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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蝙蝠][鬼怪公寓] 第二集 英雄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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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愛為名 之五


  溫樂源自認不是好人,但也不能算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

  他見不得小狗小貓受委屈,見不得小孩受虐待,見不得男人打女人,所以他也並不喜歡聽女人和孩子的哭泣求救聲,那樣的聲音實在讓人受不了。

  第二天,他看好表,準時就坐在了門口聽外面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溫樂灃面無表情地問。

  溫樂源看著他的臉,不高興地說:「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你這個樣子,那老太婆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可以幫你……」

  「我問你在幹什麼?」溫樂灃依然面無表情,連眉毛都不曾跳動一下。

  「我在等那個女人出來……」

  他把昨晚老太太跟他講的話又和他講了一遍,溫樂灃靜靜地聽。

  「……總之就是這樣,我想我應該能救她。那個死老太婆居然說什麼305的事情不是我們管得了的,哼哼……我就讓她知道我到底管得了管不了!」

  「哥。」溫樂灃臉上連一塊多餘的肌肉都沒有動,「你覺得你管得了?」

  溫樂源跳了起來:「你說我管不了?」

  「我沒說你管不了。」溫樂灃冷靜地指出,「但是你覺得她在姨婆這裡住了這麼長時間,為什麼姨婆拿她沒辦法?」

  「咦?」

  「姨婆的能力,我們都很清楚。不過這個女人卻也不是什麼難纏的角色,按理說很簡單就能解決。為什麼會一直糾纏到現在,連姨婆也放任不管?」

  「大概是有什麼原因……」

  「是什麼原因?她一直不停地重複自己的行為又是為什麼?姨婆為什麼裝作視而不見?為什麼馮小姐和那個西瓜皮頭的小孩說不准他們出去?這些你有答案嗎?」

  他說一句,溫樂源就矮一分,等他全說完,溫樂源已經快趴到地板上去了。

  「我都不知道你會有這麼縝密的思考……」

  「有感情的時候思考會被禁錮,而這時候冷靜才是最重要的。」溫樂灃嚴肅地說。

  溫樂源五體投地地望著溫樂灃:「樂灃,我真是崇拜你,那這些問題你一定有了答案吧?能不能告訴我?」

  「不行。」

  「啊?」

  「沒感情就沒切身體會,沒切身體會就搞不清楚答案。」溫樂灃依然很嚴肅地說。

  溫樂源這回是真真正正地撲倒了。

  ***

  在與昨晚同樣的時間,樓上又傳來和昨晚同樣的責罵聲,女人的哭、孩子的慘叫,甚至連那聲「媽媽別_

」以及之後驟然的寧靜,都沒有什麼不同。

  溫樂源和溫樂灃穿鞋,打開門,靜靜地走了出去。

  頭髮蓬亂的何玉,抱著滿身是血的宋昕跑下樓來,身上的家居服、圍裙、腳上僅剩的拖鞋,也都與昨晚一模一樣。

  「昕昕……我的昕昕……我把昕昕……哇——」看到溫樂源兄弟就彷彿看到了浮木,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_

連這,也沒有什麼不同。

  溫樂源和溫樂灃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將她架到了他們的房間裡。

  她愣了一下,拚命掙扎:「你們幹什麼?我要帶昕昕去醫院!我要帶他去醫院!昕昕!放開我!你們想殺了他嗎!昕昕——」

  擋在樓梯上的馮小姐沉默地看著他們的行動,逐漸在黑暗中隱去了身形。

  回到房間,溫樂源扶著何玉坐下,溫樂灃小心地接過了宋昕。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我的昕昕——」

  溫樂源清了清嗓子,用盡量溫和的聲音道:「你先別忙著哭,我們有重要的話要和你說。」

  「你們他媽的有話就不能等到我救活兒子嗎?」何玉大吼。

  「救活?」溫樂灃冷冷地哼了一聲,道,「現在說這話已經晚了。」

  何玉黑得憔悴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眼睛凸出眼眶,似乎就要掉下來了。

  「你說什麼?昕昕他……」

  溫樂源努力拉一拉溫樂灃的衣角,溫樂灃卻對他不予理會。

  「他已經死了。」

  何玉的眼睛裡滲出淡綠色的淚水,眼球亦像爆裂似的綻露無數傷痕,有血從中絲絲流下。

  「胡說!」她尖利的十指暴漲了十倍的長度,猛地向溫樂灃的胸口插去,「他沒死!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

  砰地一聲巨響,溫樂源擋在溫樂灃身前雙手虛空一推,何玉的胸口驀地凹陷下去了一塊,隨即在空中打了兩個滾,撞到身後的牆上。

  她的口中流出淡綠色的液體,滴落到地上,逐漸消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一定還有救……是你們把我拖到這裡來不讓我救他!你們這兩個殺人兇手!殺人兇手!兇手!」

  「殺人兇手……」溫樂源嘿嘿冷笑。

  溫樂灃抱著宋昕走到她面前,將看起來似乎只是昏迷的孩子放在她面前,淡淡地說道:「你一直沒有發現——或者說你忘了,其實宋昕已經死了。」

  女人的棍棒從孩子頭上揮過的鏡頭一晃而過,這回卻沒有消失,而是根深蒂固地留在了記憶裡。

  「昕昕……死了?」她呆愣愣地重複。

  「不過不是我們害死的,因為他早就死了,很早以前就被你打死了……」

  孩子靜靜地躺在面前,就如同今天。他和她身上都滿是血,母親扯著頭髮、撕心裂肺地哭泣,孩子很乖很聽話地閉著眼睛,再也不會醒來。

  「死了……那我眼前的……是誰?」

  宋昕的身軀變得透明,從腳開始,逐漸消失。

  「昕昕?昕昕?昕昕!我的昕昕!昕昕!」

  她狂亂地想抓住孩子消逝的軀體,卻只能抓到無法碰觸的空氣,孩子就在她的眼前被虛空吞噬,她卻無能為力,「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怎麼了!他怎麼了!他怎麼了!他怎麼了!」

  她緊緊地抓住了溫樂灃的胳膊,不管自己長得怪異的手指,在他手臂上留下了怎樣的傷痕,只是拚命地嘶吼。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你們做了什麼!他到哪兒去了!你們還我的昕昕!還我的昕昕!還我的昕昕——」

  「為什麼你還沒有發現?」溫樂源拉開她,用他少有的柔和聲音說,「關於昕昕,關於你自己……」

  「我發現什麼,我發現什麼,我發現什麼!」她掙扎著哭吼,「你們把他殺了,把他藏起來了,你們不讓我見他,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想怎麼樣,你們還我的昕昕,你們還我的昕昕,你們還我的昕昕……」

  她吼得精疲力竭地半跪在地上抓緊溫樂源的胳膊,卻忽然發現了自己長得嚇人的雙手,頓時如遭雷擊。

  她放開了溫樂源,慢慢地向後退去:「我的手?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的手……」

  「你早已經死了,不存在了。」溫樂灃清冷的聲音插入她驚恐的低吟,就像今晚的月光一樣,「你應該是在打死昕昕以後不久就死了,可靈魂所裝載的沉重負疚,卻把你壓在了這個綠蔭公寓裡。」

  心臟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想把自己的胸口抓出一個深深的破洞,她連哭也哭不出聲來,張著嘴,活活地……活活地……被她自己的痛悔、悲哀——窒息而死!

  「這個奇妙的公寓給了你力量,讓你用自己的執念『創造』出了一個宋昕來。」

  她在兒子冰冷的身軀旁坐了幾天幾夜,直到鄰居聞到有奇怪的味道才被人發現。

  「然後你在這裡過著想像中的生活,想像你還活著,想像你依然過著過去的生活,甚至出去買菜、去學校、工作……你想像出來的東西,竟連我和我哥都騙過了。」

  他們分辨活人和死人,都是以對方對「自己」的認知而判斷的,而何玉根本就認為自己沒死,所以他們才會沒有發現何玉早已是死人。

  等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才同時發現在他們面前的宋昕,不是真正的宋昕,而是她心目中創造出來的、讓她內疚、讓她痛苦、讓她不斷面對自己重複折磨的東西。

  「你不斷重複著你生前記憶最清晰時的那段時間的事,一次又一次地殺死昕昕,然後又忘記,再進入下一個循環。」

  溫樂灃當時說他們會心靈治療這一點,並不是在說謊,但是心靈治療不是給活人做的,而是給死人;他們也不是在對宋昕施行這個能力,而是對何玉。

  並不存在的孩子,身上那些傷痕也是不存在的,只要何玉「認為」它們消失,它們自然會消失,所以他們打昏了她,給她進行心靈治療,間接地「治好」了「宋昕」的傷。

  這個公寓給了她力量,也在嚴密看守著她。所以馮小姐他們不讓她出去,怕她的能力影響到別處的活人。

  何玉呆愣愣地,連眼神也直了:「怎麼會……是我殺了昕昕……我把他……老公……我把昕昕……我把他……」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不知何時悄然而入,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著這一切。

  「可是你不能再這麼下去,你不僅讓自己不斷重複那種痛苦,也讓別人和你一起承受,不是所有的人都受得了。除了你自己,你也該放別人一條生路才好。」

  她的十指不知何時恢復了原狀,拉住自己的頭髮拚命地扯。一縷縷帶血的長髮被顫抖著撕扯下來,鮮血糊滿了她的臉,心中翻攪的痛苦卻沒有絲毫的減少。

  她不斷呻吟般地反覆叫著:「老公……昕昕……昕昕……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對不起……」

  溫樂源感覺到了什麼,忽然一回頭,和小男孩的眼睛對上了。

  「你在這裡幹什麼?」

  溫樂灃和何玉一起向小男孩的方向看去。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低垂下眼簾,露出一種成熟得讓人難以置信的神情,舉步向何玉走去。

  滿臉是淚的何玉看著他,張大了嘴巴:「你……是誰?」

  每走一步,小男孩的身體就發生一點變化,小小的輪廓逐漸變大、成熟、硬朗。他的面目也在逐漸成熟,從兒童到少年、又到青年。

  「老……」

  及至緩緩行進到她面前時,他已完全蛻變成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

  「老公?」

  老公!

  這一點超出溫樂源的猜測,不禁令他大吃一驚。

  溫樂灃沒有反應,不過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如果他沒有接受感情斷層的話,現在恐怕會比溫樂源更加驚訝。

  「老公——」

  「是我,小玉。」男子開口了,聲音低沉而悅耳。

  「老公!」她像害怕他會忽然消失一樣,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褲腿,「我把孩子……我把孩子……我……」

  男子扶著她的手腕將她從地上扶起,低聲說:「別再想了,別再想了,再想也沒有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重新開始……」

  「我們怎麼重新開始!」何玉哭叫道,「昕昕已經死了!他被我殺了!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

  男子看著她,表情痛苦。

  「我殺了昕昕!我殺了……殺了……」

  男子抓緊她,猶疑一下,道:「其實我不該在這個時候提起……但是……小玉,你實在沒有必要從那麼早就開始,給孩子設置好他每一步要走的路,他可以有自己的選擇的。」

  「但是——」何玉抽噎地流著淚,幾乎發不出聲來:「但是他還小啊,他怎麼懂那麼多!我不幫他選擇,他一定會走到歪路上去的!我哪裡錯了!」

  「為什麼不讓他選擇自己的路呢?」

  「我是為了他的未來!不能讓他落在別的孩子後面!我要他幸福,你懂嗎?我要他幸福!」

  「可是你卻讓他不幸了。」

  何玉傷痕纍纍的眼睛睜得愈發地大,沾滿鮮血的雙手和長長的指頭,扣緊了自己的臉龐,嘶聲號啕起來。

  沉重的期望像包袱一樣壓在孩子身上,美其名曰「一切為了他的未來」,動輒打罵,冠著愛的美名,口中說為了讓孩子幸福,卻親手將他推進了不幸的深淵。

  如果昕昕沒有被她親手打死,即使有人這麼告訴她這句話,她也一樣會明白嗎?

  不……她不會明白。

  她會繼續以愛為名將唯一的愛子推入深淵,卻始終以為自己是在將他領往頂峰。

  究竟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愛?還是為了用「愛」把孩子壓死?

  「媽媽……」

  細小的聲音穿入鼓膜,屋內的人鬼一起往聲音的來源看去,一個小小的、蒼白的臉出現在窗外。

  「昕昕……」

  那是宋昕。

  雖然沒有大而笨重的眼鏡,也沒有巨大的書包,但那就是宋昕。

  向他們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宋昕小小的肢體穿透紗窗的阻隔,慢慢地爬了進來,「媽媽,你終於看得見我了……」

  「昕昕!」何玉大叫一聲,以爬跪的姿勢猛撲過去,將那個早已死去的孩子抱在懷裡,眼淚像壞了閘一般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昕昕!昕昕!你是真的昕昕吧……媽媽對不起你!昕昕,你原諒媽媽!你原諒媽媽!媽媽錯了!媽媽真的知道錯了!昕昕……」

  「其實他一直在那棵梧桐樹上看著你。」沉默了許久的溫樂灃說道,「他沒有怨恨過你,反而非常非常想救你,但是你只是忙於重複你自己的錯誤,一次也沒有看過他。」

  宋昕的臉上那種快樂得讓人心疼的表情,是溫樂源和溫樂灃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們的記憶中——也可以說是何玉的記憶中——那孩子從來沒有笑過。

  稚嫩的肩膀上擔負著最沉重的期盼,他怎麼可能笑得出來?

  那個背著書包、戴著眼鏡的宋昕,是個只會學習的小機械,眼前的他才是真正的「小孩」。

  「媽媽。」宋昕在她的懷抱裡大大地微笑,「我想到遊樂場去玩,可是我不想和爸爸兩個人,我想和爸爸媽媽一起去。」

  「好好好!」何玉拚命地點著頭,眼淚四散飄落,「我們去遊樂場!我們去玩,我們去看唐老鴨、去坐過山車!我們蕩鞦韆、放風箏!你想玩什麼……都行!」

  「我們現在都死了,爸爸說就不用學習了。我好長時間沒學習,媽媽你不會打我吧?你打得好疼呀……」

  何玉抱緊他的小身體,哭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中年男子看著這一切,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

  「喂!」溫樂源不爽地看著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傢伙,說:「你早這麼做不就完了?還拐這麼大的圈子,你自己都不嫌煩哪?」

  本來他都做好和這個女鬼好好打一架,用拳頭讓她清醒的準備了,可這個傢伙——還說是她老公!一出現,幾句話就搞定了,早知如此,他之前這麼幹不就完了麼?還害得他擔心了這麼長時間!

  中年男子看著他,有些淒涼地搖了搖頭。

  「沒完,事情沒完。」

  「什麼?」

  中年男子搖頭輕歎,望向妻子和兒子的眼神更加沉重悲哀,「陰婆婆說你們有辦法,但其實也沒用的。她看走眼了。」

  「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給我說清楚——」

  溫樂灃拉住了溫樂源,本應沒有任何情緒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讓溫樂源不禁呆了一下。

  「樂灃?」

  「內疚……才是最可怕的。」

  「啊?」

  「我們誰也救不了她,做什麼都沒用。」

  「做什麼都……」

  溫樂源驟然明白了他所說的話。

  中年男子按住自己的眼睛,低啞地啜泣起來。

  你今天告訴她,她明天就會忘掉;你上午告訴她,她下午就會忘掉。她心裡只有一件事,其他全都不記得。

  她想品嚐的只有痛苦,她心裡只能放下內疚,今天的東西,過去了,就會很快忘記。

  誰的寬恕也沒有用,她不會寬恕自己。

  所以她的魂魄會永遠活在殺死孩子的煉獄之中,重複,一次又一次。

  ***

  何玉提著兩大包蔬菜肉品,費力地用背推開大門擠了進來。

  溫樂灃站在樓梯上回頭看著她,她發現他在看她,微微一笑。

  「買了這麼多菜啊?」

  「是啊,孩子要考試了,不加強點營養不行。」

  「哦……」

  這一次溫樂灃沒有幫她提東西,只是讓開了路,有些傾斜佝僂的背影慢慢地爬上樓梯。

  三天的時間還沒有過,溫樂灃現在依然處於感情斷層的效力之中。可是他的表情中,卻出現了些許痛苦的紋路。

  這麼深、這麼重、這麼可怕的感情,連他這個旁觀者都感到了,連感情斷層也阻擋不住的悲傷,那麼她呢?

  一直背負著殺死自己唯一愛子的罪孽,而不斷重複那最悲傷一刻的她,又如何呢?

  還有那個她真正的孩子、一直守護她的丈夫,他們又要怎樣做,才能跳脫她劇痛的漩渦?

  「我們到底要怎麼才能幫你……怎麼幫你們呢?」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坐在樓梯下面的陰暗處,已與黑暗融為一體。

  公寓外,一個小小的影子隱藏在梧桐樹茂密的枝葉中,隨風輕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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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2 13:28:52 |只看該作者
英雄 之一


  烈日下,一輛載滿乘客的長途巴士在公路上飛速行駛。

  在夏天午後的一、兩點時,一般的長途客車中除了司機之外,應該大家都沉入了夢鄉才對,可是這輛車上卻沒有一個人睡覺,包括司機和車掌小姐在內的所有人都面無表情,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連廣播也沒有在播放。

  車內,就好像全都是死人一樣。

  最後一排的四個座位有三個是空的,只有右側靠窗的座位上,有一個穿得很「清涼」的女孩,身著短短的窄裙、細吊帶背心,胸口開得很低很低。

  她的眉毛又細又彎,眼睛上畫著藍色眼影,嘴唇上塗著淡紫色唇膏,如果以年紀稍大的人的眼光看來的話,她這種裝扮無疑是「不正經」的——也就是做「雞」的那種女人。

  然而,她的表情中卻沒有任何賣弄風騷的樣子,挑染成彩色的頭髮亂蓬蓬的,藍色眼影已經被她手中緊攥的手帕擦得亂七八糟,眼睛也腫得只剩下了一條線。

  前方的路有一個大轉彎,轉彎處的警示牌明確地貼著「慢行」的標誌,可是司機卻沒有慢行的意思,踩下油門,風馳電掣地便衝了過去。

  女孩發現了這一點,她慢慢地掃視了一圈車內人們冷漠的臉,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蓬亂的頭髮,唇邊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們……會後悔的!

  她在心裡尖笑著,驀地打開了窗戶,在熾燙的熱風呼嘯而入的同時,將頭伸到了車窗外面。

  汽車呼嘯著與警示牌擦身而過,一蓬鮮血噗地濺了出來。

  淒厲的剎車聲。

  片刻後,車內迸發出了淒厲的慘叫。

  ***

  「今日上午,市長親切會見了在此次意外事故中,集體幫助那位少女的乘客、司機和車掌小姐,對他們的行為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那位少女的父母流著淚說,雖然他們的女兒沒能救過來,但是在她臨終的時候,有這麼多好人關心她,幫助她,她地下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

  溫樂源坐在地板上,手裡端著一隻大海碗,呼嚕呼嚕地吸溜著麵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

  溫樂灃給自己盛了一碗,在他身邊蹲下,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挑起一筷子面吸溜進嘴裡。

  「怎麼?又出什麼見義勇為的英雄了?」

  「嗯。」溫樂源狠狠灌了一口麵湯,舒口氣,道:「那女孩好像想不開要自殺,把腦袋伸到車窗外面去,結果被警示牌削掉了天靈蓋。

  「那輛車裡的人集體把她送到最近的醫院,又一起自掏腰包給她交了醫療費,只可惜她傷勢太重,沒救過來。」

  溫樂灃笑一笑,感歎道:「現在這世界,居然能有這麼多好人聚集在同一輛車上,真是難得。」

  溫樂源卻不以為然地攪和攪和碗裡的面,道:「什麼好人,其實也不過就是從眾心理罷了。像B市起哄強搶超市的事,不就是有人帶頭搶,大家才去幹的嗎?

  「C市有人從銀行裡提出錢就被搶走,又灑得滿街都是卻居然沒人要,都如數奉還,不也是有人帶頭當英雄,大家才這麼幹的嗎?嘿,話說回來,如果當時我在那兒,保不準帶領多大的搶劫風潮呢……」

  溫樂灃失笑:「你又不是沒錢花,去搶人家的錢幹嘛?」

  「我的錢又不是多得麻袋裝,當然想要更多的。」溫樂源把最後一點麵湯喝完,咂巴咂巴嘴,又跑到裡間去盛了一碗,回來坐下繼續吸溜。

  「所以這輛車上的人恐怕也一樣,當時如果有一個人逃走,其他人也會一窩蜂地逃走。

  別說見義勇為了,法院會不會判他們見死不救的罪,還不一定呢。「

  溫樂源的理由聽起來不怎麼讓人信服,他卻說不出辯駁的理由來。

  溫樂灃搖頭:「你怎麼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樣?我倒是寧可相信他們做這些好事,是因為他們都是好人。」

  「好人……這世上的確有好人,可是——」溫樂源用筷子指了指溫樂灃,「只有你這個濫好人吧。」

  「誰是濫好人!」

  溫樂源看著自己的碗,裝出惋惜的樣子搖頭:「姨婆啊姨婆,雖然您嘴巴很毒,但是做的飯是那麼好吃;樂灃雖然是個很——好很好的老好人,但是這飯實在讓人難以下嚥。您啥時候才回來啊……」說著他還抹了抹並不存在的眼淚。

  溫樂灃氣得放下自己的碗就去奪他的。

  「難以下嚥!難以下嚥你別吃第二碗,還給我,自己吃泡麵去!」

  溫樂源一邊嬉皮笑臉地躲,一邊呼嚕呼嚕地吃麵,等伸著脖子把最後一點湯也吞掉之後,他才把碗還給溫樂灃。

  「嘿嘿,還給你,不吃了。」他厚顏無恥地說。

  溫樂灃幾乎氣昏過去。

  陰老太太幾天前就出門去了,出門的具體原因她沒有說,只是把綠蔭公寓交給他們兄弟二人暫時代管。

  老太太不在家,一向信奉「君子遠庖廚」的溫氏兄弟二人可傻了眼,溫樂源連煤氣爐子都沒開過,溫樂灃也只會煮麵條而已,所以從陰老太太出門到今天,他們三天九頓飯,頓頓是麵條,溫樂源「有點」膩煩是肯定的——不過當然,他這種態度也是應當狠狠鞭撻的!

  在這兄弟兩個進行了幾十分鐘拳腳方面的親密接觸之後,明明比較身強力壯,卻反而被打青了一隻眼眶的溫樂源,乖乖去洗碗,溫樂灃生氣地坐在原地,用遙控器狠狠換台。

  電視台的另外一個頻道也在播放剛才那個消息,不過似乎是不同的記者編輯的,這次用近鏡頭逐個拍出了那些見義勇為英雄的容貌。幾個陌生的人閃過之後,溫樂灃忽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咦?哥!快出來看,快出來看!看看這是誰?」

  溫樂源一路小跑跑出來,手上還滴落著洗潔精的泡沫:「什麼?誰?」

  當把全部的人顯現過之後,鏡頭又轉回了最中間和市長握手的那個人臉上,正好就是溫樂灃要溫樂源看的人。

  溫樂源噫了一聲,驚歎:「這人長得跟隔壁小胡一樣嘛!」

  溫樂灃真想敲他:「哪裡是長得一樣!分明就是小胡!」

  溫樂源繼續驚歎:「小胡也能上見義勇為的名單?那個見血就暈的傻小子!果然是因為別人帶頭的榜樣作用吧……」

  溫樂灃氣得腦袋隱隱作痛,正好鏡頭切到了市長那張柿餅臉上,他立刻換了台。

  隔壁的小胡就是201房間住的那個大學生,胡果。

  這小子膽小得要命,怕鬼,怕血,怕惡人,怕屍體〈包括花鳥魚蟲的屍體〉,怕一切有可能嚇到他的東西,連悄悄在他脖子後頭吹一口涼氣,都能讓他鬼哭狼嚎好一會兒。

  雖然溫樂灃對溫樂源的說法很不以為然,但是他不得不承認,溫樂源說得也挺有道理的,這位新時代的大學生,實在讓人難以想像,他會主動去「見義勇為」這種血腥的事,在那種情況下昏倒、等著別人來救反而比較可能。

  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電視的信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為什麼一照到見義勇為的那群人時,顏色就會變暗?

  如果整個屏幕都暗了也就算了,問題是,只有他們身邊半米以內的空間變暗,照在他們身邊那個柿餅臉市長身上時,又顯得很亮,兩相對比之下,就好像有什麼東西罩在英雄們身上一樣……

  溫樂灃把自己的發現跟溫樂源講了一下,不過等他再換回那個台的時候,那個鏡頭已經過去了,溫樂源後來再換台也沒找到播放英雄事跡的報導,所以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溫樂灃看錯了,還是真的有問題。

  「沒關係,沒關係!」溫樂源安慰他道,「反正這些人和我們沒有關係,就算有問題,也找不到我們頭上來的。」

  這個人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溫樂灃已經懶得再生氣地想。不過,自己是不是有點多管閒事了呢?又不是找上門來的生意,管太多不過是給溫樂源找麻煩罷了。

  不過,話是這麼說啦,麻煩就是麻煩,要是在你準備好了以後才光臨的話,那就不叫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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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之二


  幾天後,這對兄弟已經忘了他們曾經討論過有關於小胡的事情,安安分分地做著自己驅鬼的「生意」。

  一天晚上,當兄弟二人正在商量,第二天怎樣解決新接生意的辦法時,忽然聽到了他們的門被急促敲響的聲音。

  那聲音簡直是震天的巨響,中間沒有絲毫的停頓,聽得出是一個人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孤注一擲的拚命敲法。

  他們所接的客戶中,應該還沒有到這種程度的人,這公寓裡其他住客,也一般不會用這麼野蠻的手法來敲,那麼只有……

  溫樂灃無奈地看了一眼正在七竅生煙的溫樂源一眼,道:「別這樣……沒準他真的有問題呢……」

  「他的確是有問題!」溫樂源暴喝,「你給他講!如果他這次又是因為看到什麼看到和看不到沒兩樣的東西,我絕對斃了他!」

  溫樂灃無奈地搖頭,從地板上爬起來,一邊應著「這就來了」,一邊打開了門……

  「救命啊——」

  一個只穿褲衩的年輕男孩嚎叫著猛撲了進來,溫樂灃在毫無準備中被他撞了個滿懷,噗通一聲仰面倒地,後腦勺和地板來了個最最親密的深吻接觸。

  「疼死了……」這一下可撞得不輕,溫樂灃覺得自己的腦子有種錯位的感覺,連視線都有些扭曲了。

  溫樂源張著大嘴,手裡的咒紙嘩啦啦都掉到了地上。

  「這臭小子……」他咬牙切齒地罵道。

  「救命啊!救救我!我一定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

  那男孩不僅只穿了褲衩,而且渾身濕漉漉地還有肥皂泡,滴滴答答地落了溫樂灃滿身。

  溫樂灃頭昏眼花站不起來,溫樂源一肚子氣地大步過去,像拎雞仔一樣一把拎起那年輕男孩的胳膊,把他拖到了浴室中關上了門。

  須臾,門內傳出了鬼哭狼嚎和死命撲騰的聲音,好像是某人在對另外一個人進行殘暴的軀體懲罰,而另一個人在悲鳴呼救拚命想逃走一樣。不過因為看不到,這一切也只能是聽者的猜測而已。

  溫樂灃捂著後腦勺爬起來,靠在浴室門上,有氣無力地敲敲門。

  「哥,別打了,你會打死他的。」

  門開了,溫樂源氣宇軒昂地走了出來,手裡還拎著年輕男孩的後脖子。年輕男孩鼻青臉腫,奄奄一息中。

  「你出手……實在太重了。」溫樂灃說。

  溫樂源冷笑:「手重?我算手下留情了!這臭小子屁大點事就要求我們幫忙,又不想掏錢,回回都讓我們白當保鏢!

  「你說別和他計較,好,我就不和他計較,可你看他,毛病越來越多了!居然光著屁股就跑這兒來了,你變態嗎?胡果!」

  「我沒光著屁——」

  胡果擦擦鼻子,正想辯解,忽然發現手上抹到的居然是血,呆愣了兩秒鐘,竟直挺挺地趴在了地板上,連溫樂源都沒能拉住他。

  「所以我告訴你,你出手太重了。」溫樂灃歎氣,「再這麼下去,你總有一天會真的打死他的。」

  「打死就算了。」溫樂源嘴裡這麼說,卻不能真的就把胡果打死——退一步講,他也不想在這房間裡打死人,所以只能吭哧吭哧地將胡果的身體拖回浴室,丟到蓮蓬頭下用冷水沖。

  胡果滿身的肥皂泡在水流的沖洗下迴旋著鑽入下水道,也把他的意識給沖了回來。

  「溫大哥,你真狠……」胡果捏住依然在流血的鼻子,哼哼唧唧地說。

  溫樂源作勢要踢死他,溫樂灃擋在了他腳丫子前面。

  「好了,你打也打夠了,至少讓我聽聽他來幹什麼吧。」

  「還是溫二哥好……」胡果繼續哼哼唧唧地說。

  「我踩——」

  「哥!我讓你住手沒聽到嗎?」

  ***

  溫樂源氣憤難平地坐在角落裡,用仇視的目光狠狠盯著向溫樂灃傾訴的胡果。

  這會兒的胡果,已經不是那個衣不蔽體的狼狽小子了,頭髮、襯衫、褲子都整整齊齊,還戴了金絲邊的眼鏡,顯得很是書生氣。

  只可惜嘴角和顴骨上仍帶青紫,鼻子裡也還塞著棉花,把他的裝扮所營造的氣質,破壞得一絲不剩。

  「你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溫樂灃溫和地問。

  胡果低下了頭,很久不發一語。

  「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威脅你?」

  胡果沒有回應。

  「小子你裝什麼蒜!別說剛才大叫著救命進來的不是你!」溫樂源大叫。

  「哥,你能不能閉上你的嘴,讓我們安靜一會兒?」溫樂灃煩躁地說。

  溫樂源乖乖閉上了嘴。

  溫樂灃轉向胡果,依然很溫和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連穿個衣服都不敢自己回房間,一定是有什麼很重大的問題吧?」

  「我……」胡果張了張嘴,好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一樣,又閉上了。

  「胡果……」溫樂灃耐心地說,「如果你不把事情告訴我們,我們又怎麼能幫得了你呢?」

  「你不會是又看見了馮小姐吧?」馮小姐是綠蔭公寓樓梯上的鬼,只有背面而沒有正面。

  胡果的體質很不幸是偶爾就能看見鬼的那種,經常在樓梯上下見到馮小姐,被她嚇個半死對胡果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不過胡果搖了搖頭。

  「那就是那個西瓜皮頭的小孩?」

  那小孩也是鬼,很愛開玩笑嚇唬人。不過他並不是真的「小孩」,所以現在正因妻子和孩子的事陷入低潮,應該不會這麼多事……

  果然,胡果又搖了搖頭。

  「是個……女的。」胡果低聲說。

  「女的?不會是305的何玉大姐吧?」

  「305那個也是鬼!」胡果大驚失色。

  「不,是我弄錯了。」溫樂灃迅速地回答。既然他以為何玉是活人……那就讓他繼續這麼想吧。

  胡果顯得很懷疑,但是出於某種鴕鳥心理,他打算裝作相信的樣子。

  「那你認識她嗎?」

  胡果猶豫一下,點頭。

  「哼哼哼哼……」溫樂源發出了令人討厭的奸笑聲音,「我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害怕又不敢和我們說了!那女鬼一定是被你始亂終棄的女人對不對?說不定還為你墮過胎。結果你這個無情的負心人又說不要她了,她在絕望之下自殺身亡,死後的冤魂在你身邊纏繞不放……」

  別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有他一個人說得口沫橫飛,沾沾自喜,自以為已經找到了問題的核心,直到溫樂灃那邊射來兩道責難的目光,才訕訕閉嘴。

  「我連女朋友都還沒有過……」胡果不高興地說。

  「哦哦,還是處男嗎?」溫樂源忍不住問。

  「哥,你能不能管好你的嘴啊!」

  溫樂源終於老老實實地沉默了下來。

  「其實也不能說我認識她。」胡果好像下定了決心,一連串的話語啪啦啪啦地就衝了出來,「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天以前我從來都沒見過她,所以如果她出現的時候,不是那個模樣的話,我可能連認都認不出來。

  「可是我真的不能算認識她,那件事又不是我的錯!她為什麼只找我?我們已經補償她了,她還想怎麼樣!難道一定要把我們殺光才算完嗎?真是蛇蠍心腸——」

  他驀地住了口,看看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的溫氏兄弟,剛才長長地伸出來慷慨陳辭的脖子,又縮了回去。

  「對不起,我好像稍微激動了一點……」

  他這德性不像只是「稍微」激動的樣子吧……

  「你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溫樂灃呼了一口氣,問。

  胡果的表情變得驚恐,好像想說什麼又不敢,手足無措了片刻,慌慌張張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退向門口。

  「對不起,我什麼也沒幹,什麼也沒說,你們別在意,請你們忘了我說什麼吧,再見,我走了!」

  手在身後找到門把手,拉開門轉身就往外竄,就好像有野獸在追他一樣——然後他的身影在門口凝固,片刻,直挺挺地又仰面倒了回去。

  「小胡?」

  溫樂灃趕上前去扶起他,發現他已經翻著白眼昏過去了。仰面一次,覆面一次,不知道他的腦袋是不是能受得了?

  溫樂源雙手扒在門邊,身體前傾出去左右查看,走廊裡空蕩蕩地,沒有任何人類和非人類生物。

  「他開門的時候看到了什麼?你看到了嗎?」溫樂源問。

  「什麼也沒有。」溫樂灃皺眉說。

  溫樂源轉頭,看著溫樂灃托著那個膽小鬼腦袋的樣子,歎了口氣,攤手,聳肩:「……你又打算多管閒事了嗎?」

  「是啊。」

  「又免費?」

  「他是姨婆的住客。」

  「就是因為他是她的住客!」溫樂源氣憤地叫道,「從我們住進來開始,她就推薦他『有事就找溫樂灃』!我們又不是管區警察!還免費!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溫樂灃不與他爭辯,獨自架著胡果的腋下把他拖回了房間裡。

  「雖然我們是做生意,不過也不能不講人情。他畢竟是咱們的鄰居,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他又是個沒出過社會的小孩,你何必和他一般見識……

  「這小子真重……而且我上大學的時候也遇到了很多好人,所以我現在才能在這裡和你悠閒地工作。如果當時大家都和你一樣,除了自己家人一概不管的話,我說不定早就退學無數次了。」

  溫樂源皺起了眉頭,抱著雙臂,疑惑地道:「我從來沒有過問過你大學的生活,因為我想那種地方你一定過得很好,可是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那時候發生過什麼嗎?」

  溫樂灃笑而不答。

  ***

  胡果是個膽小鬼。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膽小鬼。

  從小就被幾乎所有朋友叫做「小膽胡」的他,一直都在害怕著一切可怕的、不可怕的東西。

  所以「英雄」這個詞和他是沒有關係的,他的字典裡只有恐懼、怯懦、畏懼、卑怯等等詞語。

  在那輛可怕的中巴車上發生了那樣的事,他一個堂堂男子居然嚇得手腳冰冷,一動也不敢動。後來他幾乎是被人架下車的,雙腿如篩糠般亂抖,腦子裡一片糨糊。

  再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他完全不記得了。只是站在滾燙的柏油馬路上,看著那輛血跡斑斑的車,以及掉在遠處的、那個帶了一蓬彩色長髮的腦殼,機械地隨著大家的提議去做。

  他現在還記得,在那條沒有綠蔭遮掩的柏油路上,空氣因為陽光的熱力而有些扭曲。乘客們在短暫的沉默後,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接下來的事情。

  他一個人站在車頭處,呆呆地看著那女人失去了天靈蓋的頭,裸露的腦,噴湧而出的血,以及一雙大睜的眼睛。

  她死了嗎?

  還是活著?

  血腥味由於午後的陽光和熱得人心煩的微風四散開來,許多黑色的蒼蠅聞訊趕來,爭先恐後地在她紅白色的腦上爬來爬去,看來就好像有許多雙眼珠,在惡狠狠地看著在場的所有人。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恐懼就從太陽下汗涔涔的脊背後像蛇一般鑽出,爬得滿身都是。

  鬼,對這個世界還有殘存的思念,所以才變成鬼。痛苦、快樂、悲傷、仇恨、憤怒、牽掛……都是變成鬼的理由。

  她已經死了,或者她立刻就會死,這毫無疑問。

  她會變成鬼嗎?

  如果是他的話,必定也是會選擇變成鬼,讓那些坑害過她、對她冷眼旁觀的人付出代價!

  那麼……她一定會復仇的……是吧?

  他心中驀地冒出了這個可怕的念頭。

  她會變成鬼,因為她還有她最後的牽掛,以及對他們的巨大憤怒。

  她一定會變成鬼,因為他們這群怯懦的無能的人,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卻得到了「英雄」的榮譽!

  她一定會復仇的,會追到他們每一個人面前,把他們所有的人都殺光!

  看她這不是……已經來了?

  ***

  胸口彷彿遭到重擊,胡果有種心臟啪一聲裂開的感覺,眼前出現一片深色血紅,漫散鋪開。

  窒息感隨之而來,極度的不適感讓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讓他一時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然而他卻能感覺到,黑暗中,有一雙晶亮的眼睛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種不知是敵意還是其他什麼的情緒,籠罩在他的週身,能感覺得到卻看不到,就好像忽然盲了眼的可怕感覺,不能掌控的恐怖感,讓他渾身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又是……那種被注視的感覺!

  就是因為這種感覺,讓他幾天來一直處於惴惴不安之中,用盡各種辦法,不斷東躲西藏,卻怎麼也躲不過那種不知來源的注視。

  那注視的目光中充滿了嘲笑,就好像在說,你瞧,我看著你呢,我會一直看著你的,看到你死為止。

  於是不管他是在睡覺、吃飯、散步、洗澡、上網、打電話、寫論文……都能感覺到那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她鍥而不捨地把他追得無路可退,想慘叫,想求饒——卻不知該對誰。

  這是復仇。他覺得自己聽到她的聲音輕輕地說。

  他為什麼會知道那是她的聲音?是不是和她慘叫時很像……對了,是很像——尤其,與她幾乎喊破了喉嚨時那種沙啞的聲線幾乎重合。

  他已經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雙眼睛所在的方位,可是他依然弄不清她的意圖。未知的恐懼爬滿了他的脊背,冷汗像蟲子一樣從發隙一道道蠕動下來,鑽進衣服裡。脖子那裡很癢,可是他的身體卻僵直得一動也不能動。

  那眼睛眨了一下,似乎露出了一個邪惡的笑容。她要行動了嗎?

  他還……不想死……

  他還年輕……他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還有似錦前程等著他……他不想坐以待斃……

  不想……

  「救……」

  舌頭碰到了上下牙間,發出了一個模糊的語音,他為自己製造的咒符啪啦碎了,他用非常難聽的聲音嘶叫了出來。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聲音劃破了黑夜,把一地的寂靜敲得支離破碎。

  溫樂源和溫樂灃以整齊的動作,砰咚一聲從床板上跳了起來,溫樂灃跳到了地板上,溫樂源卻跳錯了方向。

  本來就睡在床板邊緣的他,剛跳起身就踩到了床板的側邊,和他睡在同一張床板上的溫樂灃,起身離開的動作幾乎與他同時行動,他無法保持平衡,一腳踩翻了床板,自己和被褥床板一起叮鈴匡啷摔倒在地板上。

  「我的屁股——」他大聲慘嚎。

  溫樂灃在黑暗中也搞不清地勢,溫樂源的慘叫聲讓他慌張起來,想跑去開燈,卻被胡果睡的床板狠狠地絆了一跤,不過他很幸運地摔在了床褥上,雙膝並沒有什麼大的損傷,於是又很快爬起來去找燈繩。

  啪。

  燈亮了。在燈泡橙黃色的光線下,只穿背心褲衩的溫樂源,正躺在地上捂著屁股打滾,床板翻倒,被褥扭成一團糾結在溫樂源的腳上;而胡果坐在溫樂灃的那個床板上,瞪著眼睛看溫樂源的狼狽模樣,頭髮和身上的襯衣都濕透了。

  「我靠!胡果你他媽的找死嗎?」溫樂源一邊呻吟,一邊大罵。

  胡果沒有反應,還是瞪眼看著他。

  溫樂灃邊忍笑邊走到床邊,把翻倒的床板翻過來,扭得亂七八糟的被褥床單鋪回去,最後才扶起溫樂源。

  「還是先別追究別人了……你沒事吧?」溫樂灃攙著他坐回床板上,問。

  「怎麼可能沒事!」溫樂源連眼淚都快下來了。如果他們不是喜歡在地上鋪個床板睡,而是睡在普通的床上的話,他這一下子八成要摔成殘廢了吧。

  「胡果你是怎麼回事?」溫樂灃做出責備的樣子對胡果道,「幸虧我們心臟都很好,否則這一下說不定就要出人命了。」

  「對不起……」胡果神經質地緊緊抓著身下的床單,眼神有些呆滯地說。

  在溫樂源和溫樂灃跳起來的一剎那,那雙緊盯著他的目光唰地隱去了。

  在這幾天裡可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那雙眼睛根本不在乎他身邊有多少人,想消失就消失,想出現就出現,他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是今天,在他闖入他們房間的時候她就消失了,他想出門的時候她才出現,而現在又是如此,他們一清醒她就不見蹤影,難道是因為……

  陰老太太出門之前告誡過他,一旦有什麼事發生,只要立刻找到溫氏兄弟就沒有問題,原來……果然如此!

  等尾椎骨最初的劇痛過去之後,趴在床上緩勁兒的溫樂源氣哼哼地道:「有什麼事,你給我快點說!要是理由不夠充分,我就殺了你!哎喲……」

  「別動氣!我看看……喲,屁股青了。」像胎記一樣的一片青紫,在他尾椎骨附近招搖地炫耀著,看來真是摔得不輕。

  「什麼!真的?我要殺了那小子——你說不說!我真的殺了你噢!」

  胡果真的很想說出來,說出來他才能感覺輕鬆一些,但是那件事並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啟齒。

  那個炎熱的下午,那條被燒灼而軟化的柏油馬路,是刻在他以及車上所有人心裡的羞辱刻印,就算那女人永遠不來找他們,這刻印也必定印在他們所有人心上,讓他們背一輩子!

  所以他不想說。在其他人能夠說得出口之前,他不能說。

  「我惹到了很恐怖的東西……」他哭喪著臉說,「我害怕……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在你們這裡躲一段時間?」

  「理由不夠充分!等我好了砍死你吧。」溫樂源斷然說。

  胡果慌了手腳,「別!我說的是實話!真的是實話,有東西要殺我!她正在找機會!說不定明天就會吃了我……求求你們別趕我出去!我還不想死!拜託……」

  「不用怕,在那玩意把你吃掉之前,我會先殺了你的。」溫樂源冷冷地說。

  胡果的眼淚嘩啦啦掉了下來。

  「哥,你別再嚇唬他了。」溫樂灃好氣又好笑地搖頭,「小胡,你甭怕他,他只是說說而已,不會真的那麼幹的。」

  「可是……我說不定……真的會被她吃掉……」胡果哭得非常傷心地說。

  殺了你還有可能,吃……怎麼吃啊……

  不過溫樂灃決定不給他增加心理負擔,只是坐在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給他精神上的鼓勵。

  「好,就算你真的遇見麻煩了,那至少可以告訴我們,這麻煩你是怎麼惹上的吧?」

  溫樂源揉了揉屁股,翻了個仰面躺著。

  胡果沉默不語。

  「小胡?」

  仰面躺著還是痛,溫樂源又打了個滾,翻過來繼續趴著:「誒,對了,我們那天在電視上看到你了呀,還當了見義勇為的英雄。嘖嘖……難道有人就嫉妒你那點小榮譽,放鬼來害你?」

  「就那點榮譽……誰會看得上啊!」胡果用很不自然的表情笑,「不算什麼,根本不算什麼……」

  當溫樂源說到英雄二字的時候,他的背部僵硬了一下,手一直放在胡果肩膀上的溫樂灃,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真的是……不算什麼嗎?

  溫樂灃向溫樂源使了個眼色,拍著胡果的肩膀笑道:「沒事沒事,你想在我們這裡住就住吧,反正我和我哥是光棍漢兩條,多你一個也不多……對了,你會做飯嗎?」

  胡果喜出望外,拚命點頭。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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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2 13:29:37 |只看該作者
英雄 之三


  事實證明,濫好心一般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胡果的確是會做飯沒錯,可是他只會做一種——那就是開水泡麵,偶爾加點搾菜火腿腸算是改善。〈比溫樂灃還不如!〉

  在連吃三天不同口味的泡麵之後,溫樂源又開始懷念溫樂灃糟糕卻不算太糟的手藝了。

  「我討厭泡麵……我討厭泡麵,我討厭泡麵!我要吃麵條!我要吃米飯!我要吃紅燒肉!我要吃蘑菇湯!我要吃水煮魚!我要吃火鍋!……」

  溫樂源壯碩的身子骨,在房間地板上打滾。

  胡果端著熱氣騰騰的泡麵,悲痛地思忖著口袋裡還剩下五十塊錢,不知道溫樂源這德性,是不是在暗示自己「做」點什麼,更算不出來萬一要「做」完的話,不知還能剩幾分……還剩一個星期才到月底啊!要是現在就花完了,怎麼和老爹老娘交代?

  「行了,別打滾了。」溫樂灃也對泡麵的味道相當膩味了,放下自己的碗,歎氣道,「我們出去改善伙食,不然再這麼下去沒準會餓死。小胡,別吃那個了,我們一起出去吃。」

  出去吃=說不定就要用他的錢=這一個星期就喝西北風去吧……

  胡果死命搖頭:「不不不不!我喜歡泡麵,你們兩個出去吃吧!那我就連你們那兩碗也全吃掉就好。」

  溫樂灃想了一下:「你沒問題嗎?」

  「啊?」

  「你一個人不是會害怕嗎?」

  想起那雙眼睛,胡果又感到一陣冷颼颼的懼意。但是在溫氏兄弟房間待了這幾天,除了上課的時間之外都跟著他倆——連工作都跟去,再也沒有感覺到那雙眼睛,他的心漸漸放了下來。

  也許她已經升天了,說不定沒事了吶……他有些僥倖地這麼想。

  「啊……只不過是吃飯的時間嘛,沒關係,沒關係!你們去吃吧!我一個人在房間裡看電視就好!唉,我那房間裡連個電視都沒有,只有一台電腦……」

  「有電腦才叫不錯吧。」溫樂源不滿地說。

  溫樂灃點頭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出去了。你一個人當心點,我們會盡快回來的。」

  「好。」

  ***

  溫樂源和溫樂灃的腳步聲在樓梯處消失,房間裡忽然變得很靜,只有電視機喧嘩的鬧聲。

  雖然剛才說得很好聽,但是胡果心裡並不是非常有底的,現在忽然一靜下來,剛才的豪氣忽然縮成了雞蛋點大,脊背上又涼了。

  有點……後悔。他把電視機聲音放得很大,哭喪著臉心想,怎麼能這麼輕易就判定她不會來了呢?說不定她就在窗外的某個地方悄悄窺視著咧!等他們一走,就猛撲上來把他吃掉——啊啊啊啊啊啊!

  可是現在又不能去追上他倆說:「我害怕,哈哈哈哈,拜託你們帶我去吧,哈哈哈哈。」本來就對他有許多不滿的溫樂源,肯定會狠狠嘲笑他到死為止。

  越想心裡越害怕,碗裡的泡麵也吃不下去了,隨手往地板上一放,把房間裡所有看得到的燈都打開,自己蜷成一個蛋,蹲踞在幾乎貼上電視機屏幕的位置上,讓電視機的聲音,給自己造成房間裡活人很多的錯覺。

  電視裡又在播放新聞。

  「本市發生了多起殺人案件,根據辦案人員介紹,這些受害者的身份、性別、體貌特徵等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死者全部死於個人獨處的情況下,一起在被害者的辦公室,另外兩起在家中,以及……」

  獨自一個人看這種消息還真是讓人發寒,胡果抓著遙控器就打算換台——如果不是播音員及時地念出下面一句的話,他說不定就會錯過去了。

  「但這一連串的受害者,都是在救助重傷少女事件中,見義勇為的乘客,警方懷疑是連環殺手所為,只是殺人動機並不明瞭……」

  胡果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

  是她嗎?她果然開始行動了!

  背後沒來由地又開始發冷,他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神經過敏,還是真的本能地感覺到了什麼,似乎那雙眼睛又出現了,他身體蜷縮在一起的部分汗出如漿,濕濕粘粘的很不舒服,但是他一動都不敢動,生怕稍微一偏移,視線就看到某種恐怖的場景。

  如果現在出現像《殭屍殺人夜》裡那樣的鏡頭的話,他一定會當場心臟破裂死亡!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已經蹲了十幾個小時一樣,可溫樂源和溫樂灃兄弟還沒有回來。他的四肢完全沒有移動,現在已經全部僵硬掉了,關節處隱隱作痛,提醒他再這種體位下去,怎麼也弄他個半身不遂吧。

  他多想活動一下啊……但是不敢動。

  稍微活動一下……還是不敢。

  動一下下就好……可說不定會被不知在哪裡窺視的女鬼發現……

  關節痛死了……血流不暢……脖子好像有點扭到了……

  還有一直拿著遙控器沒動過的手指……

  想動……不能動……

  想動……

  忽地,一聲不知名的野獸怒吼穿入胡果的耳朵和心臟,他淒厲地慘叫一聲,扔了遙控器連滾帶爬地一路逃出房間去,連門也忘了關。

  電視裡,一頭獅子驕傲地抖了抖毛,腦袋頂上打出一行字——「雄獅牌電蚊香,蚊子死光光」。

  ***

  胡果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兒去,要到哪兒才能逃出那目光注視的範圍,但他至少知道一點,就是他不能一個人待在那裡,否則一定會瘋掉。

  他悶著頭就往樓下衝,在即將跑下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他卻驀地發現那裡站著一個背對著自己,長長的黑髮有如瀑布一般的黑裙女子。他緊急剎車想要避開,之前的衝力卻無法化解,噗地一下就衝了下去。

  衝了下去?沒有受到阻礙?他猛回頭,那女子——依然是個背影。

  馮……

  「我的媽呀!」在一聲慘烈的叫聲後,他終於倒地,昏厥過去。

  「這小子果然膽子很小。」早就候在樓道口的西瓜皮頭小男孩抱著胳膊,用腳丫子戳戳胡果的腦袋。

  「我什麼也沒幹……」馮小姐緩慢地說。

  「我知道你什麼也沒幹。」就是因為你什麼也沒幹,他才能幸運地昏過去,你要是幹了什麼的話,他現在八成已經斷氣了。

  「不過目的達到了……」馮小姐走下那最後一級台階,道。

  「這算什麼達到啊?」

  「他沒出去就算……」

  溫家兄弟出門前悄悄囑咐他們,他們在公寓外下了「網」,只要胡果不踏出這公寓,就沒有問題。

  但是他們不想把這一點告訴那個膽小的傢伙,否則以後他會沒完沒了地免費來找他們辦事的。所以拜託他們兩個守在這樓梯處,必要的時候嚇一嚇這小子,只要他不出去就行。

  反正的確是沒讓他出去……西瓜皮頭的小男孩不吭氣兒了。

  「那現在怎麼辦?讓他這麼一直躺著嗎?」

  「我們得把他送回房間去……」

  「噢。」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拎起胡果的一隻腳,努力往樓上拖。

  「嘿,真重!這小子……馮小姐,你就不能幫下忙嗎?」

  馮小姐微微一攤手:「我的手沒辦法抓東西……」

  她是個只有背面而沒有正面的女鬼,胳膊和手不能前後彎折。

  「借口!」小男孩憤然道,「我知道你有正面!那天晚上你在樓頂把腦袋拿下來梳頭的時候,我看到了!別以為我除了妻子和孩子之外,什麼也不知道!」

  「我沒有把腦袋拿下來梳過頭。」馮小姐平靜地說。

  「怎麼會?我還看見你穿著超短裙……」

  「我自從死了以後就一直穿著這一身,從來沒有變過……」馮小姐說。

  小男孩愣了。

  「爸爸……」公寓大門上露出一個十一、二歲小孩的頭顱,然後是細長的脖子和一具細瘦的小軀體。那是一個小孩的鬼魂,正從門板中努力鑽進來。

  「昕昕?」西瓜皮頭小男孩在看到那個鑽進來的小孩瞬間驟然變得高壯,竟化作一副中年男子的樣貌,「怎麼了?」

  他原本就是這個樣子,但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一直維持兒童的模樣,只有在面對妻子、兒子的時候才會恢復原狀。

  小孩向他跑過去,中年男子扔下胡果的腿,抱起兒子。

  「外面有個很恐怖的姐姐說,要找住在201房間的哥哥。」他指著門外說。

  這小孩是小男孩……不,應該稱之為宋先生——的兒子,宋昕。他在十二歲時由於母親恨鐵不成鋼而被失手打死,現在寄居在公寓外的法國梧桐上,和父親一起等待由於內疚,而反覆地自我懲罰的母親。

  當然,他們一家三口沒有一個人還活著。

  「恐怖?」按理說宋昕死了很多年,見過了各種各樣的鬼怪,應該不會再覺得某人恐怖了……難道說……

  宋先生放下兒子,對馮小姐道:「我出去看看,你和昕昕把胡果抬回房間去。」

  「可是我……」

  馮小姐還想分辯什麼,小宋昕卻一言不發地彎腰,夾起胡果的兩條腿,匡匡匡匡將他頭朝下就拖上樓去了,胡果的腦袋在小孩身後的樓梯上叮鈴匡啷上下猛撞,就像一顆彈簧球。

  「你兒子勁兒很大……」馮小姐說。

  「是啊……」宋先生有幾分慚愧地回答。

  由於不清楚那個「很恐怖的姐姐」有多少惡意,宋先生決定不走出公寓範圍,只是打開了門,打算站在門口和她對話。

  等看到她之後他才發現,小宋昕說得的確沒有錯。

  那是一個腳蹬厚底鬆糕涼鞋,穿著窄窄短裙,上身只有一件清涼的吊帶小背心的年輕女孩。

  溫家兄弟設「網」的範圍,是以門口那兩棵法國梧桐為限,所以她所站的地方,是法國梧桐之外的那條小巷子,從公寓門口看來,她透明的身軀與身後黑暗的小巷,以及巷外的霓虹燈,結合成了一副詭異的畫面。

  當然只有這一點是不足為懼的,可問題是她的頭。

  她沒有了天靈蓋,一頭彩色的頭髮只有下半部分,應該是頭頂蓋的地方,有白色的腦裸露著,大量的血呼呼地往外冒,鮮血的小河爬下她的額頭、細巧的鼻子和嘴唇、脖子、胸、肩……一直流到地面而消失。

  她的手裡拿著她缺失的那片頭蓋骨,上面還帶著一蓬彩色的發。

  看到這種景象,宋先生心裡也忍不住涼了一下。

  「你們……在這裡幹了什麼?為什麼我進不去?」那女孩用平板而呆滯的聲音問。

  當她說話的時候,血液就滴入了她的口中,將牙齒也染得血紅。一張一合之間,真可算得上是真正可怕的「血盆大口」。

  她渾身散發出一股股森冷的氣息,穿過夏夜的風冰冷地扎入人的心房,沒有軀體的宋先生和馮小姐,本應感覺不到涼風才對,可是他們居然也有寒冷的感覺,如果現在他們有身體的話,或許連頭髮也豎起來了。

  「呃……」宋先生忍住想後退的慾望,道:「這其實是我們這裡管理員的兩個孫子干的,我們也不清楚……要不你等他們回來再說?」

  女孩冷笑了兩聲——她到底是不是冷笑宋先生也弄不清楚,但她笑聲中那種陰冷的恐怖感,讓他脖子後面也有點涼涼的。

  「201房間的那個人不會走吧……」

  「我想不會。」至少他醒過來之前不會走。

  「那好……我就等著他們回來……」

  她一轉身,身形唰地就消失了。

  宋先生抹了一把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關門,緊張地回頭對馮小姐道:「怪不得小胡要著慌,連我也忍不住……要不要打賭?她身上有殺氣,絕對是殺過人的!而且不止一、兩條人命!」

  「賭一條胳膊……」馮小姐緩慢地說。

  「那算了。」

  ***

  等溫家兄弟回來之後,抱著兒子的宋先生和馮小姐,把這期間發生的事情都跟他們說了。

  「沒有天靈蓋!」溫樂源愕然問道,「你們沒看錯?」

  「沒看錯。」宋先生道,「天靈蓋在她手裡拿著,腦袋頂上缺了一塊,腦子都露出來了,猛一看有點像日本民間傳說裡的河童。」

  溫樂源想一想,轉頭看看其實早就醒來卻躺在那兒裝死的胡果,一把將他拖了過來。

  「啊哈!你還敢說什麼也沒幹!說!你們到底見義勇為了什麼東西?你們見義勇為的對象幹嘛追著你不放!」

  被掐著脖子的胡果大聲慘叫,卻並不回答問題,只是用哀憐的眼神看著溫樂灃,希望他能救自己,溫樂灃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沒辦法。

  最後一絲希望破滅,胡果絕望地哀嚎起來:「拜託!我們什麼也沒幹,真的什麼也沒幹!請相信我!這件事不是我們的錯……就算她想報復也不該找我們!我是無辜的!就算把我們放到法庭上,也是無辜的——」

  溫樂源無言地放下了他,「審問這小子真是一點成就感都沒有,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廢話一大堆……」

  「我說的都是真話!」

  「那——那個女人就是來找你續舊情的了!」

  「別不相信我呀!」

  「你把實話說出來我們就信了。」

  胡果承認自己沒有說出真正的實情,但那是因為他曾和其他人一起發誓,永遠都不說出來——那是他們羞辱的傷痕,卻被蓋上了榮譽的烙印,這讓人怎麼說?

  胡果始終堅持守密,溫樂源他們也不能對他大刑伺候,便口口聲聲要將他趕走,但是胡果已經下定決心,就算是死也要待在他們身邊——因為他很清楚地看見了那對兄弟和宋先生、馮小姐友好的模樣,忍不住幻想他們說不定也能收服那個女孩……

  可是如果麻煩不會發展到更麻煩的程度的話,就不叫麻煩了,既然事情沒完,那就一定會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

  「本市又發生兩起殺人案件,受害者是幫助重傷少女事件中,受到表彰的中巴車司機和車掌小姐……」

  胡果手裡的碗噹啷一聲扣在地板上,冒著熱氣的泡麵灑了他一腳,他卻好像沒有感覺。

  「連……他們也……」他張著嘴巴,已經完全呆掉了。

  溫樂源一臉厭惡地吞著難吃的泡麵,間或抬眼看看胡果的反應。

  「哦,他嚇死了。」溫樂源幸災樂禍地說。

  溫樂灃歎氣:「哥,你別老欺負他。人家還是小孩兒呢。」

  溫樂源冷哼:「小孩兒?小孩兒會這德性?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活該!」他依然對胡果不跟他們說實話這一點很氣憤。

  溫樂灃無奈地搖了搖頭。

  胡果沒功夫去管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他緊張地貼近了電視機,把聲音開到最大,就好像生怕錯過了什麼重要的鏡頭一樣。

  「至此,曾經在那次事件中見義勇為的十三位英雄,只剩三人,主管機關非常重視……」

  「小胡?你在看什麼呢?」

  電視裡的鏡頭,正是警員把白布包裹的屍體往車上抬的情形,周圍圍了大群好像蒼蠅一樣的記者和攝影師,閃光燈啪啪啪啪地閃個不停。

  胡果好像終於確定了什麼事情,嘴張得越來越大,手指著電視顫抖地說了幾聲「那裡、那裡、那裡」,身子往後一倒,又昏過去了。

  看著他以很彆扭的姿勢昏倒在地板上,溫樂源喝一口湯,哦一聲道:「這沒膽色的傢伙又昏倒了。」

  溫樂灃應:「是啊。」他一天能被嚇昏好幾次,連溫樂灃也不太想管他了。

  「電視裡有鬼嗎?」

  「我想八成不是。」

  溫樂灃抬眼看了一眼電視,那裡面正連篇累牘地報導這十樁連環殺人案的難解之處,記者還很敬業地畫了示意圖,標出各位被害者的順序以及其被害的地點。

  在示意圖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殺人的順序是從城西南至城東北方向,路線以鋸齒狀迂迴向綠蔭公寓的位置緩慢行進。

  殺人路線恆定,不過殺人時間卻並不固定。是隨機的嗎?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

  「怪不得這小子要昏倒。」溫樂源不帶多少同情心地道,「最後一個被殺的是那個司機,他的地點好像是……」

  他用筷子虛點一下電視屏幕上的示意圖,「是在咱們巷子外面那條街再往南邊兒去一點的隔壁街道……叫什麼來著?尚簡路?應該是吧。就是那條街道一個飯館單間裡。」

  「難道接下來就是他了嗎?」溫樂灃憂心忡忡地問。

  溫樂源抓抓腦袋:「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你覺不覺得有件事很奇怪?」

  「什麼?」

  「既然這些人都是那個女孩殺的,她按照一定的路線來一個接一個地實現目標,那她那天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找小胡?」

  「咦?」

  「如果按照路線來說的話,小胡至少該是最後三名的其中之一,為什麼她那麼早就來找他?」

  「也許她想先看看他……」

  「也許她本來想先殺掉他。」溫樂源嘿嘿地冷笑起來,「但是這棟公寓裡有姨婆和我們保護,她進不來,殺人可以增加她的力量,所以她才會需要先殺掉其他的人,做為殺小胡的鋪墊。」

  「難道……她對殺小胡的事是志在必得?」

  「對!」

  胡果剛睜開眼睛,聽到他們的話,轉頭又昏過去了。

《 本帖最後由 寂靜破浪 於 2010-6-22 13:31 編輯 》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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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之四


  可憐的胡果雖然是個膽小鬼,內心深處也有著不能與外人道的愧疚,但是他並不想為這個而死——至少在活夠之前不想,於是第二天就跑到鄰縣一個很有名的寺廟中,請了一堆佛像、佛珠、開光玉片什麼的,回來的時候身上掛了滿身的飾物,就差連大蒜也勾在脖子上了。

  溫樂源看他這德性就狂笑:「你幹什麼?打算擺攤賣點小商品賺錢了嗎?」

  「才不是……」懷裡抱著佛像、脖子上掛十幾串佛珠、腰上別了N個鬼頭的胡果悻悻道,「反正你們不管我……我自力更生……至少死得好看點。」

  「你這樣可不像是想死得好看點的。」溫樂源邊笑邊從他身上取東西,取一樣就扔一樣,「告訴你,這些東西一點用都沒有!真的不想死的話,就老老實實把錢掏給我們,別去買這些地攤貨,我們是不干免費活兒的。」

  胡果哭喪著臉看著他:「可是陰老太太說……」

  「她說?你咋不去跟著她?跟著我們幹啥?」

  「我又不知道她哪裡去了……」這兩個人怎麼和正常人不一樣啊……要錢都要得理直氣壯,一點都不會不好意思的。

  「那就老老實實掏錢!」匡!溫樂源表情一變,一拳頭就在地板上砸了個坑出來。

  本來溫樂源的長相就是站在山林中眼睛一瞪,不必說開山栽樹之類,就能讓人明白他是啥人的那種,更何況這確認身份的一拳?

  胡果的眼淚真的下來了,乖乖摸出口袋裡剩下的五十塊錢,又把所有零錢——大概一塊八毛三分——全部交到了他的手裡。

  「就這麼多了……」他邊掉眼淚邊說,哭得好不傷心,「我的錢……我的生活費……就這些了……」等和老爸他們說的時候,就說被強盜搶了吧……

  「哥……」溫樂灃盤腿坐在一邊,笑得直搖頭,「你別玩他了,你非要看他去當褲子才甘心嗎?」

  溫樂源收起那張強盜臉,笑著啐了一口,把那一把零錢和五十元丟到胡果的膝頭上。

  「五十塊!還是接濟你這個難民吧!」看著胡果喜極「又」泣地撿起錢,慌忙塞進口袋裡,他懶懶地伸了一個懶腰,「好,現在只剩下三個人了,我想他們之中說不定就有住在這附近的。小胡,你認識他們嗎?」

  胡果搖頭,困惑地搜索著記憶中的殘片:「只不過是同一輛車,我怎麼可能認識……」

  「是嗎?一個都不眼熟?」溫樂源撓撓下巴,「真可惜,如果知道另外兩個人的話,說不定還能爭取點時間……」

  溫樂灃點頭同意:「可惜都是互不相識的人……不過我們也可以守株待兔,把圍在公寓外面的『網』換一下怎麼樣?讓她自投羅網……」

  「這倒是好辦法!」溫樂源用力點點頭,說,「不過——我還是想先吃點好的……」

  溫樂灃氣得無力:「你……昨天不是才去那個麵館改善過伙食……」

  「我不想吃泡麵了!」溫樂源又在地上打起滾來。

  溫樂灃真想踢他兩腳,讓他滾得更利索一點。可惜他下不了那個腳去,只能遵命去拿錢包。然而就在這時,忽聽胡果一聲大叫。

  「啊!對了!」

  「啊?」

  胡果激動地跳了起來,攥著拳頭大聲道:「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就想,坐在我前面那排的老頭挺眼熟的!原來他就是咱們這條巷子口那個天天麵館的老闆,我去那裡老見到他老婆,很少看見他,所以一直都沒想起他是誰!」

  「那個老闆?」溫樂源眼前閃過那個很胖、很和藹的老頭的臉,忽然汗就下來了,「那麼他——」

  「你怎麼不早說!」一向溫和的溫樂灃臉上同樣變了色,跳起來一拳砸到了胡果的胸口上。

  胡果捂著胸口退了兩步,茫然地看著他們:「我……他……怎麼……」

  「沒時間了!」溫樂源爬起來就往門口跑,途中踉蹌了一下,幾乎跪倒,又勉強站穩身體往外跳。溫樂灃跟在他的身後也匆匆跑了出去。

  「胡果!你看家!不准出來!」

  胡果愣愣地答應了一聲,等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外之後,才忽然想起什麼,又慘叫起來:「啊!我不要一個人在家——我要跟你們走!等等我啊——」

  等跟著那兩個人竄出公寓大門,胡果才發現自己忘了穿鞋子,可是他實在不想一個人回去,只得硬著頭皮用只穿著襪子的腳在骯髒的地上跑,時不時被垃圾扎得呲牙咧嘴,對前面狂奔的兩人叫:「我……我說你們到底發現了什麼?那老頭出事了嗎?你們怎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啊?你們至少說句話呀!」

  溫樂源根本懶得理他,只有溫樂灃邊跑邊回頭對他道:「昨天那女孩來找你——我們以為她是來找你,不過恐怕不是!她其實是來找那個老闆,看你是順便的!」

  「啥?」

  巷口處已經擠了滿滿都是看熱鬧的人群,間或有急救車和警車嗚哇嗚哇的叫聲,還有照相機閃光燈的亮度一閃一閃,電視台採訪記者聲嘶力竭的報導,就像每一個破案的影片中演出的那種一樣。所不同的是——這是真實……而立體的景象。

  胡果的腦袋一下子就懵了,他忘了自己沒穿鞋的事,也忘了現在首先要做的應該是保護自己才對,拚命就往人群中擠去。

  「喂!幹什麼,幹什麼!瞎了眼哪!」

  「小子!你敢踩我!」

  「擠什麼!死的是你老舅啊!」

  「慢點兒!找死去呢!」

  胡果什麼也沒有聽見,只一逕地往裡擠。

  好不容易擠到了能夠看見麵館門面的地方,正巧趕得及看見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抬著一具擔架從天天麵館出來,那支擔架上躺著一具人體,從頭到腳都被白布包裹得嚴嚴實實。

  原本還抱有一絲幻想的胡果,連最後一絲希望也被打破了,恐懼、絕望從他的腳底板一路竄升到頭頂。他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眼前的景物卻一片昏花。

  還剩……最後兩個!

  他會死的……他一定會死的……她真的來了……馬上就會到他面前了……馬上……

  一腦子糨糊的胡果並沒有發現,在與他正對面的圍觀人群中,有一個人臉上也帶著與他相同的恐懼表情,驚恐地看著那具被抬出的人體。

  他和胡果一樣,心中都有數。他們都知道那天的中巴車上發生了什麼,造成這一切的前因後果,又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我們的……錯……

  他在心裡如此絕望地想。

  可是她不會這麼想的,她一定會來找他們,把最後一個人也揪出來殺掉,否則她的怨氣就會一直追逐在他們左右,不可能消失!

  他慢慢地向人群後面退去。他不能如此坐以待斃,他要去找據說最有名的高僧,要去找神婆,要去找巫師,要去找喇嘛——管他什麼宗教什麼迷信!他不想死!他一定要活下去!他還有老婆,還有女兒——你們誰沒有兒子女兒!見死不救,不怕報應嗎?

  可怕的尖叫在耳邊響起,他渾身一震。這只是回憶中的聲音?或者是真實的?也許只是他的幻覺……但是……但是……為什麼——這麼清晰!

  他一邊退,一邊觀望著周圍的情形。

  人群之中,屋簷之下,都有可能是那個女鬼的藏身之所。或許她就在他的身邊,陰冷地嘲笑著他的恐懼。

  她在哪兒?

  她在哪兒!

  那具被白布包裹的屍體,已經被抬到了急救車的後廂中,穿白大褂的人也上了車,準備關門離開。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關門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那個失去了天靈蓋的女孩就坐在那具屍體上,滿身是血,懷裡抱著她的頭蓋骨,對他微微一笑。

  慘叫,沒有通過他的咽喉,而是穿破了他的胸口,以強大的震動之力衝了出來。

  胡果聽到了一個悶悶的聲音,像是某個人被摀住嘴又在肚子上捅了一刀似的,然後他對面圍觀的人群發出很大的嘩響之聲,讓出了一個小小的空間。

  同時有人大叫起來:「有人昏過去了!」

  「快!看看是不是心臟病!」

  「他死了!」

  「死」字一出現,那個小小的空間嘩地一聲又擴大了一圈。

  剛把死人抬上急救車的人又跳了下來,向那個地方跑去。

  又是死人!胡果正這麼想著,忽然從後面伸出兩隻手,一左一右搭上了他的兩個肩膀。

  他險些跳起來,心臟也幾乎嚇停了,一回頭,卻發現是滿頭大汗的溫家兄弟,這才放下心來。

  「你……你……你這個臭小子……」溫樂源青筋暴出地轉手揪住他的領子吼道,「活夠了是不是!啊!想趕死就早說,我直接捏死你算了!」

  溫樂灃也沒有好到哪兒去,抹一把臉上的汗珠子,臉色有些發白地說:「你離開公寓之後就最好不要亂走,從今天開始你應該是最危險的了,所以……」

  胡果一眼也沒看他們這邊,仍然呆怔怔地盯著那混亂的地方,溫樂灃覺得有些怪異,戳一戳溫樂源,示意他看胡果目光所及之處。

  溫樂源發現了那裡的異常,臉色微微沉了下來。

  「……怎麼會又……」

  「你認識他嗎?」溫樂灃指一指第二個被抬出來的人,問。

  胡果臉色變得青白青白地,茫然點點頭:「是……眼熟……眼熟……」

  車上的人他幾乎都不認識,也努力想忘記他們的容貌,但是記憶並不總是聽他的話的,所以他在看到那個被抬出來的人的臉時,立刻就認出來了。

  一陣不知從哪裡來的風輕柔地拂過,將又厚又重的急救車後車廂的門打開得大了些,車內黑洞洞地,白色的屍單顯得異常扎眼。一個穿著超短裙,抱著自己天靈蓋的女孩坐在屍單上,向他們笑了笑。

  胡果哇地一聲慘叫出來,那聲音就像被鬼掐住了脖子,難聽得聲嘶力竭。圍觀的人群都對他側目而視。

  溫樂灃和溫樂源兄弟也愣住了。

  天還沒有全黑,為什麼她會出現?還是如此明目張膽,似乎有意要他們發現她似的……

  女孩慢慢地將天靈蓋戴回頭上,用手指擦去自己臉上的血,笑得很開心。她跳下了車,腳下輕輕一點,身軀騰空而起,向天空飛去。

  「等一下!」溫樂灃本能地吼了一聲,倏地跳了起來。

  他的身體被重力束縛著,剛剛起跳便落了下來,靈體卻自由地穿出了身體的限制,向那女孩緊追而去,瞬間便消失在林立的大廈之中。

  胡果看著「溫樂灃」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萎靡地向後倒去,被溫樂源抱住的「溫樂灃」,張大了嘴。

  「剛才那——是?」

  溫樂源的臉陰沉沉地說:「這小子又不管不顧……這次絕對要收拾他……」

  「啊?」

  ***

  女鬼的魂魄在前方化作彩色的流霞疾飛,溫樂灃若流星趕月一般在後方緊咬不放,兩道影子在天空中劃出一條無形的軌道,在地面上的人看來,幾乎是嗖地一下就不見了。

  溫樂灃已經使盡了全力,卻無法拉近與那女鬼之間的距離,只能遠遠地看著她的背影,眼睜睜地看著她竟還有能力偶爾回頭向他狡獪地一笑。

  她是有能力將他甩開的,殺人之後,她的力量增長比他們想像的要快得多,但是她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她現在這樣,就好像是在帶著他玩似的……

  她,到底想幹什麼?

  他們在天空中已經漫無目的地來回奔竄了好幾次,溫樂灃頭昏腦脹,幾乎已經分不清楚他們現在已經轉到了何處,她的目的地在哪裡。

  溫樂灃有些心煩了,再這麼追下去對她沒有什麼影響,而他卻會因為離開自己的身體,又沒有溫樂源在身邊而力量枯竭。他決定速戰速決。

  繼續保持著追擊的速度,他以右手食指放在唇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追!」

  一道集結著五彩光華的氣流向那女鬼追去。然而她就像腦後也長著眼睛一般,身體驟然旋轉彈開,魂魄的形狀拉長迴旋,變成了一個詭異的半圓,正巧讓那五彩的光華從半圓的圓心穿過。

  那光華穿過圓心之後,又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之內轉身回折,若是普通的靈體,在這種情況下必定會被打個正著,然而那女鬼的魂魄卻又在同一時刻扭曲,由原來的「C」字形扭曲成了「S」形,彩光穿過S形的下半個半圓正正向溫樂灃打了回來。

  溫樂灃一驚,雙手畫出一個三角的形狀,彩光打到三角形虛空的影像之上,如海浪一般砰然散開,不落一點痕跡。

  這個女孩……果然有問題!

  由於衝擊的影響,他的速度慢了下來,那女鬼又回過頭來,嘻嘻笑著彷彿在挑釁。

  想到那些無辜受死的人們,他的腦袋在一瞬間被憤怒佔領,也沒有看周圍的景物便一掌揮了出去。

  這一次是比之前更加大了幾倍威力的氣流攻擊,攻擊的直徑有近二十米左右,就算那女鬼的速度再快,也是萬萬躲不過他的了。

  然而,就在氣流即將接觸到她的那一瞬間,女鬼的身形彷彿融化於空氣中一般,倏地消失,失去了獵物位置的氣流打到了虛空之中,發出如同爆炸一般的巨響。

  如果是虛空之中,那倒是沒有什麼問題,可奇怪的是,氣流卻與空氣之間發出了一連串幾乎是地動山搖的轟隆之聲,似乎碰到了什麼很大的屏障。

  巨大的氣流被那個並不存在的屏障打散了,龍蛇般的小氣流四散竄開,互相絞扭,引出更大的氣流漩渦,情景十分壯觀。

  溫樂灃也幾乎被四散打開的小氣流吹走,手忙腳亂了一會兒,才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

  真奇怪……他看看周圍的情況,想道。

  一般情況下,城市中是不會有大型的屏障的,他現在飛行的高度大概在一百米左右,剛才打擊的屏障高度至少也該有百米才對。可是誰又有這麼大的能力,設置這麼高的障礙?最重要的是——根本沒有必要!因為這附近沒有特別高的樓房,最多五十米的屏障就夠用了。

  而且剛才那女鬼消失了——為什麼?難道她隱藏進屏障了嗎?可如果是屏障的話,別說是死人,連活人也過不去,她到底去了哪裡?

  正在他疑惑地四下觀測時,一個很熟悉的女人聲音,微細地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就在那裡!快攻擊!」

  溫樂灃呆了一下。那聲音——在他還沒想清楚之前,幾道形色各異的氣流已經從地面扭轉上升,帶著咻咻的風聲向他飛速地衝了過來。

  溫樂灃大驚失色,身體一彈,向斜方逃竄而去。然而那些氣流就如同長了眼睛一樣,在他的屁股後頭發狂追趕,他必須拼了命才能勉強與之保持微弱的距離。

  「不要讓他跑了!」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溫樂灃邊逃邊苦笑。

  早在碰到那個奇怪屏障的時候,他就該發覺了,會做出這種東西的人不多,而他認識的人之中只有一個。

  但……為什麼?

  她的確很奇怪沒錯,可她沒做過不可理喻的事情,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她自己的原因的,那麼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如果他能停下來好好思索一下或許會有用,但身後追著他的東西讓他無法多想,只能加快步伐,拚死逃命去了。

  就在溫樂灃剛才所處空間的正下方,一個不起眼的三層樓房頂台,十幾個人或坐或站地望著天上,剛才那幾道氣流就是從他們手中共同發出的。

  在那些人裡,溫樂源和溫樂灃的姨婆——陰老太太赫然就在其中,並且正站在所有人的中心,剛才那兩聲大叫也是她發出來的。

  看著溫樂灃逃跑的方向,她咧開缺了牙的嘴陰陰地笑了笑。

  ***

  就在陰老太太領導的那些人警惕地尋找著溫樂灃的身影時,一個淡淡的影子,從樓房第三層最角落處的窗戶悄然鑽入,隱沒了。

  在那棟建築的三樓,一間正對中央樓梯口的會議室中,桌椅板凳之類已經全被拿走,但房間內並非只剩下空氣,還有七個人面朝外坐成一個圈,圈中心有一個個子矮小的男人,在焦躁地走來走去。

  那個男人長得不算好看,也算不上奇醜無比,可在某種角度來說,這個人的臉卻不知怎的,怎麼看,怎麼讓人心生厭惡。古人說面由心生,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七人圈外,還有一個保安模樣的人,背對門口蹲在那裡抽煙,眼皮垂著,好像就快要睡著了。

  「抽!就知道抽!老子養你們是幹什麼的!」那男人驀地大叫一聲,保安驚得蹭地跳了起來,「滾去問問那群神棍巫婆,那個該死的女鬼到底滾蛋沒有!快去!」

  連自己的煙已經掉到地上也沒發現的保安,茫然地看了自己的老闆一眼:「可是……老闆,那個老太太說我最好留在這個房間裡……」

  「放屁!」老闆暴跳如雷,「另外一個神棍不是說了!七個人就夠!你就是來當跑腿的!怎麼?不想幹了?不想幹馬上滾回老家種地去!」

  保安灰溜溜地出去了。

  「媽的……」老闆唾了一口唾沫,狠狠道,「都快死的人了,還巴巴跑來掙這錢!要不是看其他人都說你行,老子才不用你!」

  這位老闆姓鄭,近幾年開公司掙了點錢,算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人物。不過最近卻不知為何,被一個女鬼纏住差點死掉,於是就請了一群據說是「很靈」的和尚道士神婆來。

  當時他沒有聽說誰更厲害些,不過幾乎來了的人都說是一個姓陰的老太太很行,就是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可就在說完那話的當天晚上,那姓陰的老太太就專程來找他了,一通自吹自擂後就單刀直入,說什麼和他有緣知他有難、不收介紹費見面費之類見鬼的費用,給他便宜算起,再給他一通大鼻子大臉的吹捧,把他吹得昏頭轉向,莫名其妙就和她簽了合同。

  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靈他不知道,不過他的確是睡了幾天好覺。可唯一不爽的一點,就是他認為是大師的那群人,都對那死老太婆敬畏有加,連他的話也不聽,只要老太婆一句話就立馬執行。

  有沒有搞錯!他才是老闆!那群人真是腦子進水了嗎?

  就像今晚,那死老太婆說是那女鬼總攻的時刻到了,就讓所有大師都到樓頂去等著攻擊,房間裡,只留下鄭老闆的七個下屬代替他們看守就行了。

  「他們有個屁的法力!你們都跑了,他們能守得住?」鄭老闆叫。

  老太太很自信地一笑,猛拍自己乾癟的胸脯:「當然!當然!我老太婆干的活,還從來都沒人投訴過哈!何況其他人會在這大樓上下金鐘罩,那女鬼進不來!」

  儘管滿肚子的懷疑,也搞不清那金鐘罩和武打片裡鐵布衫有什麼親緣關係,但在那群大師對老太太信任兼崇拜的目光中,他還是把生死大權交給了她。

  可是,他現在後悔了。

  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脊背後頭髮涼,怎麼想心裡都惶惶地不踏實。剛才樓頂一陣喧鬧,那女鬼真的被擋住了嗎?是真的話,為什麼他這麼著慌?

  「死老太婆……」他恨恨地罵道,「等老子沒事了,看怎麼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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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之五  上


  三樓放雜物的房間內,一縷淡黑色的霧氣從窗戶悄悄鑽入,爬下牆壁,在地板上盤踞起來,像一條蛇一樣。

  似乎觀望了一會兒,發現周圍並沒有什麼威脅到自己的東西,那霧氣又爬到了地板上,緊貼著地板向前遊行。

  那霧狀的東西本來就沒有實體,現在完全鋪開並緊貼地面後,就如同一個淡色的影子或是一片水跡似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那影子從門下的縫隙中鑽了出去,來到了明亮的走廊上。

  現在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走廊上只靠吊頂的幾盞燈光照明,當影子鑽出門縫上的時候,那些燈忽然劈里啪啦地輪番閃了閃,原本明亮的走廊頓時變得有些陰森,寒氣陣陣。

  淡色的影子貼在牆上悄無聲息地爬行,就如同一片會動的污跡,在忽而閃亮的燈光中顯得有些詭異。

  磨磨蹭蹭地走出會議室的保安,顯然沒發現它的存在,一邊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老闆的不是,一邊抬頭看看忽明忽暗的燈,嘟囔一句:「怎麼又電壓不穩……」

  影子趴在牆上靜靜地等著,直到保安順著往天台的樓梯向上走去之後,才又開始蠕動,爬向會議室裡。

  ***

  「好像……有東西進去了。」和陰老太太一起的一個道士忽然說。

  陰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東西?咱們的屏障厲害哈,怎麼可能進東西!」

  「我在會議室的門口放了警示,剛才有東西打破了我的警示!」道士很敬業地堅持。

  「多事。」

  「陰老太太,您剛才說什麼?」道士豎起耳朵,剛才老太太的話他沒聽清楚。

  「沒。」老太太嚴肅地回應了一聲,抬頭,手一指,「啊!那!快追哈!」

  那人猛抬頭,揮掌控制光的去向,轉眼間就把自己剛才在說什麼給忘了。

  ***

  溫樂源將溫樂灃的軀體背回綠蔭公寓,想用他們之間的「聯繫」,查查看溫樂灃現在究竟在哪裡,但是不知道是溫樂灃離得太遠,還是被什麼關住了,他這裡竟絲毫感覺不到他的位置。

  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過……

  不!有一次!想到那次的事,溫樂源不由一驚。

  不行……絕對不能再讓那一次的事情重演!

  「樂灃!召——回!」

  他的手帶起一蓬光舞,向溫樂灃的胸口猛擊,溫樂灃的軀體彈跳了一下,沒有反應。

  心臟愈發沉重,溫樂源的表情變得陰狠起來,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再次用力擊下。

  「溫樂灃!你給我回來!」

  溫樂灃的身體比之前更加強烈地彈跳一下,依然沒有反應。

  反倒是一直看著他這麼虐待溫樂灃的胡果,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後道:「你光打他也沒用……不如送到醫院去吧……」

  「醫院頂屁用!」溫樂源吼了這麼一句,好像忽然發現了什麼似的停住了嘴,低頭看著依然沒有動靜的溫樂灃,目光順著一條並不存在的線慢慢上移,向窗外看去。

  「你在看什麼?」胡果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到什麼東西,莫名其妙地問。

  溫樂源也不回答,爬起來拉開他和溫樂灃的箱子,從裡面摸出四張咒印,呈十字狀放在溫樂灃身體周圍。

  他揮揮手把胡果趕走,自己站在咒印圈外,蹲下,手在地板上一拍:「起!」

  咒印悠悠飄浮起來,在半空中如鐘錶的指針一般開始緩緩轉動。溫樂灃的身體周圍包裹了一層淡淡的白色霧氣,隨著咒印的轉動,竟逐漸消失,最後只剩下幾張咒印在半空中空轉,就好像它們所包圍的那具軀體根本從不存在似的。

  胡果見到這種情形,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溫樂源可沒有時間等他驚訝完,伸手粗魯地拽住他的後脖領子,把他倒拖著就跑出了門去。

  「嗚哇呀呀呀呀!大哥,你要幹嘛呀呀呀呀呀呀呀……」

  「閉嘴!」

  奔出公寓前門,溫樂源腳一跺地,被他拽著領子的胡果只覺得腳下一空,周圍的景物霎時間矮了一截,這才驚恐地發現他們兩人的身體竟懸空飄起,像氫氣球一樣往天空飛去。

  他又慘叫起來:「我的媽呀!救命啊!我好怕高啊——」

  溫樂源倏地加快了速度,兩人的身體轉眼間即消失在空中,路上的行人聽到有人的叫聲,但抬起頭看時卻什麼也沒看見。

  當然啦,天上是不可能有人的,是不是?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胡果對自己衣服的質量並不放心,又被領子勒得直翻白眼,只能雙手抓住領子讓脖子稍微鬆快些,僵直地叫道,「小的不知道您要幹嘛,不過小的對您的決定永遠是無比支持……可咱們能不能打個商量,您告訴小的您要去哪裡,小的用兩條腿……兩條腿去!行不?」

  「閉嘴。」還是那句話,雖然比不上剛才那麼氣勢逼人,卻也陰沉得讓胡果害怕。

  現在可好了,他就像叼著木棍被大雁銜飛的青蛙一樣,恐懼著隨時會掉下去的命運。腳下,城市的燈光忽悠忽悠閃過,也許是很美麗的場景,但是他一眼也不敢看,只是閉著眼睛,暗自向如來佛祖、玉皇大帝、安拉真主祈禱。

  就在祈禱中,他耳朵裡忽然聽到了好像放爆竹一樣的聲音,劈劈啪啪地炸裂。現在本市應該已經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了才對,怎麼還有人這麼大膽子……

  還沒想完,一道光華以迅雷之勢閃過,正好擦著他的鼻尖兒過去。

  媽——呀——胡果本來就已經很僵硬的身體,變得更加僵硬了。

  「樂灃!」

  樂灃?

  就像升空時一樣突然,溫樂源的身體驟然下降,胡果覺得自己的身體一下子失重,忍不住又大叫起來。

  「救命哇——」話音未落,他的屁股已經觸到了地面的堅實感覺。

  可還沒來得及慶幸,就發現溫樂源是把他扔下去的,所以在感覺到踏實的同時,他也感覺到了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我的屁股——」他的叫聲已經慘烈到不像人在叫了。

  把胡果隨便扔到一個樓房頂上之後,溫樂源迅速向被十幾道彩色光華包圍的溫樂灃飛去。

  「樂灃!」

  追捕的網絡四面八方地兜頭攻擊,溫樂灃在天空中左衝右突卻脫不開攻擊的範圍,幾次都險些被打中,心中忍不住有些憤怒了。

  這老太太是什麼意思?居然用這麼猛烈的攻擊,難道真的想殺了他不成!

  轉身,又勉強躲過一道光柱,卻被身後襲來的另外一道擊中,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也許應該說是魂魄——發出沉悶的「空!」一聲,心臟彷彿裂開了。

  就在最危急的時刻,聽到溫樂源那熟悉的聲音,他強忍痛苦,欣喜地回頭叫道:「哥!你來——」

  砰地一聲,又一道光華以九十度角驀地折返,正正打中了稍微放鬆警戒的溫樂灃背部。

  溫樂灃的臉上一愕,隨即綻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身體的動作顯然變得遲鈍。又幾道光砰砰砰連續撞上他的身體,他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混蛋!」溫樂源大怒,撲上前去伸手一撈,將溫樂灃往自己胸口一帶,溫樂灃的身形頓時消失。

  攻擊溫樂灃的光柱在他身邊發瘋地旋轉,尋找攻擊的空隙,他卻連看都不看,只一回手,向下虛空猛擊。

  一陣颶風襲來,席捲起樓頂的雜物,乒鈴乓啷一頓猛砸,把各位大師砸得一邊哀嚎,一邊到處亂跑,攻擊的光柱也毫無章法地四面八方亂打起來。

  「他們打你幹什麼?吃太飽了嗎?」溫樂源陰沉著臉問。

  「沒……」溫樂灃在他體內低聲說,「我也不清楚他們幹嘛打我,我追著那女鬼到這裡,他們的攻擊就過來了……」

  「女鬼呢?」

  「不……不見了。」

  「在哪裡不見的?」

  溫樂灃在溫樂源心裡指了一個位置,溫樂源皺眉。

  「真是奇怪……好了,你就老老實實待在我裡面,等恢復了再出來。」

  「好。」

  溫樂源緩緩向術士們所在的樓頂降落了下去。

  ***

  影子悄悄地爬入會議室中,貼在牆上靜了一會兒,好像在看正在罵罵咧咧的老闆。

  「媽的,什麼大師,屁用不頂!老子背後現在還涼呢!一群江湖騙子!沒事就算了,有點事老子打死你們!媽的……」

  在老闆的罵聲中,七個守護者昏昏欲睡。影子趁機張開了彷彿塑料薄膜般的翼,悄然將門蒙住,然後逐漸地擴大了自己的形態,如同瘟疫似地靜靜蔓延,遮蓋了側面的牆、天花板、吊燈、窗戶……

  蔓延至地板,在房門處收住了口。

  老闆沒有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何種境地,依然大罵不止。

  「老子就不信!一個小小的女鬼出動這麼多人、這麼長時間都抓不住!一個二個都是吃乾飯的!騙錢!像他們這種江湖騙子老子見多了!還想騙老子的錢,沒那麼容易!媽的……怎麼這麼熱?剛才不是還有風嗎?誰把窗戶關上了?」

  「老闆,沒人關窗戶。」有人回應說。

  窗戶的確沒有關,窗外的樹也由於晚風而婷婷搖曳,可是房內卻感覺不到半點風,反而越來越熱。老闆煩躁地用手扇著風,但那並不能給他帶來涼爽,倒是由於他的煩躁讓他比之前更加汗流浹背。

  老闆受不了了,指著其中一人道:「你!去隔壁把那台電風扇搬過來!」

  那人一呆:「啊?可是大師們說我們不能離開……」

  「你腦子裡都大糞是不是!快去快回懂不懂!」

  「大師們說讓我們這麼坐著,一步也不要離開……」

  老闆一腳踹過去:「大師大師大師!咋不讓大師當你老闆!快去!」

  那人被踹得一骨碌滾倒,好一會兒才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門口走。

  他走到門口,像以前一樣想去摸門把手。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能碰到門了。他的手指始終與門把手之間隔了幾公分的距離,用力往前推一推,明明沒有什麼東西的空間,卻執拗地阻擋著他的手指,怎麼也觸不到。

  那人想了想,忽然汗如雨下。

  「老……老闆……」他顫抖著在門上瘋狂地摸索,發現自己只能碰到某種塑料薄膜一樣透明的東西,根本無法碰觸門板,聲音抖得不像樣子,「我摸不到門!我摸不到門!」

  說到第二句,他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本來昏昏欲睡的其他人,呼啦一聲都站了起來。

  這下那老闆慌了,大叫:「坐下!都給我坐下!不准動!你!回來坐回原位!」

  幾個人哭喪著臉坐好,互相看看對方慘白的臉色,心裡為接了這位老闆的活而後悔不迭。

  摸門的那位退了幾步,趔趄著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樣似乎比較安全點。但沒想到的是,他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個人的圈,走了一個人還剩下六個,而這六個人沒有動過位置,那麼剛才走掉的那個人的位置,應該還空在那裡。但是圈中所有人之間都並沒有多餘的空隙,六個人的數量也並沒有變化。

  怎麼回事?

  那個人眼淚鼻涕齊刷刷地掉了下來:「老闆!我的位置!我的位置!沒了!」

  「沒了!怎麼會沒了!」老闆環視自己四周,顫抖地叫,「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們是誰動了位置!說!」

  「我沒有!」

  「我也沒有!」

  「旁邊的人呢?」

  「我的左面是他,右面是……」

  「我旁邊的人沒錯……」

  「我也是……」

  甚至連左右的人也沒有錯,那麼多餘出來的人呢?

  慌亂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門上緩緩凸起了一個女人軀體的浮雕。

  那就好像一個女人躲在輕紗的後面,卻努力把身體往前伸一樣。只不過那條輕紗是看不見的,只有一個看不清的女人慢慢凸現出來而已。

  「呼……」那個女人體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本來呼氣這種事沒什麼,呼氣的聲音也並不嚇人——只是呼氣罷了。可是如果那聲氣輕輕地發出,卻讓房中所有的人震耳欲聾呢?

  房中八個人,一起慘叫了出來。

  ——要去找他,很簡單。

  ——樓外屏障我加至百米,你與樂灃在那裡戰鬥。

  ——屏障外有隱形屏障,你躲入其中,樂灃的攻擊自會將阻隔打開。

  ——同時我以他為餌,引開他人注意,讓你安然進去。

  ——數最大者為九,九九歸一。

  ——七人陣用七人,加那禽獸是八人,我會安排一個活動人在房內,湊成九人,滿數陣。

  ——但這件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所有人都必然以為那七人陣方為重陣,第九人多餘。

  ——因活動人不穩定,必然離開,當第九人離開時,滿數陣破,同時七人陣動搖。

  ——八非穩定之數,無九坐鎮,必撐破七,第八人將遣走第七人,七人陣破。

  ——而你,為此時最大數者,第九人!

  看不清的女人身軀在完全凸出門後,緩緩跌落地面,身體面目也漸漸開始變得清晰。

  「老闆……我真是罪該萬死啊……」

  女人抬起頭,天靈蓋好像安得並不嚴實,因她的動作而忽然滑落,在地上像一隻長了毛的破碗一樣滾動幾圈,方才停了下來。她的頭頂,露出了白色的腦來。

  細吊帶背心、窄裙、彩色的頭髮、還有安得不穩的天靈蓋……

  那群人當即亂成了一團,一邊嚎叫著救命,一邊往屋角躲,然而那位老闆卻沒有動。

  因為那個女人血色的眼睛正狠狠地瞪著他,他一動都不能動。

  「我說過……我會報復的……」

  老闆的汗珠子匯成一道道小河,順著脖子滾落下來,衣服褲子濕了一片,連鞋子裡面也汗涔涔的。

  「我……我……」

  「你還笑我……『你偷了我的東西,我干你是天經地義,警察也不管。』」

  「不……求你……」

  「我求你……我也拚命地求你了……是不?」

  「不要……不要……不要!救命啊……」

  ***

  就是那個炎熱的中午,一個穿得像流鶯一樣的女孩,勾上了那個面目可憎的男人的肩膀,數分鐘的調情之後,進入了那個男人的辦公室。

  半個小時後,女孩拎著一個公文包鬼鬼祟祟地出門,招了輛計程車趕到汽車站,坐上了那輛中巴士。

  不一會兒,那男人衣冠不整地從房間裡跑出來,叫上他的弟兄們,開車追趕。

  本以為找不到了,男人的汽車隨意地停放在路邊,他坐在裡面狠狠抽煙。忽然,他的屬下和他說了一句什麼,他一抬頭,發現女孩坐在車裡數錢的身影,表情立時異樣地扭曲起來。

  ***

  「我是小偷……我是小偷……即使我是!你又憑什麼在那輛車裡,在那麼多人面前強姦我!」

  在他「弟兄們」的匕首下,司機面無表情地開著車,乘客們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就好像最後排的座位上,並沒有女孩被三個人按住強姦一樣。

  她張著滿是鮮血的嘴拚命地呼救,乞求那個老闆不要這樣,她什麼都願意做,但是求他不要這樣。

  「婊子!偷老子的錢還不讓干,老子不做這種賠錢的買賣!看你穿這模樣不就是招人幹的!還裝聖女,呸!」

  女孩掙扎著,卻只能無助地看著那張可憎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她哭喊的聲音絕望而嘶啞,「求求你們不要讓他們這樣!誰來救救我!我什麼都干!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老闆!求求你別……」

  坐在最前排的婦女,摀住了自己身邊十歲兒子的耳朵;三十多歲的壯碩男人眼睛看著窗外,表情冷漠;幾個染著光怪陸離的頭髮的新新人類戴著耳機,似乎正沉浸在美妙的音樂裡;挺著將軍肚的老人靠在椅背上,似乎已經睡著了。

  只有一個學生模樣的瘦瘦男生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那個……能不能好商量……」

  幾把明晃晃的匕首指過來,男生迅速地坐回了原位。

  「哈哈哈哈……看到了沒有!誰也救不了你!你個臭婊子!」

  幾聲清脆的巴掌過後,最後排的座位傳來了女孩一聲長長的慘叫,一切跌入黑暗,噩夢開始了……

  ***

  「一……一切都是我不對!我我我……我是禽獸!我是禽獸!」老闆腿一軟,跌坐在地上,狠命地抽自己嘴巴,「我鬼迷心竅!我禽獸不如!我鬼迷心竅!我禽獸不如……求求你不要殺我!求求你!」

  女孩伸開手臂,像一隻巨大的四足蜘蛛一般向他爬去。

  「我求你的時候……你是怎麼說的呢……」

  老闆的屁股下面濕了一大灘,密閉的房間中頓時瀰漫出一股惡臭。

  「不要……你不要過來!」他一邊拚命後退,一邊四肢胡亂揮舞,妄圖將她從面前趕走。

  「你說,『誰也救不了你,臭婊子!』」

  女孩的眼神變得狠厲,猛地張開了嘴。她口中有一半的牙已經不見了,牙床上只剩下一串串的窟窿,忽忽往外冒血。而其他還完整的牙齒驟然變得異常尖利,像參差不齊的錐子一樣,狠狠咬住了老闆的胳膊。

  老闆發出了常人無法想像的可怕聲音,發瘋嘶叫,拚命甩著胳膊想把她甩脫,然而女孩的嘴比水蛭的吸力更加強韌,死死咬著他的胳膊,沒有絲毫放鬆的意思。

  「你們還愣著幹什麼!把她弄開!弄開!」老闆對依然縮在一旁的下屬吼道。

  下屬們拚命搖頭。他們只是他高價請來擺陣的雇工,沒打算過把命也搭進去。

  「我是小偷!」雖然嘴仍然緊咬著老闆的胳膊,但女孩說話卻沒有受到影響,陰沉沉地繼續罵道,「但是你這個人面獸心的人,又好到哪兒去!我偷了你的東西,你可以把我扭送到派出所,可以打我,可以罵我,你打掉了我的牙,那是我活該!但你不能強姦我!

  「為什麼要強姦我?在那麼多人面前強姦我!我不是妓女!我是最下賤的小偷!但是我不是妓女!我不是妓女……」

  樓板上傳來很重的腳步聲,好像什麼人從樓上往樓下趕似的,老闆眼睛一亮,膽子忽然壯了起來,嘶聲吼道:「誰讓你穿那種衣服勾搭我!老子花錢就是買雞,你拿了老子的錢就要給我服務!我哪兒不對!老子今天就這一條命!你把老子殺了、吃了又怎麼樣?老子干了!你死了!怎麼樣!」

  「你——」

  女孩一扭頭,撕下他胳膊上一塊血糊淋漓的肉,老闆大叫一聲,幾乎暈倒。她呸一聲將肉吐出,張口又向他的脖子咬去。

  ***

  溫樂源降落到樓頂上,陰沉著臉,看著那群被雜物砸得鼻青臉腫的大師——包括陰老太太。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我弟弟有哪裡惹到你們了嗎?」

  「你弟弟?」一個臉被砸得有半天高的和尚,呻吟著道,「我們不認識你弟弟,我們在追一個女鬼……」

  「『女』鬼!」溫樂源一用力,溫樂灃呼地一下從他體內跳了出來。他的臉上、身上已經沒有剛才的疲憊與傷痕,和溫樂源合為一體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卻也足夠他治療魂魄的創傷了。

  「這個就是女鬼!我弟弟哪里長得像女人!」溫樂源揪著溫樂灃的領子向其他人吼。

  溫樂灃:「……」就算所有人說我不像我也不會高興的……我說你這句話本身就有問題……

  所有術士都發出了「咦」一聲。

  「不是她!」

  「我們弄錯人了!」

  「那她在哪兒!」

  「糟了!難道——」

  樓頂霎時亂成了一鍋粥,幾秒鐘的手足無措之後,全部的人都往樓下湧去。

  「陣破了!陣破了!」

  「喂!你們別跑!我還沒說完——」溫樂源徒勞地叫。

  可是沒有人理他,很快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最後的陰老太太,回頭對他們一擠眼睛,狡獪地笑開了一張橘皮似的臉。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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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之五  下


  ***

  看見一窩蜂湧至門口的人,老闆揮舞著兩隻都被咬得傷痕纍纍的手,大叫起來:「大師!各位大師!她在這兒!救命啊!大師!」

  女孩回頭看了一眼,瞇起眼睛,詭異地輕笑。

  大師們在門上猛捶猛擂,然而那扇虛掩的門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大家只能從縫隙中看到內部的情況。

  「鄭老闆!我們來救你!」

  道士大吼一聲,抽出拂塵磅地一聲打上去,那扇門閃現一道黑光,道士的身體一個漂亮的翻滾,撞到天花板上,又掉到地上——昏過去了。

  和尚拎著佛珠,口中唱著佛號,鐵頭功往前一撞——比道士昏得還快。

  把昏倒的和尚拖走,跳大神的娘娘〈第一個「娘」發一聲〉,念叨著「天靈靈,地靈靈哇呀呀呀呀……」一道金光飛出——打中門又折返回來,正中她的眉心,娘娘癱軟。

  剩下的人不敢再輕舉妄動,一邊叫著「這惡鬼好生厲害」,一邊後退。若不是有「大師」的名號扣在頭上的話,只怕現在已經逃得一個都不剩了。

  看見他們的樣子,女孩狂笑起來,長著尖長利爪的手指,驀地用力按住了老闆的頭顱。老闆的四肢在地板上撲騰,活像一條即將被宰殺的魚。

  「我是個騙子,一個可惡的小偷。」她說,「我偷了他的東西,他可以打我,可以罵我,但是為什麼要逼死我?為什麼不給我半點活路!為什麼?」

  她似乎看到了人群之外的溫樂源和溫樂灃兄弟,咧開血肉模糊的嘴笑一笑,又繼續說道:「你們大概覺得我殺人不對是吧?我沒有殺過無罪的人,一個都沒有!」

  她抓起老闆的頭髮用力往上拉,逼迫他看著門外,同時身體壓在他的腰上,讓他動彈不得。

  「他屬下三人,我一個都沒有放過,我沒有做錯吧?那一車的人明明也罪孽深重!我沒做錯呀!我求他們,我說我什麼都干,只求求他們救救我,但是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其實只要全車的人都起來反抗,我就不會那麼慘!可是沒有一個人站起來,沒有!他們就像死了一樣,一句話也不說!連個屁都不敢放!聽著我被他們欺負,很爽是吧!很爽是吧!很爽是吧!「

  她抓著老闆的頭髮,每說一句,就將他的腦袋猛力往地上撞一次,沒等她說完,老闆的鼻子就已經流出了濃稠噁心的暗黑色血。

  溫樂灃看不下去了。

  不過他並不是看不下去她打那個該死的老闆,而是其他東西。

  房間裡的人都看不見,可屋外的大師們以及溫樂源、溫樂灃兄弟卻看得清清楚楚,被她殺死的陰魂們已經擠滿了房間,互相廝磨擁擠,痛苦地嘶叫著。

  她的恨一天不消失,它們就會一直跟著她,永遠地痛苦下去。

  「正像你說的……」溫樂灃走到門口,從門縫的空隙中對她說,「你只是偷了他的東西,他可以打你,可以罵你,但是不能逼死你,因為你罪不致此。」

  「是的!」她抓緊了老闆像草一樣的頭髮,狠狠地說。老闆哀號。

  「那麼,那一車的人,就該死嗎?」

  女孩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似乎愣住了。

  「這位老闆是禽獸,是畜生,但是那一車的人呢?他們膽小,他們見死不救,他們活該,但是,他們的罪過就到了可以判死刑的地步嗎?每個人都會害怕,每個人都有懦弱的時候,如果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懦弱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世上又能剩下幾個人?」

  女孩拖著老闆退了一些,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一切都是他們的錯!是他們不好!見死不救,和這個混蛋一樣該死!該死!」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英雄,大部分的人都是平凡的人。他們沒有力量、沒有辦法和強硬的勢力抗衡,他們就只有縮回自己的殼裡,至少保護自己——這是人的本能。」

  「那我就應該被打、被強姦嗎?」女孩尖銳地叫。

  「我沒有這麼說。」溫樂灃的手撫上了門板,門上的薄膜在觸到他手指的瞬間變得柔軟,他輕輕往前一推,門便開得大了些。

  「他們如果救了你,當然是英雄,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好事。他們不救你,那他們就是一群無能的狗熊,應該受到一輩子的良心鞭撻。可是他們不該死,他們罪不致死。」

  「我也罪不致死啊!」女孩哭了起來,「誰又能為我找回公道呢?他們的錯又有誰來懲罰!」

  「他們已經受到懲罰了。」

  「他們受到什麼懲罰了!」

  溫樂灃慢慢地將薄膜拉開,悄然推門走了進去。

  「他們成了英雄。」

  女孩疑惑地看著他:「成了英雄?」

  成了英雄?英雄?一會兒,她恍然大悟,瘋狂地大笑起來。

  「英雄!他們成了英雄!哈哈哈哈哈……他們死得太早了!我應該讓他們活著,讓他們當一輩子的英雄!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溫樂灃看出她有些不對勁,緊趕幾步:「你快住——」

  手字未出口,她已經抓起老闆的腦袋,猛力地砸到了地板上。

  頭骨碎裂,血流成河,腦漿塗地,任誰在這種情況下都不可能再存活。

  老闆的身體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房間裡的倖存者於同時全部昏了過去。

  「還有……一件事。」女孩站起身來,薄膜以驚人的速度收回於她的體內,她看一眼溫樂灃,倒飛出了窗戶。

  「還有一件事?」溫樂灃略一思考,大驚,「大哥!她這是要去找……」

  「小胡!」

  兩人一跺腳,同時往窗外飛去。

  剩下的大師們困惑地看看飛走的人,問陰老太太:「老太太,咱們這一行什麼時候出了這兩個厲害人物?居然還會飛……」

  老太太笑起來,缺了幾顆牙的嘴噗噗漏風:「他們兩個?哈哈哈哈……先莫管那個哈,這傢伙一死,我們的錢咧?找誰要去?」

  你受托保護的人都死了,還敢要錢啊?

  ***

  胡果遠遠地就看見一個身影向他飛來,他以為是溫樂灃或者溫樂源,但是那影子怎麼看都不太像男人……

  難道是……難道是……女人!

  那個沒有天靈蓋的女孩正向他飛來!

  「我的——媽呀!」胡果聲嘶力竭地慘叫起來,「來人哪!救命啊!溫大哥、溫二哥!你們在哪兒啊!救救我啊!我不要死啊!媽媽!爸爸!爺爺!奶奶!我要回家!哇——」

  不顧男子漢的顏面,胡果抱著身邊的晾衣桿嚎啕大哭起來。

  女孩落到他面前幾米的地方,困惑地看著他。

  「喂……」

  「求你不要殺我!我知道我錯了!但是求你不要殺我……我真的知道我錯了!我會改的!我以後每天給你上香,我把你當我家祖宗看待……我給你買新的骨灰盒!我給你買花圈!哇——求你別殺我!」

  「我不是來殺你的……」

  「你不是來殺我的是幹嘛——哇——啥?不是來殺我的?」胡果含著眼淚,扭頭問。

  女孩點頭。裸露的腦子更清晰地袒露在胡果面前,胡果顫抖了一下,卻沒有再丟人現眼地大哭。

  「可你不是一直在找我……」

  「是的。」

  「向你道謝。」

  「向我——」胡果的下巴掉到了地上,指著自己的鼻子結結巴巴地問,「向我……道謝?向我?我!」

  女孩微笑了:「我來謝謝你,謝謝你為我說的那一句話。」

  ***

  一個學生模樣的瘦瘦男生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那個……能不能好商量……」

  ***

  「只是——為了那一句?可是我最後也沒做什麼……」

  「其實,只要那一句就夠了。」女孩退了一步,「我沒有奢求,只是希望有人為我伸張正義,你沒有救得了我,但是你有那心意,我就已經非常感激了。我第一個來找的人就是你,可惜你身邊總有東西阻擋我,所以等到現在才能來對你說這句話。」

  胡果看著她,心中百味雜陳。

  多麼諷刺啊,他只是說了那麼一句話,就成了她的英雄。可是他真的擔當得起嗎?真正的英雄,不是應該「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的嗎?他只說了一句話,就成為了什麼英雄,這公平嗎?

  女孩說,公平的,因為沒有英雄,所以他就是英雄。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找那個傢伙報仇嗎?」

  「已經……報完仇了。」女孩笑著說。

  「之後呢?」

  「之後?」女孩望著深黑色的銀星蒼穹,輕笑,「死人,還有以後嗎?」

  她的雙腳又離開了地面,慢慢地向天空飄飛起來。

  胡果竟有些著慌:「你……你到哪裡去?」

  「去我該去的地方。」

  「那……那個……」一時之間,他竟忘了自己與她的關係,大聲說道:「我聽說殺過人的鬼不能超度,我現在住的那個公寓裡面有不少鬼在借住!你要住那裡嗎?」

  女孩搖搖頭,唇邊帶了一絲淡淡的笑:「謝謝,真的很感謝你,雖然有些懦弱,但你真的是英雄。」

  懦弱無能的、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的……英雄。

  多麼可笑的英雄。

  女孩的身影越飛越高,最終消失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胡果看著她的影子消失的地方,愣了一會兒,忽然蹲下來,抱住了腦袋。

  溫樂灃和溫樂源遠遠地看著他們這裡,微笑起來。

  ***

  更晚一些時候,綠蔭公寓裡。

  「原來是你攛掇那個女孩來攻擊我們的?要幹嘛你自己幹!你太奸詐了,死老太婆!」

  「哥……別這麼沒禮貌……」

  「禮貌!」溫樂源暴跳,「我們對她有禮貌,還給她看房子,收拾胡果那個爛攤子,她可好!去接了個最輕鬆的活不算,還教人來打我們!什麼意思!」

  「不利用白不利用哈。」陰老太太輕鬆地說。

  「啊——」溫樂源大怒,「我們來決鬥!死老太婆,我今天一定要讓你甘拜下風——」

  「姨婆。」溫樂灃也稍微有些埋怨地說,「您要是想救她,就明著告訴我們嘛,和那些術士說一說也行不是?幹嘛非要讓我們蒙著眼睛蹚這淌混水?」

  「那些術士?」陰老太太冷笑,「術士就都是好人哈?自然有人要錢不要理,不暗地幫忙就是把她賣出去嘍!我才不幹那種蠢事。」

  「也是……」

  「也是什麼也是!我和你決鬥!死老太婆你到底聽到沒有——」

  女孩的一笑與那聲感謝彷彿又迴響在耳邊,胡果看著窗外梧桐樹上宋昕小小的身影,自嘲地笑了笑。

  他何時才能擺脫這種「英雄」的污名,當一回真正的英雄?

  也許下次就能做到。

  也許,一輩子也得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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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 之一


  「你拿槍對我?啊?」

  槍口黑洞洞地,像漩渦一樣,讓我有些頭暈。

  他沒有說話——不,也許他說了,但是我忘記了。

  直到現在,我連他的表情都已經開始模糊,甚至連他的容貌也快要忘記,我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想不起來一切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的過程,又是怎麼回事。

  ***

  八、九月分的天氣,盛夏只剩下了尾巴還在人的面前晃來晃去,但已不像以前那樣難捱,至少晚上打開門窗就會有穿堂風呼呼吹過,時不時還會在半夜下上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讓暑氣的消散更加迅速一點。

  在這種變幻無常的氣候中,稍一不小心就會被感冒病毒看中,饒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也逃不過它的追捕。

  「阿——嚏!」

  這不就有一位被追到了。

  「阿嚏!阿嚏!阿嚏……」幾個噴嚏過後,溫樂源的眼淚鼻涕嘩啦啦地都下來了。

  「真噁心……」胡果抽一張面巾紙給他,一臉嫌惡。

  溫樂源奪過面巾紙狠狠地擤鼻涕:「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噁心!擤——」

  像迴光返照似的,本來已經變得稍微涼爽的天氣,在昨天忽然回復了之前的熱度,連素來以涼爽著稱的綠蔭公寓中,也熱得讓人受不了,為求涼爽,溫樂灃打開了房間的門窗,連走廊上的窗戶也打開了。

  當時的穿堂風的確是很舒服,可惜他們直到睡著也忘記關,後半夜下起了雨,帶著潮濕氣息的風呼啦拉地吹了一個晚上,硬是把溫樂源這個壯骨頭給吹成了這副德性。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溫樂源手裡抓著衛生紙,咳嗽幾聲之後,呼哧一聲,又把鼻涕吸了回去。

  溫樂灃和胡果本能地離他遠了些。

  「吸——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感冒!簡直不公平!樂灃,你說!你是不是偷偷幹了什麼?」溫樂源又吸一溜鼻涕,語氣憤憤然。

  溫樂灃真想離他遠遠的,再在背上貼一張紙條——我不認識這個傢伙。

  「我幹什麼?我能幹什麼?你半夜搶走了我的毛巾被,現在居然還敢來質問我?」

  溫樂源一拍大腿:「哈!找到原因了!我就說你今天早上怎麼蓋的是被子,只給我蓋的毛巾被,怪不得我會感冒!」

  溫樂灃將面巾紙盒甩到了他的腦袋上,「我不是說了,是你搶走我的毛巾被嗎?要不是你,我會沒蓋的東西?要不是我沒蓋的,我會去半夜爬起來拿被子?居然還敢怨我!」

  「啊啊……」溫樂源的臉上終於「似乎」、「好像」、「大概」有了那麼一點點愧疚。

  溫樂灃攥了攥拳頭,總算沒打出去。

  ***

  由於公寓裡有了胡果這個超級漏嘴巴,到了晚上快吃飯的時候,公寓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溫樂灃其壯如牛的哥哥生病了,於是一撥一撥的探視人群紛至沓來,連溫樂灃也有點頭疼了。

  「需要吃點感冒藥嗎?我這裡有感冒靈。」敲開門的楚紅開口便問。

  「謝謝……」溫樂源眼淚嘩嘩地道,「不過不用,我吃過了……」

  「用不著這麼感動吧?」楚紅有些驚訝地說。

  「誰感動!我是因為鼻子不通氣!」溫樂源帶著濃重的鼻音吼叫。

  溫樂灃道:「別理他,倒是你!你和林哲怎麼樣了?」

  楚紅愣了一下,淡淡笑道:「林哲……他在我房間裡,很好啊。」

  「哦……那就好……」

  目送她離開,溫樂源道:「她身上有味道沒有?」

  溫樂灃搖頭:「我聞不出來,我的嗅覺不行。」

  「那你總看得出來吧?」

  溫樂灃猶豫片刻,點頭道:「有……很濃的……屍氣。」

  林哲,那個不願意死亡,而帶著自己的屍體在這世上徘徊的靈魂,他停留的時限還有多久?他們誰也不知道,現在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楚紅走後,第二個進來拜訪的是王先生的太太,那個被王先生罵作是傻裡吧唧的女妖精,她是拖著一個很大的塑料袋飄進來的,塑料袋和地板之間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音,一路上還掉了一溜兒藥瓶藥盒什麼的,好像袋子有哪裡破掉的樣子。

  「聽說你哥哥病了呀?這是我在家收集了二十多年的藥,聽說都很有效的,都送給你們!不用客氣!要是不夠的話我那裡還有,要不要?我現在就回去拿——你們這是什麼表情?兩個都生病了嗎?」

  溫樂灃、溫樂源:「………」

  二十多年……她不怕中毒,也不怕被藥撐死,但他們可是凡夫俗子,受不了她這種盛情款待。

  「這個……其實不用這麼麻煩……」

  「啊?你們的臉色好像更不好了耶,藥不夠是嗎?我再去拿!」

  「不對——」

  等好言好語把她勸走,兄弟倆都忍不住在肚子裡大罵那個錢袋子鼓鼓,卻死賴在這個最便宜的公寓裡不走的王先生。他不走就算了,幹嘛還把他這個找麻煩的婆娘留在這裡!這不是逼著他們減壽麼?

  再晚一些,陰老太太也支著她看起來顫巍巍的腿,跑來「關心」溫樂源,不過在溫樂源看來,她壓根就是想來看看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少見情景的。

  等溫樂源又叫又跳地把老太太趕走,卻見馮小姐也倒退著來敲他們的門,說去蒸個桑拿什麼的可能會好得快些。

  等送走她,恢復了中年人外貌的宋先生又跑來了。

  脾氣再好的人也受不了,更何況是溫樂源這個火爆脾氣的,還沒等宋先生開口,他就已經先跳了起來。

  「你們到底是來看我,還是想讓我死得更快一點!啊?一個二個不是妖精就是死人!你們怎麼知道怎麼樣對我好?啊!根本就是想讓我死得快一點才是真的,不要再拐彎抹角地來了!直接殺了我算吧!擤——」

  宋先生臉上露出些許驚恐的表情,轉身踉踉蹌蹌的跑掉了。

  「哥,你過分了點吧。」

  「哼哼哼哼……」溫樂源很得意,「不這麼幹,他們怎麼會逃走……」

  ***

  也許是溫樂源發脾氣的時候晚了點,也許是那些神經可比水管子粗〈胡果除外〉的人們,根本想不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麼該遭天譴,原本只是為溫樂源生病而跑來關心他的各位,不知怎麼推論下來,就決定在一樓的玄關大宴賓客——當然,賓客只有不太多的幾位——以做為慶祝溫樂源生病之用……

  「很久莫一起吃嘍!好!好……」陰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可惜一樓那幾個住戶不在哈,不然更熱鬧……」

  「婆婆,我好想做拉麵!」女妖精看來很興奮的樣子。

  「我覺得應該多炒幾個菜,畢竟大家很不容易聚在一起。」楚紅說。

  「我可以幫忙嗎……」馮小姐插問。

  陰風陣陣……

  「這個……你的手能剝蔥嗎?」

  「好像不行。」

  那你還能幹什麼啊……

  「媽媽……媽媽……她沒有來嗎?」宋昕小小的身體與大家的身形互相穿梭,卻找不到他的媽媽,臉蛋上滿是失望。

  讓他這麼穿梭也不是辦法,溫樂灃走到他身邊,攔住了他。

  「別叫了,昕昕,我去幫你把媽媽叫下來吧……」他拉著他的手笑著說,「只是一晚上,我想她可以暫時擺脫那些事……」

  胡果發現了那兩個不是人的人的存在,搬了個小板凳坐在王先生身邊,對自己催眠,他根本看不見那兩個飄來飄去的東西……

  「你們!」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去——溫樂源明顯選擇了前者,他從小板凳上跳起來,指著那些熱絡的人們大吼,「你們是不是忘了什麼?我是病號!我才是病號!你們是為了我才辦這個慶祝會的——對了,我這才想起來,為什麼是慶祝會!我生病為什麼是慶祝會?為什麼?」

  「因為你總算像一個人類一樣會生病了。」坐在門口看報紙的王先生,一邊享受穿堂風,一邊笑,「我們還以為你壯得都不會被病菌打敗呢。」

  眾人吃吃低笑。

  溫樂源氣得暴跳如雷。

  「不過……」溫樂灃環視四周,「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楚紅,林哲呢?」

  「林哲他……」楚紅淡淡一笑,「他不方便出來。」

  只這一句,溫樂源兄弟就已經明白,事情已經發展到什麼程度了。他們二人對視一眼,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

  「那麼還有宋先生呢?誰見到他了?」

  宋昕大聲道:「我爸爸剛才出門去了,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重要的事情?已經死掉的人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溫樂源心中浮現一絲疑問,但不通氣兒的鼻子,很快占走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很快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等溫樂灃想辦法將何玉弄下來之後,加上楚紅、女妖精和馮小姐共有四個女人做飯——雖然其中三個都不是人——一屋子白吃的四個男人加一個小男人,只需要仰著臉等就好了。

  今天是比較不同的日子,宋昕終於能和他的母親在一起,高興得一直糾纏在她身邊,雖然她並不看他——因為她看不見,她只能看見自己想像出來的那個「宋昕」,她真正的孩子卻無法在她的視野中出現。

  陰老太太獨個兒躺在門外的躺椅上聽她的收音機,對終於可以不用做飯而吃白食得意不已。

  胡果原本還插了幾手,但女人們嫌他礙事,又把他趕了出來,他訕訕地轉了幾圈,發現馮小姐老是在他周圍飄來飄去,嚇得又藏到了陰老太太身邊。

  「光記得吃!偏不叫你,非餓死你不行!」溫樂源狠狠罵道。

  溫樂灃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生氣。

  四個女人的速度很快——順便一提,馮小姐根本沒幫上忙,她只是在旁邊看而已——不一會兒便有第一道菜上了桌子。

  「干煸四季豆?我不吃這個!我要吃肉!」溫樂源叫。

  「有本事你不要吃……」當端菜員的馮小姐陰森森地說。

  溫樂源閉嘴。

  溫樂灃走到門外,對陰老太太道:「姨婆,我們該吃飯了,進去聽吧。」

  「喔。」陰老太太放下收音機就想起來,忽然停住了動作。

  溫樂灃以為她是閃到了腰,慌忙前去扶她,她卻一擺手,神情嚴厲地低聲說道:「有人來了!」

  「人?」這裡不是天天都有人?

  「戾氣和……殺氣!」

  「什麼?」

  話音剛落,便聽一片急速的腳步聲向綠蔭公寓跑來,溫樂灃還沒有看清楚來人的模樣,就被一拳砸到臉上,他的身體順勢倒地,和陰老太太一起被人強拉進公寓內。公寓的大門被用力關上,鎖幾乎是在瞬間就被扣死了。

  「舉起手來!不准喊!不准動!誰動殺了誰!」

  公寓中的人,茫然地看著那群身穿普通小老百姓的衣服、手中卻拿槍指著他們腦袋的人,一時忘了該怎麼反應。

  「搶……劫?」溫樂源試探地問。

  「搶劫……」同樣被槍指著頭的宋先生無奈地苦笑著說。

  「不准說話!」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怒喝。

  怪不得剛才到處都找不到他,現在莫名其妙地出現,又居然被「人」搶劫,他這個鬼到底幹了什麼啊……在場的人一致向他射去憤怒的目光。

  宋先生攤了攤手。

  不是我的錯……他的口型這麼說。

  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

  在座三十歲以下的住客,集體向他伸了伸中指。

  女妖精臉色一沉,挽起袖子就想發作。溫樂源和溫樂灃也擺出了預備攻擊的姿態。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被人抓住領子拖進來的陰老太太,卻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莫要殺我哈!我老太婆九十多歲的人就圖個老死,我錢放在那屋櫃子第三層報紙下面哈——莫殺我——也莫殺我住客哈——大家都莫反抗!反抗就死哈——我們很合作,錢都給你——你們錢也拿出來給他們——莫殺我們哈——」

  公寓住客們:「……」

  這死老太婆又哪根筋有問題了?可是她既然喊了不要反抗,那必定是有她的用意的,女妖精立刻收回了手,溫樂源和溫樂灃也解除了表面上的戒備。

  「……誰要搶你們這群窮鬼!」其中一名搶劫犯陰陰地說,「都閉上嘴!那個死老太婆——你!別回頭看了,就是你!閉上嘴不准哭,再哭第一個殺了你!好,現在全部的人都把手背到身後去,用這些繩子互相綁住。」

  溫家兄弟看了陰老太太一眼,陰老太太稍稍使了一個眼色,他們接過了繩子,開始捆綁其他人。

  馮小姐和宋昕退了一步,施施然飄上樓去了。

  一切在沉默中進行著,那些搶匪就如同不會疲憊一般平穩地端著槍,手臂沒有絲毫的顫抖。

  當綁到陰老太太的時候,溫樂灃一邊往陰老太太的手上纏繩子,一邊以靈魂心聲道:「姨婆,為什麼不讓我們反抗?」

  陰老太太在心中冷笑:「反抗?他們的槍掃射咧?」

  「我們又不怕……」

  「不怕!」陰老太太近乎狂笑了,「你不怕哈!胡果咋辦?楚紅咋辦?女妖精的老公咋辦?」

  想到那種結果,溫樂灃的背上咻地出了一層冷汗。他怎麼沒想到?這公寓中非人類的不少,可是普普通通的人類也不是沒有,如果他們剛才反抗了的話,難保他們會是什麼結果——他慚愧地道:「我想的還是不如姨婆你周到……」

  「那邊的!捆個老太太需要這麼長時間嗎?」

  溫樂灃慌忙放開早已捆好的繩子,又捆其他人去了。

  等全部的人都被捆好,由一個搶匪確實確認過之後,為首的高大男子放下了手中的槍。這似乎是個信號,其他人也陸續將手中平舉的槍放了下來。

  那個高大的男子走到陰老太太身邊,用槍戳了戳她的肩:「你說他們都是你的住客?那你就是這個公寓的管理員了?」

  陰老太太乖乖點頭。看慣了她頤指氣使嘴臉的溫樂源,笑得肚子疼。

  「那你的住客就只有這麼多人?」

  男子的槍口依次劃過溫樂源、溫樂灃、楚紅、女妖精、王先生、何玉、胡果,然後又指到老太太的肩頭上。

  「是不是!」他不耐煩地問。

  老太太很快地點頭,那麼果決的模樣,讓溫樂源幾乎笑昏過去。

  男子環視四周。綠蔭公寓正是處在最陰時的最陰地,平時就異常愛招鬼,現在在活人很少的情況下更顯得陰氣森森,讓人莫名其妙地從心底裡發冷。

  如果這裡還有很多餘的「人」的話,至少不會陰森成這樣。男子垂下槍口走開,看來是相信了她的話。

  他向屬下擺擺手,一個搶匪將宋先生的手捆起來,用力一推,宋先生一個狗吃屎,就跌到了溫家兄弟身邊。

  「你們幾個!從最上面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看,有人的都抓下來,反抗的話立刻殺掉!」

  「是!」

  有四個搶匪舉著槍跑上了樓,剩下的人把綁好的人質都驅趕到玄關的角落裡,有兩人舉槍巡視,其他人就地休息。有一個人鑽到了老太太房間的廚房裡,大家從外面看不到裡邊的情景,不過可以聽到裡面那傢伙吃得咂吧有聲。

  「你到底在幹什麼?」溫樂灃低聲問。

  「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宋先生痛心疾首,「我只是出去買點東西,他們就抓住我當人質,我沒辦法才會……」

  「你裝個屁!」溫樂源憤怒地低吼,「你以為自己現在還是活人嗎?你要不是故意讓他們看見你的話,他們能看得見嗎?他們怎麼不去綁馮小姐!怎麼不去綁你兒子!」

  正如傳說中所講的,除非鬼想讓你看見,否則普通人是絕對看不見的。這群綁匪之所以能抓住宋先生這個「鬼」,正是因為他「希望」被他們「看見」,否則不可能。

  何玉發作的時間還沒有到,現在還「認為」自己是「活人」,所以搶匪們才能「看見」她,而馮小姐和宋昕對自己「死人」的身份認得很清,因此那些搶匪才看不見他們。

  宋先生眼神飄忽——溫樂源一腳丫子踩到了他的臉上。

  「老實點!」一名搶匪大喝。

  溫樂灃仔細看了一下周圍的情景,心中得出了幾條基本結論。

  一、這些搶匪總共有十二個人。

  二、從他們舉槍的手勢來看,似乎受過相當正規的訓練。

  三、他們的陽氣與戾氣極重,可見至少有五人以上手中有人命。

  這就奇怪了。十二把槍不是小數目,他們是從哪裡得來的?即使他們有渠道能夠得到,可是他們同時又有人命在手中,為什麼媒體上沒有任何報導?或者,他們這十二把槍一槍都沒有開過,所以警察才沒有得到消息?

  不……也或許,他們是今晚才開始行動的,所以他們才會沒有看到報導。

  剛才進來的時候,被其他十個人包圍在中央的,有兩個小個子男人,沒有拿槍的那隻手裡,合力提著一個很大的旅行袋。

  人散開之後,他們就蹲踞在玄關的另一個角落裡,旅行袋被珍而重之地放在兩人中間,其他沒有擔任警戒任務的人,都把槍收了起來,只有他們兩個仍然槍不離手,警戒地看著四周的情況。

  那只旅行袋被放在地上的時候,發出了很重的「呼啦」一聲,像是什麼散裝的印刷品。等被放好在地上的時候,裡面的東西在袋上被壓出了長方形的輪廓,按照那個大小和邊緣的整齊程度來看,似乎是一疊疊整齊的什麼……對了!那應該是……

  鈔票!成疊的鈔票!

  怪不得他們說什麼窮鬼,原來如此。要是他的話,搶了這麼多錢,自然也會罵這公寓裡的人窮鬼……

  可是……他想一想,又有點疑惑。這種東西明顯應該是從銀行搶出來的,其他地方的錢碼放得不會這麼整齊。

  可是現在是晚上七點多,銀行早就關門了,而且附近這兩條街上都沒有銀行,只有一個自動提款機,他們是從哪裡搶的錢?又是從哪條路上來的?想去哪裡?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隱藏在小巷的綠蔭公寓裡?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宋先生……你今天為什麼一直保持這個樣子?為什麼不變成小孩了?嗯?」他正想開口,斜眼看著宋先生的溫樂源,已經先用心聲問了出口,「不准給我轉移視線!老實回答!」

  宋先生的眼睛瞟過搶匪,忽然看著溫樂源身後的某處大叫一聲:「啊!有鬼!」

  留守的搶匪們一激靈,嘩啦一聲向著宋先生哀叫的地方舉起了槍。

  溫樂源青筋爆出。

  「啊,是我看錯了。」宋先生毫不內疚地繼續說。

  全體摔倒。

  一個搶匪又氣又怒地大步走過來,一槍托砸到他的後背上,將他砸倒在地。

  「再胡說八道,老子崩你個滿臉開花!」

  宋先生配合地倒在地上,一邊還在哼喲嗨喲地呻吟,就好像那個搶匪把他打了多疼一樣。

  「我從來沒發現你這麼欠揍。」溫樂源用心聲對他說。

  為首的搶匪揮手讓那個人回來,再打下去,宋先生的聲音說不定會引來外人,他不想冒這個險。

  等總算讓那個哀聲叫喚的中年白癡停住了嘴之後,他又坐了下來,看著這一屋子的人。

  從剛才開始,他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個被打得亂叫的中年男人,他並不認識,但總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以他的記憶來說應該不會這樣,他能記得住的都是他熟悉的人,而他不熟悉的人他會立刻忘記。

  這個奇怪的人……是他記憶中很熟悉的嗎?

  而且不只是他一個人,似乎這個公寓就有哪裡不太對勁,而他們綁架的這群人,更是什麼地方有問題,讓他從進來開始就被怪異的違和感圍繞著,想裝做視而不見的樣子都不行。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發現指針逐漸走向了八點的位置,心裡突地一驚。

  他派到樓上去搜索的四個人,已經去了二十分鐘左右,這種三層樓的小建築也該搜查完了,為什麼還不回來?

  如果是有什麼情況的話,他們至少也該發出聲音……對了!聲音!

  自從那幾個人上去之後,就再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按理說,像這種老舊的樓板,就算是貓踩上去,也該有點細微的聲響的,更何況是四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可是他們上了二樓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呼吸聲、腳步聲、衣服摩擦的聲音,統統沒有!

  他猛地站了起來,對身邊的兩個人道:「你們兩個!上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情況!有問題的話馬上大聲叫!」

  那兩個人立刻舉起槍,往樓上跑去。

  ***

  頭一批上樓搜查的四個人,分別姓紀、樊、胡、萬。他們一直以姓互相稱呼,分別是老紀、小樊、大胡和小萬。

  第一個衝上來的人是小樊,他是年齡最小,又比較二愣子的一個,大家常常把衝鋒的任務交給他。可是他今天有點後悔,因為這個公寓很黑,真是太黑了。

  一樓掛了一顆明顯是臨時拉過去的燈泡,有些昏黃也就罷了,至少還能亮。問題是二樓連半顆燈泡也沒有,一樓的光又那麼暗,一上來就一點東西也看不見了。

  對了……他跑到一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一樓的燈光似乎並不是由於距離而逐漸消失的,而是在第一階樓梯那裡,忽然就沒有了,他剛才上來的時候以為是有什麼東西遮擋,但在即將踏上二樓的最後一級台階處,卻可以清晰地看到那裡什麼都沒有,光線就是那麼齊刷刷地、突兀地被切斷了。

  「小樊!看啥呢?」老胡被他堵在身後,有點不耐煩地問。

  「那裡……」小樊指了一下光線斷裂的地方。

  「啥也沒有不是!」老胡有些生氣地用力將他往上推,「快點!別耽誤時間。」

  小樊只能把這件事先丟到腦後,迅速往三樓跑去。

  三樓很暗,比二樓更暗,幾乎可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

  老紀想起自己在上來之前看了一眼一樓的格局,住客的房間門應該是正對著窗戶的,他還記得這棟公寓的後方,應該有其他的住宅樓,那麼他剛才應該可以看得見窗戶外投射進來的光線,為什麼沒有?

  即使一樓是因為有那盞昏黃得不知到有幾多壽命的燈,所以不明顯的話,那麼二樓、三樓又是為什麼?一般這樣的建築,二樓和三樓不會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一樣看不見外面投射進來的光——一點都沒有!

  心中冒出了一絲涼意,他握緊了槍,手中這東西雖然是冰冷的鐵塊,但卻給他增添了不少的勇氣。

  三樓上聽不見半點聲音,安靜得甚至能聽見血液在血管裡的流動。大胡和小萬握緊了槍,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恐慌讓他們汗流浹背。

  這個公寓有問題。

  這是他們所有人的共識。

  但他們卻不得不繼續自己的差使,否則……

  按照對一樓的方位記憶,他們總算在黑暗中摸到了三樓的房門,挨個用腳踹開,以槍環指。

  沒有人。每個房間都空空如也,一個人都沒有。

  小樊首先打開了其中一個房間的燈光,突如其來的光線讓其他三人一時有些驚惶,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甚而有些欣喜若狂。

  「媽的,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又恢復了勇氣的小萬,站在走廊裡看著他負責的房間,伸腳踢了一下就在腳邊的什麼東西。

  「是啊,」老紀從自己搜查的房間往小萬這邊走來,「這裡每個房間應該都有人住,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

  「大概是都被綁在一樓了吧?」大胡說。

  「哦……」

  一個黑黑的東西從小萬的腳邊嗖一聲竄過,小萬大叫一聲,隨即,小樊剛才打開的燈就滅了。

  四個人開始大聲慘叫,握緊了槍,卻不知道往哪裡開才好。

  在一片慘叫聲中,老紀算是比較冷靜的一個了,他不斷地叫著:「別叫了!都靜下來!聽見沒有!這只是停電!都閉上嘴!不想死的都閉嘴!」

  好一會兒,其他的三個人才冷靜下來,一個個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幸而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

  「剛……剛才那是鬼……」小萬聲音顫抖,就快要哭出來了。

  「不准胡說!」

  「我看……看見了……」小萬絕望地說,「我看得真真的!那東西黑黑的,形狀很奇怪!長著一張小孩的臉……」

  老紀循著聲音抓住小萬,沒有拿槍的那隻手在他肚子上狠狠給了一下。

  「再胡說就留在這裡!不准你再跟我們回去!」

  「可是我看見了……我看見……」

  老紀覺得手中的小萬非常冰冷,而且比平時似乎要小很多……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小萬」忽然變得非常溜滑,順著他的衣袖哧溜一聲就鑽了進去,像一條蛇一樣在他的衣服裡面鑽來鑽去。

  老紀發出了普通人無法想像的可怕叫聲,雙手瘋狂地亂揮,槍聲在他手中響起,火星四濺,映出四個人驚恐絕望的面孔。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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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2 13:32:56 |只看該作者
叛徒 之二


  為首的男子將槍緊緊握在手中,背靠著牆壁坐在地上,似乎在打盹。

  宋先生的位置與他遙遙相對,好像在看他,又好像裝做在看別的地方的樣子。

  「……不要裝那麼拙劣的演技好不好?」溫樂源說。

  「我什麼也沒幹哪……」宋先生很不滿。

  溫樂源想說,看你那雙賊溜溜的眼睛,但左思右想還是沒開口。

  宋先生回頭看著自己的妻子,儘管她沒有在看他,只是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但他的目光還是很溫柔,溫柔得讓溫樂源幾乎忘了,他就是今晚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你覺得……」

  「什麼?」

  「你覺得,兄弟和女人比起來,哪個好?」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溫樂源煩躁地說,「別在這裡磨磨蹭蹭的。」

  「我是說,你現在還不瞭解。」宋先生沒有發火,只是笑著看向那個為首的搶匪,道,「什麼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全都是胡說的。

  「其實女人比兄弟好,女人只要嫁給你,就不會再有二心,她會踏踏實實地跟你一輩子,即使你死了也一樣。而你的兄弟卻不會。人哪,兩人有情的時候什麼都好說,但在兩人中間如果插入了鈔票,那就不一樣了。」

  「放什麼屁!」那男子忽然厲喝。

  原本有點懈怠的搶匪們一激靈,都挺直了身體。

  「不要激動,」宋先生安慰他說,「我不是在說你。」

  搶匪們全站了起來。

  不過不等他們過來,溫樂源先一腳踏上宋先生的臉,把他踏到了地上,用鞋尖狠狠地踩,邊踩還邊說:「別在意,他就是愛胡說八道。」

  宋先生老老實實讓他踩,居然沒有慘叫。

  溫樂灃抬頭看了一眼樓板,好像發現了什麼。

  胡果全身像篩糠一樣抖,邊抖邊小聲問:「你……你看到什麼了?是不是有救兵來了?警察……警察嗎?」

  「在這裡不需要警察。」

  「啥?我們被劫持了!」

  溫樂灃並不回答他的話,只是又側耳傾聽了一會兒,低下頭來,說了聲:「希望他們不要太過分才好……」

  「你在說誰啊?」

  ***

  新被派遣上去的兩個人,一個叫做小趙,一個叫做大劉。

  他們是這群人中槍法最準的,因此常常被派出做一些較為困難的任務,幾乎都做得相當完美。

  那四個人的原則是從最遠處搜索起,因為怕有漏網之魚。而他們兩個的任務,則是查看是否有危險的東西,威脅到了先前四個人的性命,因此從最近的第二層開始搜索起。

  就如小樊上來的時候所發現的,小趙一走上樓梯,便覺察了光線被切斷的情況,立刻拉開了保險栓,與大劉低聲交換意見。

  大劉從口袋裡拿出了打火機,點燃,兩人藉著打火機的微光,慢慢地走上二樓。

  二樓一片寂靜,樓道裡也很乾淨,沒有多餘的雜物堆放。小趙看準了201的門,先砰地一聲踹開,平舉著槍在房間中迴環搜索。

  沒有人。

  接著是202,同樣一無所獲。

  到203房間門口的時候,大劉手中的打火機有些燙手了,他啪地一聲將蓋子蓋住,微弱的光亮消失,四周又恢復了黑暗。

  「打火機燙,開燈吧。」

  「不行。」小趙從自己的衣袋中取出打火機,塞到大劉的手中,「再打開。」

  「用什麼開?」大劉的聲音明顯有著不耐煩。

  「我不是給了你打火機嗎?」小趙也開始心煩了。

  「我用鬼開嗎?」大劉說,「你啥東西都沒給我!」

  小趙心中一驚。

  「我剛剛塞到你手裡的!」

  大劉一顫,立刻打開了自己的打火機:「你看!我手裡只有這——」

  他的話被塞在嗓子眼裡,餘下的單字怎麼也吐不出來。

  因為他看見自己和小趙之間,站著一個背對著他的女人,她舉起手中的打火機,好像炫耀一樣向他晃了晃。

  「你是什麼人!」他另一隻手舉起槍,對準了她的腦袋。

  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她穿著高跟鞋,但為什麼他沒有聽到半點聲音?最重要的是——為什麼,在打火機的微光照耀下,她沒有投射的影子?

  小趙沒有看見除了自己和大劉之外的誰,只知道大劉忽然舉起槍對準了自己的胸膛,大聲喝問自己是什麼人。

  「你發什麼神經?把槍放下。」他皺眉說。

  ***

  「你跟你弟弟是從小就一起生活吧?」宋先生躺在地上說。

  大概是宋先生怎麼打、怎麼踹也學不會悔改的關係,搶匪們也沒有再阻止他說話,有的還側著耳朵聽他講,否則再這麼安靜下去,他們就要睡著了。

  「你廢話!我們一家子當然是住在一起的!」溫樂源憤怒之餘,卻又有些疑惑。

  宋先生不是一個多話的人,這麼饒舌的他有點不太正常,再加上他一直維持這樣成人的狀態……

  「你們關係很好?」

  「那是自然!」對溫樂源來說,這根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沒有必要討論。

  儘管兄弟兩個也有為了最後一個肉包子歸誰的問題,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但兄弟畢竟是兄弟,溫樂灃被別人欺負時,溫樂源照樣會衝上去為弟弟報仇,這是沒有兄弟姐妹的人無法瞭解的情誼。

  「如果你們有了錢呢?」

  「錢?」溫樂源更加疑惑了,「我們兄弟可是賺錢的搭檔,有錢一起花……咋啦?」

  在溫樂源和宋先生進行著似乎是漫無目的的談話時,溫樂灃一直在注意那個為首的男子。

  從外表來看,那個人大概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說不定和溫樂灃同歲,但他並不能確定這一點,因為男子的氣質與行為並不太像一個年輕人,明明年輕挺拔的身軀卻佝僂著,似乎非常疲憊。

  如果其他搶匪也是如此的話,溫樂源也許會判斷他們已經出逃多日,可是其他人雖然也顯得有些疲憊,精神卻非常地好。也許是有錢在手中的感覺在支撐吧,除了那男子之外的每一個人,都有著微微的興奮。

  「我也有一個兄弟。」宋先生看著天花板,從那裡傳來樓上的聲聲慘叫,但樓下的搶匪卻誰也聽不到,「嘿嘿,你不知道我倆關係有多鐵!俗話裡總說,兩人關係好得能穿一條褲子,我們簡直就是那樣了。」

  為首的男子面容動了動。

  溫樂灃發現了他這個細微的動作,不由心中一動。

  女人背向著他,併攏的雙腳一動不動,只是離開了地面,慢慢向大劉移動過來。

  他已經不覺得手中的打火機燙手了,現在即使燎出泡來他也不會有感覺。他緊緊握著槍,顫抖的槍口指著那個女人,身體不斷後退。

  「你是誰……你是誰……別過來……你再過來我開槍了!」

  小趙仍然什麼也沒有看見,只知道大劉的槍口準確地對準了自己的心臟,嘩啦一下拉開自己剛剛合上的保險栓,指著大劉的額頭厲聲道:「放下槍!我讓你放下槍!聽到沒有!」

  背向大劉的女人忽然轉過身來——依然是相同的、長髮披肩的背面。

  大劉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手中的槍毫無章法地亂開起來,打火機掉落到地板上,滅了。

  就在大劉開槍的一瞬間,小趙就地一滾,一顆子彈擦著他的耳朵飛過,其餘的子彈帶著火星的光亮,消失在一片黑沉沉的顏色之中。

  大劉不停地叫,不停地開槍,直到手中的子彈用完,他又去口袋裡摸,卻怎麼也摸不出他要的東西來。越拿不出來越著急,越著急越拿不出來,黑暗中的恐懼像怪物一樣進駐他的內心,他已經無法做出清晰的判斷了。

  他拚命扳動著已經沒有子彈的槍,雙臂漫無目的地揮動,「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老大!這兒有鬼啊、這兒有鬼啊!救命啊——」

  他的啊字沒有尾音,突然就斷裂了。他瞪著黑暗中看不見的什麼東西,緩緩倒下。小趙收回砸他後頸的槍托,不耐煩地呸了一聲。

  「真是礙手礙腳!」

  但能讓大劉這麼瘋狂必定是有什麼原因的。他看不見,也感覺不到,可直覺告訴他,這裡有其他的東西。

  小趙按照記憶摸到剛才踹開的202房間,打開了燈。

  他不想打開燈的原因是這樣很容易暴露目標,他在這裡拿著槍轉來轉去,難保不被其他樓層的什麼人看到,用打火機的光亮就不會這麼明顯。可是現在不行,因為他的打火機不見了,就在他和大劉之間忽然消失了,他卻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日光燈閃了閃,亮出青白的色澤,將光線所籠罩的地方,皆製造出一種詭異的感覺。小趙看了看身後,那裡應該是大劉躺的地方,可是現在他不在那裡,打火機——他的,或者大劉的——也不見蹤影。

  哼……

  他的鼻子裡噴出一股氣體。什麼鬼!不過是人編派出來嚇唬人的東西罷了。有本事的話,讓那些鬼出現在他面前看看啊!〈其實是你自己陽氣太旺了,從來沒想過這一點嗎?〉藏頭露尾……一眼就看得出來是有人在暗中搗亂!

  不過走廊上沒有拖拉的痕跡,剛才他也沒有聽見任何拖拉的聲音,大劉的身材不矮,他開燈的時間也並不長,就算是很壯的人,也得兩個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到這一點。

  可是,有一個問題,如果真的是有人把大劉弄走了的話,他們把他弄到哪兒去了?

  ***

  「那時候我們還在老家,一起爬人家房頂,偷隔壁的杏子,村頭那個很凶的老大媽家有條狼狗,我去偷她家院子的石榴的時候被咬了一口,他就幫我設個陷阱,把那條狗狠狠收拾了一頓,後來它見著我們都繞路跑,嘿嘿……」

  「我認為,你這種英雄事跡還是不要在這時候拿出來顯擺的好。」溫樂源覺得自己聽著都臉紅,這個人〈鬼?〉怎麼還能講得這麼得意洋洋,心安理得?

  「你不明白……」宋先生頓了一會兒,才道,「兄弟不是珍貴在一起做過什麼好事上,而是在於一起經歷過最困難的時間……」

  溫樂源又不爽了:「我怎麼會不明白!我明白——」

  「昕昕……」猝不及防地,何玉忽然站了起來,嘴裡念叨著,「他一定餓了,我要上去給他送飯……」

  其他的搶匪還沒來得及反應,為首的男子手中的槍已在瞬間響起,打穿了她身後的牆壁。

  「坐下!」他厲聲喝道,「否則下一槍打穿你的腦袋!」

  「老……老大……」看守旅行包的其中一個搶匪小聲說,「萬一被外面的人聽見……」

  「就讓他們以為是電視的聲音。」男子收起槍,面色鐵青地說,「去!打開一樓所有的房間,如果有電視的就全打開!」

  一直像在打瞌睡的陰老太太忽然睜開眼睛,問了一句似乎毫不相關的話:「喂,今天幾號了?」

  ***

  一聲彷彿被壓抑的悲鳴傳來,仔細去聽時,已無痕跡。

  小趙思考了幾秒,發現自己居然不能判斷那聲悲鳴來自於什麼方向。

  可是他聞到了很濃的血腥味。其實剛才他就聞到了,可是他以為那是老舊建築中某處傳來的淡淡鐵銹味,現在味道愈來愈濃,他才恍然驚覺,那根本不是什麼鐵銹,是血的味道!

  這味道……從哪裡來?

  他的視線轉移到203房間的門板下方,那裡有一抹濃稠的暗黑色血液,從縫隙中滲了出來。

  他握緊了手中的槍,強烈的預感,讓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突破鼓膜的聲音。他很想過去看個究竟,但是剛一抬腳,卻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停住了。

  對了……老大上來的時候說過,讓他們一有什麼事就馬上大聲喊。可是剛才大劉又是吼叫,又是不斷開槍,為什麼沒有人上來支援?最低限度也該有個人上來看看,為什麼沒有?

  他謹慎地看著那扇門,緩緩向後退去。

  人的直覺在很多時候總是正確的。他不相信鬼神,但是他卻知道,那裡面一定隱藏著某種他說不定一輩子也無法匹敵的東西。

  他絕不會拿自己的命冒險。

  他退到了樓梯口,左手扶著欄杆想盡快下樓去,然而腳卻怎麼也觸不到那救命的台階。

  他回頭看了一眼,從頭皮一直到腳底開始發冷。他的身後沒有下樓的樓梯,只有一堵憑空出現的牆立在那裡。

  他們上來的樓梯沒了,消失了。

  203房間的方向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猛然回頭,發現那扇門正在緩緩地打開,有什麼東西在極其緩慢地走出來。

  是人吧?一定是人!

  所以——他會開槍!只要打中那個人,就可以證明這一切都是有人在搗鬼!這世界從來就沒有鬼怪,以後也不會有!

  他舉起了手中的槍,手心的汗讓他幾乎握不住它。

  門內伸出了一個腐爛的頭顱,一股令人欲嘔的臭氣撲面而來。

  小趙大叫一聲,手中的槍瘋狂地掃射了出去。

  ***

  何玉轉頭看了一眼牆上的彈孔,表情顯得很驚訝。

  為首的男子愈加握緊了槍,指尖泛出白色,臉色不知為何變得更加難看了。

  只有宋先生似乎對這一切毫無所覺,自己絮絮叨叨地繼續講著他的故事:「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我沒考上,我就去城裡做些工,後來做成了一些小生意,再後來居然賺了不少錢……」

  「我沒心思聽你的發家史!」溫樂源說。

  溫樂灃碰他一下,甩給他一個眼色,溫樂源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為首的男子竟一直看著他們這邊,似乎被宋先生的話吸引住了。

  「幾年之後,他畢業了,可是卻找不到工作——瞧吧,我這個高中勉強畢業的混混,有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公司,可是他這個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卻找不到工作,在這種拿文憑就能砸死人的世界上,這事兒可真夠奇怪的,不是?」

  溫樂源立馬很聰明地猜到了結局:「然後你看在兄弟的面子上,給了他一個職位,讓他為你幹活,再後來你公司的事業蒸蒸日上,成為跨國公司的大老闆……」

  宋先生用看到怪物的眼神看著他:「啥?我為啥要給他職位?」

  「……」

  「再說了,就算我給他,他也不會要的。他可是個心高氣傲的傢伙,就是為了這個才會一直找不到工作。

  「其實不是我說,從月薪一萬多塊幹起也沒什麼,他非要年薪一百萬的才去,你覺得我的小破廟能裝得下他那尊神?和我一樣想的老闆可不少,活該他失業好幾年的……」

  「你根本就不懂。」為首的男子突然說道。溫樂源等人的目光,唰地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同年的兄弟已經在社會上打滾多年,而自己雖然背著高文憑,卻只能拿著只夠餬口的工資辛苦過活,這誰都受不了!更何況——」

  「更何況,那個『小』款兄弟還時不時上門和他敘敘舊情,更讓他心裡沒法兒承受是不是?」

  男子的表情顯得非常驚愕,看起來似乎隨時都可能拿著槍跳起來。

  「你到底……是誰?」他咬牙切齒地問,「在哪兒聽到的我的事?或者——你是警察!」

  聽到警察二字,去開電視的兩名搶匪如同彈簧一般彈了回來。宋先生臉色不變地笑笑,對他們做了個稍安毋躁的表情。

  「別慌別慌。我要是警察,老早就把你們引到警察局去了,咋把你們帶到住宅區來?我是和你們合作的好市民,請放下槍,這裡還有老人,別把她嚇到了……謝謝,非常感謝。」

  搶匪們又去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但看得出他們已開始顯出了些微的疲態。

  女妖精一直在老公身邊做弱女子狀,在宋先生又繼續叨叨的當兒,她悄悄撞了王先生一下。

  「老公,他們到底想幹嘛?」

  「搶劫。」王先生乾脆地回答。

  「不是啦——」女妖精的身體在他胳膊上蹭過來蹭過去,「你看他們好像根本就不是為錢來的,說不定是從別的地方搶了錢才來的呢。那他們到這兒幹嘛?咱們這可都是窮人——啊,除了你之外。」

  「這個啊……」王先生看了看被兩名搶匪保護有加的大包,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女妖精氣得直咬牙:「老公!」

  王先生道:「這是很不正常的情況。按理說,他們應該搶完就立刻離開本城,否則一旦戒嚴,他們逃都逃不出去。可是他們似乎一點也不著急,好像在等什麼時機似的,應該是有另外一套逃生辦法,可惜你老公我現在還想不到。」

  「另外的逃生辦法……」

  「也說不定……」

  「說不定?」

  「說不定他們根本就不想逃跑。」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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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2 13:33:11 |只看該作者
叛徒 之三   上


  六顆子彈接連打中了那個頭顱,在額頭、鼻子、面頰上留下了六個準確無誤的彈孔,然而彈孔中沒有血,只迸出了些許的液體飛濺到牆上。

  腐臭的味道更加強烈了,那顆頭顫了顫,好像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後整個身體慢慢地從203房間挪了出來。

  那個人——不,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具會移動的殭屍!身上的皮膚早已爛成了一塊一塊,肌肉無法完全附著在骨頭上,裸露在外面的已經漸次脫落,指尖部分已是只剩白骨。他的關節還會打彎,但看得出來已經完全不靈活,好像移動一步都要耗費他極大的力量。

  已經沒有子彈了,在那具殭屍的緩步進逼中,小趙倉皇後退。

  他身上的衣服已是全部濕透,褲子也濕淋淋的,他甚至來不及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尿了褲子,只是被恐懼完全佔領住,其他的什麼都忘了。

  殭屍緩慢的步伐就如同一種煎熬,從它身上滴落在地板上的腐臭的水,流成了一道小河,蜿蜿蜒蜒地向小趙進發。

  小趙徒勞地扳動著已經沒有子彈的槍,哢噠哢噠的聲音,在這個被封閉的空間中,震得人心臟劇烈地顫動。

  「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其他人怎麼了!你把他們怎麼了!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小趙把已經沒有作用的槍用力扔了過去,但汗濕的手心和顫抖的手腕,讓他失了準頭,槍身在側面的牆壁上碰撞了一下,甩落到地上,刷拉拉地轉動。

  身後是牆壁,手邊失去了最後的武器,小趙緊緊貼著冰冷的牆皮,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殭屍的味道越來越重,熏得讓他頭暈。雖然沒有睜眼看,但他知道,殭屍已經走到了他面前不到一米的距離。

  他要死了……他馬上就要被殺死了……

  就在他腦中閃過無數恐怖片的鏡頭的時候,殭屍卻忽然張開了口,用沙啞難聽的聲音問了他一句——「你們……知道你們在跟著誰幹什麼嗎?」

  ***

  一樓奉命去開電視的兩個人,一腳踹開了101房間的門。

  「我的門噢……」陰老太太心疼地嘀咕。

  讓人恨不能把他嘴堵上的宋先生,依然在嘮嘮叨叨。

  「不過,做兄弟不能那麼絕情不是?所以我就借給他幾十萬,讓他做生意,畢竟我們是從小到大穿一條褲子的兄弟,見死不救的事情,咱不能幹,可是……」

  再次自認已猜出故事結局的溫樂源,又喜滋滋地插了一嘴:「可是,他卻卷款潛逃了對不對?辜負了你的期望,背叛了兄弟,然後他也沒有什麼好下場……」

  砰地一聲巨響,溫樂源兩腿中間的地板上,出現了一個還冒著煙的黑色窟窿,溫樂源汗如雨下。

  為首的男子站了起來,一邊往槍裡上子彈,一邊向他們走過來。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對我的事情這麼清楚?」他用極其低沉的聲音說著,眼睛裡好像泛出了血絲一樣閃著紅光,「但是,你不要以為知道這些就能得到什麼,我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什麼都不怕……倒是你,我會讓你——死得更快!」

  隨著最後兩個字的出口,他的槍口已經壓上了宋先生的太陽穴,像要用槍管把他戳出一個洞似的,用力按下去,宋先生的頭被彆扭地推到了一邊。

  原本坐在宋先生身邊的溫樂源,用腳丫子蹭著地板,唰唰唰地瘋狂後退了幾米遠,順勢把溫樂灃也推了出去。

  女妖精不動聲色地擋在了王先生的身前,陰老太太使了一個眼色,讓楚紅移到自己身後去。只有胡果沒人管,左右看了看,最終還是慌慌張張地鑽到了何玉的後面。

  如果是普通人,那當然會怕,可是宋先生不是普通「人」,他甚至連「人」都不是了。

  「兄弟就是拿來出賣的,這是你們過去的玩笑話。」宋先生平靜地繼續說道,「你們曾經一起做過很多事情,甚至為了生存不惜鋌而走險。但在最後,你們卻應驗了那句玩笑,最終……」

  「你閉上嘴!」男子的聲音異常悲愴,就好像那把槍現在不是在宋先生的太陽穴上,而是在他自己的喉嚨上一樣,「我讓你閉上嘴!閉上嘴!」

  「錢是好東西,雖然不是萬能,卻總能買到很多東西——包括你想要的人。」

  男子扣在扳機上的手指越來越緊,似乎馬上就會扳下去似的,但他顫抖了許久,卻始終沒有下手。

  宋先生沒有看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有了錢,就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擺一擺,這沒什麼。想當初我賺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把存折都換成票子抱給我老婆看,我想看她的笑臉,想讓她和我一起高興高興。我這個男人,總算也是可以讓我心愛的女人過寬裕幸福的日子的。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男子的槍,已經把他的頭推得幾乎歪成了九十度,他卻仍然繼續在說。

  「可是為什麼……你為什麼……」他頓了頓,聲音驟然嚴厲,聲線惡狠狠地如同刀一般紮了出來,「要把我給你的錢交給那個女人還高利貸,結果卻把債務都攬到自己身上,害得我變成現在這樣!」

  彷彿有一個晴天霹靂打到了男子頭上,他的眼睛越睜越大,就好像要睜出血一樣。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的聲音已是近乎悲鳴,「你不可能在這兒!你已經……你已經……」

  宋先生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槍的動作,食指指著自己的腦袋,微笑著用嘴做出了「砰」的音效。

  ***

  「沒了?這麼點哪夠還債!」女人高亢尖利的聲音,和幾張錢幣一起砸到了他的頭上,「再說了!就算夠還又怎麼樣!你不是不知道我抽這個多費錢!以後怎麼辦?再去弄!」

  為什麼……過去會被這樣的女人迷住呢?

  「這是我從那個很好的兄弟那裡借來的,我現在又沒有工作,都不知道怎麼去還他……」

  「你不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嘲諷的女聲,就像惡夢一樣不斷迴響,「他們還說你前途無量,怎麼也是個撈錢的耙子。呸!害得老娘浪費這麼長時間犧牲色相陪你!結果這麼點錢還是借來的!真是個窩囊廢!」

  頭昏……

  「原來你以前說的都是假的……」

  「假的!假的怎麼啦?告訴你!你現在是和我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他們已經都知道你是我的男人了,萬一哪天我跑了,死了,你就得被他們抓去賣腎還帳!」

  目眩。

  「你怎麼能這樣……」

  「我這樣怎麼啦?老娘原本就是這樣!不過就你不知道而已。有錢沒有?沒錢就再去和你那個朋友借!借不來就搶!搶不來就殺!我就還不信了,守著個錢簍子還弄不到錢……」

  那女人脖子上醜陋的皺紋,他直到現在才發現,那副濃妝艷抹的妝容之下,與蠍尾幾無兩樣的惡毒也是現在才看得清楚。

  為什麼一直都沒有看見呢?一直都被所謂的愛情蒙住了眼睛?

  也許,有時候,只是,裝做看不見罷了。

  直到偽裝無法繼續下去為止。

  那麼,愛情與兄弟之間,兄弟就更好一些嗎?

  兄弟就不會背叛了嗎?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俗話是這麼說的。

  可是真正的兄弟……又是什麼樣子?

  「……我不能借給你。」他當時把他叫到了自己獨居的小小公寓裡,但那個人卻抽著煙,站在那個髒亂的空間中,似乎連坐都不屑。

  「為什麼!」

  「因為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那個人的表情很冷,冷得讓他幾乎都不認識了,「我給你錢是讓你做生意,不是讓你用來揮霍的。」

  「我沒有揮霍,只是……我遇到了困難!她需要我的幫忙啊!這次我一定不會再浪費那些錢,拜託你再借我一點,我們這麼多年的兄弟了……」

  「就因為是兄弟,所以不能再幫你。」那個人的背有點駝,似乎很累地托著額頭,「我沒想到你居然會把錢花到那方面去。你難道不知道那種事情根本就是無底洞,根本填不滿……」

  「宋哥……我從來沒求過你什麼……只這一次……只這一次!求你幫幫我!只要讓我過了這一關,以後我給你做牛做馬……」

  「我要你做牛做馬有什麼用?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讓你做牛做馬!你多大歲數了?怎麼到現在還想不明白?那個女人根本不值得你這麼為她拚命!她只是把你當做撈錢的工具而已!」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瞭解……但是現在走到了這一步……他已經沒法回頭了……

  他走到簡陋的布製衣櫃前,將幾件不算很亂的衣服又折了幾折,手有些顫抖。

  「你真的不打算幫我?」

  「我會幫你,但是絕不在這方面。除非你和她一刀兩斷,否則什麼也別想。」

  他的手慢慢地伸向了那疊衣服底下,原本顫抖的手在觸碰到那樣東西的時候,居然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沒有一點兒轉圜的餘地?」

  「沒有。」

  他猛一轉身,手中一把黑洞洞的槍指向了他的太陽穴,平舉的手平穩而堅定。

  那個人笑起來。

  「兄弟啊……」他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兄弟啊!二十多年的兄弟!你拿槍對我?啊?」

  「這是玩具槍,」他說,「但是……」

  「我知道,改裝槍。」那個人仍然非常冷靜,「遠距離連鳥都打不死,但是這種距離,足夠打穿我的腦袋。」

  「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是你一定要和我反目成仇的。」

  「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我帶你一起去射擊俱樂部玩,原來就是讓你這麼對我的。」

  「我不想!如果你能幫我,鬼才想讓事情變成這樣!」

  「是嗎?」

  「你到底幫不幫我!」

  「我憑什麼?」冷笑。

  「十幾萬而已!為什麼你就是不願意!」

  「我等你開槍。」

  「你以為我不敢開!」

  「我倒要看看兄弟和女人之間,你選擇哪一個。」

  不能回頭,卻無法向你啟齒。

  「我選擇她!我選擇她!怎麼樣!我愛她愛得發瘋——我現在就發瘋了!你別逼我真的開槍!」

  他的眼中,溢滿了強烈的失望。

  「你已經無藥可救了。我死也不會幫你的,你開槍,開給我看看。」

  他可以發誓——他可以向天上所有的神或者其他什麼東西發誓,他從來沒有想過真的開槍!他就是想嚇唬他一下,只要過了這一關,他會想出無數的辦法來擺脫那個女人,之後,不管是用什麼辦法,也要挽回他這唯一的兄弟。

  可是為什麼他不鬆口?為什麼他怎樣也不妥協?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給不給我!」

  「有本事你開槍,我身上還有幾百塊錢,就全當施捨給你了。」

  那個人臉上,已經不再是之前那種帶些悲憫的表情了。

  他的眼中充滿了嘲笑,就好像在說,你其實什麼也幹不了一樣。

  「為什麼……」

  「我對你……已經絕望了。」

  那兩句話到底是誰說的?他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對了……他甚至已經想不起來,那個人的臉長得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記得他的微笑、記得他的輕蔑、記得他的失望,卻怎麼也記不起他的臉。

  以及——為什麼,會開那一槍。

  扳機扣動的時候腦中一片空白,只記得玩具槍發出過的、並不清晰的哢噠聲,在記憶裡,恍若驚雷。

  忘了他的臉。

  真的,已經忘了。

  但是卻記得他倒下的那一瞬間,轉頭看他的一眼。

  那眼睛裡充滿了絕望的嘲笑,嘲笑他的無能,嘲笑他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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