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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幸福預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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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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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24:5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幸福預演 作者:謝璃

她一直以為,排除任何愛的可能性會是她未來的生活方式,
她從不知道,被這雙溫暖的大手緊握住竟會令她悸動莫名。
為了一個心頭的小小梗芥,她闖進了一對「父子」的生命中,
開啟了一段意想不到的邂逅;更為了無心闖下的「浴室事件」,
從此和這對「父子」夾纏不清。
一連串的錯誤,讓毫不相干的三個人組成了怪怪一家,
展開了一場家庭生活劇……
時日一久,她不禁惶惑──寂寞的她,真的就要愛了嗎?
這會是未來幸福生活的預演,還是萍水相逢的短暫交會?
他們終將各奔東西,抑或相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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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26: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不得不承認,這排獨立式洋房打造得挺賞心悅目的。

    她徐徐吐煙,一邊好整以暇的打量。

    站在巷道的斜對角,房子的全景一覽無遺,結構並非多麼特殊奇異,不過是古典的灰瓦白牆兩層樓房,但外觀保養得宜,沒有礙眼的斑駁苔痕,二樓正面還有個小小休憩陽臺,鍛造鑄花欄杆畫龍點睛,每棟房子四周圍牆由凹凸不平的灰色粗石砌成,和主建物的調性其實不太協調,可喜的是,沿著牆外人行道等距離栽種了一排高齡高大的洋紫荊,枝繁葉茂,一蔟蔟紫紅色的花朵盛放招搖,把少有行人走動的高級住宅區烘托得生氣盎然。

    了不起的樹!

    她讚歎著。欣賞完畢,瞥了眼手腕,差兩分鐘十點,順手在電線杆上捺熄了煙,用隨身攜帶的紙袋包妥,放進背包裡,嘴裡再含顆薄荷口香糖去除異味,慢吞吞踱步到四十五號倒數第三棟的大門前。

    她稍微撫了撫齊耳短髮,拉整衣衫,才伸手按了兩下門鈴。

    不到令人皺眉的等待時間,啪噠、啪噠一串蹦跳的腳步聲朝她迫近,裡頭的人問也不問一聲,大門便霍地敞開,她往下一探,一對烏溜溜圓眼瞪著她,她友善地舉起右手,「嗨!」

    小男生頂著一頭睡扁的貝克漢髮型,上唇沾了半圈白色牛奶漬,囁嚅喊了一聲:「老師,妳來了。」隨即動也不動,攔在門口一臉猶豫。

    「不請我進去坐?」

    十點整,不早不晚,她很守時,雖然她睡眠不足的腦袋有些混沌,但這恐怕是她這學期的最後一次家訪了,無論這份工作值不值得留戀,她的習慣是有始有終,精神再不濟也要勉力完成。

    「那個……」小男生搔搔耳朵,回頭望瞭望屋裡,小小面孔淨是為難。「爸爸媽媽有事出去了,家裡只有我──」

    「喔?」她很快覷了眼庭院左側的車棚,一輛和房子外觀十足不搭稱的吉普車歪歪斜斜停在那裡,車身佈滿了泥塵和大大小小的刮痕,駕駛座車門下方還微微撞凹了一塊,渾似在戰地走過一遭的風霜相,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名牌車款,但也絕非小男孩的玩具車,水泥車道上的胎痕猶新,屋主擺明了就在屋內。

    「成凱強,我數到三,你不讓我進去,我就打電話進去。」她從背包掏出手機,嘴裡念著:「一、二……」

    「不要打、不要打……」小男生急忙討饒,驚惶萬分。「我爸爸在,爸爸在睡覺,我去叫他,老師在客廳等一下,一下下就好──」瘦小的身子一溜煙竄回屋裡。

    反手掩上大門,她尾隨而入,一駐足在玄關,立即發現一公尺圓周內,根本走動不了分毫,她用力揉了揉酸澀的眼皮,才確定並沒有看走眼。

    從腳尖算起一公尺以外的範圍,佈滿了各式各樣的堆積物;一落一落的書本,包括中西專業用書、稀奇古怪的雜誌、大開本建築圖書、攝影集,廢棄的圖畫設計紙張,小小屋宇模型,小學生的課本、童書、書包,大人小孩的衣物,各式空寶特瓶,捆紮好的大小不等的垃圾袋……目不暇給、歎為觀止,必須擁有一雙利眼和一顆鎮定的心才能勉強辨識出客廳的原貌,所有的地板、沙發、茶几,全都被這些跳蚤市場般的雜物掩埋了。

    她下意識抬起頭,亂象幸好無法禍及挑高的天花板,優雅的圓弧穹頂和古典水晶吊燈完好無恙,如果原來的室內設計師目睹了這番景象,就算不抓狂也要暗自垂淚。接著,不可思議地,流動的微風掠過她的鼻尖,也順道飄晃過一陣陣食物過時的悶餿味。

    她縮緊鼻翼節制吸氣,小心翼翼在雜物堆間尋找行走路徑,以免被絆跤。大約挪步到了客廳中央位置,不期然瞥望到後方餐桌上,一隻灰色長毛扁臉貓正俯首在攤開的飯盒中大快朵頤,全身糾結的毛球幾乎掩蓋了它的波斯血統,看樣子才剛從一場街頭巷戰中脫身,狼狽髒汙如一只野貓。

    這一家是怎麼回事?竟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得如此徹底!

    「老師,我爸爸太累了,起不來。」小男生從樓梯後方的一扇房門鑽出來,愛莫能助地聳聳細瘦的肩。

    「喔?我記得我在聯絡本子上寫了拜訪時間,你沒提醒爸爸嗎?」她慶幸自己一向隨遇而安,生活離嬌貴也有一段距離,很快就能按捺住驚詫。

    「有啊!他說他很累,請老師改天再來。」回答得很流利,反而欠缺說服力。

    她抿嘴憋氣,思考了幾秒鐘,說道:「那我坐在這裡等,等爸爸醒來。」隨手胡亂把沙發上散亂的書本往旁一推,無賴般地坐下。

    「老師,爸爸可能會睡到中午喔!」很好心地提醒她,臉上表情有幾分鬼祟。

    「不要緊,老師今天的時間本來就是排給你的。」她回報一個溫柔的笑。

    這個週末是太悠閒了嗎?她做了一個不像自己的決定。

    為了忘卻惱人的餿腐味,她索性努力回想小男生的家庭背景資料。

    成凱強,八月二十日生,小三學生,一百三十公分,二十六公斤,家境富裕。父親成士均,前景服飾公司負責人;母親周怡玲,服裝設計師,夫妻倆對唯一的孩子不特別關注,但不至於不聞不問。家庭聯絡簿一向都有簽名,但從未表達意見,交流欄裡,對老師提出的疑問一律回答簡要,避重就輕,近幾周,甚至不再回覆,這樣的情形在這所家長多半關切過頭的私立小學並不常見。

    成凱強學業表現除了數學一科超乎標準,其餘表現平平,家庭作業馬虎敷衍,在同學間開朗無心機,偶爾調皮過頭遭數落時,又唯唯應承,乖巧得不忍太過苛責。認真來說,小男生很擅於在團體中生存,沒什麼值得導師特別矚目的地方,直到近兩個月,成凱強的頭髮開始長如刺蝟,制服皺如梅乾菜,小領帶失蹤,白球鞋變成灰鞋,身上微微發出異味,數學以外的科目一落千丈,她終於不得不注意起他,不時追問小男生近況。

    小男生變得沉默了些,發呆次數增加,課堂上常常一問三不知,偶爾玩得忘形時仍笑得一口缺齒門牙閃現,很有點逆來順受的味道。

    她數度以電話聯絡家長都得不到回應,聯絡本上的交流欄永遠是一片空白,詢問成凱強亦是制式回答,「爸爸媽媽出國了,家裡只有菲傭和我,她不會寫中文字。」

    除此之外,真正讓學校開始關切小男生的原因是──成家的月費已逾期,會計室催繳無效,身為代導師的她銜命登門拜訪,一探究竟。

    此刻放眼望去,成家若真有菲傭,那麼這個菲傭唯一被授命的工作恐怕是資源回收,小男生無疑是被放牛吃草的對象。

    放牛吃草?很難想像這一家的主人是一間公司的負責人!

    小男生回到餐桌旁,繼續喝他的牛奶加玉米片,不時摸摸毛絨絨的貓伴頭頂,或偷瞄上她一眼。

    這對父子在考驗她的耐力啊!

    她心底有數,即使堅持完成家訪,對她的職涯意義已不大,這份工作將近尾聲,並非奢想畫下完整的句點,也清楚有人在等著看她笑話,不過活到二十六歲的現在,最熟悉的就是各種異樣的目光,別人怎麼想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極力擺脫心頭卡著一顆小石子的不安,尋回坦蕩蕩的感覺,成凱強就是那顆飛來的小石子,那張小臉上漸深的黯影讓一向明哲保身的她連睡覺都不安穩,走路也不踏實起來了。

    胡思亂想了一番,環繞在四周的氣味雖然禁不住令人皺眉,但身下的沙發實在太正點了,說不上來的輕盈柔軟包攏著她,布材細膩少見,由此可知,這個客廳還沒淪陷前,主人確實花了不少心思妝點過。有錢人當中的確存有不少怪胎,建立或摧毀心愛的事物信手撚來,毫不猶豫。

    要能習慣不斷襲來的難聞氣味,腦袋勢必得放空,她回頭一看,小男生不見了,廚房有冰箱開關的聲響,她不以為意,打定主意在這座高級沙發上消磨時間,不必太久,缺乏鮮氧的腦袋果真慢慢呆滯,四肢鬆弛,眼皮慢慢搭下,意識一點一滴渙散,只剩下微弱的聽覺持續接收外面的聲息……

    「咦?小鬼,你帶女朋友回來啊!」陌生男子打呵欠的含糊問話。

    「她是我們班的代課老師啦!這學期新來的。」很不耐煩的童嗓回答。

    「來幹嘛?」

    「家庭訪問哪!前天跟你說過了耶!」

    「關我什麼事?」

    「你是大人啊!她要找大人說話。」

    「可是──她好像睡著了?」嗤笑了兩聲,「怪胎,這樣也睡得著?」

    「我去叫醒她──」

    「噓!別出聲,在我出門之前別叫醒她,好好看著她。」

    「我不要!我要跟你去──」

    「閉嘴!我又不是去玩,待在家裡別亂跑,把家裡打掃一下。奇怪,我的浴巾哪里去了?小鬼有沒有看見?」

    「我不要,打掃好無聊,你賴皮──」

    對話漸行漸遠,她終於成功撐開了眼皮,並且登時警覺到自己的失態,從沙發上彈跳起來。餐桌上打盹的肥貓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驚醒,喵叫了一聲後竄跳到通往二樓的階梯,眨眼消失了。

    人呢?明明有人在附近說話的。

    「成凱強?成凱強?」她扯開嗓門喊,「你在哪里?」

    回音繞梁,這家人真把她一個外人扔下出門逍遙去了?不會吧?

    她繞著餐桌來回打轉,又窘又挫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瞥見小男生先前出入的那扇房門半掩著,決定探個虛實。

    抓住門把向前一推,來不及看清亂糟糟一團的房內是何景象,注意力就被從一扇霧色玻璃門走出來的一道身影攫住了。

    她呆立不動,對方顯然也嚇了一跳,以女性的立場而言,她的震驚應該是對方的兩倍;男人豪邁地全裸現身,茶褐色的胸肌泛著水光,堅實的長腿自在地伸展著,身上唯一的布料是手裡的一塊白色毛巾──很不幸不在重點部位,而是使用在擦拭他濕淋淋的頭髮。

    匆促地與男人對望兩秒,印象卻自動延伸為無限長久,二話不說,一百八十度向後轉,準備提腳遁逃,一個矮小的身子攔住去路──

    「老師,妳找我嗎?」

    她捉住那細瘦的肩膀,很想破口大駡死小鬼,圓張的嘴抖了半天才迸出話來:「對!洗手間在哪里?」

    胳臂一抬往右指,她以光速沖進洗手間,鎖好門,一屁股坐在馬桶蓋上,抖著手從背包掏出一根涼煙點燃,狠狠吸了一口。

    一切純屬意外,撞見貨真價實的男性裸體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會真的長針眼,況且錯不全歸她,他為什麼不把門好好關上?

    抱怨一出,隨即氣短地發現自己理虧;這整間屋子,包括她臀部底下的免治馬桶,均屬男人的私有財產,他老大想在自家庭院辦個天體轟趴都不犯法,她哪能干涉他愛不愛關門!

    煙管抽剩半截,眼前仍然不斷跳動著那些養眼畫面──男人成熟的骨架、勻稱不誇張的胸肌、平坦窄縮的小腹,還有……

    她錯愕了一下,人的腦部構造太奇妙了,短短一瞬間,竟能自動去蕪存菁,捕捉重點,想到這裡,一股不尋常的脹熱充斥耳根和頸項,她摸摸脖子,驚慌地起身窺照浴鏡。果然,沿著頸根到胸口,蔓生了一片細小的殷紅疹子,她反覆掬了把冷水潑濕肌膚,效果不佳。滿滿倒吸一口氣,做個綿長的深呼吸,沒有用;只好極力回憶一些非洲小國窮兵黷武、哀鴻遍野的新聞畫面,並且仔細觀想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無辜小孩頭上繞著一群趕不走的蒼蠅,張著無神的大眼乞求一點裹腹米糧……

    片刻後,奏效了,疹子消失了,她長吁一口氣──在這顆仍存有煉獄國度的地球上,她遭逢的每樁意外事件實在微不足道,甩甩頭就該拋進垃圾桶……

    「老師?老師?」成凱強在門外高喊。「妳不是要做訪問嗎?快出來!我們要出門嘍!」

    她趕緊按下馬桶沖水鈕,「就來了!」

    對!家庭訪問,這是她造訪的主要目的不是嗎?能有效化解尷尬的可行辦法,就是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反正以後應該沒什麼萍水相逢的機會了。

    煙蒂朝垃圾桶一拋,她扭開水龍頭洗把臉,再深呼吸一次,打開門,挺胸從容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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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26:43 |只看該作者
.   父子倆一大一小並坐在沙發上看著她,男人手裡拿著一罐啤酒,一口接一口灌進喉嚨,一雙炯目從散落在前額的發絲間透視她,表情不明,但和尷尬絕對無關。他換好了一身外出服,一襲米色格子粗棉衫配一條破舊的深藍牛仔褲,和她預想的西裝筆挺差距甚大,茂盛的鬍髭率性地留在兩腮,他指指對座的沙發,「坐!」聲音倒是出奇的輕快,似乎並不在意剛才的春光外泄。

    身後的沙發堆滿了小山一般的衣物,今天見怪不怪,她動手將障礙移開,清出可容身的空位,才雙腿併攏謹慎地坐下。

    除了咕嚕咕嚕的啤酒吞咽聲,現場一陣安靜,四隻眼睛齊盯著她,顯然等著她先開口。她視線微垂,重新整理一番思緒後,一本正經道:「敝姓胡,胡茵茵,是凱強這一班的代課老師,前陣子一直聯繫不上成先生和成太太,所以才想登門拜訪──」

    「胡茵茵?」男人有一對眼尾微揚的長目,古怪地在她臉上轉了好幾回,他摸了摸削挺的鼻樑,「哪個茵?」

    「綠草如茵的茵,有問題嗎?」

    「……沒問題,請繼續。」男人將啤酒擱下,拳頭支著腮,比方才更專注地審量她。

    「很抱歉,我能私下和成先生溝通一下嗎?」她介懷地瞥上小男生一眼。

    「無妨,我和小子之間沒什麼秘密,儘管直說。」

    「啊?」她楞了楞,兩個男生面無表情,等著她道出來意。

    也許人家父子關係很新潮,她的擔心誠屬多餘,為了節省時間,她決定不再婆媽,「也好,今天來主要是和您溝通有關凱強最近在學校出了不少狀況──」

    啪一聲,小男生頭頂無端挨了一記,男人瞠目喝道:「臭小鬼!你在學校闖禍啦?」

    小男生雙臂交叉護頭,「沒有啊!幹嘛打我──」

    胡茵茵忙不迭揮手阻止,「別激動,別激動,他很乖,沒闖禍──」

    男人濃眉一擰,斜睨著她。

    她喘口氣解釋,「是這樣的,他最近一次段考成績退步太多,作業也沒有按時交──」

    啪一聲,第二記響起,男人怒斥:「成績單在哪里?敢耍我?你又自己簽名啦?」

    小男生哭喪著臉抱屈:「你不是在睡覺,就是在上班,沒人可以簽……」嗚咽得口齒不清。

    這男人不是普通的粗魯,他當自己的孩子練過鐵頭功嗎?

    她沒料到自己也會有道貌岸然的時刻,忍不住站了起來,挺胸正色道:「請您別激動,孩子的課業表現和家庭有很大的關係,平時請多關心一下他的生活起居,現在一味責備他只會模糊焦點,他的失常不是一朝一夕了,用心一點應該就能發現問題,他是個好孩子,功課要追上不難……如果家長有心的話。」這番諷言很明顯了吧?

    男人沉默地喝完啤酒,悶聲道:「功課我會多注意,還有別的問題嗎?」

    這一點不太好說白,卻不得不說,她送上建言,「他的頭髮──該整一整了。」

    「喔?」男人握住小男生下巴,左看右看。「這造型不好嗎?抹點髮蠟就行了啊!」

    她勉強保持平靜,克制著漸漸高昂的語調,斗膽勸進:「成先生,我對孩子的髮型沒意見,但是清潔很重要,請提醒孩子保持身體的整潔衛生,制服也該常換洗,學校是團體生活,就算我不介意,別的同學也會對他另眼相看,相信您也不希望他在學校遭到側目吧?」

    男人摩挲著鬍髭,用臂肘撞一下小男生道:「早告訴過你了,念私立學校就這點麻煩,你那些嬌生慣養的同學和他們的勢利眼爸媽沒兩樣,已經知道怎麼以貌取人了。」

    「成先生,」她拍了一下額頭,「請別灌輸孩子似是而非的偏見,就算在公立學校,服裝儀容也不能太草率啊!」

    男人打了個呵欠,甩甩濡濕的濃髮,瞅著她道:「是,以後我會儘量盯著他洗澡,謝謝老師的忠告,我可以走了嗎?」邊看看表。

    在下逐客令了,再多言恐怕適得其反。這個男人表現乖張反常,瞧這一屋子亂象就可窺見他的行事作風,並非陌生人的三言兩語就可以讓這個家改頭換面的,她開始懷疑成凱強的家庭資料根本是繆誤的。

    「還有……最後一件,」也是最難啟齒的一件,她硬著頭皮說道:「這個月的月費學校還沒收到匯款,是不是請您撥空繳費一下。」私立小學除了昂貴的註冊費,還有每個月的月費,她已經接到會計室的三次催告。

    父子倆面面相覷,男人問小男生:「喂,你有錢嗎?」

    小男生兩手一攤,「我的郵局存款只剩一千三佰元,根本不夠。」

    「這就麻煩了……有沒有什麼可靠的親戚可以暫時借一下的?」

    「和別人借錢會被媽媽打。」

    「書快念不下去了還怕被打?」

    「我不知道他們住哪里嘛!」

    她傻眼地看著兩人一問一答。這是在唱雙簧給她聽嗎?她確信自己沒有走錯家訪地址啊,為什麼她感受到嚴重的雞同鴨講呢?

    「咦?有怪味道──」小男生忽然皺皺鼻子,轉著眼珠子問他父親:「你聞到了嗎?」

    男人站了起來,四下張望,努著鼻尖追索一縷縷飄來的焦灼味。她也聞到了,原有的餿味幾乎被壓倒性的焦嗆味驅逐殆盡,她猶疑地問:「有什麼東西煮壞了嗎?」

    「怪了,今天還沒有用過爐子啊!」男人不解。

    小男生冷不防尖叫一聲,指著通向浴室的走道口不斷擴散的詭異灰煙,三人飛快奔至看個究竟,當場呆若木雞。

    大量的濃煙從浴室裡源源冒出,夾雜著橘紅色火苗,馬桶旁的垃圾桶已焚燒至扭曲變形,火勢正蔓延至衛生紙架、木制櫥櫃,櫃子裡頭還疊放著岌岌可危的毛巾,頃刻就要燃燒得一絲不剩了。

    「天啊!這是自燃現象嗎?」男人咋舌。

    「好酷……超神奇的!」小男孩嘖嘖稱奇。

    她抱著雙臂止不住地發抖,兩排牙齒叩叩響,湧現的煙味嗆得她上氣不接下氣,「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會……會這樣……」

    男人拉了她一把,吼道:「還楞在這做什麼?快救火啊!」

    兩大一小手忙腳亂地沖進廚房,搶拿水桶、湯鍋汲水,爭先恐後朝火源澆滅。小男生靈機一動,從後院抱了個髒兮兮的滅火器來,很遺憾過了期,不僅操作失靈,還失手滾落在地上絆倒兩個驚惶的大人;男人忍無可忍,喝令小男生在大門外罰站不准靠近現場。

    數不清跑了多少趟,火勢終於徹底熄滅,雖然災區被局限在洗手間內,但焦黑的地板、壁磚,燒毀的置物櫃簡直慘不忍睹。胡茵茵趴在牆角劇烈地咳嗽,被男人連拖帶拉到前院透氣,屋外聚集了幾位聞風而至的鄰居,小男生正熱烈地向他們解說著──

    「……不知道啊,就突然起火了,好神喔!跟電影一樣……」

    「奇怪,胡老師,妳剛才進洗手間有發現什麼怪怪的地方嗎?」男人被熏黑的一張臉狐疑不已。

    她低下頭,驚魂未定,被濃煙刺激出來的淚水在灰黑的面龐上流成兩條白色小溪,她充滿愧疚地告解:「成先生,我保證,所有的損失我都會賠償給您,請千萬原諒我……」

    *   *   *   *

    對胡茵茵而言,史上最無聊、最令她敬謝不敏的聚會排名,高中同學會當仁不讓拔得頭籌。

    墨非定律一向是她的寫照,越敬而遠之的活動就越會找上她,今天她就是以不得已的理由參加暌違多年的高中同學會,理由是──剛換工作的老友劉琪非常需要舊時人脈推展業務,有胡茵茵作陪,就算交際不成也不至於枯坐冷板凳。

    交換條件則是──聚會的餐費由劉琪負擔。這對近日荷包大失血的她不無吸引力,因捉襟見肘而日漸清瘦的身材很需要攝取一點營養滋補。

    聚會地點選在高中班代家族開設的知名連鎖飯店,菜色的講究無庸置疑,可有一點著實令她不敢苟同──既然是同學會,為何不乾脆免費,皆大歡喜呢?可見成為有錢人的必要條件之一就是錙銖必較,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雖說如此,刻意餓了兩餐的她已經準備好席捲所有的昂貴菜肴,她緊跟著劉琪走入西式自助餐廳。同學會訂下的桌數全都臨靠景觀窗,可以俯瞰城市夜景,不過缺點是取菜遠了點,總要繞一段距離才能到達各種美食區。為了不浪費時間,她一入座,和前後左右的模糊面孔打個不痛不癢的招呼,便自行前往取菜。

    擔任過牛排館服務生的她,兩手擺上四個豐盛的盤子不是難事,只是餐盤一上桌,身邊的劉琪低呼:「妳太誇張了,我哪吃得下這兩盤!」

    她趕蒼蠅似地揮揮手,「都是我要吃的,妳去交換名片吧!」

    放眼望去,認真吃食的人沒幾個,互相穿梭在座位間敬酒的人倒占了多數;不論男女,個個光鮮亮麗,盡展丰姿,說起話來男的中氣十足,職場笑話不斷;女的尾音高揚,不太自然地讚美當年的死對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這一班的組成份子除了她,似乎每個人都鴻運當頭,他們敏銳地在彼此的行頭上掂量對方的斤兩,熱衷遞交名片,而不施脂粉、穿戴像打工族的胡茵茵自動被略過。當然,她的位子剛好在柱子旁,頭又埋在盤子裡,要注意到她其實不太容易。

    不受打擾地飽腹一頓後,她把盤中食物各挪一半偷渡到自備的塑膠袋裡,神不知鬼不覺地包妥安放在背包內,順利地進行了一段時間,右肩忽然吃了重重一記,嚇得她把正要入袋的最後一塊龍蝦肉失手掉落地上。氣急敗壞的她抬頭找尋罪魁禍首,一張明豔的鵝蛋臉忽地湊到她面前,微笑裡漾著香水甜香。

    「胡茵茵啊?怎麼躲在這裡?有這麼餓嗎?」女人的嬌俏驚呼不大不小,所有交談聲有默契地暫停,胡茵茵盯著對方瑩亮的粉唇,盤算著塞進去哪一塊牛排肉較恰當。

    女人名叫秦佳,親熱地挨著她坐下,明眸大眼不客氣地審視她,頗為興致盎然,像在尋找玄妙之處。她鎮定地承受各方眼光,一面在尋找劉琪──這個情報全然錯誤的損友!行前她向劉琪再三確認過秦佳不會出席才答應赴會的。

    「哇!妳越來越不一樣了耶!」秦佳支著螓首,專注的妙目像帶刺玫瑰般扎眼,散發著來者不善的氣味。胡茵茵笑容僵硬,默數了五秒,果然,秦佳語不驚人死不休地開口了:「來,告訴我,妳是參加哪一個塑身機構瘦下來的?除了吃藥,應該還有抽脂吧?真羨慕妳,現在不到四十六公斤吧?別小氣嘛,告訴我,是不是參加魔鬼減重營了啊?實在太神奇了!」

    胡茵茵肯定自己上輩子一定向秦佳借錢不還過,搞不好還害得人家晚景淒涼,這輩子才會不放過自己,隨時隨地等著毀壞她的人生。

    停止秦佳毀壞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先毀壞自己,這一招通常可以大幅降低殺傷力。

    「我?我失戀了啊!」她笑咪咪道。

    「失戀?」秦佳盯緊她,面龐滑過各種心思,她貼近胡茵茵小聲道:「開我玩笑的吧?心比天高的胡茵茵會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呢?據我所知,這幾年妳一直都是一個人呐。別人或許不明白妳,我可是明白的,雖然我們不算交好,但通常最瞭解彼此的,不是戰友,而是敵人。我瞭解妳,就像全世界只有我認得出來高中畢業後少了二十幾公斤的胡茵茵是何等模樣,所以啊,不是傻瓜的我當然也知道,在愛情裡神傷的妳,怎麼會有這種食欲、這種精神呢?」

    兩人對視幾秒鐘,她的臉色由紅轉白再轉紅,努力遏制掐緊對方脖子的衝動,她點頭道:「說的沒錯,全世界也只有我胡茵茵知道妳的刻薄功夫又精進不少了,有一打男朋友提供妳鍛鍊感覺還不錯吧?」視線回到盤子上,叉起一塊草莓蛋糕放進嘴裡,決定把秦佳當作透明人。

    沉寂了半晌,她以為對方走人了,偏頭一看,秦佳還在,迷人的笑靨裡若有所思,眸光卻涼冰冰如利刃。「喂,康宜小學代課老師的工作怎麼樣?有沒有信心做到學期末啊?」

    她渾身一僵,不解道:「妳怎麼知道我在那裡──」

    秦佳聳肩,「總會有熱心同學在搜集每個人的近況啊。提醒妳一下,要認真一點工作喲!康宜的師資要求嚴格,不會隨便讓新手砸他們招牌的,我爸是校董之一,我已經請他要求教務處多關照妳了,妳別讓我漏氣喔!」

    原來最近被校方嚴重關切帶班表現不符合期待的原因其來有自啊!

    她若有所悟地追尋秦佳離去的背影,並不特別感到挫敗。她缺乏嚴謹的個性其實不太適合擔任教職,丟了差不算可惜,只是怎麼想也想不通,秦佳為何揀中她作為冤家?

    連續兩年無暇出席同學會的秦佳,是因為知道她也會出現才臨時變卦的吧?這麼多年了,胡茵茵的外形落差十分大,幾乎沒有引起何任人的注意,唯獨秦佳,一眼便看見她埋伏在角落的身影,她內心到底有多惱恨她呢?記憶裡,高中三年生涯灰澹一片的她根本只有被奚落捉弄的份,沒有一樣可以和天之嬌女的秦佳相抗衡,對方為何老視她為眼中釘?就算彼此磁場相克來個相應不理不是比較符合常情嗎?

    難道是──當年那件意外?

    畫面尚未重組,她奮力甩甩頭,做個深呼吸,一邊催眠自己,她忘記了,什麼都忘記了。

    被這麼一攪和,口中的甜味轉為苦澀,她提起腳邊的背包,傳了通簡訊給正發揮業務本色的劉琪道別,決心打道回府。才推開椅子,一隻大掌按住了她的肩,愉悅的笑聲傳來:「要走了?本飯店的菜色怎麼樣?這裡只有妳最認真品嘗,給點意見吧!」

    她抬眉一瞧,是剛才被簇擁著高談闊論的其中一位男性,身量比其他人高大,穿著低調卻講究,五官是討女人歡心的那一類,她在記憶庫搜尋半天,竟找不到和他相符的姓名。

    見她表情一片茫然,他笑,「很遺憾啊,竟被妳忘記了,我是高三的班代林啟聖啊!」

    「啊!想起來了。抱歉,我記憶力一向不好,請勿見怪。」

    大三那年,林啟聖參加過一次高中同學會,他的模樣比起當年是成熟了許多,也許是長得太到位、太順理成章,沒有一點突兀之處,她反倒記不住他的長相。

    不管林啟聖是何方神聖,千萬不要心血來潮和她話當年,吃興已經索然無味的她,一點也沒有留下來的欲望。

    「妳還是和以前一樣,對妳不在意的人永遠不會多看一眼。想想看,我們都快二十七了,能不變的很少了,妳真是另類。」他將一張空椅子倒轉過來坐下,兩手伏在椅背上觀看她。

    他描述的對像是她嗎?她從未和他有過交集吧?

    「你誤會了,我有輕微近視,沒看見你們請多包涵。」她扯開嘴角笑得僵硬。「菜很好吃,意見不敢當,光顧著說話不吃東西太可惜了,反正這麼貴的飯錢都交了對吧。」

    他楞了一下,她這才想起這裡是他的地盤,為了掩飾尷尬,很誇張地舉手看看表,「真的很想和你聊下去,不過我得趕回家,已經說好的,定不行,再見呐!」

    趁沒有更多人對她產生興趣前溜之大吉。她對自己發誓,明年的同學會絕不會有她!

    「我送妳到停車場吧!」他起身跟著她,一派環境長期陶養出來的周到。

    「不必了,我搭捷運,很快的,謝謝你。」她忙婉拒,怕多說多牽纏,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一到餐廳外的回廊,呵了口長氣,真有說不出的輕鬆。今天運氣不算好,幸而背包滿載而歸,這點收穫倒是抵得掉一切不愉快。

    有人越過她進了電梯,搶先按著敞開鍵等候她;她定睛一看,「咦」了聲,站住不動。

    「茵茵,送妳一程吧!不是趕時間嗎?老同學不必太拒人於千里之外吧?車上還可以再聊一會。」林啟聖大方地笑著。

    這人有什麼不對勁?她哪一點可以讓一個從高中時代就自命不凡的男人獻殷勤了?當年的胡茵茵當他的活動道具都不夠格吧?

    電梯往下滑動,她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他的詢問,一面苦思擺脫他的藉口,出了電梯,勉為其難上了那輛她叫不出名堂的銀灰色敞篷跑車,客氣地說了地址。這趟乘坐經驗雖然難得,心裡還是直犯嘀咕,她極不習慣和關係生疏的人單獨相處。

    像要展示他嫺熟的駕駛技巧和跑車性能,車子一轉到四線道大馬路上,他隨即加足油門,短距離內車身奔騰起來,風馳電掣中,根本聽不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倒退的街景像電影鏡頭,飛梭如夢,一路上她的頭髮狂亂似女巫,兩手緊緊拽住安全帶不敢吭聲,怕一顆心跳出喉嚨。

    果然,這傢伙和秦佳是同一掛的,全憑當下心情,想怎樣就怎樣,完全不管他人死活!

    不出十五分鐘,車子瀟灑漂亮地滑停在那棟紅瓦白牆的小洋房前,林啟聖輕鬆地下了車,繞到她這一側,替她開了門,滿臉春風得意,剪得服貼的髮型蓬鬆微亂,增添幾許帥氣,簡直是洗髮精廣告的最佳人選。

    「妳家看起來還不錯!」他四處望一回,下了評論。

    胡茵茵拂開滿面亂髮,解開安全帶,兩腳踏在地上恍似騰雲駕霧,為了阻止自己不停打哆嗦,她伸進背包掏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碩果僅存壓扁的涼煙,發顫的手試了幾次才點燃打火機,狠命吸了一大口壓驚。

    「啊?看不出來,妳抽煙啊?我以為妳是乖寶寶咧!」

    話一出她隨即嗆岔了氣,扶著車門咳了好幾下。

    「謝了!有緣再會。」她敷衍地揮了下手,內心十分慶幸和林啟聖這班人向來沒什麼瓜葛,這傢伙害人不淺,讓她破了戒。

    「等一等!」他拉住她的手,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枝筆在她的掌心寫下一串號碼,「有空一塊喝杯咖啡吧!」不等她反應,他敏捷地跳進駕駛座,以令人目瞪口呆的極速倒車離開。

    喝咖啡?他真以為自己魅力無邊到任何女人都會追不及待送上門吧。

    她邊按門鈴、邊使勁搓掉掌心的筆墨,門開了,附上一聲響亮的稱謂:「老師,妳來啦!咦,妳又抽煙──」

    她快速捂住小男生的嘴,小聲警告:「閉嘴!是不是不想吃晚飯啦?」

    小男生搖搖頭。

    「這才乖!老師只抽了兩口,現在就把煙丟了,千萬別告訴爸爸。」

    她捏熄煙,細心地用面紙包好放進口袋,從背包摸索出一袋東西塞進小男生手裡。「喏,拿去!」

    「耶!」小男生歡跳起來,邊跑邊叫:「雞腿、雞腿、雞腿……」

    她跟著咧嘴笑起來,順手把其餘戰利品擺在餐桌上。真好,待會把這些菜肴裝盤一字排開,晚餐就解決了。

    她從廚房拿出碗盤,一一將菜肴倒上,香氣瞬間四溢。

    「咦?哪來這些菜?妳發財啦?」

    乍然冒出的渾厚男嗓把她嚇了一跳,她回過頭,成家男主人邊扣著襯衫扣子,邊往桌面張望,準備出門的模樣。但現在是晚上八點鐘,而他的孩子即將孤伶伶被扔在家中,這種生活習慣是不是不太妥當?

    「妳今天遲到了。」他指指腕上的表,「所以害我也遲到了。」

    「噢……呃──」該不該說?說了算不算多管閒事呢?但是今晚站在這裡準備別人的晚餐不就是多管閒事的結果?左思右量間,男人伸出五隻手指頭在她面前搖晃了一下,「哈囉,還在嗎?」

    她趕緊收神道:「呃──下次不會了。」

    「當心點,湯快滿出來了。」男人好像對她的反應能力懷著質疑,瞄了她好幾眼。那滿腮鬍渣實在礙眼。他渾身散發沐浴後的皂香,懂得清潔自己為何不順便把鬍子給刮除呢?

    「您──要出門啊?」還是禁不住問了,有些人的作為實在很難令人袖手旁觀。

    「唔。」男人伸手抓了片熏蛙魚放進嘴裡。

    「已經晚了,小孩一個人在家不大好吧?而且他還沒洗澡──」

    「妳在這裡不是嗎?妳也是大人啊!」答得十分理所當然,並且言行一致,抓起一隻頗有份量的黑色提包後匆匆越過客廳,在玄關穿上球鞋,帶上門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

    她楞在桌邊。這個男人把一個家和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留給一個只見了兩次面的女人?她和他還不算熟吧?雖然這個家和掩埋場沒什麼兩樣,總也挖掘得出幾樣值錢的東西吧?他真不擔心她捲走他的家當?

    「算了,誰叫我燒了你的浴室?就當作你看得起我吧!」她暗自咕噥。

    小男生吃完了雞腿,爬上桌繼續進攻已布上的菜,她歪著頭問:

    「成凱強,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成凱強嚼著滿口菜含糊回應,「老師不能回去喔,爸爸要加班。」

    「誰說的?」

    「爸爸啊!爸爸說從今天開始,老師要負責我的晚餐和功課,直到老師把浴室的修繕費抵銷為止。爸爸說,老師想躲債也不行,他可以到學校找校長……」

    「你們──」這一對臭氣相投的父子!

    她是理虧在先,但不表示活該被予取予求!對了,條文,白紙黑字的條文應該要確立好,否則,未來她將深陷在這個掩埋場裡沒完沒了。

    想到這裡,她無端焦慮起來,一隻手不知不覺往背包裡搜尋著。

    小男生從一盤炸明蝦中抬起頭來,滿嘴圓鼓鼓,一說話蝦殼便亂噴:

    「老師想抽煙嗎?爸爸說,老師如果一直抽煙,很快就會變小老太婆,擦再多保養品都沒用……」

    慢動作把手縮回來,她瞪著小男生:「誰說要抽煙了?我拿口香糖可不可以啊?」

    和被剝奪的自由相較,開口借錢的後遺症會不會輕微多了?她默默盤算著──該如何才能儘快回歸雲淡風輕、沒有負累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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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27: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嚴格來說,她的忍耐力算是好的,能平安度過高中三年非人歲月,不單需要過人的耐力,還要有近似植物式的麻木和放空,因此一旦有選擇的自由後,她就很少勉強自己順從民意,儘量過著簡單又不麻煩的生活。偶爾有勉強的感覺,通常都是發生在職場的鬥爭上,需要錢的時候就儘量忍耐現狀,活得下去就一走了之,總之以不勉強自己、不麻煩別人為最高行事原則。在她看來,像劉琪一樣變成工作狂,或像秦佳一樣努力成為迷人的名媛,都是非常累人的事。

    此時此刻,她坐在昂貴的英式古典餐桌旁,看著長期以便當或速食裹腹的小男生。狼吞虎嚥吃著她買來的牛肉麵。她的嗅覺和視覺不斷努力地和屋子裡的亂象相抗衡,就算轉移視線不去看被雜物掩埋的客廳,鼻子卻不能避免被廚房漫溢出的腐餿味刺激,連忍耐或放空也無法抵擋兩者的衝擊,恐怕要精神出竅才躲得過身心的虐待,這一家人是怎麼過日子的?

    「媽媽出差什麼時候回來?」她忍不住捏住鼻翼間。一個家少了女主人後實在走樣得太厲害了,她相信要求完美的服裝設計師絕不會容忍美侖美奐的家破壞至斯。

    「不知道。」回答得很乾脆。

    「爸爸呢?」火災事件後,她見到鬍子兄的次數屈指可數。

    「上班啊!」

    晚上八點了還不下班?這孩子真是名副其實像農場裡的牛羊被放養著。

    她平時不是那麼急公好義,但看到只生不養的父母也不禁生氣,尤其是把孩子養在豬圈的那一種家庭。

    她無奈地歎口氣,托著下巴思考。

    未來,她有一段時間得耗在這裡,雖然根據她和鬍子兄共同擬定的「災後賠償條款」──她一時付不出的那筆昂貴修繕費,除了這個月暫替成家代付孩子的月費外,其餘允許她以家教時數抵償,順帶負責孩子的晚餐和睡前洗浴監督工作,並不包含清潔打掃的部分。

    但認真算起來,這個房子是她的工作環境,環境不良很難讓工作效率提高,冀望鬍子兄把掩埋場變黃金屋的機會十分渺茫,單看這孩子一頭一臉的邋遢相就知道了。

    「算了,算我倒楣!」她又歎了一口氣。

    廚房最重要,整理廚房是當務之急。她踏進原本應該很美麗的廚房,稍微探勘了一下櫥櫃、冰箱、水槽,幾秒的判斷,非常果決地將所有過期食物和果菜、紙盒瓶罐,分類丟進大垃圾袋,捆好放在前院,再捋起袖子清洗堆積如山的碗盤。感謝西餐廳的打工經驗,這些工作還不算棘手。

    接著是洗刷地板和沾了油垢的牆面,這項倒是費了點力氣,她刷得雙手紅腫發酸,直到確信聞不到任何異味才暫且告一段落。

    目標轉移到客廳,她指示吃飽後活力充沛的小男生找幾個大箱子來,將散佈在地板上、沙發上的書籍、玩具,分門別類堆進箱子,整齊排放在儲藏室。這一樣好解決,衣物呢?總不能聚成一堆了事。

    「成凱強,把家裡要換洗的衣服全拿出來!」乾脆全丟進洗衣機洗了,省得傷腦筋。明天是週三,小男生不必穿制服,曬不乾也沒關係。

    「對了,那只肥貓呢?」也得抓來刷洗一番。

    「不知道,它高興就回家,不高興就都不回來。」

    「啊?」

    就這樣,小男生寫功課,她拖地板、晾衣服,十點半,看著孩子洗完澡上床,她已經累得腰直不起來。她僵直著背脊癱坐在沙發上,腳底板下,重見天日的石英磚地板閃閃發亮,每樣傢俱都回到了正確的位置不再灰頭土臉,英式鄉村的風味終於露出曙光,真不能說不感動啊!

    不過,能維持多久呢?這一家子,連平時散漫的她都不禁要甘拜下風啊!

    *   *   *   *

    她是被一團陌生的熱氣和粗魯的推揉弄醒的,兩眼虛弱地撐開,一張蔓生鬍子的臉映入眼簾,她嚇得滾下沙發,跌在織花地毯上。

    「喂!」鬍子兄扶起狼狽的她,不是很高興的模樣。「妳好像一坐上這張沙發就會睡著,十二點半了,還不回家?」

    「成先生,你回來了。」她揉揉發痛的臀部,有點暈頭轉向,不忘向他抱怨:「麻煩您以後早點回來,我不能太晚回去。還有,老是把孩子一個人丟在家不太好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總不能把他帶去工作吧?」

    他的鬍子似乎更長了,濃眉下的深目極為疲憊,襯衫和長褲沾滿了灰泥,他看起來像是從野外紮營剛回來的登山客,服飾公司的負責人有必要把自己搞得這麼鞠躬盡瘁嗎?

    「請考慮找個保姆吧,如果凱強媽媽常不在的話。」

    「這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了。」

    「……」這是什麼答案?

    鬍子兄掃了眼丕變的環境,面無表情道:「是妳打掃的?」

    「對!」這不是多此一問,有哪個好事之徒是這麼好心的?「不必說謝謝,是我受不了才動手的,孩子的成長環境得保持乾淨。」

    「多事!」他嘟嘍,「家裡搞得這麼正點,萬一讓小偷跑進來怎麼辦?」

    *   *   *   *

    她怎麼猜都猜不到他反應的會是這句話。原來把一個好好的家弄成掩埋場只是避免小偷覬覦的偽裝術?

    「成先生,」她得非常努力才能不把他當成一頭熊。「能不能儘量用正常的方法維護居家安全,比方說安裝保全設施之類的,不是很好嗎?」

    「以前是裝過,撤銷了。」他漫不在乎地看向她,「對了,我的褲子呢?剛才找了半天,衣櫃裡一條也不剩。」

    「褲子?」她不記得同意過負責他的內務這項條文。「什麼褲子?」

    「內褲。」他懊惱地解釋,「一、二、三、四、五、六、七,總共七件,一天換一件,我算好好的,今天第七天,應該還有一件,為什麼新的舊的全都不見了?」

    「嗄?」她匆匆跑到後院張望,對著曬衣架默數了一下,回來時臉上掛著抱歉的表情,「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樣,凱強把髒衣服全都扔進洗衣機,我就全都給洗了,都晾在後院……」

    「妳──」他雙手擦腰,忿忿抹了把臉道:「我一身是汗想好好洗個澡,難道還得穿回髒衣服?」

    「您──平常不是習慣了嗎?」這絕不是在調侃他,住在垃圾堆的人還在乎有沒有乾淨衣服換穿嗎?「不然……就裸睡一晚也沒人知道啊!」

    他翻翻白眼,拱手道:「謝謝高見!」撇下她轉身就走,在房門前忽又止步,折回她跟前,嘿嘿一笑,雪白的牙齒在鬍髭問很炫眼。「不好意思,本人不像貴為老師的妳有裸睡的習慣,今天的錯誤既然是妳造成的,麻煩妳做個補償,請到巷口便利商店買件免洗褲回來,我洗完澡出來一定要在床上看到,這叫亡羊補羊,猶未晚矣,妳平時也這樣教學生的吧?慢走!」

    她傻眼片刻,才確定這頭熊不是說著玩的,他還掏了張佰元鈔票丟在茶几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操勞了一晚不但得不到任何精神獎勵,還得在半夜頭昏眼花走進超商買一件男性內褲?

    她其實不介意為男人買內褲,重點在後續效應──只要她毫無異議地做了這件事,她的身份立刻晉升為老媽子,未來就會有忙不完的瑣事臨頭,這可離她的初衷越來越遠了。

    事不宜遲,她勉為其難踏進他的臥房,附設的浴室傳出嘩啦啦的蓮蓬頭灑水聲,她舉起拳頭敲打浴室玻璃門,「喂!我決定──」她陡然噤聲,慌忙轉過頭──還未起霧的上半部玻璃門,男性背面全裸的春光一覽無遺!

    「又有何指教?」他在裡頭不耐煩地喊。

    「尺……尺寸……你剛剛忘了說尺寸!」拳頭猛敲自己腦門。

    玻璃門推開一個口,他探出濕答答的半顆頭,疑惑道:「尺寸?妳上次不是看過了嗎?還問!」砰一聲門又關上。

    該死!她捧著脖子,等待血氣退潮。這一次疹子應該不會發作太久,對!跑步,跑步可以讓血液集中在下肢──她快速奔出屋子,在巷子裡迎風慢跑,三步並兩步到了便利商店,她沖進去,在日用品區流覽一遍,隨手拿了件目標物就到櫃檯付帳。

    「小姐,妳拿的SIZE是XL的喔,確定厚?」店員瞄了瞄她細瘦的腰圍。

    「對,確定!」確定自己選擇了女用大號免洗褲。

    真可惜,她看不到他發火的表情了,她在店門外捧著小腹大笑起來。

    *   *   *   *

    喝了兩次績杯咖啡,依然見不到約見的人影。

    下班時刻,來來往往的人十分多,漢堡速食店幾乎座無虛席,她選了室外的露天座位,百無聊賴地觀賞眾生相,看見人手一根煙,習慣性摸索臀後口袋,想起剛下過的決心,用力啃了一下拇指頭。

    總是這樣,一緊張或愁悶,煙癮就犯,知道不是好習慣,用了許多方法,不幸每一次都功虧一簣。她在戒煙上的壓力不算大,獨居的她生活上沒有人會就這點嘮叨,除了近期因煙闖禍。她仔細思量過,太過依賴一樣東西絕非妙事,依賴的習慣一旦建立,要打破可就難了。

    以她過往不算高的幸運指數評量,萬一旅行時墜機在海上,不幸飄流到荒島;或被歹徒劫持,關在無人知曉的密室,少了煙不就慘上加慘?

    「對不起、對不起,塞車得太厲害了,找停車位又花了我半個鐘頭,我看以後應該和妳一樣搭捷運才對。」劉琪一坐下,忙不迭解釋遲到理由,一絲不苟的粉妝依然亮麗,別致的套裝緊緊裹住減重成功的身段上。胡茵茵很羨慕劉琪追求目標的生氣勃勃,她對事業的野心不到劉琪的三分之一。

    「不要緊,慢慢來,反正我不趕時間。」忙中偷閒的一晚啊!

    今天不是成家的家教日,一星期三天是鬍子兄決定的,她樂得不用和他打交道。這陣子身上死掉許多細胞,全是他的傑作,撇開他不談,和成凱強那孩子相處久了,很難不牽掛。那孩子最近感冒不輕,她留了紙條給鬍子兄,不知道這個粗心的爸爸懂不懂得帶孩子復診?

    「妳還好吧?工作有沒有問題?」劉琪關心地問。

    「這星期五學期結束就是最後一天了。」她坦言道,「無所謂,我已經習慣了。」和秦佳鬥法並不好玩,她好手好腳,有的是去處。

    「這樣啊……」劉琪惋歎,「妳不試試爭取看看?」

    「沒必要,我不適合他們的文化……」她本來想鄭重解釋緣由,但想想說再多也敵不過一個事實──她習慣放棄,放棄這個動作很簡單,汲汲營營卻得鎮日武裝自己,她不擅於爭取,爭取的結果不儘然等於快樂,劉琪不會同意這一點,所以她舒展笑容,「不提這個,我有事想請妳幫忙,妳能不能暫時借我一筆錢,對妳來說應該不算多,大概只要十五萬……」

    「錢呐──」劉琪遲疑了一下,從公事包拿出一疊檔,擺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今天見面就是想和妳談錢的事,妳看一看。」

    一時弄不清楚劉琪在賣什麼關子,她不疑有他拿起檔一張張流覽,不用多久,她便面露歉意,婉拒和那些密密麻麻的專有名詞交心。

    「拜託,妳知道我不懂的,況且我現在哪有閒錢搞這些投資──」

    「不懂沒關係,我懂就好,妳負責簽名就行了。」

    「簽──」她忽然頓住,再度拿起檔,這一次她用心了些,略過年獲利圖表、拗口的條文說明,直接翻閱最後一頁左下角用鉛筆圈注的客戶簽名處,慢慢有了初步瞭解。這份瞭解讓她笑容消失,陷入了沉默。

    「妳仔細看一看,順便簽個名。這是我替妳做的財務投資規劃,三分之一在退休保險上,三分之一分配在全球基金上,剩下那三分之一──

    「等等!我哪來的錢?」收斂了斜倚的姿勢,她按住劉琪的手。

    劉琪耐性地說明,「妳知道的啊,妳爸一直想為妳盡點心力,也不過是三佰萬,何必──」

    「三佰萬?妳去找駱振華了?妳找客戶找昏頭了,竟然找上他!」不知該用哪種語氣指責好友,她一臉啼笑皆非。

    「他是妳父親,況且不是我找上他,是他找上我,他是我新老闆的老客戶。這是他主動要求替妳做的投資規劃,數目和妳其他兄姐的身價相比是微不足道,也算是他的一份心意。他說妳高中畢業後就不再向他要一分錢,大學畢業後工作也不是很順利──」

    「不要說,」她伸手掩住劉琪的嘴,「拜託不要再說!我和他沒關係,妳一直都知道,我是獨生女,從來就沒有其他兄姐,我姓胡,不姓駱,妳明白了嗎?」

    她低下頭,喝了兩口冷卻的咖啡,一陣尷尬終於讓劉琪敗下陣來,桌上的文件又收回公事包。

    「好吧,不談這個,」劉琪另啟話題,她清楚胡茵茵的底線。「那我們──談談林啟聖吧!」

    「談那傢伙做什麼?」胡茵茵恢復憊懶的姿態,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

    「妳別老是提到男人就興致缺缺的樣子。不是我愛念妳,從大學妳奇跡似的瘦下來以後,也不見妳脫胎換骨,老是T恤、牛仔褲打發自己,好好清秀一個女生怎麼可能不被男人看上眼?不,不是妳的外型,妳知不知道妳的問題出在哪里?」

    「……」

  「妳的表情。妳不是心不在焉,就是一副我很忙,沒事請趁早滾蛋的樣子,哪個男人會心動啊!」

    她短歎一聲,「那和林啟聖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那傢伙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竟然在爭奇鬥豔的同學會中注意到妳,向我打聽妳的電話,妳說他是不是吃葷吃膩了開始吃素了?」

    劉琪認真地和她討論。

    她閉眼沉思了三秒,疲倦不已。「呐,從現在這一秒開始,林啟聖的話題已經結束,就這樣。咦?那不是──」

    她兩眼驀地一亮,伸長脖子,注視速食店門口進出的身影,並且霍地推開椅子,快步跟過去。

    「茵茵,妳幹嘛?」劉琪在背後喊。

    胡茵茵高舉右手,朝拿著一杯外帶咖啡專注在走路的男人招手,「成先生,成先生──」

    男人應聲停步,轉向她呼喊的方向,有些愕然。「是妳?」

    她猛然點頭,「是我。」要不是那刮不完的鬍子和高挺的鼻樑,眼前身著米白襯衫、黑色西裝長褲,打了黑色斜紋領帶的成士均扮相令人驚異,他人模人樣地在傍晚的街頭單獨出現,孩子勢必被留置在家裡。

    「成先生,您看見我留的紙條了嗎?」她劈頭便問。

    「什麼紙條?」一臉莫名其妙。

    果然!她換個方式問:「那聯絡簿呢?凱強的聯絡簿呢?您看了嗎?」

    「不都是妳在看嗎?」完全沒有不好意思地反問。

    如果不是顧忌自己為人師表的身份,她真想往這個人腦袋狠狠敲一下!

    她鎮定地微笑,「成先生,我是他的導師,聯絡簿是我和家長交流的管道,您不看是無法瞭解他的在校情況的。況且我不是每天到府上服務啊!」

    「噢。」他搓搓臉,又出現了不耐煩的表情。「那妳的紙條寫些什麼?」

    她吸口氣,沉聲道:「他感冒了,在咳嗽,沒發現嗎?我替他拿了三天藥,昨晚應該吃完了,今天得再復診啊!」

    「嗯?有嗎?早上上學前他和我打招呼時還好好的啊!」

    他到底算不算是個父親?她盡力忍耐道:「嚴重時再看醫生就麻煩了。他如果請病假在家您不是更頭痛?」

    他衡量了一下她的話,看看她身後的劉琪,又看看錶。「妳今晚很忙嗎?」

    「……」她瞪著他,猜測他又會有什麼出人意表的下文。

    「如果妳不是很忙,麻煩妳帶他去看一下醫生,我晚上很忙,走不開。」

    「你──」

    「反正妳不是和男朋友約會,提前離開無所謂吧?」

    這一刻,胡茵茵確定如果他不是一頭熊,那麼她就是熊,兩種無法溝通的異類在辛苦地對談。為了冀盼對方能聽懂一點點,她清晰地捲舌咬字:「成先生,請注意,這不是我今晚約會與否的問題,是您的責任問題,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上孩子的身體重要,你──」

    他冷不防勾住她的肩,把她帶開人群一段距離後,鄭重其事說道:

    「胡老師,別忘了妳是縱火嫌疑犯,尚是戴罪之身,為受害家屬盡一點力並不為過吧?我不想辦法上班賺錢怎麼籌得出那筆修繕費?妳以為錢會憑空掉下來嗎?咱們各自努力吧!嗯?」他有力地握了握她的手,還鼓勵地拍拍她的手背,彷彿已將責任交接完畢,放心大膽地走開。

    她不可置信地掩住嘴,這是她沒有遇過的人種,不夠強硬的她只有節節敗退的份。歸根究柢,還是她多管閒事惹出來的麻煩,她必須徹底自我檢討。

    「那男人是誰?好像在哪兒見過。」劉琪湊上前好奇問道。

    「……學生家長。」

    「家長?怎麼妳和他說話像情侶在吵架?」

    「我最近是有點背,但不至於那麼倒楣吧。」她回座位拿起背袋。

    「看起來很年輕啊!挺有型的。叫什麼名字?做哪一行的?」

    「夠了劉琪,」她板起臉。「人家是一個孩子的爸了!」

    劉琪皺皺鼻子。「問問有什麼關係。啊?妳要走啦?不是要一塊吃晚飯?」

    「不了,改天吧,我還有事。」瞬間變得有氣無力。

    一個單身女人,在暖風送爽的夏夜裡帶著別人的孩子上醫院看病,這是她的運氣吧!

    *   *   *   *

    只剩最後一項了,那盆案頭的仙人掌,莖葉肥碩、花朵豔麗,她養得很成功,捨不得拋下,但裝滿了私人物品的紙箱實在喬不出個好位置安放它,她琢磨了半天,決定把箱子裡的東西一一取出,重新排放,務必將寶貝仙人掌毫髮未傷地攜回家。

    辦公室門口有顆小腦袋在探頭探腦,觀察老師們的動靜,她抿嘴笑,「什麼事啊?進來!王苡莉。」她不準備在班上釋出離職的消息,孩子們應該不會為此事詢問她。

    「老師,快來,成凱強怪怪的。」副班長王苡莉牽住她的手轉身就往回跑。

    「哪兒怪啦?」她忙追問,不良的感覺臨頭。

    成凱強咳嗽了好幾天,體溫始終處在三十八度左右,吃了三天藥病情不見多大進展,食欲大幅減退,每晚特意變換菜色也勾不起他的興趣,活潑的身影不再到處跳動,安靜乖順得怪異。明知這種情況孩子應該待在家中休養,但想到白天讓生病的孩子一個人在家無人聞問,她放不下心,仍堅持最後一天結業式讓小男生照常上學,她好就近觀察。

    「他剛剛同樂會時一直在睡覺,體育老師叫他他也不理,老師說請班導處理,聯絡凱強的爸爸媽媽……」王苡莉有條不紊的報告,她無心聽完,加快腳步奔進教室。

    第三排偏左的座位,一群學生交頭接耳地聚攏,她撥開他們,看見帶活動的體育老師蹲在趴在桌面的小男生身旁,不斷喚著:「……成凱強,成凱強,聽見了嗎?」

    她在一旁跟著蹲下,撫摸小男生額頭,溫度依然居高不下,整張臉晦暗蒼白,她拍拍他的頰,在他耳邊輕喊:「凱強,是胡老師,醒一醒──」

    緊合的眼睫居然睜瞬了,大眼幽幽地看著她,水汪汪得異常,眼白微微泛紅,沒有血色的唇蠕動了片刻才出聲,嗓音細弱如蚊,「老師……帶我回家……我想睡覺……」

    她當機立斷,把小男生攔腰抱起,對體育老師道:「這孩子有問題,得送醫院,請代我上完最後一堂課。」

    她頭也不回沖出門,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能抱著近三十公斤的重負奔赴學校大門口,攔了輛計程車。

    小男生在她懷裡蠕動,艱困地咳了兩聲,她趁機問:「凱強,告訴我爸爸的手機號碼,要能打得通喔,快告訴我!」

    她將耳朵貼近小男生的唇,用心捕捉那微弱的號碼,一手立刻輸入手機,憂心忡忡地按下撥出鍵。

    *   *   *   *

    男人垮著肩、疲憊不已出現在胡茵茵面前的時候,獨自在病房外發呆的她表情十分陰惻,飽含怒意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兩小時三十五分鐘,公司離這裡很遠嗎?」詰問的口吻不再客氣,秒針每轉一圈,她的火氣就熾燒得愈旺,累積到這一刻,差不多可以將冷水煮沸了。平時難得對日常事物有高昂情緒的她,一和他交鋒便開始暴躁不堪。

    他無奈地攤攤手,兩隻白襯衫長袖捋到手肘,領帶歪了一邊,全身散發著戰鬥一天後的困乏氣息。「我已經儘量趕來了,還推掉了一個會議,這會議很重要──」

    「他得了肺炎。」她冷冷地打斷他。

    「肺炎?」他歪歪頭,「不會吧?現在天氣也暖了,沒道理啊!」

    她絲毫無力把病毒型肺炎的成因逐一說明,擔心男人有失常理的回答導致她行為失控,她扭頭領著他走向護理站,「醫師請你填資料,這家醫院沒有凱強的病歷。」

    護士將表格遞給他,叮嚀道:「成先生,請填詳細一點。」

    他仍是一臉困惑,猶豫地看著病患資料表,填了姓名住址電話欄後,就咬著筆桿苦思,底下一列空格均為空白。

    「在想什麼?」她探頭過去,血型、出生地、身份證字型大小、過去的病史、過敏藥物,全都沒有回答或勾選,她忍不住冷言譏諷:「不會都不知道吧?」

    「我是不知道啊!」他苦惱地看著她,悄聲在她耳邊問:「妳知道嗎?」

    她吃驚得合不攏嘴,情願以為他在鬧著玩,但這種時候還有心思鬧著玩的父親是不是不太正常?

    「血型呢?出生地呢?總該知道吧?」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試探。

    「我應該要知道嗎?」不很高興地反唇。

    她撐著額頭,閉眼順氣,強迫自己把所有忍耐的招術搬出來在腦袋裡溜轉一遍,很不幸地,沒有一項管用,這個男人硬生生踩到了她的地雷,她還能事不干己作壁上觀嗎?

    她陰沉沉地抬起頭,在一群護士瞠目結舌的注視下,揪住他的領帶,把他連拉帶扯地拽到轉角無人的走廊,使力一推按壓住他的胸口。

    她的動作幾近粗蠻,令他詫異得忘了反抗,任憑她目露凶光朝他低咆:

    「就是有你這種男人,只管生不管養,才會製造一堆社會問題!既然那麼不想負責任幹嘛生下他受罪?瞧你這德性哪一點像他爸爸了?連血型都不知道?成天把他放到垃圾堆像老鼠一樣自生自滅,老婆勒?也不快點找回來善後,我警告你,成凱強要出了什麼差錯,我就告你虐待兒童,讓你在公司沒臉見人!聽清楚了沒?」

    他錯愕極了,伸手揩去臉上的唾沫,表情極為詭怪,可惜其中並無羞慚的成分,反倒像是聽到一串神奇的拉丁文無法解讀而充滿迷惑。

    胡茵茵脹紅的臉和他相距不到一掌寬,眼裡因激動而濕潤泛光,急促的呼吸熱氣噴在他喉頭,明顯地怒氣衝天,他非常懷疑如果自己再度發言失當,這個女人恐怕不會輕易饒恕他。

    他謹慎地開口:「胡老師,請妳務必冷靜,身為作育英才的老師,不會想在這裡上演全武行吧?」

    她嘿笑兩聲:「你運氣不好,我剛好離職了,想告狀請便。」

    「唔?」他看著她堅決的臉,確信她並非信口開河,想了想,乾脆先認錯,「我承認,我的確不像個爸爸,不過──這也不能怪我啊,我本來就不是他爸爸啊!」

    「你──」罵詞梗在喉嚨,硬生生轉了個彎,「在說什麼鬼話?」

    「胡老師,我什麼時候告訴過妳我是小鬼的爸爸了?」

    她陡然鬆開他的領帶,耳根瞬間熱烘烘,停了一會,接著惱羞成怒斥道:「你還有心情要寶,你們這一家不可理喻的──」靈光一閃,聲音又大了起來,「你騙人!他都在我面前叫你爸爸,我每次叫你成先生,你從沒糾正過啊!」

    「那小子叫著好玩的,我不清楚他是怎麼跟妳說的,我是姓陳沒錯,耳東陳。」他從身上掏出皮夾,取出身份證,「麻煩看仔細,可別說是我偽造的。」

    她湊上眼,定睛一看,證件正面有個年輕男子的大頭照,五官英挺,刮了鬍子,蓄著三分短髮,面龐清清爽爽,乍看判若兩人,醒目的眉眼和鼻樑分明又是眼前的他,左側的姓名欄明明白白寫著──「陳紹凡」,翻過背面,配偶欄呈現空白,再轉回正面,出生日期是……「你今年才二十七?」她低呼。

    「是,妳認為我高中時有可能造孽生下一個孩子把他養到現在嗎?」

    他取回照片,放進皮夾,很高興將了這憤慨的女人一軍。

    「我以為妳知道得一清二楚,原來不過是個迷糊蛋,難怪飯碗也不保,早該知道妳……」

    「陳──紹──凡,你到底是成凱強的誰?」

    他的喉頭再度被高提的領帶束緊。他不得不承認,今天真是動輒得咎的一天,就算自己背上一首唐詩,這個老早看他不順眼的女人也有理由把他的骨頭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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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醫院附設的餐飲部看起來有模有樣,似小一號的百貨公司地下美食街,嘗起來卻差強人意,不愧是提供給病患家屬的食物,大概料想愁眉不展的家屬很難在此敞開胸懷,品嘗美食,不會有顧客發神經向醫院投訴,未來料理的水準恐怕只有每況愈下的份。

    她嘗了一口臘肉,就做了以上斷定,立刻擱筷不用:對座的男人卻在十分鐘之內將大碗公裡的牛肉麵橫掃一空,吃完後視線落在她那碗幾乎沒動過的燒臘飯上,直截了當問她:「吃不完我幫妳,不要浪費。」

    「隨便。」她認真地啃著手指頭,遏制著體內不斷擴散的煙癮。

    到底是年輕,食量似無底洞,但看著陳紹凡把餐盤上的飯菜吃乾舔淨,還是暗暗吃了一驚。

    「吃完啦?有力氣說話了吧?」得知他和成凱強並無親子關係後,她對陳紹凡再也不用尊稱式,語調也輕率多了。

    「我餓了兩餐,請慈悲一點。」他把剩餘的湯毫不浪費地灌進肚子裡,滿足地往椅背一靠,瞥見她的表情,搓搓後頸道:「幹嘛老用那種眼光看我?妳一通電話我不就來了嗎?我沒得過肺炎,哪知道是怎麼回事啊!」

    她沒說話,食客越來越多,干擾心情的音量越來越大,她抬抬下巴對他道:「到外面來。」

    他無所謂地跟在她身後,心裡直納悶:這女人真是善變,今天還沒見過她的好臉色,不時以譴責的目光打量他,難道她以前節制有禮的樣子是擺給正牌成士均看的?

    「說!你到底是誰?」兩人一到餐廳外的走廊,她狠狠推了他一把,有如女警問案。

    他啼笑皆非地回答:「我是成太太請的家教,小鬼沒告訴妳嗎?」

    「家──教?要不要說是管家啊?」像個鵲巢鳩佔的嫌疑犯還比較合理。懸疑電影看多了,想像力自動延伸,她對這個男人始終沒有好感。

    「胡小姐,騙了妳我有什麼好處?」他無奈地聳肩。

    「你說勒?」

    他懊惱地抹把臉。「真的嘛!其實說是陪讀比較恰當,這麼說妳一定不相信,不過這就是事實。我退役後,白天在建築師事務所上班,晚上還兼差,一年前找到這個工作,用家教換免費食宿,剛開始也覺得奇怪,成太太對外開出的家教條件不太合常情,那樣的房子坐落在那樣的地段,就算每天家教八個鐘頭也住不起。後來才知道,成太太比誰都會算計,她把常偷穿她衣服的外傭辭掉,我就成了家教兼保姆,呃……還兼家長簽聯絡本。成先生長年在外頭很少回來,成太太也不遑多讓,晚上不到九點不會回到家,有我在,孩子的功課和居家安全都沒了顧慮,簡直是一舉兩得。

    雖然偶爾我也嫌煩,畢竟我是男人啊,伺候個小男生洗澡穿衣上學很累人的,不過在臺北妳也知道,租個房子半個月薪水也沒了,那裡離事務所近,只好就這樣下去了,反正久了也習慣了。」

    「然後呢?那對夫婦呢?為什麼不見人影?」太離奇的故事,如果就此輕易相信,她人生的墓誌銘會不會再多添一項註腳──「可悲的傻瓜,死在詐騙集團手裡?」

    「跑了。」他聳聳肩。

    「跑了?跑哪兒去?」

    「成先生外頭早有女人了,聽說對方很有手段,幫他生了一對雙胞胎,他樂得待在那個家,瞞了太太好幾年。成太太雇了征信社查得一清二楚,親自上門大鬧一番,堅決提告,成先生索性就不回來了,成太太一氣之下也留張紙條離家出走了,本意是想威脅成先生回頭。我猜啊,雙方都以為彼此絕不會丟下這個家不顧,小孩是活生生的人呐,誰知道都錯估了對方,一個比一個狠,這棟大房子從此只剩下我和小鬼──對了,原本還有做飯的廚子,領不到薪水也跑了。」

    「……你為什麼不跑?」

    「這位小姐,我也是有良心的!」他瞪了她一眼,「再說我也習慣那個地方了,那小鬼也算乖,不過是多買個便當,負擔一些生活開銷,差別不大。」

    她托著腮,把整件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難怪陳紹凡對這孩子切身的狀況總是一知半解,反應和一般家長大相徑庭。話說回來,凡事把自身感受擺第一的成氏夫婦也好不到哪兒去,只知把孩子當作牽絆對方的籌碼,別說孩子的教育費,成氏夫婦恐怕連生活費也沒留下分毫吧。

    她抬起頭,幫著獻計,「你可以到成士均的公司找人啦,公司總跑不了吧?」

    「公司也跑了,早遷到對岸東莞了。」

    「啊?成太太呢?你找過她嗎?做母親的總會牽掛孩子吧?」

    他做出不敢領教的神情。「通過一次電話,她撂話說要讓成士均一輩子後悔,電話就掛斷了,手機沒再通過,我猜號碼也換了吧。」

    簡直是──任性到極點的兩個成年人啊!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吧?

    她頓時沉默,一臉黯淡,自顧自地往前走,陳紹凡趕上她,兩人並肩走向直通兒童病房專屬大樓。

    「別擔心,他們一定會回來的,這種情況不可能持續太久。」

    「……」

    「現在還不到三個月,三個月後一定會有一方回來刺探軍情,到時候我們就可以解套了。」

    「……」

    「喂!」他忽然拉住她,瞇著眼端詳她,鬚髭遮掩了掂量的神情。

    「幹嘛?」她無精打采。

    「妳不會……」尾音拉長,是質疑的口吻,「明天就落跑了吧?」

    這是個好問題,她倒是尚未思量過。這怪怪一家子的家務事未來是否該持續攬在身上?她、陳紹凡、成凱強,互不相干的三個個體,就算撒手不管,也沒有人能義正辭嚴地譴責她,真正該負責的事主已躲得不知去向,她這個路人甲憂心忡忡是為哪樁?

    她退後一步,眺望小男生病房所在的樓層,白色燈光透出邊窗,微弱不明,像小男生不夠強壯的生命體,明滅之際無人關注。她想起那張缺了兩顆犬齒的笑容,兩隻膝蓋霎時鈍重起來,口袋裡的手指碰觸到塑膠卡片的銳角,那是她的提款卡,本來準備把剛借來的一筆錢轉帳給陳紹凡當作修繕賠償費的。

    她試著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不斷拉遠她和大樓的距離,也拉遠和男人之間的距離;男人凝望她,不出聲,直到她的腳跟抵住了花圃圍籬,結束了她的嘗試。沒有辦法,她真的沒辦法再邁開步子,她虛乏地坐在一座石礅上,垂視碎石地面。

    不久,男人的鞋尖停在正前方,他蹲了下來,探看她低俯的臉。

    「你放心,我不會跑的,我燒了他們的浴室不是嗎?」她試著擠出笑容。

    他跟著咧嘴笑了,「是啊,在他們回來前不修好,我們就會吃上官司了。」

    「聽起來不太妙,那就趁早乖乖修好它吧!」

    「我們一起合作,一定很快就會完成。」

    聽起來像是個誠摯的邀請,其實兩個人已莫名地脫身不得。他們靜靜笑了一陣,又沉默了下來,她還不太適應他們的新關係,她是慢熱型的女生。

    「我──晚上還有兼差,臨時找不到人頂替,可不可以請妳……」

    不必說下去,她知道他的意思。看他老是分身乏術、困倦不堪,也是逼不得已吧?

    不好多問細節,她寬容地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有事再聯絡。」

    「謝謝妳。」大手拍拍她的肩,露出感激的微笑,他踩著踏實的步伐離開。

    「喂!晚上小心一點。」她忍不住叮嚀,半夜頂著混沌的腦袋開車不是好現象。

    他沒回頭,高舉右手揮一揮,算是聽到了。

    「胡茵茵,這是妳最後一次管閒事了,聽到沒?」

    她小聲說給自己聽,卻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   *   *   *

    合上書本,她拉了張椅子端坐病床畔。睡了兩個鐘頭的成凱強慢慢掀開眼皮,陌生的空間讓他瞪著天花板好一陣,小小頭顱轉過來,熟悉的面龐近在咫尺,漸漸露出安心的笑容。

    「醒了?我替你拍痰,醫生說拍痰才會快快好起來。」手掌輕柔地摩挲孩子圓圓的額頭,她將他扶坐起來,「真勇敢的小孩。」

    這幾天歷經各種療程,小男生連靜脈注射也悶聲不吭,柔順地吃下醫院供餐;話少了許多,多半安靜地睜著烏溜大眼注視她的一舉一動,每一次暫離病房,都要她再三保證回來的時間,依眷之情超乎她的想像。她明白這只是表象,小男生的乖巧根源於害怕,害怕身邊的大人皆一去不返。

    「爸爸呢?」說著就要撐起上半身,元氣似乎充足了不少。

    「別動啊!哪個爸爸?」她不假思索問。

    小男生忽然安靜了,心虛地瞟她一眼,回答的聲音極小:「有鬍子的爸爸。」

    「有鬍子──」打心眼裡認陳紹凡作爸爸啊!

    小男生接觸最久的男性成年人也許就是陳紹凡,產生一廂情願的孺慕情愫很正常,她配合著哄慰:「爸爸上班啊,晚一點會來看你。」

    「可是我想上廁所。」

    大概尿漲才醒過來的,她笑著扶起他:「我拿尿壺,你等我一下。」

    「──爸爸說不可以。」為難地低下頭。

    「什麼不可以?」

    「讓女生看──」圓眼不敢對著她。

    她往另一張病床探視,同房的另一位女病童已經沉睡,他介意什麼?

    她體貼地拉起隔床的布簾,矮身往床底抓了尿壺,準備掀開他身上的病患罩衫,細瘦的手臂卻擋在小腹前拒絕她代勞。「我不要,爸爸說給女生看是變態!」

    她傻了幾秒,才恍悟小男生的意思,立即抿嘴微笑,「放心。我不算是女生。」

    小男生扁扁嘴抗辯:「我又不是一年級那些笨頭,老師明明就是女生。爸爸說,以後我長大找女朋友就要找像老師這一種的,雖然有點粗心可是會照顧我,不怕沒有飯吃。」

    這段不倫不類的褒獎怎麼聽都無法感到欣慰,可童言無忌,不必太介意,她有禮地答謝,「多謝他慧眼獨具,你還要不要上廁所?」

    得到了鼓勵,小男生暢然引述父子問的對談,「爸爸說,老師其實身材很好,就是不愛打扮,所以看起來像高中女生一樣。妳剛才說妳不是女生,根本騙人,如果妳是變性人,爸爸一定會告訴我,我要自己上廁所啦!」

    這番見解真讓她難以搭腔,眼看他滑下床,忙喊:「你別急,我扶你。」手忙腳亂地整弄床欄,一手扶持著體力不好的小男生,小心地往洗手問移動。

    「這位媽媽,小孩想尿尿嗎?」正走進病房的護士攔住兩人。

    「是啊!」無所謂被當成母親,她漫應著。

    「有尿壺沒看見嗎?」手指著地上的器具。

    「呃──這位小男士堅持自己如廁,就依他吧!」她尷尬地解釋。

    小男生隨聲附和:「對啊!等一下妳在外面等,不能偷看喔!」

    「我沒興趣啦!」氣惱地翻白眼。「有什麼了不起的!聽著,鬍子爸爸的話僅供參考,不必太認真,知道嗎?」

    「那妳為什麼把我家浴室燒了咧?」

    「這又有什麼相干了?」她心虛地咕噥著,讓小男生在馬桶前就定位,轉身準備關上廁門。

    小男生繼續發表看法,「爸爸說,老師一定沒看過男生不穿衣服,所以一看到爸爸脫光光,才會嚇得躲到浴室抽煙,不小心把浴室燒了。爸爸說老師再這樣下去很有可能變成老處女,什麼是老處女呀?」

    她反手迅捷地關上門,隔絕那一串驚人之語,忍不住脫口埋怨:

    「陳紹凡那個大嘴巴──」

    正前方,護士手上握著藥丸和溫度計,與胡茵茵相對無言,視線遊移了半晌仍不知落在哪里好,終於,兩人不約而同望向窗外,閒聊起來「聽說明天天氣很不錯,有到三十度喔!」

    「是嗎?夏天到了……」

    *   *   *   *

    「咚」地突兀聲響起,伴隨額面碰撞地板的鈍痛產生,她再度驚醒。

    又落地了,已經用冷水洗了兩次臉,還是忍不住打盹。白天得尋找零星的空檔時間應徵新工作,晚上再回醫院看護小男生,縱然她精力再旺盛,也抵不住疲累。

    到外頭晃晃吧!現在只要一沾上椅子,睡神立即來報到,交班的人還沒出現,不能貿然離去。

    深夜病房走廊悠長寧靜,只有零星幾個護士和家屬錯身而過,她頂著昏昏欲睡的腦袋無目的地晃蕩,順著牆面直走或轉彎。

    越來越脫不了身了,小男生每天一見到她像遇見救星,喋喋不休地說著被粗魯壯碩的鐘點女看護以深具內力的厚掌拍痰的委屈,「我的背好痛,那個胖女人想拍死我,妳不要把我丟給她,拜託啦……」小男生希望一整天見到她。

    「那我們下個月可能要餓肚子了。」她實話實說。「我得找工作啊!」

    「……」不說話了,小男生沉默地眨著如星的眼睛。早慧的他非常明白女人並非在恫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陳紹凡和胡茵茵一旦力不從心,不得己撒手不管,他很有可能被安置在舉目無親的奇怪機構,直到他行蹤不明的親生父母將他領回。如果運氣壞一些,他很有可能被機構裡某些惡心腸的大人折磨得奄奄一息,這在青少年讀物裡是常見的故事情節,可怕的惡夢!

    「哎呀,再過幾天你完全不發燒了,我們就可以回家啦。」她安慰發呆的小男生。

    「爸爸賺的錢要養他的爸爸媽媽,所以很窮,老師也一樣嗎?」

    「我沒有爸媽要養,但也差不多窮,浴室恢復原狀要一筆不小的錢,反正啊,你乖乖的讓我們去工作,我們才有錢繳註冊費,你才能和鬍子爸爸在一起啊,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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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28:00 |只看該作者
.   他用力地點頭,拿起她帶來的少年雜誌閱讀,不再做多餘的要求。

    這又是一個新的難題;她和陳紹凡都不是小男生的監護人,無權替他辦理轉學,為了持續讓他就學,他們就得支付高昂的學費。

    想到錢的問題立刻就頭疼,她轉了一個彎,四面景觀驟然變換,像劃分了界線,從灰暗轉變成粉色調,兩排病房夾著中央潔亮的白色地板,出現不少推著嬰兒車的粉紅色制服護士,和蝸步走路的待產婦女,抬頭看看亮著燈的標示牌,她竟走進相連的另一棟大樓裡的產後住院區了!

    正要打道回病房,病房外的一張等待長椅上有個垂首抱胸、歪倚著牆閉目養神的頑長身影攫取了她的目光──側看是個年輕男人,兩條穿著牛仔褲的長腿打直伸展,椅子上放著他的隨身背包,樣式色調極為熟悉。忍不住靠近多看兩眼,那濃亂的黑髮、從未剃乾淨的青髭,不就是陳紹凡嗎?

    她不禁一頭霧水,抓住他肩頭晃了晃,「喂!陳紹凡?喂!」

    男人倏地抬頭,迷茫的表情顯然還在夢遊,她百思不解道:「你在這做什麼?這裡是產科耶?我等你等很久了,你是來探朋友的嗎?」

    「嗄?產科?」他站了起來,東張西望一會,確定她說的沒錯,搓搓睡意濃濃的臉道:「對不起,我搭錯電梯了。」

    她一臉詫異,他昏頭得不輕啊!他每天晚上到底在忙些什麼?

    「你沒走進病房瞧一瞧嗎?」

    「妳不是說我渾身髒不准踏進病房?」

    「那你還來幹什麼?」她納悶。「不是叫你先回家洗個澡再來?」

    「太麻煩了不順路。我以為妳早就回去了,我想守在病房外,小鬼如果醒了要換藥,我再叫護士就行了啊。」

    「你看我是這麼不負責任的人嗎?」她微惱道。

    他渾身上下風塵僕僕,煙味汗味齊聚一身,仰頭猛打呵欠,伸伸懶腰,不很在意她皺眉的表情,兩臂放下的刹那,她瞥到了他平坦的掌心似乎沾黏著暗紅的血色,十分礙眼,她攫住他的手腕,拉到亮處觀看。

    「你的手上沾了什麼?」

    仔細辨識,發現那不是沾染物,掌心明顯橫貫著一條傷痕,像是利器劃傷的,乾掉的舊血痕和因扯動而滲出的鮮血混在一處,尚未結痂,照理不會太好受,他竟放著不管?

    「沒什麼,搬東西時讓鐵釘刮傷了,不要緊啦!」他抽回手。

    「你瘋啦?會得破傷風的!」她拽起他,直接沖進不遠處的電梯,他還在昏頭轉向中,被扯進電梯才意識到她要做什麼。

    「別費事啦,沒那麼倒楣的。」說著人又跨出電梯。

    「站住!」她忽然厲喝,「你敢走出去?」

    被這麼一喝,立時清醒不少,他盯著那張逞起老師威嚴的面色,腳又縮回門內。

    「不必這麼生氣吧?我身上當大小傷都有的,不也沒事?」他若無其事地聳肩。

    「那是運氣好,運氣會用完的,知不知道?」她逼望他,咬牙又道:

    「你聽好,不是我雞婆,你最好保重你自己,你要是有什麼差錯,我一個人可管不了那小子,到時候難不成一起喝西北風?」

    他楞了許久,兩道濃眉糾結,隨著電梯下降,兩人垂視地板默不作聲。

    他偶爾抬眼查看她的反應,她繃著臉、抿著嘴,直盯著樓層數字鍵,門一開,兩人前一後,他順從地跟著她繞到急診室掛號。

    沒想到急診室突然蜂擁進一群車禍病患,走道橫七八豎的臨時病床上擠滿了唉叫吆喝的傷者和家屬,人手有限的護士和醫師滿場飛,沒有人有空理會乍看健全的兩個人,她碰了幾次軟釘子,終於截住一個拿著針筒的年輕小護士,急道:「拜託,我們只要打個破傷風的針就好,能不能請妳幫個忙抽空一下?」

    「哪一個?」小護士極不耐煩。

    「這一個!」她把陳紹凡推上前,展示手心的傷口。「小傷嘛!你大概是坐在遊覽車後排的吧。」二話不說,撩起他的袖子,酒精棉球隨意抹一下,針頭狠狠地紮進臂肉。

    他悶哼一聲,小護士手腳快人一等,他來不及皺眉,針已經抽身。

    「你等一等!」胡茵茵一溜煙竄進診療室,沒多久,回來時手上多了一些瓶罐和紗布。

    「走吧!」動作俐落不輸小護士,絲毫不拖泥帶水。

    回到病房,她躡手躡腳繞開兩張病床,指著靠牆的躺椅俏聲道:

    「坐下!一身髒別靠近孩子。」

    他無所謂地照辦,猜想她老師當了一段時間,習慣成自然,把他當學生使喚,反正他精神不濟,樂得有機會鬆弛筋骨。

    她傍著他坐下,攤開他的掌心,旋開藥瓶,將藥水倒在棉花上,慢條斯理地在傷口上擦拭消毒。

    「藥是妳摸來的啊?」他隨口問。

    她看他一眼,不答。

    「找到工作沒?」

    「……」

    「暫時找不到別急,我這裡還可以想辦法。」

    她閉了閉眼,「拜託你安靜,我想專心。」他果真不說話了。

    消毒後,她拿著厚厚的紗布按壓著仍在微微滲血的傷口,耐心等待,讓它凝結。好一陣子,靜謐的空間裡只有他穩定的鼻息聲,她聆聽著,儘量忽略握著他大手的事實,良久,掀開紗布,出血緩止了,她高興地笑了,左肩突然多了股壓力,她斜瞄過去,是他,竟然打起瞌睡來了,身子往下稍沉,頭顱歪向她肩頭。

    不是普通的能睡啊!她皺皺眉,繼續敷藥,覆上紗布,加以固定,收拾好藥瓶,右掌輕輕托住他的頭,往中間扶正,手一鬆,又落回她肩胛。

    這一次他的鼻尖抵著她的頸項,比剛才挨得更近。她試了三次,結果差不多,他頑固地貼著她沉睡,不肯挪移方向,她的位置太靠近躺椅末端,她若抽身離開,他勢必歪跌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喂!陳紹凡,起來!」她試圖喚醒他。

    文風不動。

    「喂!起來了!」她刻意聳了一下左肩,他在她頸側摩挲了一下便靜止不動,鬍髭搔得她發癢。

    「喂!」

    「別動,讓我睡……」他掀掀唇,從喉嚨發出的咕噥聲含含糊糊。

    「你──」

    她乾脆靠往牆面躲開他,這一來,他的頭沿著她的胸口一路順勢下滑,抵達她的大腿,找到了更妥當的靠枕,舒舒服服地睡起來了。

    他的呼吸深長,近乎陷入了酣眠;只有沉重的疲倦才能讓一個人徹底忽視環境,一頭栽進睡鄉。

    「臭男人!簡直像游擊隊打了場仗回來。」她埋怨著,停止了喚醒他的動作。

    「晚上都做些什麼去了?」她自言自語。縱使很少對男人興起好奇心,也難免對他產生迷惑,如此夙夜匪懈,能撐持到何時?

    「算了!」她交抱著雙臂,小心不碰著他。

    想閉目養神片刻,屬於另一個人的味道卻不時鑽進她的鼻腔,搔弄著她;和林啟聖以古龍水刻意營造的優雅烈香不同,這味道原始不經修飾,混雜著體味、洗衣精、汗味、塵泥味……並非惹人嫌惡,而是十足男性化的表徵如此強烈,無從忽略它。令她不自在的是,她和這個味道的主人並無特別關係,足以容許彼此不避嫌地相依偎啊!

    一隻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始終拿不定主意該用什麼姿態安歇。

    一屋子的人都毫無掛礙地睡了,她的眼皮也漸漸酸澀了,忽然羨慕起床上的成凱強,天塌下來都有人幫著扛,她可不行,她只有一個人。

    她垂下視線,落在小腹前的那頭黑髮上。

    陳紹凡呢?他不只一個人,他的努力不單是為了自己,所以,他的擔負必是她的好幾倍,勞累相對的也是,一個人處在這種狀況,自然就沒餘力計較小節了吧?那麼,她的拘泥反而顯得小家子氣了。

    她長長舒了口氣,兩手隨意搭放在他的身上,輕輕合上眼。

    *   *   *   *

    三菜一湯終於上齊了。

    濕濡的兩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她扯起喉嚨叫:「成──凱──強,吃飯!」

    等了幾秒,咚咚咚的雀躍腳步聲一路從二樓沿著樓梯貫穿下來,小男孩揀了最近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掃視桌面一遍後兩眼發亮,隨即歡呼:「有雞腿、有雞腿……」

    「我知道你喜歡吃雞腿,不過這一盤花椰菜你得吃下一半,剩下一半留給爸爸。」她叮嚀著,「營養要均衡才有抵抗力,你不能再生病喔!」

    「知道了。」像只啃著雞腿的小獸敷衍一句。

    「暑假作業寫了沒?」含糊應了聲。

    「待會別忘了洗澡,內衣褲一定要換喔!」

    「唔。」

    「別開著大燈睡覺,睡眠品質會不好,還有,藥記得吃喔。」

    小男生忙祿的嘴無暇回答。她驚覺經過這一陣子折騰,除了瘦了兩公斤,還變得囉嗦了不少,彷彿只要一鬆手,這個四不像的家就會無預警坍塌掉。

    她看著小男生進食,一段時間後,她說:「那我回去了,門要鎖好,不必等爸爸回來,先上床睡覺,不可以再看卡通,聽到了沒?」不知不覺又碎嘴起來,她起了懊惱,脫下圍裙。

    「妳要走了?」鼓著滿嘴肉的面頰努力咬嚼著,圓溜溜的眼睛浮現錯愕。住院幾天的親密相處,胡茵茵代勞了大部分的看護工作,有幾次甚至夜不歸家,小男生一睜眼就能見到她,聽她晨起第一聲清脆的問候,聞到她頭髮散發的特有的橙果香,他幾乎以為她就這麼在他身旁待下來永遠不走了。

    「是啊!老師還有很多事要做,老師的家也要打掃,明天再來看你。」

    她硬起心腸。

    「對了,以後別叫我老師了,我已經不做老師了。」

    不理會她的更正,他接著說:「可是我不想一個人在家。」明知道是非份要求,分離焦慮仍使他忍不住撒賴。

    「你以前晚上不都一個人在家嗎?」她摩挲他那一頭短髮,「不要怕,你睡著了,爸爸就回來了。」安慰得十分心虛,罪惡感在心裡冉冉上升。

    轉身把孩子捨下的舉動永遠讓她坐立不安,但若為了氾濫的同情心作祟而無止境地留下,她和這怪怪一家就永遠夾纏不清了。

    「……」兩眼直盯著她不放,嘴裡倒是不忘啃完雞腿肉。不知道為什麼,小男生就是感覺到,這個長得和隔壁家的高中女生有點像的老師,禁不起他施展這一套磨功,八成會心軟。

    「別這樣看我,我一定得回去。」心一橫,她別開臉,把平時漫不在乎的表情搬出來,抵抗那雙娃娃眼的柔情攻勢,往大門方向走去。

    正要旋轉門把,背後冒出響亮的一句,「萬一爸爸死掉怎麼辦?」

    她驚回頭,叱道:「小子別胡說,快吃飯!」

    「沒胡說,我常常夢見爸爸從高高的地方掉下來,我很害怕。」

    「那是夢呀,不能當真的!」腳步果真躊躇了,這個家的不確定因素太多,孩子的憂心是很可以理解的。

    見她不為所動,小男生另啟新的念頭,「老師,想不想知道爸爸晚上在哪里上班?」眼眸閃過一絲狡點。

    「你知道啊?」她頗為詫異。

    「知道啊!爸爸帶我去過一次。」露出得意的笑。

    「沒事去煩他幹嘛?」一口拒絕,小傢伙想留人的居心她怎會不明白。

    「很好玩的地方喔!那地方很高很高,可以看到一大片夜景喔!有很多房間,隨便妳怎麼藏都不會被找到,還可以和那邊的很多叔叔玩撲克牌,贏了就有錢拿,有時候也有漂亮辣妹一起玩,辣妹輸了不想付錢,那些叔叔就叫她們喝酒,她們不肯,叔叔就用摸的交換──」

    「等一等!哪來的辣妹?」小男生形容得眉飛色舞,分明是親身經歷過。高樓、房間、男人、女人、喝酒作樂、動手動腳……這還會是什麼正經地方?陳紹凡竟然帶孩子去見識成人世界?他到底在什麼樣的古怪行業兼差?

    「賣東西的大姐姐啊!很漂亮的辣妹喔!那些叔叔超喜歡辣妹。」

    賣東西?

    遐想空間太大,一幕幕不倫畫面使她的心開始下沉,融合了不安、疑惑、好奇和憂心,她蹬著小男生,表情呆滯。小男生笑嘻嘻,乖巧地替她拎起背包,牽著她的手替她打開門,「走嘛!去看爸爸,順便買一瓶可樂,爸爸不愛喝酒,喜歡喝可樂,櫻桃口味的那種,還有滷味……」

    她遲疑了。「……我看還是別去好了。」

    她以何種身份探班?就算他從事非法活動又如何?一旦小男生的父母歸家,屆時各自解散,她和他什麼都不是。

    「去啦!一起去玩啦!」兩人走走停停出了大門,小男生聰明地轉移話題,「不能叫妳老師了,那以後叫什麼?」

    「隨便你。」

    「唔──可不可以叫媽媽?」

    「休想。」

    「妳不是說隨便?」

    「不是那種隨便。」

    「那叫辣妹好了。」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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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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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28: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她極力拉長脖子,仰望那一棟小男生所謂的「高樓」。

    「你確定是這裡?」

    「是啊!」

    這的確是名副其實的高樓,不過和她想像的有相當大的差距,正確地說法,應該是「未完成」的高樓,或者說是「工地」也行,總之,絕非霓虹閃爍、紙醉金迷的銷金窩。

    興建中的大樓幅圍不小,約有三十層樓高,在交流道附近,屬於商辦型建物。鷹架未拆,毛胚型貌已完成,正在進行外牆美化工程;某些樓層仍有燈火燃亮,夜己深,仍有不少工人上上下下在忙活,入眼所見,除了灌好水泥的樑柱、沙石堆、拆卸的模版、凌亂的各式營造器具,絲毫嗅聞不出胭脂粉味。她抱著胸觀察良久,問小男生:「成凱強,辣妹在哪里?」

    「在那裡,我帶你去。」繞過駐守警衛,兩人從側邊一扇洞開的小門往土地鑽。

    「喂!小心啊!」

    小男生一溜煙竄進一樓的巨型樑柱後,她來不及猶豫,拔腿跟上。

    幾名走動的工人瞥見小男生和年輕女人一前一後在工地追逐,相繼停下手中的工作乾瞪眼,其中一位打著赤膊、體魄精壯的中年男子出聲道:「臭小子!來找恁爸啊!這查某是誰?」

    「我爸咧?」小男生反問。

    「在樓上,小孩子不准上去,我去叫他,到後面去等。」男子帶著笑意,邊上樓邊和同伴們調笑著,一夥男子忽然爆出詭異笑聲,盯著她手中的塑膠袋謂侃:「大嫂,送宵夜來喔?頭子好幸福喔!」

    她幾秒後才會意,尷尬不已站著。小男生領著她往後方走,所謂的「後面」,原來是臨時搭建的工寮──一棟長型鐵皮屋,門半掩,小男生熟悉地推門而入,她尾隨其後,迎面襲來的是不敢恭維的男性氣味和熟食、煙酒發酵的味道。

    屋子裡很簡陋,簡易的一張辦公桌、電話、電腦、牆上一塊記錄用的白板、斑駁的檔櫃、幾張折疊椅,角落一張折疊桌上儘是礦泉水瓶、吃完的便當盒、煙蒂、檳榔盒,滿滿一桌。

    四面牆上掛了幾頂工地帽和沾滿灰泥的衣褲,她若有所悟,禁不住瞪著小男生,「辣妹呢?」

    「辣妹喔?等一下問爸爸。」小男生晃頭晃腦,開心地拿起她袋裡的洋芋片撕開便吃,渾然不覺她冒火的眼神。

    沒空發火,她得趕緊採取補救措施,對小男生說:「別吃了,我們走。」

    「為什麼?我還沒看到爸爸──」洋芋碎片噴得她一頭一臉,她抓緊小男生,低頭沖出鐵皮屋,一轉身撞上一堵硬物,反彈的力道讓她跌坐在附近一團潮濕的軟泥上。

    那團小山般的軟泥瞬間裹住她整個下半身,她掙扎著爬起來,下意識以手背揩去飛濺在眼皮上的泥巴,卻感到視線被遮蔽得更加厲害,她驚慌得一抹再抹,有人捉住她的手,遏止她徒勞的舉動,驚駭地質問:「胡茵茵,妳在搞什麼?」

    勉強從濕糊的眼皮看出去,她看到了陳紹凡,陳紹凡的表情像活見鬼,接著他不由分說拉著她大步奔跑。她大惑不解兼全身難受,試圖甩去他的牽制,下一刻她被野蠻地推進一間簡陋的波浪板隔間,來不及開口,一股強力的水柱不偏不倚噴射在她臉上,她躲到哪水柱就噴到啦,儘管她哇哇尖叫,水柱攻勢沒有稍歇,甚且沿著她的胸口往下移動,朝她下肢輪流掃射;抱頭縮在角落的她忍無可忍,胡亂踢出右腿,她聽見陳紹凡「噢」聲低吼,水柱移轉了方向,她逮著了空檔喘氣,破口大駡,「你瘋了你,敢噴我,你有毛病啊!」

    陳紹凡彎腰捂著膝蓋,疼得臉皺成一團,說話的聲音變了,像在咬牙切齒,「妳──妳要是覺得回家再沖掉一身水泥比較妥當,我沒有意見。」

    水──泥?

    她抖著下顎,拼命拂去不斷流淌在面龐上的水滴,忽然想放聲大哭。

    *   *   *   *

    人不應該有太多的好奇心,更不該輕易相信童言童語。

    她恨恨地自我告誡。看了眼陳紹凡遞過來像梅乾菜一樣的毛巾,決定不過問來自何處,趕緊往頭臉擦抹。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工人們不時以各種名義進出工寮,逗留不到一分鐘,離開前一律進出相仿的笑聲,她恨不得拔腿就跑。

    「不介意告訴我妳今天到這裡來的目的吧?」陳紹凡坐在她面前,平靜地看著她。

    她四下探尋,想找出那袋宵夜,很不幸地發現,小男生右手拿著滷雞爪、左手握著掀了瓶蓋的可樂,桌上一袋滷味,差不多已被工人們分食殆盡,只剩一塊瘦小的雞翅乏人問津。她訥訥說不出理由,小男生搶先回答:「老師想看辣妹!」

    「辣妹?什麼辣妹?」陳紹凡浮現一臉問號,她跳了起來,迭聲否認:

    「沒、沒有,他亂講,你別聽他胡說,很晚了,你忙你的,我回去了。」

    說著就要往外竄逃,陳紹凡伸臂一攔,擋住她的去路,一隻手拎起小男生的耳朵,沉聲問:「小鬼又瞎扯些什麼了?快招!」

    小男生兩手護頭,掙脫他的手指,跳到桌旁指著檳榔盒辯稱:「我沒瞎扯,上次賣檳榔的辣妹送檳榔來,和叔叔他們玩牌,輸的就要喝酒,我沒撒謊!」

    她右手捧住額頭,感到一陣頭疼,和前所未有的悔意;雪上加霜的還有她的頸項,正傳輸著熱辣辣的刺癢,她按住脖子,萬分後悔穿了這件V字領T恤。

    陳紹凡兩道濃眉忍不住抽動,他傾著頭審視她,似笑非笑,「小姐,妳真是來看辣妹的呀?」

    臨時擠不出冠冕堂皇的藉口,她索性理直氣壯回答:「你每天搞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我哪知道你在幹什麼!」

    他眉一挑,「我在幹什麼妳很介意嗎?」

    「呃?」她怔看他,一時想不出恰當的答案。他一張臉冷不防湊近她的脖子,驚奇道:「咦?妳這裡怎麼起疹子了?過敏嗎?」說著指尖就要觸及那片肌膚,她往後一躍,躲開他不經意的探觸。

    「我沒事,待會就好了。」

    他轉了轉眼眸,噙笑道:「妳想知道什麼,直接問我不就行了,何必大費周章到這兒來一趟?」

    「下次不會了。」她小小聲說,回頭瞪了小男生一眼,小男生縮了縮肩,躲得更遠。

    他低聲說:「胡茵茵,小孩子口沒遮攔,妳也跟著湊熱鬧?工人沒事和送貨的檳榔攤小妹鬧著玩,哪來的辣妹陪酒!呐──看清楚,那些瓶子都是提神飲料,不是酒,休息時間玩玩牌不犯法吧?嗯?」

    「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釋了。」羞愧難當讓紅疹有增無減,直蔓延到胸口,和身上衣物的濕氣交攻,著實難受,她牽起小男生,「我走了,保重。」

    「我送你們回去。」他打開抽屜,拿出車鑰匙。

    「不用麻煩了,外面叫車很方便。」她忙不迭推拒。她打算一個星期都不想看見他,直到她徹底忘了這件事。

    「我建議妳還是坐我的車吧。」他意有所指地看著她的胸口,「妳這樣子在外頭出現不太好,該保重的是妳。」他從牆上拿了件他換下的粗布襯衫,示意她穿上。

    她以為他指的是那片疹子,一路上她都不以為意,滿腦子想的是該怎麼結束這一段趕場的生活,並且儘量不作深呼吸,以免附著在襯衫的氣味透進心肺。直到她回到一個人的公寓,脫下他的襯衫,打開衣櫃,從鑲在門片上的鏡面裡,瞥見一個狼狽不堪的女人──頭髮和臉頰上還殘留有一小塊一小塊乾涸的水泥漬,彷彿剛從垃圾堆爬起來;這不是重點,她繼續往下探,悲哀地發現薄軟的棉T,經過不留情的沖刷,緊緊黏附在她身上,慷慨地勾勒出她的身段,和胸衣的弧線,以及──左右頂端上若隱若現的兩點……她直勾勾瞪視良久,確信眼睛所見的事實,慢慢蹲屈下來,放聲尖叫。

    *   *   *   *

    拮据其實有拮據的好處。

    軟綿綿的霜淇淋在舌根暫態融化時,她真心誠意地這麼想著。偶爾嘗到的美食霎時給予百倍的驚豔,滋味一生難忘。

    「吃完這一客,可不可以再叫一碗?」一碗造型奪目的霜淇淋端上桌不到十分鐘,很快就見底,小男生沾了一嘴彩色巧克力碎片,臉上泛著興奮的光。

    「不可以,我們不要把它吃膩。」

    「那可不可以帶一份回去給爸爸吃?」

    「恐怕不行,融化了就不好吃了。」

    「我等一下想吃義大利麵。」

    「想吃就儘量吃,不必客氣,今晚有人付帳。」

    「妳男朋友那麼有錢,妳為什麼不和他借錢,爸爸就不必那麼辛苦了。」

    「我們不能隨便跟別人借錢,而且他也不是我男朋友。」

    「那他剛才為什麼一直看妳一直笑?」

    「……他很感動我們這麼喜歡吃他家的霜淇淋。」

    「帥哥回來了。」

    小男孩口中的帥哥滿含笑意走近他們,面對面大方地坐下,摸了摸小男生的頭,臉卻朝向胡茵茵,「很難約到妳呀!最近在忙些什麼?」

    「找工作。」她漫不經心回答,邊吃邊打開彩色點單,仔細研究晚餐的內容。

    「需要我幫忙嗎?」

    「謝謝不必,我對飯店工作沒興趣。」

    林啟聖對她的回答不太在意,他靠近她,交著手臂撐在桌上,這是他慣用的一招──和女方近距離相望,只釋出淺笑,眼神專注不移,不消多久,就可以明顯感受到女人被攻陷的心慌意亂、支吾其詞,紅暈漸漸透出粉底,無論他說話的內容是否有營養,對方一概用以下的辭匯相應──「是這樣啊!」、「太棒了!」、「你真有看法!」、「我也是這麼想。」

    百試不爽。胡茵茵在這方面似乎不太敏銳,如果她反應慢了些亦情有可原,他對情場生手很有耐心,交鋒過程其樂無窮、曲折無限,只是已經過了一分鐘,他尚未得到正面回應。

    「喂,麻煩你移開一點,擋光了,我看不清楚菜單。」她抬起頭,做個手勢。

    他微楞,識趣地靠回椅背。

    「下次別選這個餐廳了,光線太差,以為可以省電又兼具異國情調嗎?很狡猾喔!」她不以為然地發出評論,忽然想起這家以景觀取勝的西餐廳位在他的飯店裡,馬上改口補強:「呃──除了光線,其他都還不錯,服務生很帥,椅子坐得很穩……」

    那一串話裡,林啟聖只聚焦在兩個字──「下次」,其餘自動模糊。

    「下次?」她並不排斥下次和他再度約見?

    「沒問題,下次妳想約在什麼好地方見面,儘管告訴我,我來安排。」

    他露出優雅的笑。

    「麥當勞、麥當勞……」小男生高舉雙手歡呼,胡茵茵出手制止,「不是跟你說了不能常吃速食。」

    「沒關係,待會就帶他去買,小事一樁,先點餐吧!」難纏的小鬼!

    林啟聖私付,看見這小鬼黏著胡茵茵出現在餐廳門口,他立刻判斷她依舊小姑獨處,才有這把精神和一個小毛頭廝混。

    「唔──一份焗烤海鮮義大利面套餐、一份海陸套餐,附加甜點是提拉米蘇、蘋果乳酪,餐後飲料是薰衣草奶茶和熱咖啡。」她招來侍者,不加思索地點完她和小男生的晚餐,再面帶微笑地看向他,「你呢?你不吃嗎?」

    「噢,我剛喝了下午茶,還不餓。」很難不感到吃驚,她才吃完一份霜淇淋,竟還有胃口容納一份套餐!那點菜的興致勃勃,是以往和他共餐的女性身上不曾有過的;通常在心猿意馬的狀態下,多數女生象徵性喝個咖啡便了事,注意力多半集中在他的一舉一動。而胡茵茵一入座,便對製作精美的菜單表現出高昂的興趣,不得不懷疑她這次爽快地答應他的邀約就為了太快朵頤一番。

    但她纖瘦的程度令人匪夷所思,連同上一次同學會的相遇,她不曾在用餐上稍事節制,極為隨心所欲地滿足口腹要求。他應該沒有記錯,高中那幾年她不折不扣是個吹脹的麵粉人,五官在飽滿的圓臉上被推擠得毫不出色,他很少正眼瞧過她,對她的印象停留在缺乏曲線的背影,以及隨時隨地抬高的下顎。

    抬高的下顎彰顯了她的漠然和漫不在乎,這樣的姿態在美女群集的班上理所當然不會太受歡迎,除了同坐的劉琪,她幾乎獨來獨往,鮮少參與社團或聯誼活動。沒想到多年後的她,像褪去一層厚厚的企鵝外衣,徹底地脫胎換骨,縮水的尖削小臉上,五官清朗了,各就各位後竟然出脫得頗為柔美,倒是漫不在乎的表情依舊。

    熱鬧的同學會裡,她一身簡便又異常安靜,反而極為醒目,不同於一般女生的急於接近。胡茵茵急於疏離的態度勾起了他的興趣,她和性感媚惑這一類形容詞差之甚遠,不至於令他心蕩神馳,到底是哪點不同?

    他生活得一向輕鬆自在,傷腦筋的思索他做不來,只能承認,她如果噸位如昔,他可是敬謝不敏。說到身段,他一度以為這個女人必然花了許多不是為外人道的功夫減重,這兩次見面,完全推翻了他的假設,她不但不忌口,並且吃得比一般同齡女性還要多,那些吃下腹的熱量都轉化到何處去了?

    太神奇了,如果不是基於男士風度,他真想好好探問她變身秘訣何在;他雖然還算年輕,平時對身材的維持絕不馬虎。

    「怎麼樣?還可以嗎?」他禮貌地詢問,大人小孩吃得非常投入,無暇多看他一眼。如果他是廚師,成就感自然不在話下,但他的主要目的可不是宣傳自家餐廳。

    「嗯,非常好,下次我會帶朋友來捧場。」吞下一口烤明蝦,她終於騰空回答。

    見她吃得一派認真,他反倒不好意思出言打擾了,耐心靜候了好一會兒,終於瞧出了一點眉目;胡茵茵的確和別的女生不太一樣,這不一樣和生性遲鈍有一線之隔,她並非對他的肢體語言遲鈍,而是無感,她分明對他沒有感覺。

    這結論頗令他訝異,他不至於自封為萬人迷,也不是未曾失手過,但對象通常旗鼓相當,絕非像胡茵茵這種條件一般的女子,這新鮮的經驗騷動了他,讓他躍躍欲試。

    他喝了口水,清清喉嚨道:「茵茵,我們家籌備了兩年的溫泉旅館下個月初開張,妳應該聽說了吧?景觀非常難得,依山傍水,有興趣的話下次請妳在那裡吃個懷石料理,吃完後再讓妳泡個湯,有個房間的視角很特別,非常隱密又可以觀夜景,可以算是半露天,妳一定會喜歡──」

    「懷石?」她眨了眨眼,「吃不完可以打包嗎?」

    「嗄?」

    「老師不能去。」小男生抬頭,斬釘截鐵地抗議。

    「喔?為什麼呢,小弟弟?」他保持著親切的笑容。如果林家雙親可以讓他自由選擇,他絕不考慮生個孩子,尤其這一種容貌看似乖巧可人實則棘手的小男孩,想必從一出生就不時考驗著做父母的智慧和耐性。

    「老師要等我爸爸回家才能走,她不能和你約會。」

    「唔?」他一頭霧水。「是這樣嗎?茵茵。」

    胡茵茵連忙放下刀叉,低叱小男生:「成凱強,不要插嘴!」她轉向他解釋,「他母親時常出差,爸爸也很忙,我擔任家教,有時候得等大人回來才離開比較妥當。」

    「原來如此,沒想到妳這麼有責任感。」有那麼點不對勁,他還不急著弄清楚。

    「因為她燒了我家浴室。」小男生加以補充。

    「成凱強──」她忙喝,尷尬萬分地對一臉愕然的男人道:「小孩子說話誇張,你千萬別介意……對了,這裡的東西的確很不錯,請問我可以外帶一份墨魚烏賊麵回家品嘗嗎?」

    「呃?」他不禁傻眼。「當然……沒問題。」依他豐富的經驗加以目測,她的腰圍絕不可能超過二十四寸,經過大餐的填充,這多餘的一份義大利麵,她能把它塞到哪里?

    問不出口,提拉米蘇已經上場,她興高采烈地拿起小叉子掐下一角,含進嘴裡,笑得更甜了。

    *   *   *   *

    「咚」一聲沉響,她迅速醒覺,經驗多了,這一次不再迷糊,她知道自己又從沙發上滾落地。碰撞的腦門隱隱作疼,她勉強撐起四肢,兩邊臂膀突然一緊,她被有力地扶上沙發,不必費神猜,一定是晚歸的鬍子兄。

    她瞇著惺鬆的眼瞥看他,他已坐上茶兒,神情若有所思,模樣不像是剛回家,像是坐了好一會兒,也就是說,他極有可能看著她橫躺在沙發上打噸並且翻落地板?

    「你在那裡坐多久了?」她打直坐好,下意識摸了摸頭髮和領口,幸好扣子並無鬆脫。她不介意頭髮亂了些,在他面前她向來我行我素,絲毫不扭捏,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把他當男人看待。

    「大概有十分鐘了。」他看看錶。

    「十分鐘?為什麼不把我叫醒?」她大惑不解。

    「看妳睡得很熟,想讓妳多睡一會兒,剛才發了一下呆,沒注意到妳掉下沙發。」

    「哎呀!可是這樣我回家就晚了,你應該叫醒我。糟!都十二點了。」

    她跳起來,穿上室內托鞋,「你餓了吧?我今天帶了一份墨魚麵回來,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

    「先別忙!」他拉住她的手,她回過頭,睜大眼等待著。

    他立刻鬆手,少有的慎重,「是這樣的,我剛才想了想,妳每天這樣也不是辦法,這麼晚回去,如果就讓妳一個女人在外頭,我不放心,如果由我開車送妳回去,再回來,時間浪費了,我的體力耗損也不小,似乎不是很妥當。所以,我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如果妳同意,明天就開始執行吧!」

    她過濾了一下他的話,聳聳肩:「不太懂。」她不認為他會大發善心讓她拍拍屁股走人,這個家少了他們任何一方就會立刻坍方。

    「妳──搬過來吧!」他語出驚人,語氣平常,「妳那邊的公寓就退租吧!這裡房間多,隨妳愛住哪一間,不用白不用,反正短時間之內他們夫妻倆也不會回來,這樣妳也少了一項費用負擔,晚上也不必急著趕回去,妳說好不好?」

    她呆了呆,什麼話也沒說。陳紹凡緊盯著她,和小男生企盼她答應某件事時的神情極為相似,眼眸裡有某種讓人不能立刻拒絕的清澄單純,但這是件她從未想像過的事,就這樣沒頭沒腦地隨口應承,似乎不太像話,更何況,他們相識不到三個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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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29:04 |只看該作者
.    她沉默地移開目光,走到餐桌房,將那盤冷卻的墨魚義大利麵放進微波爐加熱,筷子擺好,拉了張椅子坐下,對他道:「過來把麵吃了,挺好吃的,下次搞不好我可以帶懷石料理回來,你吃過嗎?」

    他不置可否,在一旁順從地坐下。「妳有這麼多同學會可以參加嗎?三不五時吃上一頓好的。」

    「這你不用管,吃就是了。」她托著腮答,「我找到工作了,下個月就可以寬鬆點了,暑假暫時就帶著小鬼上班,你不用擔心白天他的去處。」

    他靜默片刻,認真吃了半盤黑呼呼的麵條後說:「那麼妳在擔心什麼?」

    「什麼?」

    「我是說,」他喝了口水,用紙巾揩去一嘴黑墨。「我是說,妳不肯乾脆地答應,是不是在擔心什麼?」

    「我沒說我擔心啊!」她低下頭,開始啃著指甲。

    「那就是答應了?」他緊迫不舍,「那妳什麼時候搬過來?我請一天假替妳搬。」

    「我……我沒答應啊!」

    「為什麼?」

    她轉過臉看住他,對他的熱切起了迷惑,指甲咬得更起勁。他被她圓睜睜的眼審視得不是滋味起來,俯首繼續吃麵,不再咄咄逼人。

    怪異地安靜了一陣子,他忽然又延續話題,「其實妳不必擔心,住在這裡,妳安全得很,就跟妳現在住的地方一樣,沒有人會騷擾妳。」

    「什麼意思?」

    他清空盤子,放下筷子,拭淨唇邊的烏漬,與她面對面,握住她的手,將她的兩隻手包覆在掌心,煞有其事的問:「妳現在有任何感覺嗎?」

    「……」

    他的手掌暖而粗糙,硬實有力,她未曾被這樣一雙大手掌握過;從有記憶起,她就很少被牽持過,她總是一個人走著各種路、各種橋,縱使跌跌撞撞,還是長大了,她不必任何人攙扶,兩手習慣放在口袋裡。

    她以為牽手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也不具神秘感,不值得期待或魂不守舍,此刻,卻在一個莫名的地點,兩手被一個莫名的男人緊握,溫暖得超乎想像,安全得令人歎息,讓她想舉起這雙大手貼上自己冰涼的面頰,安憩在這股暖意裡。她訝異地發現,自己其實累了,而且寂寞。

    見她失神得厲害,他替她解了圍「說不出來沒關係,我可以告訴妳我的感覺。」他閉了閉眼,深呼吸一下,「我對妳──沒感覺。」

    「……」

    「正確地說,是我對女人沒感覺、沒興趣,所以,妳大可不必擔心住進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們只是好夥伴,對吧?」他大力拍一下她的肩,「夥伴的關係,應該是互惠關係,所以,我建議妳儘快搬進來,免得妳吃虧了。」

    「你……」她直起身子,掙開他的手,張口結舌良久,總算說出口:

    「你弄錯了,我並不是擔心你會對我怎樣,我從來就不擔心任何一個男人會對我怎樣,我只是不想變成你和那個小鬼的老媽子。我……我本來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一個人吃飽全家吃飽,我為什麼要管你們死活?我為什麼要──」

    「因為妳燒了人家的浴室。」

    「……」她半張嘴,一動也不動,一股委屈驟然湧上胸口,她沖到沙發旁,抓起背包拼命往裡掏尋,掏了半天掏不出結果,將裡頭的細物全數倒在沙發上,彎腰翻撿一陣,終於找著了,她高舉一張金融卡,滿腔憤慨道:「十五萬對吧?我早就準備好了。我不是借不到這筆錢,我只是想慢慢還,既然你那麼在意這件事,我現在就領出來給你,以後別叫我回來管那小子吃飽了沒,我不是每天閑閑沒事幹耶!」

    說著就要竄出大門,陳紹凡動作更快,越過客廳伸臂一抄,緊緊扼住她的細腕。勞累了一整天,他的手勁仍然強硬,她奮力掙了幾次,沒有成功,卻不願輕易回頭,兩人在玄關處僵硬地拉鋸著,終於,她忍不住叱道:「做什麼啦?」

    「對不起,別生氣。」

    「……」她別過頭。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只是不希望妳太累,我很感謝妳留下來幫忙。」

    「……」

    「家務事,我們可以輪流做,妳要是不放心,我們可以排班,不會要妳概括承受,妳說好不好?」他晃晃她的手,低聲道歉:「對不起。」

    她頹然歎口氣,揉揉發脹的太陽穴,無力地說:「送我回去吧,我想睡覺了。」

    *   *   *   *

    一路上她保持無言,車廂內於是很自然地陷入沉寂。她始終望著窗外,深夜不知何時細雨開始紛飛,雨滴沿著玻璃下滑,視線不再清透。靜悄悄的空氣,亂哄哄的腦袋不斷盤桓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十幾分鐘了,如果她不開口,他是否也將緘默到底,直到她下車為止?那麼下一次見面,她該如何啟齒才不至於尷尬?真是傷神。如果當初堅持明哲保身,不涉入別人的私生活,就製造不了多餘的煩惱了。

    暗自扼腕間,車身忽然產生不自然的晃動,不再筆直前進,正不明所以,車子竟從內車道逐漸滑向外車道,沒打方向燈,霸道地斜切過鄰車前方,她看了眼駕駛座上的陳紹凡,這一看,她結實嚇了一跳,叫道:

    「喂!你別睡啊,你開到哪里去──」

    一眨眼,在沖向人行道之前,他急踩煞車,勉強將車身轉了個彎,以怪異地角度斜停在紅線上,並且引起後方車輛一串抗議的喇叭聲。

    她捂著撞上前方置物廂的額頭,一陣暈眩,久久才回神。她抖著手解開安全帶,斬釘截鐵地對他說:「你下車!」

    他搓揉著睡意濃濃的臉,不解其意。「妳家還沒到。」

    「我知道。」見他動也不動,她逕自跳下車,繞到他那一側,強行開了門,不由分說從座位上一把扯下他。

    「妳在搞什麼?」他滿臉不悅。

  「最近日子雖然不是很快活,但是我還想活下去,讓我來開車。」她擠進駕駛座,關上車門,發動引擎,按了兩聲喇叭示意他坐回副駕駛座。

    看來他恍神了一段時間了,實在不該讓他送她回家。照他這樣日夜操持,就算鐵打的體魄也捱不了太久。

    「你是不是應該考慮換個比較輕鬆的兼差工作?」她禁不住提出意見。

    「……就快結束了,大樓趕著啟用,工人日夜兩班在趕,不能有一點馬虎和差錯,這是我的第一個掛名作品,我想親自看著它完成,所以才兼任監工,不全是為了錢。」他坦白解釋,語調裡透著滿足。

    她楞了好半晌,「你的意思是──你是那棟辦公大樓的建築設計師?」

    「也不全是,還有另一個搭檔,是前輩。」他淺淺地笑了。

    「我剛到這家事務所才兩年,不可能讓我一個新人挑大樑,這次是因為大學時在工地打工的實做經驗不少,每個施工環節都能掌握,上頭信任得過,設計圖也通過了,才有這個機會。」

    「是這樣啊,還是要恭喜你。」她由衷贊佩。

    所以長期穿梭在工地的他並不以為苦反而感到如魚得水吧?看著一幢建物在一片空地上從無到有,從藍圖上的線條轉化為觸摸得到的樑柱,又是怎樣的激昂心情?過得力求簡單普通的她,很難想像那一番追求實現的曲折,不知不覺對他又多添了幾分佩服。

    「謝謝。其實這棟樓不算什麼代表作,只能算是剛出道的累積經驗之作,這一類中規中矩的建築物還是得受制於業主的規劃要求和預算,無法隨心所欲,更不可能標新立異。」他侃侃而談起來,「妳猜,我最近想設計什麼樣的作品出來?」

    「唔……是亞洲最高樓嗎?」

    「那有什麼意思,總有一天會被超越,超越不該是主要目的。」他嗤之以鼻,繼而又展顏,「我想蓋一座空中之城,蓋在半山腰的坳地裡,每一棟房子都蓋成不同的幾何造型或數學符號,從中央大道走進去,就像走進數學課本一樣,妙不可言,出入就由直達山下的纜車接送,不必驅車來回,很方便。」

    她慢半拍才會意過來,「噢,那我一到那裡一定頭暈,我數學不太行。」

    她打趣道,接著猶疑,「那、那些怪裡怪氣的房子是蓋來做什麼用的?」

    「當然是遊樂園啊!小孩子的遊樂園啊!妳能住在哪樣的房子裡嗎?每一個符號代表不同的主題,和科技都有關係,進入每一棟符號都需要一天的時間邀遊,寓教於樂啊!」

    「噢。」她點點頭,以餘光瞥望他道:「是成凱強給你的靈感嗎?」

    「答對了。」他重重拍擊她的肩頭,「那小子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一定的。」

    雖然被拍得很疼,她還是羨慕起小男生,有這麼一個人全心全意為他做一件事。全心全意,是多麼奢侈的付出。

    她轉動著方向盤,直視前路,對話戛然而止,兩人再次處於靜默。

    她無心打破無聲的氣氛,她忙著回顧過往,到底曾不曾獲得過別人的一絲傾心關注,不需長久,短暫一瞬也好?非常遺憾,她完全想不起來可相比擬的經驗,擁有栽花之人給予注目的花朵總是綻放得較為豐豔,少女時期,缺乏目光滋養的她,果真一路不出色到了被眾人抹銷記憶的地步……除了秦佳那枚怪胎。

    流利地停車入庫,她用力推了推身旁倒頭又打盹的男人,「喂!陳紹凡,起來,到家了!」

    「嗯?這麼快?」他驀地驚醒,眨眨眼,伸了個懶腰,打開門,兩腳一落地,立刻訝異地回頭,「搞什麼啊,怎麼又開回來了?」

    她關好車門,車鑰匙交遞給他,「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叫車回去行了,讓你一個人開車來回我可睡不安穩。」

    她沿著車道信步走向開敞的大門,發現他沒有任何動靜,回身一看,果然還杵在原地,廊簷的暗影裡,實在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揮揮手,「進去啊!」

    他向前走了兩步,和她保持一小段距離,低聲道:「今晚留下來吧!」

    換她定格不動,亦不說話,他向前再走一步,「我不放心妳一個人回去。」

    她透了口長氣後說:「你──先前說的話是真的嗎?」

    「哪一句?」

    「你對女人──沒興趣……」發音含混,幾乎聽不明白。

    他再次移步,走出了暗影,就著路燈的微光,她看清了他的臉,嘴角附帶一抹無法解讀的笑意,他給了一句模棱兩可的答案,「到目前為止是的。」

    她微傾著臉,眼珠轉了兩下,也給了一個意味模糊的回應,「噢。」

    沒有多餘的評語,她率先走進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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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29: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五點一刻,她匆匆跟接班的年輕女孩交待一些櫃檯事務,沖到休息室,換下制服,打了卡,拿起背包和一隻超市購物袋,快步繞到兒童閱覽室,她朝裡輕喊:「成凱強,走嘍!」

    靠牆一排遊戲電腦前,倒數第二個小男生回頭朝她一笑,比個勝利手勢:「耶!」在閱覽室待了整個下午的小男生像只脫韁小馬,一溜煙鑽了出去,精力十足,在百坪書店的通道中左彎右拐,搶先她登上電扶梯,對著追趕而至的胡茵茵招手,「快啊!爸爸在等我們了。」

    「別急,還有十分鐘。」

    她放縱地盯住他攀爬的身影,感染了濃濃的歸家的快樂,不對蹦蹦跳跳的小男生多加制止。她就在這棟綜合商城的六樓工作──在一家新開張的大型中外文書店擔任企劃兼店員的繁忙職務,領著差強人意的薪水。小男生早晨跟隨她上班,她一開始忙活,小男生懂得打發自己,在書店內逼閱各種少年讀物,讀累了便在閱覽室書寫暑假作業,偶爾晃到故事屋聆聽大姐姐講演繪本故事,中午時間一到,打聲招呼便自行到地下美食街填飽肚子,若起意到其他樓層遊逛,不厭其煩地徵求胡茵茵同意,讓她能掌握他的行蹤。小男生和她協調良好,不出一點差錯令她擔驚受怕,這一份超齡的乖巧,使她打從心底待他更加柔軟。

    「凱強,在這等一會兒,我還有事。」走出一樓商場門廳,她喚住他,四下張望探尋,車道上停下一輛計程車,劉琪鑽出後座,一身亮橘色窄版套裝,一天過去大半,仍神采奕奕下顯疲態。

    「這麼急,找我有事?」省略寒喧,她劈頭便問。

    「恰好經過這裡,想到有人交辦我做這件事,就順道完成它。」劉琪交給她一隻信封。

    接在手上,單薄無份量,末端也無密封,不想費神揣測,她直接取出內容物,是一張禁止背書轉讓的支票,上面書寫著她的名字,和二十萬元的正楷數字,付款人姓名簽章為駱振華。

    她仔細看完,默不作聲,將支票放回信封內,塞回劉琪手中。

    劉琪輕歎,「我知道妳不會要,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妳爸祝妳生日快樂,他想和妳吃頓飯,請妳約定一個時間,父女見見面,聊一聊。」

    「沒什麼好聊的,我現在很好,請他不必費心。」她面無異狀,說完,怕劉琪難堪,勉強擠出笑容,「煩勞妳了,妳去忙吧,有空再聚聚。」

    「咦?這孩子一直跟著妳呀?妳不是辭了老師的工作嗎?」發現了一旁不吭聲的小男生,劉琪訝然,疑團頓生。「妳到底在做些什麼呀?他爸媽呢?」

    「哎呀,說來話長,快走吧不是還有約?」她忙岔開話題,想送走直腸子的好友。小男生不高興地嘟起小嘴,指著剛停靠路邊的一輛添滿風霜的吉普車,「爸爸來了。」

    兩個女人隨之望去,駕駛座上,陳紹凡鬍腮依舊,神色不大耐煩,他按了按喇叭,伸長手臂打開前後座車門,探頭催促著:「兩個都給我上車。」

    「咦?」劉琪這下更糊塗了,低呼:「他不是上次那個年輕家長──」

    秀目古怪無比地瞪著胡茵茵,然後粗魯地將她扯過一旁,避開小男生,壓低嗓門質問:「妳不是和人家爸爸有一腿吧?」

    「說什麼妳?」她無奈駁斥,「不是妳想的那樣啦!」

    「那麼是哪一樣?你們大小三個要去哪?小鬼的媽媽呢?」劉琪窮追不捨。

    「別亂猜了,有空再說。」

    「茵茵,」劉琪扳住她的肩,表情凝重。「妳聽我說,妳可別自暴自棄,隨便跟上一個有婦之夫,妳爸知道會難過的。」

    「這點他大可不必擔心,妳以為我會走我媽的舊路嗎?」她沖口而出。

    她無意說得如此刺心,她明知劉琪的話純粹出自朋友的關心,卻霎時失去了解釋的動力。長久以來,她己盡其所能過著簡單的生活,拒絕維繫各種深刻的關係,就怕蜚短流長,不堪其擾,別人不明白,劉琪應該清楚才是。

    「對不起,我走了。」不再多看劉琪黯然的臉,她心情低落地上了車。

    感覺到了她的落寞,車廂裡兩個男生收斂了喳呼,彼此有默契的拋遞眼神。陳紹凡識趣地不多書,從他的角度只看得到她的側臉──抱著背包,有點疲累、有點懊喪,微噘著嘴,比平日顯得孩子氣。

    「今天怎麼有空來載我們?」她突然偏頭詢問:「你不必到工地去嗎?」

    「我們現在就去。」

    從她對他這句話的反應就能揣知她心不在焉的程度,她短簡「噢」了一聲,繼續面向側窗玻璃,沉浸在潮湧的思緒中。

    可他答得認真,並非在逗弄她,在夕色仍耀眼之際,車子流暢地滑下交流道,在筆直的主幹道行駛兩、三分鐘後,停泊在路邊一處剛規劃好的停車格內。

    「來,下來吧。」他替她開了車門,主動握住她的胳臂方便她下車。

    他一手牽著小男生、一手扶著她,並肩齊站在新鋪設的人行道上。

    「這是哪里?我們傻站在這裡做什麼?」她終於回神,杏眼圓睜。而陳紹凡始終含笑不褪,他領先仰首鵠望,脖子伸展到極致。

    「上次你們來的時候是深夜,現在太陽還未完全下沉,妳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他朗聲問。

    「嗄?」

    她這才辨認清楚,自己正置身在原本一片亂糟糟的工地前,現在是徹底改頭換面了;鷹架圍板全面拆除,泥漿石堆亦不復存,工具器械均已退場,眼前一棟嶄新落成的辦公大樓,幾何線條凹凸對稱,四面鑲嵌著湛藍色的玻璃幃幕,沐浴在落日餘暉中,忠實地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很刺眼,卻很動人,讓人忍不住心生讚歎。

    「哇!酷斃了!」小男生企圖往上跳高,樓層太高,始終望不到頂端。

    「你特地……帶我們來看你的第一號作品?」她輕聲問。

    「嗯。」他有力地頜首,笑容在夕輝中耀眼奪目,鬍髭也無法掩藏。

    這個男人真把她和小男生當家人看呵!家人,她許久不再使用的名詞,沒有血親相繫為前提,也可以算是一家人嗎?

    胸口一團暖烘烘化不開,她的手依舊與他交握,他或許已觀賞得渾然忘我,她的注意力卻慢慢移轉到他手掌的溫度。她沒有抽離出他的牽繫,誠實而言,她不否認自己對這雙筋脈凸顯的大手起了眷戀之意,那令她稍嫌冰涼的指尖感到暖和、僵硬的心變柔軟。

    「怎麼樣?還好吧?」他問的是大樓。

    「很好。」她說的是他的手。「非常好。」

    他聽了眉開眼笑,「那今天晚上我們找個餐廳大吃一頓,慶祝一下好不好?」

    「好耶!好耶!」小男生興奮得拍掌叫好。

    「不好。」她揉揉仰望得發酸的頸背,不著痕跡抽回右手。「今天超市開張大特賣,我買了一些菜,大家在家裡吃火鍋,我們要省一點。」

    「噢。」兩個男生對望一下,不約而同聳聳肩。

    「今天晚上確定不必出門了?」她問陳紹凡。

    「確定,兼差暫時告一段落了。」

    「那太好了!」她拍拍他的肩膊,「老兄,今天輪到你拖地了。」

    *   *   *   *

    拖把在拋光石英磚上使勁地來回磨擦,所經之地一片亮潔。「一、二、三、四……」她屈指數數,真的不對勁,怎麼數就是四這個數字,她揩把額汗,粗魯地把拖把伸到餐桌底下,「把腳拿開!」她粗聲粗氣地要求,桌底下兩雙腿合作地抬高,隨她任意擺佈。

    她直起腰,手臂掛在拖把柄端,下巴擱在手臂上,左右打量著奮力不懈在進食的兩個男生。她滿滿狐疑的表情引起陳紹凡的注意,他趁著舀火鍋湯料的空檔問:「累了嗎?先吃啊!不必急著拖完,吃飽才有力氣。」

    「謝了,我吃飽了只想睡覺。」她一口拒絕,仍是滿腹不解。她歪著腦袋審視吃得坦蕩蕩的陳紹凡,好一會兒,終於問了他:「我覺得不太對喲,從我搬進來那天開始算起,有十五天了,三天拖一次地,最少得拖六次,我算一算,連同今天我總共拖了四次,所以這陣子你根本只拖了兩次,今天怎麼又會是輪到我呢?奇怪!」

    「那就是妳數錯了喲,我確定上次是我拖的地板,衣服是妳晾的沒錯,浴室也是妳清洗的,妳是不是把三件事給搞混了?」他面不改色地吃下一顆魚丸,微笑看著她,「是不是感到很麻煩呢?如果感覺麻煩,我不介意修改打掃條款,一星期拖一次地、洗一次衣服也很理想,大家都快活不是嗎?」

  「置身在垃圾場裡很難感到快活吧?」她白他一眼,掄起拖把,認命地抹淨各處死角,不知道是何原因,家事條款成立了,仍然感到自己一步步邁向老媽子之路,似乎總有做不完的家事,而立志與她分攤辛勞的傢伙,為何總能一派氣定神閒的模樣絲毫不顯疲態?

  「境由心造。妳覺得身在天堂就是天堂,垃圾場就是垃圾場。」喝下一口濃郁的大雜燴高湯,陳紹凡深具哲理地說。

  「歪──理。」她把電扇朝自己轉個方向,不獨厚兩個狼吞虎嚥的傢伙。三十二度實在不是可以心靜自然涼的熱度,但冷氣是太奢華的享受,代價是令人咋舌的電費,冷水澡可以多洗幾次,絕不能忍不住誘惑。

  「怎麼會是歪理呢?」他繼續發表看法,「比方說,我認為妳好看得不得了,那就是不得了,如果有人覺得妳是中等美女,普普通通,那也是別人眼中的妳,影響不了我大腦的化學反應,對吧?小鬼。」

  「對!」小男生發出共鳴。

  她停止吹涼風的動作,踱近他身邊,彎起唇角,用平板的語調說:「陳紹凡,你愛說歪理是你的事,別拿我打趣,我不會被你違背真相的兩句美言捧得心花怒放,開開心心地伺候你們爺倆,聽清楚了?以後不准再拿我開玩笑!」

    「誰開玩笑了?」他抬起頭,視線剛好與她的胸部齊乎,距離是有史以來的近,近得百分之百讓旁觀者引發遐想,以為這一男一女正準備要調情。

    只有他知道事實完全相反。自從為了讓胡茵茵安心搬進成家而對感情觀作出一番似是而非的表態之後,胡茵茵將之納為真理,不再把他當雄性動物看待,從此他的位階和小男生對等,有時甚至等而下之。

    因為掃除了男女之防的威脅性,她在這個臨時湊和的家行動自在無比,又因為卸除了教職,不必維持形象,她簡直我行我素,宛如生活在女子公寓。以此時為例,她穿著不能形容為「辣」,但確實清涼到不行;她相當怕熱,加上正在執行勞務,上身只穿了一件無袖圓領緊身T恤,胸前的弧線畢現,下身穿一件簡單的休閒短褲,赤著一雙纖白的腿在整座屋子裡穿梭晃蕩,全然不介意屋內其他成員的目光和感受。

    當然,清涼扮相對目擊者來說是一種另類福利,他不會無聊到建議她端莊為上,穿起彆扭的套裝活動,但這樣不把他視為威脅與他貼身對話,是不是小看他了?

    「對不起喲,」她俯視他的眼,用悄悄話的聲量說:「我不知道你因為對女人沒興趣把標準降得那麼低,能不能請你以後再說這種違心之論時演得像一點,免得我覺得你在調侃我,心情就會很不良,如何?」

    「嗯?」他楞住,擱下碗筷,跟著站起來,換成他俯看她。「不像嗎?我一向說話就是這個樣子啊,哪里不像了?」

    「就……就是不像。」他一伸展高大的身架,氣勢立即倍增,她縮了縮肩,再補充兩句,「邊吃邊說,一點都不誠懇,對不對,小鬼?」

    「對!」小男生拿起湯瓢,直往鍋裡撈,「我可以再吃一顆魚丸嗎?」

    「隨你吃。」得到一票奧援,她大方應允,挺胸斜瞅男人,「聽見了吧?」

    「聽見。既然妳這麼注重誠懇的問題,我不介意配合妳的看法讓妳心情high起來,勞動服務的人應該得到一些鼓勵對吧?」

    尚未理解這段話的含意,整張臉蛋突然被兜進兩隻大手中,與他俯近的鬍腮臉相逼望,他的五官瞬間放大,深褐色的瞳仁直勾勾盯住她,鼻孔呼出的熱氣噴在面龐,雖然他的手掌異樣的溫暖,她的寒毛在五秒間全體肅立。

    「怎麼樣?美女,看見我的誠懇了嗎?夠不夠專心?需不需要借妳一支放大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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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發誓只有三秒鐘,這個男人突如其來的動作只造成她三秒鐘的錯愕,他便陡然鬆了手,眉毛一挑,視線從她的雙目下移,途經脖子停頓片刻,再緩緩巡禮到胸口,最後以極為訝異的口吻問:「咦?妳這裡又過敏了,好厲害的疹子,會不會癢?」

    眼看那只手就要好奇地摸上她的頸側,她毫不客氣一掌拍落他的手,後退數步。「你、你管那麼多做什麼?乖乖吃你的火鍋啦!」

    丟了拖把,她三並兩步蹬上樓,不無後悔和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杠上,以致表現走樣。她回到臥房,對著鏡子檢視喉口以下的一片紅疹,萬分懊惱地吁出長氣。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三番兩次激惹出她身體最誠實的反應?但是沒道理啊,她對異性免疫了很久,就算例外出現,也不會是陳紹凡這傢伙,她連他乾乾淨淨的原始面目都無緣見識,哪能輕易動了心?

    「不會是生了病了?」她探探前額,摸摸頸脈,察覺不出端倪。「不像啊,莫非是內分泌失調?有可能,最近週期是紊亂了些,沒辦法,照料一個家就得這麼累……」她不停自問自答,漸漸安撫了慌張,平靜下來,紅疹亦消失大半。

    樓下,摸不著頭腦的小男生責備陳紹凡:「你嚇到老師了。」

    陳紹凡聳聳肩,重新拿起筷子,「我哪來的膽?我巴結她都來不及咧,她地板拖得比誰都亮。」

    「你剛才撒謊喔,上一次根本不是你拖的地。」小男生得意地戮破,「你上次亂拖一把,越拖越髒,老師很生氣乾脆自己拖,有沒有?」

    他坦承不諱,「是又怎樣?你有意見?要不要我推薦你一起輪值日生?」

    「……卑鄙!」小男生小聲抗議,「還好老師不相信你的花言巧語。」

    「你這枝牆頭草,我幾時花言巧語了?」

    「說人家漂亮──」

    「咦?你敢說她不漂亮?你想不想一直有熱飯吃、有乾淨衣服穿?」

    「……」小男生不情願地噤聲。

    「這就對了,讓她開心我們兩個就開心,懂不懂?」

    「可是老師好像不是很開心,還生氣的跑走了。」

    「那是害羞,明不明白呀?女生最會裝了。」他開始掃光湯底,什麼也不留。

    真是害羞嗎?他回想那一片神秘的疹子、對著他傻怔怔不知所措、氣急敗壞地跑開,其實比較接近惱羞成怒才是。

    「喂!我剛才說的是真的,不是花言巧語。」他思索過後,端起湯碗,對小男生正色說明,「別看老師精明的樣子,她某方面其實有點呆。比方說,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迷人的地方在哪里,老端著一副『有話快講、有屁快放』的表情,你相不相信,她八成就是這樣沒男朋友的。」

    「老師有男朋友啊!不過她不承認。」

    「唔──」一口湯險些噴出。「小鬼,你又知道了?」

    「是真的嘛!」小男生慢條斯理咀嚼最後一片魚板。「那個男生很喜歡請老師吃飯;老師也很高興被他請,上次那個黑黑的麵啊,就是老師從那男生家開的餐廳帶回來的,你不是吃了嗎?」

    「你是說──那盤墨魚義大利麵?」他瞪眼。

    「大概吧。」小男生摸摸飽脹的肚子,「而且那男的很帥。」

    陳紹凡跟著摸摸肚子,莫名地感覺消化不良起來。

    *   *   *   *

    夜晚陳紹凡果真患了消化不良症,他輾轉反側,胃悶腹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下了床,在房間裡來回走動,盤腿深呼吸冥想,倒灌進肺裡的空氣卻引發一陣反胃。他放棄打坐,起意尋找紓緩胃疾的藥片,藥櫃設在廚房,他昏頭昏腦地開門關門,低頭走路,沒點上走道夜燈,熟門熟路地直走或拐彎,踏進廚房的第一步,他結結實實撞上一道牆,因為速度一致,反彈力道也大,他來不及呼痛,人已仰跌坐倒,眼冒金星。

    「你……三更半夜為什麼來這裡撞門?」有人攙著他臂膀,扶起他。

    他背撐著牆站穩,瞇眼一瞧,微弱的黃光照出胡茵茵驚異的臉,黃光來自敞開的豪華大型冰箱,冰箱正好放置在廚房的出入口,他撞上的就是開啟的冰箱門。

    「妳沒事翻冰箱做什麼?」他捂著額頭,一臉惱火。

    自她搬進了二樓的客房,和小男孩比鄰而居,平時極少有機會下樓來找他閒磕牙,三更半夜就不同了,她似乎總在兩、三點間清醒一次,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翻找一陣,找什麼沒人知道。晚歸的他曾坐在漆黑的客廳中無意間觀察過她兩次,她在冷凍庫搜括一會後,端了個小盆回到二樓,為了避免她不自在,他兩度打消攔截她問話的念頭。

    「我……我拿冰塊──」她頭髮蓬亂,神色有幾絲困窘。

    「冰塊?」他露出新鮮的表情。「做什麼用?」

    「做──」她機警地頓住,「不用你管。」

    他往牆上一摸,按下電燈開關,光線霎時佈滿一室,加強了他的視覺,讓他看清她整個模樣。

    她的動機很快就有了答案──她一頭汗,不,她一身是汗,發際微濕,頸項泛著汗,她似乎很努力讓肌膚通風,身上只套了一件恰好遮蓋大腿的T恤睡衫,底下無多餘衣物,胸前兩點昭然若揭,坦白說,養眼得很,但她一臉坦然,不遮不躲,顯然認為在他面前不必有所避諱,他吸口氣道:「妳不會是想吃冰塊散熱吧?」

    「當然不是。」她立即反駁,看了他幾眼,忽然浮現幾許疑惑:「你一點都不覺得熱嗎?」他不似她這般狼狽,看得到的肌膚一片乾爽,也不似她這般煩悶,只征顯倦態。

    「當然不熱,房裡涼得很──」答得太順口,來不及了,他後知後覺地噤聲,胡茵茵己瞠大秀目,指著他,「你──」握住他手臂,觸手生涼,毫無黏膩。

    「陳紹凡你犯規──」

    「我犯什麼規了?妳太多疑了。」他挺胸抗辯,目光卻閃爍不已。「沒空跟妳聊,我要回去睡了,明天還得早起,要拿冰塊就快去拿吧,我沒意見。」

    說罷轉身就要閃回房間,她一個箭步追上,手正要搶先碰上門把,他迅速格開她,順手將她在壓在門板上,口氣極為不爽,「妳幹什麼?」

    「放開,讓我進去!」她抬高音量,十分堅決。

    「對不起,改天再招待妳,今天不行,太晚了。」

    「你作賊心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開冷氣睡覺,你犯了規就要遵守罰則。」他堅實的手臂橫抵在她胸前,她幾乎透不出氣,困難地發聲,「不進去可以,你乾脆接受規定,拖一個月的地板。你太不夠意思了,我辛辛苦苦洗冷水澡,想辦法用電扇吹冰塊揚涼,你竟敢明目張膽吹冷氣──」

    「我再強調一次,太晚了,妳請回──」話未告一段落,兩人猛然一起跌進門裡,她方才右手反轉到身後,暗地扭轉門把,沒預估到兩人的體重效應,被擠壓的門板輕鬆彈開,四隻腿相互交絆,前後摔倒在房內地板上。

    「臭傢伙,這是什麼?你不會告訴我你這一間因為陰氣太盛所以比其他地方都冷吧?」她露出勝利的笑容,順道滿滿吸口冷氣。

    沁涼的氣流瞬間包圍過來,彷彿泅泳在海水裡,舒展每一個燥熱的細胞,她背抵冰涼的磁磚地板,昏熱暫時得到解脫,舒適得不想爬起來。這的確是不可小覷的誘惑,不必萬分掙扎就能一夜酣眠是一種幸福,但幸福的代價若是驚人的帳單,幸福就會化為夢魘。

    「怎麼樣?是不是很舒服?」無聲半天,他偏頭看向她,「我早就說了,夏天不吹冷氣根本是酷刑,妳偏要訂這一條,我在工地被虐待得還不夠,回到家還要繼續望冷氣興歎,妳一定要這麼狠嗎?」

    「我可沒有虐待狂,我上次不是算給你聽了,扣掉你寄回家的那部分薪水,加上我可憐兮兮的那一份,我們得存下那小鬼的學費、浴室的修繕費,還有買菜錢、電話費、雜支……」

    她屈指點數,越數眉頭越緊,她眨眨眼,發出低呼,「天啦!差點漏算了,小鬼的制服要換新的了,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啊,這樣算下去,我們就要漏底了,不行不行,喂──」

    她一手撐起半身,俯視已經在閉目養神的他,「我們要重新規劃一下用度,否則就──」

    「妳可不可以安靜讓我睡覺,我好不容易腸胃舒服一點了,明天再說行不行?」他四肢伸展成大字,拖拉的嗓子睡意極濃,準備入睡的模樣。

    「你──」經他一提醒,她突然注意到兩人就這麼躺在地板上交談了好半晌,發生得極其自然,他們的隔閡的確縮小了。

    「放心吧,餓不死你們的,我會想辦法,妳不用再擔心好不好?快去睡去!」他安慰地拍拍她的頭,眼睛始終沒張開,看來困倦得很。

    想到就要回去樓上那悶熱無比的小房間,心裡不免產生了猶豫,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指,擱進下唇啃咬,起身動作也跟著變慢,打直坐好後,她結束爭辯,「那好,暫時放你一馬,今晚就儘量享受吧,明天開始別忘了拖地一個月。」

    正要離地,肩膀被有力地按壓住,她不明所以回頭探看,他趁勢一個俐落的翻轉,已經將她制壓在下,不能動彈。

    她一陣驚駭,搞不清狀況,只見他向她俯近,動機可議,她心慌意亂地屏息以待,頸窩處卻感到突兀的刺癢,一會左邊、一會右邊,只見他湊近她,像只獵犬不停嗅聞,接著往上移到她鼻端,眼睜睜直視她,然後勾起唇角,泛出詭異的笑意,「妳──又偷偷抽煙了,對吧?」

    「呃──」她一時語塞,頸根附近溫度開始升高。

    「如果我沒記錯,公約第三條規定,只要抽煙就要處罰拖地一個月,累犯則是兩個月,妳有沒有意見?」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抽煙了?」她反唇道,一掌推開他,拉遠兩人的距離,避免他重施故技,對她動手動腳。這個臭男人的確不把她當女人看。

    「我不抽煙,鼻子可靈得很,把煙蒂毀屍滅跡也沒用喔。」他得意非凡,盤胸說道:「妳真太膽,照妳過去的記錄,把房子燒了也不是不可能,到時候妳就算作牛作馬也賠償不完,妳說,該不該加重罰則?」

    傻眼的她全身慢慢發熱,忽然感到一股嚴重的挫敗感,以及莫名的鼻酸。

    「既然妳那麼重視規定,一定非常同意我的建議,我得好好想一想,怎麼罰妳才可以讓妳徹底的戒煙,保障我們三人的身家性命……」

    「你知道什麼?」她忍不住搶白,充滿了委屈。

    「房裡這麼熱,吹電扇一點用也沒有,根本睡不著,睡不著又頭昏腦脹,還能做什麼?我不過就抽那麼一根──不,一根都不到,信不信由你,我已經很久都沒抽了,還不都是──」

    喉嚨突然有點啞,她中斷抗辯,撐坐起來,不停眨著泛濕的眼睫,手指不知不覺又靠近了嘴邊,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說道:「別再啃了,指甲都禿了。」

    她反射性想抽回,他緊握不放,她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指甲幾乎陷進肉裡,應該被蠶食了一段日子。

  「這麼認真做什麼?跟妳開玩笑的。我犯規妳也犯規,這下扯平了,可以吧?」

    「不公平,佔便宜的根本是你。真不明白,一樣住在這幢屋子裡,怎麼我比誰都難受?你們倆大剌剌吹冷氣到天亮,我熱得要洗兩次澡,每天有做不完的家事,真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她連聲抱怨。

    「就放輕鬆一點啊!」他笑,「妳好像老在擔心什麼似的,這是妳戒不了煙的原因嗎?」

    「……」她不能肯定,她從未深思過為什麼需要一根煙的慰藉,況且她的手──被握得緊了一些。

    「嘿,不能說一說嗎?」

    他對她的瞭解其實有限,她看似漫不在乎的態度裡遮蓋了多少無人知曉的心事和焦慮?

    她和他年紀相仿,如果沒有家庭負累,大可將單身生活點綴得精采無比,卻一反常態生活得簡單節制,可以說近於貧乏,欲求不多,一頭黑直的短髮永遠只留長到下顎,有限的衣飾輪流搭配換穿;他到後院收過兩次衣物,無意問瞥過她的貼身內衣,很意外,顏色、樣式樸素到缺乏想像。

    她很習於孤單,沒見過她有親人來訪,電話一貫長話短說,不喜歡湊熱鬧,不和鄰居交談,出人意表地卻十足盡心照料小男生且不嫌煩;偶爾發呆,眼神總會流露幾許寂寥,讓他禁不住想逗逗她,把那寂寥抹去。

    她不喝酒不狂歡,抽煙或許是唯一的出口,遇上他,連這道出口也給封閉了,她不找他麻煩已屬難能可貴,他也許該為她盡點心──以「夥伴」的立場。

    「以後想抽煙時可以來找我,我們聊一聊。」收斂了揶揄的姿態,他輕聲道。

    她縮回手,表面余溫猶存,讓她短暫失神。「聊什麼?」

    他聳聳肩,「聊妳的家人、妳的工作,隨便聊啊!」

    「我沒什麼家人可聊的,工作也很普通。」她閃躲似地別開視線,給了他一個軟釘子碰。

    「那──聊聊男朋友也行,我也許可以給妳一點意見。」

    她意外,繼之不解:「哪來的男朋友?」

    「嗯?」他摩挲著下巴,觀察她的表情變化,小心翼翼地說:「上次不是托他的福,吃了那份義大利麵?」

    她立即恍然大悟,又有幾分惱怒,「小鬼又跟你胡說什麼了?」

    「那就當他胡說好了。」他識趣地轉變話題,「妳不愛聊無所謂,我可以跟妳聊,妳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回答妳。」

    平時大而化之的他說出這番體貼的話令她更加詫異,直言道:「為什麼?」

    「為什麼?」他失笑了,搓搓鼻樑想了一會兒,道:「妳一個妙齡女郎待在一個單身猛男的房間裡,衣衫單薄,和他面對面盤腿而坐,難道不應該對他有所瞭解?不怕他把妳吃了?」說著刻意傾靠過去。

    「唔!」她垂眼看看自己,又看看他,再看一眼他書桌上的鬧鐘,半夜兩點十分,真的太晚了,她似笑非笑地白他一眼道:「謝謝了。」

    「謝謝?」

    她一骨碌直起身,準備打道回房,「謝謝你這麼瞧得起我,將來你想告訴我任何駭人的秘密我都奉陪,我很愛聽故事,但是不需要你犧牲自我對我變相鼓勵,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跟著站起來,滿臉儘是不可思議。「犧牲?妳認為──我如果對妳做出任何事叫作犧牲?」

    她攤攤手,「你想換個名詞也無妨,『勉為其難』、『日行一善』、『大愛精神』……都行,總之──」她釋出理解的眼神。「你好好做自己吧,別麻煩了!」

    才側轉身,摸上門把,她再度被搭上肩膀制止,並且冷不防地被翻轉回來,她不耐煩起來,甚至微微發火,「搞什麼你──」

    「碰」一聲,她向後狠狠撞上門板,正面和他緊緊貼服,短短一瞬間,他捏緊她下巴,讓她合不攏嘴,迅速俯唇吻住她。她大吃一驚,抬手就要推擋,像是知道她會有的反射動作,他即刻在半空中抓住她的細腕,按壓於門板,她奮力轉動面龐,不讓他得逞!幾次後他只好稍微歇止,兩人氣喘吁吁互視對方,她逮著空脫口就罵:「你哪條神經接錯──」

    一見機不可失,他再次送上雙唇,順利地越過防線,與她唇舌交接,做更深入的探索。太大的震驚、太強勢的玫掠,這個前所未有的深吻幾乎癱瘓了她的抵抗力和思考力,無法輕易判斷,到底他發動的親吻進行了多久。

    當他終於停止一切,離開身體的接觸,她趕緊捂住口,圓瞪著眼,許久,才顫著嗓子說出話來,「你這個人──真沒禮貌……你──真是地道的莽夫!你──」

    他舔舔唇,伸手抹去她嘴角的濕濡,眉開目眼笑道:「感覺如何?我還滿投入的吧?像是自我犧牲的吻嗎?」

    她又發起怔,唇瓣尚在發麻,他忽然又笑了起來,盯著她的胸口,十分開心的口吻:「啊,我明白了,原來妳一激動,就會起疹子,不是過敏,很少見喔!」

    不再有任何耽擱,她一手掩著脖子,轉動門把,打開門,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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