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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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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滿天櫻舞時節,繽紛璀璨的粉櫻點點綴滿枝頭,在陽光的暖烘下,顯得如此秀麗雅致,如此浪漫飄逸,偶爾風吹過樹梢,隨著蔭影晃動,滿天花雨彷彿干百隻蝴蝶般翩翩飛舞,就這樣飄呀飄的圍著樹橙一圈一圈嬌艷無奈地趺落塵土,讓人徒留滿心的悲憐與惋惜。
戀上櫻花,是帶著黯然的心回到日本京都的那一年春天,雖然她的名字是櫻,卻從不曾覺得自己的名字好聽過,甚至還覺得俗氣得很。
但是那一年,當她悵然地徘徊在無眠的夜、沉靜如深海的黑暗中、孤獨寂寞的月光下,只覺往事不堪回首,教她無奈欷吁不已,悄然間,櫻花藉著夜色悄悄暈染開它那無與倫比的冶艷色彩,凝目望去,但見夜櫻眨著冷冷的眼神,倨傲地蔑視著她。正當她滿心眩惑間,微風輕拂,卻又見它翮然展開絢麗的姿態,瀟灑地隨風而去,
就在那一瞬間,櫻花那短暫卻絢爛的一生,令她深切感受到一種純粹的、灑脫的、徹底的,教人驚歎的美麗,宛如那四年他所帶給她的幸福,雖然不是她所期待的永恆,卻是如此真實!
體悟到這一點,她釋然了,不再苦澀,也不再覺得有任何遺憾,因為這一生,她已經切切實實地愛過了。
這樣就夠了!
於是,她戀上了櫻花,也戀上了自己的名字,更戀上那一段曾經擁有的幸福回憶,那一段全是他、唯有他、僅有他的幸福回憶。
是的,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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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著細碎而平穩的步伐,櫻子優雅地走在京都最繁華的四大花街之一的先斗町,如往常一般,她身著端莊典雅的留袖和服(注1),淺淺的藍綠飄逸著淡淡的清幽,下擺綴著嫵媚的緋櫻圖案,幾許俏麗的劉海垂落額前,一絲不挑的髮髻上插著一支古雅的緋櫻木發插,平添一股動人的成熟風韻。
雖然她是個平凡的女人,平凡無奇的五官、乏善可陳的身材,卻洋溢著一身自在灑逸的獨特氣質,唇邊始終綻放著一朵親切開朗的笑容,不時與迎面而來的熟人頷首打招呼。
石路兩旁是古老的瓦屋頂,木格窗建築,一眼望去,數不盡的飲食店櫛比鱗次,陳舊昏暗的歷史老店、躲藏在石板廊道盡頭的小餐館、竹籬紅牆的茶屋、大眾化的居酒屋,僅有吧檯式座位的精緻小店,甚至只能站著吃的拉麵店,一派京都江戶時期的古樸風味。
店家的吆喝聲、送客聲,遊客們各種語言的交談聲,熱鬧中卻不顯嘈雜;摩肩接睡的觀光客與時而可見的花街藝妓交錯而過,她們穿著光鮮亮麗的傳統古代和服,悠然自得地漫步在充滿活力的氣氳下,在此起彼落的閃光燈中,她們習以為常地談笑自若。
與兩位每日至少會碰上一回的藝妓朋友哈拉調笑幾句後,櫻子便轉進一家門簾上書了一個斗大「櫻」字的居酒屋內。剛進入玄關,脫下鞋子放進櫃檯旁的鞋櫃,尚未上框(注2),裡頭便傳來熱烈的招呼聲。
「終於來啦!櫻子,等你好久囉!」
套上身著小紋和服的女侍為她擺好的拖鞋,她揚起一臉越加燦爛的笑容迎向另一張笑嘻嘻的臉孔,一張爽朗誠實的臉孔,算不上英俊,但很端正。
「哎呀!福田副社長,您來啦?沒早說,否則我今天就會提早來啦!」
開放式的廚房內,廚師一邊忙著料理食物,一邊滿面笑容地與坐在台前的顧客說笑。兩位年輕的女侍則忙碌地在光滑的地板上來回滑動,迎客、點菜、上菜、送酒、送客,隔室包廂內的客人閒適地盤腿坐在矮桌前的坐墊上,慵懶放鬆的輕嘗燒烤小菜、淺酌日式調酒,笑聲不絕於耳。
一面走向首間隔室,樓子一面向廚師吩咐,「廣鄉,來一份鯛下巴,是福田副社長最愛吃的,對吧?我請客!」說著,她褪下拖鞋進入隔室內,面對矮桌扶著和服下擺跪坐下去,然後笑咪咪地執起酒壺為三位老顧客倒酒。
「咦?那我呢?我最愛吃的炸蝦卷呢?」另一位客人半真半假的抗議著。
「還有我,」第三位馬上附和道。「我最愛吃雞雜。」
「想都別想!」櫻子嗔笑著拒絕了。「恭屋先生,小出先生,如果你們兩位也同福田君一樣三天兩頭來捧場,那你們來一回我就請一份,如何?」
「不行,我老婆要是知道,會宰了我的!」第二位客人怕怕地拚命搖頭。「而且,福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哪!除非你答應他的求婚,否則他這輩子都會把閒暇時間都耗在你這兒喲!」
「恭屋先生,你總是愛開玩笑。」櫻子微笑著再替第三位客人斟滿了酒,不露痕跡地避開福田凝視她的眼神。
「是不是開玩笑你心裡明白。」恭屋端起酒杯啜了一口。「不過,我真不明白,福田是個好人啊!他絕不會像你前夫那樣對待你,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答應他的求婚呢?為了你那兩個孩子嗎?這就太多餘了,你應該知道,福田最愛小孩子了,而且,他們兩個不也很喜歡福田嗎?」
是,她知道,她都知道,她知道福田是個好人,也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愛她,更知道他也很喜歡她的孩子,同樣的,孩子們也的確很喜歡他,可是……
或許終有一天她會再婚,或許她還能再找到另一份幸福,但那絕不會是在「他」仍然根深柢固地存在於她心中的時候,除非她能將他淡化為記憶中的一部分,否則,她的生命中是無法再容納另一個男人的。
笑容悄然消逝了,櫻子遲疑地轉向福田,「福田副社長,我……」她輕輕地、歉然地說:「很抱歉。」
福田瀟灑地回以不在乎的微笑,「不用在意,櫻子,我的耐性多的是,無論多久,我都可以等。」他體諒地說。
如此溫柔真摯的情意,這般體貼寬廣的耐心,真希望福田不要繼續拿來浪費在她身上了,但是,她比誰都瞭解,感情這種事並不是自己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除非是像「他」那樣,好似機器人般缺乏感情,沒有友情、沒有愛情,甚至連親情都沒有,那就無所謂控制不控制得了自己的感情了。
歎息著,「福田副社長,希望你瞭解,或許你中意的是我現在這副端莊嫻雅的傳統日本女性模樣,但老實說,」櫻子不得不設法苦勸他收回那份無用的感情,即使要貶低她自己也無所謂,他值得她這麼做。「這只是假象,是為了工作而不得不……」
「我知道,」不待她說完,輻田便打斷了她的話。「你忘了嗎,櫻子?去年是誰陪你和那兩個孩子去花見會的?」
一經他提醒,櫻子馬上啊了一聲,同時露出不好意思的赧笑。
「對喔!是福田副社長你嘛!」
「是啊!我。」福田笑著向她敬了敬酒。「我早就知道你在居家時是如何率性活潑,和兩個孩子相處時又是如何天真頑皮,老實說,我就是喜歡你那種坦直爽快的真性情,那真的很對我的胃口。」
櫻子不禁又歎氣了,「福田副社長,我已經二十八歲了,容貌平凡得連好看都談不上,又離過婚,還有兩個孩子,渾身一無是處,甚至還惦念著前夫無法忘記,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死心眼呢?」
福田聳聳肩。「我也不英俊啊!雖然沒有孩子,但我也離過婚,所以更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我要的不是古典美人,也不是什麼賢妻良母,而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就像櫻子你這樣坦率真實的女人。而且我說過,我有的是時間和耐性,我可以等,你越癡心,我越覺得值得等待。」
「不值得的,福田副社長,」櫻子實在不能理解他的執著,她沒有任何優點值得他如此專情呀!「你是公司的副社長,有資格挑選更好的女人呀!」
「櫻子,你是『櫻屋』的老闆娘,配我不正好嗎?」福田正經八百地反駁。
「我想,你的家人絕不會接受一位離過婚的居酒屋老闆娘的。」櫻子提出最有力的反對重點。
沒想到福田卻反而得意地笑了,「事實上,我已經跟他們提過了,而他們的回答是……」很戲劇化地停頓了一下之後,他才擠著眼說:「只要我肯再婚,就算對象是一隻猴子也無所謂!」
她是猴子嗎?「我甚至不是日本人啊!」
「你母親是日本人。」
「福田副社長……」
「櫻子,」福田放下酒杯。「請不要再做這種無謂的勸說了,無論如何,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櫻子有點無措地望著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就在這時,門簾一挑,又進來了幾位熟客人,櫻子借口招呼客人趕緊落跑,還差點因為溜得太急而摔個四腳朝天,當場演出穿幫秀作為餘興節目。
有時候她真是搞不懂,當年她年少未婚時沒有人看得上眼,為什麼歷經滄桑的八年過去後,早該扔進倉庫裡作為滯銷貨的她,如今卻反而如此受歡迎呢?
最近流行瑕疵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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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京都真的很美,雖然暖暖的陽光仍透著些許寒意,但嬌嫩可愛的櫻花已四處可見,不必特地到山上或某某名勝地區去人擠人氣死人,只要勞煩兩腳踏出家門一步,馬路兩側便是整排競相綻故的粉嫩櫻花,滿滿的裝點了這整個城市,一如煦煦和風吹拂,不露痕跡地令人徹底臣服於它的璀璨,教人看過一眼,心就無法自己地沉淪了。
可惜櫻花的壽命太短,花開花落只不過短短一周的時間,風兒輕輕一刮,雨絲稍稍一淋,便爭先恐後地四下紛飛,可這般粉彩櫻雨飄舞的景象,卻也另有一種教人魂縈夢繫的悵然之美。
不過,對於櫻子來說,根本不用走出家門,她就可以展臂擁抱到令人歎為觀止的四季景致了。四月櫻、五月杜鵑、七月紫陽、十月紅葉,一月雪梅,春的氣息、夏的躍動、秋的靜謐、冬的寒峭,這一切俱在名家設計的風雅庭園中。
因為她擁有一座豪門大院,那是「他」在離婚時送給她的。
說起來,離婚雖然是他提出的,但他出手委實大方,不但當場奉送兩百萬美金的分手費,再加贈一座市價近十億日幣的豪門大院,裡頭還附帶三名傭人、一名園丁、一名警衛兼司機和一部豪華轎車,甚至連保全措施,一應費用完全由他負擔,每個月尚有一百二十萬日幣的贍養費和孩子的扶養費,這麼大手筆,不可謂不慷慨了。
迎向伴隨著落櫻花辦的微風,她走向側門。
除非全家一起坐車出門,否則她很少從大門出入,也不喜歡讓司機開車送她,寧可安步當車去搭地鐵,沿路享受落櫻飄揚如雪的那份浪漫,順便……咳咳!減肥。
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入,一眼就瞧見迴廊邊那株雪白的櫻花,在傍晚的夕陽下,彷彿落血一般艷紅,而坐在櫻樹旁階梯上晃著兩隻腳丫子,一臉不耐煩的正是她的寶貝女兒鄒雨儂,小名儂儂,小學二年級。
「嗨!我回來了。」她笑咪咪地朝女兒揮揮手。
一瞧見櫻子,儂儂立刻晃著兩根可愛的小辮子,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過來。「母親,母親,你終於回來啦!」
蹲下去親愛地抱住女兒,櫻子先用力在她鼓鼓的腮幫子上啵了一下,然後才問:「怎麼啦,儂儂?」
儂儂的長相和母親很相似,可就只有那雙眼,那雙漂亮得不可思議的瞳眸與她父親是一模一樣的,不同的是,她父親的眼裡除了深邃無底的淡然之外,別無其他,相反的,儂儂可是把所有的思緒都老老實實地袒露在那雙亮晶晶的眼眸裡了。
「又來了啦!」儂儂噘高了小嘴兒沒頭沒尾地說。
可櫻子一聽就懂。「啊……是嗎?」她無奈地搖搖頭。「那……他們還在嗎?」
「他們說沒見到你就不肯走啦!」儂儂一臉厭惡的表情。
櫻子皺眉想了一下,繼而長吁了口氣。「好吧!那你先去陪弟弟玩,換好衣服後,我立刻去見他們。」說完,她便起身牽著儂儂往後院走去,
「把他們趕走啦!母親,」儂儂搖著媽媽的手大聲半似命令地要求,「儂儂討厭他們,母親趕快把他們趕走啦!」
「嗨嗨嗨!我會把他們趕走,行了吧?」櫻子好脾氣地應和著。
日本式庭園一向以匠心獨具著稱,而京都庭園更是集致美之大成,這其中又以枯山水最為引人入勝。櫻子所擁有的日式豪門大宅,一進大門便是一片禪意深遠的枯山水,而後院則是靈氣襲人的池泉回游式庭園。
石燈籠、魚池、睡蓮、梅樹、唐崎松、櫻花樹和楓樹,超自然的深山幽谷情趣,潔淨的心前後呼應美的訊息,圍繞著一棟兩百多坪的幕府式建築,在虛幻般的景致中,古意盎然地與周圍的自然融匯成一片。
躡手躡腳地,母女兩人經過一片用白砂表示流動的水景、兩株怒放枝頭的垂櫻,數叢艷麗的石楠和嬌羞的紫籐,然後一塊兒上了迴廊,櫻子隨即打發儂儂往左邊去找弟弟,自己則往右邊進房換衣服。
十五分鐘後,她洗去臉上的淡妝,換上一套輕便的休閒運動套裝,悄悄來到前面接待客人的和室大廳外。雖然不想聽,但是薄薄的拉門擋不住肆無忌憚的高談闊論,那幾乎重複了幾百萬次的批評與論斷,就像走調的錄音帶卡在壞軌的地方一樣不斷的重播。
「……無論如何,這回一定要讓她接受細倉的求婚,都快三十的女人,還拖著兩個孩子,沒有男人照顧怎麼行呢?」
笑死人了,都四年過去了,她還不是活得好好的,也沒弄丟過哪個孩子呀!
「這次媽一定要堅持到底,不能像前幾次那樣讓她敷衍過去了。」
敷衍?如果她的記憶力沒退化的話,記得她是斷然拒絕對方的吧?
「沒錯,聽說她的店裡也有好幾位客人向她求婚,我敢說那些人都沒安什麼好心眼,看上的絕對不會是她的人,而是她的財產,櫻子要是就這樣傻傻的答應了,我保證她將來必定會後悔莫及的!」
嘖嘖嘖,連這個她們也知道了?不過,真正沒安好心眼的恐怕是她們幾位吧?
「說的也是,櫻子那個台灣丈夫不就是她自己挑的嗎?她還厚著臉皮追到台灣去呢!結果結婚不過四年而已,人家就另結新歡的把她趕回日本來,連孩子都不要了。到現在四年了,他不但一次都沒來看過孩子,居然連通電話問候也沒有!」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四年足夠對方另外再生兩、三個孩子了,哪還會在乎櫻子生的這兩個孩子呢?」
沒錯,他的確不在乎她或孩子們,可這又關她們屁事了?既然有這麼多閒工夫管閒事,又為什麼不先去管管她們自己的老公呢?
「這倒是,不過話說回來,我實在很懷疑當初對方為什麼會和她結婚的呢?雖然沒見過那個人,可是光以對方的身家背景來講,怎麼樣也不可能挑上像櫻子這種長相平凡,又無恆產的女孩子,不是嗎?」
還真敢說,也不想想是誰A了她父母留給她的遺產!
「也許人家一時腦袋秀逗了也不一定,無論如何,那都不關我們的事。現在重要的是,如果櫻子想再婚的話,這回絕不能讓她自己胡來了,不管怎麼說,還是要仰賴我們來幫她挑一個可靠一點的丈夫,這是我們的責任!」
責任?說得可真好聽,在她看來,說是陰謀手段還比較貼切。
「我同意,細倉好歹也是咱們的遠房親戚,可靠當然是沒話講,而且他還是東大畢業的高材生,櫻子的財產交給他肯定萬無一失。」
是喔!保證萬無一失地轉移到她們的銀行帳戶裡!
「對咩!否則要是任由櫻子自己這樣胡搞瞎搞下去,早晚會被人騙光財產,那倒不如一開始就送給我們算了。」
從頭到尾,她們打的不就是這個主意嗎?
「送給我們?你在作夢嗎?那次大哥的生意一時周轉不過來,媽要求櫻子拿點錢出來救急,就算是投資好了,沒想到她居然一塊錢也不肯拿出來,結果大哥的生意就這樣垮了,這全都是她害的!」
她害的?愛說笑,那種投機生意十做九賠,錢砸下去連個回聲都沒有不說,還白費她砸錢的力氣!
「不,我想這不能怪她,肯定是她那家店裡的客人或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在她耳邊亂嚼舌根,說一些有的沒有的,櫻子那個人一向就是那麼愚蠢,別人說的話她全都聽,自己親人的勸告她反而一句也不肯聽;人家包藏禍心要害她她也不知道,我們好心好意要救她她卻一點也不領情,還說我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
又聽了片刻後,櫻子終於忍受不了地兩眼往上一翻,在他們眼中,她始終如此愚蠢、如此幼稚、如此無知。
他們就是沒辦法不把她當白癡看,就像八年前有個男人根深柢固地認定她是天底下最笨的女人一樣!
好嘛!就算她以前的確是單純了些,幼稚了點,或許也真的不是很聰明,然而,八年光陰過去,難道不會讓她稍有長進嗎?生活是磨練的工具,經驗是時間的累積,只要認真的生活,時間是能改變一個人的。
何況,如今她已身為人母,為了保護孩子以及他們的權益,無論多軟弱、多愚蠢,她也必須堅強起來戰鬥。
但是話又說回來,她也完全能「體諒」他們的「苦衷」啦!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他們就沒有借口控制她和她的財產,所以,她「必須」是個白癡!
她自嘲地暗付,並若無其事般的拉開拉門走進去面對那一群嘰嘰喳喳的老母雞。
一見到她終於出現了,囂張的喧囂立刻靜止了兩秒--兩秒而已,隨即展開另一場更刺耳的怨言與譴責。這回錄音帶終於正常了,不過放的是那種變調的搖滾樂。
「櫻子,你總算回來了,你知道我們等了多久嗎?」
「太過分了,我早就通知過你,今天會帶細倉先生來看你,不是嗎?」
「她是故意的,我知道,絕對是,我知道她有多瞧不起我們這些窮親戚,她根本就不想看到我們。」
「那是當然的呀!人家現在住的是大房子,還有一家店,銀行裡也有存款,有債券投資,怎麼會看得起我們這些住公寓的窮上班族親戚嘛!」
而那位年紀最大,身材也最「偉大」的女人則做作地掏出手帕來按按眼角。「真教人傷心哪!也不想想當年她父母去世時,是誰幫她打理父母的喪事,又是誰辛辛苦苦地拉拔她長大的?我們那一番心血全都白費囉!」
「這就是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女,她就跟她爸爸一樣愚蠢又無情!」
在尖酸刻薄的七嘴八舌中,櫻子神色自若地拉了一塊椅墊來,跪坐在所有人的正前方,然後熟練的揚起一臉她自己都覺得很虛偽的笑容。
「大姨媽(注3)、二舅舅(注4),三姨媽、菊子表姊、幸子表姊、好子表姊、美堂表哥、中堂表哥,英海表弟,你們好。」她依序念完,然後望著最後一位客人,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長相頗英俊,還戴了一副斯文的金邊眼鏡,可藏在鏡片後的那雙眼卻深沉得令人起雞皮疙瘩。「細倉先生,好久不見了。」
細倉臉上的笑容看似很真誠,「櫻于小姐,你好像很忙,我來找過你幾次,你都沒空見我呢!」他的聲音也很真誠,但是那份笑意和真誠卻沒有延伸到眼裡,那雙眼依然過分冷靜得教人不舒服。
櫻子聳聳肩,然後單刀直入地問:「好了,你們直說吧!這次你們是要推銷男人,還是要錢呢?」
瞬間,震驚的沉默彷彿一座山般壓下來,然而不過五秒後,大號的姨媽便驚天動地的吼了起來。
「簡直不敢相信,你怎能這樣說我們?!我們是關心你呀!」
三姨媽跟進。「太沒良心了,我們在百忙之中還要抽空關心你這、關心你那的,你居然當我們是驢肝肺!」那副傷心憤慨的模樣好像剛發現結褵一百年的老公居然背著她在外面討了一百個小老婆似的。
二舅舅不落人後。「我知道了,是你那些客人或朋友又在你耳邊說什麼閒言閒語了嗎?告訴你,櫻子,他們沒安好心眼啊!你別傻了。」
「哎呀!櫻子,你怎麼老是聽別人的話,不聽我們的話呢?」菊子表姊尖聲怪氣地說道。「我們才是真正關心你的親人呀!」
環視那一張張熱血沸騰的瞼,「嗨嗨嗨!大姨媽,我知道你們關心我,也很謝謝你們的關心,不過呢!我想,我最好再重複一次,因為你們好像都忘了我已經表明過幾百萬次的決定了。」櫻子捺著性子說。
「首先,我完全沒有再婚的打算,因此,這方面你們委實沒有必要再多操心了。至於我的財產,這棟房子和債券,都是要留給孩子的,所以我絕不會去動到它們,銀行裡的存款則是為了應付緊急需要,店裡的收入可以支付生活所需,所以,我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真的不需要你們多費心了,OK?」
「我管你什麼K不K的!」大姨媽不以為然地扯高了喉嚨。「一個女人家哪有能力單獨把兩個孩子撫養長大?不管怎麼樣,就算不為你自己,孩子也總得有個爸爸呀!否則孩子太可憐了。」
「是啊!」幸子表姊趕緊附和道。「依照研究數據來看,單親家庭的孩子都不太正常,長大以後很容易變成罪犯,而且,你也會很辛苦,等你老了以後,就更別提了,告訴你,你會寂寞得要死跟你講。所以,為了孩子,也為了你自己的將來,你不能不再婚啊!」
什麼研究數據啊?簡直是鬼扯!
櫻子邊摳摳耳朵,邊不耐煩地自問:這次要多久呢?她們打算要練嗓門練多久呢?
不過,這要是在以前,她肯定會先跟他們辯個你死我活再說,但現在,身經百戰之後,她學乖了,口水還是留著自己潤喉嚨,多練練關閉耳朵的獨門功夫比較有用。
「……所以說,你一定要再婚,但是……」
「……細倉君是最合適的人選……」
「……我們可都是為你著想……」
「你就聽我們一次是會怎樣?」
兩個鐘頭後--
一群人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出那棟豪宅大門,
「看樣子,櫻子是打定主意不讓我們干涉她的婚事了。」
「還有財產。」
「現在怎麼辦?我們都欠債纍纍,銀行要查封房子,流氓威脅要殺人,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喂喂!我可沒有欠債喔!」
「是喔!你沒有欠債,但是你虧空……」
「不准說!」
「哼!總之,我們大家都需要錢。」
「再來一次當年那一招如何?我們收了聘金就跑,讓人家去找她?」
「你以為她現在還會那麼單純嗎?好歹她也結過一次婚了呀!」
「那……再跟櫻子借借看吧!這回是要救命的呀!」
「你說她會借嗎?」
「……不會,她會叫我們宣佈破產,重新再來過,上回她就這麼說過了,她說下這樣的話,我們學不乖。」
「開什麼玩笑?重新再來?我都快四十了,怎麼重新再來?」
「那不就得了!」
「好,既然她心狠,就別怪我們手辣!」
「你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只不過,既然她不讓我們活,我們就不需要對她太客氣了。」
「你的意思是?」
「我還有最後一個辦法,一個萬不得已之下才能用的辦法,其實,這個辦法我並不太想用,因為風險實在太大了,但既然大家都已經走投無路了,櫻子又打定主意見死不救,那就只好鋌而走險一次了。」
「什麼辦法?」
「哼哼!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我……總之,我要一次就搾乾她,不但連一點殘渣也不留給她,還要她也嘗嘗我們現在被追債追得走投無路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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