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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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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幸福預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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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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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30: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她猜想,她可能發了一段時間的呆,因為當她好不容易回神後,前方的男人噙著奇怪的笑意端詳著她,看來也靜觀她好一陣了,她微微改變坐姿,乾笑道:「我是不是──聽漏了哪句話?」

    「嗯,不只一句,」林啟聖執起青灰色的磁杯,啜了口抹茶,「是三句,三個問題妳都沒回答。」

    「三個?」可真失態,她今天心不在焉得厲害。「那──可不可以麻煩你重播一下?」

    他噗哧失笑,點點頭,「當然可以。」

    這女人真稀奇,特別在週末夜約她碰面,吃一頓高級懷石料理,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她仍以一襲便裝赴會,足穿白布鞋,斜背一個尺寸不小的條紋帆布袋,十足到郊外踏青的模樣;大概怕熱,隨意以絨圈紮了個小馬尾,素白著瓜子臉,藍色丹寧布連身裙上找不到點綴的紋飾,全身上下最顯眼的就是腕上的卡通電子錶,直徑大約有四公分,表面印滿一張維尼熊的胖臉。坦白說,她的隨興令他發窘,他簡直像個拐騙高中女生的情場高手。

    和前兩次的濃厚吃興不同,她一入座便支著腮發傻,由他全權點菜,十句話只聽進三句話,顯然心事重重。沉默的好處是他可以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並且越看越有味,尤其她微微陷入怔忡時,不設防的單純模樣十分可人;壞處是她對他的態度並沒有進一步改善,客氣得相當生疏,不過,她畢竟赴約了,假以時日,獲取芳心是必然的結果。

    「也沒什麼,只是想問妳,現階段有沒有交往中的對象,或是密友?」

    他耐性重複一遍。

    「嗄?」她思索了一下「對象」和「密友」的代表意義,腦海浮現五官模糊的一張男性臉孔,她急忙甩甩頭,甩去呼之欲出的影像。「應該沒有。」

    「應該」兩個字頗耐人尋味,他保留追問權,笑問:「和家人同住嗎?」

    「晤?」家人?那一大一小兩個臭男生算是家人嗎?她猶豫不決,最終還是點頭,「算是吧。」

    「算」這個字用得很有趣,這兩個切身問題都無法肯定,到底是迷糊還是另有文章?值得研究一番。

    「那麼,妳,對我有沒有特別的看法?」這是重點題,希望她一舉獲得高分。

    「嗯。」她快速地掃過他的上身,他還來不及釋放出最標準、最到位的迷人笑容,只思考了片刻的她便答:「你比我想像的慷慨。」

    「就這樣?」這個普通的答案令他大失所望。「我不缺錢,慷慨不難。」

    她點頭同意,「你好像沒什麼煩惱。」

    「這一點──到目前為止是的,我還沒有準備接下我爸的擔子。」

    三十而立,屆時再思考不遲。

    「你比別人更有好奇心。」

    「好奇?」這說法挺新鮮,除了猜測女人的三圍令他樂此不疲,他很少對現象界發出疑問,發現頻道和探索頻道絕不在他的遙控器的常設頻道範圍內;他一貫的生活態度是用少少的力氣,獲得最大的滿足,到健身房報到則是例外。他豎耳傾聽,「怎麼說呢?」

    她四下張望一遍,趨前小聲說道:「你很想知道我是怎麼變瘦的吧?」

    「……」他差點被含在口中的抹茶嗆岔了氣。

    「其實告訴你是無妨,你不厭其煩請了我兩次客,我理應投桃報李,但我怕你知道了以後,會很失望的,因為實在沒什麼撇步或秘方,無法適用每個人,那不過是個──」她細想了一下形容詞,「很個人的特殊狀況。」

    他清清喉嚨,忍笑看著她道:「我想妳誤會了,沒這回事,我對妳有興趣的可不在這一點上,不過我有個疑問,妳這念頭是哪來的?」

    「你和秦佳相熟不是嗎?她一直很有興趣知道這一點,」她決定隱瞞秦佳對她的敵視。「我想你也不例外,胖妹大變身是流行話題不是嗎?」

    她私底下甚至揣測過林啟聖是受秦佳所托,刻意打探她的近況。

    這兩位不為生活所苦的天之驕子,空閒之時所在多有,行這等無聊之事也是家常便飯。

    林啟聖含笑不語,眼中閃著異彩。他對女人的嗅覺果然靈敏,胡茵茵即將開啟他嶄新的經驗;她不造作、下遮掩,和她交手的過程必然樂趣無窮。

    穿著素雅和服的服務生這時走過來上菜,訓練有素地將食器擺放正確,再以溫柔的嗓音請他們用膳,殷勤的招呼使她轉移了注意力。

    「這道是照燒牛筋沙拉,試試看。」他鼓勵她。

    原本食欲低落的她,見到精緻復古的陶上食盤上躺著嫩綠色的蘿蔓、蔥末,以及薄嫩欲滴的牛肉片,心情奇跡式地揚升。

    從前菜的第一口開始,味蕾驚豔不斷,她沒有停過進食,一道道刀工細膩、食材鮮貴的料理陸續上桌。林啟聖陸續為她介紹菜式,除了比較古怪的梅醋大牡蠣、明太子山藥燒、石燒松露羊肉,其他菜名她全不記得了,但每一樣表現都精采。她無暇理會對座的男人殷切的解說,吃得相當認真,並且一再被勾起了感動,太罕有的感動,就想找個對象分享,而那個對象就是──「我可以打包一份回去嗎?」她抬起頭。

    「打包?」這個奇異要求可雅倒了他。「妳吃不飽嗎?還有甜點──」

    「呃,不是,我很飽,非常飽,」她有些尷尬,但還是鼓起勇氣說明,「因為太好吃了,想讓家人嘗嘗看。」

    她讚揚事物的方式可真另類,但足以讓他產生成就感。「原本餐廳是禁止打包的,妳也知道,食物的保鮮很重要,像生魚片就不適合這麼做,這樣吧,就為妳開個例,我挑幾樣適合讓妳帶走的,暫時放在廚房,等妳離開旅館再交給妳。」

    「太好了,謝謝你。」她俯首合十感激。

    這可是小施小惠,稍候她享受完他精心安排的節目,不更驚喜萬分?

    他搖搖手道:「不客氣。看來今天比預期的快結束晚餐,這樣也好,我早一點帶妳到貴賓房,泡個湯──」

    「泡湯?不是吧?」她睜圓了眼,她預計的約會時間是半小時後結束。

    「妳忘了嗎?妳剛才答應的呀!」她不是普通的漫不經心啊,難道他剛才一直在唱獨角戲嗎?

    「啊?是,是,我答應了。」可惡,她完全想不起來有這一環節,她三不五時就岔神,再三回憶幾天前那個意外的吻。

    她已經巧妙回避肇事者好幾天了,卻怎麼也清洗不掉腦袋裡的畫面,這絕不是好現象。都要怪罪自己的不經事,倘使身經百戰,早已拋在腦後,怎會牽掛如斯?

    不,該怪罪那個傢伙,沒事拿她當取樂對象,對!就是那傢伙的錯,她平靜的生活被攪亂一團就從她燒掉浴室那悲慘的一天起揭開序幕。

    「妳沒事吧?」林啟聖輕觸她的手背,非常訝異泡湯這個提議為何會讓她出現義憤填膺的表情。

    「我沒事。」她馬上恢復笑容,頓了一下說:「我吃得太飽了,泡湯不太適宜,而且我沒帶泳衣。」這個理由足夠她臨陣脫逃了吧?

    「那不是問題,我們可以先觀景棚聊一聊,我為妳準備的觀景房可是獨一無二的喔,普通顧客沒有一個月前預定是享受不到的,晚一點我們聊夠了再泡湯,剛剛好。」他胸有成竹道,接著朝她眨個眼,「至於泳衣,那是私人泡湯,不是公眾浴池,不需要泳衣的。」

    「……」這是一頓高級料理的代價嗎?真的沒有白吃白喝的好事嗎?

    這男人沒事如此熱情招待,究竟是為什麼?既非想探知瘦身內情,亦非說三道四,難道是對她起了追求之心?她覷了他一眼,暗訝,他微笑成彎的雙眼裡充滿熱切的期待,先前她為何一點也感受不到?

    她低下頭,心頭一陣駭然,鐵樹開花了,林啟聖遊戲人間得真徹底啊,竟然動念到她頭上了!劉琪沒有猜錯,他吃葷吃多了改吃素了,可他和她哪一點看來搭調了?

    姑且不論他的動機,畢竟這一餐已下腹,斷然拒絕太不近人情,兩人單獨相處、聊一聊,她還能應付;至於袒裎泡湯,那可是「密友」才能從事的行為,他們不過是寥寥交情的高中同學啊!

    正在傷透腦筋,身後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喚她的名:「茵茵?」

    她仰首回應,一和那人正面相對,神色乍變、手腳僵硬。

    「茵茵,好久不見,和朋友吃飯嗎?」說話的是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形貌文雅貴氣,態度沉穩有禮,他看向在座的林啟聖,眉一挑,伸出右手,「原來是林公子,您好,代我向你父親問候。」

    林啟聖恭敬地站好,回握對方,「駱伯伯好,您也來用晚餐?」

    駱振華點頭,「和生意上的朋友,到這裡鬆弛一下。」他的眼光沒有離開過胡茵茵。「茵茵,最近可好?」

    「沒什麼不好的。」她看著桌上的甜點,叉起一角吃起來。

    「一直都很好。」不友善的態勢非常明顯。駱振華不以為忤,語氣溫和依舊,「妳的室內電話換了嗎?還是搬家了?打了幾次都找不到妳,手機也沒回應。」

    「我搬家了,我只有一個人,搬家很容易,您不知道嗎?」

    駱振華稍微沉默,又道:「改天吃個飯吧,我們聊聊。」

    她聽罷,忽然放下叉子,站起來,靠近他耳邊細語:「不忙,駱先生,萬一讓駱太太撞見了,對您不太好。這麼多年了,少您這頓飯,我不也長大了?」

    駱振華愕然,低聲道:「我和她有過協議,吃頓飯不礙事。茵茵,我總是掛記妳的。」

    「那太辛苦您了。」她挖苦道,轉向林啟聖,「我吃飽了,走吧!」

    她拿起帆布包,頭也不回走出餐廳。

    「喂,胡茵茵,茵茵──」林啟聖和駱振華頜首致意,急忙疾步追上,他拉住她,「走錯了,湯屋不住這一邊。」

    她轉而跟隨他,默然低首行路,無視路線兩旁別開生面的景致。

    林啟聖忍不住問道:「真巧,妳也認識駱伯伯?」

    她不說話,面無表情。

    「妳先前說妳有家人,但之前又一個人住……」他被方才那一幕對話搞糊塗了,沒想到看似簡單盼胡茵茵其實並不簡單。

    「我換了家人了。」她隨口答。

    這話可有玄機了,而且大有妙趣,他正想好好追問一番,前路陡然被一名明豔女子不客氣地擋住,完全沒有移動的意思。

    「秦佳?」胡茵茵驚喊,她不解地四處張望,才發現他們正佇立在一條長廊上,左右兩排均是名目有別的私人湯屋,前方盡頭是敞開的園林,天未全黑,燈火閃爍,不問自明。置身此處皆是貴客,秦佳是來休閒的,那麼她自己呢?她來幹什麼?她駭異又頹然地捧住前額,麻煩己近身,躲不過了。

    「咦?大小姐也來了?」林啟聖從容地寒瞳,極為大方坦然。「今天是和哪個幸運的傢伙一道光臨的呀?」

    秦佳笑而不答,她注視著胡茵茵,說話的對象卻是林啟聖,「你呢?今天幸運的對手是茵茵啊?不簡單喔,我以為心高氣傲的胡茵茵看不上我們這種人,原來是我弄錯了。沒辦法,茵茵都不和我們打交道啊!」

    秦佳親熱地拍拍她的肩,「妳知道有些人呢,就是不夠坦誠,承認自己喜歡的東西和別人一樣有這麼難嗎?見外於別人只顯得矯情,我想妳應該不是這樣的人,有空大家約一下嘛,同學會又不是每個月都有。」

    今天是怎麼回事?她不樂意見到的人都齊聚一堂了,接下來還有沒有更多的驚喜啊?

    「快進去吧!大小姐,」林啟聖揮手,「把時間浪費在我們身上幹嘛!」

    待秦佳一走,她撫著胃部,對林啟聖道:「我看,還是改天吧!我吃太撐了,胃怪怪的,想回家休息,你不會介意吧?」

    他會意地笑,搭著她的肩說:「妳在意秦佳嗎?她不會對外胡說的。」

    「不是不是,」她拼命搖手,「我真的肚子不舒服,這樣泡湯肯定會溺斃,還是下次吧!」

    她怯場了,他敗興地想。她本來就不是玩家,讓熟人碰見,總是尷尬,她肯定是談秘密戀情那一型的女生,如果太躁進了,可能會嚇退她,還是攻心為上,以後有的是機會。

    「那好吧,就下一次,我送妳回去。」

    「謝謝你。」她大為鬆了口氣,疾走了幾步,突然轉頭對他道:「對了,你沒忘了我打包的菜吧?」

    「啊?」

  *   *   *   *

    一進屋,燈光半明半暗,靜悄俏空無一人,近晚七點半,不該是這等氛圍。她踏進玄關,脫了鞋,走進客廳,陳紹凡的房門應聲而開,她心驟跳.出現的卻是小男生,他咧嘴甜笑,快步迎向她,張臂摟住她的腰,「阿姨,妳回來了。」,經過數次糾正,小男生終於改口不再喊她老師。她從帆布背包取出打包回來的多項料理,吩咐小男生:「把盤子拿出來,今天有很酷的東西吃喔!」

    「耶!」小男生興匆匆鑽進廚房,捧出一疊盤子,「我也要幫忙。」

    「下午乖不乖?我不在,你有沒有偷偷打電玩?」她進行例行性的問話。

    「乖得很,我都在寫暑假作業,沒有煩鬍子爸爸。」小男生仍然習慣喊陳紹凡爸爸,陳紹凡在繁文褥節上粗枝大葉,懶得更正,就這麼讓他叫下去。小男生學著她把盒子裡的食物擺上盤子,「但是爸爸不乖,午餐都沒有起來吃,我剛剛叫他,他也不理我。」

    「哦?那真可惜,他沒口福了,今天的晚餐好吃得不得了。」

    「又是妳男朋友請的客嗎?」

    「跟你說了,他不是我男朋友。」她正色反駁道,「記住,不准和爸爸說這件事,聽到了沒?」

    「哦。」小男生用叉子叉起一塊牛肉,張口大嚼,「爸爸和阿姨差不多大,阿姨為什麼要怕他?」

    「我哪里怕他了?」她心虛地瞄了男人的房門一眼。

    「怎麼沒有?」這一說,嘴裡的東西又噴了些出來。「爸爸耍賴不做家事,阿姨還不是接著做,而且還命令我幫忙做。」

    「那是不跟他計較,你是家裡的一份子,當然要幫忙啊!」

    「我媽媽從來不做家事,她都叫莉莉做。」莉莉是菲傭,這是小男生第一次提到他的母親,他神情平靜,努力吃著盤裡的菜。

    她停下手邊的工作,審視小男生,「怎麼?想媽媽了?」

    小男生搖搖頭,若無其事說:「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

    「她會回來的,我保證。」她溫柔地捏捏他的頰。

    「家裡有爸爸和阿姨就好。」小男生抬眼,若有所思地凝視她,「阿姨會不會離開這裡?」

    她沉默了,她很想告訴他,有一天,不只是她,陳紹凡也會離開,這是不能避免的聚散,誰都無法留住誰,她從很小就懂得這個道理,並且習慣和自己做朋友,不依賴任何長輩,不輕易哭泣,不隨便愛上一個人,緊緊守住心事,但是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選擇讓小男生得到暫時的快樂,她說:「我不會離開。」

    小男生放心地笑了。

    但她的心沒有放下。

    陳紹凡始終沒有走出房門。小男生入睡後,她在屋子裡四處踅,上樓下樓,洗碗盤沖咖啡,總會朝那扇門瞥上一眼,直覺告訴她,他尚未醒過來。

    餐桌上為他保留的幾樣菜原封不動,連同中午的便當、早上的燒餅,屈指一數,他已經三餐未進食了,仔細回想,從星期五夜晚回來之後,她就再也未曾聽過那扇門的開合聲。

    精力旺盛的他睡眠很少超過八個鐘頭,現實也不允許他睡到自然醒,他的三個鬧鐘分置在不同的角落催醒他,幾乎未曾失算,就算是休假日,他多半待在房裡修改設計圖,絕不浪費在長時間的酣眠,彷彿不停地與時間賽跑。

    「就算貪睡也得吃點東西吧?」她嘀咕著,拖把粗魯地一捅,直溜溜滑向前,碰撞上他的房門,在深夜裡聲音出奇地響。她暗叫不好,門板的鎖卻喀喇一響,微微洞開一條約五公分的縫隙,原來房門只是輕掩,並未合上,裡面暗黑無燈。

    等了一分鐘,沒有動靜,她用拖把頭再戳一下門,門「伊呀」一聲緩緩往內移,開啟的寬度足夠把屋內動靜一覽無遺。

    她挪步到門口,看見靠牆一張大床上,被褥隆起成人形狀。他仍在入眠狀態沒錯,奇異的是,預期的舒涼空氣並不存在,反而一片悶熱,人處於高溫的環境下裹著棉被睡覺是不是太違反常情?

    她舉起拳頭,敲敲門板,「陳紹凡?」

    不動如山。她再敲兩下,抬高音量喊:「陳紹凡?」

    沒有回應,睡得超乎意料的沉。她躡手躡腳靠過去,摸索到床頭燈開關按下,半圈溫暖的黃光暈開,讓她再次見識到小型掩埋場的威力;除了留下可供行走的通道,處處堆置大量書本、設計圖紙、衣物、以及各種建築物模型。

    上次她趁著他不在和小男生一起努力將這一團混亂整頓完成,免得殃及門外走道,算算看,不過五天光景,五天?她五天沒見到他了?

    五天前夜晚,她意外地和他躺在這片地板上時並沒有感覺到障礙物存在,可見只要長期無人監督,房裡的災亂就會蔓延到客廳無法收拾。

    「你可真是隨心所欲啊!」她不禁興歎,同時又感到幾許羨慕,能夠置身掩埋場而氣定神閑也需要某種過人的能力吧?

    現在,她該對他一探究竟嗎?基於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情份,不合不問太缺乏人道吧?幾番自我說服,她終究伸出手,捏住被褥,慢慢掀開。

    男人身體呈趴伏狀,側臉貼睡,雙眼緊合,胡腮更盛,額角、頸背一片濡濕,肌膚呈現不自然的暗紅,她右掌貼觸他的額面和頸側,和自己的體溫相較,是燙多了,顯然他是病了,這樣一直躺著不是正確方法吧?

    「陳紹凡,起來!」她沉聲喊,大力將被一掀,驀然僵楞。

    腰部以上,一片光滑的裸背展現在她面前,隆起的背肌在微燈下還泛著光,可能是汗漬反射,他幾乎是汗流浹背啊!那勻實的肌理──她急忙別開臉,吸口氣鎮定一下,阻止岔開的念頭。早該猜到他不會有全副武裝上床的習慣,有什麼好訝異的?心跳平緩之際,她發現床頭有一列止痛藥丸,只剩下零星三顆。這男人不是普通的怕麻煩,吃止痛退燒藥就能藥到病除嗎?

    「陳紹凡,你還不起來?」她閉著眼,朝他耳畔大喊。

    「……吵什麼啊!」男人咕噥一句,竟然換了個睡姿,翻身仰躺,順身踢掉了蓋被。

    她喉口一緊,兩眼一瞪,緊接著透了口氣──太好了!真是萬幸,他的下身還有件平口短褲遮醜。

    「你快起來,就算不看病,也該吃點東西吧!」驚魂剛定後,她好言相勸。

    他蹙著眉頭,極慢地掀開眼簾,眨了幾下,瞇著眼往上瞧,一張焦急凝重的臉俯視他,她問:「你現在感覺怎樣?」

    「是妳啊美女!」他疲倦地應聲。「幾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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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30:5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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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得真不輕,連腦袋都糊塗了,竟喚她這輩子不曾聽過的稱號。

    「十一點。我替你擦個汗吧!」她探身往床頭櫃另一端的盒子抽拿面紙,胸部正好橫過他正上方,美好的弧線比平時更誘人,可惜一日未進食的他全身無力,勾不起一絲非份遐想,但是他開口了,「妳知道妳毛病出在哪?」

    「……」她不明白地看住他,一邊替他拭汗。

    「妳──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他勉強靠著床頭撐坐起,扶著額角,拿起床頭僅剩的半杯水喝下。「還好遇上的是我,否則早被吃得連根骨頭都不剩。」

    「你語無倫次了。」她聽了更加擔憂,再探探他的額溫,說道:「我弄杯果汁給你喝,你等我一下。」

    「等等!」他拽住她衣擺,「先別急,妳過來。」

    「做什麼?」

    「扶我,我全身是汗,得沖個澡,清醒一下。」他兩腳移下床。

    「噢。」她靠過去,正要攙住他臂膀,他手一抬,環住她的右肩,整個人壓靠著她直起身,幾乎將一半的重量釋放給她,她吃力地穩住腳步,喊道:「你好重,快站好!」他病得真的不輕,全然倚仗著她。

    喬好了站姿,她左手不得不扶住他的腰身,一步步走向浴室。走動問,兩副身軀緊挨得沒有空隙,他的汗液不時沾上她,他身上的熱度讓她無法忽略兩人過度親密的事實,但在此刻意識這一點不啻是自找麻煩,她索性在心裡讀秒,以他急促的呼吸次數做基準。

    短短一段距離走得她滿頭大汗,她將他扶坐在浴缸邊,主動替他放了水、調好水溫,柔聲道:「水滿就可以洗了,有需要再叫我一聲,我就在外頭。」

    「等等。」他又喚住她,「把鏡櫃打開。」

    她遲疑了一下,抬手打開櫃門。

    「看到刮鬍刀了沒?還有軟膏?」

    「看到了。」

    「拿過來。」

    她依言遞給他,他衰弱地催促,「動手啊!」

    「晤?」她沒有聽錯吧?

    「我頭昏眼花,自己動手一定滿臉是傷,妳不希望看到這種情形吧?」

    他說。

    「你可以用電鬍刀──」

    「昨晚摔壞了。」尾音有氣無力。

    「妳到底動不動手?等一下我不想這副模樣到醫院去。」他那一臉濃密的鬍子的確嚇人。

    「噢。」終於肯看醫生了吧?她仔細端詳他的面孔,揣摩了一番下手的角度。

    他雖然生了病,微紅的眼眶依然炯亮,盯得她一陣不自在,她說:

    「我沒做過,要是弄疼了你,請多包涵。」

    「妳放鬆一點就不會有事,我相信妳,妳會削蘋果吧?」

    「那請把眼睛閉上。」沒了那道逼視,她會坦蕩一點。

    閉上眼的他抬起下巴,任她擺弄角度,纖細的指頭在腮幫子上遊移,搔得他直皺眉。她仔細在他兩腮上抹上一層白色鬍膏,拿著刮鬍刀比畫半天,始終下不了手。

    「妳在蘑菇什麼?又不是叫妳往我臉上雕刻!」他有些惱火。

    「知道了,這不就來了?」她咬咬牙,定下心,鎖定他的左腮某一點,決定當作在刨瓜皮,謹慎地滑下第一刀,鬍渣瞬間掉落。仔細一看,刮過的地方出現一條青白色跑道,效果出奇良好,她笑了,有了信心,接下來的工作就順利多下。

    唯獨必須忍耐的一點是.他呼吸的熱氣不斷拂在她臉上,彼此聲息相聞,閃避不開。她不禁偏頭思量,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卻情非得已同處一室,他們的關係遠非戀人,卻數度親近如侶,命運真是奇妙的東西。

    她看著托在手中的臉,逐漸清爽的面部五官突顯了,他瘦了點,比初次見面黝黑了些,頭髮更長了,她脫口說:「你該休息一陣,不能再這樣操下去了,我們省一點,浴室延後裝修,生活不至於有問題啊!」

    他一聽,睜開眼,眉心放緩了,眼神變柔,他說:「我最近參加兩個地方的競圖,不拼不行,任何一方只要錄取了,將是能力的展現,以後不必再辛苦打響名氣,就有接不完的案源。我還算是新人,有執照不等於成就保證。」

    她沉吟了一下道:「我不瞭解你這一行,我只知道凡事可以慢慢來,何必急於一時?」

    「有些事不能等,錯過了就沒機會了,而且──」他忽然擰眉,繃著臉,右手捧著胃,說話有些吃力,像在隱忍什麼。「以後再告訴妳,快清理完剩下的。」

    她點點頭,往最困難的喉頭下手,才落刀,腰部突然一緊,他兩手緊扼住她的腰,滿滿倒灌一口長氣,再徐徐吐出,一來一往間,額角又滲出了薄汗。

    「你──」她知道他只是像抓住浮板一樣抓住她,但未免掐太緊了些。

    「快跟我說話。」他急促地要求,努力轉移胃部不適的注意力。

    「說──說什麼?」他看似極不舒服,指頭陷進了她的小腹。

    「隨便!」他頭抵著她小腹,不斷在做深呼吸。

    「喔,好。」她胡亂想了一下,「你什麼時候開始感覺對女人沒興趣的?」

    他停止動作,似在回想,「……高三,說沒興趣不如說討厭比較接近事實。」

    「噢。」那他上次卯足了勁吻她是中了什麼邪?「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生子。」

    「噢,那太可惜了!」

    「哪里可惜了?」他抬起頭。

    「你爸媽呀!他們一定很惋惜,以後沒有含飴弄孫的樂趣了。」

    他瞇起眼,大惑不解。「我沒說不喜歡小孩啊!」

    「噢,我不知道你想領養孩子,對不起,失敬了。」她連聲致歉。

    「沒事為什麼要領養孩子?我看起來像是那方面有問題的男人嗎?」

    這問題可迷惑了她,也問窘了她,尤其他近乎全裸,兩人又十足地貼近,但他口氣咄咄逼人,她只好繼續延伸話題,「不是的,我只是想,十年內,恐怕醫學尚未發達到讓男人可以生下孩子,所以領養仍然是男同性戀有後嗣的唯一途徑啊。還是你預備花錢借腹生子?」

    「男同性戀?」他霍然站了起來,不顧她手上鋒利的刮鬍刀近在咫尺。「妳說的是誰?」

    「……不是你嗎?」

    他緊抿著嘴,試圖再倒吸一口氣,撫平胃酸過多而翻騰的空胃。

    太遲了,他張開嘴,上身搖搖欲墜,一眨眼,他朝她傾倒,抱著她乾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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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31:1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她一向沒有訴苦的習慣,因為訴苦通常改變不了事實,這一次和劉琪見面,她卻一反常態,無須劉琪追問她兩隻黑眼圈的來處,她一共花了兩小時,把住進成家的始末妮妮道來,聽得劉琪目瞪口呆,忘了插嘴。

    並非想訴衷腸獲取同情,她只是一肚子迷惑無從問起。劉琪雖不如秦佳之流閱男無數,起碼訂過兩次婚、相親過三次,判斷力理應比她準確。

    「妳說,他在我面前失控,吐了我一身酸水是什麼意思?說對女人沒興趣、討厭女生的是他,為什麼我聊到他的性向,他的表情像見到鬼一樣?」她兩手托腮,無神地望著咖啡桌上的煙灰缸。「對了,妳身上有沒有煙?」

    「妳需要的是休息,不是煙。」劉琪還在震驚中。

    「天啊!真難為妳,上完班還得伺候兩個男生。茵茵,別說我不同情妳,妳難道沒有想過,搞得妳七葷八素的不是那個男人,根本是妳自己?」

    「啊?」隨時陷入恍神中的她,無法立即明瞭朋友的弦外之音,她反問:「妳是說,燒了人家浴室當時就該逃之天天,不該負責到底?」

    「錯!妳該負責的是賠了那筆錢就和他們切割乾淨,不必照管那大小兩個傢伙。我說妳人善被人欺,我哪不知道妳對那小鬼起了惻隱之心,是因為妳自小居無定所,不忍心眼睜睜撒手不管,但也不必完全聽那姓陳的擺佈整個人賠進去當老媽子吧?妳哪根筋不對啊?」劉琪說得憤慨萬分,連喝了兩口水。

    「擺佈?妳用的字眼太過火了,他不是那種人,條約是我們一起擬的,不是他片面決定的,我多做點家事,是因為他都忙著工作──」

    「妳還狡辯?」劉琪摸摸她削瘦的臉,「妳一定被他傳染,也生病了,妳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妳別被他迷得昏頭轉向、人事不知,我早知那傢伙不是什麼等閒之輩,妳趁早給我清醒一點!」

    「越說越離譜了妳。」她格開劉琪的手,「我不是來跟妳討論合約公不公平的,我是想問妳我到底說錯什麼話冒犯了他──」

    「這點我倒可以跟妳打包票,胡茵茵小姐,」劉琪冷笑兩聲,正襟危坐。

    「就他生得那副man樣,百分之一百喜歡女人,妳什麼時候見他帶男人回來過?」

    她楞了楞,「他也沒帶女人回來過啊!」

    「老天!」劉琪拍了下額頭,「那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他沒空,二是他體力不濟,如果還有例外,那就是他有窩邊草可以吃,吃了妳方便又不花錢,這樣解釋妳了沒?」

    「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她翻翻白眼。

    「不好笑沒關係,接著我要說的妳一定也笑不出來,不過說老實話,真話本來就不討人喜歡,這一點妳總該明白?」

    「這還用妳說,我又不是被伺候長大的公主,什麼難聽話沒聽過?」

    「那就好,請仔細聽,我要說的是──胡茵茵,妳這個傻瓜,妳愛上了陳紹凡那傢伙啦!」劉琪大搖其頭,接著轉了轉眼珠,無端納悶起來。

    「奇怪,我老覺得陳紹凡這名字哪兒聽過,連人也哪兒見過似的,雖然這名字挺平常的,同名同姓不是沒有,不過妳確定以前真的沒見過他?」

    她瞬也不瞬地直瞪著煙灰缸,拇指頭放進嘴裡啃咬著,一臉呆怔。

    「喂!我說的話妳聽見沒有?」劉琪搖搖她的肩。

    「晤?」她如夢初醒,看了看表,慌張離座道:「我得回去做飯了,他快醒了。」彎身提起桌底下一籃子從超市採買的菜,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咖啡廳。

    「妳完了,胡茵茵。」劉琪喃喃下了論斷。

    出於一種直覺,陳紹凡感到胡茵茵在躲他,很巧妙地、不著痕跡地,只要他一現身,她就合理地消失。比方說,飯菜上桌了,她便使喚小男生傳遞用餐的訊息,而她不是在廚房洗滌就是在後院晾曬衣物;他若遲歸,從車子開進車庫到他走進客廳,短短兩、三分鐘,她已將熱好的菜擺上桌,人卻回樓上了;他如果想和她商談,話不過啟了個頭,她便慌忙道:「妳決定就好,我無所謂。」

    情況很古怪,和她那三天不眠不休照料生了病的他簡直有天壤之別。

    那三天簡直像是身在天堂,他只要一喚她,她立刻現身,溫言軟語問候需要,餐點直接送到床上,怕他沒胃口還特地泡了壺開胃蜜茶讓他滋潤味蕾,替他放好洗澡水教請他入浴。當然,他承認在一些小地方對她耍了小詐,讓這份待遇延長時效,畢竟被伺候得無微不至不是隨時會有的幸運,所以他特意裝作精神委靡了點、走路蹣跚了點,使她不時憂心忡忡,尤其是入浴那件事令人回味再三;他某次忘了將浴巾攜進浴間,特地喚她前來,她不疑有他隔著浴簾請他接手,他不予理會,直接推開浴簾,從浴缸裡站了起來,伸手向她要浴巾,那情景實在精采,他看著紅疹子奇異地從她的耳根出發,一路蔓延到頸項,直達胸口,不到一分鐘完成,想起來就忍俊不住。

    但自三天病假結束,他恢復上班生活,進入忙碌的節奏,一切都不相同了;胡茵茵家事照做,卻不再殷勤對待,小男生成了信差傳達彼此的訊息。他不否認感到失落,心裡卻有更多的莫名其妙,但競圖收稿在際,他無暇深究她的心理因素,於是一面接受從天堂被打回人間的事實,一面閉門製圖,雖然他其實一直想找機會好好對她說明所謂「同性戀」這一回事。

    「女人,就是這點麻煩!」他撚開桌燈,打開電腦,光線把一屋子的雜亂清楚照見,明白昭告著他的房間有一陣子沒人打理了,這點令他確認胡茵茵連他的房間也不再跨入了。

    「搞什麼啊?」他嘟嘍著,無形中被隔絕使他摸不著頭腦,心裡的不舒坦又多添幾分。

    「爸爸,阿姨回來了。」小男生蹦蹦跳跳推門而入,神秘兮兮報訊。

    「回來就回來啦!」他動起滑鼠,板著臉沒有做出特別反應。

    今天雖然是週末,胡茵茵的工作性質休假不在特定日,今天照常上班,現在時刻傍晚六點四十分,回到家並不稀奇。

    小男生站在桌旁,壓低嗓門道:「阿姨不是一個人回來喲,是帥哥叔叔送她回來的,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他定住不動,回頭問小男生:「我為什麼要看?」

    「我討厭那個帥哥,老是對阿姨笑不停,不過帥哥餐廳的菜真的很好吃,上次你生病了沒吃到,阿姨都讓我吃了。」小男生拉拉雜雜地說。

    「那你應該感謝他才是啊!」他冷譏道。

    「不感謝,阿姨要是喜歡他,跟他走了怎麼辦?我們又要每天吃便當了,我媽說常吃便當不好。」

    兩人面面相覷,各自盤算著各自的念頭。

    「好吧!」他推開椅子,「為了你的肚子著想,我去看一看。」

    他敞步走了出去,穿過庭院,來到大門邊,探頭一看,門前巷路上停著一輛凌志房車,車旁站著一對男女,尚在交談中,豎耳細聽,兩人似乎在為了一件事相持不下。

    「妳不是買了一堆菜要親自下廚,我正想嘗嘗妳的手藝,不請我進去?」男人找個順理成章的藉口要求進屋。

    「不好意思,今天沒料到會在路上遇到你,我菜買不多,不能多煮一份請你,真的很抱歉。」胡茵茵忙著解釋。

    「不多?這滿滿兩袋東西是讓幾個人吃的?妳不是只和兩個室友同住?三個女人吃得下這些東西?」男人笑著質疑,雙手盤胸倚著車身,舉手投足的閒適感顯然是位極少為生活發愁的貴公子。

    「呃,她們不習慣忽然見到生人,我沒告訴她們有朋友來,這樣不太好──」

    「一回生,二回熟,總是會見到的。如果妳願意,下次我也會介紹妳認識我的朋友,彼此多瞭解一下。」男人充滿誠意的語氣裡,透著不隨便被打發的決心。

    「還是下次吧!下次我準備豐富一點請你吃飯。你三番兩次請我吃大餐,我還沒回敬你呢,怎麼好這麼粗糙請你吃家常菜。」胡茵茵快要辭窮,人不斷後退,腳跟終於抵到門檻,一個踉蹌,陳紹凡迅速伸出手扶住她的背心,幫她站穩,免除她出一次洋相。

    他的乍然出現中斷了男人和胡茵茵的拉鋸,三個人輪流投射視線,胡茵茵是尷尬,陳紹凡是滿懷戒色,男人是驚訝中夾帶好奇。

    「茵茵,不介紹一下朋友?」陳紹凡率先打開僵局,展露世故的笑容。

    「啊!」胡茵茵頓時啞然,這介紹詞只有天才才想得出來。她和林啟聖的關係模糊無法定位,連舊友都稱不上,和陳紹凡的關係啟人疑竇,難以啟齒,怎麼介紹怎麼不對勁。

    「我林啟聖,茵茵的高中同班同學。」林啟聖自動伸出手,天色曖昧不明,路燈作用不大,他打量著陰影中的陳紹凡;陳紹凡站在胡茵茵身側不動,沒有向前熱絡的意思。陳紹凡身形高大,略抬下顎視人,透出隱隱敵意,憑林啟聖身為男人的直覺,胡茵茵對他的百般推託和陳紹凡必有相當關連。

    「你好,我陳紹凡,茵茵的『室友』之一。」

    寥寥兩句,胡茵茵和林啟聖同時一臉錯愕。林啟聖立即收束了輕鬆姿態,走前一步,雖然無論他姿態怎麼從容,也助長不了多少氣勢,對方擺明瞭從屋子裡走出來,關係上的界定憑空想像就有好幾種,胡茵茵始終對自己產生不了特殊情愫,莫非肇因於此?

    林啟聖戰鬥力並不旺盛,遇上困難他多半繞個圈子走,從不正面迎擊,他的遊戲座右銘是──耗盡氣力得來的戰利品多半已經走味,失去最初的甜美,因此他極少豎敵,製造障礙;此時他走向前,絕非應戰,他不具備衝動的熱血,他只是對陳紹凡產生了好奇心,想探探底。

    尤其當陳紹凡一開口,瞇起一雙長眼之際,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驟然浮上心頭,他默念一次這個並不特別的名字,問了一句不搭嘎的問題,「陳先生,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陳紹凡面有異色,微微搖首,「應該沒有,我不記得有這印象。」

    「那麼是我記性不好,你和我高中時代的一個學長有幾分相似。」

    林啟聖自我解嘲,「對了,您說您是茵茵的室友,想必平時經常互相關照,我和茵茵是老同學,請多指教。」

    「指教不敢,我和茵茵在一起生活,多半是她關照我多過我關照她,她辛苦多了。」

    這一番措詞客氣的陳述,隱含無限曖昧,胡茵茵困窘不已,迫不及待插嘴道:「啊,時間不早了,我得做晚飯了,大家是不是改天再聊──」

    「出門在外互相關照是應該的,只是做飯對一個職業女性來說是辛苦了點,對吧?」林啟聖話說的對象是陳紹凡。

    「這是沒辦法的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陳紹凡聳肩。

    「啊,那個──」胡茵茵放下兩大袋的菜,站在兩個男人問,指指手錶。

    「如果男人能憐香惜玉,女人就不必這麼辛苦了。」林啟聖繞過胡茵茵,繼續他的投石問路。「陳先生覺得呢?」

    「這很難說,女人的能耐總是超乎預期,讓你刮目相看。茵茵拿手的可不只做飯這項,打掃、拖地、洗衣服樣樣都來,家裡要是有人生病了,洗澡更衣如廁她一一照料,真忙壞了她,讓人過意不去。」

    「陳紹凡──」一聲低叱。

    「……噢,那和我家外傭不是沒兩樣,難怪茵茵總是心神不寧,無法盡情享受,連請她泡湯過夜放鬆一下都像是犯了禁忌一樣。」

    「林啟聖──」轉向另一方兩手拱拳拜託。

    「心裡有牽掛,總是走不遠,她在外頭吃點好吃的都記得打包一份給我們嘗嘗,這豈是我們要求得來的?」

    「陳紹凡──」嗓音轉為乞求。

    「……這倒是。我挺欣賞茵茵的,就是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她牽掛,陳先生可以提供一點意見嗎?」

    「晤──這不難,如果您準備好一棟房子讓她燒個精光,保證能讓她牽掛一輩子。」陳紹凡朝胡茵茵眨個眼。

    「你們兩個可不可以閉嘴!」

    最後一句女性怒吼震飛了圍牆上的一排鳥雀,結束了無以名之的三人對談。

  *   *   *   *

    「你惹阿姨生氣了?」小男生噘著嘴,不是太高興的模樣。「你應該溫柔一點,電視上的男主角都不會像你這樣。」

    「小鬼,你再多說一句,以後別想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電視劇。」陳紹凡手忙腳亂地朝燒滾的湯鍋裡丟擲胡蘿蔔塊、青菜葉,接著又打顆蛋進去,抓了支湯勺使勁攪和一番。

    「你害我們沒有晚餐可以吃。」

    「我現在不就在做晚飯了?」他沒好氣。「你放心吧,惹火她的可不只是我。」想到這一點他安心不少。

    「但是你煮的麵很難吃,我想吃泡麵。」

    「臭小子,你閉嘴,今天你可是共犯,不對,是教唆犯,是你讓我到外面去看一看的。」他狠瞪小男生一眼,回頭把三束乾麵條扔進鍋裡煮熟。

    「我沒叫你惹人家生氣,你怪到我頭上很卑鄙喔!」小男生反駁。

    「不卑鄙你就騎到老子頭上來啦!」

    自由發揮煮成了一鍋麵,他盛了一碗嚴格命令小男生吃完,又另盛一碗找個托盤端放好,笑著對小男生道:「我這就端這碗麵親自向她賠罪,你高興了吧?」

    「我覺得她吃了麵會更生氣,你再想一下吧!」

    「如果你再譭謗這碗麵,以後就每天煮這一道給你吃,怎麼樣?」

    小男生歪歪頭,「什麼叫『譭謗』?」

    再這樣沒完沒了地鬥嘴,麵早涼了。

    他轉身上了樓,步伐穩健,湯汁一滴不溢,頃刻間便來到胡茵茵房門口,他輕敲了兩下,「胡茵茵?胡茵茵開門!」

    他等了半分鐘,如心裡預料,沒有動靜,再敲兩下,房裡沉寂如故,他面不改色,從褲袋裡掏出一枚五元硬幣,在鎖孔上胡戳一陣,發出近似開鎖的喀喀響。

    「妳再不開門,我就用鑰匙進去嘍!」

    這一招效果迅速,不用多久,門猛然敞開,胡茵茵駭叫:「哪來的鑰匙?」

    他舉起那枚硬幣,眉開眼笑,「不這樣說妳會開門嗎?」趁她不及反應,他矮身鑽進她房裡,將托盤放置在梳粧檯上。

    「快吃吧!肚子不餓嗎?」

    「我吃不下。」她繃著臉,知道趕不走他,怏怏不樂坐回床沿。她卸下了外出服,換上清涼的便服,頭髮隨意綰在腦後,房裡窗戶大開,吹著電風扇,她一手支著腦袋,譴責地斜睨他,「我也不想和你說話。」

    「別這樣,這不就來向妳賠罪了?」他拉張椅子坐在她前面。

    「是麼?」她懷疑地審量他,「怎麼我覺得你挺高興的?」

    「喔?那是妳誤會我了,我是這種人嗎?」他面色一端,收起笑容。

    「誤會?你剛才說那些話可不是誤會。你在他面前這樣說我對你有什麼好處?」她愈想愈生氣,忍不住推了他肩膀一把。

    「我在幫妳的忙啊!妳不是不想讓他進屋裡來?我這樣一說,他今天不但不會進來,以後也不會想來了,不是一勞永逸?」他攤開雨手,揚眉說道。

    「我有我的辦法,你何必插手?」她懊惱地拍了一下腦門,「越幫越忙!」

    「是嗎?照妳那種送客法,天黑了也甩不走那傢伙。」

    「那也是我的事,你幹嘛管?」她又推了他一把。

    「咦?」他交抱兩臂打量她,「這麼緊張做什麼?妳真那麼愛讓他請吃大餐啊?還是想免費享受高級SPA?妳真要喜歡,我不是請不起妳,何必這麼費神?」

    她一聽,半天合不攏嘴,握起兩隻拳頭就往他身上捶打,「說什麼瘋話啊你?我真倒楣,你出去啦!我不想看到你這頭笨熊,你最好躲在森林裡不要出現,危害人間。」

    她的粉拳雖無殺傷力,連番不停進擊也搞得他招架不住,他分別制住她亂無章法的拳頭,大喝道:「火氣這麼大做什麼?我嘴賤行不行?我知道妳喜歡我,心疼小鬼,不管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和那小鬼,但是我並不需要妳這麼做,我吃便當、泡麵早習慣了,吃不吃大餐根本無所謂,妳為了我們和那傢伙走那麼近,我們才擔心咧!」

    「你說什麼?」她呆若木雞,「再說一遍?」

    「不要重複吧?很長一段耶!」他吞了吞喉頭,重申道:「反正我明白妳的心意就行了,妳少和那傢伙在一道,我保證,不出幾次,妳就被他給吃了。」

    「不是這幾句啦!」她激動地抓住他的衣領,「你剛才說什麼?誰喜歡誰?」

    「妳喜歡我不是嗎?這句話文法有錯嗎?」他揩去鼻樑上被噴到的幾點唾沫,「妳想倒過來說也行──我喜歡妳,意思不都一樣?」

    她兩腳重重一跺,一臉氣急敗壞。「哪里一樣了?誰喜歡你了?誰喜歡你這頭熊了?你和林啟聖一樣自戀,你還敢說他──」

    「喔?」他鎮定地掰開她越抓越緊的手,面色如常。「妳的意思是我誤會妳了?那太可惜了,我可是滿喜歡妳的,既然不能兩廂情願,我收回剛才的那番話,免得造成妳的困擾,可以嗎?」

    這次她呆得更厲害,和他相互凝視好一會後,頹喪地放開他──他竟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段話?她黯然俯首,重重咬了一下手指,抬臉道:「你幹嘛又這樣說?你不必這樣說的,這樣說我就會比較好過嗎?喜歡一個人是非常鄭重的事,你怎麼把它當玩笑一樣說著玩呢?

    不管我喜不喜歡你,你也不該說這種違心之論逗我開心。你放心吧,我不會把你喜歡男人的事說出去的,這也不是什麼鮮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他長長呵了口氣,閉了閉眼,無奈至極地握住她的手,「這位小姐,很抱歉本人一時不察,讓妳誤解到現在,這雖然應該怪我,但妳的判斷力是否也太低能了一點?妳知不知道為了做個正人君子,我可是忍得很辛苦才讓妳一身清涼、安全無虞地在屋子裡晃蕩那麼久,總不能我克制自己餓虎撲羊,妳就把我當gay看吧?這樣很傷人喔!」

    她木然不動,視線在他臉龐溜了好幾轉,神色變了好幾回,瞅得他頭皮發麻。

    她說:「這位先生,先傷人的可是你喔!是誰開宗明義就說他不喜歡女人、對女人沒興趣的?我是個明理又開通的人,你說什麼我就信什麼,你現在顛倒亂說一通把我弄糊塗了,我就得相信你嗎?你三不五時變身我難道得可憐兮兮跟著你變?拜託你行行好,我很累,讓我休息一下,不,是休息三天,你千萬別來搞亂我,我先跟你說謝謝了。」

    她掙脫他的手,兩腿縮回床上,氣若游絲吩咐:「出去替我把門帶上,面別忘了帶走,我吃不下,心領了。」她背對他面牆躺下,閉上眼假寐。

    她心知肚明喜歡上一個人的後遺症不只是這樣,接下來必定還有心亂如麻、你來我往的攻防戰,就算大勢己定,確認彼此,往後還有數不清的變數等著相愛的兩個人,她的母親就是最好的例子,全心全意一頭栽只為一個男人,至死方休,這過程漫長而煎熬,連帶她一起受害。她缺乏透視男人心的慧眼,她和她母親一樣性格頑強,不易改變心念,這是相當大的弱點,她改不了,但總可以避開危險。她無牽無掛了許多年,從沒準備愛上一個人,為他生兒育女,直到遇上了這對冒牌父子,她一無所忌地親近他們、關照他們,讓他們補缺她內心某一塊空洞,糟的是她看不清界線,逐步越了界,心上進駐了這個年輕的冒牌父親。本來只要她小心防範,不滲露心事,她無心造成的失誤不至於讓這小小的家有所震動,陳紹凡愛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她其實並不介意,因為她從不希冀他愛上普通的自己。

    她缺乏她母親盲目的勇氣,可萬萬沒料到他竟看穿了她,還當面揭露這項她打算深埋的秘密,她的人生拼圖瞬息被打亂得無以復加。

    她悲哀地想,她再也不能若無其事地出現在這棟房子裡,維持她辛苦架構起來的家了。

    房門被輕輕合上,附帶上鎖的聲響,大燈也被體貼地關上,他應該走了。

    她轉回正面,茫茫然坐了起來,正想下床準備淋浴,床畔一具佇立的黑影嚇了她一大跳,她掩住胸口,低呼:「陳紹凡你幹嘛嚇我?」

    「沒嚇妳,是妳魂不守舍,我走路的聲音妳沒聽見嗎?」他在她身畔坐下。

    「我以為是你下樓的聲音,「喂,你靠那麼近幹嘛?」

    「想吻妳。」他爽快答道。

    「不是跟你說了別來搞亂我──」

    他沒讓她有機會說下去,迅速堵住她的嘴,大手緊緊捧住她後腦勺,毫不節制地進行法式深吻。她雙唇被佔據,揮臂想掙脫他的蠻勁,他乾脆以身軀壓覆她,制止她的躁動。

    「陳紹凡你又來了──」好不容易轉頭喘口氣,她費力進出幾個字,接下來是更大的震驚。

    一隻手從腰部潛進她的上衣,抵達胸圍,毫不猶豫地覆上圓丘,收束五指,她倒抽一口氣,驚呼:「你瘋了?停手啦!」

    他一面啄吻她的纖頸,一面急促地說:「我很久不碰女人了,表現可能不夠完美,我儘量讓妳不會太難受──」

    「你越說越離譜了,你這是幹嘛──噢──」她痛呼一聲,肢體的纏鬥、骨骼的碰撞讓她吃了一記疼。她身形單薄,被壓得喘不過氣,好不容易騰出一隻手在床邊摸索,還未尋找到可供抵抗的工具,下身感到突兀的涼意,她發現他竟大膽扯褪她的內褲,她困窘到了極點,這個和她密密緊貼的男人繼續和她耳語:「感覺到我的反應了嗎?如果我不喜歡妳,就不會是這種狀態。我是說過我不喜歡女人、討厭女人,但不表示我喜歡男人,那幾句話的背後意義不是妳想像的那樣直接,我會慢慢告訴妳──」

    「你先起來,我們不能這樣──」那令她顫慄的陌生撫觸正四處遊走,不必攬鏡自照,她的疹子一定列隊出現了「告訴我妳相信了嗎?相信了嗎?」

    「相信、相信──」她還能不相信嗎?她幾乎被撫遍了全身,兩腿間與他無阻隔的相觸,只要他再莽撞一點,她和他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密友」了。但事情不該以這種形勢發展的,更何況時間不對,現在不該是吃飯時間嗎?成凱強呢?

    她稍一側身,背抵牆面,有了支撐點,她屈起左腳,連同兩掌,一起奮力出擊,將他連人帶被踢落床下,發出「咚」一聲悶響。

    「我就說相信了,你能不能冷靜點?」她大罵,趕緊穿回衣物,撫平亂蓬蓬的頭髮,狠瞪著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男人。

    「喂!還不起來?」她用腳尖勾了一下他的手臂,他頭偏一側,沒有回應,她狐疑地近身采視,他突然眼睛一掀,十足沒好氣,「妳以為我能馬上起來嗎?」

    視線移到他的下半身,薄被蓋攏其上遮住他的欲望,她霎時紅了臉。

    「呐,我警告你,以後你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就動手動腳,別怪我出手喲!」

    「……我可不認為妳會同意。」他悻悻回嘴。

    她白他一眼,突然想起了他先前說話的內容,臉紅得更厲害了。

    她踢他肩膀,「你這壞心眼的傢伙,你害我這幾個月在屋子裡穿著睡衣走來走去,也不提醒一下,不覺得很過分?」

    他捉住她腳踩,彎身跳起來,「妳不公平喔,小鬼可以看,為什麼我不能看?」

    「他可是不懂事的小孩啊!」

    「我也是從小孩長大的呀!」

    「……」她搓了搓額角,萬分頭疼。「算了,算我傻可以吧!」

    「妳不傻,」他重新坐回她面前,端起那碗麵,遞給她,口氣恢復平常,「妳只是把我們當作家人不設防而已。」

    她抬眼,和他靜靜相望,默然間,接收到了他眼中釋放的瞭解和善意。

    「真是我誤會你了啊?」她輕問。

    「可不是!」

    她別開臉,悄俏笑了起來,不久又微現憂容,難以言說的欣悅,心慌交織在胸口,她轉移焦點,看向他手裡那碗麵,「瞧你煮的什麼東西。」

    她拿起筷子,撥了兩下內容物,奇怪道:「青菜怎麼是爛的?你煮了多久?」她趨近吃了一口,咬一下神情便有異。

    「麵好硬──」

    「是嗎?我嘗嘗。」他接過筷子,也吃了一口,嚼了嚼,「還好啊!」

    「怎麼算好?」她又吃了一口,這次皺了眉,「胡蘿蔔沒熟啊!先生。」

    「又不是生肉有什麼關係?」他不以為然,拿回筷子跟著再嘗一口,「很脆啊!不一定要吃爛的。」

    「湯為什麼是糊的?是高湯嗎?」她喝了一口,質疑道:「你不會把所有東西都放一鍋煮吧?麵沒分開啊?」

    他聳肩,「泡麵不也都全放進一碗?」

    「……」她盯著這碗賣相奇差的麵,不忍他苦心白費,在他的注視下,一口一口將難吃在嘴裡、暖在心裡的晚餐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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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哎呀,麻煩來了!」胡茵茵暗暗咕噥著,低頭疾行目下斜視,跟不上腳步的小男生拽緊她的衣角直喚:「哪有麻煩?等我啦!」

    一大一小傍著電扶梯的扶手匆匆奔下,對面反方向的扶梯上,一名男子掉頭追隨,沒幾步便在轉彎下樓前成功攔住他們,小男生仰頭叫:「帥哥耶,阿姨。」

    「茵茵,我正要去妳店裡找妳,妳這麼快就下樓來了?」林啟聖趕緊說明來意,馬上俯首驚奇地看著小男生,「不是吧?妳帶著這孩子上班?」

    「不礙事啊!」她隨口答,一面找著脫身的藉口。

    「妳真是鞠躬盡瘁啊!」林啟聖搖頭喟歎。

    「關你什麼事?」小男生大聲反唇。

    「成凱強!」她低喝,命令道:「你站在這裡不准動,我和叔叔說完話就來。」

    小男生不情願地扁嘴。她拖著莫名所以的男人來到轉角邊,不等他開口,開門見山宣示:「你別再請我吃飯了,我不去了,謝謝您的好意。」

    「還在生上次的氣?」

    她舒口氣,「沒有,你多心了,是陳紹凡先失禮的。」

    他撐著下巴,眼中若有所思,並無不悅。「茵茵,妳別擔心,我都知道了,劉琪都告訴我了,妳和陳紹凡沒什麼。」

    「劉琪?」她楞住。

    「是啊!她說妳情非得己照料他們,和陳紹凡還在室友階段,她不否認近水樓臺的可能,不過起碼我現在還有機會吧?」他拍拍她的肩。

    「你今天就是來告訴我這個?」

    「當然不止。」他遞給她一張燙金色、設計簡素大方的卡片,「特地請妳參加我們新飯店的揭幕式,當天宴客是BUFFET模式,菜色齊全,妳想吃的一定都有,怎麼樣?」他相信提出的邀請對她而言非常具有吸引力,屆時人潮多,她不會介意赴會是否有特殊意涵而拒絕。

    她隨意流覽了一下卡片內容,低下頭,揉揉眉心,疲累道:「林啟聖,你聽我說,我一點都不適合你,我們沒有一方面是相同的,我沒有令人稱羨的家世背景,也沒有傲人的工作成就,連最基本的美色都付之闕如,而且隨時有可能戒煙失敗。我喜歡過普通的日子,討厭社交,最好沒人認得我胡茵茵,一大早穿著拖鞋到便利商店買報紙也沒人管,可以自由自在穿著睡衣在家裡走來走去,偶爾吃頓大餐就很快樂,不需頭疼買的名牌衣服會不會和其他名媛撞衫,更不需發愁下一次度假到哪座無人島才有意思。你想一想,我們哪一樣可以配合演出了?別替你爸媽找麻煩了。」

    他一逕認真聆聽,笑容的成份不變,心情一點也不受影響。「茵茵,這些怎麼會成為理由呢?對我來說,妳很有意思,樣子也過得去,和別的女人不一樣,這就夠了。其實我們有個相同點,都喜歡自由自在,就這一點開始,足夠發展一切了。」

    她圓睜杏眼,乾笑道:「林同學,差多了,我不需要遊艇泛海就可以自由自在,你可不同,別再說了,我不會去的。」

    「因為沒有喜歡吧?」

    「晤?」

    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妳對我的喜歡不及對陳紹凡的,這才是理由吧?」

    她頓時語塞,不自在地往別處看去,低聲道:「這是我的事。」

    「妳知道嗎?我本來是很容易放棄的,我並不喜歡傷腦筋的過日子,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總想再試一試我們的可能性。妳放心,我也邀請了陳紹凡,到時帶著那孩子一起來吧,妳就不會老是心神不寧,可以放心大吃了。」

    「不……不會吧?你也邀了他?」她差點結舌,這是在替她找麻煩吧?

    「是啊,妳就不必再辛苦打包了。」他說著不掩飾地呵呵大笑。

    「……你──」她訝異地發現,林啟聖也是不折不扣的怪胎一枚。

    「太太,那不是妳的孩子嗎?」一名賣場店員走近她,神情古怪,指著遠處聚攏著不少顫客的紅豆餅攤位,「他剛才推著購物車狂飆,撞歪人家攤位了!」

    「我的天!」

  *   *   *   *

    陳紹凡通常一專注起來就不易分心,時問過去多久毫無所覺,有時脖子僵了、手酸了,兩眼依舊盯著解構圖不放,眉頭深鎖,有時念念有詞,身外的動靜恍若未聞。

    這一次,他不得不從圖稿裡抬起頭來,十分不解地打量在他座椅四周已經繞圈圈好半天的女人。他的房間就算再髒亂不堪,經過她來回不停地拖抹,地板早已亮晶晶,房裡每樣物品也都安份地各就各位,剛折疊好的換洗衣物已擺放在床頭,如果說還有未竟的部分,那就只有天花板上的吊燈灰塵的確不少,卻是她的身高忘塵莫及的,那麼,她到底像只無頭蒼蠅在忙活什麼?

    「夠了吧?」他拉住她的拖把長柄,「妳繞得我頭都昏了,坐一下休息吧!」他抄了張圓凳強迫她坐下,狐疑不己地盯著滿頭汗的她。

    「對不起,我打擾你工作了,我出去好了。」說著就要離開。

    「不忙!」他按壓她的肩回座,直勾勾瞧她,「有話想對我說?」

    「沒有啊!」她直搖頭,心虛地笑嘻嘻,轉問他:「你渴不渴?冰箱裡有綠豆湯,我去拿給你。」

    「不急。」他緊緊扯住她手臂,撐著腮思索狀。「妳有心事喔,什麼心事呢?竟然不敢說。我猜猜,是不是──」眼眸斜瞟向她,「妳終於想通了?」

    「……想通什麼?」她一臉茫然。

    「願意和我發展進一步關係了?」他不等她回應,湊上臉吻住她,大手緊壓她的頸背,吻得隨心所欲。她一陣錯愕,門牙一合上,他猝然和她分開,手指摸了摸痛麻的下唇,裝怒道:「妳還真捨得咬下去啊!」

    「不是跟你說了別隨便動手動腳。」她擦著腰。

    「動口也不行嗎?」他忙不迭反駁,「真沒意思,成天叫人乾瞪眼。」

    他忽然舉起手,對著天花板煞有介事抗議道:「呼救呼救,這裡有人虐待猛男,嫌犯是一名二十六歲的老處女──」

    「陳紹凡──」她捂住他的嘴,「亂說些什麼你!」

    「我說的是實話啊!」他捉住她的手,嘻皮笑臉,「不用擔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因為人家會笑話的不是妳,而是我,他們只會以為毛病出在我身上,近水樓臺也撈不到月。」

    「無聊。」她輕叱,但卻不由得摸摸臉,神情疑惑,喃喃自言:「真的很明顯嗎?如果你都看得出來,林啟聖也一定看得出來,他八成圖新鮮,才鍥而不捨,真是怪人……」

    「怎麼了?」他擰起眉,口氣硬直,「那傢伙是不是對妳說什麼了?」

    「沒有、沒有,」她猛搖手,「你那麼不好惹,他哪敢!」

    「知道就好,別理那傢伙。」他努努下巴,趁她不防又啄吻了她一下。

    「最近妳乖多了,沒有偷抽煙,也沒啃指甲了,要保持下去喔。」

    她的確好一陣沒抽煙、沒啃指甲了,好似一旦停止無名的焦躁,就不再慌張無措了,但為什麼停止了,因為眼前這個男人嗎?

    她安靜地對著他的書桌發呆。這男人真喜歡自己了啊,為什麼呢?她在他面前毫無形象可言,我行我素,不僅缺少女人的媚態,共同生活的兩人幾乎無私密可言,毫無想像空間,若說只為了單純的欲望,對於她的堅持防線卻又表現尊重,從不真正惱羞成怒,或強行求歡,這樣耐性的包容就是喜歡了嗎?

    她不經意瞄到桌墊下壓了一隻公文封,露出收件地址的抬頭,很熟眼的兩個字,她停止了思量,拉出那只信封,定睛看完整個名稱,很驚訝地轉向他,「你們事務所和這家公司有往來?」

    「偉辰?是啊!這次競圖的發起對象之一就是這家公司,事務所的大客戶,老闆姓駱,怎麼,妳也聽過?」他揚眉。

    「是聽過,大公司不是嗎?」她垂眼沉吟,半晌不響,一會兒問道:

    「這次競圖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他點點頭,「是很重要,難得的機會一定要把握,這關係到我的願望實現的早晚。所以啊,最近我就放妳一馬,保持精力備戰,把圖交出去再說。」他捏捏她的頰,開玩笑地答。

    「願望啊?很重要的願望嗎?」她忍不住問。

    「目前為止是。」他想了一下,突然執起她的手,一臉鄭重道:「走,帶妳去一個地方。」

    「現在?很晚了呀!」她訝然。

    「妳不想看看我的願望嗎?」

    「呃?」這提議雖然很誘人,可是──「成凱強他在睡覺──」

    「很快就可以回來了。」

    他不由分說拉著她往外跑。

  *   *   *   *

    她非常不理解為什麼他會帶她來這個地方;這裡是東區一個安靜的住宅巷弄裡,街道並不寬敞,行人稀少,兩排屋舍多有了不短的屋齡,特色是獨門獨院,經過了屋主的翻修,門面各有丰姿,此刻兩人坐在停泊的車子裡,靜靜往一戶亮了燈的寬敞庭院張望,他看得出神,她則是莫名其妙。

    「看見了沒?」他問。「有什麼感覺?」

    「唔……和我們現在住的房子有點像,不過比較舊,也比較貴,沒辦法,在這種地段。」她認真地回答。

    「茵茵,我的願望,就是把它買回來。」他平靜的說。

    「買回──」這用字有蹊蹺,他說「買回」,不是「買下」,她張大眼瞪看他,他朝她溫柔地笑了笑,握住她的手。

    「從我出生開始,總共在那屋子裡住了十八年。」

    「嗄?」他的下文接得果然猛,她禁不住呆怔。

    他回頭又看著那戶庭院,指著一株搖曳生姿的樹影,「那棵老樹,是我出生那年我父親種下的,和我一樣的年紀。我的房間在二樓,窗子一推開就摸得到它的葉子,我一直都很喜歡它,有一次順著它的枝磴爬上去,樹枝斷了,我摔下來,一星期不能下床走路。」

    「然後呢?」她小聲問,內心震驚不已。

    想當然耳,他曾經擁有過人人稱羨的早年優渥生涯,學生時代,他也許和林啟聖沒兩樣,是貴公子之一,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如今全憑一己之力闖蕩未來,那滋味必然五味雜陳,不是為外人道。

    「然後……我父親在我高三畢業那年,搞垮了我爺爺白手起家創立的事業,在很短的時間內收掉了所有的子公司,填補財務漏洞,沒想到那漏洞幾近於無底洞,為了免除債權人的追討控告,能變賣的一件不留,到最後連這棟房子也沒能保住,我們陳家差不多一無所有,敗得很徹底。」

    他的語調平直,一點也看不出激憤,顯然早己接受了命運的驟變,不憑弔、不掙扎,只向前看。

    「你的父母呢?」

    「住在我媽台南鄉下的老家,那是她名下的唯一財產,值不了多少錢,債權人要了也沒意思,所以保留了下來。」

    「噢……要買回這棟房子,不容易吧?」她遲疑地說。

    「那當然,不過有夢總是好的,我還年輕,一定有機會。」他樂觀地笑。

    「嗯,」她跟著用力點頭,「那房子終究是你的,我看得出來。」

    「喔?怎麼說?」她無條件地配合令他失笑。

    「你從小在那裡吃喝拉撒睡啊!我看過一篇文章,說房子其實也有記憶,它的記憶裡滿滿都是你,不會接受別人的,所以你一定可以把它要回來。而且那棵樹還在,你弄斷過它的手,它忘都忘不了,日夜等著你回去,也許動不動就落葉,搞得那家人煩死了,我想不用多少年,你就能搬回去住了,對不對?」

    他默不作聲,抬手撫摸她的頰。她這番話真把他當作成凱強一樣哄啊!

    但是聽了如此窩心、如此快慰,仔細思量,那場人生的大變故之後有任何值得稱慶的,那就是他變得堅韌無比,以及,他遇見了她。

    「對,到時我們就一起住在有露臺的那間房,我的房間不小喔,妳也可以爬爬看那棵樹,很好玩的。」他也回應得興高采烈。

    她抿著嘴笑,他將她納進了他的人生計畫裡了?

    「到時候成凱強就不需要我們照顧了,我也不必住進去了。」

    「誰說的?」他沉下臉。「夫妻不住一起怎麼像話!」

    她別過臉,胸口脹得滿滿的,又甜又想掉淚。她很久沒有掉淚了,那代表著她有許久沒有感受過愛了,現在,就要真實去愛了嗎?

    他從後摟住她的腰,親吻她的頸側,慢慢地說:「高三下半年開始,一切都變了,常來往的親友聽到風聲,漸漸冷淡不往來了;班上同學受到父母影響,交情再也不比以往,男生還能維持表面的禮貌,女生呢,大半都躲得遠遠的,如果有大膽要求交往的,一定是別班不知情的傻瓜。那段時間,才深刻感覺到,沒有永遠順遂的人生,沒有永遠的人、永遠的事,所有為了吸引豔羨、維持形象的努力,根本是白忙一場,可笑極了。茵茵,我喜歡妳,妳就是妳,我不需要費神猜測私底下的妳是什麼樣的妳,妳讓我安心。」

    她偏頭注視他。這原來是他所謂討厭女生的真正緣起吧?他們相遇時,他一無所有,她卻不離不棄,真正進入了實際的生活,未有粉飾過的假面。

    他不在意她的素顏、她的隨性,他要的是她的真性情、生活裡培養起來的信任,而非美麗卻不堪一擊的脆弱表象,這就是他喜歡她的真正原因吧。

    她回吻了他一下,「我也喜歡你,你就是你,你很努力生活,對那小子也很好,雖然你有時很邋遢,麵也煮得很差,地拖得一團糟,鬍子都不刮,可是真沒辦法,我就是喜歡你。」

    「那太好了,」他聽完放開她,發動引擎,打檔。「我們快點回去吧!」

    「怎麼突然這麼急啊?」她話還沒說完呢,關於她的一切。

    「我喜歡妳,妳也喜歡我,那就表示今晚妳可以讓我更進一步了。」

    她傻眼了幾秒,才恍悟他的話,發窘地捶了他一拳,「你想得美!」

    他仰頭放聲大笑,笑聲振盪了車廂內的空氣,和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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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32:04 |只看該作者
  *   *   *   *

    她非常慶幸自己一文不名,在這種冠蓋雲集、溢香鬢影的場合裡,不必一路忙著社交,不需注意裙子歪了沒、頭髮亂了沒、鞋子和皮包搭不搭調,總之,鎂光燈自動略過她,投射在那她百分之九十認不出個名堂來的主角身上。

    飯店開幕式已結束,地下一樓宴會廳歡樂氣氛正盛,她來的正是時候。

    左右兩手皆各捧一個圓盤,不花十分鐘,只繞了豐富的食桌半圈便堆積如小山,找個地方佯裝吃了幾口,在桌底俐落地完成打包,放進帆布背袋,起身再繞另一個半圈食桌,重新填滿兩個盤子,再度以相同程式完成打包。她心情良好地走出宴會廳,此行的次要目的圓滿達成,接下來,她要朝主要目標邁進。

    在大廳電梯前等候,低調地注視電梯燈號,不隨便東張西望,即便如此,還是有人熱絡地環上她的肩,情緒高昂地喚她:「茵茵,妳終於來了!」

    「嗨!」她勉強擠出笑容,一邊把帆布包藏在身後。「是啊,我錯過了開幕式,沒參與你的重要時刻。」

    據說新飯店未來將由林啟聖接掌經營,走馬上任之前先由兩位老幹部輔佐進入狀況,今天照理說他應該走不開,所以她才大膽地在大廳現身,沒有躲躲藏藏走樓梯。

    「不是我,是我父親的重要時刻,我只是配角,和媒體打過照面就可以閃人了。妳呢?還沒吃過吧?我陪妳一道到地下樓去。」他略推著她的背,身體挨得有些近,輕而易舉嗅聞到從背包逸出隱約的食物香氣,他非常訝異,脫口而出:「妳已經打包了?陳紹凡沒來嗎?」

    「沒、沒來,他絕不會來的。」她紅著臉,斬釘截鐵地斷言,「他對這種場合沒興趣。」

    「是嗎?那太可惜了,本來想和他敘敍舊的。」

    「敍舊?」一面之緣能稱為「敍舊」?

    「茵茵,看來妳真的不太瞭解他啊!我稍微查了一下,我的印象果然沒錯,他是高我們一屆的學長,當年是游泳校隊,不少女生喜歡他的,妳完全不記得嗎?」林啟聖對她的低等辨識力頗感訝異。

    她呆視著他,不知如何做出回應。高中三年籠罩在愁雲慘霧中的她,有著輕度近視,低調又離群,列入觀察的視力範圍不超過三公尺,公立學校班級數眾多,別說高一屆的學長,她連同班同學也非個個熟稔,校刊到手隨意過目便拋進廢紙箱,她不好意思說,其實校長的名字她也記不住了。

    況且物是人非,十年前後人的外貌、氣質差距可以相當大,相逢不識的情況很常見。

    「我──不是很清楚,回去我再問他。」她搔搔脖子,此時才發覺,已經在昨晚突破親密關係的他們,對雙方的過去竟都一知半解,因為不很介意,從未細說從頭,如果她和陳紹凡果真曾是校友,兩人白目的程度恐怕無人能及。

    「妳確定他不會來?」林啟聖再次向她確認。

    「我確定。」

    昨夜經過一番折騰,她和陳紹凡終於進入「密友」的狀態了,過程不是很順利,陳紹凡雖然秉持「耐心勤教」的態度放鬆她的緊張心情,仍然數度淒慘地被疼得惱火的她踢到床下,三次後,他又累又挫敗,宣佈放棄,疲憊的兩人一合眼便一覺到天亮。在霧氣未散的晨光裡,陳紹凡睜眼醒來,想起未竟的大事,翻個身繼續向睡意濃濃的她求歡,或許精神尚未恢復,神經敏感度降低了,她不再感到嚴重不適,讓他成功突破防線,這精力一消耗,他又倒頭大睡;她有要務在身,刻意不吵醒他,忍著如同被拆散過的一身筋骨赴宴。依她判斷,不到中午他不會甦醒,等他想起有這麼一回事時,宴客時間早已結束,對她而言,這是最理想的狀態了。

    「我、有一點私事要處理,」她指指樓上,「待會下來再找你。」

    「噢,請便!」雖感到一絲古怪,他還是禮貌地讓步。絕少涉足這一類高消費場合的胡茵茵,會和誰相約此地?而且是個新開張的飯店。

    電梯門開,她迅速踏入,笑著和門外的林啟聖揮手,門一關,她立即斂起笑意,按了十八樓。

    出了電梯,她定在明亮潔淨的長廊,循著手中的號碼在兩個轉彎後找到了目標房間,抬手敲了兩下,不到片刻,門開了,她看也不看開門的人,逕自走進去。

    門掩上後,對方親切地笑問:「吃過飯了沒?」

    「……」她抬眼直視對方,「駱先生,我不是來吃飯的。」

    駱振華微怔,暫態又笑,「我知道,妳肯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剛才在大廳參加過開幕式了,啟聖是不錯的孩子,雖然還有玩心,再過兩年就好了,到時應該可以獨當一面。」

    「我和林啟聖沒什麼,只是高中同學,不勞您費心。」她不客氣直言。

    「噢,」駱振華一時辭窮,搓搓手,在休息區的沙發椅坐下。

    「那不要緊,最近錢的用度上有沒有問題?工作上有沒有需要調整的地方?」

    她在他前方坐下,不解地歪歪頭。

    「我真不懂,駱先生,這幾年你千方百計要彌補我,為什麼不在我媽生前時多獻點殷勤?她到死都認為還有一絲機會進駱家門,您若有心,為什麼多年前不讓她含笑九泉?」

    或許是這番話太刺心,駱振華久久不語,再出聲時嗓音帶著沉啞,他回駁道:「當年我的確無能為力,我只掌握了行銷部門,董事會並不信任我,駱家在偉辰企業裡並無多少實權,在那時候向碧芳提出這個要求,她不會同意,她父親更不會同意,她父親一個命令,隨時可以撤換下我,茵茵,我是有苦難言啊!」

    她笑著頷首,「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招惹我媽?您若想找消遣,外頭多得是不計較您已婚身份的女人,我媽是個死心眼的笨女生,大學還沒畢業怎會是您的對手。」

    「別這樣說妳媽!」駱振華壓住慍怒。「我對她是真心的,現實如果允許,我萬不會虧待妳們母女。」

    「現實?」她一聲冷笑,決定不在這早已無解的往事上作文章,咬唇暗自琢磨一會,她重新開口,「我今天來是有事相求,希望您幫個小忙。」

    駱振華萬分意外。自從胡茵茵生母過世之後,有數年之久,他們之間形同失聯,胡茵茵未曾向他開口求助過,他心知肚明女兒恨意未消,並不勉強她接受自己,如今她主動登門,會是為了什麼原因?

    「妳應該知道,我很願意為妳做些事。」他明白表態。

    她抿抿唇,出現一點為難的神色,開口求人對她而言是困難了些。

    「最近,你們公司在大直那裡是不是準備籌建一個住宅大樓社區?」

    他再次顯露訝然,但隨即一臉欣悅道:「妳想要有個固定住所嗎?那項計畫還在構圖階段,開工時間未定,完工需要好幾年,緩不濟急,我可以替妳找個現成的好房子,不必等──」

    「我不需要房子,」她打斷他,「我只想請您做個順水人情,把這項建案交給大君建築師事務所規劃設計,就這樣。」

    他錯愕得合不攏嘴,接著陷入沉吟。他早該猜到胡茵茵不會在物質上求得一時之快,她自小被生母嚴格要求節制生活,習慣已根植不移,若非特殊目的,她斷然不肯違背原則開這個口。

    「這個事務所有妳認識的人?」必然是這樣的了,女人還能為了什麼事。

  「是,他叫陳紹凡,競圖結果請你們多通融。」她坦言不諱。

    他凝視她,擰眉不豫。「茵茵,這是個近百億市值的大建案,所以才開放競圖,遴選出一個符合我們理念的設計作品,這不是兒戲,也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拍板定案的,我必須尊重股東還有相關部門的意見。」

    她直起身,剴切陳詞,「我相信他,他是個優秀的人才,你們交給他設計絕不會失望的。你是董事長,你的意見他們總要給三分薄面,我不信你沒有決定權。」

    「……他知道妳來這裡嗎?」他目光炯厲起來。

    「不知道。」她勇敢迎視他,「他不是這種人。」

    「那很好。」他敲一下桌面,「既然妳相信他的能力,就該徹底一點,不必操這方面的心,如果他能力足,自然不會被埋沒。」

    「駱先生──」

    「我是妳爸爸,妳和我如此生分,我如何幫妳?」他忍無可忍加重語氣,與女兒相互逼望。

    她黯下臉,表情倔強。「你是不肯幫我了?」

    他無奈地否決,「我愛莫能助。茵茵,妳總是抱怨妳媽為情生為情死,妳知道嗎?妳和她一樣,強不了多少,為了喜歡的人可以不顧一切。」

    「我和她不一樣,她選擇錯到底。」她反唇相稽。

    一陣難堪的緘默,他閉了閉眼,「茵茵,妳走吧,我是真心為妳好,他如果是個好青年,不會樂意見到妳這麼做的。別的事都可以談,就這件不行。」

    她轉身背對他,停頓幾秒,低聲道:「您說的對,如果當年您對我媽也這麼堅持,那該有多好!」

    不再多一秒流連,她開門離開這個房間,回到電梯內,落寞地雙手掩住臉。她並不想和駱振華反目成仇的,她總是克制不了自己,有時候深思起來,她該恨的是自己,往事已矣,是誰一再回首不肯遺忘?她的母親至死也沒恨過她的父親。

    電梯停停頓頓抵達一樓,她垂頭喪氣,跟隨眾人跨步而出,肘臂猛然被用力一掣,有人將她扯到角落一尊比人高的大花瓷瓶前。

    「妳真的給我偷偷跑來了,我不是告訴過妳,別再和那傢伙牽扯不清!」

    一副熟悉不過的怒容進逼眼前,她嚇一跳,支支吾吾答非所問,「你醒啦?你不是很累嗎?你要不要回去補眠?」

    「妳以為我剛跑完馬拉松,需要睡上一整天嗎?」陳紹凡極不高興她的這番體貼。

    「背包拿來!」剛說完手就伸到她背後,一舉提到胸前,鬆開袋口探頭一瞧,很鎮定地睨向她,微笑:「幹得不錯,今天滿載而歸喔!」

    「哪里,如果不趕的話,還可以裝更多──」

    「妳這女人──」他一咬牙,攫住她下顎,俯首狠狠吻了一口。「走吧!可沒有下一次了。」

    「噢。」意外平安落幕,她很樂意答應他。

    兩人一旋身,冷不防和一雙圓睜的妙目相對,三個人表情互異,對峙不久,她率先進出口:「秦佳?」

    盛宴扮相無懈可擊的秦佳只在她身上溜了一轉,視線便移轉到她身邊面無表情的男人臉上,頃刻停留,秦佳竟詫異不止,「陳紹凡?」

    這一喊,胡茵茵內心霎時起了一股不對勁的感覺,陳紹凡順口應聲,「我是,小姐,我們見過嗎?」

    「你們──」秦佳的神色在幾秒內變化萬端,胡茵茵大威困惑,為什麼每一次巧遇總能引發出秦佳各種奇異的反應?不願多惹事端,她扯扯陳紹凡的袖子,「我們走吧!」

    「胡茵茵,妳真是出人意表。」秦佳擋住去路,一手把她拉離陳紹凡,臉上佈滿慍色,低聲快語道:「沒想到妳如此懂得以退為進,從高中妳還是那個小胖妹開始,最會裝模作樣的就是妳,以前是陳紹凡,現在是林啟聖,還知道腳踏兩條船!我真不明白,妳哪點有魅力了?連陳紹凡也三番二次栽在妳手裡!教教我吧!如何?」

    她被這番沒頭沒腦的話攻擊得一頭霧水,百思不解道:「妳說什麼?以前?高中時我並不認識他啊!」

    秦佳滿臉的不可思議,轉為屈辱和忿懣,「到底妳是呆瓜還是我記憶錯置了?妳完全不記得啦?讓我不厭其煩的提醒妳,我們高二那年,也就是陳紹凡那一屆畢業舞會的那天,是誰願意接受班上同學的和解要求,志願答應幫同學送信給陳紹凡的?又是誰當著大家的面,在舞池和陳紹凡來上一個驚人之吻,讓到場同學目瞪口呆的?」

    她半張著嘴,順著秦佳開啟的話頭,掀開早已刻意被塗抹的記憶,一點一滴重組片段的畫面,那些畫面無一不讓她想掩面而逃。

    「妳說的信差是我?同學是妳?」

    「想起來了吧?不可一世的小胖妹。」秦佳輕輕嗤笑。「告訴我,妳準備怎麼處置這兩個男人?」

    她僵硬地回身,走近等得不耐煩的陳紹凡,沮喪地問:「原來,你在高中畢業舞會那天,吻的人是我啊?」

    「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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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32:2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你又惹她生氣啦?」小男生大口吞嚼美味的燻肉片,面帶譴責。

    他極為無奈地聳肩,「地雷又不是我引爆的。」

    「你快去安慰她啊!不然晚上我又要吃泡麵了。」小男生緊張地催促。

    「小混蛋,你就只想到吃!」他瞪眼啐道。

    「你也愛吃啊!」

    他煩亂地耙梳近日剛剪短的頭髮,硬著頭皮敞步上樓。他不很理解,一件作古多年的往事,為何可以讓兩個女人反目?而早已將它拋諸腦後的他,又為何得提出道歉?一向隨和的胡茵茵,怎麼也一反常態和他計較起來,一路不吭聲悶到家?

    整個的不合理和怪誕,大而化之的他原想以情人間的溫存化解她的不快,沒想到她寒著臉,以一副「我等著你放馬過來」的狠相迎視他,他非常識趣,立刻退出她的勢力範圍,自認倒楣地和小男生窩在餐桌旁吃著她打包回來的美食。

    但這終究不是辦法,他父親曾指點過他,女人的一點心火不立刻澆滅,將引燃成燎原大火,千萬莫置之不理,僥倖等它自動冷卻。他思前想後,道歉事小,他日後的福利事大,他不過剛嘗到她給予的一點甜頭,馬上就成了拒絕往來戶,怎麼盤算都不妙;況且,他真心希望她回復笑容,和他閒話家常,就算彼此安靜地作陪也愜意。

    房門半掩,他直接踏了進去,發現她正在專心折疊新收下的換洗衣物,側臉狀似平靜,怒顏淡化許多,他大著膽子靠過去,傍著床沿坐下,搔頭摸耳一陣;胡茵茵不動聲色,持續疊衣工作,他稍安下心,囁嚅開口:「妳還在生氣啊?」

    「……」

    「其實,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那個叫什麼秦佳的不提起,我也早忘了。」

    她停下動作,狠瞅他。

    「呃──不是,我是沒像妳忘得這麼徹底啦,妳第一次出現在成家,說出妳的名字,我差不多就想起來了,雖然妳的體型變化實在很……呃,這不是重點,反正我的確是認出妳了,不過妳想想喔,除了畢業舞會那一吻,我們根本就不算認識對方,對吧?在彼此陌生的情況不把那件意外挖出來和妳攀交情,恐怕是讓妳更反感吧?再說,誰能料到,那麼多年以後我們會發展下去啊!」他帶著委屈告白。

    「而且──算是我的直覺吧,妳似乎並不那麼喜歡提到高中那兒年的事,我又何必多此一舉,讓兩個人都尷尬。」

    「那不是意外,」她加重語氣肯定地說,「你是存心的。你存心在大家面前吻我,讓我丟臉,害我讓班上的女生全體抵制我一個學期,你竟然說是意外!」

    「啊……」這個後續外一章他倒是沒料到,依她的反應推測,這件事在當時可能造成了她莫大的困擾,而心血來潮做出驚人之舉的他,隨即畢了業,再也未曾回顧過這個人生小插曲,看來,他的確該把這段往事道個明白。

    「……好吧,我承認,我的確是故意的。」

    她整個地直起腰來,手裡的衣物皺縮成一團。

    「妳別激動!」他緊握住她的手,避免她拿辛苦整理好的衣服扔在他臉上。

    「妳忘了嗎?那段時間,是我人生最痛苦的轉捩點,家裡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動,我卻一籌莫展,除了乖乖上學、放學、準備大考,什麼也做不了,還得忍受已經變質的同學關係。當時的女朋友在隔壁班,冷淡了我幾個禮拜了,她是個爸媽捧在手心的嬌嬌女,和我是不可能有未來的,我有苦難言,卻得裝作若無其事,一肚子怨氣沒得發洩,私底下變得很偏激。

    畢業舞會那天,我應班上要求照完了團體照,本來不準備久待,也不想邀舞的,誰知道狀況外的妳竟敢送上門來,替別人傳信,那時的我,對女生反感極了,前女友又在場,我沒興趣知道秦佳是誰,倒是想讓看我笑話的人眼珠全掉出來,反正就要各奔前程了,我吻的是胖妹還是美女已經不重要了,事情就是這樣。」他一口氣說完,攤攤兩手。

    「你……真是──」她捧著頭,接連呵出兩口氣,說不出半句話,又倏地掀眼瞪他,「你,站起來!」

    「別這樣。找已經道過歉了──」他急忙哄勸。

    「快站起來,你壓壞我的內衣了,討厭啦!」她氣急敗壞推開他,從他臀部底下拉出一隻被坐扁的胸罩,欲哭無淚地檢視歪曲的鋼絲線條。

    「抱歉,我沒注意到。」他立刻接到她兩顆白眼。「……沒關係啦,反正在家裡我喜歡看妳不穿內衣。」

    「陳紹凡──」她一拳過去,不輕不重落在他肩頭,接著轉身坐下,低頭看著膝蓋,良久,她細聲道:「我,」有些躊躇,「從小,就是別人眼中的私生女。」

    「晤?」他挑挑右眉,這話題的轉折還真突然。「然後呢?」

    「然後──」她面向他,臉上平靜無波。「我比你更早承受別人的異樣目光。」

    她不急不徐地吐露,把心底那一塊絕少坦露的部分攤開。

    她的母親大四那年,還是一個女學生,就遇上了已經是社會人士的她父親。和一般花樣年華的女孩一樣,她父親在女學生面前開展了一個聞所末聞、見所末見的成人世界;男人風度翩翩、出手大方、溫柔體貼,擁有一切班上男同學尚未具備的優點,她的母親不曾抵抗,全心全意地愛上這個男人,作過各種明亮的美夢,就是不曾想過這個邂逅是否來得太順當、太輕易、太美妙。

    相愛一年,畢業前夕,她的母親發現自己懷孕了,卻一點也不害怕,她相信男人會為她安排好一切。

    或許孩子來得突然,但他們的相遇不也突然?她滿懷甜蜜地告訴男人這個消息,滔滔不絕述說著她想像的未來計畫,渾然不覺男人從頭到尾都非常安靜,沒有打岔、沒有給予意見,他陷入了沉思。

    他沉思的面貌終於讓女學生感受到了異狀,也悄悄跟著沉默了,等待他說出他的決定。

    男人在相遇一年後的那一天,和盤托出一切;他早就是已婚身份,他和長輩欽定的對象結婚五年了,對方家大業大,在企業體系中佔有多數股份,他本家的股權連百分之一都不到,他的妻子雖然理智冷靜、知書達禮,是個事業的好幫手,卻和他有著難以化解的隔膜,女學生是他生命唯一的出口,他深深愛戀她,可他不單要承受岳家的壓力,還有父母的強烈期待,所以在這時候,他絕不能出任何事驚動任何一方,他並未明白說出屬意的決定,他讓女學生自行決定。

    這故事並不是很新鮮,她母親當時聽完了,起初還直納悶,這樣的情節怎會由自己主演?她只是單純地愛一個男人,為什麼要添上這許多枝節糾葛?她弄不清楚男人錯綜複雜的背景,更不懂得抗爭,她只知道她想望的美夢難以實現了。她發呆了好幾天,也行屍走肉了好幾天,終於接受了男人不可能娶她的事實,並且很果決地做出行動。

    她的母親悄悄搬出男人為她租下的公寓,沒讓遠方的父母知道詳情,她找了一個簡單但薪酬不高的低階職員工作,慢慢待產,把孩子生下來。

    這段時間內,男人沒有停止找過女學生,失去她的日子,他因內心焦躁做出了幾次錯誤的決策,使他和岳家嫌隙更深,令他益發想念她。

    孩子三個月的時候,他終於得到她的消息,順利找到了她,失而復得使他加倍對她更溫柔、更寵愛,許下更多的承諾,原本人生還有轉折機會的女學生,從此開啟了漫長的等待歲月。

    「我父親剛開始很常來探望我們。」她說,「後來漸漸減少,因為他那一邊也有兩個孩子,而且,他開始和岳家進入權力鬥爭階段,他無法分心照應我媽的想法。到了我小三那一年,他更難得來一趟了,據說,是那一邊終於知道我們的存在,狠狠鬧了一番,為了取得信任,他答應元配,永遠不讓我們進門。」

    胡茵茵細說至此,表情沒多少起伏,但深呼吸了幾下,陳紹凡大手覆上她的後腦勺,輕輕撫摩。

    「我媽也在那一年開始,心性逐漸變了,為了不讓外人誤會我們,她拒絕一切饋贈,過得十分儉省,用她私人工作收入帶大我。她不吵不鬧,非常安份。我爸不知道的是,他沒來時,我媽寡言嚴厲、說話尖刻;我爸來了,她立刻恢復乖順溫柔的模樣。我爸是她的主宰,她體態保持一如往昔,笑起來甜美依舊,這樣嚴苛的自我要求,全是為了我爸,但是我明白,她漸漸虛有其表,內心的她慢慢死去了,她早就知道我爸的承諾虛無縹緲,這一生,我爸心裡只有他自己。」

    她匆匆抹一下眼角,繼續說道:「考上高中那個暑假、她病了,病勢來得又猛又急,我爸束手無策,其實這病根早已潛伏不知多久,我心裡有了隱約的預感,她放棄了一切,這病給了她最好的釋放,她不必再找藉口,徹底放棄了掙扎。她走的那一天,我爸得到了董事會的支持,正式坐上了執行長的位置。」說到了這裡,她瞄了一眼聽得發傻的陳紹凡,帶著淚光笑了,「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逐漸發胖的喔。」

    「嗄?」他楞了楞。

    「我媽走了,剛開始我還算表現正常,過一陣之後,我常莫名發燒,不發燒時,就想吃,不吃時,就想睡,所以不到半年,足足胖了十公斤,我爸發現不對勁,帶我看醫生,說是情緒驟變使內分泌失調,循環出了問題。我不愛吃藥,也不認為吃了藥就可以解決問題,我持續發胖,也不在乎發胖,我家樓下有個專門賣藥燉排骨的鄰居,每天收攤後就送一大碗到家裡來,大概看我一個人沒人照料吧,我被那個好心的老闆娘餵養得更胖了。

    陳紹凡上下打量了她一回,驚歎:「全盛時期──像不像一顆球?」

    他依稀記得吻她那一刻,確實像吻一隻大號的機器貓哆啦A夢。

    「那時才不管呢!我在學校本來就不愛說話,除了劉琪,很少和其他同學打交道,同學名字一半都記不全,成天像夢遊似的,那時最希望的是人間蒸發,每天樣子陰慘慘,心不在焉,功課勉強過關,同學個個敬而遠之。高二下學期,有一天早上醒來,看到鏡子裡的臉衰敗得可怕,嚇了一大跳,突然起了覺悟,再這樣下去我會比我媽更慘,所以暗暗發誓振作起來,也向同學釋出善意──」

    「所以,妳釋出善意的第一步就是替同學當信差?」他合理地推測。

    她噘著嘴,瞇眼瞧他,「……您猜對了,先生,拜您那一吻所賜,我持續被同學打入冷宮半年,你知道我為什麼下意識不想記住這件事了吧?那封信上沒有署名,秦佳告訴我你叫什麼,我聽了就算,更別說還沒看清你的長相,就被莫名其妙強吻,我回想一分,就自責十分,為了好好活下去,索性忘得一乾二淨,省得作繭自縛。」

    他點點頭,怔了一瞬,又再點點頭,撫著下巴窺問了個頗為離題的疑問:「妳……還會再胖回去嗎?」

    「……我不知道,大一時整個瘦下來也不是我自己決定的,大概脫離了原來的環境吧,體質恢復了正常,我搬了家,不再主動和以往的同學聯繫,也──很少和我爸見面了。」她並不想告訴他,開頭有兩、三年,她幾乎不讓駱振華知道她的行蹤,過得相當低調,她全力擺脫過去的生活模式,避免重蹈覆轍,也不再以狂吃驅除焦慮,只是染上了吸煙的習慣。

    「咦──你這麼問,是不是很介意我的胖瘦啊?」拉高的尾音配合犀利的眼神,令他忙不迭搖手。

    「妳千萬別誤會,我可不管妳身型像球或是像竹竿,我只是擔心妳太重,哪天坐斷我的腰就不太妙了。」

    「陳紹凡──」拳頭又襲來,他稍一偏閃,她便著力落空,向前傾跌,他趁勢環抱住她,將她緊緊箍在懷裡,讓她不能動彈。

    那是一個全然的擁抱,他面頰埋進她髮間,動也不動,只有呼吸瞬間,才感覺到身體的擠壓力道。她任他環抱一陣子之後,輕輕提醒:

    「喂,還不放手?很熱耶!」

    「再抱一下,別動。」

    「還要多久?」

    「……」她不說話了,露出微笑,騰出兩手回抱住他的腰身,他含糊地咕噥出聲:「茵茵,我會好好愛妳,妳不用害怕,真的……」

    無聲了一陣,她濕了眼角。「我不害怕,如果有一天,你想走開,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我不像我媽──」

    他陡然抬起頭,不悅地縮眼。「說一下『我很感動,我也很愛你』是會怎樣?妳以為妳很大方我就會感激妳?坦白告訴妳,我是小氣鬼,妳要是和林啟聖跑了,我一定去海扁他,詛咒妳胖成大河馬,休想我會瀟灑揮手,祝你們幸福,聽清楚了沒?」一番毫不修飾的宣告說得她直楞楞,她眨了眨眼,只道:「真狠……」

    他得意冷哼:「現在知道了?我就是這種人,妳要不要考慮一下──」她踮起腳尖,飛快以唇堵住他的嘴。

    她想,或許她不會以至死方休的方式愛一個男人,但是在相愛的每一刻,她肯定能為他傾盡一切,直到盡頭。

  *   *   *   *

    林啟聖從沒經驗過這種示愛場景,他的開場白翻來覆去就那幾句──「我想,妳要不要考慮一下我們可以試著交往──」、「其實我覺得,我們是可以走走看的──」、「如果妳願意,我可以替妳解決浴室修繕費,再替妳找個好房子搬出來──」,可惜每一句都無法有完整的下文,面前的女人極度心不在焉,她不時對林啟聖露出歉然地微笑,接著視線追隨著四處竄跑的小男孩兜轉,總是在他興致高昂處揚聲高喊:

    「成凱強,別在電梯上亂跑──」、「成凱強,住手,不准碰那顆球──」,「成凱強,把推車放回去──」

    他目瞪口呆觀看這對假母子,非常懊悔選擇了她公司樓下商場的小小咖啡吧作為碰面地點。他很有理由相信。這個難纏小鬼擺明在和他作對,桌上端放的一客總匯霜淇淋小鬼才吃了兩口,從此沒有在座位上安份過一分鐘,不斷以各種惱人的花招中斷他們的交談,吸引胡茵茵的注意。在這一刻,他更為確信,他私底下的運作是正確的,小孩必須回到他親生父母身邊,胡茵茵、陳紹凡和小鬼組合的古怪一家,該是解散的時候了。

    「茵茵,我托人打聽過了,那孩子的父母親都在大陸那邊,分別在不同的城市經營自己的公司,我想近日很快就有消息了,一旦他們回來,妳就不會這麼分身乏術了。」

    林啟聖沒有想到普通的幾句話比方才的表白更為引起她的強烈反應,她目睜睜盯著他,湯匙上的霜淇淋滴落桌面,滿面錯愕。

    「你托人打聽?」她甚為不解。「沒事為什麼去打聽?」

    「這不就是妳留在成家最不得己的原因嗎?」他坦言道:「如果不是那孩子,妳何必這麼辛苦?想想,一般單身女子下了班,頂多和同事喝個咖啡、吃個飯,做自己的消遣,哪有人像妳一樣簡直是個累壞了的小媽媽!我知道妳心軟,不忍心撒手不管,又不願意到處張揚求助,其實最簡單直接的解決方法就是找到孩子的爸媽。對我來說,這並不算是難事,花錢在兩岸找個征信社就行了,據說他們夫妻雙方並沒有料到對方半年來根本沒回過這個家看一眼,都在賭氣不肯先低頭,我想消息既己傳達,他們必然將露面解決問題。」

    「你──」她扔下湯匙,手足無措地跺腳,指著他問:「你幹嘛多事呀?我就愛帶這個孩子不行嗎?你幹嘛那麼熱心?那種把孩子當皮球互扔的父母找回來又有什麼意義?你真是──」

    「茵茵!」林啟聖攫住她的手,面目一端道:「妳太情緒化了,這麼說有失考量,那孩子不可能一輩子跟你們住,成氏夫妻的行徑就算再失當,終究是孩子的爸媽,難道永遠不把他們找回來了?茵茵,妳是怎麼了?」她啞口無言,抹抹濕癢的眼角,別開臉黯然不語。

    「我不是沒想過,」好半晌,她語氣低落地說,「總想不用那麼急,如果他們想回來就會回來,不必急於一時,反正我還能──」她歎了口氣,縮回手,放在嘴邊啃咬。

    「其實,」他神秘地笑笑,「如果妳不離開成家完全是為了那孩子,我倒是放心多了。」

    「你……」體會出他的弦外之音,她不自在了。「林啟聖,我們是不可能的,你別在我身上費心了。」

    「不試試看,妳怎麼知道?」他相當不以為然。「別一下子就把我打回票,我有很多妳沒發掘過的優點喔。機會,我們缺少的是機會,只要妳敞開心.給我一個和陳紹凡相同的起點,妳未必不會對我另眼相看。」

    他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左手,胸有成竹地自我推銷。

    她露出頭疼的表情。「你不是真的喜歡我,你只是覺得我新鮮,老實告訴你,我其實很普通很普通,你和我在一起沒多久就會覺得乏味了,到時候你還得想理,由打發我不是很麻煩嗎?」

    「承認自己普通就是不普通了,」他激賞地笑。「我就喜歡妳這樣子,從來不認為有人該為妳傾倒──」

    「阿姨喜歡的是爸爸。」兩頰紅咚咚的小男孩從桌底爬出來,舀了一大口霜淇淋含進嘴裡。

    「爸爸?」林啟聖一臉困惑。

    「啊──他指的是陳紹凡。」她尷尬地說明。

    「喔。」他差點失笑,不很理解這稱謂所為何來,他面向小男生親切誘哄:「那不要緊啊,叔叔喜歡阿姨,阿姨久了也會喜歡叔叔──」

    「她才不會!」小男生斬釘截鐵,敵意充分顯露在晶亮的圓眸裡。

    「小弟弟怎麼知道呢?」他努力維持著一點對小孩的耐心,笑意逐漸僵化。「小孩現在還不明白大人的事,以後就會知道了,世上沒有那麼確定的事喔。」

    「確定,確定。」小男生邊跳邊舔湯匙,「爸爸沒事就親阿姨,阿姨有空就抱爸爸,我確定──」接下來不再需要言語,她面紅耳赤、萬分窘迫地牽起糊了一嘴霜淇淋的小男生,向失神的林啟聖道再見。

    上菜後沒多久,陳紹凡回來了。

    回來得出乎意料的早,不到七點三十分,她清洗著水槽菜渣,等待著他引頸尋覓她,給予一個甜蜜的親吻。十分鐘後,遲遲見不到他的人,聽不到他慣有的點名呼喊,她擦乾濕漉漉的雙手,懷疑自己聽錯了,走出廚房一探究竟。

    陳紹凡的確在屋內,背對著她,坐在沙發上,小男孩正好奔下樓,抱住他,兩人纏鬧一陣後,小男生被他打發上桌吃晚飯。

    她慢半拍踱步過去,挨著他坐下,柔聲問:「今天這麼早?餓了吧?」

    他沉默地掃了她一眼,回頭繼續翻看手上的檔資料,模糊應了一聲。他的表情並沒有多大異狀,奇異的是他的安靜,她沒有看過的安靜,他回到家總愛巨細靡遺地把一天的動向都告訴她。

    「那──去吃飯吧!有你喜歡的紅燒肉喔,不過今天煮的時問不夠久,不像上次那麼入口即化,你就包涵一點,還是捧場把它吃完吧。」她歪著頭端詳他。

    「喔。」他低著頭,表情沒有更進步一點。「待會就去。」

    真奇怪的反應。她再靠近他一些,嘗試引逗出他說話的興味,「你今天沒有話要對我說?」

    他緩慢看向她,是若有所思的審視。「妳呢?妳有沒有話想對我說?」

    「唔……沒什麼特別的。」她決定省略掉林啟聖到書店找她的這一段。

  他點點頭,喉結上不動了動,似在考慮措辭。「我的確有話要和妳說。」

    「那就說啊!」她爽朗地笑。

    「我今天,接到公司的通知,」他說得很慢,「就是我和妳提過的競圖那件事,偉辰公司那方面做出了決定,他們──用了我的圖。」

    「嗄──」她傻了幾秒,先是掩住嘴,待她思前想後一陣,嘴角漸漸綻開笑意,她拋開了內心一點小小掛慮,積極地躍向他,摟住他的脖子,興奮尖喊:「太好了,恭喜你,我們朝向那棟房子邁近一大步了!」

    「──是這樣嗎?」他問得極為突兀,沒有回應她的摟抱。

    她這廂才發現,他的情緒表現和她相較有多麼大的落差,她在他臉上找不到一絲狂喜,從頭至尾,他太過平靜,他性格熱切,平時就藏不住話,更別說是這等期盼己久的大事,難道他並不以此滿足?

    「不是這樣嗎?」她揚眉。

    「妳認為呢?」他反問。

    「我?」她被問糊塗了。「很好啊!我很替你高興。」她由衷地說。

    「我以為,」他抿了抿唇,直視她,「有了妳父親加持,那棟房子簡直如探囊取物,不需要我日夜伏案、絞盡腦汁畫那些空中樓閣,就可以達成夢想了,妳說是不是呢?」她突然定格,啞然。

    「駱先生今天下午特地到事務所來,私下和我談了一番話,我完全沒想到,原來在這件事背後,妳著墨甚多,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感到心涼。」她繼續沉默,瞬也不瞬。

    「妳不相信我,是嗎?妳不相信我辦得到,所以即使妳和駱先生關係不良,妳仍然按捺下來,為我做了疏通的工作,妳想讓我開心,是嗎?

    茵茵,我應該感激妳替我走這一遭嗎?老實說,我只有感到無限遺憾,也許妳並不相信我有能力將妳帶到更好的路上去,但是我想告訴妳,我寧可這次因為能力不是而落選,也不願駱先生為了女兒排開眾議讓我得到這份殊榮。」他沉聲卻有力地說。

    她無言了許久,輕輕呵了口氣,臉龐淨是頹喪。

    「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這樣,當天他義正嚴詞的拒絕我,我並不知道他會下這個決定──」

    「所以,妳父親其實是把妳放在心上的。」

    這句話令她僵楞住,她直起身,搖搖頭,「你不瞭解──」

    「我當然不瞭解,因為妳連提都不提駱振華就是妳的父親,請問妳還有什麼是我不能知道的?」

    「……」她退後一步,幾乎是無力招架,不明白今晚的他為何言詞充滿荊刺。餐桌旁的小男生嗅聞到了火藥味,拿著筷子動也不動,呆視著他們。

    「或許我應該往好處想,也許不久的將來,我將會得到一份結婚賀禮,我夢寐以求的老家很快會回到陳家手上,因為我娶了一個眾人稱羨的好老婆。」

    「陳紹凡你住口──」不能再任他說下去了,這一切變調的情節要立刻終止,這絕非她的預期。

    她解下身上圍裙,扔在沙發上,不假思索往玄關處沖去。

    「阿姨,不要走──」小男生下了桌朝她飛奔。

    她聽若罔聞,拉開門把,門開處,筆直站著一位陌生的時髦女子,濃烈的香水味直撲而來,女子手上拿著一串鑰匙,似乎正要開門而入,一見到胡茵茵,霎時瞠目而視,相峙不久,女子怒火燎原,一手抓起玄關處小男孩的棒球棒,朝她揮棒橫掃。

    「臭女人,敢給我登堂入室,看我饒不饒妳──」

    胡茵茵雖然做出了偏閃的動作,無奈玄關走道狹隘,防不勝防,那一棒的後勁掃過她的太陽穴,她硬生生撞上了牆,一片乍亮的繁星在眼前展開,她立刻委頓倒地,唯一記得的是小男生的驚呼──「媽媽,不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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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0 21:32: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這就是孤家寡人的好處了,身無多少障物,來去乾脆俐落。

    她看著劉琪揮汗抬進房裡的兩個陳舊大皮箱,悲涼地這麼想著。

    「東西都塞在這兩箱了,陳紹凡說,如果還有遺漏的,他會替妳收好。妳暫時安心住我這裡吧,找到房子再說。妳的頭還疼不疼?」劉琪彎腰檢視她的傷口。

    「好多了,我沒事。」她搖頭,沒有多餘的表情。

    「那位成太太說,看在妳替她照顧那孩子這大半年來,她決定不追究浴室的修繕費,希望妳也別追究這個烏龍傷人事件,妳說呢?」

    「沒什麼好追究的,她好好待那孩子就行了。」她木然道。

    她撫著胸口,感受那隱隱作疼。無論過去擁有多少經歷,人永遠無法習慣分離,尤其是發生在界定不了的關係上,擁抱或言語瞬間成了一種尷尬,她沒忘記她隻身走出成家時,那孩子長久無語的凝視,深深銘刻在她心底。

    「陳紹凡在樓下,他想見妳。」劉琪小心翼翼地說。

    「沒什麼好見的。」現在胸口真實地疼起來了,她倒頭躺下,面向窗外。

    「妳真這麼想啊?」劉琪遲疑,「他剛才都跟我說了,昨晚他說話口氣是重了一點,但請妳諒解他的心情,他被駱振華召見之後,事務所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認為他勝之不武,靠著不可告人的私人關係突圍。

    茵茵啊,換作是我,我也會很不爽的,他是後進小輩,能反駁什麼呢?當然只能對最親近的妳發飆啊。」

    「我沒怪他,我只想休息,也請他回去休息吧,我很好。」她閉上眼,不為所動。

    「茵茵──」劉琪嘗試勸她,見她蒙被假寐,只好放棄說服,帶上門離開。室內一片安靜後,她推開薄被,半坐起身,支著微微暈眩的腦袋,百感交集,喉口泛酸。

    努力愛一個人,和能得到多少幸福是不盡然相對的,她從她母親身上印證到的事實,再次得到了證明,這一直是她不敢放膽愛的原因。

    駱振華也許說對了,她並不比她母親更為清明,反而加倍怯懦;她的母親在愛裡受到的任何磨難都令她心有餘悸,一點一滴的累積,讓她多年來裹足不前,拒絕一切愛的可能。她的確不怪陳紹凡,她害怕的是不確定的未來,愛太脆弱,命運太捉弄,聚散不由人,總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迎頭痛擊,她其實一直都不夠堅強。

    她倚著窗臺,朝下張望,陳紹凡走向停在路邊的座車,開了前門,冷不防回頭探看,她縮進窗內,不再現身,按著怦跳的心臟,注視自己的腳小大。

  *   *   *   *

    這就是最糟的情形──深深掛記著一個人,卻無力去承受愛的一切。她非常細心地吃完盤中的每樣菜肴,模樣十分享受投入,間中不忘回應他的問題。

    他看得出來,這幾次她赴約得絲毫不勉強,眉頭舒展,和他想像中的憂感截然不同,他思忖了許久,得到了一個差強人意的結論──她對他全無多餘的冀求,所以見面輕鬆自在,她甚至曾在他高談闊論當中不小心打了盹,完全不介意他的反應,歸結一句,他們成了真正的朋友,毫無轉化為情人的餘地。

    「茵茵,看我一下,」他敲敲桌面,「妳真的一點也沒有喜歡我的感覺嗎?」

    她喝下一大口紅酒,大力頷首,「有啊!我還在想,哪天應該和你結拜一下,互相關照,我月底捉襟見肘時,麻煩你請我吃頓飯,不用在高檔餐廳,路邊攤也行,我很好打發的。你要是不開心,我可以說冷笑話給你聽,你要是想和哪個已經乏味的女人切斷,我可以冒充你的新歡,做你的擋箭牌,我們這種雙人組很不錯吧?」

    「……」林啟聖眉頭抽動一下,無奈地看著她,「多久沒和陳紹凡見面了?還在想著他?」

    她喝下剩餘的紅酒,臉頰開始泛紅。「這和你無關唷。」

    「咦?妳不是才想和我結拜?結拜的雙方應該無所不談、無所忌諱吧?」他揶揄她道。

    「你說得很對,那還是別結拜好了,就當酒肉朋友也行。」

    「妳──」

    「阿姨。」

    熟悉的叫喚在耳邊響起,她震了一下,往走道方向探去,小男生就站在眼前,滿臉笑嘻嘻,一身正式的外出裝扮,頭髮梳理整潔,狀況相當良好,她一陣激動,緊緊摟抱住他,小男生在她耳邊悄悄說:「阿姨,我很想念妳。」

    「我也很想你。你怎麼來了?」她小聲問。

    「媽媽帶我來吃飯,」小男生指向餐廳一隅道。

    她望過去,亮眼的成太太遠遠地朝她欠身致意,她微笑回禮。

    「凱強,你看起來很好啊!阿姨放心了。」她摸摸他的刺蝟頭。

    「鬍子爸爸搬出去了。」小男生忽然道,警戒地瞥了林啟聖一眼,低聲湊近她問:「阿姨,妳不喜歡爸爸了嗎?」

    「晤……」她低下眼睫,難以回覆。

    「妳和帥哥吃飯,爸爸會不高興的。」小男生認真地提醒。

    「只是吃飯,沒做什麼,好朋友可以一起吃飯啊。」她勉強答道。

    「我不喜歡帥哥,阿姨,妳想吃什麼,我可以叫媽媽請妳,妳不用和帥哥吃飯也可以打包回家。」

    她差點失笑,頂著酸酸的鼻子耐心解釋,「我現在不打包了,我其實也不頂愛出來吃飯,我只是不用照顧你了,晚上變有空了,偶爾和朋友聚聚而已。」

    「凱強──」成太太揮手招呼孩子過去。

    「媽媽在叫你了,快去吧!有空打電話給我。」她在小男生前額吻了一下。小男生躊躇地看她一眼,低下頭慢慢走回母親身邊。

    她視線移回空盤,食欲全無,耳邊重複回蕩著小男生的話──陳紹凡也搬出成家了。

    從她離開成家,找到新住處這段期間,陳紹凡沒再找過她,連通電話也沒有。她努力適應新的生活模式,努力抹去心頭的牽掛,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不敢問也不敢確信的事實,被小男生的一番天真話語掀開了一角,讓她不得不去思索,這段關係是否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茵茵,沒事吧?」林聖啟拍拍她的手。

    「沒事。」她擠出一個無恙的表情,「我吃飽了,回去吧!」

    「需不需要打包一份回家?」他體貼地問。「謝了,不必。」

    林啟聖並不知道,最近她清瘦許多,就是因為每天面對空蕩蕩的身邊,她再也提不起食欲,常常吐司牛奶餅乾泡麵打發了事,只有在外頭對著朋友說話,她才能提振起精神,正常吃喝,所以即使打包回去,那些食物不免遭到冷落丟棄的命運。

    走出餐廳門口,她一陣暈眩,方才喝的紅酒似乎起了作用,她邊跟著他走向停車處,邊往手袋裡翻尋。

    靠近車邊,她終於掏出了煙和打火機,湊近嘴邊正要點上,林啟聖扶了她手肘一把,狐疑道:「妳怎麼搞的站也站不穩?不是醉了吧?拜託,我們只喝了紅酒耶。」

    她吐了口煙,傍著他站好。「不要緊,一會就好,什麼都得去習慣。」

    她也許將會慢慢習慣喝酒,那麼除了煙這位老友,她又多了酒這位良伴,一個人的生活並不算難捱。

    「說得好,妳怎麼不來習慣我做妳男朋友?」林啟聖摟了摟她的肩。

    她皺皺鼻子,「拜託,那種感覺很像亂倫好不好!」

    她正要抽上第二口煙,眨眼間身旁的林啟聖不明所以地往引擎蓋傾倒,還摸不著頭緒,一個身影朝林啟聖欺上去,左右飽以老拳,她驚愕得張口結舌,煙蒂掉落地,神識立即清醒。

    她沖過去試圖分開糾結一團的兩個男人,慌忙大喝:「陳紹凡你幹什麼?」

    「我告訴過妳,只要妳跟他走我就海扁他一頓,妳忘了嗎?」陳紹凡掐住身下男人的喉口,抽空回答她。

    「誰跟他走了?你有毛病啊?」她揪住他的袖管阻止他行兇,陳紹凡聽而不聞,回頭繼續嚴懲對胡茵茵動手動腳的男人;林啟聖不甘示弱,也回手緊扼住陳紹凡的脖子。

    「別打了,再打我就燒毀這個停車場!」她開啟打火機,對準地上的一攤漏油。

    這個恫嚇很有效,兩個男人暫停僵化成木偶,一齊看向她。

  *   *   *   *

    晚風習習,從敞開的車窗透進車廂,拂得她精神抖擻,也拂得她一身惱火,她一路上盤胸繃臉,咬牙瞪著他。

    「妳不能怪我,那小鬼打電話給我時又沒說清楚,反正我早看那傢伙不順眼,早晚都要揍他一次。」他理所當然地辯白。

    「你這人──我真要跟他走,你打死他也沒用!」

    「所以我手下留情了啊!」

    「……」她懊惱地捧著頭,再也不想和他討論下去。

    陳紹凡專注開著車,似乎不打算加以哄慰,車子開向陌生的地帶,她逐漸迷惑起來,張望著兩側井然有序的街景。

    她判斷這裡是個新開發的住宅區域,位在市區邊陲,不很熱鬧,道路規劃良好,行人稀少。

    車子滑向一處路邊停車格,他下了車,繞到右手邊將她拖下車。

    「去哪里?」她踉蹌著地,被他有力的粗腕拖著走。

    「看!」他指著一棟即將完工的住宅大樓,外觀是素雅的灰白相間色調,每一戶都有個金屬雕花欄干小陽臺,夜晚雖看不很清楚細部,但感覺得出整體結構簡單低調的美。

    「看什麼?」

    「看我們的家啊!在四樓,雖然樓層矮了點,不能跳望市區夜景,不過還好背後有塊保護綠地,可以有免費的芬多精環繞,而且萬一停電了,也不必爬太高。」他眉飛色舞地說著。

    「我們?」她傻眼地仰望尚未有燈光閃爍的大樓。

    「當然是我們啊!」他環住她的肩,「這陣子我都在這裡監工,早晚都忙,所以沒空去找妳。這是我學長設計的作品,雖然交通遠了點、偏僻了點,可是比起市區便宜了好幾倍。沒辦法,我現在只買得起這裡的小房子,不過我跟妳保證,以後一定可以把老家買回來,讓妳住大房子。」

    「你──什麼時候買的?」她清了清喉嚨,訝異得快說不出話。

    「前兩個月訂下來的。」他屈指算算,「對不起沒告訴妳,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投在這棟房子了,所以沒辦讓妳輕鬆一點生活。我盤算過,我們還是得先有個小小的家,才有根據地往更大的目標前進,再說,我們總有一天要離開成家的啊。」

    她定定凝視他,略帶嚴肅,「陳先生,你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啊?」

    「唔──」眼珠朝上遊移,「還有一件,」他捧住她的臉蛋,重重吻了她的唇一下,抵著她的額說:「協會的競圖,我入圍了。」

    「真的?」她雙眼一亮,忍不住怦然心跳。

    「嗯,雖然不一定是首獎,但總是好的開始。茵茵妳看,我們正往好的路上走了。」他又吻了她一下。

    她隨他忘情雀躍了一陣,想到了什麼,俯首思量之後,她輕輕推開他道:「恭喜你,是你往你的目標邁進了,不是我們。」

    「怎麼了?還在生氣?」他扳回她的肩。

    「沒有。」涼風中,她跳望著那棟樓,聲線平緩,「陳紹凡,對不起,我請我父親做那件事,讓你以為我對你沒有信心。其實不是這樣的,你也許不很明白我,也或許我不懂怎樣愛一個人才對,但我只是單純的愛你,想看著你高興,一天比一天有活力生活下去,你想達成的夢想我盡力而為幫你,這是我愛你的方式,至於那棟大房子,或是這棟小房子,我其實根本都不在意,就算我們只能棲身在租來的老公寓裡,我也無所謂,有什麼差別呢?沒有溫暖的房子,再大再漂亮都枉然,我從小嘗夠了這種滋味,住哪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早起第一個感覺,是否內心不再空洞,填滿了幸福,我要的就是這樣簡單的歸宿。錢夠用就好,工作可以勝任就行,能不能得到別人的認同,我並不在乎,駱振華是不是我父親,更不是我們之間的重點,所以我才沒有刻意告訴你,你要的,是不是和我不一樣呢?」她一口氣說完,平靜面對他。

    他沉默著,垂手不語,有好一陣,兩人就這樣站著,靜讓時間流逝。

    「我怕我很快就趕不上你的腳步,讓你失望,我的冀盼很小很小,也很普通,裝不下你的心,你確定你想要在一起的人是我嗎?」

    他保持靜默,始終不動。她轉身往回走,不敢直視他的眼,就怕看出他眼裡的猶豫。

    「膽小鬼。」

    隔了十來步,背後冒出他這麼一句,她不解地回頭,「什麼?」

    「我說妳是膽小鬼。」他大踏步向前,目光毫不閃避。

    「……」她傻了眼。

    「不敢承認?妳就是膽小,說了那麼多,就是怕我離開妳。妳說的沒錯,如果相愛,就算蹲小屋也無所謂,但是我想讓妳住大房子就是錯了嗎?那也是我愛妳的方式啊!我想讓我心愛的人不受一點苦也不行嗎?不管我的心大或小,最起碼我努力想一路和妳的心在一起,不論我走在哪條路上,妳始終都在我身邊。我要的也很簡單,就是每天回到家就見到妳,不管我飛近飛遠:永遠確信巢裡有妳在等著我。妳不敢對愛要求,不過是怕事與願違,怕有一天我會辜負妳,寧可找藉口走得遠遠的,妳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妳看起來事事漫不在乎,其實比誰都在乎失去!膽小鬼還敢教訓我,我比妳誠實多了,從來不去否認自己的感覺。」

    視線全然被水氣模糊了,她幾乎已看不清他的臉,睫毛輕微揚了兩下,便聚濕成淚,滑下面龐,她掉轉頭,用指腹揩去不停掉落的淚珠。

    「你說的對,我是膽小鬼,我從沒勇敢過,一次都沒有。」

    她啟步往前走,夜風一波波掃來,來不及吹乾頰上的濕印,新淚又至。「站住!」他在背後高喊。她越走越快,像身後有人追趕。

    「站住,胡茵茵!」她多想掩住耳朵,卻遲疑地回頭,然後她看見了他篤定的眼神,再也動不了。

    「就算妳是膽小鬼,我也愛妳,我要定妳了,妳要是不怕我天天騷擾妳,那就走吧!」這分明是撒賴,她再次愕然。

    「妳走啊!妳敢讓妳肚子裡的小孩沒有爸爸,那就走咧!我瞧妳有多狠!」字字說得鏗鏘有力。

    「哪來的小孩?你瘋了?」她啐道,一面卻大惑不解,並且忍不住回想和他纏綿的每個細節,確定沒有錯漏過任何一次防範措施。

    「那可說不定。」他抬高下巴靠近她,一臉罕有的認真,舉起兩隻手指頭,「有兩次,不,最少有三次,我連同包裝把保險套用針刺了幾個洞,妳說會有什麼結果?最後一次我還記得非常靠近危險期,妳說有沒有可能中獎?」她連退兩步。「你胡說,你根本不知道我哪時來──」

    她默數了一下,最近她的確疏忽了身體的狀況,月事慢了三天了。

    「每個月的十號左右不是嗎?妳偷偷用鉛筆圈在我的桌曆上的啊。」

    他說得非常順暢。

    她吃驚得合不上嘴,下顎微微抖顫,指著他鼻子,「你……設計我?」

    「是啊,我設計妳,不設計妳,那姓林的傢伙要糾纏妳到幾時。」他得意地扯扯嘴角。

    「你真……卑鄙。」她停頓了幾秒,只想得到這個缺乏創意的罵詞。

    「是啊,我很卑鄙,不卑鄙怎麼對付得了妳這只縮頭烏龜。」他說完話,跨大步走向座車。

    「陳紹凡,你說誰是烏龜?」她疾步直追,十足氣急敗壞。

    「妳啊!」他坐上駕駛座,繫上安全帶。

    「你做了壞事還敢大言不慚?」她繞過車頭上了車,氣衝衝坐回原位。

  「我替我的孩子找到媽媽怎能叫壞事。」

    「我的天!」

  夜色中,車子直上高架橋,進入川流不息的車流中,車窗外是夏夜的喧囂,車窗內兩人的話語尚未歇止。

    「……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刺了洞?」仍然半信半疑。

    「不信我現在就載妳回我那裡,妳可以檢查剩下的那幾個,我做了同樣的手腳。」回答得煞有其事。

    「……就算是好了,我不可能從來都不曾發現──」

    「妳哪一次到最後還是清醒的?」

    「陳紹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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