盤人的他,看上的股票一定加碼買進,然而一旦發現公司體質不好,不能滿足他的獲利目標時,他更會狠心殺出,絕不留下一點情分。

  一個星期前,她親眼目睹他挽著一個美女過街,那美女的身材前凸後翹,又一副小鳥依人的柔順樣,正是他所欣賞的典型。看他們說說笑笑的模樣,她立刻明白,她和施彥文玩完了。

  玩完就玩完,會變心的人一定會變心,她向來拿得起,放得下,何必單戀一枝草?哼,他敢甩掉她﹖﹗「把你的垃圾帶出去!」

  伍憶鈴扔出巨大的「垃圾袋」,命中他引以為傲的緊實屁股。

  「恰北北﹗」施彥文咕噥一聲,不再回頭。

  「你大豬哥!」

  「碰!」施彥文用力甩上大門,也震落了牆壁上剝落的油漆,支離破碎。

  伍憶鈴忍住眼淚,一眼看到地板上的特大號凱蒂貓;當初他送她這隻龐然大物時,還情意綿綿地告訴她,想我就抱抱它喔。

  「去你的Kitty貓!」

  沒頭沒腦地扔出大頭貓,伍憶鈴再度關上大門。回身望見凌亂的房間,她忽然失去力氣,頹然坐倒在門邊。

  畢竟他們曾經相愛過,走到這般不歡而散的地步,著實令她難受啊。

  楞楞地流下眼淚,心頭慢慢絞痛起來,她捫心自問,他們相愛嗎?

  若他愛她,就應該會包容她的缺點,而不會說她粗枝大葉,也不會批評她的言行舉止,更不會嫌棄她的床上功夫……嗚,她真的那麼不值得愛嗎?

  正在胡思亂想,門鈐響起。她慌忙爬了起來,抹掉眼淚,懷著驚喜的心情打開大門。

  「伍小姐,妳好。」原來是房東太太。

  「喔,又要繳房租了?」伍憶鈴的心情直落谷底,他是不會回來了。

  「這個娃娃不是妳的嗎?怎麼丟在外面?」房東太太拎起了凱蒂貓。

  「妳要就給妳了。」伍憶鈴吸吸鼻子,翻開皮包拿出鈔票。

  「嘻,那我就不客氣了,正好給我孫女當生日禮物嘍。」

  吝嗇老婆婆!伍憶鈴暗罵一聲。這老太婆專門A房客的家具和日用品,碰上了電燈不亮、馬桶不通的大事時,卻只會裝聾作啞。

  「伍小姐,還有一件事,妳的租約再兩個月就到期了。」

  「知道了,拜託妳不要再漲房租,現在不景氣,公司兩年沒調薪了。」

  「我不漲房租啦。」

  「真的?房東太太妳人還不錯啦……」

  「這棟房子很舊了,等大家全部搬出去,就要拆掉蓋大樓。」

  「妳要我搬走﹖﹗」伍憶鈴瞪大眼,老太婆竟然要她無家可歸!

  「租約到了呀。」房東太太的神情十分無辜。

  伍憶鈴心不甘、情不願地遞出鈔票。望著老太婆喜孜孜的笑臉,她好像看到一個邪惡巫婆,正在唸咒施法一一將她的男朋友、房子變不見。

  沒了,什麼都沒了!是海闊天空也好,是空虛失意也好,她用力關上門板-終於狠狠地放聲大哭。

  伍憶鈴沒有時間悲傷了,為了趕編半年度報表,她忙得團團轉。才喝下一口冷水,頓覺小腹有些不適,她瞧了記事本的日期,果然生理期即將來到。

  她翻開包包。糟,止痛藥全吃完了,待會兒得溜出去補貨才行。

  跟主管打過招呼,摸起一塊衛生棉,來到洗手間做好防護措施,再轉進會議室,準備參加員工福利委員會議,總經理的祕書在走廊喊她。

  「憶鈴,老總找妳,妳要保重喔。」祕書神色關切。

  「有什麼大條事情嗎?」伍憶鈴撫了撫頭髮,整整衣裳。「他對我增加旅遊補助的提案有意見嗎?也好,我順便跟他說明一下。」

  走進寬敞明亮的總經理大辦公室,伍憶鈴頓覺氣氛不對,除了端坐在桌前的總經理之外,門口還站著一位壯碩的保全先生,沙發上也坐著一個西裝革履、低頭看文件的陌生人。

  「伍小姐,請坐。」總經理精明幹練,不浪費時間噓寒問暖,開門見山地說:「妳來公司四年了,公司很感謝妳這四年來對財務處的貢獻,可是……」

  「你要裁我?」伍憶鈴心頭吹過一陣冷風。

  「唉!伍小姐妳也知道的,這年頭景氣差,公司經營十分艱難……」

  「為什麼是我?」

  「公司撙節人事費用,不得不忍痛犧牲優秀員工……」

  「我這麼優秀,一個人抵三個人用,你也裁得下去?」她的聲音變得激昂。「我大學畢業就來這裡,為公司賣命了四年,沒功勞也有苦勞,現在是不是榨乾我的利用價值了,所以一腳把我踢開?」

  總經理早知道伍憶鈴的脾性,這女孩子的確很優秀,但她的缺點就是太優秀了。不管在公事或員工福利上,她向來據理力爭,得理不饒人,就算得罪長官也不在乎,再讓她待下去,公司的主管們遲早會被她氣到中風。

  「伍小姐,我請錢律師跟妳說明。」總經理丟出燙手山芋。

  錢律師攤開一張文件,不冷不熱地說:「這是伍小姐當初進公司簽下的合約,其中有一項『甲方得因特殊情況,隨時資遺乙方,乙方不得有異議。』這甲方就是公司,乙方是伍小姐……」

  「這是不平等條約嘛!」伍憶鈴盯住自己的親筆簽名,不禁辯道:「我那時剛畢業,怎麼知道這合約書在寫什麼東西?而且什麼叫特殊情況?不景氣也是特殊情況嗎?那都是你們的說詞﹖公司隨便裁我,我要去市政府勞工局申訴!」

  錢律師還是一副冷面孔,沒有正面回答問題,繼續說:「伍小姐妳也留存一份正本,請回去再仔細閱讀裡頭的條款。這裡要提醒伍小姐其中一條,離職三年內,不得洩漏公司機密,否則……」

  「否則你們就要告我,是嗎?」她瞪住了錢律師,也順便賸總經理一眼。

  總經理被她瞪得發毛,忙穩住陣勢。「伍小姐,妳在公司服務四年,照勞基法規定的資遣費是四個月,請錢律師把支票給妳,做個見證。」

  伍憶鈴望著錢律師遞過來的支票,全身一點一點地發寒。她明白,當初來到這家外商公司,白紙黑字,簽名立據,她就要有隨時走路的心理準備。

  但公司這麼倉卒地炒人魷魚,教她尊嚴往哪兒擺呀?

  她又有什麼尊嚴了?她盡力想做個好情人,前幾天才被施彥文拋棄;想在工作上努力表現,現在卻讓公司辭退。她再怎麼有自信,都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一無是處了。

  「請伍小姐簽收支票,還有繳回妳的員工識別卡。」總經理發號施令。

  「我要回辦公室收拾東西。」她有點氣餒。

  「伍小姐不能回去了,從現在開始,妳不再是本公司的員工,妳的東西會請同事代為收拾。」總經理綻開笑臉,像是和客人話家常。

  「我的包包有證件和鑰匙……」

  總經理站起身送客。「保全公司的先生會送妳出去,請妳過半個鐘頭打電話給王祕書,她會講快遞將妳的私人事物送到指定地點。」

  「你們好狠,叫我流落街頭嗎?」伍憶鈴氣得抓狂。

  「這裡是兩千塊車馬費,造成不便,請妳見諒。」錢律師遞出一個信封。

  好了,她被掃地出門了,既然趕人趕得如此乾淨俐落,她還能挽回什麼?又能爭得什麼道理?

  她搶過信封,快速地簽收支票,再拿下掛在脖子上的員工IC識別卡,丟到總經理的大辦公桌上。「啪」的一聲,象徵她和公司四年情誼的決裂。

  「我走了!」

  伍憶鈴誰也不看,抬頭挺胸拉開總經理室的木板門,保全先生立刻趕上。

  「伍小姐,請走這邊。」他指的是樓梯間。

  她竟然不能光明正大離開公司﹖﹗還讓身旁這個胖保全「押解」下樓,活像是個見不得人的罪犯。她招誰惹誰了?怎會淪落到這般地步啊!!

  樓梯間燈光幽暗,隱隱吹著一股陰風,令人心情墮入冰點。伍憶鈴模著冰涼的鐵欄杆,寒意立刻滲入骨髓,小腹驀然一痛,令她不由得停下腳步。

  生理痛發作了,她今年鐵定犯太歲,為何所有的倒楣事全部擠到一塊兒?

  「小姐,妳還好嗎?」胖保全好心問候。
  「不用你管。」她用力按住小腹,試圖平息那一波波統動的痛楚。

  「妳不要難過啦,我送妳出去就下班了,我請小姐喝杯咖啡……」

  「不要!」

  伍憶鈴推開胖保全,蹬蹬跑下樓梯。胖保全身上的菸味令她作嘔,樓梯間的濕霉味更刺激著她小腹的不適,她只想遠遠地逃開這個空間。

  好想吃上一片止痛藥,再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呵。偏偏她的包包還被扣在公司裡,沒了鑰匙,她又怎能回去?

  伍憶鈴愈想愈氣,捏著支票和鈔票,走一步,痛一步,一路痛到西藥房,也哭花她的一張臉了。

  夏日午后,天空總是要痛哭一場,下起驚天動地的雷陣雨。

  伍憶鈴站在騎樓,望著街頭慌慌張張穿起雨衣的機車騎士,想到了自己。

  她從小生活平順,沒經過什麼大風大浪,大學畢業後獨自留在台北,努力工作,努力談戀愛,原本以為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了,誰知道一個多月前,風雲變色,一場又一場無預告的雷陣雨接連而來,打得她狼狽不已,情場職場兩失意,她不是鐵打的女金剛,她需要時間來「止痛療傷」。

  捱過有生以來最痛的生理期,她決定重新振作,打算先找一份輕鬆的短期工作,既可打發時間賺點小錢,又能好好休養身心。

  她挑中幾個徵求工讀生的分類廣告,隨便在履歷表填上高職畢業,前天才寄出,今天就接到這家公司的面談通知。

  她看了錶,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三分鐘,可是大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一個男人從便利商店出來,手上持著公事包和晚報,咚地彈開一把五百萬巨傘,邁
步走入大雨之中。

  「先生!」伍憶鈴又喊了一聲。「喂,拿雨傘的先生!」

  葉海旭停下腳步,轉身尋找聲音的來源。

  「你要進巷子嗎?能不能順便送我一段?」伍憶鈴跳入了雨傘下。

  葉海旭捏緊傘柄,直視這位不速之容,眼裡閃過一抹不快。

  「妳都自動跑進來了,我還能不答應嗎?」他聲音冰冷。

  「謝謝啦。」伍憶鈴皮皮地抬頭一笑。

  天!這男人好高呵,她已經很高了,他還高出她半個頭。再偷偷打量他。他穿襯衫打領帶,看起來成熟老練;長相還不錯,像是英俊而冷漠的石膏模型;頭髮微有捲曲波浪,讓他的臉型更具性格魅力……嗯,比該死的施彥文還好看。

  「去哪裡?」他將傘略微一偏,遮掩住她身邊的大雨。

  「一百五十巷二十號,旭強貿易有限公司。」她趕忙收回視線。

  「走吧。」

  雷雨轟然,大傘下是一個小世界,伍憶鈴為了避免尷尬,忙著找話題,打發這短短的一段路。

  「這雨真大呵?」

  「嗯。」

  「奇怪,公司怎麼開往住宅區的巷子裡?」

  「嗯。」

  「先生,你的傘歪了,你淋到雨了。」

  「嗯。」」把大傘仍歪在她那一邊。

  「不好意思,我到了。」總算不必再山口討沒趣。

  伍憶鈴瞧了門牌號碼,果然是位在公寓一樓的小貿易公司,此時院子大門洞開,還有一隻小巧的吉娃娃在歡迎她呢!

  「汪汪!」小小的吉娃娃叫聲高亢,勇猛地向伍憶鈴撲來。

  「好可愛……」

  「走開!」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長腳掃向吉娃娃,濕淋淋的皮鞋虛踢出去,吉娃娃嗅到剋星的味道,立刻滅了氣燄,嗚嗚兩聲,夾著尾巴蜷縮到門邊。

  「回去你的地方。」葉海旭右腳再處晃一招,吉娃娃受到驚嚇,低聲嗚叫,可憐兮兮地冒雨跑回隔壁大門。

  「你怎麼可以欺負小狗?」這個斯文男人竟然踢狗!伍憶鈴看不過去了。

  「阿福不是小狗,牠只是體型小,牠已經八歲了。」葉海旭收起大傘,甩了甩雨珠,放在圍牆內。

  「大狗也好,小狗也好,總之你就是要愛護動物,我如果檢舉你虐待動物,那是要罰錢的,你知不知道啊?」伍憶鈴義正辭嚴地說著。
  面對這個陌生女人的連珠炮質詢,葉海旭冷哼一聲,懶得回應。

  伍憶鈴只覺得這男人好沒風度,又是欺負小狗,又是對她愛理不理的,恐怕這傢伙是這條巷子的惡鄰吧。

  約定的見面時間已到,她不敢再耽擱,趕快進屋子。

  「妳是伍小姐?被狗嚇到了?」坐在辦公桌前的孕婦笑臉迎人。

  「還好。妳就是跟我聯絡的黃小姐?噯,小心。」伍憶鈴看見孕婦搖搖擺擺站起身子,趕緊上前扶她。

  「沒關係的,妳請坐。」黃秀樺感受到這個女孩子的熱情,頓時生出好感。

  伍憶鈴沒有馬上坐下來,她仔細瞧著這家小公司。本來是公寓的三房兩廳格局,如今客廳擺著兩張辦公桌和電腦,一套會客沙發,飯廳則擺上會議桌,看來另外三個房間也是辦公室。

  「我們公司很小吧?」黃秀樺為來容沖了一杯熱茶,在沙發坐了下來。

  「是很小。」伍憶鈴環視牆上的粉彩掛畫,還有鋪上格子布的鐵櫃,以及隨處可見的乾燥花,她由衷讚美說:「小而美,感覺很溫馨。」

  「明天可以來上班了嗎?」

  「嘎,這麼快?」

  「電話裡跟妳講的條件可以接受嗎?」

  「可以,可以。」伍憶鈴猛點頭。

  黃秀樺笑說:「我們登了快一個月的廣告,年輕人一看到我們這種小格局的公司,就不肯待下來了。」

  伍憶鈴早已厭倦了大辦公室的冷清疏離,這個小公司的幽靜環境正適合她的心情,她大可蝸居此地,悠悠度日,慢慢舔舐她的心靈創傷。

  「公司大小都無所謂,外面不景氣,能找到工讀機會就很好了。」

  「妳說正在準備二技考試?」

  「是啊!」伍憶鈴拿出編好的說詞。「我畢業好幾年了,一直在南部家裡幫忙,現在想再念點書,所以來台北一邊工作,一邊準備考試。」

  「真辛苦呢!不過妳放心,妳的工作很簡單,就幫我跑跑銀行、郵局,有空的話,我再教妳國貿和會計的東西,說不定我去生產的時候,妳就可以代班了。」

  到了那時,她大概另謀高就了。伍憶鈴心裡這麼想,嘴裡卻應道:「沒問題!」

  黃秀樺如釋重負,向著外頭走進來的人笑道:「海旭,我找到人了。」

  踢狗男人是這家公司的員工?伍憶鈴有些驚訝,不過相逢自是有緣,她微笑點頭,正想說句客套話時……「妳不是請工讀生嗎?怎麼找來這個歐巴桑?」葉海旭看了她一眼。

  歐巴桑?伍憶鈴眼裡冒出怒火。雖然她長得不夠幼齒,至少短髮俏麗,身材窈窕,穿著青春亮麗,站出去也有模特兒的架勢,他竟敢說她是歐巴桑﹖﹗「黃小姐,這個歐吉桑也是我們公司的人嗎?」她不甘示弱地反擊。

  黃秀樺捧著她的大肚子,笑道:「妳叫我秀樺吧。這個歐吉桑,他姓葉……哈哈……海旭,人家是小姐,你很傷人耶!」

  「她跟歐巴桑一樣聒噪,秀樺,拜託妳也找個賞心悅目的。」

  「喂,姓葉的……葉先生。」伍憶鈴覺得自己被忽視了,大步站在葉海旭面前,正氣凜然地說:「我叫伍憶鈴,隊伍的伍,回憶的憶,鈴鐺的鈴,不是她她她的,更不是歐巴桑。我雖然長得不夠賞心悅目,至少也是清秀佳人……」

  葉海旭倒抽一口氣,見識到什麼叫做厚臉皮。

  伍憶鈴繼續哇啦啦地說:「老闆娘已經錄用我了,以後我們就是同事,希望我可以和你和平共處。」

  葉海旭瞧了悶住笑意的黃秀樺。「老闆娘﹖﹗妳確定要用她?」

  黃秀樺用力點頭。「我更確定了,憶鈴很有趣,以後公司會很熱鬧。」

  伍憶鈴忘記來這兒「療傷」的目的,用力地推薦自口己。「是啊,我很會辦活動,有什麼員工旅遊、慶生活動都交給我吧。」

  葉海旭將公事包放到桌上,冷冷地說:「公司上下才三個人,辦什麼活動?」

  黃秀樺更正道:「現在四個人了。」

  伍憶鈴一愣,這公司真小!她四處張望,還不知道老闆在哪裡呢!

  葉海旭逕自從公事包拿出幾件東西。「秀樺,這是妳要的酸梅、無花果、蜜餞、八卦周刊。還有,幾個戶頭都辦好轉帳了,這些存摺和印章還妳。這邊是昨天開信用狀的電文和收據。」

  「麻煩你了。」黃秀樺收拾桌上的東西,又說:「外面那幾個裝貨的紙箱要拆,開疊好,清出空間,機車才好牽進來放。」
  「嗯。」葉海旭得了指令,又踱了出去。

  「原來他是跑腿的小弟啊。」等姓葉的出了門,伍憶鈴不可思議地說:「這年頭小弟也穿得這麼體面?」

  「我們是小公司,他是校長兼撞鐘的啦。」黃秀樺笑意盎然。

  「校長?」伍憶鈴背上突然燒上一把大火。

  「海旭是董事長兼總經理,另外還有一個副總郝自強,他們專門負責國內外的業務,我就在裡頭打雜算帳。」

  「妳?他?他是董事長?他是妳老公?」頭上又飛過一群嘎嘎亂叫的烏鴉。

  「喔,不!」黃秀樺笑著解釋。「我們是同學,也是事業夥伴。」

  這姓葉的是老闆﹖﹗她對他沒好感,他對她也沒有好印象,這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開始。

  伍憶鈴轉著手裡的玻璃杯,考慮是否明天落跑,不來這邊上班了。

  她從落地窗看出去,葉海旭把領帶折進鈕釦縫裡,董事長搖身一變成為搬運工,正在賣力拆解紙箱,那專注的神情讓他看起來更像是美術教室的石膏像。

  雖然剛下過大雨,送來些許清涼意,但夏日氣溫高,才幾分鐘的工夫,他已經是滿頭大汗,襯衫左邊肩袖更是全部濕透。

  伍憶鈴記起來了,那是他為了替她擋雨,因而淋濕自己。

  「憶鈴,妳在看他嗎?他人其實不錯的。」黃秀樺微笑說著。

  「我才不看他哩。」伍憶鈴轉回視線。要不是黃秀樺親切,她一定當場落跑。「呃……那我不打擾了。」

  「記得明天來上班喔。」

  「唔。」她正在快速思考,打算編出一套說詞推掉這份工作。

  「杯子放著就好。」

  「我來幫妳洗。」伍憶鈴看到黃秀樺又要搖搖擺擺站起來,忙把她按回去。「妳忙妳的,當孕婦可別太辛苦喔。」

  「謝謝妳了。」

  伍憶鈴懷疑自己腦筋短路,既然不想待下來了,何必這麼慇勤洗杯子?

  心不在焉地走到廚房,心不在焉地沖洗杯子,瞧著玻璃杯綠的口紅印,她拿起菜瓜布,沾了洗潔精,用力搓搓抹抹。

  「喀﹗」悶悶的碎裂聲傳來,「叮﹗」接下來是玻璃碎片掉落流理台的清脆聲響,伍憶鈴還搞不清楚狀況,就看到血珠子一滴滴掉下。

  抬起右手腕,哇!好長的一道血紅裂口喔,好像張著一張嘴巴,緩緩吐出暗紅的鮮血,埋頭的肉像是生魚片,更裡面還有白白的脂肪呢!

  「救命啊!」她明白怎麼一回事了。

  「什麼事?」葉海旭衝進廚房。

  「我快死了啦,」

  葉海旭瞧見她的傷口,神色一凝,立刻拉出這個麻煩精。「快,按住傷口。」

  「不能按,裡面有碎玻璃,要是玻璃跑到血管,我死的更快啦!」

  「把妳的手舉高,比心臟還高。」黃秀樺急著出主意。

  伍憶鈴馬上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嗚,我不想死呀!」

  「舉右手就好了。」黃秀樺又急又好笑。「對,這樣血才不會一直流。海旭,快送憶鈴去急診。」

  葉海旭找出一個紙盒,掏出裡頭的毛巾,快速裹起,護住傷口。

  「喂,這是死人的毛巾。」伍憶鈴即使嚇得臉色蒼白,仍不忘發表意見。「使用之前應該要過水,不然會帶晦氣。」

  這女人實在夠了!葉海旭扔開印著「奠」字的紙盒,沒好氣地說:「妳再囉嗦,待會兒就變成死人了。」

  伍憶鈴閉了嘴,以左手捧住包成一大捲的右手腕,感覺陣陣撕裂的剌痛,又感覺玻璃碎片正沿著血管,快速地向她的心臟逼近……霉星高照,壞運當頭,本年度最佳「霉女」,她當之無愧!

  「哇嗚!」

  新愁舊怨一古腦兒湧上,她當著兩個還不是很熟悉的「同事」面前,再也難以抑下滿腹哀怨,眼淚似流水,嘩啦啦流個不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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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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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7 02:44: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認識這個女人還不到三個鐘頭,葉海旭的平靜生活已然風雲變色,天地無光。

  平常這個時候,他應該坐在辦公室,閒閒地聽音樂、看晚報,整理一下傳真國外的電文,然後散步買個便當回家,再靜靜地度過一個晚上……但是此刻,他卻在醫院的急診室陪這個聒噪的女人!

  「醫生,你確定把玻璃清出來了嗎?要是沒有清乾淨,造成後遺症,這叫做醫療疏失……」

  伍憶鈴躺在推床上,正讓醫生抓著右手腕縫合傷口。她不敢看縫補的動作,只好望著天花板,帶著哭音,滔滔不絕地說話。

  醫生的表情藏在口罩後面,他冷冷地說:「我都說沒有玻璃屑了,妳是單純的割傷,沒有傷到神經,也沒割到血管。」

  「沒有玻璃屑嗎?怎麼我覺得痛痛的?」

  「等麻藥退了,妳會更痛。」

  醫生不說還好,一說她又打心底痛了起來,臉色再度刷成慘白。

  「小姐,請妳不要『皮皮挫』,我很難縫耶!」醫生皺著眉頭。「先生,請你把她按好。」

  葉海旭不得不按住伍憶鈴的肩頭,命令道:「妳別亂動。」

  「我沒動啊,這是自主神經顫動,我沒辦法控制。」她的眼神十分淒苦。

  葉海旭不經意接觸到她的目光,這才發現她不是歐巴桑。

  鵝蛋臉,眉清目秀,一雙靈活大眼好像會說話,滴溜溜轉得他心臟突地一跳。

  如果她不講話,看起來就是一個文靜甜美的女孩子;然而領教過她的聒噪,又在計程車上見識到她嚎啕大哭的醜態,即使她現在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他對她也沒什麼幻想空間了。

  「喂,妳還在抖?」他又拍拍她的肩頭。

  「人家怕,就是會抖啊!」

  「別怕啦!」他很想用力拍她的頭,但還是克制地再拍拍她的肩頭,涼涼地說:「妳沒有大出血,死不了了。」

  「萬一我得了破傷風怎麼辦?」伍憶鈴依然憂心仲仲。

  醫生插嘴說:「剛剛打過預防針了,小姐真是貴人多忘事。」

  「天有不測風雲,說不定我已經感染細菌了……糟了!」伍憶鈴瞪大眼睛,望向她的新雇主。「董事長,你今天就得給我辦勞保健保!健保本來就不能中斷的,如果醫生沒給我治好,以後右手報廢了,我可以用勞保請領傷殘給付;萬一我不幸死掉了,你一定要記得通知我阿母,叫她申請死亡給付,聊表我最後的一點孝心。對了,我們公司有沒有員工保險?保險日也要從今日起算,我是在公司受傷的,這叫做因公殉職……」

  「妳講完了嗎?」葉海旭繃緊一張俊瞼。

  「還沒有,不曉得今天要不要住院,你得回去幫我拿衣服、拖鞋……」

  「小姐。」醫生在口罩後面噗噗笑了幾聲。「妳不用住院,我縫好了,記得不要碰水,一個星期後掛外科門診拆線。」

  「這麼快?不需要留院觀察嗎?」

  「小姐,妳精力充沛,細菌全被妳殺光了,拿消炎藥回家吃就好。」

  伍憶鈴舉起纏滿紗布的右手腕,翻來覆去瞧著。「醫生,你縫得好不好看啊?會不會留下疤痕?」

  「疤痕是一定會留下的,唉!年輕人做事要三思而後行,妳這麼活潑,看不出來會割腕自殺……」

  「我不是割腕自殺啦!」伍憶鈴立刻抗議。

  「她會自殺才怪!」葉海旭也立刻下結論。

  「好!好!反正是小姐力氣大,以後別再摸破玻璃杯了。」醫生笑得很開心,難得急診室來了這麼聒噪有趣的病人啊。

  「我要起來。」醫生一走,伍憶鈴按著床板想要坐起來,右手稍微用了力,又哼哼哎哎地軟下身子。「爬不起來。」

  葉海旭好人當到底,只好俯身樓起她的身子,不耐煩地說:「這樣起來了吧?」

  「你借我靠靠,我失血過多,頭昏眼花……」伍憶鈴的確有些頭昏,順勢靠到那個寬闊的胸膛上。

  葉海旭站得筆直,往下瞪住她的短髮,她就這麼明目張膽吃他的豆腐﹖「妳流的血還不夠捐血一袋、救人一命。」

  「這麼少嗎?」伍憶鈴情緒鬆懈下來,喃喃地說:「我可能是嚇昏了,我以為我會死掉,可是我還年輕,我不想死,我要認真活著,而且要活得比那傢伙更精采,叫他看看,沒有他我一樣活得下去,他不要我,是他沒福氣……」

  「妳在說什麼?該走了。」也許那個不要她的男人是有福的。

  「都是你的杯子不好。」她抬起頭,怔怔地看他。

  「什麼?」

  「你買的杯杯品質不好,我才稍微出力,就被我捏破了。」

  「杯子不是我買的,那是股東會紀念品。」

  伍憶鈴的力氣回來了,她睜亮眼睛。「是哪家公司這麼夭壽啊?竟敢拿這種劣貨當紀念品送股東?我要寫信去罵他們!對了,我還要向消基會投訴,要他們呼籲民眾,不要貪小便宜,免費的東西不一定是好的,這裡就有血淋淋的見證,我可以出面控訴……」

  「妳有完沒完?」葉海旭很想掩住她的嘴。「妳再嘰哩呱啦說下去,我會被妳的口水淹死。」

  「董事長,拜託你不要在我上面噴口水,好嗎?」

  「誰叫妳靠到我身上?」

  「不靠了。」伍憶鈴慌張坐直。她犯花癡了呀?怎會緊緊黏在姓葉的胸膛上﹖「小姐,請妳不要占床位,趕快去批價領藥。」護土小姐拿過一張批價單,順便趕人。

  「我來。」葉海旭接過單子。

  「我來啦!」伍憶鈴忙著搶單子。

  「妳受了傷,力氣還是很大喔?」他不讓她拍,大跨步去找批價櫃檯。

  「等等啊,董事長!」她趕緊套上鞋子,抓了包包,拼命在後面追趕。「健保卡還在我這邊,你不要走那麼快嘛!哎喲,我血糖降低,又要昏了……」

  「妳還好吧?」葉海旭不得不停下腳步,更不得不「好心」扶她。

  「沒事。」伍憶鈴握住他的手臂,閉起眼睛,稍事休息。怎麼……全身軟綿綿地,又不聽指揮往他身上靠去?

  她更加掐緊他的臂膀,試圖和他維持安全距離。

  「喂,妳手腕不要出力,傷口會再出血的。」葉海旭被這個大力女超人掐得發疼,卻是不能狠心甩掉她。

  「我想……我餓了……」她像一頭消耗太多能量的垂死天鵝。

  「去那邊坐好,給我健保卡。」

  「我好餓,你再叫醫生幫我打葡萄糖,我快虛脫了!呃,還是叫他幫我檢查一下,說不定有貧血……」

  「我等一下帶妳去吃飯,吃飽就不貧血了。」這女人實在有夠煩!

  他拖著她往前走,把她扔到候診室的椅子上,再去櫃檯批價。

  雖然是她自己不小心割傷,但她在他的公司受傷,基於道義,他必須負起照料的責任,否則以她這個沸騰性子,搞不好還去告他職業傷害呢!

  他能做到的就是帶她急診、付計程車費、醫藥費,順便餵飽她的肚子。

  他有點後悔讓黃秀樺全權作主找人了。好歹他是董事長兼總經理,如今卻跑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工讀生擾亂他的生活,他懷疑,只要這個女人存在的一天,他將來就沒有一天安寧的日子了。

  旭強貿易有限公司,顧名思義,就是由葉海「旭」和郝自「強」兩個好朋友合開的小公司。由於葉海旭出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資金,郝自強也樂得讓他當董事長,另外再找來他們的大學同學黃秀樺管帳。五年來,「旭強」專門代理進口醫療器材和耗材,雖然不是大賺特賺,卻也穩定經營成長,小有成就。

  三個好同學太熟了,熟到彼此了解各自的生活和心情,所以小公司並沒有太多的雜音,直到來了伍憶鈴……葉海旭不明白,他一定得在伍憶鈴的尖叫聲中展開一天的工作嗎?

  「救命啊!走開!走開!」」

  伍憶鈴穿著牛仔褲、球鞋,不施脂粉,一副工讀生的清純打扮,正好適合在巷子裡讓吉娃娃追著跑。

  從巷頭跑到巷尾,再從巷尾跑回巷子中間的公司,吉娃娃窮追不捨,兩眼發光,汪汪狂吠,追得不亦樂乎,巷子的街坊鄰居也掩嘴而笑。

  「董事長,救命啊!」

  伍憶鈴一見葉海旭從樓梯間出來,立刻躲到他身後,緊緊捏住他的白襯衫。

  「走開!」

  葉海旭照例是虛踢一腳,吉娃娃照例是夾著尾巴嗚嗚溜走。

  「笨,這麼大個人還會被小狗追著跑?」又是發揮董事長威嚴的時候了。

  「阿福不是小狗,牠是一隻奸詐的老狗,牠欺負我是生面孔,老追著我跑。」伍憶鈴花容失色,好氣鄰居們只會看熱鬧,更氣姓葉的只會說風涼話。

  「我不是教妳嗎?牠吠妳,妳就站在原地瞪牠;牠再吠,妳就拿包包嚇牠;牠敢追妳,妳就踢牠。已經三天了,妳還學不會?」

  「我是來這邊上班,又不是來學制伏惡犬的。」伍憶鈴氣呼呼扯著他的白襯衫。「應該找隔壁的理論,怎麼可以天天放狗出來嚇人?」

  「別拉!我燙好的衣服都被妳拉壞了。」

  「啊,對不起。」她忙拍拍他的後背,不好意思地盯住她抓出來的指痕。

  葉海旭拿鑰匙打開一樓的公司大門,說著:「大家都是二十年的老鄰居了,有理說不清,他們每天放阿福出來玩幾個鐘頭,巷子每個人都被阿福追過,等過一陣子阿福膩了,牠就不會追妳玩了。」

  「膩?一隻小狗會玩膩我?」伍憶鈴深受傷害,因為她就是「不好玩」,這才會讓可惡的施彥文拋棄。

  她馬上豪氣干雲地說:「我偏偏不讓阿福玩膩,我就要讓牠追,把牠累死、喘死,我就不信跑不過一隻小狗!」她把滿腔幽怨都發洩到一隻吉娃娃身上了。

  「妳有興趣就去賽跑,別找不到路回來。」

  「董事長放心好了,在沒領到薪水之前,我是不會消失的。」

  葉海旭拿了信箱內幾份報紙,一日之計在於晨,他不想一早就浪費精力和工讀生鬥嘴。

  進到屋子,伍憶鈴也不多說話,立刻展開基本工作,開冷氣、飲水機加水、抹桌子,整理傳真機吐出來的各式文件……葉海旭轉去巷口的便利商店,持了早餐回來,一進們便覺得涼爽舒適,窗明几淨,看來這女孩子動作很敏捷,但他還是得指正一下。

  「喂,醫生叫妳不要碰水,妳怎麼到處抹得濕濕的?」

  「我很小心,沒碰到水呀!」伍憶鈴分好傳真,遞給了他。

  「還說沒有,紗布都濕了。」葉海旭丟下包子牛奶,轉身就去拿東西。

  「有嗎?」伍憶鈴摸了一下,著急起來,追著葉海旭問道:「還真的濕了,怎麼辦﹖我會不會感染死掉啊?你賣醫療器材的,一定認識高明的醫生,你趕快介紹我去急診,最好不要吃特效藥,那種美國仙丹吃了會變成月亮臉……」

  「別亂跑,怕死的就坐下來!」葉海旭猛喝一聲。真吵!

  伍憶鈴嚇了一跳。她是很愛惜生命的,馬上乖乖坐到會議桌邊,一雙大眼骨碌碌轉動,看著葉海旭搬出急救箱。

  「手放在桌子上,不要亂動。」他也在她身邊坐下來。

  她坐得僵直,好像面臨生死存亡的大手術。

  首先,他拿小剪刀剪開她的紗布,再拿藥用棉花棒沾了生理食鹽水,輕輕沖洗傷口,刷掉黏結在上頭的血塊。

  「嘖,好涼。」伍憶鈴不敢看傷口,別過了臉。

  「還會痛嗎?」葉海旭用棉花棒敲了敲。
  「不要敲啦,嗚,有沒有長膿?」她感覺他又在傷口抹來抹去,大概情況很糟糕吧?她趕忙解釋。「我一直很小心,不敢碰水,洗澡都用塑膠袋把右手包起來,只用一隻左手洗澡,你看,我很厲害吧?可是我搞不懂,怎會弄濕呢?」

  「天氣熱,皮膚隨時在出汗,妳又喜歡和阿福賽跑,加上潮濕,當然就弄濕了,紗布也髒了。」

  「這樣喔。咦?你又不是醫生,到底行不行?」

  「我不是醫生,至少我比妳有醫學常識。妳自己看看傷口,我又幫妳塗了消炎藥膏,沒什麼大礙了。」葉海旭扯開紗布捲準備包紮。

  伍憶鈴鼓起勇氣,轉頭面對她的傷口,只見手腕上一道長長的肉紅割痕,上頭紮了四個黑色繩結,一條條穿入她的細皮嫩肉裡……「嗚,好恐怖!真的有疤痕耶,好像一隻毛毛蟲喔!」

  「喂,拜託別擺那張哭臉,好像我虐待員工似的。」

  「我的玉手變得這麼醜,我當然要哀悼了。」

  葉海旭差點把整捲紗布滾了出去。她的手是很白皙,但還沒聽人如此孤芳自賞,由自認為是「玉手」的,難道她的臉皮一向這麼厚嗎﹖「好了,我輸妳,等妳拆線了,我這裡還有美容膠帶,妳再拿去貼。」

  「送給我?」

  「妳要買也可以。」

  「董事長這麼慷慨,我欣然接受了。」伍憶鈴皮皮地笑著。

  「董事長有什麼好康的,我怎麼不知道?」黃秀樺笑著走了進來,一看到眼前的奇景,不覺驚呼道:「我有亂視嗎?我們的董事長正在吃女員工的豆腐?」

  葉海旭綁好紗布,把伍憶鈴的「玉手」丟回桌上-冷冷地說:「秀樺,妳是老花眼亂視了,我在幫她換藥。」

  「好像很久沒看你這麼溫柔了?」黃秀樺充滿興味地問著。

  「她以為她快死掉了,我怎能見死不救?」葉海旭清理桌上的東西。

  「憶鈴,有海旭照顧妳,妳死不掉的。」黃秀樺笑得很開心。「對了,昨天妳下班前,不是說要找房子嗎?」

  「是啊,我再找不到,只好去窩親戚家,看人家臉色過日子了。」

  「妳別擔心,現在正好讓我們葉董發揮照顧員工的大愛精神了。」

  「他肯放假讓我去找房子嗎?」伍憶鈴指著臉色愈來愈壞的葉海旭。

  「海旭,你家對門剛搬走,你正好……」

  「我不租給她。」

  「董事長有房子出租?」伍憶鈴臉上有了光芒,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啊。

  黃秀樺說:「憶鈴,妳知道海旭住在上面四樓,可是妳知不知道,這棟雙拼四樓公寓,地上建坪一百五十坪,一共八戶,每戶五十坪,方正格局,全部是我們葉大董事長名下的財產?」

  剎那之間,普通上班族模樣的葉海旭搖身一變,全身彷彿鍍上了一層金粉,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照得伍憶鈴目瞪口呆。

  這棟公寓位於市區鬧中取靜的住宅區,附近有公園和商圈,交通方便,生活機能完善,聽說一坪至少四十萬,即使房地產不景氣,價格卻始終降不下來。

  她心中算盤打了打,天,這姓葉的有上億身價!

  「喂,別流口水好不好?妳追不到我的。」葉海旭瞧見那發癡的神情,就知道這女孩子一定陷入富家少奶奶的美夢了。

  伍憶鈴立刻清醒,圓睜清亮大眼,很有志氣地說:「你少往臉上貼金了,我才不追你這個歐吉桑咧,錢多有什麼用?誰知道你們這種有錢人有什麼豪門恩怨?電視都這麼演的,兄弟爭產,勾心鬥角,妻離子散……」

  「憶鈴!」黃秀樺看到葉海旭神色不對了,趕忙制止她的議論。

  「我去忙。」葉海旭臉色鐵青,明知戌蛣L遮攔,心頭卻被她這番話狠狠地打了一鞭。

  「董事長,等等!」伍憶鈴向來不懂得察言觀色,反正他也沒給過她好臉色,她是不在乎啦,但為了避免無家可歸,她還得繼續死纏爛打下去。

  「你不是要租房子給我嗎?就在樓上很方便呢,以後我上班才不會遲到,順便幫你morningcall,還會打掃樓梯間,你租金要算便宜一點喔!」

  「一個月兩萬五,妳租的起嗎?」葉海旭冷冷地說。

  「兩--萬--五?」伍憶鈴張大嘴。「我……我只租一間房……」

  「我是整層出租,不分租,不附家具,不包水電,不含電話。」

  「我幫你找其他房客,我來當二房東,你不用煩惱……」

  「妳想賺差價?不租了。」

  「海旭,別跟憶鈴鬥氣。」黃秀樺好聲勸著。「她一個人在台北,不好找房子,她又要上班又要準備考試,住在公司樓上是最省時省力了。再說你們住對門,以後也好照應,你就讓她搬進來吧。」

  「她像一隻活跳蝦,誰要照應她了?」葉海旭口氣有些鬆動。

  「我自力更生,才不需要他的照應哩!」伍憶鈴仍是志氣高昂。「董事長,你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我只是租暫時的,你不賺白不賺嘛!等我找到適合的小套房後,我立刻搬出去,你也可以再找新房客。」

  「好了。」黃秀樺見事情有了協商空間,笑說:「海旭,房租算便宜些。」

  「一萬塊。妳只能住主臥室,其它空間不准用。」他板著臉孔。

  好吝嗇的房東呵﹗伍憶鈴立刻反擊。「我不住主臥室,樓上格局跟公司這邊一樣吧?那我住最小的房間,一個月三千!還有,我要用浴室和廚房。」

  「最小的房間?好吧,八千!」
  「三千二!喂!你只租我一間陽春屋,什麼都沒有,你不能獅子大開口啦。」

  「別的房客都沒意見,不要就拉倒。」

  「喂,董事長,我好歹是你的員工,人家大企業都會幫員工蓋宿舍,不然也有房屋津貼,我雖然只是一個渺小的工讀生,但也要享受應有的權益,否則我向勞委會申訴,說你不重視員工福利。再說我如果省下通車的時間,我還可以幫你做更多的事,發揮工作效率,讓公司的業績蒸蒸日上,這也是大城市之所以要發展捷運系統,減少上班族奔波之苦,促進經濟成長……」

  「好了!」葉海旭恨不得掩起耳朵,她就是有辦法演講下去嗎?「三千五!妳再多嘴一句,我立刻趕妳出去。」

  耶!得逞了!伍憶鈴趕忙朝黃秀樺擠眉弄眼,黃秀樺也微笑點頭。

  「好,那我明天搬進來嘍!秀樺,妳有沒有貨運的電話?請他們搬一趟,大概比搬家公司便宜吧?」

  「不用麻煩了,妳有現成的車子和司機。」

  葉海旭才逃離現場,一轉進他的辦公室,立刻回頭吼道:「門兒都沒有!叫自強去幫忙。」

  黃秀樺無可奈何地歎道:「自強還在巡迴拜訪客戶,過兩天才回來呢。」

  「什麼拜訪客戶?這傢伙分明在環島旅行嘛,都一個月了還不回來﹖」

  「反正你就幫幫忙嘛!」

  伍憶鈴也展開哀兵之訐,皮皮地撒嬌著。「董事長,好啦,你很好心的,你會送我看醫生,也會請我吃飯,還把房租算得這麼便宜,再幫我搬個家,才幾個箱子、幾袋衣服,舉手之勞而已啦,不花什麼汽油錢的,謝謝你了,你是最好的老闆,好不好?我請你吃珍珠奶茶,還是你想吃三色豆花?木瓜牛奶?」

  她甜膩膩地說一句,他就起一塊雞皮疙瘩,最後,全身寒毛倒豎,毛孔發涼,他再也受不了了!

  「我要吃妳!」他大吼一聲,碰地關上房門。

  「他要吃我?」

  伍憶鈴怔在房門前,心頭劇烈跳動。她這麼溫柔地哀求,他幹嘛這麼兇,非得將她生吞活剝吞下肚?

  「他不是吃妳,他要吃養顏美容、清涼退火的『薏仁』湯啦。」黃秀樺很努力地捧著自己的肚子,這才不會笑倒在地。

  「喔,好吧,我下午去買來給他喝。」伍憶鈴撫著他為她包紮的紗布,感受到他不外露的細膩,決定再加買一碗芋圓冰來答謝董事長。

  黃秀樺揉揉笑得發酸的嘴角。來這裡工作五年了,她所認識的葉海旭早已不是青春熱情的大學生,多年前一連串的家庭變故下來,他變得陰鬱沉悶,除了業務需要外,他可以整天不吭一聲。要不是有郝自強說唱逗笑,她在這邊上班可是會悶死的。

  誰知道憶鈴一來,不知天高地厚地招惹他,竟然就逗出他的情緒,讓他講話不再死氣沉沉,聲調也恢復了生氣,整個人都「活」起來了。

  或許憶鈴就是開啟他心門的那把鑰匙吧,看來她是用對人才了。

  「哇!賓土車!董事長,你開賓士耶!」

  伍憶鈴興奮大叫,隔壁的吉娃娃也忘了追她,繞著大車輪胎嗅個不停。

  「啪!」葉海旭甩上車門,靠在車邊,臭著一張臉。「小姐,當我開賓土的時候,請不要叫我董事長,否則我馬上被人綁架勒索。」

  「你平常不是騎機車嗎?怎麼會有賓士車?對了,你很有錢嘛,這車子好像是舊型的,是你有錢的爸爸給你的嗎?大概很耗油吧,難怪你不常開……」

  「上車!」他打開車門,很想一腳把她踢進前座。

  「喂,阿福在後面輪胎撒尿,你別壓到牠。」她趕忙再探出頭。

  葉海旭走到後頭,抬腳一晃,阿福馬上停止撒水動作,嗚嗚躲了起來。

  他回到駕駛座上,發動車子,展開今天的超級任務幫員工搬家。

  「喂,你車子還不錯,保養得很好。」伍憶鈴在皮椅上蹦蹦屁股,又興奮地東摸摸西摸摸。「我第一次坐賓土耶,真是不好意思,我本來以為你會開貨車,沒想到是用高級轎車幫我搬家。」

  「嗯。」葉海旭早就打定主意,絕不再對這個工讀生的言行有任何回應,否則只會提早氣死自己。

  「我聽秀樺說了,原來你爸爸是大老闆,你是老么,所以他很疼你,小時候就把那棟公寓送給你了。這也好,早點給財產才不會有遺產稅的問題。」

  「嗯。」

  「可是聽說你爸爸過世時,好像來不及交代公司經營權,你們三兄弟為了奪得大權,爭得頭破血流,反目成仇,還差點鬧上法院,這是五年前的事吧?那時候報紙有登過,我有一點點印象,然後你自動轉讓出股權,離開你爸爸的公司,自己開公司了?」

  「嗯。」

  「你那時候才二十七歲,沒有支援,靠自己闖天下,也需要一些勇氣呢。」

  「嗯。」

  「你媽媽還好吧?聽說她去美國找你大姊了?」

  「她還好,謝謝關心。」他總算有了回應。這些過往雲煙都是他心中的痛,他怕她再講下去,還要把他更痛的往事挖出來。

  「喂,能不能請妳停止揭發別人的隱私?我挖妳祖宗十八代的陳腔爛調,妳聽了會好受嗎?」

  伍憶鈴本來以為可以從當事人口中聽到更多「祕辛」,經他一點醒,她頓時覺得自己太莽直了,畢竟聊人家的八卦很有趣,但一談到切身的親人時,恐怕就不是太有趣了。

  一切都是她理屈,天知道她這個魯莽個性,讓她得罪了多少人﹖﹗她決定好好彌補她的過失,知錯能改。「董……葉先生,對不起,我跟你道歉啦,都是我這張嘴巴不好。你不要繃著臉嘛,我本來以為你很年輕,現在我猜你是打肉毒桿菌,把神經打死了,不然怎麼都不太會笑?這樣不好啦,人家說大笑三聲,肺活量擴大,可以吸進大量新鮮氧氣,對身體健康很好耶。」

  「嗯。」原諒她年幼無知吧,他繃緊的線條稍微放鬆了。

  「不過你體格這麼好,應該常常運動吧,嘻嘻,很多女生在追你吧?」

  「嗯。」

  「咦,承認了?我怎麼沒看過咱們的老闆娘?她是哪一家的千金呀?她一定長的很漂亮!哪天員工聚餐的時候,你一定要帶出來喔。還有,等你結婚的時候,我可以坐在餐廳外面幫你收紅包。我有同學在航空公司,我再請她幫你們升等商務艙,讓你們快快樂樂去度蜜月……」

  「噗!」葉海旭噴了一口氣,嘴角微微揚起。

  很好,她都幫他計畫好了,他也懶得開口,繼續開車,聽她編故事。

  故事都是美滿的,王子和公主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他微側頭看她,她仍然口沫橫飛地大談拍婚紗照的事情,青春的臉龐神采飛揚,那是不曾遭遇生命悴煉的天真吧。

  他的青春已遠,天真不再,留下的是殘破的坑洞和傷疤。

  事隔多年,這個怪女孩突然出現在他生命之中,那毫不修飾的言行舉止就像一部壓路機,來來回回輾壓他的心情。

  坑洞經過輾壓之後,會從此填平?還是凹陷得更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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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深夜十二點,葉海旭坐在四樓客廳,點起一根菸,靜靜聆聽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他喜歡樂曲開頭的四個重音,再四個重音,彷彿命運之神的警告,別輕忽命運,不管是好是壞,都要勇敢地面對命運!

  煙霧裊裊中,他放鬆自己,不去想命運,不去想公司營運,卻在朦朧之間,想到住在對門的伍憶鈴。

  她搬來一個月了,對於這個新進員工,他可說是仁至義盡了。那天搬家,她所有的家當填滿了賓土車的行李箱和後座,高級房車硬是降格為貨車;又礙於她手傷未癒,他只好當起挑夫,一件件幫她搬上搬下,爬了幾十趟樓梯,換來她一連十天的綠豆薏仁湯的感謝。

  她的想法很直接,他可以輕易猜出她的心思,但也很難情出她下一步要說出什麼「出槌」的話。

  她特別嗎?她和夢如是截然不同個性的人,他不會比較。

  捻熄香菸,關掉音響,他打開大門做最後的安全檢查,準備就寢。

  對面的鐵門忽然打開,伍憶鈴低著頭,撫著小腹,縮著身子,像個小老太婆一樣關起們,慢吞吞鎖了門鎖,又慢吞吞走下樓梯。

  「喂,這麼晚了,妳去哪裡﹖」葉海旭打開鐵門,出聲喊她。

  「嚇!!」伍憶鈴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扶住了樓梯欄杆,虛弱地抬起頭來。「嚇死我了,我以為有鬼。」

  總不成嚇得臉色蒼白,直冒冷汗吧?葉海旭心知有異,忙問:「妳生病了?」

  「沒病。」她搖搖頭。「我『那個』突然來了,我要去買藥。」

  「什麼那個?」

  「就是那個啦!」

  「我怎麼知道妳『那個』是什麼?」他想要發作,一看她按緊小腹,立刻恍然大悟。「是女生每個月的『那個』?」

  「對啦。」她慢慢踩下樓梯,不復白日爽朗清脆的聲音。「可能最近換新環境,荷爾蒙失調,突然給我提早七天來,害我什麼都來不及準備……」

  「妳要什麼藥?是止痛藥嗎?我有。」

  「你有?」她抬起亮晶晶的大眼,如獲救星。

  「妳等一下。」

  等他拿出一盒止痛藥,她已經回到鐵門前等著,接過藥盒,她露出一個皮皮的、可憐兮兮的笑容:「謝謝你,葉先生,你很好心的,我還要買衛生棉,可是我實在走不動了,你可以幫我跑一趟嗎?就在巷口的便利商店,一點點路而已,拜託啦,我一個女孩子半夜出門很危險的。」

  「妳叫我買什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大噴了一口氣。

  「你抽菸?」生理期的敏感令她腹部一絞,她靠上牆壁,更加用力揉撫下腹,閉起眼睛讓那陣痛楚過去。

  「妳好像很痛?」他不敢再靠近她,怕會把她薰昏。

  「我……我先回去吃止痛藥,再出來買……」她依舊弓著身子,滿臉痛苦地轉身進門。
  他被她打敗了,憑她這副要死不活的德性,可能要花上半個鐘頭才能走到巷口。

  「好啦,我去買,妳快回去吃藥休息。」

  她綻出虛弱的微笑。「我要買夜安型的,還有量多加長型,記得要有翅膀的,仔細瞧清楚,不要買錯喔。」

  既然都答應人家了,葉海旭只有硬著頭皮去買。

  他也代理醫院專用的衛生護墊,當他拿著成品向客戶說明時,他並不覺得異樣,因為這是他的事業;但要叫他親自買女生的東西,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當他垮著臉踏入便利商店時,嚇得店員以為歹徒來打劫了。

  好不容易,他和年輕男店員一起找出這兩件女性用品,再買一瓶果汁,喝掉滿嘴的菸味,這樣子就可以回去交差了吧。

  跑步回到公寓四樓,他走入她沒有鎖上的屋子。這女孩子真粗心,不怕壞人闖空門嗎?

  「喂,妳在哪裡?」

  客廳一片黑暗,他扳了幾次電燈開關,都不見亮光。他這才記起,上個房客把自己裝演的美術燈具都拆走了,而伍憶鈴竟待得住沒有光明的屋子?

  打開她虛掩的房門,房間倒是很明亮,又是台燈,又是立燈,光影交錯,營造出溫馨的感覺,但在這個夏天夜裡,卻是略嫌悶熱。

  一支電風扇嗡嗡吹著,她也耐得住沒有冷氣的夜晚?

  房間沒有任何家具,床是鋪在地板的竹席,書桌是紙箱,衣櫥也是公司裝貨用的紙箱,幾百本書則在地上堆了好幾疊。

  這是她搬入之後,他第一次進來。他不給家具,她就這麼克難地住下來了,她的生命韌度遠遠大於他的想像……呃,真像是打不死的蟑螂。
  「喂,妳躲到哪兒去了?」

  「我在這裡。」幽幽的聲音隔著一層門板,從身後的廁所傳來。

  「妳還好吧?怎麼不關大門?三更半夜的很危險。」

  「我急著拉肚子嘛!」

  「還在拉?」

  「唔。」

  「我去拿正露丸。對了,要不要妳的『蘋果麵包』?」

  「我沒叫你買蘋果麵包啊!」

  「就是妳們女人用的那個東西,那店員說女生都這麼說的。」

  「那是『世代的說法啦』我這裡還有,你先放房間。」

  「妳吃止痛藥了嗎?」

  「吃了……唔嗯--嗯,討厭,討厭,你走開啦,人家在拉肚子,你一直跟我講話,害我拉不出來了。」

  她趕人趕得有道理,葉海旭只好回到自己的屋子拿藥,再幫她倒了一杯溫水,因為她的廚房並沒有熱水瓶。

  他很有耐心地等候她,終於聽到按抽水馬桶的聲音。

  伍憶鈴白著臉走出來,又被他頎長的身影嚇了一跳,立刻虛脫地抗議道:「葉先生,你怎麼還在這裡?這是我的香閨,雖然你是房東兼董事長,但也不可以半夜私間民宅,我們孤男寡女的……」

  「吃下。」

  「正露丸喔?姑且吃之吧。」她聞出味道,拿過他手上的杯子,吞服下去,抹抹嘴,眼睛瞇瞇的,聲音黏黏的,一副快要不支倒地的模樣。「也沒什麼效果啦,我所有的藥已經吃到無效了。謝謝你了,打擾你的睡眠,我要睡了,出去時請順手關上大門,不送啦!」

  她擺了擺手,算是送客,再從箱子摸出一個熱敷墊,插上插頭,挪好竹席上的大枕頭,把熱敷墊按上她的肚子,再緩緩地坐到「床鋪」,準備躺下。

  「啊?你還在這裡?」她赫然與葉海旭四目對視。

  「妳情況這麼糟,要不要看醫生?」他蹲在她身邊,摸摸她的額頭。

  「沒關係啦,每個月都這樣。」

  「走,去急診。」

  「不用了,睡一覺就好。」她說著就倒下去,閉著眼睛說:「幫我關燈喔。」

  葉海旭低頭看她,她仍是慘白著一張臉,一副咬牙忍耐的痛苦模樣,一雙手始終按在腹部,幾絲瀏海濕黏在額頭上,薄薄的休閒服也有汗水的印漬。

  「當真沒事?」

  「沒事,你走開啦!」

  房間門窗大開,卻是無風,只有電風扇吹出鬱熱的氣息。葉海旭扯扯領口,他也流汗了,在這麼悶熱的房間裡,正常人或許可以勉強入睡,可是她這副快死了的模樣,又抱著一張熱呼呼的熱敷墊,怎能好好休息呢?

  「走!去我那邊睡。」他抓起她的手。

  「我才不跟你睡!」她雙目圓睜,頓時清醒,嚇得摔開他的手。

  「喂,誰跟妳睡了?」他吼道:「我那邊的房間有冷氣,比較好睡。」

  「有冷氣?」她爬了起來,長長的睫毛眨著眨著,皮皮地勾起一朵無力的微笑說﹕「葉先生,是你邀請我的喔,你不能加收房租,也不能管我冷氣吹幾度。還有,你要幫我留一盞燈,我半夜會上廁所……」

  「還不走?」葉海旭受夠她特有的囉嗦,她總是會惹他生氣。「都一點多了,妳再不睡,明天上班遲到,我扣妳薪水!」

  「好,我趕快去睡。」

  伍憶鈴飛快跳起,收拾細軟到包包裡,捲起涼被枕頭,拔下熱敷墊插頭,全副武裝準備出發。

  「妳在大搬家?」剛剛還病得要死,現在動作挺快的。

  「要睡自己的被窩才習慣嘛。走啦,我好睏,你也要趕快睡,不然你明天上班遲到,我也叫秀樺扣你薪水。」

  夠了!葉海旭逕自走出門,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她明明一再地麻煩自己,攪擾得生活不得安寧,他幹嘛還充好人,一再幫忙到底呢﹖進到自己屋內,回頭看她鎖好鐵門,他讓她踏進自己的私人領域裡。

  「有菸味!」她一腳倒彈出來,轉身就要離去,嘴裡碎碎唸著。「我以為你不抽菸的,原來你在家裡拼命抽,好討厭,你自己想死,也不要找我一起死,我拒抽二手菸,抗議空氣污染……」

  在她嘰哩咕嚕唸個不停時,葉海旭已經繃著臉,打開所有的門窗,按下電風扇的超強風力,吹走沉悶在冷氣室裡的菸味。

  「妳睡這間房,這裡沒菸味。」他抱走她的鋪蓋,打開主臥室的房門,一古腦兒丟了進去,再幫她啟動冷氣機的開關,調好溫度。

  她好奇地東張西望。「哇,這間房間好有格調,裝演過的耶!咦,你不是主人嗎?怎麼不睡這一間?你看看,床上都沒床單,還好我自己帶過來了。」

  葉海旭看了一眼雙人床,不發一語轉身離開,按下喇叭鎖,順便幫她關起房門。

  「晚安呵--」伍憶鈴愣愣地瞧著房門。

  她又招惹他了,唉!男人生起氣來都是這樣嗎?

  曾經,有一個男人也這樣走出她的房間、從她的生命徹徹底底地剝離。

  想到絕情離去的施彥文,她心頭驀地一陣絞痛。她已經刻意忘掉他了,怎麼還會想起他那不屑的、輕蔑的神情?

  她是性冷感又怎樣?她每次生理期都會痛,偏偏他連生理期也想要,她拒絕,他就不高興;加上他平常進入時也會痛,搞得每回在一起時就是不愉快。

  她一直以為,只要感情堅固,這些外在困難都可以慢慢克服的;誰知道她錯了,施彥文的愛情是建立在肉體之上,情慾不滿足,一切免談。

  她用力搖搖頭。忘了,忘了,氣那個臭男人只會害自己更痛而已。

  不過,現在不太痛了。她揉揉下腹,止痛藥發揮功效,安撫了她的劇痛;而冷氣溫度適中,也沉澱了她燥熱苦悶的心情。

  拿起熱敷墊的插頭,她彎下身尋找插座。這塊墊子是她的護身法寶,敷在小腹處可以舒緩抽痛,她就能酣然入睡了。

  「插座呢?插座,你在哪裡啊?哈,在這裡,被擋住了。」

  伍憶鈴娜開靠在牆壁的畫框,抬起頭一看,果然有一個釘子。

  「被地震震下來了?怎麼面壁思過呢﹖幫姓葉的掛上去吧。」

  她費力地轉過畫框,舉了起來,一幅巨大的三十寸結婚照赫然出現眼前。

  新娘年輕美麗,神情甜美,眉毛細細的,嘴巴小小的,洋溢著幸福的微笑;新郎也很年輕,穿著筆挺帥氣的白西裝,緊緊握住新娘的小手,笑容俊朗明亮,好像是電視上那些迷死人的偶像帥哥喔。

  「真像是姓葉的,沒聽說他有弟弟呀……」

  伍憶鈴突然睜大眼睛,照片中的新郎頭髮微捲,正是葉海旭那頭別人燙不來的自然捲髮型。

  再盯住新郎的五官,對!就是這對眼睛!這隻鼻子!這張嘴巴!只是影中人帶點青澀稚氣,活脫脫是個大男孩,而現在的他,倒是一個大男人了。

  葉海旭已婚﹖﹗「咚!咚!」有人重重敲打房門,她趕忙放下結婚照,打開了門。

  「我忘了一件東西。」葉海旭眼睛轉向擺放結婚照的牆壁,一看到一對笑容燦爛的新人,他頓時變了臉色。

  「我……我在找插座,我沒有……」伍憶鈴結結巴巴地解釋。

  「就知道妳閒不下來。」葉海旭口氣很差,大步向前,拿起相框就走。

  「碰!」房門再度關上,隔絕了她與他,無從溝通。

  她鐵定得罪他了!伍憶鈴抓過熱敷墊,楞楞地躺到大床,心臟不安地怦怦亂跳,盯住衣櫥上一個褪成白色的囍字。

  到底怎麼回事呢?

  門外的葉海旭心煩意亂,將婚紗照擺進另一間房間,拿起香菸和打火機,踱到陽台上。

  夜已深,對面公寓一片漆黑,大家早已墜入夢鄉,拋開了人間的煩惱。

  點燃香菸,猛抽一口,突然想到那張痛得臉色慘白、可憐兮兮的臉孔,他用力呼出燥熱的煙霧,再死命地按熄香菸。

  燠熱的夏夜裡,終於吹過一絲涼風,他靜靜地靠在陽台上,享受那股清涼,仰頭深吸一口新鮮空氣,竟然意外地看見一輪明月。

  月光鑲在都市大樓之上,緩和了水泥冰冷僵硬的線條,而隨著月光的流動與撫觸,他緊握的拳頭也放鬆了。

  「老闆,我要四碗冰豆花……加什麼喔?全部加薏仁啦!」

  伍憶鈴跑了一趟銀行回來,順路買點心,再到隔壁灘買烤香腸。

  度過痛苦的生理期之後,她又變成一尾活龍。她繼續忙著工讀生的工作,和環島旅行回來的郝自強打屁,也和黃秀樺聊八卦,但一碰到葉海旭,她就會適時地「迥避」。

  問起婚紗照的事,黃秀樺只告訴她,葉海旭已經離婚了。

  她並不想知道他離婚的原因,既然他不愛她聊他的八卦,她也懂得尊重他的想法。況且這年頭,感情的事情千變萬化,那都是各人最幽微的心事,就如同她無法告訴別人,男朋友是因為她性冷感而離開她。

  「阿福,給你吃。」她咬了一口香腸,再把另外一截丟到地上。

  阿福停止追她,趕去追那一段香噴噴的小香腸。

  葉海旭和這隻吉娃娃一樣,一開始很兇,相處久了,才知道是虛張聲勢。即使他一直沒有好臉色,她卻知道他人是不錯的。

  在他家睡了一晚,隔天他就去買冷氣,找人來安裝燈具,還給她五萬塊,叫她自己去買家具和熱水瓶。唉!這樣的房東哪能不賠本啊?

  為了答謝他的照顧,她每天為他買點心,連帶其他兩個同事也沾了光,而他拿了點心,從來不說謝謝,但她倒垃圾時,看到空空的杯碗,她會浮起滿意的微笑,明白他已接受她的心意。

  「秀樺,我買豆花回來……」

  踏進門,才嚷了一句,黃秀樺忙用食指比在唇畔,示意她不要出聲,又指了指坐在她位子講電話的葉海旭。

  「喔。」她拿出豆花。在這個小公司,走到哪,電話接到哪是常有的事。他占住她的位子,她也只好暫時罰站了。

  「嗯。」葉海旭回應著電話,抬眼望向伍憶鈴。

  伍憶鈴被他瞧得發毛,那眼神很幽深,說不出是生氣,還是愉快,所有的情緒都蘊含在眼中,卻又不輕易流露。

  「嗯,我知道。」葉海旭拿筆在紙上劃著。「伯母,她回來了,妳要不要跟她講話?……好的……喂,妳媽媽打來的電話。」

  伍憶鈴正準備拿豆花給郝自強,一聽滿面全豆花,慌張地接過那支發燙的電話筒。天哪!老媽跟葉海旭講多久了?

  「阿母啊!」她以手掌掩在話筒邊,急道:「我不是叫妳不要打電話到公司?我會打給妳啦!」

  「死囝仔!妳一個禮拜才打一次,害妳爸妳母掛心,租厝的地方又沒電話,妳沒跟那個史豔文同居吧?」

  「不是史豔文啦!」伍億錯不想再提那個名字。「人家都跟他分手了。」

  「阿母早就講了,史豔文不老實,妳查某囝仔就怕吃虧……」

  「阿母,妳長話短說啦,不然阿爸看到電話帳單,又要生氣。」

  「好啦,妳阿爸已經在瞪阿母,偶要交代的事情都跟妳的新老闆講了,他人不錯喔,還是獨身仔咧,阿鈴妳要好好把握,阿母很會看人,聽聲音就知道妳老闆很好,改天偶上台北,一定要去拜訪他,叫他好好照顧偶們的阿鈴。說起阿鈴妳啊,不是阿母在膨風,從偶肚子出來的,就像偶一樣聰明又漂亮,條件真正是好的沒話講……」

  「阿母啊!」

  「妳爸在拔電話線了,不講了,要帶妳老闆來玩喔。」

  掛掉電話,伍憶鈴手心很熱,那是被葉海旭握出來的熱度,更是她的窘熱。

  「呃……葉先生,我媽媽沒說什麼事吧?」

  「嗯,我們聊了半個鐘頭,聊很多事。」葉海旭很認真地打量她。

  「我……我媽媽很喜歡聊天,不好意思,打擾葉先生這麼久……」

  「我很同情妳爸爸。」葉海旭竟然笑了。「他能忍耐快三十年,我懷疑這三個月來,我是如何忍耐過來的。」

  「你笑我?」難得一見的笑容,卻是嘲諷她的聒噪,伍憶鈴想生氣,卻只能傻傻地盯住他微彎好看的唇。

  「這是妳媽媽交代的事情。」葉海旭忍著笑意,開始唸那一張密密麻麻的記錄﹕「一、阿鈴,趕快去牽電話;二、今天託貨運送一簍愛文芒果給妳,明天寄到公司,要請同事吃;三、下個月第一個星期日幫阿公辦八十大壽,妳一定要回家;四、七嬸婆介紹她娘家表弟的女兒的同學的叔叔給妳,妳穿漂亮一點回來;五、史豔文不是好人,他推薦的股票全部賠錢……」

  「給我!」伍憶鈴搶過那張單子。再說下去,她臉都丟光了。

  黃秀樺在旁邊吃吃笑著,郝自強也睡足午覺,跑出來湊熱鬧。

  「各位,我們這位工讀生來頭可不小。」葉海旭轉著原子筆,仍是一副要看穿伍憶鈴的模樣,緩緩說著﹕「T大畢業的高材生,曾任職外商公司會計四年。家裡排行老大,有兩個弟弟,還有一隻狗叫賴皮,爸爸已經退休,在家種花,媽媽是鄰長。還有,她小時候喜歡『趴趴走』,曾經三次掉到水溝……」

  「Stopit﹗」她狂吼一聲。完了!老媽洩底了。

  「怎麼﹗不能說嗎﹗」葉海旭神情高深莫測,似乎在打著什麼主意。

  「哇,憶鈴,妳真人不露相喔,怎麼來我們公司當工讀生了?」郝自強哇哇大叫,又把她從頭到腳看一遍。

  「她被前公司裁員了。」葉海旭聲音不高不低地說。

  伍憶鈴還沒從被揭穿身分的恐慌回復過來,此刻又好像被扎了一針。

  裁員非她所願,誰不想安安穩穩地工作,維持穩定的收入來源?而葉海旭涼涼的語調,卻像是嘲笑她那段慘痛的經歷。

  「葉先生,裁員並不好笑。」她失去了笑容。

  「的確不好笑,不然妳也不會流落至此了。」葉海旭敲敲原子筆,彷彿在沉思什麼似的。「秀樺,幫她算工讀生的薪水,就做到今天。」

  「什麼?」其他三個人同時驚叫。

  「海旭!別這樣,憶鈴不是有意騙你的。」黃秀樺明明看葉海旭快要笑出來了,怎麼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郝自強一口豆花猛吞下去。「欸,同學,難道你被咱們憶鈴氣到神經錯亂?」

  伍憶鈴全身發涼,捏緊了手上的紙張。是了,她就是嘮叨囉嗦,一再地得罪這位大老闆,又不小心「偷看」到他的結婚照,如今姓葉的抓到把柄,一刀砍死她,算是報仇了。

  「葉先生、秀樺、自強,我承認,我假報學經歷是我不對,因為我以為這是工讀生的工作,大概做一、兩個月就走人,沒想到一做三個月。薪水雖然很低,可是我很愉快,還想繼續做下去。這裡沒有大公司的勾心鬥角,我也可以直來直往,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如果有得罪各位的地方,敬請見諒,我在這裡跟大家鄭重道歉。特別是葉董事長,害你破費不少,你那些家具冷氣的錢,我會還你,東西我就搬走了,嗚,反正以後我結
婚也需要嫁妝……」她說著說著,聲音變得有些哽咽。

  她在發表臨別感言嗎?葉海旭看了兩位同學,郝自強只是搖搖頭,吃著豆花,以眼神暗示他說:玩笑開太大了。

  黃秀樺也明白他的意思了,笑歎一聲,拿出計算機,開始計算薪水。

  「真的趕我走了……」伍憶鈴咬著唇,低下了頭。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拋棄」,這次又是她理虧,她是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喂,妳不反駁?不打算去勞委會前面綁白布條抗議嗎?」葉海旭忍不住了,她竟然會不戰而退?

  伍憶鈴哪會注意到這三個人的神情,她一張嘴壓得扁扁的。「嗚,看在你們對我很好的分上,我不抗議了,葉先生要我走,我就走。可是離開前,我也要告訴葉先生,離婚又不是什麼不好的事,結過婚就結過婚,告訴我有什麼關係?害我對你一直存有幻想,還像傻瓜一樣,打算幫你收紅包,你這樣也是不夠坦誠,你是生意人,不能欺騙人家。」

  她就不能少說一句嗎?葉海旭帶笑的眼神驀然收斂。

  完了!郝自強和黃秀樺對看一眼。看來喜劇要變悲劇了。

  伍憶鈴拎起包包,見到沒人挽留她,最後一瞥這間溫馨小巧的辦公室,想到以往的歡笑種種,淚水立刻不爭氣地掉下來。

  「我走了。」風蕭蕭兮,一去不回了。

  「同學,去追她回來呀!!」郝自強捧起第二杯豆花,屁股蹬上桌面坐著。

  「海旭,別欺負憶鈴了,這小女生個性很直,她都當真了,你趕快跟她說清楚。」黃秀樺猛推他。

  「有什麼好說的?」葉海旭繃著臉。

  「咦?剛剛是誰打算和憶鈴鬥嘴呀?不然,留人就留了,何必拐個彎逗她?」郝自強自起豆花,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誰想和她鬥嘴了﹖﹗我說不過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海旭,你知道我想到什麼嗎?」黃秀樺露出懷念的神情。「以前學生時代,你就愛帶頭捉弄那個白目的會計老師,氣得他威脅要當掉全班,害我們陪你一起死。現在好了,為了配合你,我和自強也被憶鈴誤會了,這麼多年來,你還是死性不改呀!」

  「哈!秀樺,我們去買鞭炮,慶祝海旭死而復生!」郝自強加了一句。

  葉海旭仍坐在椅子上,繼續轉著手裡的原子筆。他「死」了這麼多年,如今心情揚了起來,就像這支原子筆,一下轉高,一下轉低,有點剌激,又有點暈頭轉向。

  掌握旋轉方向的不是他,而是伍憶鈴。

  「加了『薏仁』的豆花,好吃!」郝自強吃得津津有味,大聲說著。

  「我上去找她。」葉海旭終於起身,大步跑了出去。

  黃秀樺支起下巴,若有所思,似是山口語:「他忘得了夢如嗎?」

  「忘不掉。」郝自強斬釘截鐵地回答。「可是他必需活過來。」

  「你也活過來了嗎?」黃秀樺笑瞇瞇地看他。

  「吃豆花了。」他聳肩一笑,遞給她一杯豆花。

  「哎!你把他們的份吃掉了。」

  「不吃白不吃,反正海旭一定會請客,讓他留點肚子吧。」

  果然是老同學!彼此相識一笑,各自忙工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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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7 02:45: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伍憶鈴翻開存摺,淚水又嘩啦啦掉下來。

  她是有存款和資遣費,可是葉海旭幫她買了那麼多東西,數一數、算一算,恐怕還完這筆債,她的荷包也要大失血了。

  前途茫茫,一下子找不到工作和房子,此刻的情況比三個月前還慘呀!

  「嗚!小心眼,壞心腸,臭葉海旭!!」她往箱子擺下一疊書,就咒罵一句。「人家又不是故意騙你的,擺那個什麼臉色﹖﹗秀樺和自強都不敢說話了,就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嗚嗚,叫我去哪裡啊?」

  望著地上堆積如山的書,她頓時氣餒;再打開嶄新的衣櫥,實在不知從何整理起。心頭一酸,一跤坐到地上,又開始唏哩哩掉淚。

  「臭老闆,死老闆,殺人不眨眼,剁剁剁!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敢剁我,等我哪天發了,我就學小說裡的大老闆,回頭吃掉你的公司,吸光你的血……嗚嗚,我太善良了,只會講,不會做啦!阿母啊,我要轉去下港當米蟲了,妳趕快幫我相個長期飯票啊,嗚嗚,該走了……」

  「沒有人要妳走。」背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嚇!」伍憶鈴嚇得跳起來,含著淚水,楞楞地望著不速之客。

  「笨蛋,不要哭啦。」葉海旭翻個白眼。「妳哭得很難看,知不知道?」

  她清醒了,面對那張好看的兇臉,立刻展開自衛攻勢。「我就是愛哭,你管我哭得好不好看?反正也沒人要看,我哭給自己看,不行嗎?還有,你怎麼進來的?你懂不懂禮貌啊?不知道要按門鈐嗎﹖」

  「我按了五分鐘的門鈐,沒有人應門,我怕有人不明不白死在我的房子裡,出了命案,電視台還會跑來做SNG連線,只好自己進來看看狀況了。」他亮出手中的備用鑰匙。

  「門鈐壞掉了啦!」伍憶鈴一口氣又上來了,槓上了他。「你這個爛房東,租給我一間爛房子,頂樓不加蓋擋陽光,房間西曬又沒窗簾,每天晚上就熱得像烘爐一樣,浪費冷氣機的電費……」

  「妳再罵一句,我就不幫妳修門鈐,也不幫妳牽電話線。」

  「我都要走了,不需要……嘎,你說什麼?」她睜大紅腫的眼皮,那對大眼經過淚水洗滌後,更顯得明亮有神。

  「從頭到尾,我有說過要趕妳走嗎?」

  「呃……」她轉過臉,仔細回想一下,趕緊找面紙抹抹眼淚鼻涕。「好像……沒有……」

  葉海旭雙臂環胸,看著她紅通通的鼻子,不冷不熱地說:「今天結算完工讀生的薪水,明天開始,加薪兩萬,以正式員工任用。」

  「加薪兩萬﹖﹗」

  鈔票鈔票滿天下,愈哭她愈會發。伍憶鈴驚訝得張大了嘴,雙眼迷濛,癡迷地望著眼前這座大金山。

  「不要嗎?我們小廟容不了大和尚,施主妳可以走了。」葉海旭淡淡地道。

  「不!不!施主我不走……我是說……你要繼續雇用我﹖」

  「在公司裡,妳的資歷最淺,妳還是得做工讀生的工作。另外,我們三個人交代妳的工作,妳要認真學習,不得拒絕,否則我照樣請妳走路。妳表現良好的話,三個月後,再加薪兩千塊。」

  伍憶鈴的雙眼仍是閃閃動人。「葉大董事長,請問每年有調薪嗎?年終固定兩個月獎金嗎?有沒有三節獎金?員工旅遊?房屋津貼?生產補助?育嬰假?呃……人家台積電還有員工分紅耶……」

  「妳講完了嗎﹖」他冷冷地盯她。

  「講完了。」她縮縮肩,吐吐舌頭,她不能再惹怒她的大老闆啊!

  「我們是小公司,別人有的,我們統統沒有,不過也因為是小公司,一切都有彈性。我問妳,從妳上班到現在,我有要求過上下班時間嗎?」

  「沒有。」

  「以後我也不會要求。還有,妳放心,只要公司有賺錢,大家都有好處。」

  「呵呵……」這個老闆愈來愈好了。

  葉海旭頓了頓。「其實,兩個月前,秀樺就給我看過妳的勞工保險卡了,上頭有妳以前那家公司的名字,也有妳的投保薪資。我想,妳來這裡是騎驢找馬,不敢指望留妳,不過大家似乎相處得還不錯,而且秀樺快生了,業務量又持續擴大,我一直找不到可以信任的幫手,妳有財務會計方面的經驗,我們三個人都很希望妳留下來幫忙。」

  他的語氣由冰冷轉為誠摯,伍憶鈴受寵若驚。工作至今,從來沒有主管這麼重視她,她怎能不感動得「以身相許」?

  「好!」她大聲允諾,大眼飽含水光,油然產生強烈的使命感。「我會留下來,以公司為家,為公司賣命,還可以熬夜接國外客戶的電話……」

  「不用了,先熟悉秀樺那邊的工作。」

  「別小看我喔,我還要跟你跑業務,拓展經銷商,再去國外拜訪賣主,挑他們貨物的毛病,跟他們殺價,三個月後,你給我加薪五千塊,好不好?」

  「妳……妳說什麼?」葉海旭差點倒地。

  枉費他拉下老臉,誠心誠意留她下來,瞧她一副感激涕零,差點就要膜拜他的模樣,才暗笑在心,誰知她得寸進尺,又皮皮地要求加薪了?

  唉!要找人,再登報就好了,他何必苦苦「哀求」她留下來,再讓自已氣得哭笑不得呢?

  沒辦法,對她已經投資下去了,又是家具、又是冷氣,接下來還要屋頂加蓋……嗯,客廳也需要擺一套沙發……或許,他就是想繼續和她鬥嘴,聽她滿屋子呱呱亂吵,更期待她隨時令人跌倒的笑語……「葉先生,我能力很強的,你不曉得我的潛力,我會英文書信,也會用英文跟老外開罵,那是在外商公司鍛練出來的……」

  「別吵,再吵就減薪一萬!」

  「啊﹖﹗」滿腔熱情被澆了冷水,她扁了嘴角。「你怎麼可以威脅員工?人家只是說說嘛!加兩萬喔,你不可變卦,不然就是言而無信,食言而肥……嗯,你要吃肥也不容易,哪像我一吃就肥……對了,言歸正傳,我們要打契約,把相關聘雇事項交代清楚,而且最重要的,你不能裁員。」

  「妳自己去擬契約,我再來蓋章吧。」

  咦,別人都是公司一方獨大的吃人契約,哪有老闆放任員工起草條約?伍憶鈴嘻嘻偷笑,下定決心,準備吃死葉海旭。

  「一,老闆不得裁員。二,老闆不得欺負員工,否則要罰錢……」

  「三,員工上班偷懶,跑回家偷哭,扣薪一天。」葉海旭幫她加了一句。

  「不行,是你害我哭的,你不能扣我薪水啦。你好霸道,這樣子員工會離心離德,像一盤散沙。上下分崩離析,公司就會倒閉。」

  這張烏鴉嘴!葉海旭很想找塊膠布貼住她的嘴巴。「不扣薪水,請妳吃飯,行吧﹖秀樺和自強也一起去,算是給妳迎新送舊。」

  「哇!老闆你好好喔。」伍憶鈴忘了數落他,喜孜孜地說:「我要吃五星級飯店的自助餐,這樣才能表現出你的誠意,也是愛惜人才的最高表現。你的好意我就心領了,謝謝啦。」

  「還不下樓工作?」

  「好!好!走了。」她慌慌張張地再抹抹臉,率先衝了出去。

  葉海旭幫她開好門,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這女孩子太好哄了,直接的情緒、直接的行動,開朗的個性像一片藍天,讓她周圍的人也海闊天空了。

  回頭望見自己屋子的鐵門,他心頭突然一抽。

  曾經,他很害怕打開那扇門,因為夢如就坐在門後,幽幽地看他,卻是什麼也不說。

  那段烏雲密布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然而每當他想到夢如時,他還是會心痛,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一切能回頭……看到伍憶鈴貼在鐵門上的禁菸貼紙,他按捺下進屋拿菸的衝動。

  下樓吧,或許她又在辦公室鬧笑話,逗大家開心了,他怎能錯過呢?

  安靜的醫院走廊上,突然爆出了興奮叫聲。

  「哇!好多小寶寶喔!好可愛,每個都長得一模一樣耶。」伍憶鈴雙手按在嬰兒室的玻璃上,大眼滴溜溜地尋找。「秀樺,哪一個才是妳女兒?」

  「左邊數來第二個。」黃秀樺滿意地指了方向。

  「哇!超可愛!超漂亮!長得很像妳耶!」

  「我老公說,小孩像他,愛得不得了,一抱出來就不肯放。」

  「也難怪你們疼她了,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寶寶呢。」

  「是啊,做了三次試管嬰兒才成功,好辛苦。」黃秀樺的語氣既甜蜜又安慰,過去的辛苦都值得了。

  伍憶鈴不可思議地望著熟睡的嬰兒,很難想像,一支試管可以培育出一個小生命,再放到媽媽溫暖的子宮裡,讓父母的希望和愛情在裡面生根茁壯。

  那紅撲撲的臉蛋就像是初昇朝日,正要開始綻放生命的光采。

  「咦?葉先生,你怎麼不過來看?」她轉頭問著。

  「看了。」葉海旭靠在牆邊,低頭看鞋尖。

  黃秀樺看出他的心情,拉了伍憶鈴說:「我站累了,回病房吧。」

  「我扶妳。」伍憶鈴又回頭嚷著。「葉先生,走了。」

  「妳們去,我去交誼廳看報紙。」葉海旭轉身就走。

  「怎麼回事?」伍憶鈴埋怨著。「看妳生寶寶是件快樂的事,幹嘛臭著一張臉?我今天又沒得罪他,房租也緻了呀!本來我說下班再一起來的,他又說可以載我來,是他自己挪用上班時間啊!咦,還是他怪我唸他騎車太快了?」

  黃秀樺輕輕地說:「他不是生氣妳,他是有心事。」

  「呵!這種意氣風發的大男人有什麼心事?」

  回到病房,靠在椅子上打瞌睡的黃秀樺的老公立刻醒來,拉好布幔,扶老婆上床躺好,又為客人獻上一盒果汁。

  「謝謝。」伍憶鈴接過果汁,笑說:「秀樺,妳老公好體貼喔。」

  「他請假幫我坐月子,更想辭職當奶爸照顧小孩,不過我可不依他。」黃秀樺嬌媚地斜睨老公。「海旭在交誼聽,你再去跟他說吧。」

  「好的。」老公出征去也。

  「說什麼?」伍憶鈴坐到椅子上,吸著果汁。

  「叫海旭放我走呀。我早就跟他提過了,以後我要自己帶小孩,所以不上班了。」

  「啊,妳要走?」青天大霹靂,那豈不剩她一個女生?

  「憶鈴,妳可以了解我的心情吧。我一直不孕,花了很多錢,更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終於生出自己的小孩,我好希望能親自照顧小孩,陪她一起長大。」

  「我好像可以了解,這是做媽媽的心情……哎,都是我們公司太小了,人家大企業都有托兒所,讓員工可以安心上班,妳也不用離開了。」伍憶鈴很自然地又要抗議。

  「妳別再去嘮叨海旭了。」黃秀樺微笑說:「就是小公司,連倒垃圾、洗廁所都要自己來,所以我們找來找去,都沒有人願意留下來。還好妳來了,能力又這麼好,我可以放心把工作交給妳了。」

  「不行啦!」

  「妳忙不過來,也可以叫海旭幫妳請工讀生。」

  「可是……妳不要走啦,我會被姓葉的欺負。」

  「放心,我好歹是公司的股東,我會罩著妳,給妳精神支持。」黃秀樺拍拍她的手。「憶鈴,好好照顧妳的身體,我上次叫妳去看婦產科,看了嗎?」

  「還沒有。」

  「不能這樣喔,女人要愛惜自己的身體。我看妳每次生理期都這麼痛,可能是子宮內膜異位症,還是讓醫生檢查一下,早點治療,免得像我一樣不孕。」

  「妳別危言聳聽啦,不是每個人都會痛嗎?」

  「我可不是恐嚇妳,妳已經痛得不正常了哪,這是我的主治醫生。」黃秀樺指了頭上的住院牌子。「他專攻內分泌和不孕症,妳待會兒下樓去拿張門診表,找個時間掛號,檢查看看。」

  「好吧。」伍憶鈴懶洋洋地唸了幾遍醫生的名字,大概過三分鐘就忘了。

  「我回來了。」黃秀樺的老公從布簾子外面轉了進來。

  「這麼快?聊完了?」黃秀樺疑道。

  「我找不到海旭,婦產科病房的交誼廳沒有他的影子,後來發現他在嬰兒室前面,
我沒打擾他。」

  「唉!」話剛說完,夫妻倆不約而同歎了一口氣。

  「他怎麼了?」伍憶鈴感到詫異。「剛才叫他看寶寶,他不看,現在又自己跑去看了?」

  黃秀樺神色變得凝重。「憶鈴,既然大家都很熟了,我告訴妳,海旭曾經有過一個兒子。」

  「兒子﹖﹗」伍憶鈴心臟跳得像打鼓。「曾經?被他老婆帶走了?」

  「不,生下來一個月,嬰兒猝死症過世。」

  孩子死了?!伍憶鈴捏緊了果汁紙盒。一個有如天使般的新生兒死了﹖﹗她不敢想像當時葉海旭的心情,更為他的老婆難過。每個媽媽都是歡歡喜喜地迎接新生命,怎料才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心情竟由山頂掉到谷底?

  方才葉海旭神情似乎有些寂寞,他想到了誰?兒子?老婆?

  「那……他離婚,是因為這樣嗎?」她結巴了,心情仍處於震撼中。

  「可說是,也可說不是。他們的事情很複雜,也許他會告訴妳,我這個外人是說不清的。」黃秀樺搖搖頭。

  她有這個「榮幸」去了解姓葉的嗎?只要提到他的婚姻狀況,他就要變臉,她再怎麼口無遮攔,也不敢當面去問他呀!

  時光不是會平息一切傷痛嗎?就像她和施彥文分手,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她會忘記他的聲音、他的臉孔、還有他對她的傷害……很難,最難平復的就是傷害。她可以遺忘施彥文的氣味和愛撫,卻忘不了他一再指責她「性冷感」的不悅臉色。

  恐怕葉海旭的傷口比她更深更痛,是否,已經深到無法痊癒?

  伍憶鈴離開黃秀樺的病房,準備找葉海旭一起回公司,才踏出轉角,就看到他靜靜地站在嬰兒室的玻璃窗前。

  一旁有一家人在看新生兒,興奮地指指點點,阿公、阿媽、外公、外婆、爸爸七嘴八舌,好不容易看夠了,這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當他們經過伍憶鈴身邊時,她也能感受這一家人高昂的情緒。

  她再轉頭看葉海旭,他還是默默地站在窗前,很專注地望著裡面的寶寶們。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麼柔和的神情,嘴角漾出一抹微笑,目光溫柔疼寵。此刻,他是不是想到了天堂裡的兒子,正想像父子共同玩耍呢?

  驀地,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滑下,他退開幾步,頹然地靠到牆上。

  護土按下嬰兒室的電動窗帘,遮斷了裡面柔和的燈光,只剩下走道上刺目冰冷的日光燈。

  他轉過頭,看到站在轉角的伍憶鈴。

  他沒有說話,只是以手掌抹了臉,回復冷淡的神色,逕自轉回長廊。

  伍憶鈴不敢說話,跟在他身後,看他走進男廁。

  過了五分鐘,他才出來,看樣子是洗過臉了,但表情還是很僵。

  「葉先生,回公司了?」她輕聲問著。

  「嗯。」

  兩人下電梯,走出醫院大門,來到停放機車的地方。他仍然沒說話,將安全帽遞給她,他也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

  伍憶鈴坐在後座,左手拉著後面把手,右手扶在他的腰上,沉悶的氣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安慰白自己,回到公司就好了,畢竟他是成熟的男人,再過一會兒,他會恢復正常,她又可以皮皮地叫他掃廁所了。

  這樣不好吧?他這麼重視員工福利,不只幫她的房間裝了遮光窗簾,還在客廳買了一套沙發,擺上一架電視,又租妥第四台,送來一個冰箱--這麼好的老闆兼房東,她怎能在他失意的時候「欺負」他呢?

  嗯,該怎麼安慰他?去買燒仙草?還是紅豆湯圓?甜一下他苦悶的心?

  一邊想著,扶在他腰間的手指不覺動了動,彈著他的肌肉。葉海旭感覺微癢,呼地一聲,機車加油衝了出去。

  「啊,葉先生,你騎慢一點,不能超速啦,警察都躲在樹下抓人的……慢一點啦,我要摔出去了。」伍憶鈴的思考被迫中斷,哇啦啦嚷著。

  「抱好。」悶悶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抱什麼?」

  葉海旭空出右手,往後拉過她的手掌到自己的腹部。

  「左手也抱好。」他右手又回去加油門。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嚇了一大跳,還沒反應過來,葉海旭又以綢車族的速度呼嘯過一個路口,嚇得伍憶鈴急忙雙手環抱住他的腰。

  「嗚,別騎這麼怏啦,你心情不好,不要想不開啊,人生還很長,條條道路通羅馬,嗚,你闖黃燈了……就算想不開,也不要拖我一起死,你知道我很怕死的,車禍死掉又特別難看……」

  「妳再吵,我就撞車。」

  「唔。」她立刻閉嘴,緊張兮兮地抱緊他的身子。

  葉海旭當然不會去撞車,他只是想籍由風馳電掣的快感,舒解滿腔的鬱悶,當然,更要揮走被她撞見他流淚的尷尬感。

  飆車的感覺真好,威脅她的感覺也很好,他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放任情緒,不去想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是隨心所欲地嬉鬧,什麼也不管了。

  念頭一轉,他放慢車速,來個二段式左轉。

  「葉先生,你去哪兒?公司在那個方向,不是這邊,還是你要順道去拜訪客戶?你怎麼不早跟我說,害我穿牛仔褲出來,這樣很無禮耶!」

  「嗯。」

  「喂,我好心提醒你,要注重公司形象,小公司也要有小公司的氣魄,你今天穿西裝打領帶,皮鞋擦得那麼亮,旁邊卻跟了一個邋遢的小跟班,別人一眼就看輕咱們旭強了,而且更會破壞我的形象。人家好歹也是個淑女,有很多漂漂的衣服,都沒有機會穿……」

  清冽的秋風迎面撲來,她附在他耳邊的聲音也飄了開去,加上安全帽的阻隔,有些語他聽得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她正在滔滔不絕地說廢話。

  他從來不知道,有人願意在他身邊嘮叨,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生命有了聲響和回音,所有的細胞得到共鳴上個個甦醒了。

  伍憶鈴說累了,手指在葉海旭的肚皮亂戳。「嗚,你要載我去哪裡呀?怎麼上陽明山了?你不會載我去賣掉吧?還是我太吵了,你要殺人滅口?別這麼麻煩,我自動跳車……」

  他握住她不安分的「玉手」,捏了一下,沉聲說:「看風景。」

  突然的一握,伍憶鈴的心臟好像也被他捏住了,所有的血管頓時斷了血流,令她雙目暈眩,全身軟綿綿地失了力氣。

  她靜悄悄地十指交叉,乖乖地放在他的腹部上,身體依然靠在他結實的背上,不敢再說話。

  她這樣親密地「黏住」他,有多久了?直到這時,她才感覺來自他身上的熱氣,一波波襲向她,暖洋洋地,緩緩地薰出她兩朵紅暈。

  葉海旭縮回手,瞄了後視鏡,她不再靠著他的肩膀說話,而是躲到他的背後,臉蛋瞧不見了,只剩下半個又紅又圓的安全帽。

  機車蜿蜓上山,山風清涼,不冷也不熱,天空雲影變化多端,時陰時晴,季節交替之時,有些心情也開始轉變,像那滿山的芒草花,搖擺如波浪,整座山的心都動了。

  「芒草香,芒草長,秋神悄悄過你身旁……」不管再怎麼害羞,面對秋色美景,伍憶鈴還是輕輕地哼了起來。

  「妳在唱什麼?」優美的旋律吸引了葉海旭的注意。

  「小學合唱比賽的一首歌,哎呀,我忘了歌詞,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芒草呀,趁你身上花蕊沒有掉盡的時候,請你跟我一起走……啦啦,忘了。」

  「破鑼嗓,別唱了。」葉海旭的車速慢了下來。

  「喂,人家可是唱第一部女高音耶,你嚴重傷害到我的自尊……」

  「安靜。」他突然停車,再度以右手握住她亂戳的指頭。

  她說不出話了,他握得有點緊,像是急欲告訴她某些事情。

  「妳聽,風吹的聲音。」

  他放開手,他們同時拿下安全帽,靜心傾聽大自然最美的聲音。

  嘩!嘩!秋風吹過,大片芒草發出嘩嘩的聲響,起伏,擺動,迎風搖曳,白茫茫的芒草花像棉絮,鋪散在整座山頭,風一來,浪花一波又一波,彷彿將這山的花兒搖到那山去。山在動,風在吹,雲在飛,埋藏心底最深處的悸動也被挑出來了。

  「好美!」不約而同,兩人發出讚歎聲。

  彼此訝異地望向對方,什麼時候默契這麼好了?

  四目交錯,隨即避開。眼前景色太美,美到青蛙會變成王子,美到聒噪吵鬧的小番鴨也會變天鵝。

  葉海旭戴上安全帽,重新發動油門,心也隨風馳逞。

  旅程繼續進行,他們在山上兜了又兜,伍憶鈴這次真的安靜了,她不再說話,不再唱歌,只是緊緊地抱住葉海旭,好似徜徉在天高地闊的山野中,任浩瀚無涯的芒草花淹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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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7 02:45: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葉海旭放下電話,凝視桌上那杯燒仙草。

  天氣漸漸涼了,他的點心由冰品變成熱飲,有時候換成胡椒餅或葉包,每天下午準時送到他桌上。

  曾經叫她不要再破費買了,她又笑嘻嘻地要他加薪,郝自強也跟著起鬨,可惜秀樺回家帶小孩了,不然辦公室會更熱鬧。

  他和她在陽明山繞了一圈之後,他們仍是若無其事地上班、鬥嘴,言談之間,她很聰明地不涉及他的私事,但他已有一種被她看穿的感覺。

  伍憶鈴又在外頭嚷著:「哇,上個月的營所稅又暴增了,繳稅繳得好快樂喔,賺得愈多,繳得愈多,中華民國萬萬稅,耶!」

  她就是有辦法吸引別人的注意。他端著燒仙草走出房間,果然郝自強也一屁股坐上桌子準備打屁了。

  「喂,憶鈴,妳別算錯,如果冤枉繳了,妳得負責向國稅局討回來……哎喲!」郝自強大口吃下燒仙草,卻被燙了舌頭。

  「呵呵,說錯話了吧?」伍憶鈴開心地在報表蓋上印章。「不會錯啦,我再呈給郝大副總經理和葉大董事長兼總經理覆核,你們可得張大眼睛仔細看,萬一真的報錯了,大家可是一起死喔。」

  郝自強大搖其頭。「同學,你看,我們請了什麼夥計?哪有這樣子恐嚇長官的?」

  「天國近了,罪人應當悔改,她的報應到了。」葉海旭盯住她桌上那碗刨冰,快手快腳搶了過去。

  「喂,葉先生,你怎麼可以拿我的點心?你喝燒仙草,不要搶我的啦。」伍憶鈴跳了起來,伸手去搶。

  葉海旭幾步路就到廚房,把刨冰倒入流理台水槽。

  「妳不能吃冰!」

  「你這個臭鴨霸,」伍憶鈴睜大眼睛,雙手插腰,大聲狂吼。「這是人家最愛吃的薏仁牛奶冰,你……你……你剝奪了我生存的樂趣!」

  「咚!咚!咚!」葉海旭轉回辦公室,丟出三枚十元銅板到桌上。「我賠妳錢,這杯燒仙草給妳吃。」

  「三十五塊!」伍憶鈴的臉像塊臭豆腐。

  葉海旭摸了口袋,再丟出五元銅板。「妳那個快來了,不能吃冰。」

  伍憶鈴的氣燄忽地消散無蹤,全身發燙,心臟打鼓打得咚咚作響。

  他怎會知道她的生理期呢?

  郝向自強吹吹燒仙草的熱氣,笑說:「有什麼快來了,我怎麼不知道?」

  葉海旭微笑說:「她這個月會來,下個月也會來,你那個永遠都不會來。」

  郝自強恍然大悟。「這種事傷腦筋,憶鈴,要保重喔。」

  聽兩個男人談論女人的月經,伍憶鈴被激怒了。「喂,葉大董事長,這裡是公共場所,你怎麼可以無視於女性員工的存在,拿我們女生的事情開玩笑?你有沒有聽過性騷擾三個字?你雖然沒有毛手毛腳,可是言語也構成侵犯,我可以上法院告你,要求精神賠償……」她說著眼眶也紅了。

  郝自強忙勸道:「憶鈴,我們沒有開玩笑,我同學是關心妳。」

  「誰要他關心了﹖﹗我活得很好,謝謝!」

  葉海旭直視她滾下淚珠的大眼,沉聲說道:「伍大小姐,如果妳認為我的言語侵犯到妳女性的自尊,我道歉,賠妳一百萬也可以;可是我不能看妳不知死活,自生自滅!」

  「你才是不知死活!快給我一百萬!」她吼了回去。

  「妳就是不注意自己的身體!」葉海旭也吼得很大聲。「每隔四個星期,我就看妳抱著熱敷墊來上班,又冒冷汗,又拉肚子,秀樺老叫妳去看醫生,妳只是隨隨便便吃止痛藥了事,平常又愛吃冰,不知道節制,甚至一邊抱熱敷墊,一邊喝冰牛奶,結果是愈吃愈痛,對不對?」

  伍憶鈴被他吼得攤在椅子上。他句句屬實,他什麼時候這麼仔細觀察她的生活細節了?

  「我看過很多醫學報導,即使妳不會痛,醫生也勸女孩子在經期前後少吃冰,少吃刺激性的食物,這是對自己身體好,不是我多管閒事。」

  這個道理她也明白,只是她一向做不到,她就是嘴饞。

  「那……那我不吃了……」克制一下吧。

  「不吃還不夠,秀樺一直提醒我,要我盯著妳去看醫生,剛剛我已經幫妳初診預約好了。」

  「我不要!我是健康寶寶,沒有必要絕對不和醫生打交道。」

  「反正妳就是有醫院恐懼症,沒人陪伴就不敢去了,是嗎﹖」葉海旭涼涼地說:「上次去拆線真是丟臉丟到家了,醫生才拿起剪刀,妳就尖叫,害得外面的人以為醫院失火了。」

  伍憶鈴轉動右手手腕,她已經很努力貼美容膠布了,但那道疤痕依然清晰可見。她囁嚅著:「人家……以為會很痛嘛!」

  「好,我問妳,割傷的時候很痛,退麻藥也很痛,連拆線都有一點點小痛,妳既然怕痛,為什麼每個月就甘願讓它痛上兩、三天?」

  「我……」伍憶鈴無語,他說得太有道理了。

  「我不跟妳大小聲了,最好讓妳保持情緒穩定,這也能夠舒緩可能的疼痛。明天我帶妳去看醫生,詳細檢查一下。」葉海旭訓話完畢,正經的表情忽然變得有點古怪。「呃……妳鼻涕掉出來了。」

  「啊!」伍憶鈴嚇得抽出面紙,趕緊抹抹鼻子。在這個大老闆面前,她早就沒有形象了。

  郝自強不可思議地盯著葉海旭。呵,這傢伙真是愈活愈精采了。

  該是他發表意見的時候了。「喂,同學,你又要上班時間出去嗎?看完醫生後,可別拋下我不管,像上次一樣,兩個人跑去陽明山兜風喔。」

  「陽明山」三個字好像孫悟空的緊箍咒,頓時讓另外兩人感到頭痛不安,然而,在彼此的內心深處,卻又溢出了一股難言的心動,如同漫山遍野的芒草花,輕盈地隨風擺動起來。

  「我說錯話了嗎?」郝自強左瞧瞧,右看看。

  「我預約的是夜間門診。」葉海旭語氣充滿了火藥味。「你要上陽明山吹風,悉聽尊便,凍壞了自己負責,本公司沒有醫療補助。」

  「我是被他綁架上山的。」伍憶鈴也別過臉,氣呼呼地說。

  「呵,我招誰惹誰了?真是沒人情味的公司!」

  郝自強搖搖頭,吃完最後一口燒仙草。這裡沒有他說話的分,這兩個人的連續劇正在上演,他專心欣賞就夠了。

  診療室氣氛忙碌,有人在旁邊等候,有人躺著等檢查,還有人隨時打開門進來探看,印表機吱吱印出藥單,護士也跑來跑去遞單子。

  醫療環境如此嘈雜,伍憶鈴神經緊繃,只能死命盯住醫生寫病歷的筆。

  「妳這個症狀,應該是子宮內膜異位症,妳還沒結婚,可以內診嗎?」醫生頭也不抬,專心寫字。

  「可以。」事前黃秀樺告訴她,如果有性經驗,不用害羞,就讓醫生檢查。

  「伍小姐,請這邊走。」護士請她起身。

  轉個彎,走到一道布簾後頭,一張像怪獸的診察椅張牙舞爪迎接她。

  「請上去。」護士職業化地指示著。

  「怎麼上去?」伍憶鈴看到階梯,要爬到這麼高的椅子上?

  「內褲脫下來,先側坐上去,兩腳張開,放到架子上。」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每個女人都要來這麼一遭的。她硬著頭皮,望著椅上的乾淨紙墊,遵照指示,戰戰兢兢地爬了上去。

  「再坐下來一點,再下來,好。」護土發號施令,滿意地點點頭,再拉起椅子上方的小布簾。

  伍憶鈴靜靜躺著,她被獨自留在這個小空間,等待醫生來「宰割」她。

  為什麼女人這麼麻煩呀?每個月不方便幾天,又有一大堆隨之而來的毛病,更有各種婦女症的威脅,長了這副器官,就是要忍受這些痛苦嗎?

  「澎!澎,!」有聲響從診療室另一邊傳來,她聽到醫生的聲音:「胎兒心跳正常,胎位也沒問題,胎兒長得很好。」

  原來那澎澎的聲音是胎兒的心跳!伍憶鈴可以感受到那位孕婦的喜悅,經由醫學儀器,讓準媽媽親自感覺小生命的存在,這是多麼奇妙的事情呀!

  她想到黃秀樺充滿幸福的臉龐。如果,女人的痛苦是為了這分滿足與喜悅,那麼身為女人的不方便,也就不算什麼了。

  葉海旭曾經趴在他老婆肚子上,聽他兒子的心跳聲嗎?

  正在胡思亂想,醫生走了進來,一道強烈燈光住她下面照去。

  「先消毒,不要緊張喔。」護士像是背口訣。

  涼水洗過陰部,她聞到消毒水的味道;眼前的小布簾擋住她和醫生,大概是避免尷尬吧,可是她也看不到醫生在做什麼。

  「唔!」一陣不適感傳來。

  「我用鴨嘴箝撐開陰道口,這樣才好檢查。」醫生解釋著。

  要看就看吧,她腳趾微動,不經意流露出她的強烈不安。

  「嗯,妳的月經快來了。」醫生好像看出什麼似的。「別緊張,待會兒可能有點痛,妳忍耐一下,深呼吸。」

  伍憶鈴深吸一口氣,還不知道什麼地方會痛,突然有東西伸進她的陰道,往裡面移動,再輕輕頂住裡面的器官。

  「這邊會痛嗎?不會?」醫生一面探試,一面壓她肚子問道:「這邊呢?」

  伍憶鈴突然下體一酸,頭皮發麻,劇烈痛楚立刻蔓延全身。

  「救命啊!!」

  魔音穿牆,在門外等候的葉海旭聽到這聲大叫,就知道她又出狀況了。

  他按下跑進診間的衝動,裡面都是女人,他怕撞見不該看的事;況且還有醫生和護士照料她,她不會怎麼樣吧?

  他強迫自己坐下來,再繼續看晚報。

  候診室的人很多,大部分是來做產檢的孕婦,有人單獨前來,神閒氣定地等候;當然,更有許多孕婦由老公陪同,倆倆坐在一起私語或看報。

  他折起手中的報紙,心思飄飛了出去,彷彿看到多年前,夢如一瞼無助,孤零零地坐在候診室的長椅上;那時,她看到別人有老公作伴,她的心情是如何呢?

  當醫生為她檢查胎兒時,她無人分享喜悅;當她在產房哀號時,她也無從將痛苦傳遞給他,他甚至不知道她有多痛!

  嬌弱的她,一再地被迫孤獨,他給她的愛不是幸福,而是毀滅啊!

  「喂,報紙跟你有仇嗎?都捏成油條了。」

  伍憶鈴不知什麼時候出來,扶著椅背,老態龍鍾地坐到他身邊。

  葉海旭回過神,把報紙攤平,問道:「妳剛才還好吧?」

  「嗚。」她哭喪著臉,撫著下腹。「醫生他壓我、戳我……好痛!」

  聽到的人全部轉過臉,以狐疑的眼光打量她。

  唉!她就不懂得講話嗎?葉海旭沒好氣地說:「醫生是在找病灶,確定妳的症狀。」

  「醫生也是這麼說的。咦,你怎麼知道?」伍憶鈴大眼眨了一下。

  「嗯,我看過書……」看診之前,他已經研究過「子宮內膜異位症」,但他裝做不是很了解。「確定嗎?就是秀樺說的那個毛病?」

  「對啦。」她的表情更是楚楚可憐了。「醫生說,大概是輕度的,可是要做腹腔鏡檢查才能確定。」

  「排日期了嗎?」

  「我說要考慮考慮,反正也還要抽血、照超音波。」

  「腹腔鏡是小手術,下次回診就排日期,早點治療,早點痊癒。」

  「我不要,」伍憶鈴回答得很乾脆,翻著醫生給她的衛教手冊。「又不是什麼大病,我才不想在肚子上打洞,還伸個內視鏡到裡面偷窺,萬一有了疤痕,我以後就不能露肚皮了。」

  「妳沒事露肚皮幹什麼?」葉海旭白了她一眼。

  「這只是比喻嘛!女孩子誰不愛漂亮?最好就是白皙亮麗,晶瑩剔透……」

  「妳的肚子如果晶瑩剔透,就看到裡面的蛔蟲了。」

  「哼,人家還要去穿肚臍環,氣死你這個老古董。」

  「妳不怕痛的話,就盡量去穿,到時後悔了,可別哭哭啼啼來跟我討美容膠帶遮醜。」

  「我就是喜歡試驗公司的產品,怎麼樣?」

  「伍憶鈴小姐!」護士的呼喚打斷兩個人的鬥嘴。她趕忙慌慌張張趕上前,聽護士講解批價和用藥的指示。

  葉海旭也走到她身邊,一邊聽護土的說明,一邊注視她專心的神情。

  自從她冒冒失失地闖進他的生命,他就被迫接受她的聒噪,也被迫「照顧」這個寶貝員工的生活。在一切被迫變成了習慣之後,他已經適應了她的存在。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喜歡和她「吵架」。如果說吵架鬥嘴也是某種溝通,或是某種了解,那他一百個、一萬個願意和夢如吵下去,偏偏他們永遠也吵不起來,他只能無力地對著她的眼淚……「咦?你還在看我?」伍憶鈴伸手在他眼前比劃圈圈。「喂,醒嘍。」

  又想到夢如了!葉海旭驅走夢如幽怨的臉孔,換上咫尺之前的明朗笑靨。

  她的笑容突然消失,眉頭一皺,右手按上小腹。

  「妳還在痛?」那醫生未免太用力了吧?

  「完了!」

  「來了?」

  她點點頭,轉身往最近的廁所跑去。

  葉海旭等候在外面,好一會兒,她白著臉出來。

  「很痛?」

  她點點頭,做了一個轉毛巾的手勢,虛弱地說:「好像子宮絞住了……」

  「妳這邊坐好,我去問醫生。」

  葉海旭快步走回診間,敲門打斷醫生的問診。

  聽完他的述敘,醫生翻閱伍憶鈴的病歷,微笑說:「沒事,這位小姐剛才太緊張了,加上她月經來潮,可能造成子宮痙攣,所以會很不舒服。你讓她休息一下,待會兒領完藥就吃。」

  護土插嘴道:「喔,原來是剛剛罵你臭醫生的小姐啊!」

  葉海旭尷尬地退出診間。這個女孩子到處惹禍,要人家不注意她都難;而此刻,她卻又乖巧地坐在椅子上,那模樣倒是惹人憐惜。

  「葉先生?」伍憶鈴可憐兮兮地抬起頭。「我痛到翻肚了,嗚,我快死了,醫生怎麼說?是不是內出血?你叫醫生趕快給我排急診開刀啦!我剛剛在想遺囑,可是我忘了帶筆,不知道口述的遺囑有沒有法律效力喔?」

  「妳好像不會死。」好不容易出現的一點點憐愛,立刻消失無蹤。

  「嗚嗚,可是好痛喔,都是那個臭醫生害的……」

  他拿過她手上的批價單。「我去幫妳批價領藥,妳不要亂跑,不要說話,不准罵臭醫生,更不准偷罵老闆,雙手放在肚子上。對,輕輕安撫,不去想妳的痛,就想著一股熱氣,正在慢慢治療妳。放鬆妳的身體,靠在椅背上,肩膀不要用力,嗯,就是這樣。」他脫下夾克,覆蓋在她身上。「這樣暖和多了,舒服些了吧?乖乖休息,等我回來,知道嗎?」

  「唔。」

  沉浸在他夾克的暖意裡,伍憶鈴有些昏昏然,再照著他的「內功心法」修煉,果然稍微舒緩了些許疼痛。

  她以手指輕輕摳著夾克,感受留存在上頭的溫暖,她也不用想像一股熱流了,因為他的熱氣正在治療她。

  她的眼睛有些濕潤,忘了疼痛,忘了自憐;她從來不知道,姓葉的也會如此溫柔體貼。

  軟軟地攤倒椅子,她很放鬆,彷彿感覺一股溫柔的撫觸,輕輕地平息她的疼痛,柔柔地按摩她的腹部,點點柔情,絲絲溫暖,在彼此不自覺之間,緩緩地由他那兒流往到她的心底深處……「小朋友,天亮了。」

  「咦?」伍憶鈴睜開眼,看到葉海旭攤著手掌,上頭有幾顆藥丸。

  「先把藥吃了。」他遞過紙杯。「待會兒還要抽血,走得動嗎?」

  她吞下藥丸,睡眼惺忪地說:「可以,我要回去睡覺。」

  他幫她丟紙杯,再扶她起來,一步步走到樓下。抽完血,又扶著她,一步步走到停放機車的人行道。

  他為她拉攏外套,扣起釦子,再幫她穿上他的夾克,拉上拉鍊,為她戴好安全帽,再從貴物箱拿出手套,抓起她的「玉手」套上。

  「這樣不會冷了,早知道就開車出來。」

  她像洋娃娃一樣任他擺布。過度的疼痛讓她失去了力氣,只能按著地的肩頭,迷迷糊糊地跨上機車後座。

  「待會兒抱緊我。」他雙手向後抓去,讓她的一雙手環住他的腰。「身體不舒服就靠著,可別睡著摔下去了,免得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貼住他的背,喃喃地說:「我就是被你害死的,你罔顧員工生命騎快車,可憐我的青春性命,不明不白葬送在老闆的手中,嗚……好……」

  葉海旭嘴角有了笑。她都快睡著了,還能跟他鬥嘴﹖﹗「不准睡!」他用力一握她的手掌。

  伍憶鈴倏然清醒。他又握她的手了,雖然隔了一層手套,但她全身血液還是立刻沸騰,瞬間爆破攝氏一百度!

  在這個涼涼的秋夜裡,她一點也不冷,痛楚也消失了;她聽不到耳邊的強風呼嘯,看不見川流不息的汽機車,她就是緊緊抱住他,眷戀著他身上的溫暖。

  機車穿過大街,轉進小巷,就像畫著人生的地圖,有時迂迴,有時筆直;在曲曲折折之後,兩人的路線有了交叉,再朝著相同的目的地前進。

  也許,這張地圖就靠彼此共同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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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7 02:46:2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冬日午后二陣陣寒意由大門吹進來,凍得伍憶鈴直打哆嗦。

  她心神不寧,呵著發冷僵硬的手指,調整好露指毛線手套,打算繼續製作報價單。一看到桌邊報紙斗大的標題,她很自欺欺人地拿文件掩蓋起來。

  葉氏企業財務危機,接連跳票,二代老闆不當投資,集團膨脹過度,債權銀行收回額度觀望……報紙登的這麼大,葉海旭一定看過了。他哥哥們把公司搞成這樣,他的心裡一定很難過吧﹖﹗從早上到現在,他就躲在他的房間裡,剛才她接到一通電話找葉海旭,她詢問對方姓名,那人聲音悶悶地說他姓葉,是葉海旭的大哥。

  這不就是捅了樓子的葉氏企業董事長嗎?講了這麼久,到底在談什麼?

  郝自強從外面進來,她順手給了他幾封信。「你的,都是廣告信。」

  郝自強笑著看了一下。「還有一封系友會寄來的,又來募款了。」

  「對了,這個張夢如是誰呀?她也是你們的同學嗎?」伍憶鈴指著桌上另一封。同樣的信件。「每次都寄到四樓的信箱,以前是廣告信,我就丟了……」

  「給我!」葉海旭出現在她的桌前,臉色冰冷。

  好久沒看到他這種拒人於外的冷漠表情了,伍憶鈴幾乎以為眼前的他,和在醫院細心照顧她的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對啦,你幫你同學轉信……」她遞出了信。

  「夢如是我的前妻。」

  好像一團雲從山頂崩落,理得她動彈不得,伍憶鈴右手停在半空中,笑容也僵住了!,她好氣自己怎麼如此遲鈍,張夢如和葉海旭是同一個住址啊。

  「我……我不知道……」

  「誰叫妳丟掉她的信?以後有她的信,統統放我桌上。」

  「我以為是搬走的房客,這種信很多……」伍憶鈴不說了,因為再多的解釋也不能化開葉海旭那張冷臉。

  「妳算一算,我們公司現在有多少現金?外幣也一起算。」

  「喔。」她楞楞地拿出幾本存摺和帳簿,計算機按了按。「活存加支存,一共是兩百一十萬,美金存款有八萬。」

  葉海旭拿起計算機,眉頭打結。「還不到五百萬,我要三千萬。」

  「三千萬﹖﹗」郝自強吹了一聲口哨。

  伍憶鈴立刻明白了。「葉先生,是你大哥要借錢吧?我們公司根本沒有多餘的錢,再說明天有一筆三百萬的L/C到期,那些錢要留著用。」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今天我就要三千萬現金!」葉海旭神情焦急地翻著存摺,好像能從裡面變出三千萬。

  「不行啦,我們要下個月月初才有票子進來,你今天把錢用掉,我們明天不能還款,銀行會收延滯息。」

  「延遲幾天還款有什麼關係?」葉海旭愈說愈急,腦筋飛快地盤算著,計算機也敲個不停。「大利銀行不是給了旭強一千萬的信用貸款嗎?妳印章拿出來,我要蓋借據動用。他們也給我五百萬的個人信貸,加上我的簿子有三百萬的存款,還有上星期做的五百萬定存,妳立刻解約,這樣子湊起來……兩千七百多萬,不夠啊!」

  那急促的聲音擂著伍憶鈴的耳膜,震得她又驚又急。「葉先生,你要把公司全部的錢拿給你哥哥?這樣子我們公司什麼都沒了!再說你哥哥要自己解決,他們虧損這麼多,你拿錢給他們是丟到無底洞……」

  葉海旭冷著臉,停下按計算機的動作。「老闆做的決策,輪不到妳管。」

  「我就是要管。」伍憶鈴很不喜歡看那張冷臉,但她還是要講道理。「你叫我管財務,我就必須對公司的財務負責,如果老闆做的是錯誤決策,我有責任及時提醒你,你把錢拿出去,旭強就被你掏空了。」

  「公司是我自己開的,不用妳擔心。」

  「我怎能不管?接下來還要談代理權續約的事,談成了馬上付權利金,五百萬定存就是等著付錢,你拿不出錢,以後還代理什麼?」

  「不代理就不代理了。」葉海旭臉色愈來愈差,伸出手掌,大聲說:「快點,把所有的印章給我。」

  「我不給!」伍憶鈴護住抽屜,也朝他吼道:「葉先生,你太任性了,你要不要永續經營呀?你更不能漠視我們員工生存的權益,害我們失業,」

  葉海旭冷冷地盯住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妳聽著,如果我不拿出三千萬,我大哥今天一億的即期支票就會跳票,這也是三天內葉氏企業第三次跳票,沒有人支援,公司就無法經營下去。妳說,公司兩千名員工和他們的家庭怎麼辦?妳一個人比兩千個人,誰失業會比較悲慘?」

  「他……他可以去註銷退票啊﹗」

  「銀行都不肯借錢了,哪有錢去註銷退票?今天撐得過去,就先撐過去。」

  「我……」她也不想兩千人失業啊!

  「同學,火氣這麼大,熱死我了。」郝自強拍了葉海旭的肩頭,晃了晃手上的存摺和印章。「我不會存錢,只有二十萬現金,信用也不好,銀行只給一百萬的信用貸款,湊上兩千九百萬了吧?」

  「謝謝。」葉海旭沒有推辭,好朋友只用眼神交流,一切盡在不言中。

  伍憶鈴心頭一震,原來這就是默契,也是義氣,朋友有難,兩助插刀,不過問,沒意見,即使挖空自己的財產也不在乎。

  雖然葉海旭早已離開葉氏企業,但面對父親一手建立的公司,他必然存在一分特殊的感情,郝自強了解這一點,所以義無反顧地幫助朋友;而她這個「新進員工」粗心大意,不了解通盤狀況,只會叫叫嚷嚷,在老闆情緒最低落的時候開炮,葉海旭怎能受得了她呀﹖她慢慢打開了抽屜。

  「再找秀樺看看,調個頭寸。」郝自強建議。

  「他們才剛買房子,也在貸款,我再想辦法。」葉海旭搖搖頭,看了手錶。「兩點半了,銀行答應等到四點半,在這之前,我要送台支過去。」

  「我有一點點錢。」伍憶鈴聲音細小,低著頭將一顆顆公司印章拿出來,最後摸出自己的存摺和印章。「我有活存三十萬,定存四十萬。」

  「唷,小富婆喔。」郝自強笑說:「好了,同學,再湊咱兩個信用卡預借現金,今天OK過關!!」

  「那是她自己的錢。」葉海旭瞥了那本粉紅色卡通圖案的存摺,嘴角不覺微微放鬆,聲音也低沉了。「存錢不容易,我不拿妳的錢。」

  「葉先生。」伍憶鈴抬起頭,大眼清亮有神。「我們旭強還是會繼續生存下去,你不會讓它倒掉吧?」

  「當然不會。」

  「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投資七十萬,如果老闆不守承諾,害我不能賺錢回收,我就坐在你家門前抗議,天天丟雞蛋給你吃,纏也要纏到你把錢吐出來。」

  郝自強笑嘻嘻地說﹕「同學,你大概不想吃『炸蛋』吧,我們有人在後面拿鞭子抽呀抽的,怎能不更賣力工作呢?」

  葉海旭嘴角一牽,仔細分好桌面上的存摺、印章、存單。「捱過今天再說吧,我們得趕快去跑銀行了。自強,這邊給你,我跑這幾家,先去領現金出來,三點半在大利銀行柜檯碰面。手機記得打開,隨時保持聯絡。」

  「我呢?」伍憶鈴忙問。

  「妳先和銀行聯絡賣美金和撥款的事情,請他們先做準備。」

  「好的。」伍憶鈴看到葉海旭收起她的存摺,忙道:「我有提款密碼,三三八八。」

  「哈哈!」郝自強笑得很大聲,揹起一個大書包準備去裝錢。「小富婆,我勸妳改個密碼,別人看到妳,就猜到妳的密碼了。」

  「呵!還不快走?要吃姑奶奶的鞭子嗎?」她故意裝個惡臉色。

  「憶鈴。」已經走出門的葉海旭突然回頭,喚了她一聲。

  伍憶鈴的鬼臉一下子轉不回來,顏面神經差點抽筋,兩頰頓時飛起紅彩。

  他……他叫她的名字耶!他不是一向喊她「喂」嗎?

  「公司麻煩妳坐鎮,謝謝。」他深深地看她。

  「不客氣……」

  當她講完不客氣時,門外兩部摩托車早已噗噗離去。

  不客氣,真的不用客氣,董事長答應過她的,只要公司賺錢,大家都有好處。嗯,她已經開始期待七十萬翻成七百萬的那一天。

  可是……嗚,真的好心疼,那都是她做牛做馬的血汗錢啊……這姓葉的見錢眼開, 她用七十萬才換得他溫柔的一聲呼喚,真是有夠淒慘的。

  打起精神,她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老闆交辦事項,確定銀行每個環節都沒有問題之後 ,終於放心地伸個大懶腰。

  眼睛一瞄,桌旁地上躺著一個信封,原來是那封張夢如的信。

  葉海旭不是當作寶貝一樣珍惜嗎?她還因此挨罵,怎麼就掉在地上了?

  她拍了拍上頭的鞋印,想到照片中那位美麗的新娘,突然心頭統了一下,溢出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滋味。

  當他喊夢如時,是不是也這麼溫柔呢?

  淒冷冬夜,凌晨一點半,葉海旭扶著樓梯欄杆,疲憊地爬上四樓。

  他才掏出鑰匙,對面大門已被打開,伍憶鈴琛出頭。「你回來了?」

  「嗯。」

  「都沒問題了吧?我打電話去你哥哥那家銀行問,他們說票子過了。」

  「嗯。」

  「對不起,你一定很累了,可是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今日事今日畢,否則我心裡不安,覺得對不起你,就沒有辦法睡著。而且你看到了,心情會比較好,睡得好的話,就不會有黑眼圈……」

  「什麼事?」都半夜了,還這麼聒噪,「這個給你。」伍憶鈴從地上抱起一個紙箱,微笑說:「全是你太太的信。」

  葉海旭微感驚訝;她巴巴地等到半夜,就為了給他這箱廣告o目?

  「妳不是全丟了嗎?」

  「我全部收集起來,做資源回收呀。」伍憶鈴滔滔述說著:「你其它五戶的房客,只要接到不是他們的信,就丟到你的信箱,以為你這個房東會幫舊房客轉信,秀樺說那些都是廣告信,直接丟掉就好。可是我想,搞不好會有以前的房容回來找東西,所以全 部留下來,隔一陣子再定期清掉。哇,我翻了一個鐘頭,才把你太太的信找出來呢,不過很對不起,更早之前的,真的丟了……」

  「妳很吵,知道嗎?」

  「我吵?」她抱著紙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真是好心沒好報。

  「夜深了,請放低音量,不要擾亂鄰居安眠。」葉海旭眼裡有了一抹笑意,所有的 倦意一掃而空。「還有,請不要在半夜泡麵,以香味誘惑妳可憐老闆的肚子。」

  「人家等的肚子餓了嘛!」伍憶鈴臉一熱,馬上走進屋子。「啊!你想吃泡麵?我 馬上泡給你吃!你要什麼口味?香辣牛肉?精燉肉燥?香菇素食?什錦海鮮?等等喔, 我先燒開水。」

  她竟然不請他進屋?葉海旭搖搖頭,關起大門,跟著她走進廚房。

  「嚇!」伍憶鈴才從冰箱拿出一個蛋,突然被門口的高大身影嚇了一跳。

  「已經等不及要用雞蛋砸我?」

  「一顆蛋要兩、三塊,我才捨不得花錢砸你。」她忙著拆泡麵。

  「那妳捨得七十萬?」葉海旭注視她忙碌的動作,心底隱隱約約浮起一絲暖意。這 也是他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裡,想要吃上一碗熱呼呼的泡麵的心情。

  「你以後加倍還我就是了。」伍憶鈴低著頭。

  「我明天賣股票,過兩天進帳,就會先還妳。」

  「你要賣股票?」鍋子的水沸了,她又忙著打雞蛋,倒水,燜泡麵。「別賣,你不是有一堆股王的股票嗎?還在漲耶!我也不要七十萬了,你就轉讓兩張給我,咱們銀貨 兩訖。」

  「妳很會敲詐,兩張股王的價值好像超過一百萬。」

  「人家是連本帶利算嘛,以後我賣掉的話,我再幫你重新整修這間廚房。你看,流理台好舊,這邊都生鏽了,瞧瞧這抽油煙機,油垢都可以黏死蒼蠅了,對了,還要再買套餐桌椅,這樣才好吃飯。」

  「妳打算長久住下來了?」

  「這間就當我們旭強的員工宿舍嘛,你不是打算擴大編制,再找幾個業務員跑客戶?」

  「計畫暫時停止了。」

  他們不著邊際聊了這麼多,話題還是不免回到「被掏空」的旭強。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伍憶鈴趕緊安慰。「你還有這棟房子。」

  葉海旭的神情變得沉靜,緩緩地說:「今天晚上,我帶著土地房屋所有權狀,陪我大哥、二哥一起去拜訪五家銀行經理,其中一家算過這塊地的價值,同意做三億的借款,明天就會拿去設質,至少可以幫我大哥註銷前面兩張退票了。」

  「設質?」伍憶鈴被熱鍋蓋燙了一下。「你把自己的房屋土地抵押出去?你變得一文不值了?」

  「很失望?」

  「是啊,你怎麼一下子就變成億萬『負』翁了?負債的負。」她掀開鍋蓋,聞了一下,笑容依然燦爛。「我更下定決心,不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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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7 02:46:4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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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海旭凝視她。那笑容就像暗夜中的明燈,總是無憂無慮地綻放她的光采。

  她明明也是擔心的,否則她不會激烈反對他拿錢出去,然而一旦她下定決心支持他,她的一切言行舉止就會讓他安心。

  相處日久,他漸漸了解,這女孩子並不像表面那麼無厘頭,她有自己直接的心思,總惹得他情緒沸騰,氣也好,笑也好,她就這麼硬闖進他的心門。

  那是一種近似霸道的盤據,她用聒噪和笑語填滿他的生活,喚起他蟄伏許久的活力,更完完全全驅走八年來的孤寂和苦悶。

  他之所以半夜還賴著不走,或許,不是只有吃一碗泡麵那麼簡單,而是想再度感受那分充盈的滿足感吧。

  「今天下午很對不起,我不該對妳那麼兇。」

  「啊,」伍憶鈴慌了手腳,低下頭說:「沒什麼啦,你哥哥的公司出事了,你一定很煩惱,我還跟你大聲嚷嚷,又把你太太的信丟掉,我才對不起啦。」

  她說著就要端起裝泡麵的瓷碗,立刻被燙著了手。

  「呼!熱!」她趕緊揭著手指頭。

  「有沒有燙傷?」葉海旭衝向前,抓起她的手,扭了水龍頭就沖。

  「呼呼,水好冰,沒燙傷啦。」她急著想縮手。

  他關起水龍頭,左手抓著她的手腕,右手在她指頭縫中撥了撥,低頭檢查,急急問 著:「我檢查一下,燙到哪裡了?」

  「沒……」伍憶鈴說不出話來了,這種感覺,好像是她坐在機車後座,緊緊抱住他,在風速競馳中,兩人生命休戚與共的親密感。

  此刻,他站得這麼近,陽剛氣味這麼強烈,要命的是他還在摸她的「玉手」!

  「沒事,沒事!」她慌慌張張抽開手,戴起隔熱手套,捧起碗,抑下狂亂跳動的心臟,笑說:「到客廳吃消夜了。」

  她抽離的速度極快,葉海旭兩手一空,再也抓不著任何東西,猶如當年夢如掙扎離 開他的懷抱,除了空虛,她什麼也沒留下。

  不願在此刻想到夢如,他們分隔地球兩端,可能有新的人生了吧?

  他看到擺在門邊的紙箱,沉聲說:「那些都是廣告信,我不要了。」

  伍憶鈴擺好筷子,詫異地說:「你不是要轉信?」

  「人在美國,怎麼轉?」葉海旭扯開領帶,脫下西裝外套,隨意擱在沙發上,重重地坐下。「抱歉,每次想到她,我脾氣就變壞……不說了,吃麵了。」

  伍憶鈴拿起自己吃了一半的泡麵,目光里向紙箱。

  他一定還很在意張夢如吧?她到底是怎樣的女人?孩子的死,對他們夫妻關係一定是個重大打擊,他是否到現在都還沒自陰霾中恢復呢?不然也不會忌談過去了。

  她忌談和施彥文的那段情嗎?多多少少吧,即便和朋友隨意聊起,總覺得她的傷口又裂了一次,往事不如不回首,可能還比較沒有傷害感。

  葉海旭幾乎是到了避談的地步,他和她是同樣的心情嗎?

  「妳那碗泡麵好像冷了?」葉海旭吃了一口,抬起頭問道。

  伍憶鈴回過神,眨了眨眼睛。「剛剛吃一半,正好你回來了。」

  「別吃冷麵,拿去熱熱吧。」

  「沒關係啦,填填肚子而已。」她說著又吸了一根麵條。

  「我幫妳加熱。」葉海旭站起身。

  「我自己來。」伍憶鈴見拗不過他,趕緊捧著碗,自動到廚房去。

  他總是注意她吃冷吃熱,這老闆開心員工的程度已經有點……嗯,過度了。

  等她重新煮熱半碗麵,葉海旭已經吃了大半碗,他一定是很餓了。

  她捧著麵碗,坐到另一張小沙發,問說:「你剛剛說去拜訪五個經理,結果怎樣?該不會全部抽銀根了吧?」

  「他們本來想抽的。」葉海旭停下筷子。「其實葉氏企業本業經營正常,這次財務危機是被過多的業外投資所拖累。我大哥決定處分不當投資,全心回到本業,加上目前抵押給銀行的土地廠房市價很高,所以他們聽了我大哥的說明之後,重新評估,全部同 意繼續貸款,不過會減少額度,也不給信用貸款。」

  「所以你才把自己的房地也拿去抵押了?」伍憶鈴了解通盤狀況,舒了一口氣。「不過,至少兩千個員工不會失業了。」

  葉海旭的表情彷若沉思,有一抹很細微的笑容。「我大哥說,等他拿到第一筆貸款 ,他會先還我三千萬;我跟他說,等你公司財務寬鬆了再說吧。唉!快六年了,我們兄弟沒有好好說話了。」

  伍憶鈴細嚼慢嚥,體會他話中所流露的兄弟親情。

  葉海旭的話匣子打開,記憶如流水般傾瀉而出。

  「家裡我最小,從小全家都疼我,不過爸爸真的太疼我了,給了我很多股份。我退伍後進公司工作,短短三年內,爸爸就安排我升到外銷事業部協理,大家都說,我才是 未來的接班人。當然,這也間接威脅到我大哥、二哥的地位。

  「我爸爸去世的很突然,公司分成兩派,大哥那時已經是總經理,公司派支持他繼 任董事長;另一派是親戚組成的保皇派,堅持由持股最多的我來繼承。還各自召開股東 大會,各出口推選董事長,鬧得股票天天跌停板。我一直不能認同大哥二哥的經營方式 ,更不能諒解他們的強悍作法,但為了公司,也為了我媽媽,我選擇退讓。不過,前因 後果牽扯下來,彼此心結太重,兄弟關係已經破裂了。」

  「今天……修復了?」伍憶鈴端著碗,聽得入神。

  「算是吧。」葉海旭長長舒了一口氣。

  「那你會回葉氏企業嗎?」

  「不了,二哥要我回去幫忙,我說,我已經有自己的事業。」

  「是啊,你說過的,你要讓旭強繼續生存下去,不然兩千員工沒失業,結果害我又失業,我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喔。」

  「我吃完了。」葉海旭捧起碗,喝完最後一口湯,笑說:「吃完就不用兜著走了。 妳別煩惱失業,明天我去做股票質借,暫時撐過這一兩個月。」

  「你要去質借你的股王?你到底有幾張啊?」伍憶鈴也吃完了,將碗放到茶几上, 兩個人繼續聊著,夜很深了,卻沒有道別的意思。

  葉海旭伸出五根指頭。

  「五張,不對,太少了,五十張?」伍憶鈴飛快地心算。二張算五十萬的話,銀行頂多質借六成,五六三十,三五十五,我們還有帳款進來二千五百萬應該是夠了,不過 這樣一來,你真的是一文不值了。」

  「我有五百張。」

  「啊!」伍憶鈴要掩住自己的口,才不會出現暗夜尖叫。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口水吞了又吞,不可思議地望著神情自在的葉海旭。

  億萬「負」翁在一瞬間,又搖身變回超級億萬富翁?

  「要不是今天太趕,來不及申請質借額度,我也不用七拼八湊跟你們要錢了。」葉海旭繼續說著。「那就聽妳的建議,質借五十張。」

  「你怎麼這麼有錢啊﹖﹗」伍憶鈴好不容易迸出一句話。

  葉海旭神色有些寂寞,微笑成了苦笑。「那年我轉出葉氏企業的股票,拿了一筆小錢,除了開公司之外,又買了一些股票,其中就有低價的股王,經過這些年,又配發不少股票股利,就發了。」

  「其實,你還是希望持有葉氏企業的股票吧?」伍憶鈴小心問著。

  她懂他的想法!葉海旭第一次明白什麼叫知心,不再是虛無,也不用費盡心力解釋,自然有人了解他的心思。

  「嗯,現在持不持有,已經無所謂了。」葉海旭臉色轉為釋懷,說出他的打算。「大哥有一家轉投資公司,做遊戲軟體,規模不大,體質很好,他捨不得處分掉,但又沒有資金維持。我跟他談過了,打算賣掉四百張股王,把注兩億,讓這家公司繼續做下去。」

  「兩億﹖﹗」對伍憶鈴而言,這又是一個天文數字,然而這數字後面,卻是一分金 錢也換不到的珍貴親情。

  「妳贊成老闆的轉投資事業吧?」他以徵詢的口氣問著。

  「當然贊成了,董事長既然五年前就看中股王,現在的眼光也一定不會錯,可是……」伍憶鈴變成一副憂國憂民的慷慨模樣,一根食指比了出去。「你你你……你一出手,大賣四百張,會把股王打到跌停板,也會把加權指數拉下一百點啊!我阿母最氣你們這些大戶了,專門坑殺散戶,莫名其妙打落股價,害得他們血本無歸!拜託,你不能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呀!」

  「我分批賣、慢慢賣、找特定人接手,行了吧?」這女孩子呵,永遠脫不了她囉嗦 的本性!

  「對啦,這叫做有良心的企業家。」伍憶鈴心念一動,撐著眼皮,皮皮地笑說:「 葉先生,你再發揮你的愛心,教我怎麼選股賺錢嘛。」

  「快三點了,我好睏,明天再說。」葉海旭想離開,然而精神一鬆懈,手腳有如千斤重,累得爬不起來。

  「現在就是明天了,你說嘛!好啦,報一支明牌給我阿母……呵!好睏!」伍憶鈴 想爬起來留人,無奈她的眼皮已經沉了下去。

  「真吵,回去睡了。」

  「等一下嘛!你說完再走,這是我阿母賺錢的契機。」

  「賺錢很辛苦……」葉海旭喃喃地說。

  「有錢其好……」伍憶鈴在夢囈了。

  「有錢也買不到幸福……」

  在跌入夢鄉前,葉海旭又想到了夢如。

  再多的錢,只能建築空虛的漂亮堡壘;再多的錢,無法換回一條小生命;再多的錢 ,不能教青春重來一遍!再多的錢,更不能挽回夢如的心……伍憶鈴身體一顫,迷迷糊糊睜開眼。

  咦,她怎麼蜷曲在沙發上?四點鐘,窗外黑漆漆的一片。

  好冷!她爬起身,看到茶几上兩個大瓷碗,也看到熟睡的葉海旭。

  怎麼……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她微微一笑。他是累斃了?

  拿起他的西裝外套,輕輕覆蓋在他的身上。想想不太妥當,她又進房拿了一條毛毯 ,小心翼翼地把他從肩膀蓋到腳。嗯,這下子不會著涼了吧。

  似乎是本能反應,葉海旭抓了毛毯,人就歪歪的躺下去。

  伍憶鈴笑了,正打算關燈,忽然聽到他輕聲喊著:「夢如……夢如……」

  他想張夢如?

  她微蹲身子,望著他劇烈跳動的眼皮,他作夢了。

  這個夢是不是很痛苦?為何他在夢中眉頭深鎖?又為何他喊得如此淒切?

  凝望他,她的心中慢慢滋生出某種微妙的感情。她想到了芒草花,一座山頭又一座 山頭,白茫茫,飄似雪,如夢似幻,她緊緊抱著他,隨機車穿過山路,她的心連著他的 背,不去想其它,只需恣意享受他的溫暖。

  他是否能聽到她的心跳聲呢?

  她好想揉開眉心那團鬱結,與他馳騁山野,不再有任何心事了。

  「夢如,不要走……」

  葉海旭夢到了夢如。

  夢如定定地站在他面前,不說一句話,舉起手掌,溫柔地撫著他的眉心,忽然又停 住了,轉身就走。

  「夢如!」他握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走。

  夢如拼命掙扎,以最大的力氣離開他的生命。

  「不!夢如,留下來,別走好嗎?」他終於抓住她了,他絕對不再讓她走了。

  「夢如呵!」他緊緊抱住她,感受她的溫膩,不斷地求著。「妳留下來,聽我解釋,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妳再給我一次機會!」

  夢如還是劇烈掙扎,死命地推著他的胸膛。

  「夢如,不要這樣,妳忘記我們相愛的日子了嗎?」

  夢如在顫抖。

  「夢如,別怕,我愛妳。」他以唇摩掌她的臉頰,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著:「我愛 妳呀!」

  夢如迴避他的唇,他又尋索,見著、找著,終於吻上了思念的唇瓣。

  夢如緊閉雙唇,任他怎麼挑撥吸吮,她就是不肯離開,就像他曾經忽視她的泣求, 她也以冰冷的唇來拒絕他。

  「夢如,是我不好。」他心痛如統,一幕幕哭泣死寂的場景飛快掠過,每一幕、每 一景,都有一張夢如幽傷的臉。

  他心疼她,一再溫柔地親吻她,所有的酸楚和懊悔化做淚水,泊泊地流下。

  躁動不安的夢如忽然靜止了,好靜。

  他聽到了她的心跳聲。

  他再吻她。這次,她沒有拒絕,而是與他緊密纏綿,唇舌之間,傳遞著彼此的熱流 和情意,一波又一波,燒熱了他沉寂已久的心。

  夢如呵,他又哭了,這次是喜極而泣,夢如終於回來了。

  他深深吻著她,手掌撫過她的髮、她的肩,移到她柔軟的胸部……夢如的長髮呢? 為何變短了?夢如不是纖弱的嗎?為何變得圓潤豐滿?

  意識逐漸清明,他緩緩地離開夢如的唇,睜開眼,伍憶鈴被他壓在下面。

  她也同時睜眼,大眼有點迷濛,有點驚慌,濡濕紅潤的唇瓣說明了他的「傑作」, 臉上還有滴滴淚痕。

  他癡癡地望她,一時之間,他無法反應眼前的事實,只能看著她。

  那是她的淚嗎?不,是他的,他又在她面前現出軟弱了。

  兩人久久相望,無語。

  他想為她拭去淚痕,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事,慌張跳起,連續倒退了好幾步。

  伍憶鈴也跳了起來,抹抹瞼,又抹抹唇,心臟跳動兩百下。怎麼回事?她竟然讓老 闆性騷擾了?

  她該怎麼辦?上前賞他一個巴掌?以最難聽的髒話罵他?學他踢阿福,一腳踢他出 門?還是拿桌上的碗砸他?去廚房拿掃把趕他?……唇瓣的熱度仍在,她不自覺抿了抿 唇,全身發熱。

  她本來是堅決抗拒的,她不願做張夢如的替身,怎知道……她被男人的眼淚感動了 ,還「恬不知恥」地熱情回應他,丟臉的人是她呀!

  到底是誰占誰便宜了?

  她愈想,臉愈紅,慌慌張張看他一眼,發現他也在看她。她忙轉身,立刻逃回房間 ,碰地關上門,再用力按上喇叭鎖。

  聽到那清脆的鎖門聲,葉海旭心情驀地一沉。天哪!他做了什麼壞事?

  本來今晚還聊得滿愉快的,怎麼一睡著就走了樣?夢裡的心情,歷歷如繪,但那已 經是八年前的心情,昨是今非,不堪回首啊!

  撿起地上的毛毯和西裝外套,他折疊好毛毯,放在沙發上。

  這是她特地拿出來為他保暖的吧?他隱約感覺,她一直對他有好感;而她笑,她哭 ,打個噴嚏,皺個眉頭,也在在牽動他的心情。

  們心自問,答案躍出。天!他竟然如此在意她,渴望有她為伴!

  芒草花飛,秋風吹拂,她在機車後座,緊緊地抱住他,手指頭老在他肚皮上摳著, 像是有話要說;後來有幾次載她,她也是這樣戳弄他而不自覺。

  她最安靜的時候,就是她抱著他的時候。

  就在今夜,一個錯誤之吻,剝開了彼此的心。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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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7 02:47:0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來,小富婆,笑一個,說C……哎,妳好幾天不笑了。」

  郝自強無聊地坐在桌上,吃著蚵仔麵線,為辦公室沉悶的氣氛歎息。

  「不要叫我小富婆,我的錢都被姓葉的坑了,請叫我乞丐婆。」伍憶鈴忙著算帳, 根本不理睬他。

  「妳這樣說就不夠意思了,我同學雖然沒有還妳七十萬,卻是轉讓兩張股王的股票 給妳,還自掏腰包幫妳付證交稅。還有,他提前發薪水給妳,讓妳有錢幫我們買點心,更免了妳的房租……」

  「誰要他充大善人了?」啪地一聲,三千五百元現鈔出現在桌上。「幫我拿房租給 他。」

  「小姐,我好累。這三千五百塊傳來傳去,都變成爛紙了,我也跑得腿快斷了。」 郝自強哀號著。

  「他不收,你收好了。」

  「嘿,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同學真可恨啊,同樣是借錢給他,他只還我本金加三天 利息,相交十餘年,落得不如新進員工的下場啊﹗」

  「你每個月的分紅那麼多,看得我眼睛都紅了,叫什麼叫?」

  「呼,好兇,我還是惦惦的比較保險。」郝自強趕快吃他的點心。

  葉海旭拜訪客戶回來,也是沒什麼表情。

  郝自強忙著招呼。「同學,憶鈴今天買蚵仔麵線,好香,快趁熱吃。」

  伍憶鈴沒有抬頭,左手將一份檔案夾高高舉了出去。「自強,幫我拿給他,叫他簽 名,再還給我。」

  「又要我當送信小弟?」郝自強右手接過來,左手遞出去,左右看了一下。嗯,這 兩個人一星期不說話了,箇中玄機……呵呵,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這個給她。」葉海旭遞過一疊紙、一個塑膠袋,語氣平淡地說:「叫她這兩天別 偷吃冰的飲料和水果,自己煮紅糖薑湯喝。」

  待葉海旭進房間,郝自強自動自發地打開塑膠袋。「喔,他幫妳買一包紅糖,還有 一大塊老薑,唉!他乾脆幫妳買中將湯還是什麼姑嫂丸的……好了,好了,別瞪我,給 妳……這是什麼?廚房設計的DM?看起來挺好看的,也滿實用的,憶鈐,妳喜歡哪一款 ……哎呀,又搶走了?」

  伍憶鈴將所有的東西收到抽屜裡,心頭一片混亂。

  這個臭葉海旭,他到底在想什麼﹖﹗葉海旭的心情更紊亂。他點起香菸,走到陽台 ,試圖讓夜晚的寒冷空氣冷卻煩燥。

  香菸一根接一根,不知道抽了多久,菸味繚繞,他的肺部像是要燒炸似的,心情還 是雜亂無章。

  「鈐!」門鈐急促地響起,他打開了門,看到臉色很壞的伍憶鈴。

  「拜託你,不要再抽菸了,菸味都飄到我那邊陽台了。」她眼眶微紅,聲嘶力竭向 他大吼。

  「我去裡面抽。」他轉頭就走。

  「姓葉的,你站住!」她低頭看到地上的菸屁股,憋不住滿肚子的悶氣,又是吼道 :「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吞雲吐霧有什麼用?吞來吞去,還不是困在自己製造的 煙霧裡?」

  葉海旭一震。煙霧是自己製造的?誰能幫他撥雲見日?

  伍憶鈴搶過他手裡的香菸,丟到地上,用力踩了綵。「你們這些抽菸的男人,自以 為瀟灑,在我看來,一個個就像小嬰兒,整天巴著奶嘴、棒棒糖不放,你也一樣巴著香 菸,以為這支菸草會給你溫暖和依靠,或者給你什麼見鬼的靈感解決問題,Damnit.全 部是Bullshit,全部是自殺殺人!Yougotohell﹗」

  她一口氣罵完,不知為何,淚水也在眼眶打轉。

  看到他呆楞著,她搶進大門,拿走陽台欄杆上的菸盒和打火機,衝進廚房,打開水 龍頭,讓嘩啦啦的水流浸濕香菸和打火機,再一古腦兒丟進垃圾桶。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葉海旭根本來不及阻止。

  「妳在幹什麼?別碰我的東西。」他抓住她的手,有了怒意。

  「我在幹什麼?這世界上的空氣污染已經夠多了,我舉手之勞做環保,減少污染來 源,不行嗎?」伍憶鈴瞪著眼,用力扭轉手腕。「你有錢,你再去買香菸呀!你買一包 ,我就淹一包,不把你淹成窮光蛋,我絕不罷休。」

  「妳出去,不用管我的事!」他拉著她離開廚房。

  「我能不管嗎?我都被你吻了,還沒有你的事﹖﹗」

  葉海旭驚得鬆手。他沒想到她竟然會直截了當地說出這件尷尬事。

  「葉海旭,我受不了你!」伍憶鈴也甩開他的手,氣沖沖地說:「這麼多天了,你一句道歉也沒有,什麼話也不說,就擺那副冷臉給我看,你跩呀?你酷呀?枉費你開公 司當董事長,好像多麼精明能幹,遇到事情,卻變成了一隻縮頭烏龜!不敢面對我,是不是?」

  她咄咄逼人,句句用力擠壓他的心臟,逼他正視自己的感覺。

  然而,習慣性地,他選擇以武裝來保衛自己。他冷冷地說:「我沒有不敢面對妳, 那件事純粹是意外,妳要道歉,我現在就道歉。」

  「沒有誠意,我不接受。」

  「那妳要怎樣?跟我要求精神索賠嗎?我馬上簽支票給妳。」

  「你……你……你把我當成什麼了?」直到此刻,伍憶鈴的淚水終於掉下來。自己 胡言亂語講了一堆話,到底她想要什麼?他都打算道歉了,她大可轉頭一走了之,挫挫 他的傲氣,又何必在這邊和他糾纏呢?

  「意外」的說法令她揪心。可是他明明喊的是夢如,她算老幾啊?她在他心中根本 沒有份量,充其量只是一個替代品罷了。

  她愈想愈難過,心中那片芒草花全部飛散了,再也不留下一絲夢幻。

  葉海旭不敢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這副表情他看過太多次,卻沒有這次如此令 他驚心動魄,彷彿在他心底滋生出某種蠢動,呼之欲出,強烈地牽引他全身的筋肉和神 經。

  「夠了,別哭了!妳就是會哭,很煩咧!」他大聲吼著。

  「我愛哭是我家的事,我不在你這邊哭,可以了吧?」她也跟他比大聲,轉身就走 。

  又走了﹖﹗葉海旭驀然感到極度不安,靈魂深處好像有什麼東西連根拔起,又要將 他扯得鮮血淋漓!

  不能!他不允許她走出他的生命!他要她留在身邊!

  想也不想,他立刻以一雙強壯的手臂摟住她的身子,緊緊地把她抱進懷裡。

  「可惡,妳就愛跟我鬥氣!」

  「放開我,臭葉海旭,你幹什麼?」伍憶鈴急了、慌了,以雙手拼命捶他的肩頭, 用力扳著他。

  那不安的蠕動又刺激了男人的慾望,葉海旭再度以臂膀困住她,伸出手掌按住她的 後頸,不讓她亂動,俯下臉,近似霸道地吻上她的唇。

  伍憶鈴震愣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又吻她了?而且這次他沒有誤認她為張夢如 ﹗他的舌極具侵略性,一再地舔吻她的唇瓣,滿嘴的菸昧令她氣悶,下面的男人火熱慾 望更令她害怕。她想叫,卻叫不出來,只得拼命扭動身子,徒勞無功地推著他的胸膛, 兩腳又踢又踹,結果竟讓他那個地方更挺硬。

  「憶鈴,別……」他痛苦地挪開她的唇瓣。

  「你……你過分……」她還是掙扎著,波然欲泣。

  「靜下來,我求妳靜下來。」他聲音很低,情不自禁地伸手撫上她的臉頰,來回摩 掌,像是試圖平息她的驚慌。「憶鈴,讓我聽妳的心跳聲。」

  她停止掙扎,他們一向吵吵鬧鬧,從來不像此刻這麼貼近彼此的心靈。

  他掌心溫熱,涓涓釋出柔情;他眸子好深,像是一汪看不盡的海洋。

  她癡癡地看他,他也深深地望她--靜靜地,傾聽著,呼吸著,聲氣相求,眸光交錯 ,迸出星星之火。

  唇瓣再度相疊,這次,不是勉強,也不是誤會,他們全心全意纏綿擁吻,深入,縫 縫;滿山的芒草花又活過來了,搖擺著草莖,與風嬉遊追逐,清爽的秋風親吻上雪白的 芒草花,交織出一片跳躍的、白晃晃的靈動山野。

  他的鼻息愈來愈重,雙手在她背部和臀部來回游移,她全身燥熱如焚,男人的氣味 完完全全包圍住她。那隻大掌又滑到了她的胸部,輕柔地按捏,隔著衣服撩撥她的乳尖 ,銷魂的感覺令她不覺呻吟起來。

  他們雙雙跌在沙發上,激情的氣味迅速蔓延開來。

  快失速了!她站在荒蕪的山頂上,溫和秋風變成冷冽冬風,吹得她站立不穩,掃得 她幾乎跌落谷底,她會摔得粉身碎骨啊!

  這是愛情?還是一段性慾之旅?

  女人的理智終究克服了情慾,伍憶鈴費力地推開緊摟著她的男人,抬起眼,看進那 雙火熱的眼眸,輕聲問道:「葉海旭,你愛我嗎?」

  葉海旭腦袋轟地一聲,瞬間空白,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眼裡的火焰頓時滅掉光芒 。

  千分之一秒,她就明白了。

  「你還愛你老婆?」

  他仍然沒說話,眼眸卻更黯淡了。

  對了,這就是她要的答案:他不愛她,他愛張夢如。

  困擾她好幾天的問題豁然開朗,此刻,她躺在葉海旭的懷抱裡,心情極度失落,卻 是坦然了。

  是她的,她硬拗也要拗到;不是她的,她絕不強求。

  激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用力推開他的身體,坐直身子,拉拉衣服,撫撫臉,非常 努力地逼回眼眶裡的淚水。

  「去找你老婆,不要再把我當成是她了。」

  「我沒有把妳當做是她……」

  「我這幾天把事情處理好,就會辭職……」

  「誰叫妳辭職?」葉海旭又驚又急,意識到自己做出了傷害她的事,急道﹕「我的 公司從來不裁員,妳做的好好的,業務又這麼忙,不准妳辭,」

  伍憶鈴站起身,笑容有些苦澀。「是我自己走路,又不是讓你裁員,否則我還要跟 你討資遣費。哎,我真的不能再持下去了,我的老闆老是把我當成他的前妻,別看我平 常瘋瘋癲癲的,我還是有做人的原則。你又不愛我,我何必當張夢如的替身,作踐自己 的感情啊……」

  她再也撐不住笑容,淚水嘩啦啦掉下來,低頭就走。

  他愛她嗎?葉海旭心頭緊統。他不願她受傷,但他胸腔充塞著複雜情緒,說不出口 難言,像是被一顆巨石堵住了他沸沸揚揚的心海。

  他所能做的,只是再度緊緊抱住她,不讓她溜走。

  她沒有掙扎,很平靜地說﹕「葉海旭,放開我。」

  他心裡浪濤洶湧,巨石卻堵得更緊,那是夢如親手封印的詛咒。

  「今晚和那晚都是意外,大家都忘了吧。」她輕輕地撥開他的手,離去。

  走了?又走了﹖﹗誠如夢如所說:他不會愛人,注定孤獨到死,「走!走!妳們都 走!」葉海旭突然發狂了,巨石堵得他喘不過氣來,浪濤窮追不捨,又要把他捲回海底 深處。他吼道:「我從來就不懂得愛人,我只會傷害人,誰愛上我,誰就倒楣!別問我 什麼愛不愛的,告訴妳,我誰也不愛,我最愛我自己,行了吧?」

  他亂吼一通,還不夠宣洩他的情緒,轉身衝進廚房,打開冰箱,拿起啤酒,啪一聲 掀開拉環,咕嚕嚕地就往嘴裡濯。

  伍憶鈴被他激怒了,原以為好聚好散,事如春夢了無痕,沒想到這個臭男人又在發 飆,她憑什麼受他的氣﹖﹗「碰!」她也跑進廚房,用力甩上他的冰箱,大聲說:「你 喝呀!借酒澆愁是不是?男人敢做敢當,你招惹了我,到現在一句誠心誠意的道歉都沒 有,只會欺負我、吼我、罵我,我真是倒楣透頂……」她愈說愈氣,一雙拳頭也捶上他 的胸膛,淚水迸出。「葉海旭,你王八蛋!我討厭你!你最好醉死別再活了!」

  他挺立著。她討厭他?夢如也恨他,他在八年前就該醉死了。

  拿起啤酒,他又要灌下去。

  伍憶鈴伸長手,搶了下來,忿忿地說:「你還在逃避?葉大董事長,你心裡有一個 很大、很大、很大的死結,那就是張夢如,你知不知道?」

  他要搶回啤酒,她不讓他搶,乾脆往嘴裡送,學他灌起冰啤酒。

  「別喝!誰叫妳喝冰的?」

  他驚怒交集,迅速搶回她手裡的啤酒罐,但她已經猛灌好幾口,還被那股冰涼嗆得 咳嗽起來「妳『那個』快來了,妳找死嗎?」

  「我就是學你找死……咳咳……嗚……」

  「憶鈴,要不要緊?」咳嗽聲鬆緩了他緊繃的神經,語氣不自覺地變柔,他左手將 啤酒罐放到流理台上,右手一面輕輕拍著她的背。

  「咳咳﹗」她劇烈嗆咳,好像要咳出心肺,嘔出肚腸,淚水更是不可遏抑地紛紛飄 墜。

  「憶鈴!」看她劇咳不止,他乾脆擁她入懷,輕柔地拍哄她的背部。

  伍憶鈴感受到他的關心,隨著咳嗽的緩和,怨氣也一點一點地俏散了。她之所以忘 了一切,兩度與他熱吻,不就是沉迷於這分柔情嗎?

  與他親吻的感覺真美好,美得她幾乎要忘情地愛上他……不!她從來不強求的,從 來不,曾經短暫擁有,就足以令她回味了。

  她抬起迷濛大眼,睫毛掛著淚珠,輕綻一抹微笑,推開他。

  「這就是了,我有生理痛,不能吃冰的,那你有心病,也要想辦法對症下藥,不能 忽視它。」

  她拉開右手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的傷疤。

  「你看,我被割傷八個月了,雖然醫生縫得好,我也貼了美容膠布,但疤痕就是在 那裡,就算我老了,皮膚皺了,還是會有一道痕跡存在。每個人都笑我是割腕自殺,叫 我用手錶還是手鐲遮起來,何必呢﹗發生就發生了,事實就在這兒,再怎麼擋也擋不住 ,如果我嫌這疤痕難看,整天生氣,惹人討厭,這不是搞得大家都不愉快嗎﹖」

  葉海旭凝住原地,靜默地看她的疤痕。

  「我不知道你和張夢如發生什麼事,也許是很深的傷害,就像我被前豬頭男朋友拋 棄了,我也很受傷害,但我還能怎樣?人總是要活下去的,你不能一直活在過去的陰影 裡呀。」

  葉海旭心頭微痛。她也曾經深受傷害?為何她還能每天快快樂樂、嘰嘰喳喳地到處 傳播歡笑?

  「你說你不懂得愛人,這我可是百分之一千反對。就我所認識的你,雖然有點冷,卻會處處為別人著想。對我就不用說了,我還沒見過這麼照顧員工的老闆。再看看自強 ,你們常常抬槓,但你更關心他的感情生活;秀樺那時懷孕,你也會攬下她的工作。再 說那隻阿福好了,牠半夜上吐下瀉抽筋,鄰居按門鈐找你,你二話不說,用賓士車載阿 福去急診。還有,我常常接到你捐款的收據,你認養了好多外國小孩,他們都很可愛耶 。對了,更不用說你哥哥出了問題,你不計前嫌,拿出所有的財產幫他救急。總而言之 ,言而總之,在我心目中,你是懂得愛的。」

  「妳不明白的,我……我傷害了夢如……」他的語氣極為窒澀,他不配這個「愛」 字。

  「呵!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你們早婚,年少氣盛,年輕不懂事,對不對?這麼多 年過去了,你成熟長大,經歷了很多事情,更懂得去體貼關心別人,如果你還愛她,就 去找她回來,再愛她一次啊!」伍憶鈴語氣輕鬆,和她紅腫的眼睛有點不協調。

  「再愛一次?」

  「對!你還有愛的能量。」她眨著星星般的大眼,閃出亮麗的光采,聲音清脆。「 你的愛還在,去找她吧!別把事情梗在心裡,學學我,有話就說出來,你也把你的歉疚 說出來,你們重新再來,否則這副枷鎖永遠鎖住你,你的人生也沒辦法變彩色了。」

  葉海旭深深望著她微紅的臉龐,想到她柔軟的唇瓣和撩人的親吻,心頭像是爬上千 萬隻螞蟻,咬囓得他又痛又難耐。

  給予他能量的人,是她。

  如果他還有愛,他願意珍惜眼前唾手可得的真心真愛。然而,此刻他心裡還卡著一 個夢如,過去種種像團亂石,阻絕了可能的新生愛苗,在沒有移開心障之前,對憶鈴是 不公平的。

  不管是對誰,他都必須抽絲剝繭,釐清他的心情,不能再逃避了。

  「事實上,我才接到我媽媽的電話,她在LA見到夢如……這些年,我們一直斷了聯 絡,要找也無從找起。」

  「哇!時間算得嘟嘟好。那請你媽媽探聽她的地址,你趕快去找她。對了,你順便 去談代理權續約的事情,一舉兩得,省錢又方便!」她笑的開朗,好像他們待在辦公室 ,神情愉悅地談公司的事情。

  「憶鈴。」他按住她的肩膀。「我想要妳知道,作夢只是反應某種心情。就像妳偶 爾會夢見考試,怕被老師當掉,好像回到學生時代的緊張心情;或者妳也可能夢見小時候被大人罵了,會難過,也會哭,一旦醒來,原來都過去了。」

  「呵!好累,你別繞口令了,我想睡了。」伍憶鈴打個大呵欠,肩頭輕輕掙開他的 手掌,笑說:「明天我幫你訂機票,想辦法以最快的速度送你到美國,讓你們夫妻早日 見面,早點團圓,到時候可別忘了包份謝禮給我這個紅娘喔。對了,我還要在你的喜宴 收紅包哩。」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喜事」,葉海旭聽了,只覺得更心疼。

  「憶鈴,今天……還有那天晚上,我很對不起。」

  「不就是意外嗎?忘了,忘了,晚安啦!」她輕描淡寫,反應出乎意外地平靜,彷 彿之前的激烈爭吵不曾發生,更不留下痕跡。

  看著她走進對門的屋子,關上鐵門,葉海旭目光緊緊盯住鐵門,彷彿想透視門後, 看看愛哭的她是否在偷哭了。

  門的另一邊,伍憶鈴痛苦地抱住肚子,彎腰蹲了下來。

  好痛!好痛!痛得眼淚爬滿了臉頰,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她早就生理痛了,那幾口冰啤酒灌下肚,刺激得她更加絞痛不堪;而她的心,也在 一句句強顏歡笑中,絞成一塊塊碎片了。

  冬日早晨,灰濛濛、暗沉沉,空氣冷得像是結了冰。

  「阿福,吃早餐喔。」伍憶鈴縫在院子門前,將手裡的一包狗食倒在盤子上,再招 手叫吉娃娃前來。

  阿福搖著尾巴,興奮地繞著她打轉,在盤子嗅了嗅,汪汪幾聲,馬上舔食起來。

  「阿福,我們以後做好朋友,你可不要再追我了。」伍憶鈴拍拍阿福的頭。「唉! 我實在被你追怕了,每天至少跑上一百公尺以上,這樣減肥是不錯啦,可是天天被那個 姓葉的恥笑,好氣人喔,唉!不過以後也沒機會被他笑了。」

  她神色黯然,哀聲歎氣,無神地盯住灰色的柏油路面。

  賓士車停在她前面,她沒有抬頭,知道是郝山自強把車子開了過來。

  「我同學呢?」郝自強下了車,也在她身邊蹲下來。

  「他在裡面,說要整理一些資料。你去叫他吧,該去機場了。」

  「傻妹妹呵!三言兩語就把我同學趕到美國去。」郝自強輕歎一聲。

  「喂,郝自強大哥,我什麼時候變成你妹妹了?」

  「唉!!同是天涯淪落人啊!我們是患難兩兄妹,我追老婆追不到,妳喜歡的人又要遠渡重洋……」

  「那我們兩個送作堆好了。」伍憶鈴心不在焉地掰著狗餅干。

  「妹妹,妳聽著。」郝自強笑嘻嘻地陪她掰餅干。「朋友妻,不可欺。我同學可是 千拜託、萬叮嚀,要我照顧妳,我不能乘虛而入……」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立刻辭職。」

  可是這招最有效!郝自強摸摸鼻子,很安分地閉了嘴。

  伍憶鈴站起身,冷不防和後面一堵肉牆撞了滿懷。

  葉海旭扶住她。「小心。」

  「祝你一路順風。」她沒有抬頭,視線移到地上的大旅行箱。

  「妳要我簽名的單據都簽好了,放在妳桌上。」他語重心長地說。「我不在的時候 ,公司就拜託妳和自強了。」

  「放心啦,我不會把旭強弄倒的。」她說著就要走進屋子。

  「憶鈴!」他喚住她。看不見那雙明亮的大眼,只得盯住那長長的睫毛。「注意身 體,該吃藥的時候就吃藥……自己一個人敢去看醫生吧?」

  「沒問題啦。」

  「那……保重。」

  「喂,同學,十八相送啊﹖﹗」郝自強靠在車門上,指指手錶。

  要走了,伍憶鈴下定決心,抬起頭看即將離去的人,再從口袋摸出一個東西,露出 淺淺的微笑。「別抽菸了,想抽菸的時候,就嚼嚼它吧。」

  一條口香糖。葉海旭也笑了,接過她的禮物,肯定地說:「我會戒菸。」

  她點點頭,想笑,嘴角卻翹不上去。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忙低了頭,慌 慌張張進屋,準備鎮守辦公室。

  坐在座位上,她呆楞地聽著外面的開車門聲、關車門聲、漸去漸遠的引擎聲,直到 聽不見任何聲音,心情彷彿落了空,空空蕩蕩的,再也探不著底。

  在那很深很深的山谷底,傳出了幽幽緲緲的歌聲,清脆、甜美、純真,連綿不絕, 小孩子的童稚嗓音正在唱一首好聽的歌曲。

  她轉頭一看,原來是小型音響傳來的歌聲,是葉海旭打開的吧?

  桌子正中央擺著一張紙,上頭是葉海旭洋洋灑灑的鋼筆字跡:芒草香,芒草長,秋 神悄悄過你身旁,不回頭,不回頭,秋神他不回頭。

  秋風起,陣陣秋風吹散芒草棉花般--棉花般花蕊。

  看呀!一片片芒草花蕊隨風飄落地,多淒迷,芒草呀,趁你身上花蕊沒有掉盡的時 候,請你跟我一起走,請你跟我一起走。

  看呀!晚霞滿天靜悄悄的,夕陽也將沉落西山,夕陽落西山……伍憶鈴聽出來了, 錄音帶反覆播放的就是這首「芒草香」,那是他刻意錄的帶子,他要她傾聽。

  她是芒草,他是秋神,秋神他不回頭;走了,走了,不回頭。

  心靈邂逅於滿山芒草翻飛時,那是他們的共同記憶。如今芒草花謝,曾經有過的些 許悸動,就像那芒草花蕊,早已隨風飄落,不回頭呀!不回頭!

  臭葉海旭,人都去美國找老婆了,還留這首歌來「安慰」她,什麼跟什麼嘛!他以 為她「安慰」、「鼓勵」了他,他也禮尚往來嗎?

  嗚嗚,她從來就不會當別人的愛情顧問,她只是要他快樂,不要像顆悶葫蘆,不要 困在過去的記憶裡,她要他過得好啊……嗚,伍憶鈴,妳是傻女人,傻妹妹啊!

  大滴大滴的淚水掉落,暈染了滿紙的鋼筆字,她的感情全困在這張芒草香的歌詞裡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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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5-15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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