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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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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6:0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流火迷離

【第一節】
  安國君嬴柱星夜趕回咸陽,迎接他的卻是一場極為尷尬的災難。
  家老緊急報信說華陽華月兩夫人被廷尉府拘拿,傳聞罪名紛紜不清。嬴柱頓時急懵了過去
,及至蒙武匆匆趕來,他依然愣怔不知所措。蒙武吩咐亂做一團的家老衛士侍女一體退下,啜
著滾燙的釅茶陪著這位王族父輩人物默默地坐著。嬴柱渾然無覺,間或一聲長吁卻始終沒有一
句話。良久,蒙武一拱手道:「小侄之見,君伯當回咸陽。」見君伯只是嘆息不語,蒙武又道
,「君伯雖奉王命,領小侄策應公子離趙。然據連番探報,公子不會在三月解凍之前貿然逃趙
。君伯盡可南下,小侄留離石要塞策應足矣。」嬴柱卻突然開口:「咄咄怪事!你說甚個因由
?」蒙武思忖道:「常理揣測,內眷獲罪無非兩途,不是受夫君株連便是私干國事。如今君伯
安然,夫人獲罪便可能與國事關涉。」嬴柱皺著眉頭一副不願意相信的神色:「會否與楚國攻
秦有關?」蒙武笑道:「方纔也是小侄冒昧揣測,實情卻是難說。兩夫人本是楚人,也難說沒
有此等可能。」蒙武謙和持重不做反駁,倒使嬴柱沒有了羅列種種可能的興致。「難亦哉!」
默然片刻嬴柱長嘆一聲,「蒙武呵,我身負王命職司密行,何能擅離河西也!」蒙武一番沉吟
,依舊是謙和地笑道:「依小侄之見,陡發如此大事,很可能有王命隨後召君伯還都。君伯還
是準備起程為好。」嬴柱正在沮喪地搖手搖頭,便聽帳外馬蹄聲疾!隨之便是太子衛士分外響
亮的報號聲:「王命特使到––」
  王命簡單得只有一句話:「太子著即還都,原事交前將軍蒙武。」嬴柱來不及讚賞蒙武,
便坐著那輛因他病體不能長途馳馬而特製的輕便轀涼車兼程南下了。三日馳驅,到得咸陽正是
午後。按照受命被召的法度,嬴柱沒有先回太子府歇息,而是先徑直奔王宮覲見。意料不到的
是,老父王並沒有召見他,只有老長史桓礫出來傳了一句口詔:著嬴柱到廷尉府會事。便讓他
回府歇息。
  頭緒不明又受冷遇,嬴柱更不敢大意,當即出宮轉車趕到了廷尉府。廷尉府坐落在商君大
道的中段,毗鄰當年的商君府。府邸不算高大雄闊,門前更非車水馬龍,卻有著一種簡樸靜穆
的威嚴。嬴柱吩咐轀涼車停在車馬場,自己便徒步進了府邸徑直來到書房等候老廷尉。這老廷
尉有個咸陽官吏人人皆知的口碑,「冷面惟一堂」。「冷面」是說他從來不苟言笑。「惟一堂
」則說他整日只在廳堂處置公務,從來沒有人在書房見過他。嬴柱覺得兩夫人事實在難堪,不
想在廳堂與老廷尉見面,便選擇了在書房等候,寧可老廷尉下堂後再會事。一個粗手大腳的女
僕煮好了釅茶便匆匆去了。嬴柱一盞茶尚未啜畢,女僕又匆匆回來,說老廷尉請他到廳堂會事
。嬴柱搖搖頭一聲嘆息,站起來便去了前院廳堂。
  老廷尉正在與一班部屬議事,見太子風塵僕僕入廳,禮見之後便散了會議與太子單獨會事
。既入公堂,嬴柱便只有依著法度辦事,入坐案前說得一句:「嬴柱奉詔前來會事,只聽老廷
尉知會事宜。」便默然靜待。老廷尉也沒有任何寒暄,重重咳嗽一聲道:「本廷尉奉命知會安
國君:公子異人得密詔立嫡,而密情無端洩露趙國,非但致公子於危境,且使秦國對趙邦交大
陷不利;本廷尉奉詔立案徹查,得人舉發:華陽夫人華月夫人指使族弟羋亓,以私家密使入趙
,擅自動用黑冰台並聯絡呂不韋,之後久居邯鄲鋪排淫糜,被趙國拘拿而供出國情隱秘;本廷
尉依法拘拿兩夫人下獄,目下正在訊問之中,供詞恕不奉告。」老廷尉字正腔圓卻平板得如同
唸誦判詞一般,而後又是一聲重重咳嗽,「今請與安國君會事,質詢一則:安國君可曾對任一
夫人提起過公子立嫡事宜?若未提起,安國君以為兩夫人如何得知密詔立嫡事?」
  默然片刻,嬴柱字斟句酌道:「廷尉依法查案,本君自當據實陳述。然嬴柱兼程歸來,不
勝車馬顛簸,心下已是混沌不堪。請容一夜歇息,神志清明而後回覆質詢。」
  「可也。」老廷尉站起身來,「以明日日落為期,本廷尉等候回覆。」說罷一拱手便將嬴
柱送出了廳堂,始終沒有一句私話。
  回到府邸已是掌燈時分,嬴柱顧不上飢腸轆轆,立即喚來主書、家老並幾個掌事僕役詢問
消息。各方一番湊集,事情終於有了大略眉目:事發之前三日,華陽夫人的貼身侍女梅樹出府
未歸;三日後兩夫人被同時拘拿,華陽夫人未做任何申辯便跟著官軍走了;當晚廷尉府知會太
子府:侍女梅樹做舉發證人被廷尉府轉居監護,太子府不得私相過問;主書曾以公事名義尋找
華月夫人家老,力圖得知真相,家老卻已經逃走不知蹤跡;此後案情訊問之情形,府中上下無
從知曉。
  嬴柱聽罷不得要領,只沉吟思謀著不說話。主書是個細緻周密的中年人,見家老僕役們面
面相覷莫衷一是,便是欲言又止。嬴柱心頭一閃,吩咐幾個掌事僕役各去應事,只留下家老主
書兩人說話。主書方才一拱手道:「在下冒昧一問,安國君是要救兩夫人,還是聽憑廷尉府依
法論罪?」嬴柱皺起眉頭道:「也要救得才是。」主書道:「在下以為此事有三處蹊蹺不明:其
一,華陽夫人素來不干政事,何以能背著安國君密謀如此重大之事?其二,兩夫人有何途徑,
能得密詔消息?其三,梅樹為夫人貼身侍女,素來忠心不二,何能突兀舉發?此三事不明,施
救便無從著手。」所說三事,事事隱指華陽夫人可能受了華月夫人唆使。家老猛然醒悟,也立
即接道:「老朽之見,華陽夫人八九冤屈,主君當設法為之鳴冤才是。」嬴柱思忖良久終是一
聲嘆息:「難也!兩人同罪,只救一人,卻是如何著力?」主書便道:「此案要害,只在得知密
詔之途徑。誰有密詔途徑,誰便是主謀主犯。以在下揣測,華陽夫人與王宮素無絲縷關聯,斷
無先於安國君而得知密詔之可能。」嬴柱不禁便是一驚:「噫!你如何曉得我知密詔在兩夫人
之後?」「安國君明鑒。」主書一拱手,「在下主司公務,府中日每來往官身之人均有記載。
日前,在下查閱了年來所有記載,以國事法度推之:半年前駟車庶長來府那日,華月夫人恰好
先行入府;那日安國君於棠棣園先見華月夫人,後在書房密室會見駟車庶長;若駟車庶長是下
達密詔而來,華月夫人也必是先知密詔而來;據此推斷,便不能排除華月夫人在飲酒敘談之時
,已經先行將密詔告知了安國君。若此點屬實,洗清華陽夫人便不是難事。」
  「依你之說,也可推斷我得密詔後回頭便告知了兩夫人!」
  「不能。」主書鎮靜如常地看著拉下臉的嬴柱,「若得如此,安國君便必然要與兩夫人共
謀此事。一旦共謀,安國君至少絕不會贊同以羋亓為特使。更根本處,安國君在會見駟車庶長
之後與兩夫人只有一夜之聚,天方黎明便被駟車庶長召去,此日暮色便當即出咸陽北上河西。
依照常理,如此重大謀劃不能一夜急就。若安國君果真參與了謀劃,在得領軍接應公子的王命
之後,也必會立即取消這一私行謀劃。安國君北上而私行謀劃照常進行,便知安國君對此事一
無所知。一二三連環,無一便無二三,今無二三,也便無一。由此可知安國君並未將密詔告知
兩夫人。」
  「如此說來,我可擺脫廷尉府追究?」
  「周旋得當,自可擺脫。」
  「嗚呼哀哉!」嬴柱拍案長吁一聲,「酒飯上來,咥飽再說!」
  主僕三人的這頓酒飯吃了大約半個時辰。因忌酒而不善飲酒的嬴柱竟破例飲了兩爵,紅著
臉邊咥邊說便議定了大體路子。散席之後嬴柱渾身如同散架一般,被兩名侍女扶進浴房泡進熱
騰騰的大盆推拿按捏了又大約半個時辰,方才被抬上臥榻,頭一靠枕便鼾聲大做。誰料夜半之
時卻莫名其妙地醒了過來竟是再也不能入睡,幽幽暗夜中兩個夫人的影子總是在左右詭秘地晃
悠。嬴柱索性裹著大被坐起,也不點燈,只盯著紅氈地上一片冰冷的月光發著愣怔,心頭只突
突跳動著一個個狂亂飛舞的大字––飛來劫難,你能躲過麼?
  據實而論,嬴柱實在難以預料這件突發罪案的牽連深淺。華月夫人事先知道了密詔且先於
駟車庶長透漏給他是事實,他拿到密詔後炫耀地擺在了兩夫人面前也是事實。那個胡天胡地的
秋夜裡,兩個狂放的女人將他侍奉得如醉如癡昂奮不能自已,除了忘情的大呼小叫與語無倫次
的粗話髒話以及後來總在眼前晃動的兩具雪白肉體,他已經完全記不清楚自己應過甚事說過甚
話了。回想起來,那天夜裡兩姐妹高興得忘乎所以,常常情不自禁地趴在他身上咯咯直笑,吞
吐把玩著他總在說一件他自己也很樂意聽的事情,他連連點頭說好,兩姐妹便咯咯長笑爭相向
他獻媚。目下想來,除了那件當日剛剛從不同途徑得到消息且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大事,還
能有甚事喋喋不休?可是,自己連連點頭的究竟是一件甚事?若果真兩姐妹說要派私家特使入
趙襄助異人回秦,如何自己連一絲一毫的記憶都沒留下?若不是此事,還能有甚事要自己點頭
呢?他朦朧記得,兩女人一個騎在他臉上一個趴在他身上一齊呻吟著嬌笑著拍打著要他說話,
他被豐滑肉體堵住的大嘴巴只能悶聲嗷嗷嗚嗚,兩個女人一時竟笑癱在了他身上。那時候能是
甚事?若果然便是此事,為何非得他點頭答應呢?縱是兒子在他毫不知情時突兀歸來,身為父
親他能不高興?那麼,便是––對了對了!嬴柱心頭猛然一顫一閃––羋亓入趙,要憑太子府
令牌才能在丞相府官市署取得通關書令!
  如此說來,自己豈能逃脫罪責?
  然則,晚來主書一席拆解也是振振有辭。若自己以「當日發病昏迷不省人事」對應廷尉質
詢,留給廷尉的很可能便是如主書一般的推理,自己便很可能逃過一劫。可是,若兩夫人要減
輕自己罪責一口咬定此事得安國君首肯,自己卻如何辯解?細想起來,對這兩個女人他實在把
不準,肉身親暱放浪得刻骨銘心須臾不能離開,心頭卻總好像雲霧遮掩不曉得深淺。她們時常
背著他抱做一團神秘兮兮的唧咕,見他來了便咯咯笑著分開纏上來侍奉得他沒有一句發問的機
會。依常人之心忖度,兩夫人皆無兒子,靠得便是他這個太子,無論如何不當有陷他於不利境
地的密謀。然則,翻過去再想,關心則亂,兩夫人眼看後繼有望,難保不會做出事與願違的蠢
事;目下入獄,更難保不為了自保連帶出他這個王儲以圖減輕罪責。
  果然如此,他當如何?
  最佳之策,當然是周旋得兩夫人無罪,同時保住自己。若在山東六國,對於一個太子這實
在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小事。可這是秦國,如此想法簡直荒誕得異想天開!違法便要論罪,這在
秦國是無可變更的法度,除非老父王特赦,如此洩密重罪想一體逃脫無異於癡人說夢!事已至
此,必須有人為洩密事件及其帶來的嚴重後果承擔罪責。為今之計,能保住自己已經是萬幸了
,何能再希圖救出兩位夫人?華陽華月啊,非嬴柱不救,實不能救也––
  清晨卯時,酣睡中的嬴柱被侍女喚醒,說家老令她進來稟報綱成君蔡澤在正廳等候。嬴柱
猛然坐起穿好衣裳匆匆洗嗽完畢大步趕到了正廳,迎面便是一長躬:「綱成君想殺我也!」蔡
澤哈哈大笑著連忙也是一躬:「三月未見,不想安國君竟成謙謙君子也!」嬴柱顧不得寒暄應
酬,一把拉住蔡澤便走,到了書房掩上門便又是一個長躬:「綱成君救我!」蔡澤扶住嬴柱驚
訝道:「安國君何事驚慌?」嬴柱便是連連頓足:「兩夫人被拘拿,嬴柱豈能不受牽連?老父王
火急召我卻不見我,大勢危矣!」蔡澤恍然大悟,目光連閃間長長地「啊––」了一聲,悠然
一笑道:「安國君啊,有道是人到事中迷,果不期然也!」「你說甚?」嬴柱一臉懵懂驚愕,
「你你你說我迷?你說我迷!我如何迷果真迷麼!」蔡澤不禁笑得前仰後合:「也也也!安國
君,老夫未及早膳便趕來點卯,肚腹空空,不教人咥笑得飽麼?」
  「好說好說。」嬴柱拉開門便是一聲大喊,「酒飯!快!」
  片刻間酒飯上來,蔡澤入座便埋頭吃喝。嬴柱卻是不吃不說話一邊看著蔡澤一邊從自己座
案不斷往蔡澤身邊一蹭一蹭湊來,迫切之像竟如同狗看著主人乞求骨頭一般。蔡澤從容吃得一
陣終是不忍,擱下象牙箸笑道:「安國君如此待客,老夫如何咥得?來!坐了說話。」嬴柱卻
迷瞪著雙眼渾然不覺:「不不不!綱成君只管咥我也咥,咥罷再說不遲!」蔡澤的公鴨嗓呱呱
笑道:「罷了罷了,來,坐回去聽老夫說!」見嬴柱只癡癡盯著自己,蔡澤驀然大覺侷促,霍
地起身離座一躬:「君將為萬乘之尊,安得如此惶惶亂象?請君入座,老夫自有話說。」嬴柱
一個激靈方才恍然一笑,不及站起便雙手撐地猛然挪動大屁股退了回去:「你只說!」
  蔡澤這才落座一笑:「安國君,此事看似危局,實則十之八九無事也。」
  「如何如何?何能無事?甚個根由?」
  「其一,呂不韋已知羋亓出事,做好了周密謀劃。其二,公子老內侍老侍女與呂不韋新妻
並商社執事,已經在年前安然回到咸陽。其三,老夫得信,公子與呂不韋已經離開了邯鄲,只
要路途不遭意外,當可安然返國。」
  「這?這與兩夫人之事何干?」嬴柱依然一片混沌。
  「君不聞釜底抽薪乎!」
  「啊,啊,啊––」嬴柱終於明白了一些。
  「另則,兩夫人事安國君未嘗預聞,本無危局,亦無須憂慮。」
  「我未嘗預聞麼?」嬴柱不期然驚愕一句又連忙改口,「對對對,我未預聞!」
  「是否預聞不憑君說,乃老夫推斷之事實。」蔡澤梆梆叩著大案,「若你預聞,兩夫人自
會供出;兩夫人未供,可證你未嘗預聞。不是麼?」
  「你你你,你如何曉得兩夫人未供?」
  「兩夫人若已供出,安國君去廷尉府便只怕不是會事了。」
  「是也!」嬴柱長吁一聲,自己如何連如此簡單的道理也迷了心竅呢?以老父王執法如山
的鐵石心腸,但有兩夫人供詞,自己能不連帶下獄?老廷尉會事問得便是自己是否預聞,若兩
夫人供了還會那般依法質詢麼?還不早將供詞撂出讓我招認了?對也對也!兩夫人甚也沒說!
驟然之間,一絲愧疚漫上嬴柱心頭,不禁懇切拱手,「綱成君,兩夫人乃先祖宣太后族孫,孤
身無後,惟靠嬴柱照應,敢請援手一救!」
  「救?救哪個?」蔡澤白眉猛然一聳,「此案必得一人承擔罪責,周旋得當或可解脫一人
。兩人得救,只怕難於上天也!」
  默然良久,嬴柱一聲嘆息:「嗚呼!但得一人,夫復何言?」
  「安國君存得此心,老夫便有一策。」見嬴柱又急急湊到面前,蔡澤便低聲說了起來。嬴
柱邊聽邊點頭,臉上便盪開了一片近日難得的笑容。
  蔡澤一走,嬴柱閉門大睡到午後方才起來,自覺神氣清爽了許多,啜得幾盞滾燙的釅茶便
駕著軺車去了廷尉府。公堂相對老廷尉素無閒話,逕直便請安國君如實回覆昨日質詢。嬴柱回
得極是簡潔:離開咸陽之前從沒有對兩夫人透露過密詔,兩夫人從何途徑得密詔消息,也無從
得知,不敢冒昧揣測。老廷尉請他在書吏錄寫的竹簡後手書了官爵名號,平板板一拱手道:「
會事完畢。安國君聽候判詞。」嬴柱一點頭告辭出門,便奔王宮而來。
  長史桓礫正在王書房外廳歸置官員上書,按輕重緩急排出先後次序,選出最緊要者在老秦
王午眠之後立即呈進。埋頭之時卻聞案前微風,一隻黑色木匣已經擺在了案頭。桓礫一抬頭,
見正殿老內侍已經踩著厚厚的紅地粘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面前,便淡淡笑道:「老寺公又要給人
加塞?」老內侍紅了臉,一邊搖頭一邊低聲道:「看好也,太子緊急上書!莫非你老哥哥敢不
接麼?」桓礫一怔,撂下手頭書簡便打開了黑漆木匣揭開了覆蓋匣面的紅綾,一個更小的古銅
匣顯了出來,匣面上赫然便是太子府的黑鷹徽!按照公文呈送法度:太子上書長史無權打開,
必須立即呈送秦王。桓礫抬手啪的蓋上木匣捧起:「老寺公知會太子,上書已經呈送,請候回
音。」見老內侍無聲地搖了出去,桓礫便捧著木匣進了書房內廳。
  春回之季,久臥病榻的秦昭王氣色也漸漸見好,聽桓礫高聲大氣的稟報完畢竟是淡淡一笑
:「老夫聽得見,忒大聲。開啟太子書,你唸便了。」
  「老臣明白!」桓礫心下一熱,不禁便是一聲哽咽。近年來老秦王風癱在榻,非但耳背重
聽,連說話也是咕噥不清。無奈之下,桓礫與中車府令(內侍總管)便物色了一個極為聰敏可
靠的少年內侍進了內書房,職事只有一個:終日守候秦王臥榻做「傳詔侍者」。每有重臣對事
,少年內侍便跪伏榻側頭靠王枕聽老秦王咕噥說話,而後轉身複述給臣下。幾次下來,王族元
老與蔡澤等幾位重臣便大為不安,如此傳音斷事,但有差錯後果便是不堪設想!桓礫更是緊張
莫名,每次對事都汗流浹背如同噩夢––不管是老秦王果然晚年昏聵,還是少年內侍傳音出錯
,只要一兩件國事斷得荒誕不經,自己這個長年居於宮闈中樞執掌機密的長史與老中車令便必
然會成為「狼狽為奸蒙蔽王聽」的奸佞小人,而被朝野唾罵遺臭萬年!反覆思慮,桓礫與老中
車令秘密計議綢繆,便對少年內侍施行了「矐刑」,以防這個漸漸長大的內侍生出非分野心。
  那是一種秘密刑罰,將新鮮熱馬尿傾於密封木桶,使人頭塞進鎖定熏蒸直到馬尿沒了氣息
,反覆幾次,人便睜眼失明––雙目如常而不可見物。幾十年後,名動天下的樂師高漸離因行
刺秦始皇被判腰斬,秦始皇看重高漸離擊築才藝而特赦之,然又必須依法給予處罰,便對高漸
離用了這種矐刑,從而使這種刑罰見諸史書。這是後話。
  聽著少年內侍沉悶的嗚咽,桓礫便在行刑密室裡捶胸頓足地咒罵自己。老中車令看他幾於
癲狂,便揶揄地嘲笑他「謀忠又謀正,賣矛又賣盾」,笑罷便再也不請他監刑了。去年入冬之
後,原本機敏聰慧清秀可人的少年內侍倏忽變得呆滯木訥,雖傳言依然無差,然那對似乎依然
明亮的雙眸卻終日無神地空望著前方,黯淡的兩頰總是掛著一絲細亮的淚線,直看得桓礫心頭
發顫!雖然他已經請准秦王對少年家人族人做了賜爵厚賞,可每次看見這個默默跪伏在王榻一
側的少年,便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傷痛。年關之後春氣大起,老秦王漸漸見好,今日竟能大體
清晰的說話了,他如何不如釋重負熱淚縱橫?
  「好好唸也––」秦昭王沙啞的聲音慈和得像哄慰小兒。
  「哎。」桓礫答應一聲,拭去老淚啟開銅匣展開竹簡咳嗽一聲便誦讀起來,「兒臣嬴柱頓
首:得奉王命立異人為嫡,不勝感喟欣慰,恆念父王洞察深遠。然,一事不敢妄斷,請父王訓
示定奪:異人生母夏姬出身微賤,粗疏不足以為兒臣正妻;兒臣妻華陽夫人違法獲罪,而今下
獄,夫人爵被奪,依法已非兒臣之妻;如此兒臣無妻,諸子亦無正母,嫡子異人歸來之日,若
無正母在位示教似有不妥;此事該當如何處置,兒臣委實無策,懇請父王定奪示下。」收攏竹
簡,桓礫補了一句,「太子書完。」
  一直靠著大枕閉目凝神的秦昭王良久默然,突兀道:「長史以為此事如何?」
  「老臣––」桓礫一陣沉吟正要說話,秦昭王卻一拍榻欄:「宣嬴柱!」
  正在候見偏殿呆看屋簷鐵馬的嬴柱被老內侍帶進深邃幽暗的王書房內廳,進門便撲拜在地
高聲道:「春來陽生,兒臣祝父王康泰。」秦昭王淡淡一笑:「禮數倒是學得周全。坐了。」聽
得王榻蒼老的說話聲,嬴柱不禁大是驚愕接連又是撲地一拜:「嗚呼!天祐我秦,父王復聰,
兒臣心感之至!」秦昭王白如霜雪的長眉皺成了一團,溝壑縱橫的老臉卻是平靜如水,輕輕一
抬手道:「坐了回話。廷尉府會事如何?」嬴柱膝行到榻側案前肅然挺身跪坐,便將會事經過
簡潔說了一邊,末了歸總一句:「兩夫人之謀,兒臣未嘗與聞,惟聽廷尉府依法處置。」秦昭
王道:「你若廷尉,此案如何裁決?」嬴柱毫不猶豫接道:「坐實憑證,依律判之,首犯當腰斬
!」片刻默然,秦昭王道:「你若秦王,自覺能否特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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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頓時吭哧不敢接口。
  「今日上書,是否要再次大婚?」秦昭王又淡淡地追了一句。
  「––」嬴柱還是吭哧不敢接口。
  「嬴柱啊,」秦昭王拍著榻欄粗重地嘆息了一聲,「既為國君,當有公心。無公心者,無
以掌公器也。汝縱有所謀,亦當以法為本。秦之富強,根基在法。法固國固,法亂國潰。自古
至今,君亂法而國能安者,未嘗聞也!君非執法之臣,卻是護法之本。自來亂法,自君伊始。
君不亂法而世有良民,君若亂法則民潰千里。《書》云:王言如絲,其出如綸。誠所謂也!汝
今儲君,終為國君,何能以家室之心,圖謀國法網開一面?汝縱無能,只守著秦法巋然不動,
以待嬴氏後來之明君,尚不失守成之功矣!汝本平庸,卻時生亂法之心,無異於自毀根基。果
真如此,秦人嬴氏安能大出於天下?惜乎惜乎!秦人將亡於你我父子也!」一字一頓,鏗鏘沙
啞的嗓音在大廳嗡嗡迴響,滄海桑田在緩慢堅實地的蕩蕩瀰漫,驟然收剎之下,大廳中一片寂
然。
  「君上––太子––太醫!」匆忙錄寫的桓礫驀然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秦昭王已經坐了
起來,臉泛紅潮額頭大汗淋漓雪白鬚髮散亂張開,儼然一頭行將猛撲的雄獅!而一直低頭受訓
的嬴柱,卻涕淚縱橫面色蒼白地軟癱在了案前。
  老太醫一陣忙亂,綻開心勁的秦昭王已經疲憊地昏睡了過去,甦醒過來的嬴柱卻只呆坐著
發怔。良久,嬴柱扶案站起,對著王榻深深一躬便踽踽去了。
  蔡澤正在太子府書房等候,見嬴柱一副茫然的模樣不禁便笑:「安國君失魂也!要否尋個
方士來?」嬴柱卻極是不耐地搖搖手:「綱成君好聒噪!害我無地自容也!」蔡澤驚訝地瞪起
了那一對鼓鼓的燕山環眼:「如何如何?碰了釘子麼?」「釘子?是刀是劍!剜心剔骨!」嬴
柱紅著臉啪啪拍案,「面對父王那翻訓斥,我只恨不能鑽到地縫去!綱成君啊,嬴柱完了,完
了––」說著竟是伏案大哭。蔡澤大是難堪,過來搖著嬴柱肩膀急促道:「安國君說個明白!
若果真累你吃罪,老夫立即進宮自承攛掇教唆之罪,與你無涉!」嬴柱止了哭聲嘆息幾聲,便
將父王的訓示一句句背來,末了竟又是放聲痛哭。
  「安國君,蔡澤先賀你也!酒來!」蔡澤手舞足蹈公鴨嗓一陣嘎嘎大笑。
  「你!失心瘋?」嬴柱一驚,回身便要喊太醫。
  「且慢且慢!」蔡澤嘎嘎笑著坐在了對面連連拍案,「老夫只候在這裡,若今夜明朝沒有
佳音,蔡澤從此不再謀事!酒來也!」
  嬴柱看蔡澤如此篤定全然不似笑鬧,心下雖將信將疑,卻也當真喚來侍女擺置小宴,便心
不在焉地應酬著蔡澤飲了起來。未得三巡天色已黑,嬴柱正在思謀如何找個理由送走蔡澤自己
好思謀對策,便聽庭院突兀一聲高宣:「王命特使到!安國君接詔––」嬴柱陡然一個激靈,
翻身爬起帶倒酒案嘩啦大響只不管不顧跌跌撞撞出了書房,在廳廊下卻與悠悠老內侍撞個滿懷
兩人一齊倒地。
  「嗚呼哀哉!安國君生龍活虎也。」老內侍勉力笑著撿起了地上的木匣。
  「老寺公,慚愧慚愧––」嬴柱臉色漲得紅布一般。
  「安國君自個看了。」老內侍雙手捧過木匣殷殷低聲笑道,「若非你緊急上書,此詔今朝
便發了。老夫告辭。」一拱手便搖了出去。
  「大燈!快!」嬴柱一邊急促吩咐,一邊已經打開了木匣將竹簡展開,兩盞明亮的風燈下
便見兩行清晰大字:「
  王詔:夫人獲罪,不及株連。安國君嬴柱可持此詔前往廷尉府獄,探視其妻華陽夫人,以
安家政。
  嬴柱大步回到書房,將竹簡往蔡澤手中一塞,人只站在旁邊呼呼直喘:「老寺公說,我若
不上書,此詔今朝便發了。」蔡澤打開竹簡掃得一眼便是一聲長吁:「嗚呼哀哉!老夫險些弄
巧成拙也!」站起身一拱手便要告辭。「且慢且慢!」嬴柱卻連忙拉住了蔡澤衣襟,「綱成君
莫如此說,只要得此詔書,吃一頓訓斥也是值當。你只說,我果然無事了?」「安國君真是!
」蔡澤便有些苦笑不得,「倘若有事,老王能如此痛切一番?今日之訓,大有深意也!」嬴柱
大惑不解:「有何深意?我卻只聽得膽顫心驚!」蔡澤正色道:「安國君膽顫心驚者,老王辭色
也。老夫揣度秦王本意,似在為王族立規,非但要見諸國史,且不日便會昭著朝野。左右事完
,老夫去也。」搖著鴨步便忙不迭匆匆走了。
  嬴柱放下心來,好容易安穩睡得一夜,次日清晨便乘輜車到了廷尉府。老廷尉一見詔書,
便喚來典獄丞帶著嬴柱去了城西北的官獄。秦國法度:郡縣皆有官獄,只關押那些未曾結案定
罪的犯人與輕罪處罰勞役的刑徒;一經審理定罪,便一律送往雲陽國獄關押。依當世陰陽五行
之說:法從水性陰平,從金性肅殺,北方屬水西方屬金。故官獄多建於城西北民居寥落處,咸
陽亦不例外,只是比郡縣官獄大出許多而已。在官獄的高大石牆外停了輜車,嬴柱便跟著典獄
丞徒步進了幽暗的石門,曲曲折折來到一座孤零零的石條大屋前。典獄丞喚來獄吏打開碩大的
銅鎖,虛手一請,自己便守在了門口。嬴柱進屋,眼前突兀一黑,一股濕淋淋的霉味迎面撲來
,不禁便是一陣響亮的咳嗽噴嚏。
  「夫君––」角落木榻的一個身影撲過來抱住嬴柱便是放聲大哭。
  「夫人受苦了––」嬴柱手足無措地撫慰著華陽夫人,湊在女人已經變得粘答答的耳根氣
聲道,「莫哭莫哭,說話要緊。你如何招認?老姐姐說甚了?」
  「我甚也沒說。阿姐一口攬了過去,說一切都是她的謀劃––」
  「要犯分審,你如何曉得?」
  「阿姐囚在隔室。前日她五更敲牆,從磚縫裡塞過來一方薄竹片。」華陽夫人伏在嬴柱懷
中,悄悄從顯然不再豐腴的胸前摸出了一片指甲般薄厚巴掌般大小的竹片,哽咽著湊近到嬴柱
眼前。幽暗的微光下,一行針刺的血字紅得蹦蹦跳動––萬事推我萬莫亂說!
  嬴柱一聲哽咽,大手一握便從女人手心將竹片抹在了自己掌中,猛然便捶胸頓足大聲哭了
起來:「嗚呼夫人!家無主母,嬴柱無妻,天磨我也!夫人清白,國法無私,但忍得幾日,我
妻定能洗冤歸家!嗷嚎嚎––痛殺人也!」
  「嬴柱!」突然便聞隔牆女聲的狂亂吼叫,「你妻清白!我便有罪麼!枉為姐妹骨肉,你
夫婦好狠心也!老娘今日偏要翻供,任事都是你妻所做!教你清白!教你清白!」
  「羋氏大膽!」獄吏高聲呵斥著走到門前,「不怕罪加一等麼!」
  「法不阿貴,老娘怕你太子不成!」女人只是跳腳嘶吼,渾不理睬獄吏呵斥。
  「大膽羋氏!」嬴柱沉著臉大踏步出來,逕直走到隔間囚室門前怒聲斥責,「國法當前,
容得你胡扯亂攀!姑且念你與夫人同族姐妹,今日不做計較。你只明說何事未了,嬴柱卻是以
德報怨!」
  女人一陣咯咯長笑:「我只想你了!想你來這裡陪我!」
  「癡瘋子!」嬴柱怒喝一聲,轉身對典獄丞高聲大氣道,「待她醒時說給她聽:她的家人
家事本君料理,教她安心伏法便是。」說罷便大踏步走了。
  回到府邸,嬴柱渾身散架倒在臥榻便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了。日暮時主書來報說,已經密
查清楚:目下王宮謁者羋椋是華月夫人的族叔,當年跟隨宣太后入秦,一直在魏冉屬下做主書
吏;魏冉被貶黜之時,此人得秦昭王信任,留宮補了謁者王稽的職爵;此次便是向駟車庶長傳
送密詔的羋椋向華月夫人透漏的消息。嬴柱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便是如此,又能如何?」
主書驚訝道:「安國君自當會事廷尉府,指實華月夫人與羋椋勾連犯法,方能救得華陽夫人也
!」嬴柱喘息著坐了起來:「王族以護法為天職。你知會家老並府中人等,從此任何人不得過
問此事。羋椋之事萬莫外洩,只聽廷尉府查處裁決便是。」說罷對一臉茫然的主書疲憊地揮揮
手便閉上了眼睛。
  莫名其妙地,嬴柱病了。半個月閉門不出茶飯不思,只有氣無力的躺臥病榻,似乎連說話
的力氣也沒有了。老太醫幾番望聞問切,除了嬴柱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陰虛陽亢脾胃不和心悸虛
汗等幾樣老病,無論如何也揣摩不出這種有(症)狀無(病)因的「病」究為何物,只有先開
了幾劑養心安神溫補藥,而後立即報請太醫令定奪。儲君得無名怪疾,太醫令何敢怠慢,當即
上書老秦王,主張請齊東方士施治。誰料秦昭王卻只冷冷一笑,咕噥了一句誰也不敢當做口詔
傳給太子的話:「人無生心,何如早死?秦豈無後乎!」撂過太醫令上書竟是不置可否。
  轉瞬河消冰開,啟耕大典在即。自秦昭王風癱在榻,近年來的啟耕大典都是太子嬴柱代王
典禮,而今太子臥病,啟耕大典卻該何人主持?便在國人紛紛揣測之時,王宮頒下了一則令朝
野振奮而又忐忑不安的詔書:秦王將親自駕臨啟耕大典,大典之後舉行新春朝會,再於太廟勒
石!且不說啟耕大典由高壽久病的老秦王親自主持已經令朝野國人振奮不已,更有多年中斷的
新春朝會與聞所未聞而又無從揣測的太廟勒石兩件大事,老秦人的激奮之心便頓時提到了嗓子
眼––秦國要出大事了!
  消息傳到太子府,嬴柱坐不住了。老父王以風癱之軀勃勃大舉三禮,他這個已過天命之年
的老太子能安臥病榻?果真如此,不說老父王有無心勁再度罷黜太子,只那遍及朝野的側目而
視與非議唾沫也足以使人無疾而終,其時自己何顏面對國人面對天下!素來遇事左顧右盼的嬴
柱這次不與任何人商議,夜半披衣而起振筆上書,力請代父王主持三禮,否則自請廢黜。書簡
連夜呈送王宮,嬴柱便守著燎爐擁著皮裘坐等回音。眼看春寒料峭中天色大亮紅日高掛,一輛
輜車才嘎吱嘎吱到了府門。老內侍帶來的口詔只有兩句話:「本王振事,與汝無涉。汝病能否
參禮,自己斟酌。」
  第一次,一股冰冷的寒氣瀰漫了嬴柱全身。
  那領無價貂裘滑落到燎爐然起熊熊明火,他依然木呆呆地站著。
  二月初十,咸陽國人傾城出動湧過橫跨滾滾清波的白石大橋,在渭水南岸的祭天台四周觀
看了盛大的啟耕大典。嬴柱四更即起,沐浴冠帶,雞鳴時分便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水白石橋,
於朦朧河霧中第一個守候在了進入大典祭台的道口。紅日初升,當鬚髮霜雪的老父王被內侍們
抬下青銅王車時,嬴柱無地自容了,一聲哽咽熱淚縱橫地撲拜在了車前。老父王拍了一下座榻
橫欄,隨行在側的桓礫便前出兩步高聲道:「秦王口詔:太子代行大典,本王監禮可矣!」嬴
柱陡然振作,對著老父王深深一躬便駕輕就熟地開始了諸般禮儀。祭天地祈年、宣讀祭文、扶
犁啟耕、犒賞耕牛、巡視百戶耕耘、授爵先年勤作善耕的有功農戶。馬不停蹄地奔波到春日西
斜夕陽晚照,才結束了這最是勞人的大典。當張著巨大青銅傘蓋的王車轔轔歸城,秦昭王坐正
身軀向道邊國人肅然三拱行拜託萬民大禮時,歡騰之聲驟然瀰漫四野時,嬴柱禁不住又一次熱
淚盈眶了。
  次日清晨,接著新春朝會。朝會者,聚國中大臣共同議決國事也。依著傳統,這種朝會一
年多則兩三次,至少一次。這一次便是啟耕大典之後的新春朝會。自秦昭王風癱以來,秦國已
經有七八年沒有朝會了。這次遠召郡縣大員近聚咸陽百官而行新春朝會,實在是振奮朝野的非
常之舉。清晨卯時之前,所有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官員都冠帶整齊地候在了正殿外的兩座偏殿大
廳。相熟交好者便低聲詢問議論幾句,問得最多的話是:「足下以為今日朝會當首決何事?」
答得最多也最明確的話是:「伐交逼趙,迎還公子。」嗡嗡低語中卯時三聲鐘鳴,正殿大門隆
隆打開。官員們便依著爵次絡繹出廳,踩著厚厚的紅地氈踏上了三十六級藍田玉砌成的寬大台
階,魚貫進入了久違的大殿。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被抬上大殿的秦昭王卻是一句話不說,進入王座只一擺手,長史桓礫
便開始宣讀近日尚未發出的幾卷詔書,唯一稍能引起朝臣關注者,便是前將軍蒙武被升爵一級
,調任離石要塞做守關副將。宣讀詔書便是將已決之事通告朝臣,而並非徵詢商討,朝臣們聽
了便是聽了,誰也無須說話,只一心等待那個真正要「會議」的軸心話題。誰知接著卻是綱成
君蔡澤向朝臣知會李冰平息蜀地水患的功績,桓礫再度宣讀了一卷詔書:蜀郡守李冰爵封右庶
長,兼領巴郡,授「五千」兵符,得調駐蜀秦軍隨時討伐苗蠻之亂。此事原是朝臣皆知,自然
也不會有任何異議,人們依然在等待那個「會議」話題。
  誰知等來的卻是老秦王淡淡的四個字:「移朝太廟。」
  太廟勒石雖是已經預先通告的大禮之一,然則誰也沒有真正將這件事放在新春朝會之上。
蓋勒石者,無一不是念功念德以傳久遠。而太廟勒石,自然便是念茲念祖追昔撫今。老秦王高
壽久病,憶舊念祖也是老人常情,太廟勒石也是垂暮之年的題中應有之意,作為開春大禮也不
會有誰非議鋪排過甚。然則,朝會無「會」,便行此等「虛舉」,眼看便是將太廟勒石看作了
最重大的國事,朝臣們心下便有些不以為然。戰國之風奔放少迂腐,臣下耿耿言事蔚然成習,
當下便有一班資深老臣先行站起詰難:「秦王多年未曾朝會,念王老病之身,臣等無意責之。
今日既有朝會,便當會議迫在眉睫之國事,何能因勒石太廟而疏於國家大朝?」領頭說話者便
是那個「冷面惟一堂」老廷尉。
  秦昭王卻只有一句話:「今日朝會便在太廟。勒石之後卿等再行會議。」
  如此一說,便只是個先後次序之事,朝臣們再無人異議,魚貫出宮各登軺車便浩浩蕩蕩地
到了太廟。太廟在王城之內王宮北面的一座小山之下,松柏蒼鬱殿閣層疊恍如一座城堡,第三
進的中央大殿供奉著秦人嬴氏王族的歷代國君的木像,香煙繚繞肅穆靜謐。秦昭王車駕當先而
行,到得巍巍石坊前便停了車馬,被六名內侍用一張形同王座的特製坐榻抬著進了太廟。隨後
官員們得到的命令是:「本王已代群臣祭拜,彼等無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朝臣們不禁便
是一陣驚愕!
  太廟者,邦國社稷也。如此重地任是國君親臨,也須前殿祭拜方能進入中央正殿庭院,等
閒臣子不奉王詔則根本不得進入太廟。如今既來,如何能「無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雖是驚
愕疑惑,然終究只是一件關乎禮儀的事。在「禮崩樂壞」的戰國之世,在蔑視王道禮治的秦國
朝臣心目中,如秦昭王這般越老越見強悍的國君能下如此詔令,必然有著比禮儀更重要的因由
,走便是了,說甚!
  一條石板道將大殿庭院分做了東西兩片柏林。朝臣們從石板道絡繹進入庭院,便見東首柏
林空地中一柱紅綾覆蓋的兩丈大碑巍然聳立,碑前三牲列案香煙繚繞,秦昭王的坐榻已經落定
在大殿與柏林之間。兼職司禮大臣的老太廟令將朝臣們分派成兩方站立:王族臣子一方,非王
族臣子一方。歷來按文武成方按爵次列隊的傳統規矩今日竟被破了,臣子們便又是一陣驚訝迷
惑。
  「太廟勒石大禮行!樂起––」老太廟令一聲號令,大殿高台下的兩方樂隊驟然轟鳴,宏
大昂揚的樂聲頓時瀰漫了柏林瀰漫了太廟。蔡澤聽得明白,這樂聲不是各國王室在大典通行的
《韶樂》,而是秦風中的《黃鳥》,心中不禁便是一動,左右一瞅朝臣們也是眉頭大皺,便知
今日勒石必非尋常!《黃鳥》是春秋時期風靡秦國朝野的一首歌謠,是老秦人追思為秦穆公殉
葬的子車氏三良臣而傳唱的輓歌。至於戰國,《黃鳥》依然是秦國朝野最熟悉的悼亡歌。然終
因此歌隱隱包含了對秦穆公殺賢而導致衰敗的譴責,從來不會在禮儀場合被當做開禮之樂。更
有甚者,今日勒石在太廟,太廟大殿的正中位置便供奉著赫赫穆公,開樂便是《黃鳥》,老秦
王要做甚?
  「老臣有話!」樂聲未到一半,王族隊首的老駟車庶長嬴賁大踏步到了秦昭王坐榻前,「
今日太廟大禮,如此樂聲暗含譏諷傷及先祖,是為司禮失察。臣請重奏大樂開禮,後治太廟令
之罪!」話方落點,王族大臣們便是一聲呼應:「臣等贊同老駟車之見!」蔡澤注意到,只有
默然肅立的太子嬴柱沒有開口。
  「我王有詔。」未等迷惑觀望的非王族臣子們出聲,秦昭王身邊的長史桓礫便嘩啦展開了
一卷竹簡,一字一頓地高聲唸誦,「王道禮樂之論,多文過飾非之頌。不開責己求實之風,何
能固我根基?昔年孝公之《求賢令》,歷數先祖失政之過,方能脫秦人之愚昧,開千古大變之
先河。祖先之過不能及,今人之失不能議,君何以正?國何以強?卿等毋做迂腐之論,當襄助
本王立萬世規矩也!」
  「我王明察,臣等贊同!」蔡澤目光一掃,非王族大臣們便異口同聲地一片呼喝。王族大
臣們一陣寂然,終是默默認了。
  「大樂重行––」太廟令悠然一喝,憂傷悲愴的《黃鳥》重新盪開。大臣們已經從顯然是
事先準備好的詔書中嗅到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息––老秦王精心謀劃有備而來,責穆公而揚孝
公,這太廟勒石便必然大有文章,一切都只能等到勒石揭開之後再說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太廟柏林中便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肅穆。
  「太子代王揭碑––」
  冠帶整齊的嬴柱肅然上前,雙手搭住紅綾兩角輕輕一抖,那幅殷紅的絲綾便滑落到了碑座
的大石龜上––凜凜青石歷歷白字便赫然眼前!隨著太廟令一聲「太子誦讀碑文」的司禮令,
嬴柱對著大碑肅然一躬,便高聲誦讀起來。朝臣們的目光隨著嬴柱的誦讀聲盯著碑文移動,那
一個個深嵌石碑的白色大字竟似一顆顆鐵釘砸得人心頭噗噗做響!
  秦王嬴稷勒石昭著法為國本君為國首本首之道變異相存
  國之富強根基惟法法固國固法亂國潰自來亂法自君伊始
  君亂法度國必亡焉法亂國安未嘗聞也誠為此故告我子孫
  嬴氏王族惟大護法法度巋然萬世可期壞我秦法非我族類
  亂法之君非我子孫凡我王族恆念此石一年一誦惕厲自省
  亂法之君人人得誅生不赦罪死不入廟安亡必戒毋行可悔
  戒之戒之言不可追立此鐵則世代不移
  嬴柱高聲誦讀著,滿面通紅,汗水涔涔。蒼蒼柏林一片肅然,朝臣們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
聞。無論是因何而發,無論是因誰而起,痛切深徹的碑文都像長鞭抽打著每個人的魂靈!直到
嬴柱唸罷最後一個字,朝臣們還是肅然默然地佇立著,連大典禮儀慣常呼喊的秦王萬歲也忘記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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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6: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三月初,渭水草灘搭起了一個巨大的刑場,咸陽國人大為驚奇。
  秦法雖嚴,然真正的大刑殺只有商鞅變法之初與秦惠王即位初期根除世族復辟勢力的有數
幾次。從秦惠王中期到秦昭王晚期,秦之刑殺形式便逐漸回復到了古老的傳統––每年一次,
秋季決刑。百年下來,渭水草灘的大刑場已經變成了國人記憶中的一片落葉,除了春日踏青時
憑弔講古,很少有人提及祖上所經歷過的肅殺歲月了。如今正在熱氣騰騰的春耕踏青之時,渭
水草灘陡起刑場,國人不禁便是一個激靈!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當年大刑殺的兩個徵候
:渭水草灘,開春時節。可是,也沒聽說有甚株連大罪案生出,殺何等罪犯用得著如此鋪排?
口舌流淌的議論最後沉澱為一個傳聞:老秦王行將就木之前要清算舊賬,大殺有可能危及王室
的不軌人犯,為身後太子清道!便在傳聞由咸陽的巷閭市井瀰漫村社山野時,兩丈見方的內史
書令張掛到了咸陽四門城牆,赫然告知國人:春刑將決王族高爵人犯,許國人觀之,以彰法度
。此令一出,國中嘩然。人們自覺官府書令驗證了口舌傳聞,果真如此,秦國還能安寧麼?
  施刑那日,農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關閉,整個咸陽傾城而出湧向了刑場。加上聞訊趕來的
鄰近各縣庶民,幾里寬的渭水草灘直是人山人海。然而結果卻大大出乎人們所料,斬決的只有
一個王族公子遺孀––華月夫人。儘管這個女人也算王族也算高爵,但在老秦人心目中,她卻
只是個僅僅進入宮廷的楚國女閒人,縱然犯罪,殺了也便殺了,如此大鋪排實在是白耽擱一天
好日頭也。但是,當老廷尉在行刑之後奉詔誦讀了老秦王的太廟勒石文後,萬千人眾漸漸地鴉
雀無聲了,只有掠過原野的河風抖得大旗小旗啪啪作響。陡然之間,幽谷般的沉默被漫山遍野
的聲浪淹沒,「秦王萬歲!」「秦法萬歲!」「護我秦法!萬世不移!」的種種呼聲便春雷一
般轟鳴起來。
  暮色時分,當漫無邊際的人海在夕陽之下流向咸陽四門時,一首古老的歌謠在人海中轟轟
嗡嗡地瀰漫開來:「南山漢桑,北山胡楊。我有君子,邦國之光。願此君子,萬壽無疆。」綿
長的歌聲浪濤般此起彼伏,老秦人如飲醇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一日的踏青觀刑便釀成了日
後永遠不能磨滅的美好記憶。
  春刑次日,華陽夫人便被無罪開釋了。
  嬴柱本當駕車接人,想想卻還是派家老去了。晚來小宴為夫人壓驚,嬴柱卻驀然覺得再熟
悉不過的妻子變得陌生了。華陽夫人談笑風生目光流盼,頻頻與夫君把爵對飲,說了許多聞所
未聞的趣事樂事,與素來嬌癡羞怯只蝸居在甘棠園小心侍奉的那個可人女子竟是判若兩人!嬴
柱說沒有親接夫人心下過意不去。華陽夫人便咯咯笑著連說沒事沒事何足掛齒。嬴柱說阿姐就
刑深為惋惜。華月夫人卻笑說生死在天,阿姐將世事看得明白,死得不懵懂便值了。嬴柱說太
廟勒石震動朝野,日後我等得謹慎小心才是。華陽夫人點頭笑應,只要不犯法小心個甚來,該
當如何還是如何,放不開手腳,沒事反倒被人看作有事一般,曉得無?見夫人不像瘋癲之態,
嬴柱心下稍安,卻總是覺得沒了那種熟悉的誘人風韻便打不起精神撫慰夫人。華陽夫人卻是渾
然無事,將笑吟吟紅撲撲的臉膛埋進了嬴柱胸前,一展細柔的腰肢便將他背進了寢室。
  甘棠香瀰漫的春夜裡,嬴柱又一次感到了這個熟悉女人的陌生新鮮。她火辣辣地侍奉他折
騰他,精力用之不竭,花式層出不窮,全然不是那個軟綿綿嬌生生靜待他用罷方士藥酒之後撲
在她身上大逞雄風的細腰楚女了。酒意朦朧的嬴柱驀地一個閃念––女人在一身兩用奮力重演
著夫君最為癡心的三人嬉戲!陡然之間嬴柱熱淚盈眶,緊緊抱住了熱汗淋淋的赤裸身子,一口
便咬住了面前雪白的胸脯!女人渾身顫抖一陣咯咯長笑一陣絲絲哽咽,猛然喊出一聲阿姐,便
是放聲大哭––
  春寒料峭的雞鳴時分,嬴柱沒有呼喚侍女,自己下榻悄悄地給沉睡的妻子仔細裹好了絲綿
大被,輕輕掩上了寢室房門,草草梳洗便到了中院正廳。太廟勒石對他的震撼太大了。第一次
直面因自己不肖而引起的前所未有的重大國事碑,嬴柱實在是寢食難安。一柱將永世流傳的太
廟刻石,非但是王族子孫的恥辱,更是自己這個儲君的恥辱!除非自己奮發惕厲登上君位後以
煌煌政績證實自己並非不肖,這種刻於青史立於朝野萬眾的口碑恥辱便永遠無法洗刷。而要洗
刷恥辱,第一步便是不能在太子位隨波逐流再生事端。面對老而彌辣的鐵面父王,再也不能讓
「庸常無斷」這四個字釘在自己身上了。自太廟勒石回來,嬴柱便開始了聞雞即起三更入睡的
勤奮生涯,一個月下來雖說清瘦了許多,卻也自覺精神矍鑠另有一種未曾經受過的新鮮。首先
看在嬴柱眼中者,便是府中風氣為之大變。素來慵懶鬆懈卯時還不開中門的太子府,忽然變成
了天色濛濛的寅時三刻便燈火大亮,中門隆隆大開,僕役侍女灑掃庭除一片忙碌,連大門前歸
屬官府淨街人灑掃的長街與車馬場也打掃收拾得整齊利落一派光鮮精神。每日清晨必得巡街的
咸陽內史大是讚賞,立即書令知會城內所有官署大加褒揚,各官署立即聞風向善,爭相振作門
庭,一時傳為佳話。
  「稟報安國君:一應公文齊備。」
  看著主書備妥的卷宗筆墨,煮茶侍女捧來的滾熱釅茶,嬴柱也不說話,坐進案前便開始了
忙碌。太子府公文雖然不多,除了王宮長史發來的必須辦理的詔書,便多是些太子傅太史令太
廟令駟車庶長府等一班相關官署的知會書簡。多少年來,除了老父王詔書,嬴柱歷來不看那些
僅僅是讓他知道一番的知會公文。太廟勒石之後,嬴柱非但是每有書簡必看,且每看必有批書
。不管送來的書簡是否需要他的批書,也不管這種批書是否有用,嬴柱都一絲不苟地認真批書
,心下只將這批書公文當做他未來為君的磨練。不想一段時日之後,每日清晨坐在書案前便油
然生出一種肅穆,心下便大為感慨,竟是愈發地認真起來,
  「稟報安國君:綱成君請見。」
  「快請。」嬴柱抬頭擱筆起身,利落地迎到了門廳廊下。
  「君別三日,刮目相看矣!」搖到庭院的蔡澤老遠便拱著手嘎嘎笑了。
  「朽木不堪雕,綱成君何須謬獎也。」
  「老夫沒那般樂趣。」蔡澤搖頭感慨,「人有生心,夫復何言?老秦王神明也!」
  「綱成君,父王又批說我麼?」嬴柱心頭猛然一緊。
  「杯弓蛇影安國君也!」蔡澤嘎嘎一笑,「有大事,進去說。」
  入廳坐定,不待嬴柱發問蔡澤便唸誦了一句:「奉秦王密詔,安國君綱成君當即趕赴離石
,禮迎呂不韋還都。」驚愕之下嬴柱不禁冒出一句:「沒有異人麼?」蔡澤故做神秘地搖搖頭
:「但奉王命,只此一句。」嬴柱不禁又是一問:「呂不韋能駐離石,為何回不得咸陽?你我親
迎,禮數何其大也!」蔡澤肅然道:「老秦王口詔:呂不韋生死之功,兩君代本王相機禮迎,
不得怠慢。」末了一笑,「你我禮數還大麼?」嬴柱略一思忖便道:「你只說何時北上!」蔡
澤笑道:「安國君若無不便,今日正午如何?」嬴柱啪地一拍案:「國事當先,有何不便?一個
時辰後便走!」「好!」蔡澤嘎嘎大笑,「老夫車馬北阪等候。」起身一拱便去了。
  三月十五,正是離石要塞開營的日子。
  開營者,大軍解除冬日堅壁而恢復防區巡查之謂也。這是秦國西北四郡(隴西、北地、上
郡、九原)駐軍的統一法度,其軍中意義如同京師民治開春之時的啟耕大典。每年從第一場大
雪開始,冰天雪地的西北四郡駐軍便進入了冬營之期。城堡要塞深溝高壘,村社庶民堅壁清野
,除非緊急軍情與密詔軍務,大軍不會開出營壘。來春三月,隴西山地與河西高原雖然依舊是
極目無邊的黃色天地,但晝夜鼓蕩的浩浩春風已經使殘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楊林脫
也盡了枯黃的葉子從樹幹滲透出晶亮朦朧的綠來。再有半月一月,陰山草原與大漠深處的匈奴
胡騎便可以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這種天候之差,使毗鄰北疆的秦趙燕三國有了一個共同
的軍制:三月中開營,厲兵秣馬以備胡騎南下。
  戰國之世,秦國關隘要塞有四處最為要害,老秦人稱為「駐軍四塞」。其一函谷關,其二
武關,其三離石,其四九原。而四塞之中真正駐紮精銳主力者,惟有函谷關與離石要塞。所謂
精銳主力,一是兵種齊全騎步俱有,二是大型兵器配備整齊,三是久戰沙場之師。此中根本因
由,便在於防守之敵不同與地形不同。函谷關面對中原魏韓兩大戰國以及隨時可能結成合縱的
六國盟軍,自然是重中之重。武關主要防楚且地處山隘,便只駐紮兩萬步卒。九原防守匈奴,
便只駐紮三萬輕裝騎兵與五千攻弩兵。離石要塞正當河西高原中段,隔著峽谷大河與東北的晉
陽遙遙相望,面對戰國後期最強大的趙國,駐軍便與函谷關等同:最精銳的三萬鐵騎、兩萬重
甲步兵、五千軍營工匠(工兵),各種大型兵器一應俱全。就實而論,函谷關是秦國東大門,
離石要塞便是秦國事實上的北大門。兩處主將也歷來都是秦軍名將。目下的函谷關守將是老將
桓齕,離石守將是老將王陵。蒙武以前軍主將之職被調任離石要塞副將,爵位相同卻被看作陞
遷,原因便在於大軍戰將悉聽統帥調遣,而重兵要塞之主將則要獨當一面,是顯然的方面統帥。
  蒙武馬隊重新趕回離石要塞之日,正逢開營大操演,軍營中殺聲震天戰馬嘶鳴一片熱氣騰
騰。蒙武立即進入中軍幕府參見主將王陵,交接罷諸般軍務,又低聲對王陵說得一陣。左臂還
挎著夾板的老將軍只一揮手:「該去!東南步軍營,不用我說你也認得出來。」
  蒙武一拱手出了幕府,便匆匆來尋呂不韋大帳。
  離開咸陽時,年輕的蒙武被破例宣召入宮。坐榻擁枕的秦昭王聽他仔細講述了接應公子異
人的經過與百人馬隊一路死戰的慘烈情形,不禁悚然動容。蒙武清楚地看到,老秦王雪白的頭
顱微微顫抖,喘息聲粗重得如同風嘯,一雙白眉聳動的老眼晶亮地閃爍著淚光。良久默然,老
秦王枯瘦如柴的大手拍著榻欄一字一頓道:「其一,異人暫居呂莊,不許回太子府歸宗;其二
,蒙武隨帶太醫北上救治,一俟呂不韋傷癒,立即護送還都;其三,諸般事體皆以你名,不言
王命。餘事本王另做處置。」蒙武一時多有不明,卻終是鼓著勇氣只說了自己最上心的一件事
:「公子與末將同年,南歸後暫住末將處心神頗安。呂公未歸,居於呂莊多有不便。末將之見
,公子當回太子府先舉認祖歸宗之禮,侍奉父母膝下,以慰其顛沛之心。我王明察。」「蒙武
差矣!」老秦王冷冷一笑,「情法同理,王子士子豈有二致?呂不韋破家捨生,老秦人豈能薄
情?臣不負國,王不負臣,此大道也!今呂氏傷病未癒,異人先行歸宗,寧傷天下烈士之心乎
!」
  蒙武大汗淋漓地走了,直到宮外心頭還怦怦直跳。
  雖然沒有直然責難,老秦王的告誡卻顯然暗含著對自己處置方式的不滿。不管有多少理由
,棄重傷重病的呂不韋於苦寒之地而將嬴異人先行護送回來,實在是有些草率了。若非老秦王
處置老到,再依著自己的想法讓嬴異人先行回歸太子府認祖歸宗,當真便是陷秦國王室於不義
了。蒙武清楚地知道,自秦孝公開創了向東方各國求賢變法的先例,秦國便在王室垂範之下生
成了一種瀰漫朝野的尊奉山東名士的習俗規矩。久而久之,天下便有了秦國敬士的口碑。便是
那些最蔑視秦國的儒家人物,也不得不說一句:「秦雖蠻夷,敬賢尚可也!」呂不韋乃天下大
商名士,在山東六國廣有結交,若僅僅是為了棄商謀官,只怕在齊趙楚魏幾個大國都可輕而易
舉地做個上大夫之類的顯榮高爵。然則,呂不韋終是為了一個秦國公子破家捨財結交死士這次
又幾乎身首異處,說到底,還不是看重秦國的清明強盛?對於秦國,還有何等物事比士子捨命
親秦更為寶貴呢?秦國要得便是天下歸心,尤其是士子歸心,你蒙武為何就沒有想到這一層!
將嬴異人秘密護送回咸陽,又秘密安置在自家府邸,不使異人與先期離趙歸秦的呂氏商社人等
通聯消息,目下看來更是傷及呂氏家人的不妥之舉。蒙武啊蒙武,你是上將軍蒙驁之子,自己
也憑著戰功做了前軍主將,目下被委以離石副將之職,實際上便是要你接替老將王陵了。老秦
王將獨當一面的抗趙大任交付於你,你卻在大事上如此懵懂,身為大將只知就事論事,何其慚
愧也!
  回到府邸,蒙武對正在擺弄秦箏哼唱秦風的嬴異人三言兩語說了進宮經過,也不管這位昔
日同窗如何嘟噥,便親自駕車連夜將異人送到了渭水南岸的呂莊。先行離趙歸來的一班執事、
僕役及異人在趙國的老內侍老侍女,回到咸陽對呂不韋消息一無所知,終日惶惶不安,乍見異
人便悽惶得放聲哭成了一片。西門老總事則是捶胸頓足,堅執要隨蒙武北上照拂主東。嬴異人
頗是不耐地呵斥了道:「哭甚吵甚!誰個不煩?呂公又沒死,聒噪!」便皺著眉頭不再說話。
  這次蒙武卻是大有耐心,見勸阻不住便欣然答應帶西門老總事北上。老總事頓時破涕為笑
,帶著蒙武去見夫人。令蒙武驚訝地是,這位天人般的新夫人聽說呂不韋傷病留在河西,竟只
閃動著明亮的眸子緊咬著紅潤的嘴唇盯住他甚話不說,良久默然,終是低聲一句:「多謝將軍
消息。」便徑直出廳去了。便在那瞬息之間,機警的蒙武從那對閃亮的眸子中看到了警覺看到
了疑惑,心頭不禁猛然一顫!
  蒙武給呂莊執事們留下了一千金,不管西門老總事如何推脫,都沒能拒絕真誠和善而又執
拗得寸步不讓的年輕將軍。回府途中,蒙武又順道拜訪了內史官署,請這位執掌咸陽軍政的王
族大臣向呂莊派出百人輕騎隊晝夜巡視。蒙武一出示老秦王的特使密詔,老內史甚也沒說便派
馬隊出城了。
  蒙武馬隊兼程北上,堪堪將近在高奴,卻見馬隊之前有一輛黑蓬輜車轔轔疾駛。在馬隊越
過輜車的剎那之間,西門老總事驚訝地噫了一聲。並騎飛馳的蒙武心中突然一亮,立即低聲吩
咐一名軍吏帶三騎士換上便裝跟隨輜車。馬隊抵達陽周要塞時,一便裝騎士飛馬趕來稟報:黑
蓬輜車在高奴遭遇守軍盤查,得知車中女子自稱趙女,無秦人照身帖,經軍吏擔保已經過關;
輜車晝夜馳驅不吃不喝,軍吏擔心車中女子出事,便派特急快馬請令定奪。西門老總事恍然大
悟:「夫人也!定然無差!」蒙武立即下令馬隊紮營等候,與老總事親帶十騎返程接應。次日
清晨,終於在洛水東岸的土長城下看到了煙塵鼓蕩的輜車與遠遠尾隨的騎士。蒙武飛馬迎上凌
空躍起,硬生生在黃塵飛揚的原野勒住了沒有馭手任性狂奔的兩匹烈馬。當老總事顫巍巍拉開
車窗簾布時,卻是一聲嘶啞的哽咽便滑倒在了車旁!情急之下,蒙武一把撕開車簾,卻驚訝得
不知所措––車中一片血紅,飛濺車廂的鮮血與散亂糾纏的紅裙裹著一張蒼白如雪的面孔,分
明死人一般!
  「誰懂醫道?快!」
  便裝軍吏飛步趕來,猛然一聲驚呼:「身孕血崩!快請太醫!」
  蒙武大驚,回頭一聲斷喝:「人安軍榻!原地守候!我接太醫!」翻身躍上那匹雄駿的戰
馬風馳電掣而去––
  蒙武至今還在後怕的是,假若沒有那名隨行太醫,這位顛簸馳驅三晝夜而流身血崩的新夫
人當真是死活難料。假若這位夫人死了,他有何顏面再見這位有功於秦的商旅義士?如今果然
要見呂不韋了,蒙武心頭直是難以自抑的翻翻滾滾。
  呂不韋的大帳在小城堡的東南角。
  走過連綿成片的軍帳區,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桿隨風鼓蕩的與主將旗幟同樣高低大小但卻
沒有姓字的黑底白邊大纛旗,旗下一圈高大厚實的馬糞牆,牆外一圈人各三兵(長矛、長劍、
弓弩)的重甲武士。踏著殘雪走進馬糞牆,一座渾圓大帳孤獨矗立,一層顯然是連綴起來的巨
大棉被披掛在牛皮帳篷外,帳口釘著一張厚實得連盤旋呼嘯的寒風也奈何不得的翻毛皮包木門
,看去活似一座鼓鼓囊囊的灰土堆。直到帳口,蒙武也聽不見帳中任何動靜。若不是帳頂那口
冒著裊裊輕煙的竹管煙囪,誰也不會相信這毫無聲息的「土堆」中會有人。蒙武看得出,在冰
天雪地的高原軍營之中,這座大帳的保暖之工是絕無僅有的。主將王陵的幕府雖則寬敞,但那
冷硬粗糙的青磚地,厚實卻又漏風的石條牆,以及鐵甲鏘鏘的進出將士,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到
如此的嚴絲合縫,也無論如何使人想不到「溫適舒坦」四個字。
  「王陵,終是父輩老將也!」蒙武不禁大為感慨。
  那天日暮,匆忙將呂不韋用軍榻抬進了離石城堡,只簡略地對王陵留下了急赴邯鄲請毛公
的叮囑,蒙武便率部護送嬴異人星夜南下了。在蒙武心中,自己奉詔北來的使命只有一個,那
便是接應護送公子回秦,公子但有意外,自己便是死罪!在呂不韋突然失心變顏而嬴異人又驚
得六神無主時,蒙武全然沒有想到如何周全處置。說到底,根由便在於缺少歷練沒有洞察之能
。王陵對此事原本一無所知,卻偏偏能在他離開之後克盡全力,非但派出精幹斥候兼程入趙請
來了毛公,且親自率領三千步卒刨雪搜山尋覓千年靈芝,以致滾溝跌成了骨折!若非老將軍極
盡所能地滿足毛公之請,豈能挽回呂不韋垂危的性命?若是奉命之下,蒙武自認也能做得周全
利落。然則,王陵恰恰是在既未奉命又不知情之時,以無可挑剔的諸般作為顧全了秦國敬士的
大規矩,此中隱含的僅僅是精明幹練麼?非也非也。在秦國的年輕將軍中,蒙武以「承乃父縝
密沉穩,而精明幹練過之」著稱,若非如此,老太子嬴柱豈能選他來做這件撲朔迷離無定數的
大事?然則兩廂比較,你便不得不服膺王陵老將軍的過人之處。細想起來,在昔日武安君白起
的秦軍老將中,堪與王陵者相比者不乏其人,父親蒙驁不消說,王齕、桓齕、胡傷、嬴豹等都
是。他們的戰場之才雖各有千秋,然卻都有一個共同處:身為大將而顧及國體,每結賢士必彬
彬敬之,與山東六國士子們咕噥不休的「虎狼秦風」竟是大異其趣。後來,六國士子們每每私
相揶揄,西也東也,虎狼之風究竟何在?對秦國的攻訐之辭也便越來越沒有了顏色。何以如此
?也許是這些老將軍比蒙武一代更深地咀嚼了山東六國鄙視秦國的創痛,也更直接地經歷了敬
士帶來的益處,便人人衷心認同先祖孝公開創的求賢之風。蒙武一代,則淡漠了這種「天下」
之心,以致見士而不知重,見重而不明其道––
  「啪!」沉悶清晰的敲棋聲打斷了蒙武的思緒。
  呂不韋與毛公正在對弈。
  案前一座碩大的木炭火燎爐,大帳被烘得分外暖和。茶女靜靜地侍奉著拙樸的陶爐陶壺,
俄而起身在厚厚的地氈上飄忽來去,全然沒有聲息。繚繞大帳的釅茶香氣中,只有淡漠的敲棋
聲散漫無序的起落著。兩顆白頭隔案相對,恍若深山林泉間的世外高人。一顆白頭邊打下棋子
邊搖晃著散亂虯結的雪白頭顱高聲吟誦:「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
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而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負其大翼也無力。故九
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也––」
  「風也飛也,你是鯤鵬麼?」對面白頭不耐地嘟噥。
  蒙武一片懵懂,老人如此認真地唸誦這不著邊際的宏文究有何用?對面白頭人為何又如此
沮喪不耐?聽得片刻,兩位白頭人依舊散漫敲棋時而唸誦,蒙武終於走上前去深深一躬:「末
將蒙武,見過呂公。」
  背對帳口的白頭驀然轉過來打量一眼,又轉過身去:「呂公,將軍見禮。」
  「啊啊––將軍?」盯著棋盤的白頭抬了起來望著一身泥土的鐵甲大漢,一臉茫然的笑了
,「好,王陵將軍來也,請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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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6:15 |只看該作者
  「嘿嘿,輸得糊塗了!」白髮散亂的老人竹杖啪啪敲著大案,「蒙武將軍!老小都分不出
來,罰飲三爵!」
  「嚷嚷甚?輸了棋便撒氣,出息也。」
  「哎哎哎!究竟誰個輸了?老夫能輸混沌人!」
  「啊––想起來也,我輸我輸。」白頭呂不韋伸著懶腰長長打了個哈欠一陣哈哈大笑,「
輸了好,輸了好,輸了好呵!」眼淚鼻涕一湧而出,卻只是不管不顧地兀自長笑。毛公霍然站
起,竹杖啪啪打著棋盤:「呂不韋!你枉稱棋冠,敗在老夫之手,不想贏回去麼!」大笑聲戛
然而止,呂不韋扶案站了起來,茫然盯著烘烘燎爐嘟噥著:「輸了便是輸了,還能贏回來?」
毛公紅著臉陡然一聲大喝:「呂不韋!想不想再來!不想再來永世狗熊!」呂不韋回身點頭茫
然笑著:「好好好,再來再來,便輸光光怕甚?」毛公卻又突然嘿嘿一笑,過來扶住呂不韋坐
到案前:「老兄弟,禮客為先,會完將軍,再來不遲。」說罷回身對蒙武一瞥,便笑吟吟坐在
了呂不韋身旁。
  「王陵將軍見我何事?」呂不韋淡漠地笑著。
  「末將蒙武,受命任離石副將,臨行受異人公子之託,特來拜會。」
  「啊啊啊,蒙武。」呂不韋茫然地應著。
  「嬴異人小子何在?」毛公突然拍案,「不會走路麼!」
  「稟報呂公,」蒙武肅然躬身,「異人公子與公同逃同戰,負傷六處,回咸陽後先在末將
府下臥榻療傷,稍見好轉便堅執住到了城南呂莊;得知末將北上赴任,公子請得秦中名醫扁鵲
弟子與末將一同前來為公醫治;另則,公子專門致書呂公。」蒙武從皮袋中取出銅管捧上,卻
被黑著臉的毛公截了過去。
  呂不韋目光驀然一閃:「將軍是說,公子沒有回太子府?」
  「呂公明察。」蒙武又是肅然躬身,「末將護送公子回秦,本當立即稟報太子,然公子卻
堅執要末將說他留在了離石療傷,不讓父母知曉他回到了咸陽。末將問其故,公子答說:呂公
性命之憂,異人安可獨享富貴哉!念及同年同窗情誼,末將成全了公子心意,只對秦王與太子
覆命說呂公與公子已經接應回秦,皆在離石療傷。是故公子一直未曾拜會父母。」
  呂不韋默默點頭,淡漠木然的臉膛第一次漾出了一片舒展的笑容。毛公恰恰抬頭將一方羊
皮紙啪地拍到案上:「好!小子尚算有心也!」呂不韋瞥得一眼羊皮紙喟然一嘆,一句話不說
又是默默點頭。
  蒙武去了,大帳中一片沉寂。呂不韋輕輕一聲嘆息又是悠然一笑:「毛公啊,異人能有此
番心意,不韋雖死足矣!」正在飛快眨眼的毛公突然拍案一陣大笑:「嗚呼哀哉!你老兄弟沒
看出此中蹊蹺麼?」呂不韋堪堪舒展的臉膛倏忽一片陰沉:「老哥哥是說,異人有假?」毛公
神秘兮兮地一笑:「嘿嘿,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小假大真,真假交混,妙哉妙哉!」呂不韋
心緒陡然低落又是一副茫然神色:「輸了,賠了,而已,何須驚怪?」「錯也錯也!」毛公連
連拍案,「誰輸了賠了?大贏也!你混沌還有個底麼?」「好好好你便說,我好了好了!」呂
不韋突然焦躁起來,直瞪瞪看著毛公。
  「嘿嘿,嚷不嚷都沒跑,終歸大好事也!」毛公也直瞪瞪盯住呂不韋雙眼,「你可聽好:
其一,那位秦國的扁鵲弟子早做了太醫令,嬴異人小子剛回咸陽,請得來麼?其二,這封皮書
之筆法近乎嬴異人,卻絕然不是嬴異人!莫忘了,老夫可是那小子老師也!其三,異人果真深
明大義,如何能棄公先去?既棄公先去,如何能突兀回到呂莊?其四,這個蒙武可是秦軍有為
大將,縱是敬公而拘謹,也不當滿面憂思欲言又止––嗚呼哀哉!你老兄弟究竟進耳朵沒有也
!」
  呂不韋兩眼發直默然不語,良久突然拍案:「說!四假可證何事?」
  「天也!老兄弟終是醒了,醒了!」毛公揮著竹杖手舞足蹈地在帳中胡亂蹦了兩圈,呼呼
喘息著大盤腿坐下壓低了聲音,「老夫不會看錯:假後有真!」見呂不韋只目光爍爍不說話,
毛公便掰著指頭連珠開說,「不奉王命太醫令不能北來,此其一。無得授意,不會有人為那小
子代筆,縱然有人代筆,以蒙武將軍之持重也不會自承信使,此其二。小子原本未回呂莊,便
是不想回呂莊,不想回而能居住蒙氏府邸,必是蒙武贊同;兩人一致而能突兀搬回呂莊,絕非
那小子與蒙武忽然轉向,必是上意所迫,此其三。蒙武對呂公敬重有加卻又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除卻歉疚之心,背後必有隱情,此其四。凡此等等,可見背後總有上手操持。上手者何人?
不是太子便是秦王!老夫看秦國老太子平庸,隱身而操此事者,必是老秦王嬴稷!你老兄弟說
,是也不是?」
  良久默然,呂不韋淡淡漠漠地笑了:「秦有今日,天意也,人事也。」
  「沒勁道!不與老夫大飲兩爵?」毛公黑著臉嘟噥一句。
  「我,我只酸睏,想睡,睡––」喃喃未了,呂不韋便軟軟倒臥在了地氈。
  「小女子出來!」毛公嘿嘿笑著用竹杖敲了一下棋盤,對剛剛掀開後帳簾布的侍女板著臉
低聲吩咐,「扶呂公進帳,扒去衣物使之安臥。記住守在帳口,不許任何人任何動靜叫醒驚醒
呂公!」健壯的侍女答應一聲抱起呂不韋便進了後帳,毛公對悄無聲息的煮茶女一揮竹杖做個
鬼臉便匆匆出帳去了。
  帳中鼾聲大起––呂不韋忽然化做北溟之魚,鯤鵬漂游茫茫蒼穹,翼若垂天之雲,扶搖直
上九萬里,俄而又化鴻毛一羽,背負青天隨風遨遊蒼蒼塵寰便在眼底,蓬間雀唧唧喳喳議論著
溪邊蜩鳩咕咕囔囔嘲笑著,忽見日月大出而爝火不息,大光小光灑遍天地塵寰,鴻毛一羽飄飄
忽不知所終,俄而出得雲翳,天邊山嶽突兀化為雲端大字––無己無功無名!鯤鵬鴻毛蓬間雀
溪邊蜩鳩山嶽白雲滄海大地忽然交融成一片漫無邊際的混沌世界––
  三月前的風雪血戰之後,呂不韋的鐵石心志突然崩潰了。
  當毛公冒著漫天大雪趕到離石要塞時,呂不韋正躺在冰冷空曠的中軍幕府奄奄待斃。毛公
對王陵大發脾氣。王陵賠著笑臉解說歷來軍營規矩:凍傷者需以寒涼緩解,不能驟然暖帳,何
敢慢待功臣義士?毛公連連呵斥行伍粗疏不解心醫。王陵始終不回一句。毛公沒了脾氣,立即
轉請設置暖帳救人。王陵一聲令下,軍士竟在頓飯辰光築起了一座馬糞牆包雙層牛皮再加連綴
棉被的密閉暖帳。毛公是有備而來,立即將重金聘請的齊國方士邀入暖帳施法,一番運功運氣
再加神秘丹丸救心,面色鐵青白髮散亂形同骷髏的呂不韋竟是神奇地醒了過來!
  次日,毛公打發了方士,便開始了自己的培本固元療法。聽說要千年靈芝安神救心,王陵
二話不說便親率三千步卒入山,一連十日,終於在大雪覆蓋的深山密林刨到了一株極為罕見的
古靈芝!毛公高興得嘿嘿直笑,對著王陵便是一個大拜叩頭,驚得白髮老將軍顧不得臂膊骨折
連連對拜。為滾溝負傷的王陵正骨之後,毛公便終日守著呂不韋形影不離了。一月之後呂不韋
漸漸清醒,雖然茫然的眼神空洞無處著落,總算是能夠聽話說話了。
  一番揣摩,毛公開始了他的攻心救心法。
  王陵依著吩咐,抬來了血戰僅存的馬隊劍士越劍無。
  身負十三處刀箭重傷的越劍無被王陵安置在另帳獨居,然越劍無不吃不喝更堅執拒絕治傷
,見醫者入帳便要咬舌自盡!直至毛公到來,越劍無才冷冷說了四個字:「我等呂公。」便不
再開口。毛公也只一句話:「呂公死活,盡在越義士也!君自思量。」便騰騰去了。從那一日
開始,越劍無才開始了療傷進食,雖經一月依然不能下榻。被抬進來的越劍無一見枯樹白髮的
呂不韋,一聲呂公便放聲痛哭。原本茫然枯坐的呂不韋噫的一聲驚叫便踉蹌撲來,抱住越劍無
便哭做了一團。毛公冷眼旁觀,呂不韋捶胸頓足地哭喊著:「劍無劍無,不該瞞我當初!早知
你等義士備死,呂不韋何能有此蠢舉也!任俠烈士去矣,呂不韋雖九死不能贖罪啊!」
  越劍無卻驀然打住,拭去淚水一拱手道:「呂公之言差矣!劍無所哭者,公之失魂失形也
,非我等劍士也。任俠劍士生於天地,不求碌碌苟活,惟求死得其所!呂公謀事存志節,待士
有大義,我等人懷必死之心,非僅圖報呂公,更求名揚天下!若呂公耿耿不能釋懷,視我等之
死為一己罪責,豈非玷污我等任俠求死之風?此番心境,原非劍無私撰。呂公請看,劍無可曾
背錯一字?」話方慷慨,越劍無已經唰地撕開胸前,扯下一方血跡斑斑的羊皮遞過。呂不韋顫
抖著雙手接過,竟是不忍卒睹。毛公接過一看,薄韌的白羊皮上血字歷歷,分明與越劍無所唸
一字不差,下方赫然一片已經變黑的斑斑印記,無疑便是百名劍士的手印指印!
  「呂公,確是荊雲義士手筆。」
  呂不韋雙手接過撫在胸前,對著越劍無便是深深一躬。
  「今日事畢,劍無去也。」便在這剎那之間,挺身跪坐軍榻的越劍無將一口短劍猛然插入
了肚腹,一股鮮血噴濺大帳與呂不韋白衣之上,越劍無平和地笑著,「呂公,你非俠者,不能
輕生求死,珍重––」
  那一夜,呂不韋抱著越劍無冰冷的屍體坐到天亮,雖然一句話沒說,旁邊的毛公卻看到了
呂不韋蒼白的臉膛有了一絲紅暈。直到三日後將越劍無安葬到了馬隊劍士的谷地,呂不韋才扶
著毛公的肩膀長嘆了一聲:「學無止境,呂不韋自認知人,不想竟如此無知也!」
  自那日起,毛公開始了與呂不韋的對弈。在淡漠茫然的棋盤敲打中,毛公向呂不韋點點滴
滴地敘說了各方事變:薛公沒能趕來,老哥哥護送趙姬到天卓莊去了;雖說平原君並未大張旗
鼓地拘拿「事秦黨」,但卻在暗地裡搜尋嬴異人留下的妻子;薛公以為,只有將趙姬送回卓氏
故里並恢復「卓昭」本名,在民多胡風嫁娶尋常的趙國,平原君才無法追究這筆秦妻賬;目下
料想已經安置妥當,邯鄲該當無事了。嬴異人小子傷得不能動彈,又發熱,他請蒙武將這小子
送回了咸陽,想必開春之後這小子便要來接你回秦了。西門老總事也捎來了消息,呂莊上下人
等都好,陳渲日夜祈盼只等著你呂公歸來入政。總之統之,只要你呂不韋平安無事,結結實實
的一件大事便做成了!
  但是,無論毛公如何喋喋不休地絮叨,呂不韋都茫茫然心不在焉。毛公清楚呂不韋心結,
便每日敲著棋子曼聲吟誦莊子的《逍遙遊》,每唸到「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以遊無
窮者,彼且惡何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便是抑揚頓挫反覆吟誦,常
常引得呂不韋木然盯著他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唸誦起來。
  唸歸唸,說歸說,呂不韋終是沒有真正地清醒振作過來。毛公頹喪了。也許,他只能將呂
不韋送到這一步,呂不韋能否恢復雄風,便只有天意了。那晚,毛公將一卷密封的羊皮紙書簡
交給了那位終日默默卻誠實可信的茶女,叮囑待呂不韋真正清醒時交給他。便在他陪著呂不韋
下最後一局棋的時候,蒙武來了。
  毛公看到了一線顯然的光亮!果然,呂不韋鬆心了。
  像一隻蒼老狡黠的土撥鼠,毛公連日出沒在冰雪軍營之間,旬日之後才回到了呂不韋的保
暖大帳。呂不韋已經清醒過來,面色紅潤了,臉膛也蕩出了久違的微笑,見毛公風塵僕僕滿面
髒污卻又神秘兮兮地溜進帳來,不禁便是一陣哈哈大笑:「老哥哥也!通了通了!原是不韋求
人太切,凡事以義責人。人皆義士,何有世事也!」
  毛公驚訝地瞪著一雙老眼,提著竹杖繞著呂不韋直轉圈子,突然站定便嚷了起來:「羊肉
酒飯!咥飽肚子再說!前心後心沒得分,餓死老夫也!」呂不韋看得樂不可支,轉身連呼酒肉
飯上齊,便坐在對案饒有興味地看著毛公大舉饕餮。
  「當真?」毛公撂下割肉刀突兀抬頭。
  「當真。」呂不韋坦然點頭。
  「其理何在?」毛公第一次沒了嘿嘿笑聲。
  「權力公器之道,自有法度準則。」呂不韋平和的面容又瀰漫出往昔的一團春風,「以義
行之,則公器化為私道。不韋執拗於『義本』,原是以風塵商旅之道求權力公器之道。不容些
許負義之行,於公器之道實為偏執。以此心入仕途,終將大毀也!異人離我回秦,於義於情有
差而於法度無礙。不韋耿耿不能釋懷,猶鯤鵬未得大風,不能高天遠觀也!」
  「嘿嘿,有進境,好!」毛公啪的摔下擦拭油嘴的布巾,「老兄弟,若是猝然喪子,你會
如何?能如這般撐持過去麼?」
  「老哥哥此說,不知所云也。」呂不韋自嘲地笑了,「生平無女運,先妻十載尚無一子一
女。邯鄲欲妻,又被人奪。只怕是應得一句老話,財旺人虧,子女還在爪窪國也!」
  「嘿嘿,只怕未必。你目下沒有娶妻麼?」
  「你說陳渲?」呂不韋目光驟然一亮又釋然搖頭,「原是不得已,笑談耳耳。」
  「是也是也,笑談罷了。」毛公嘿嘿一陣站起身搖到帳外,拖進一隻口袋用竹杖指點著,
「明日開始一月之內,老夫便要你這白頭變黑!看好這藥!否則啊,嘿嘿,你我老兄弟便負了
人心也。」
  呂不韋哈哈大笑:「老哥哥自己鬚髮如雪,倒是來醫我這白頭!」
  「嘿嘿,懵懂!」毛公悠然甩著白頭,「老夫年逾花甲,你幾多大?白當其年為老,白不
當年為病。老不可醫,病可醫。曉得無?」
  「好好好,曉得曉得。無非吃藥,隨你也。」呂不韋一陣笑聲未了,便軟倒在榻大放鼾聲
。毛公喚來侍女一陣叮囑,便又點著竹杖搖出了暖帳。
  倏忽之間河凍消開春風變暖,新葉勃發的胡楊林綠蓬蓬覆蓋了溝壑縱橫的莽莽高原。四月
中開始,呂不韋的一頭白髮眼看著日復一日地變黑,到了五月來臨,形同白髮骷髏的呂不韋竟
又變成了一團和煦春風的灑脫士子!從來沒見過昔日呂不韋風采的王陵蒙武應毛公之邀踏進久
違的馬糞牆圈時,遠遠看見帳外迎候的丰神士子,竟是恍若隔世,驚訝得連連感嘆!慶賀小宴
上,得意的毛公矜持地點著竹杖宣佈了對呂不韋的解禁令,便來者不拒地與每個頌揚者勸飲者
接踵痛飲,宴席未散便酩酊大醉了。
  安置好毛公,王陵恭敬地邀呂不韋到幕府商議南下回秦事宜,將呂不韋請上了一輛軍營罕
見的青銅軺車。蒙武親自駕車,駛向了小城堡外的河谷軍營。夕陽晚照之下,冬日血戰逃亡的
冰雪天地已經是萬綠覆蓋遼闊山原,呂不韋極目四望,不禁便是萬千感慨。入得軍營深處,但
見營帳連綿旗旛獵獵炊煙裊裊戰馬蕭蕭,勃勃生機令人怦然心動。驀然之間,軺車駛過營區進
入了一片幽靜的谷地,呂不韋心頭頓時迷惑––主將幕府如何能在這裡?
  「東公––」一聲蒼老的哭喊,一個白髮老人踉踉蹌蹌地撲了過來。
  「西門老爹!」呂不韋飛身下車,跪地抱住了跌倒的老人。
  「東公––」老人哭聲搖著呂不韋臂膊,「夫人等你,她苦也!」
  「夫人?」驚愕的呂不韋恍然醒悟,「你說是她,她也來了?」
  「老朽粗疏,害東公大事也!」老人捶胸頓足斷斷續續敘說了經過,只抹著眼淚反覆絮叨
,「我只說夫人在莊,誰想她能自家北上?老朽何其蠢也!」
  「西門老爹莫得自責。這是上天罰我,不韋認了。」呂不韋扶起老人,目光癡癡盯著前方
窪地的馬糞高牆與黑色帳篷,突然拔腳飛步大跑了過去。
  一模一樣的馬糞牆,一模一樣的棉被帳,這裡卻清幽孤寂得令人心顫!呂不韋突然止步,
心跳得怦怦大響,眼前一黑便扒著馬糞牆軟了下去––倏忽醒來,眼前一片紅光!呂不韋屏住
氣息睜開眼睛,卻見一個紅裙女子擁在身旁,裙裾正搭在自己臉上,一雙溫熱細膩的手靈巧地
婆娑在胸膛,雪白般的胸脯與脖頸在濛濛紅光之中分外潤澤豐腴。
  「陳渲!」呂不韋霍然坐起將女子攬在了懷中。
  「夫君––」陳渲滾燙的淚水灑滿了呂不韋的胸膛。
  這一夜,兩人都沒有睡意,裹著大被擁著燎爐挑著銅燈直坐到東方發白,娓娓侃侃纏纏綿
綿,一番磨難竟使兩人都生出一種咀嚼不盡言說不清的再生心境。陳渲說,若非蒙武隨帶太醫
,她便暴亡中途了;若非西門老總事著意尋來毛公對她施行固本培元療法,她也恢復不了元氣
;她沒能侍奉夫君倒添了諸多累贅,實在是心有愧疚。呂不韋撫慰說,你懷了一次身孕便是呂
門最大功臣,我還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兒子,值乎值乎愧疚甚來!陳渲撫著呂不韋蓄起的鬍鬚說
,夫君變了,柔和的圓臉變成了稜角分明的方磚,不怒自威我卻不怕。呂不韋拍打著陳渲豐腴
的身段說,我妻也變了,一個原本身輕如燕纖細窈窕做掌上舞的少女,倏忽變做了一個珠圓玉
潤的可人少婦,真是我妻了。陳渲紅著臉笑說,她原本以為自己不會生子,少女時的舞技磨練
太嚴苛了,直到倉谷溪呂不韋強使她初經人事,她才第一次來了女紅;此次歷經大變,知道了
自己能夠身孕,她高興得渾身發抖,日後要給呂不韋多多生一群兒子女兒,那怕變成一隻醜陋
的老母雞!呂不韋哈哈大笑說讓你生,猛然便將陳渲壓在了大被中,兩人滾做一團笑做一團盡
皆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呂不韋說,天道有常人事不測,欲求不成,不求反就,他無論如何沒想
到已有婚約的卓昭嫁給了異人,而買來應對異人的陳渲卻成了他妻,目下想來竟是顛倒得有趣
。陳渲說,其實她第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奧妙:那位公子以死心求卓昭,卓昭則是猶可猶不可並
不執一,主人屬意卓昭卻也並非不可變更;她則第一次便不喜歡那位公子,而喜歡買她的主人
。呂不韋大奇,舞女耶巫女耶?你個小女子有先知之能?陳渲說,公子癡情卻沒有義根,卓昭
美艷卻無志節,主人秉性堅實情心淵深,非等閒心志所能體察激盪,她只喜歡主人這等深情之
士。呂不韋搖頭說,既然喜歡主人,為何要閉門辭世?陳渲說,嫁出卓昭後主人不能自拔,我
怕主人送我重回綠樓,寧在主人身邊死去。呂不韋緊緊抱住了陳渲低聲耳語,我要你你也沒想
拒絕,可是?陳渲大紅著臉說,若非主人強為,便是等閒武士也近不得我身。呂不韋促狹笑道
,可你已經奄奄一息了,拒絕得何人?陳渲嬌嗔說,我若病體不能護身,綠樓生涯豈有處子清
白?甚法偏不說!呂不韋又是哈哈大笑,命數命數!你個小女子天生是我妻奴也!縱藏身綠樓
,也被主人挖了來!陳渲嬌笑著叫了一聲好主人,猛然便將呂不韋撲倒,貪婪地喘息起來––
  次日過午,窪地一片車馬轔轔之聲。毛公與西門老總事陪著蒙武親帶三車百騎來迎接護送
呂不韋夫婦回歸離石城。呂不韋與陳渲攜手迎出馬糞牆,對著三人逐一躬身大拜,蒙武老總事
手足無措,逗得毛公手舞足蹈不亦樂乎。陳渲執意敬了每人一大碗自釀的馬奶酒,才許蒙武下
令拆帳裝車。夕陽暮色時分,車馬便轔轔出了窪地出了軍營。到得離石城下,卻見兩人立馬以
待遙遙拱手:「呂公別來無恙乎!」
  「綱成君?安國君?」呂不韋驚訝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是老夫不差!我等恭候大駕月餘矣!」蔡澤尚在嘎嘎大笑,嬴柱已經當先下馬,遠遠
迎著呂不韋軺車便是深深一躬。呂不韋連忙整衣下車肅然一拜:「不韋尺寸辛勞,何敢當安國
君如此大禮也。」嬴柱搶步過來扶住呂不韋道:「公存我子,功在社稷,安得不拜?公但上車
便是。」說罷順勢將呂不韋扶上軺車,回身牽住馬韁一招手,「呂公穩坐便是。」一圈馬韁便
徒步牽馬進城。離開窪地帳篷時,呂不韋已經堅執謝絕了蒙武駕車,如今自己夫婦雙雙坐於傘
蓋之下,卻讓太子牽馬前行,不禁大為不安,本當躍身下車,卻見旁行蔡澤連連搖手,只好嘆
息一聲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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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6: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南風吹拂田野泛黃的五月,蒙武要親自護送呂不韋南下了。
  安國君嬴柱與綱成君蔡澤已經先行回秦。因由是呂不韋的一句話:「如此聲勢朝野側目,
不韋何以面對秦國父老?兩君不先,我無顏歸秦也!」蔡澤嬴柱此時才掂出老秦王口詔中「相
機」二字的意味,商議一番便不勝感慨地先行回秦了。兩人離去之後,呂不韋每日五更即起拉
著陳渲跑馬練劍,旬日之後自覺精力體力大見好轉,方才贊同了王陵蒙武的月末南下以避路途
酷暑的主張。
  行程一定,呂不韋立即派出快馬信使去請薛公。三日之後薛公安然抵達離石要塞。當晚,
王陵蒙武在中軍幕府擺開了盛大的餞行軍宴。粗豪奔放的秦軍將領們舉著大碗川流不息地與呂
不韋五人痛飲,到得三更,雖然馬奶酒溫熱勁爽如邯鄲甘醪一般,五位大賓依然是醺醺大醉地
被軍士們抬回了帳篷。
  直到次日午後,呂不韋帳篷方才有了動靜。陳渲直為自己的醉酒酣睡過意不去,呂不韋卻
笑道:「睡得好也!你不是飲得多,七八碗而已,是你尚未完全復原。若不大睡一番,如何熬
得路途顛簸?」兩人正在說話,卻見毛公點著竹杖搖了進來當頭便一拱手道:「夫人呵,老夫
要借呂公一晚,特請恩准也。」陳渲紅了臉連忙一禮:「恩公笑談,原是我北來多有攪擾,何
敢當恩公一請?你等議事,我到旁帳去。」說罷便走。「錯也錯也。」毛公竹杖一伸攔住陳渲
,「老夫邀呂公山河口品茶,不在大帳,你自方便罷了。」呂不韋原本想明日將要上路,毛公
薛公年事已高,今晚不再攪擾。目下見毛公竟是鄭重其事,便霍然起身笑道:「正當月中,山
河口明月定是看得。夫人,隨後送三桶酒來!」毛公又是一伸竹杖:「呂公且慢。老夫倒是好
酒,只薛公已經說定今日只品茶,酒便免了也罷。」「也好!」呂不韋回身對陳渲一笑,「教
茶女到山口去。」毛公嘿嘿笑了:「何時忒般多事?薛公已經先到山口了,用你鋪排?人去便
了。」拉著呂不韋便出了大帳。
  出得離石城堡東門,便是赫赫大名的山河口。
  離石城兩山夾峙,城東山口正對大河。山口東側高岡上立著一座粗樸的石亭,石亭下一座
大碑刻著斗大的三個字––秦河塞,碑石背面則是十六個大字:收我河西,雪我國恥,變法功
業,斯世永存!老人們說,這是當年商君收復河西之後的勒石銘文,「秦河塞」是商君親書,
背面頌辭是秦孝公的褒獎令。因了常有國人遊客來碑前憑弔,上郡郡守便請准秦王,將碑亭內
外修葺一番,碑亭外另建兩座茅亭供憑弔遊客打尖歇息。時下五月大忙,往來遊客絕跡,山河
口分外的空曠遼闊。呂不韋與毛公趕到時正是初夜,一輪明月掛上藍汪汪的山口,深邃的峽谷
中河濤隱隱如雷,一道鐵索大板吊橋飛過幽幽太虛般的大峽谷挽住了河東群山融進了茫茫河漢
,兩岸軍燈如繁星在天遙遙相望,谷風習習萬木森森刁斗聲聲馬鳴蕭蕭,塞上月夜直是如夢如
幻。
  「呂公,對岸百里之外便是趙國了。」薛公遙遙指著河東蒼茫難辨的沉沉高原,「長平大
戰之前,對岸軍營可是趙軍紅旗也!」
  「嘿嘿,東南便是魏國。」毛公狠狠點著竹杖,「只可惜魏國王族無能!丟了河西竟連安
邑也不要了。若是––嗨!不說也罷!」
  「不韋小邦之民,卻是無可憂心了。」呂不韋淡淡一笑。
  「嘿嘿,將入大邦而生天下之心,老兄弟魚龍之化也!」毛公顯然不高興了。
  「山河變色,君子傷懷。」呂不韋喟然一嘆,「然則,春秋之世諸侯千餘,戰國之世邦國
三十,歸並統合之勢,何曾以君子情懷而變易也!不韋不如兩位老哥哥學問淵深,久為商旅奔
走列國,對天下苦難稍多體察。以不韋觀之,華夏激盪五百年,終將一統山河,天下不一,戰
國不休。兩公皆洞察幽微之士,尚對邦國疆土之消長耿耿不能釋懷,入秦新政難矣哉!」
  「錯錯錯也!」毛公連點竹杖,「入秦歸入秦,老夫終是魏人!不許想之念之麼?」
  「但說故國,此公便硬。」薛公無奈地笑了,「匹夫遭罪而愛國,毛公一奇也。不用睬他
,來,這是老夫自家炒得春茶,嘗嘗如何?」說著拉起呂不韋進了茅亭,從茶爐上提起陶壺注
茶,嫻熟利落竟不輸茶女。隨著熱氣蒸騰撲開,茶香頓時瀰漫了山口茅亭。
  「好茶也!」呂不韋大聳著鼻頭,「莫急,逢澤硭碭茶!可是?」
  「評鑒品物,無出呂公之右,佩服!」
  「嘿嘿,不就是一鼻子看中了你的甘醪麼?老夫不信邪!」毛公搖進茅亭端起茶盅咕的大
吸一口,燙得丟下陶盅哈氣連連,見薛公呂不韋哈哈大笑,便點著竹杖嚷道,「老夫偏認是巨
野山澤茶!你能品出泥土腥濃淡來麼?」
  「毛公考校,何敢逃遁?」呂不韋悠然一笑,「所謂評鑒品嚐,無非經多見廣善加揣摩而
已,豈有他哉!孔子若不周遊列國遍考各國典籍,如何能辨認出上古防風氏屍骨?逢澤巨野兩
大澤,一西一東相隔五百餘里,雖同為上古大河改道遺留之積水,然歷經數千年沉積,便自成
不同水土;巨野山澤汪洋,多有山溪活水注入,葦草茫茫山水激盪多霧少陽,水氣清甜山土紅
粘,茶樹肥碩而茶葉有幽幽清香。逢澤雖與硭碭山相連,卻無活水注入,歷經沉澱而水質粘厚
,四野之土便多有鹹濕鹵鹼之氣,是故茶樹瘦高而茶葉勁韌,茶木之香中有隱隱厚苦,且最是
經煮,與巨野茶之清香甘甜大異其趣也!老哥哥果真品嚐不出?」
  「嘿嘿,老夫飲來,天下茶葉一個味,只河水最好!」
  「嗚呼哀哉!」薛公連連拍案,「老夫親採親炒容易麼?暴殄天物也!大煞風景也!」
  呂不韋不亦樂乎:「毛公倒是不差也,煮茶以河水最佳!九原河水為上河,離石河水為中
河,大梁河水為下河,也是各有千秋!」
  「著啊著啊!還是老夫高明!沒有河水,何來茶香?」毛公紅著臉嚷嚷起來。
  薛公呂不韋同聲大笑,毛公也嘿嘿笑了起來,抓過案上一塊醬牛肉便就著滾燙的釅茶大嚼
起來。薛公看得眉頭直是一聳一聳,苦笑著搖搖頭便與呂不韋品啜起來。飲得幾盅,薛公輕輕
嘆息一聲:「遙想當年,呂公不期走進甘醪薛,竟是恍如夢中矣!」呂不韋慨然笑道:「三五年
滄海桑田,竟使我二十年商旅黯然失色,政道之難可見一斑也!若非兩公襄助,呂不韋豈有今
日?入得秦國,我等富貴榮辱一體,定然做他幾件大事!」薛公思忖道:「公之入秦,任重道
遠。自老秦王到異人公子,呂公要周旋三代,可謂難矣!目下情勢,異人雖為公之根基,然有
老太子嬴柱與老秦王在前,公便須得有勾踐十年生聚之韌力耐力,且戒躁動之心。」呂不韋悚
然警悟:「薛公金石之言!不韋輕言躁動,慚愧也!」薛公搖搖手笑道:「今日邀公到此,原是
要說幾件想到之事,卻與呂公方纔之言無涉,公但聽下去便了。」呂不韋笑道:「來日方長,
隨時可說,今夜不妨賞月品茶,塞上月夜難得也!」薛公搖頭一嘆:「垂垂老矣!不說過後便
忘了,還是想起便說的好。」呂不韋依稀看見薛公眼中淚光閃爍,不禁慨然拍案:「薛公但說
!不韋洗耳恭聽。」
  薛公品啜著醇釅的逢澤茶,對呂不韋侃侃說開。薛公以為,目下秦國以老秦王為第一樞要
。據各方徵候,老秦王大約還有三五年壽期。歷來古訓是暮政多變,惟有把準老秦王的一貫政
風,方能從容應對。幾年來,薛公多方搜求典籍傳聞對這位老秦王做了一番仔細揣摩,斷言秦
王嬴稷的為政秉性是:「惟法無情,殺伐決斷之烽銳,為歷代秦王之最!」薛公意味深長地說
了兩個故事:「
  秦昭王三十八年,秦軍在閼與首次敗於趙軍。宣太后一身承決斷失誤之罪自裁謝國,實際
決斷國事的丞相魏冉卻沉默避罪,正在盛年的嬴稷鬱悶無以排解,便病了。秦中百姓聞之,許
多農戶便買來黃牛殺了祭天,祈禱秦王早日康復。秦王病癒,百姓又買牛宰殺以塞禱。王宮護
軍將(郎中)閻遏、公孫述到函谷關軍務途中多次看到,回到咸陽晉見時當頭便是興沖沖一句
:「我王德過堯舜!曠古明君!」秦昭王陡聞如此頌詞驚訝莫名,頓時沉下臉問:「兩位所言所
謂也?」兩人便繪聲繪色地將百姓為秦王買牛祈禱塞禱的見聞說了一遍,末了又是一番讚頌:
「堯舜為君,未聞百姓為之祈禱也。今我王臥病百姓祈禱,病癒百姓塞禱,王得民之愛心過於
堯舜!」秦昭王陰沉著臉默然沉思,良久突然拍案:「下詔各郡縣徹查里社,核實祈禱者並里
正、鄰長姓名報來!」詔書下,郡縣鄰里莫不以為將獲厚賞,當即逐一登錄星夜上報。三日後
,一道詔書飛赴郡縣:凡買牛祈禱塞禱之民戶,各罰銅甲兩幅!所在鄰里之里正鄰長各罰上好
鐵甲兩幅!後有非法祈禱者罪加三等!此令一出,舉國皆驚,報信的兩位郎中更是羞愧難言!
後來,秦昭王章台避暑時心緒頗好,隨行護衛的閻遏便問秦王:「百姓為我王祈禱塞禱,王不
獎掖反予懲罰,末將委實不明。」秦昭王頓時斂去了笑容:「身為郎中,如此懵懂乎!百姓祈
禱塞禱,固愛我也!然秦法無此律條,若本王以仁愛心許之,相沿成習,人人以法外之行邀功
,法度何在?國法不立,亂亡之道也。何如去仁愛罰祈禱,而歸於大治!」
  長平大戰次年,秦中三縣大旱而生饑荒。丞相范雎上書:請開王室五處山澤園林,准許饑
荒者進入王室五苑,採集山果野菜以活民!秦昭王竟是斷然拒絕,一席話說得范雎啞口無言:「
我秦法鐵則,有功而賞,有罪而誅。若開五苑,百姓有功無功者俱各得之,有功者何榮?無功
者何羞?與其發五苑而亂,不如棄五苑而治!應侯莫做此想也。」後來,秦昭王開官倉「賞救
」有功之民,硬是不發無功庶民一絲一縷,秦人莫不為之悚然動容!
  這便是秦昭王,鐵心行法敢與天地民心一爭,寧落無情之名,不做亂法之君!
  秦昭王一生,多遇不世雄才。宣太后羋氏、穰侯魏冉、武安君白起、應侯范雎,哪一個不
是亙古罕見的強勢人物?君強臣強,政見多有磨擦而秦國卻始終沒有內亂。薛公以為此中根本
因由,便在秦昭王對權、法、術三者爐火純青的融合!尤其是罷黜魏冉、賜死白起、軟解范雎
三件事,件件在他國都可能釀成巨大災禍,尤其是白起之死幾乎是一場驚濤駭浪,偏偏在秦國
卻安然無事,不亦怪哉!此中根基,便在秦昭王總是依法行權,步步有法度為據,敢於掃滅任
何違法強勢。白起三違王命,大敵當前卻因秦昭王一次錯斷而執拗到底拒不率軍應敵,若是尋
常君王,可能便是無所措手足了。秦昭王卻斷然下詔,處死了秦國長城一般的天下戰神,又許
厚葬廣祭以安民心。此中膽識何其了得!及至晚年,秦國國勢大跌強臣大才凋零,秦昭王當真
成了孤家寡人。當此之時,這位老王潛心蟄伏以靜制動,但求政事依法度運轉,而不求重振雄
風,竟能在十多年間使秦國風波不生,何嘗不是天下奇聞?開春以來,誅殺華月夫人,太廟勒
石護法,凡此等等,一則老秦王政風秉性使然,一則也是後繼平庸的無奈之舉也!
  「明此老王,刻刻在心,秦國事可為也!」薛公歸總一句。
  「薛公拆解,明心醒志,永生不忘也!」呂不韋大是驚歎,一躬之下見毛公瞇縫著老眼一
臉神秘,便轉身一拱手,「敢問毛公,入秦何以應對?」
  「嘿嘿,老夫沒那番細發絮叨。」毛公霍然站起點著竹杖,「你只記得十二字,『秦法在
前,只宜事功,不宜事學。』便保你無事!」
  「事學?」呂不韋始而迷惑既而釋然一笑,「若做官不成,事學也是一途。」
  「錯也!罷官事學,要老夫饒舌?」
  「毛公以為不韋非事學之才?」
  「嘿嘿,日後自家揣摩去了。」毛公搖晃著碩大的白頭,顯然不願多說。
  「好!我記得便是。」呂不韋回頭笑道,「薛公方才說老秦王只有三五年光景,卻是據何
論斷?占星術麼?」
  「人過七十,老病不久。」薛公只淡淡一笑。
  「天機不可洩露。老哥哥能說給你麼?」毛公神秘兮兮地套用一句占星家的成語,呂不韋
與薛公倒是大笑起來。看看月到中天,呂不韋慨然道:「我車帶來三桶老酒,不若搬來飲了,
醉別河西!」毛公當即喊一聲好跳了起來:「半日飲茶,鳥淡鳥淡!我來搬酒!」「老兄弟少
安毋躁。」薛公沉沉一句,見毛公沮喪地站住,便起身點著竹杖笑了,「呂公莫非要改明日行
期?」呂不韋道:「三桶老酒而已,何能誤了行期?」薛公搖頭道:「好酒老夫也帶了,只一罈
。要得痛飲,我等便回倉谷溪。」呂不韋未及答話毛公便嚷嚷起來:「好啊好啊只我蠢,竟聽
話沒帶酒來!一桶便一桶強如鳥淡茶!我去拿也!」連跑帶顛打開薛公車廂又是一陣嚷嚷,「
分明一罈如何說一桶,糊塗糊塗!」抱起一隻陶罈便顛了回來。
  薛公已經擺開了三隻大碗,毛公撕開罈口罩布拔開罈口泥封咕咚咚倒酒,堪堪三碗便滴酒
皆無,不禁苦笑不得:「喲喲喲!我說你甘醪薛如何這般促狹,只會做小碗買賣麼?活活饞殺
人也!」薛公哈哈大笑:「買賣不賠便好,大小碗何干?來!一人一碗!」
  「真想與兩位老哥哥重回倉谷溪也!」呂不韋笑了。
  薛公舉起了酒碗:「今日一飲,醉別河西!」
  毛公舉起了酒碗:「此酒金貴,老兄弟趁心趁意!」
  呂不韋舉起了酒碗:「好!醉別河西!咸陽再飲!」
  叮噹一聲三碗相碰,三人咕咚咚一氣飲乾。毛公嘿嘿一笑便點著竹杖搖出了茅亭,仰天對
月長嘆:「醉別河西矣!東望倉谷!他年他鄉兮,魂兮歸來––!」薛公笑道:「一碗便醉,三
桶還有行期麼?」呂不韋釋然點頭:「薛公說得是。走,回去睡他兩個時辰。」
  明月西沉,車聲轔轔,三人竟是誰也不再說話。回到離石城堡,薛公毛公下車對著呂不韋
深深一躬,便逕自回自己帳篷去了。呂不韋一路思忖今日夜談,一拱手便也回了帳篷。
  次日寅末,一輪紅日初上山巔,茫茫山原在遙相呼應的牛角號中甦醒了。呂不韋帳前早已
經車馬齊備,想到兩公年長昨夜晚歇,直到卯時三刻蒙武前來會馬,呂不韋才吩咐西門老總事
去請薛公毛公。片刻之間,西門老總事匆匆趕回,繞過蒙武走到呂不韋身邊低聲道:「稟報東
公:事有蹊蹺,兩公不在帳中,案上有一書簡!」說著便從大袖中拿出了一隻銅管。呂不韋心
頭猛然一跳,連忙啟開銅管抽出羊皮紙,不禁愣怔了––
  呂公台鑒:老朽兩人不能隨公南去,至為憾事。遇公至今,感公大義高才,快慰平生也!
老朽魏人,不當入秦,非為卑秦,實為念魏矣!故國孱弱,士民凋零,我等逃趙之士欲謀重振
魏風,成敗在天,但盡人事耳!酒後不忍辭,未與公酣暢痛飲,惟留他年之念也!薛毛頓首。
  啪的一鞭,呂不韋快馬飛出了營區。
  山河口的清晨一片空寂,金色陽光鼓蕩著幽幽峽谷巍巍吊橋,遼闊無垠的河東蒼茫茫與天
相接,是傘蓋軺車還是胡楊白雲悠悠飄進了深邃的碧藍,恍然化作兩張撲朔迷離的笑臉,又驟
然消失在明淨澄澈的黃色山原––
  呂不韋癡癡佇立著,一任河風拍面熱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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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6: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蔡澤很是鬱悶,入伏便是深居簡出,終日在燕園輕衣散髮臥石獨飲。
  入秦十年一事無成,身居高位無處著力,蔡澤不明白如何便一步步滑落到了如此境地?當
年初入秦國,一席說辭逼范雎去國,就任秦相天下矚目,卻是何等風采!然蔡澤終究是計然派
名士,做大官是為了做大事,絕不會空落落吊只金印晃蕩作罷。可在老秦王暮政之期為相,蔡
澤卻總是在雲霧裡飄蕩一般身不著地心不探底。老秦王巡視關中,自己提出了「明法、整田、
重河渠」的富秦策,老秦王是欣然允准了的,可在清查府庫賦稅稍增之後,最大的關中河渠工
程卻被擱置了。老秦王只有淡淡一句話:「李冰入蜀治水需舉國支撐,秦中稍緩可也。」然李
冰治蜀大見功效之後,老秦王卻將蔡澤相職交安國君嬴柱代署,封給蔡澤一個綱成君高爵專一
處置太子立嫡事,關中河渠竟是石沉大海了。蔡澤雖則大惑不解,卻也無可奈何。立嫡完了又
是北上河西,呂不韋沒接得成功,回到咸陽又成了待事散官。雖說還是可以過問相府政事,終
是自覺無聊不願介入。蔡澤百思不得其解,以老秦王之明銳,如何連丞相府事權都弄得如此模
糊不清?如何將自己這樣的相才重臣變成了一事一辦的特使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著?屢次想向秦
王上書請事,好教老秦王清醒,可仔細一想,十幾年來秦國還確實沒有什麼越過他的軍國大事
,主動請事豈非自討無趣?也屢次想辭秦而去到他國施展,可一想到山東六國更是死氣沉沉,
連信陵君那般大才都被逼得久居他國而不能任事,況且他這等無根士子?如此下去,不說與商
鞅相比,便是與張儀魏冉范雎相比也是不能了,只怕最終只能與甘茂這般無功弱相比肩了。仔
細一想,竟是連甘茂也比不得。甘茂無大才卻有大運,一身兼將相大權位極人臣,風雲戰場縱
橫宮闈何事沒有經過?自己這般不死不活平庸無奇的閒人生涯能比得甘茂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蔡澤不禁便是一聲長嘆。
  「駕言出遊,以寫我憂。」林中傳來諧謔的吟誦。
  「唐舉麼?出來!」蔡澤搖搖晃晃站起一陣大笑,「你再相我,是否閒死命也!」
  林木大石後轉出一人,懷抱一個小圓木桶悠然笑了:「嘗聞勞死,今卻有人閒死,命數之
奇,唐舉焉能盡知也。」
  「呂不韋?嗚呼哀哉!想死老夫也!」
  「何如醉死好?」呂不韋拍打著紅木桶,「綱成君好口福,百年蘭陵!」
  蔡澤煞有介事地接過木桶拍拍嗅嗅:「嘖嘖嘖!楚人有百年佳釀?」
  「計然名家不知楚地物產,綱成君也算一奇。」呂不韋坐到樹下光可鑒人的大青石板上悠
然一笑,「楚人立國八百餘年,生計風華向來自成一體而與中原爭高下,只怕楚熊部族以山果
釀酒時,殷商西周還只有粟米酒也。諺云:楚人好飲,寧為酒戰。楚宣王為天下盟主,號令列
國以美酒為貢,趙國主酒吏以次充好,楚國便大舉起兵討伐趙國,竟明說只要五百桶趙國老酒
。你說,天下為酒大戰者,捨楚其誰?楚人能沒有好酒?」
  「說得好沒用,老夫先嘗了再說。」蔡澤半醉半醒地嘟噥著扒拉酒桶銅箍,卻是無處下手
,更是一連串嘟噥,「甚鳥桶?沒有泥封沒有木蓋,混沌物事如何裝得進酒了?沒準是個嶺南
光葫蘆老椰子!」
  「老椰子光葫蘆一個樣麼?」呂不韋笑著接過精緻的紅木桶,一邊開啟一邊指點,「中原
酒罈用泥封,楚人酒桶用木封。綱成君且看:最外面一層木蓋,旋轉即開;封閉桶口者是軟木
塞,頭小尾大,長途運送顛簸激盪則更見密實;用這把銅旋錐旋轉嵌入軟木,趁力拔起,開,
開,開!」一語落點,只聽「彭嗡!」一聲大軟木塞離桶,一陣酒香頓時瀰漫林下。
  「噫––好香也!」蔡澤聳著鼻頭大是驚歎連忙捧過一隻大碗,「快來快來!」
  呂不韋屏住氣息懸空高斟,但見殷紅一線粘滑似油,入得白陶碗卻是一汪澄澈嫣紅清亮無
比!「琥珀珠玉,何忍飲也!」蔡澤驚歎端詳如鑒賞珍寶,不期舌尖小啜,猛然一個激靈便咕
咚咕咚兩大口飲乾,咂摸回味良久驀然長吁一聲,「有得此物,天下焉得一個酒字!」
  「人各所好,此酒合綱成君脾胃也!」呂不韋笑道,「就實說,各擅勝場而已。趙酒雄強
,秦酒清冽,燕酒厚熱,齊酒醇爽,魏酒甘美,一方水土一方口味罷了。」
  「嗚呼哀哉!先生倒是海納百川也!」蔡澤的公鴨嗓嘎嘎大笑。
  「酒之於我,商旅辨物而已,原不如好飲者癡情執一。」呂不韋謙和地微笑著,「綱成君
但喜此酒,不韋可每月供得一桶,多則無可搜尋了。」
  「你說甚?每月一桶?」蔡澤朦朧的老眼驟然睜開啪啪連拍石板,「好好好!老夫此生足
矣!但有此酒,束之高閣鳥事!」
  「萬物之道,皆有波峰浪谷。」呂不韋應得一句便適可而止,微笑地看著面紅耳赤酒意醺
醺的蔡澤。
  「啊!對也對也!你幾時回來?路途順當麼?」蔡澤恍然大悟。
  呂不韋哈哈大笑:「呀!你接我回得咸陽,忘記了?」
  「老夫沒醉!」
  「只不爛醉便好。」呂不韋見蔡澤神態確實有五七分清醒,便侃侃說了一遍回來的情形。
一個月前,蒙武帶兩百馬隊護送呂不韋一行安然回到咸陽。抵達北阪松林原時,駟車庶長府一
位郎官專車傳令:呂不韋身涉王族事務,可按郡守縣令入京禮遇住進驛館,以便官事。呂不韋
笑問若有宅邸可否自決?屬官答曰可。呂不韋便告辭蒙武繞城而過,回到了渭水之南的新莊園
。無所事事的嬴異人高興得無以言說,當晚與呂不韋飲酒敘談直到四更。依著嬴異人主張,呂
不韋當在次日立即拜會太子府,商定他認祖歸宗日期。呂不韋卻勸異人莫得心躁,只管養息復
原便是。次日,呂不韋擺佈莊中事務:屬於家計的事務一律交夫人陳渲掌管,西門老總事只管
外事;呂氏商社的一班老執事也同樣分成兩班,善處內者歸陳渲,善處外者歸西門老總事,其
餘僕役侍女人等則由陳渲與老總事商議分配。不消三五日,莊園內外便是整肅潔淨秩序井然,
莊園上下對夫人便是心悅誠服。呂不韋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心下舒坦,便埋頭書房讀起了《
商君書》。嬴異人心下惴惴卻又無所事事,便整日徜徉在園林中癡癡彈弄秦箏,誰也不去理睬。
  旬日頭上,安國君府派家老送來一札,請呂不韋過府敘舊。呂不韋如約前往,安國君沒有
著太子冠帶,也沒有在國事廳接待,而是夫婦設家宴待客。席間安國君嬴柱除了再三表示謝意
與勸飲,便很少說話,倒是華陽夫人關切地將子楚情形問了個備細。暮色時分呂不韋告辭,嬴
柱執意送到府門看著呂不韋登車遠去方才回身。此後兩旬,便沒了動靜。
  「你也急了?」蔡澤嘎嘎一笑,似乎有些幸災樂禍。
  呂不韋淡淡一笑:「我來找你對弈,不高興麼?」
  「啊哈!當真不要老夫指點?」
  「成事在天。不韋只將人交給太子便是,他不急我急甚來?」
  「蠢也!那是太子的事麼?太子做得主,能等得一月?」
  「便是老秦王也是一般,聽其自然。」
  「嘿!你呂不韋沉得住氣也!」蔡澤頗是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想在秦國立足,老夫便給
你支個法子!你要走了,老夫好酒不就沒了?」呂不韋哈哈大笑:「四海之內,不韋只要活著
,少不得你綱成君好酒,有沒有你那法子一個樣!」「錯!老夫偏說!」蔡澤忽地從大石板上
滑到了呂不韋身邊,噴著濃郁的酒氣,「我等都是山東士子,不相互援手成何體統?老夫明說
,藉著老秦王尚能決事,立即上書請見,請老秦王直接下詔使異人公子認祖歸宗,大行加冠正
名禮,明其嫡王孫身份!」
  「遲早之事,如此急吼吼好麼?」呂不韋還是淡淡一笑。
  「蠢也!」蔡澤拍著石板,「遲早之事那是嬴異人!你卻如何?不想自家全身之策?公子
可拖,你不可拖!如今公子心急,你正好推出他前頭出面,老秦王豈能不准?可你呂不韋卻反
而勸公子莫急,當真怪矣哉!」
  「順其自然便不能全身了?」
  「不能!」蔡澤呼呼大喘,「老秦王高年風癱,命懸游絲,縱能保得幾年性命,可誰能保
得他始終清醒?你不在老秦王生前立定根基,若其一朝歸去,安國君那肥軟肩頭撐得秦國強臣
猛士?其時––咳!口滑口滑,不說也罷!」
  「我沒聽見,綱成君再說一遍。」
  「好啊!沒聽見好,沒聽見好!」蔡澤嘎嘎笑了起來。
  「來,擺棋如何?」
  「好!擺棋!」
  濃蔭之下微風輕拂,悠長的蟬鳴中棋子打得啪啪脆響。一局未了,蔡澤便橫臥石板大放鼾
聲。呂不韋笑了笑起身,喚來遠處大樹下的童僕照料蔡澤,便悠然去了。
  嬴異人散漫地撫弄著秦箏,心下卻是煩躁沮喪極了。
  「我生多難矣!我欲何求?」轟然秦箏伴著一聲吟唱,嬴異人不禁便是熱淚縱橫。生身於
卑賤侍女,孩童時他便覺到了一種異樣的冰冷。府中師吏對他的嚴厲似乎總是夾雜著輕蔑,侍
女內侍們對他的粗疏中也似乎總是流露著輕慢。少年之期好容易遇到了志趣相投的蒙武,卻被
突然派去趙國做人質。十多年苦難屈辱的人質生涯,幾乎徹底泯滅了他對生的樂趣,那時候,
他最為憎恨的便是這王子之身,無數次的對天發誓,來生再也不做王族子孫!偏在此時,呂不
韋卻撞了出來,他便懵懵懂懂成了王孫名士,錦衣玉食地過上了在秦國也沒有享受過的風光歲
月。正在他亢奮地品咂這夢幻般的榮耀,全副身心要與呂不韋建不世功業之時,胡楊林的那個
夜晚,上天又突如其來地將一個神秘知音砸到了他的心弦。眼看神女無望身心即將崩潰,趙姬
卻又神奇地成了他的新婚妻子!與趙姬成婚,嬴異人第一次真正嘗到了人的生趣,第一次知道
了女人美妙,前所未有地沉浸在一種極為新鮮的激情與享受之中。趙姬是個拿得起放得下如火
焰般熱烈奔放的女子,非但沒有因為與呂不韋的「兄妹情誼」而對他有稍微的淡漠,反而對他
「寧失王孫,不失佳人」的心志如醉如癡。便在兩人忘情地燃燒之時,呂不韋卻突然將他們生
生分開!那一刻,嬴異人又一次對自己的王孫之身生出莫名憎恨。離趙回秦,身中三劍四箭而
大難不死,上天總該折磨我盡也。誰料回到咸陽又被冷冰冰撩在這郊野孤莊無人理睬,連蒙武
這個少年至交都不敢留他。匆匆搬到呂不韋新莊,還是沒有理睬他。太子是他父親,老秦王是
他大父,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回到了咸陽?斷無可能!如此說來,他們是有意遺忘自己了。王族
無情,宮廷無義,自古皆然,夫復何言?上天啊上天,你將嬴異人倏忽寒冰倏忽烈火地反覆煎
熬,卻終歸如此拋開,無聊之至,不覺可笑麼?
  在轟轟然散漫無序的秦箏中,嬴異人的心徹底冰冷了。漸漸地,一切物事都從心田消失,
惟有美艷的趙姬鮮活地向他嬌笑著!嬴異人清楚地記得,他與趙姬在邯鄲度過了短短四十三個
晝夜零一日再零三個時辰,只吃了三十八頓飯,其餘時光都揮灑在了那座庭院的每個角落,銘
心刻骨至此盡矣!每每心念及此,嬴異人都是無可名狀地怦然心動,便是在開肉剝出箭頭的療
傷之時,只要趙姬面影在眼前一閃,心中便漫過一層強烈的暖流,一切傷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夕陽西下,嬴異人抱起秦箏,木然走出了池邊柳林,走進了自己的小庭院,片刻之後,提
著馬鞭背著長劍一身便裝一頭散髮大步出了幽靜的院門。
  「敢問公子要去何處?」迎面而來的西門老總事大是驚愕。
  「西門老爹,我被拘禁了麼?」
  「公子哪裡話來?老朽前來知會:呂公要與公子議事。豈有他哉!」
  「事已至此,議得何來?」嬴異人冷冰冰一句便走。
  「老朽得罪,公子卻是不能。」素來平和安詳的西門老人卻一步跨前,當頭便是一躬,「
公子身為嫡王孫,蒙武將軍以官身交公子與呂莊,若不辭而去,呂公何以向秦國說話?」
  「老西門豈有此理!」
  「公子有失唐突,老朽卻不能失職。」
  「你!你有何職?一個老奴罷了!讓道!」
  「公子縱然殺了老朽,也不能不辭而去。」老人不溫不火卻也寸步不讓。
  嬴異人面色鐵青突然一聲怒喝:「呂不韋!你藏到哪裡去了––!」
  「誰在說呂不韋藏了?」林外一聲熟悉的笑語,本色麻布長衣的呂不韋已經到了面前,打
量著嬴異人裝束不禁又氣又笑,「公子成何體統,要做俠士遊麼?」
  「我不要體統!我要去趙國!找趙姬!」嬴異人頹然坐倒在地哽咽起來。
  默然良久,呂不韋走過去低聲道:「公子進去說話,林下蚊蟲多也。」
  嬴異人抹著眼淚默默進了庭院,坐在廳中卻只木呆呆不說話。那個跟隨嬴異人二十多年的
老侍女聞聲趕來卻不知所措。呂不韋擺手示意,老侍女便輕步出廳守在了廊下。呂不韋回身一
拱手道:「公子已經生死劫難,但請明告,為何大功告成之時突生此等鹵莽舉動?」嬴異人冷
冷道:「自欺可也,何須欺人?這也叫大功告成?回秦無人理睬,父母如棄敝履!」呂不韋恍
然,長吁一聲肅然一躬:「公子如是想,不韋之過也。原以為經此生死大劫,公子已是心志深
沉見識大增,必能明察目下情勢,洗練浮躁心緒,是以未能與公子多做盤桓徹談,尚請公子見
諒。」嬴異人面紅過耳,搓著大手嘟噥道:「何敢怪公?我是耐不得這般清冷,更怕沒人理睬
,活似當年做人質一般––」
  「公子居呂莊而感孤寂,不韋之過也。今日你我煮茶消夜!」呂不韋心頭已然雪亮,連日
沉心書房思慮長遠,卻忽視了嬴異人耐不得清冷孤寂的恆久心病,日後永遠不能忘記這個關節
!思忖間對廊下老侍女一招手,「老阿姐,拿上好茶葉來煮!看你茶工如何?」
  老侍女對呂不韋最是景仰,聞言忙不迭做禮,笑應一句不消說得,便輕快利落地進了正廳
。片刻茶香瀰漫,呂不韋一聳鼻頭驚訝道:「噫!香得炒麵糊一般,甚茶?」老侍女慇勤笑答
:「蒙武將軍送公子的,說是胡茶。」呂不韋歎羨笑道:「呀!茶飲南北,還當真沒品過胡茶也
,回頭我向蒙武將軍討個路數買它一車回來!」心不在焉的嬴異人陡地振作,恍然大悟般連連
揮手:「快拿胡茶!全送呂公!我喝甚茶都一個樣,暴殄天物!」神情竟是異乎尋常地興奮。
呂不韋笑道:「一桶便了,全數豈不掠人之美?」嬴異人卻是慨然拍案:「呂公何解我心矣!異
人只恨這胡茶不是河山社稷!」呂不韋肅然拱手道:「此乃咸陽,不是邯鄲,公子慎言。」嬴
異人眼中淚光閃爍喟然一嘆:「異人一生多受嗟來之食,幾曾有物送人也!呂公能將未婚之妻
忍痛割愛,成我癡心,此等大德,何物堪報?」
  「公子差矣!」呂不韋倏忽變色,「趙姬乃我義妹,豈有他哉!」
  「情事之間,公卻迂腐也!」嬴異人罕見地抹著淚水大笑起來,「秦人趙人皆出戎狄胡風
習,男女之情素無羈絆,惟愛而已!婚約之言,只中原士人看得忒重罷了。當日異人已經看出
,趙姬與呂公並不相宜。趙姬多情不羈,呂公業心持重,縱是婚配亦兩廂心苦。否則,異人縱
是癡心鍾情於知音,也不會與公爭愛!窈窕淑女,君子好俅。異人當日捨生求婚於呂公,非不
知公與趙姬婚約也,而在看準呂公趙姬不相宜也。然天下多有此等人物,明知不相宜亦死不鬆
手,生生釀得萬千悲情!公之明銳在於知心見性,不為淺情所迷,亦未為婚約諾言所牽絆。痛
則痛矣,卻是兩全!惟公有此等大明,異人方心悅誠服,決意追隨也!時至今日,異人不敢相
瞞:此前呂公之於我心,政商合謀之一宗買賣耳,成則成矣,預後卻是難料也;自與趙姬婚配
,異人不止一次對天發誓:此生若得負公,生生天誅地滅!」
  彭噗一聲悶響,茶盅跌碎草蓆,滾燙的茶汁將呂不韋的白衣濺得血紅。
  「先生燙傷!」抱來茶桶的老侍女驚叫一聲,連忙伏身擦拭。
  呂不韋渾然不知所在,聽任老侍女擺弄著。嬴異人的坦誠剖白象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暴深深
震撼了他!應當說,嬴異人對男女情事的眼光與見識,是呂不韋遠遠沒有預料到的,今日驟然
噴湧,當真令他驚愕不已!在呂不韋看來,嬴異人不惜丟棄大業而癡情求婚,除了因胡楊林夢
幻對歌而生出的知音傾慕之情,便是不知道他與卓昭的婚約實情,而相信卓昭只是他的義妹。
如今看來,嬴異人非但知道實情而且見微知著,連他自己好容易才理得清楚的與卓昭之間的心
隔也是洞若觀火,實在令他有些難以言說的滋味兒。倘若當初果真回應了火熱的卓昭而與她未
婚先居,此事將何以了之!依嬴異人說法,若不是「奪情」成功而對他心悅誠服,兩人之間便
只是一宗預後難料的買賣而已。果真如此,卓昭反倒成了呂不韋與嬴異人真正結為一體的熱膠
?自己的深遠謀劃倒是憑著一個女子才變得真正堅實起來?上天晦暝,竟如此令人啼笑皆非也
!一時之間百味俱在,呂不韋竟是回不過神來。然值得慶幸的是,嬴異人信誓旦旦,終身不會
負他,長遠謀劃總是不會無端岔道了。說到底,目下還是大事當緊。
  心念及此,呂不韋回過神來笑了笑:「此事已過,公子日後莫再提說便了。我只是不明:
公子既信得不韋,如何卻這般沒有耐心?」
  「沒有趙姬,回到秦國我也只是個棄兒––」
  「非也。」呂不韋長吁一聲搖搖頭,「公子念情,表象也。根基所在,卻是對回秦大局失
了信心。大事絕望者,惟情而生死也。若是公子已經認祖歸宗冠帶加身,縱然念妻,亦非此等
淒絕之象。公子參詳,可是此理?」見嬴異人長嘆一聲默默點頭,呂不韋笑了,「恕我直言:
公子雖秦國王孫,對乃祖乃父以至秦國政風,卻不甚了了。長此以往,即或身居秦宮,公子之
心依然還是趙國人質,與秦國秦政,與父母之邦,依然陌生如同路人,何以擔得大任執得公器
?」
  「說甚?我對秦國陌生?」嬴異人的笑有著分明地揶揄。
  「我且問你,毛公薛公何以沒有入秦?」
  「你回咸陽時說,我師隨後入秦。」
  「不。他們永生不會來秦了。」
  「甚甚甚?永生不會來秦?我卻不信!」
  呂不韋也不分辨,只從邀薛公來河西說起,備細敘說了山河口話別之夜薛公毛公的說法,
尤其是兩人對老秦王為政稟性的剖析更說得點滴不漏,直說到綱成君蔡澤的鬱悶與目下秦國秦
政的種種「亂象」。嬴異人聽得驚愕愣怔,竟是良久默然。
  「兩公不入秦,公子以為根由何在?」呂不韋終於入了正題。
  「謀劃故國大事,也是名士常心。」
  「綱成君身居高位而無所適從,根由何在?」
  「名士謀功業。無事徒居高位,任誰都會彷徨鬱悶。」
  「國中種種亂象,公子如何說法?」
  「雄主暮政,鮮有不亂。大父風癱,豈能整肅?」
  「公子差矣!」呂不韋意味深長地搖頭一笑,「三答皆人云亦云,遠未深思也。」
  「三答皆錯?我卻不服!」嬴異人論戰之心陡起,「先說兩公,除非留書所說不是實情,
斷無另外根由!」
  「兩公留書非關虛實,只是宜與不宜也。」呂不韋輕輕嘆息一聲,「毛薛之心,其實便是
山東士子之心:對秦法心懷顧忌,深恐喪失自由之身。自來山東名士少入秦,商鞅變法前如此
,是因了秦國貧窮孱弱野蠻少文,或情有可原。商鞅變法後,秦國風華富庶不讓山東,強盛清
明則遠過之,然卻依然如此,根由何在?便在『憚法』二字!秦法嚴明,重耕戰,賞事功,舉
國惟法是從;然拘禁言論,士流難得汪洋恣肆,除非大功居國而能言事,在野則言權盡滅。如
此情勢,一班士人但無絕世大才必能建功,便輒懷忌憚不敢入秦。薛公毛公者,坎坷之士不拘
形跡,放言成性,不通軍旅,入秦縱做你我之謀士門客,亦不得盡情施展其奇謀之能矣!蓋秦
國法網恢恢,凡事皆有法式,他國能出奇制勝之謀,在秦國大半無用。士無用則無聊,何堪居
之?譬如公子,短暫寂寥尚且不能忍耐,況乎年年歲歲也!」
  「也是。」嬴異人恍然點頭,「呂公一說,我竟明白了過來:邯鄲遇公之後實在舒暢,士
林汪洋,交遊論戰,比在咸陽舒暢多矣!」
  呂不韋道:「然秦國終是秦國,執一者整肅,自有另外一番氣象。」
  「好!此事我服。再說綱成君,能有甚根由?」
  「綱成君之事,來日再說不遲。」呂不韋笑了,「目下我只問公子:聽得毛公薛公故事,
你我回秦後謀略該當如何?」
  「願公教我。」嬴異人恭恭敬敬地一拜。
  「公子請起。」呂不韋大袖一扶,「公子少學,以何開篇?」
  「自荀子出,秦國蒙學以《勸學》開篇。」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呂不韋點頭吟誦一句。
  嬴異人一字一頓地唸了起來:「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
。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
不捨。鍥而捨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
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是鼓無冥冥之志者,
無昭昭之名;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故君子結於一也––」
  「好!」呂不韋拍案,「便是這節,公子可悟得其中精義?」
  「執一不二,沉心去躁。」
  「在秦國,這個一字卻是何指?」
  「––」
  「在你我,這個心字又是何意?」
  「––」
  嬴異人木然良久,不禁又是一躬:「願公教我。」
  呂不韋鄭重道:「荀子《勸學》,大謀略也!自與毛公薛公河西話別,不韋反覆思忖,你
我回秦謀略便是八個字:執一不二,正心跬步。這個一,便是秦國法度。凡你我看事做事,只
刻刻以法度衡量,斷不至錯也。這個心,便是步步為營不圖僥倖。連同公子,目下秦國是一王
兩儲三代國君,及公子執掌公器,十年二十年未可料也。如此漫漫長途,心浮氣躁便可能隨時
鑄成大錯,非步步踏實不能走到最後。雖則如此,秦國後繼大勢已明,只要公子沉住心氣,事
無不成!」
  嬴異人緊緊咬著嘴唇,雙眼直稜稜盯著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心頭卻在轟轟做響,趙姬啊趙
姬,你等著我,嬴異人一定用隆重的王后禮儀接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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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嬴柱正捧著一卷竹簡發愣,鼻端飄來一陣撩人心神的異香。
  「整日窩書房,曉得多辛苦了。」一雙玉臂柔柔地抱了過來。嬴柱拍拍胸前那雙細巧的手
一聲嘆息:「老之將至,其言昏矣!你說父王這詔書我如何便揣摩不透?」身後女子吃吃笑道
:「不曉得夫人可以看麼?」嬴柱不禁一笑,伸手將女子攬了過來用竹簡輕輕拍著她臉龐:「牢
獄一回規矩了?考你,看了。」順手便將竹簡插進了女子雪白鼓脹的胸脯。女子一陣咯咯嬌笑
:「褻瀆王命也,曉得無?」嬴柱兩手伸進女子胸衣揉弄笑道:「食色性也,與王道何干?快看
!看不出名堂受罰!」
  華陽夫人咯咯笑著從胸前抽出竹簡展開,眼光一掃便跳了起來拍手笑叫:「如此好事為何
不說?該受罰!」嬴柱沮喪地一笑著:「立嫡事早明,有甚說頭?」「早明早明!好你個蠢也
!」華陽夫人竹簡連連點著嬴柱玉冠,「那是密詔,這是明詔!那是駟車庶長行事,這是父母
行事!那是遙遙無期,這是秋分便行!你當真掂量不得輕重了?」嬴柱不耐地擼過啪啪敲在頭
上的竹簡嘩啦展開:「有甚不同?一個樣!你只說,這句『該當處置者早日綢繆,當密則密』
所指何來?」
  「曉得了,聽我說。」華陽夫人偎到嬴柱身邊笑了,「夫君明察:秋分給子楚行加冠大禮
,距今尚有兩月,老父王定然是提前知會夫君了。知會之意,自然是要你我先做預備了。而當
密則密,一則是莫得大肆鋪排聲張,二則麼,對了,定然是不要先行知會子楚與呂不韋!」
  「笑談!」嬴柱連連搖頭,「父王很是看重呂不韋,曉得了?」
  「老父王暮政,本來就不依常規行事,曉得了?」
  「好好好,那你再說『該當處置者早日綢繆』何意?」
  「這我卻明白,早想對你提說又怕你說我找事,曉得了?」華陽夫人破例地沒有了經常掛
在臉上的嬌憨笑容,「敢問夫君,原本立嫡何子?」
  「公子傒呵。」
  「傒兒目下何在?」
  「問得多餘。不在府中修習麼?」
  「子楚立嫡加冠,必得回府居住。以傒兒之浮躁乖戾年又居長––」
  「夫人是說,父王所指處置綢繆者便是此事?」
  「我想得多日,府中惟此事須得預為綢繆,除此無他了。」
  默然一陣,嬴柱長吁一聲頹然靠在長案竟扯起了長長的鼾聲。華陽夫人悄悄起身從書房大
屏後拿來一領布袍給嬴柱輕輕蓋好,便無聲地飄了出去。日色西斜,嬴柱醒了過來抹抹嘴角濕
漉漉的口涎,飲了一大盅涼茶,便出了書房逕自向後園的雙林苑去了,直到三更時分方才回到
了書房。
  五更雞鳴,一車一馬出了出了咸陽東門轔轔直向函谷關。
  上將軍蒙驁對嬴柱父子的突然到來很是驚詫。秦國法度:太子不奉王命不得入軍。嬴柱是
老太子了,又與蒙驁有通家之好,突兀入軍便不怕涉嫌違法麼?雖則如是想,蒙驁畢竟久經滄
海,當即在狹窄簡樸的中軍幕府擺下了洗塵軍宴,四面帳門大開,雖說山谷涼風習習穿堂,伏
暑燠熱之氣一掃而去,可甲士軍吏身影歷歷可見,宴席情形也便是盡人皆知。
  「安國君如何知道老夫在函谷關?」一爵洗塵酒後蒙驁高聲大氣地笑了。
  「不在藍田大營,上將軍能去何處?」嬴柱也是高聲大氣地笑著。
  「安國君若去崤山狩獵,老夫許你三百弓馬。」
  「既非狩獵,亦非出使。嬴柱此來,本是王命也。」
  「早說也!」蒙驁哈哈大笑著回身一揮手,「軍吏甲士退帳,斂上幕府!」
  「不須不須,我卻是受不得燠熱悶氣,如此正好。」
  「也好!若不關涉機密,安國君盡說無妨。」
  「這是六子傒,老將軍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也!只是多年不見,公子更顯凜凜之氣了。」
  「此子好武,我欲送他軍旅歷練,老將軍以為如何?」
  「入軍何消說得!」蒙驁慨然一句卻又目光一閃,「記得公子傒曾因功得簪裊爵,依照法
度,便可直做千夫將,或移做軍吏,不知安國君與公子何意?」
  未等嬴柱開口,嬴傒便霍然起身一躬:「稟報上將軍:嬴傒爵位並非戰功得來,今入軍旅
,願效當年白起先例,直入行伍軍卒,憑斬首之功晉陞!」
  「好志氣!」蒙驁拍案讚歎,立即高聲喚來中軍司馬吩咐,「依法登錄嬴傒軍籍,隱去王
族名份,分發函谷關將軍麾下,即刻辦理!」
  「嗨!」中軍司馬挺身一應回頭赳赳高聲道,「公子軍中姓名,秦傒!若無他事,即刻隨
我去函谷關將軍幕府!」
  「嗨!」嬴傒赳赳應得一聲回身便大步出帳。
  「且慢!」嬴柱一招手站了起來走到帳口,解下黑色繡金斗篷默默地給兒子披在了肩頭,
又解下腰中一口短劍塞在了兒子手中。嬴傒覺察到了父親的雙手微微顫抖,斑白的兩鬢竟在頃
刻間蒼老了許多,心頭不禁便是猛烈地一跳!瞬間猶豫,嬴傒咬著牙關回過神來笑道:「父親
,這般物事軍卒不宜。」又給父親繫上了斗篷挎好了短劍,便是深深一躬,「君父老矣!善自
珍重!」猛然回頭大步赳赳地去了。
  「––」嬴柱一個趔趄,卻被身後的蒙驁恰倒好處地扶住了。
  「說起王族送子,還得算先祖惠文王硬氣也!」蒙驁只慨然一句便打住了。
  嬴柱長吁一聲:「驁兄,我心苦矣!只無由得說––」
  這一夜,蒙驁一直陪著嬴柱說到了天亮。嬴柱從來相信這位縝密沉穩的老將軍,當年將嬴
異人交給蒙府與蒙武同窗共讀,而今又將嬴傒交到蒙驁軍中歷練,咀嚼箇中滋味,竟是不勝唏
噓。蒙驁遇戰陣軍事縝密多思,遇人交卻是豪爽坦誠,聽嬴柱唏噓訴說便是大笑連連,說嬴柱
這太子做得最輕鬆也最辛苦,輕鬆者強君在前,辛苦者不得心法也!嬴柱第一次聽蒙驁感言國
事,便問何謂不得心法?蒙驁說,遠觀者清,不得心法便是賣矛賣盾猶豫彷徨自家煎熬;要得
心法只十二個字,自顧做事,子孫名位順其自然!嬴柱聽過許多人謀劃開導,但要他對子孫順
其自然者,還只有蒙驁,一時不禁大是感慨,送嬴傒入軍的傷懷之情減輕了許多,便興致勃勃
地問起了蒙驁的軍爭謀劃,是否要重新與六國開打了?蒙驁卻是一陣沉吟而後反問,安國君若
是秉政,軍爭大略將如何擺佈?嬴柱頓時吭哧囁嚅,父王如日中天,秉政之事從來沒想過。蒙
驁嘆息一聲,終究還是忍不住直言責難,既為邦國儲君,便當光明正大地思謀國事,老王縱是
萬歲亦終有謝世之日,若嬴氏子孫盡如安國君之心,秦國豈非下坡路也!嬴柱自感慚愧,便坦
誠地向蒙驁請教。蒙驁說得老實,目下蜀巴兩郡已成富庶之地,秦國已經緩過勁來,他謀劃在
三年之內新成軍二十萬,五年內再成軍二十萬,使秦國總兵力恢復到長平大戰前的六十萬。蒙
驁啪啪拍著粗大的軍案:「老王歇兵,一則是等待邦國恢復元氣,一則是等待盛年新君!若非
如此,大軍成勢如何按兵不動?不爭而預爭,風癱而綢繆身後,老王聖明也!」嬴柱大是驚訝
:「老將軍是奉詔擴軍?」蒙驁神秘兮兮地搖頭一笑:「老夫何曾奉詔擴軍?說得是謀劃,謀劃
!」「啊––」嬴柱恍然大笑,「明白明白,只是謀劃,只是謀劃也!」
  說著說著天便亮了,趁著清晨涼爽,嬴柱與白髮蒼蒼的蒙驁告別了。但乘輜車上路便忽忽
大睡的嬴柱這次卻無論如何也沒了睡意,一路看著綠沉沉的原野車馬行人川流不息的官道,嬴
柱紮紮實實地嗅到了秦國土地上蒸騰而起的勃勃生機,多日鬱悶的心緒第一次舒暢了明亮了。
  天中明月,池中碧水,石板上一張草蓆,磚灶中一籠驅蚊青煙。呂不韋正在後園消夜,突
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剛從草蓆坐起,西門老總事已經到了身邊。
  「東公,莫胡有音信了!」老西門微微顫抖著來了。
  「莫胡!甚音信?」呂不韋倏地站了起來。
  西門老總事急促道:「暮時一黑犬入莊,嗖嗖四處搜嗅。僕役四圍驅趕,黑犬卻如靈猿一
般躲閃逃開。老朽得報前去,黑犬不知從何處躥出圍著老朽四下直嗅,嗅得片刻便蹲伏老朽面
前嗚嗚低吼,前爪直打脖子。老朽一端詳,黑犬頸毛中隱隱一道細繩,大膽伸手觸摸,黑犬一
動不動。老朽在黑犬頸下長毛中一陣摸索,便摸得一根皮繩綁著一支寸許長小指般粗細的竹管
,解下打開一看,只有一行小字:初更隨墨獒灃京谷口。我叫一聲墨獒,黑犬倏地立了起來,
便知是送信人派這隻靈獒前來帶路。老朽猜測不出何事,決意先行試探再報東公。天黑之後,
老朽帶了一個武僕撐了一隻小舟便去了灃京口,誰知卻是小莫胡––」
  「先說人在何處?」呂不韋拍著大芭蕉扇有些不耐。
  「老朽未敢貿然讓她回來,人還在灃京口。」
  「走!接她回來。」
  「東公,華月夫人被刑殺,秦法連坐,這這這好麼?」
  「當初送莫胡給華月夫人便是錯,不接回來更錯!莫胡又不是羋氏老族人,秦法連坐,還
能坐了僕役?呂不韋若連歸來義僕也不敢收留,擔待何在!」呂不韋邊說邊走,幾句話說罷已
經到了後園門邊。
  「東公莫走了,輕舟便在園池碼頭。」
  「倒是懵了。」呂不韋兀自嘟噥一句,跟著西門老總事便走。
  這座新莊建在渭水南岸的山原之下,外邊看去平淡無奇,實則卻是大有奧妙。最特異處便
是出行通道隱秘便捷,人車馬舟皆可從任何角落直出莊園。後園水池雖只有二十多畝水面,卻
是水深三丈,經過一條極是隱秘的山洞暗渠直通渭水。呂不韋的輕舟有四名強壯水手,園池山
洞不張帆也是輕快如陸車。從一片林木葦草中進得渭水,輕舟鼓起了一面白帆,便藉著風力向
上游破浪而來。大約半個時辰進得灃京谷水口,明月之下山林幢幢峽谷幽幽,往昔三面山頭專
門給夜舟指航的風燈全然沒有了。
  站在船頭的西門老總事啪啪啪連拍三掌,叫了聲墨獒。片刻沉寂,便聽山坡林木中一陣輕
微唰啦聲,一雙綠幽幽的眼睛驟然閃爍在岸邊黝黑的山巖!西門老總事吩咐一聲靠岸,小船便
輕盈地蕩了過去。西門老總事吩咐水手原地等候,便頭前帶著呂不韋上了岸邊山道。碩大威猛
的墨獒正昂頭蹲伏道中,見兩人上岸扭頭便飛躥出去。西門老總事低聲道:「墨獒去報信了,
只怕走不到『王道』門便有人來了。」
  「灃京谷還有人?」呂不韋不禁有些驚訝。
  「幾個傷殘老僕與當初買來的胡女無處可去,莫胡領著她們狩獵採集度日。」
  「莫胡原本胡女,倒是有擔待也!」
  正在說話間,便見王道廢墟城門在朦朧月色下巍然矗立眼前,呂不韋油然想起第一次在這
裡與風姿綽約的華月夫人相見,不禁便是一聲嘆息。正在此時,一條黑影從廢墟城門中倏地撲
出,兩人一驚之間,黑影已經蹲伏在呂不韋腳下,綠幽幽的光芒夾著哈哈喘息,卻是石雕般一
動不動。兩人未及開口,廢墟城門中又倏地飄出一團紅影便撲在了呂不韋身上!
  「先生––」
  「莫胡,苦了你也!」呂不韋輕輕拍著懷中簌簌顫抖的肩頭。
  「莫胡誤事,當受懲罰!」紅影猛然撲拜在地。
  「哪裡話來?」呂不韋扶起莫胡笑了,「華月夫人自觸秦法,誰卻管得了她?」
  「不。」莫胡連連搖頭,「若是我在,定然有信給先生,如何能使那顢頇使者入邯鄲而先
生還不明就裡?荊雲大哥與馬隊義士如何能去?先生何能九死一生––」
  「豈有此理!」呂不韋一聲呵斥,「顢頇者壞事,我縱事先知曉便能免禍麼!從今日始不
許如此想頭!要說有罪,呂不韋第一個!我不謀事,荊雲馬隊義士何能慘死!」
  「先生莫傷心,我錯了––」莫胡泣不成聲。
  「莫胡呵,你是荊雲大哥的義妹,從今後便是我呂不韋的親妹。走,跟我回家!」
  莫胡卻沒有動。呂不韋恍然笑道:「你個小頭領莫擔心,灃京口的胡女僕役全回去,傷殘
者養其終生,健旺者做事,西門老爹正愁新莊沒有人手也!」
  「先生––」莫胡哽咽了。
  「還有事麼?」呂不韋親暱地撫摩著莫胡的散亂長髮。
  「先生容留那些兄弟姐妹,莫胡深感大恩。只是,莫胡不能回去––」
  「莫胡!這是為何?」呂不韋大是驚訝。
  「先生!」莫胡一聲哭喊,猛然轉身風也似地去了。
  西門老總事大皺眉頭:「莫胡忒煞怪!與老朽也是在這裡會面片刻便去。噫!墨獒竟沒走
?」蹲伏的黑犬胸腔中發出一陣低沉地嗚嗚,站起來搖著沉重粗大的尾巴,又低頭舔著呂不韋
的腳面。呂不韋不禁悚然動容,輕輕一拍黑犬碩大的頭:「墨獒,你領路,我等去找莫胡姑娘
。」話方落點,眼前一道黑影噌地躥出,邊走邊回頭,曲曲折折地將呂不韋兩人領到了一座黑
黝黝的山洞前。「汪汪汪!」三聲大叫,墨獒箭一般躥了進去。
  片刻之間,一盞風燈掛在了洞口,四名女子抬著兩口大棕箱走了出來,為首者對呂不韋深
深一躬:「莫胡姐姐說,這兩口大棕箱交給先生,請先生恕她不歸之罪。」
  「敢問小姐姐,莫胡姑娘可是叮囑你等隨我而去?」
  「是。可我等不能隨先生留秦。」
  「卻是為何?」
  「莫胡姐姐要回陰山草原,我等決意護送莫胡姐姐。」
  「且慢且慢。」西門老總事搖搖手,「莫胡劍術騎術俱佳,要得護送麼?」
  女子頓時默然,相互看看卻沒了話說。呂不韋大是起疑,揮手斷然道:「老夫要見莫胡姑
娘!」說罷大步便走。女子滿臉通紅,連忙搶在洞口前攔住撲地拜倒:「先生不能!莫胡姐姐
有苦難言,乞先生體察!」呂不韋生氣道:「莫胡是我送出,有苦也是因我而起,我豈能不管
?姑娘讓開!」正在此時,一道黑影從洞中忽地躥出,墨獒對著女子汪汪兩聲,回頭一口咬住
了呂不韋衣襟便扯。呂不韋說聲走,墨獒便回身進洞撒腿去了。四女無奈,便舉著風燈跟了進
來。
  這座山洞寬闊深邃而又曲折無規則,兩壁時有各式小洞嵌入山體,顯然是天然洞窟又做了
人工修葺。洞中腳地角落隨處可見各色腐朽的木桶,隱隱瀰漫出一種似酒非酒的香氣。呂不韋
猜測,此洞很可能便是當年西周王室的酒窖。如此一座大洞小洞反覆交錯的洞窟,若非靈異的
墨獒搜嗅領道,呂不韋縱是進來也無所適從。走得片刻,墨獒回頭一望,嗖地鑽進了左手一座
小洞。呂不韋疾步跟進,幽幽燭光下朦朧可見洞角草蓆上一片紅影,走近端詳,呂不韋不禁大
為震驚!一個紅裙女子縮做一團瑟瑟顫抖,臉上一副淡黃色的竹皮面具,散亂長髮中顯出的耳
鬢之際白得毫無血色––
  「莫胡!」呂不韋驚叫一聲,伏身抱起女子回頭便走,嗡嗡話音不斷在山洞迴響,「西門
老爹留下善後,立即將灃京口遺留人等送回新莊,若有未了之事,當即妥善處置。我先輕舟回
莊醫治莫胡!」
  濛濛曙色之中,輕舟飛進了新莊後園的大池。呂不韋將莫胡抱進自己的庭院,吩咐僕役人
等不許對任何人提及今夜之事,而後立即喚來正在灑掃庭除的陳渲匆匆說了經過。陳渲端詳片
刻便道:「此女––久傷未治又多居陰濕之地,氣血兩虧神志昏迷。我先給她灌下一碗靈芝湯
再沐浴更衣,夫君只管請來名醫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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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指指莫胡頭上的面具道:「夫人若是有底,最好不請太醫。」
  「我倒是修過女醫,已經瞧出了幾份奧秘,該當無差。」陳渲紅著臉一笑,「那你便去忙
了,只派個懂藥的執事聽我吩咐便可,若無異常,晚來當有起色。」
  呂不韋忐忑不安的去了,坐在書房卻是神不守舍。素來沉穩謙遜的陳渲說得三分便有十分
,用不著擔心。呂不韋心下激盪難平者,是對莫胡的境遇及其可能牽涉的種種未知人事的秘密
。莫胡是荊雲舉薦到身邊的,莫胡既然已經知道了荊雲一班義士的慘烈,她的面具與荊雲烈士
們的面具是否關聯?驀然想到原本可以不死但卻義無返顧剖腹自裁的越劍無,呂不韋心頭便是
一陣劇烈震顫!西門老爹當初說,莫胡是荊雲的義妹,便難保不是愛著荊雲的情人,也難保不
是荊雲馬隊某個義士的胞妹,她若也要隨荊雲而去,呂不韋何以面對隱身毀容全部慘死的任俠
烈士?不!莫胡絕不能死!
  午後時分,西門老總事滿頭大汗來報:灃京谷統共十六名遺留僕役,全數乘船回到新莊;
只有那隻墨獒守著華月夫人的墓園不走,誰也勸說不動;一個胡女說,若是莫胡在,也許能將
牠領走,華月夫人死後,墨獒只聽莫胡一個人號令。
  「西門老爹,灃京谷之事莫對任何人提起。」
  「老朽明白。」
  「荊雲可曾說起過莫胡與他?」
  老西門搖搖頭:「荊雲義士只有一句話:先生得此女,堪託生死。」
  「老爹想想,莫胡可與那位義士長相相似?」
  老西門思忖一陣又搖搖頭:「馬隊義士無人有真面目,委實看不出也。」
  「華月夫人機謀頗多,老爹還是帶幾個人將灃京谷仔細踏勘一遍。」
  「好!老朽今夜便去。」
  倏忽暮色降臨晚霞照窗,一使女來報說夫人有請。呂不韋起身便走,匆匆來到起居庭院,
等候在廊下的陳渲便將他領進了一間四面帷帳的小房。臥榻懸著白色紗帳,隱隱可見帳中安臥
的纖細身影。陳渲低聲道:「人已然無事,只怕要昏睡一兩日了。」呂不韋道:「如此帷帳四布
,不怕熱出新病麼?」陳渲紅著臉一笑:「你知道甚來?回房說。」便拉著呂不韋到了自家寢
室。
  陳渲說,這個莫胡姑娘有半年前的舊傷,然目下之險是分娩血潰,若非及時帶回,只怕此
刻便沒命了;那副竹面具已經摘去,臉上並無破損之象,只發現鬢角髮際處有一片秦半兩大的
烙印,大腿根刺有兩個似字非字似圖非圖的青色印記,教人觸目驚心!陳渲幽幽唏噓,說她記
得陳楚兩國多有大商貴胄給自己的女奴烙印刺記,可這莫胡姑娘是陰山胡女,何以竟有此等烙
身印記?
  「夫人能記得印記圖形麼?」呂不韋臉色鐵青。
  「髮際處分辨不清,腿根處記得。」陳渲蘸著茶水在案上畫了起來。
  「猗氏!古籀文!」
  「猗氏?氏楚國巨商猗頓氏麼?」
  「對!」呂不韋咬牙切齒,「這個部族素有惡癖,絕然無差!」
  「那分明是說,莫胡曾經是猗頓族的女奴。」
  呂不韋一陣思忖:「荊雲義士曾經在齊國刑徒營做苦役,會否在那裡結識了吳越囚犯,逃
出後受託救走了莫胡?說不清,還是等她醒來慢慢再問。」
  「我看,當緊是尋找那個孩童,她分娩剛剛兩日––」
  「呀!糊塗!」呂不韋一跺腳拔腿便走,來到大池邊卻見輕舟已去,便吩咐另來一隻平日
進咸陽運貨的小船,跳上去說聲灃京谷便下令開船。貨船笨重,逆流上溯一個時辰方到灃京谷
口。正要棄舟登岸,卻聞山道腳步匆匆,西門老總事抱著一個包袱正迎面而來。
  「老爹所抱何物?」
  「一個棄嬰!還活著,火炭一般滾燙!我正要輕舟先送回莊。」
  「好極好極!我便抱回,你踏勘完後回來再說。」說罷接過包袱跳上輕舟,四名水手八槳
蕩起,小船便箭一般順流直下。
  回到新莊,呂不韋立即將嬰兒抱給了正在守候的陳渲。陳渲又驚又喜,忙不迭給嘴唇已經
青紫的嬰兒針灸灌藥,片刻間嬰兒哇地一聲哭叫,兩人才高興得笑了起來,陳渲又是一番清理
呵護,忙碌得不亦樂乎!看著妻子手忙腳亂卻又興奮得咯咯直笑,呂不韋眼前油然浮現出卓昭
身影,她若是她,也會如此麼?
  夜半時分,西門老總事歸來說,查遍了灃京谷人能進去走動的所有廢墟洞窟與華月夫人的
庭院,沒有發見可疑物事,只是這灃京谷太大,最好是莫胡傷病痊癒後再帶人仔細搜尋,盲目
尋去只怕是一月兩月也沒有眉目。呂不韋笑著擺手連呼天意!說找回了這個嬰兒,其餘物事與
我何干,不用勞神費力,只催西門老總事說如何找到這個嬰兒的。
  西門老總事說,這個嬰兒發現得頗是希奇!他帶著兩個胡女正要去華月夫人常去消暑的一
個山洞查找,卻見一道黑影閃電般掠進那座酒窖洞窟。有個胡女叫得一聲墨獒,另個胡女說她
看見墨獒好似叼著一隻活物!老西門心下一動,便帶著兩個胡女提著風燈進了大洞。兩個胡女
邊走邊喊,墨獒墨獒,你在哪裡?快出來呵。洞中卻是毫無動靜。老西門猛然想起這隻神異墨
獒送信時對他的氣味似乎很熟悉也很信任,便站在洞中高聲道,墨獒出來,老夫是莫胡派來的
,你看護的物事我等不會動的。如此說得三遍,一道黑影竟倏地從一個小洞鑽了出來,蹲伏在
老西門腳下低沉的嗚嗚著。老西門便從皮袋中拿出呂不韋從洞中抱走莫胡時丟在草蓆上的一方
汗巾,墨獒黑黝黝的大鼻子一聳,便站起來搖了搖尾巴向大洞深處走去。老西門跟進一座小洞
,不禁大是驚奇!小洞腳地鋪著一層厚厚的茅草,一個全身紅紫斑斑的嬰兒赤身裸體躺在一方
髒污的小棉被上,旁邊臥著一隻奶頭脹鼓鼓的野羊!牆角處有一輛已經變做朽木形狀卻依稀可
見的接軸古車,黑糊糊的車身還有濺上去的點點血跡!一時間,三個人都愣怔了。
  「墨獒,棄嬰還活著!你義犬也!」老西門大是讚歎。
  墨獒粗大的尾巴動也不動,只淡漠地瞅了瞅老總事。
  一個細心的胡女叫了起來:「野羊兩奶鼓脹,嬰兒沒吃奶!」
  「墨獒,野羊奶終究難養活人,老夫抱走他如何?」
  墨獒猛然一扯老西門手中的汗巾,汪汪兩聲大叫。老西門心頭一亮,搖搖汗巾指指嬰兒:「
墨獒,他是她的嬰兒麼?」墨獒又是汪汪兩聲。剎那之間老西門不禁老淚縱橫,緊緊抱住了碩
大的狗頭:「墨獒啊墨獒,老夫定然將他抱回去交給她,養活他!你,也跟老夫去了。」墨獒
的大頭蹭了蹭老西門胸膛,綠幽幽的大眼中濕漉漉一片,搖搖尾巴便再也不做聲了。
  老西門說,墨獒直跟著他走到谷口,聽見呂不韋說話才回身跑了。臨走時他們不見墨獒,
便找到了華月夫人墓園,墨獒果然孤零零地蜷在墓碑前,綠幽幽的大眼一片汪汪,任誰勸說也
不起身。呂不韋聽得萬般感慨,良久默然無語。
  三日後,莫胡終於完全清醒了過來,臉膛也重新泛出了紅暈。這日午後,呂不韋吩咐西門
老總事守在內莊門口,任何人來訪只說自己進咸陽城去了,安頓妥當便與陳渲一起到了後園僻
靜的病室。靠在臥榻大枕的莫胡一見呂不韋便是淚水盈眶,掙扎著要起來行禮。呂不韋連忙上
前摁住笑道:「今日只說說閒話,姑娘要多禮,我只有走了。」陳渲也過來笑道:「姑娘只管靠
著說話,一切有我。」說著話拉開帷帳打開窗戶煮好釅茶,又捧來一盅湯藥讓莫胡喝下,方才
笑道:「你等說話,我喚小茵子來照料,我還有事忙了。」說罷喚進一個伶俐女童便匆匆去了
。見莫胡只噙著眼淚哽咽,呂不韋笑道:「莫胡呵,莫歉疚。我說過,你便是我胞妹。做嫂者
照拂小姑病榻有何不可了?」莫胡哽咽道:「先生高義大德,莫胡不配。」呂不韋幽幽嘆息一
聲:「難亦哉!若是姑娘別有隱情,不韋自不勉強。若說配與不配,姑娘卻是言重了。上天生
人,原本一等,若非世道不平,何有個高低貴賤?荊雲大哥與馬隊義士哪個沒有非人經歷,可
他們都是呂不韋的生死至交,情同骨肉,何論配與不配?」莫胡一陣默然,驀然抬頭卻說起了
她被先生送人後的經歷。
  莫胡說,自她到了灃京谷,便做了了華月夫人的內事家老。華月夫人有個族人在王室書房
做書吏,職司詔書繕刻,華月夫人因而預先得知嬴異人立嫡密詔。這是莫胡後來才知道的。華
月夫人與華陽夫人密商謀劃,是華月夫人有意告知莫胡,並讓莫胡設法告知呂不韋預先綢繆。
可派自己族弟為「特使」趕赴邯鄲,華月夫人卻瞞過了莫胡。當莫胡正要發出信鴿時,卻偶然
從一個貼身侍女的口中知道了「特使」一事,頓時心生疑惑,對華月夫人的虛虛實實難判真假
,深恐錯報消息壞了大事,便決意親自北上說個備細。
  正在此時,華月夫人卻派莫胡帶著六名精幹僕役冬日南下,來春辦理三件大事:一是在吳
越採炒震澤春茶;二是去荊山置辦楚國式樣的玉具珠寶,並用荊山玉為子楚打磨三套銘文玉珮
;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按照華陽夫人的圖樣,採買正宗楚絲,在郢都給子楚縫製地道的四季袍
服冠帶各六套。華月夫人反覆叮囑,這是她與華陽夫人給子楚歸秦預備的賞賜大禮,於呂公也
是光彩之事,非莫胡不能辦好。莫胡不好推脫,便在臘月末起程了。輕舟一發,莫胡便與僕役
們約好二月十五在震澤最大茶場會面,而後立即單騎飛馳兼程趕赴邯鄲。其時呂不韋與西門老
總事恰好不在倉谷溪,行程緊迫的莫胡便趕到了馬隊營地找到了荊雲。住得三日,倉谷溪仍是
空空蕩蕩,莫胡只好將諸事說給荊雲便匆匆南下了。二月與僕役們會齊,三月底春茶裝舟北運
,莫胡便去了荊山,玉具珠寶定好又去郢都。一等事體往返辦完,已經到了六月酷暑天,回到
咸陽已經是七月底了。灃京谷的淒涼使莫胡大為震驚,本欲立即尋覓呂不韋,但遺留姐妹們的
慘狀卻使她不忍猝然離去。
  「此等大變,莫胡實在沒有想到––」
  「莫胡呵,往事過矣!不說也罷。」呂不韋長嘆一聲,「我只想問得一事,你可說便說,
不可說便不說,且莫為難。你是分娩之身,那個嬰兒,可是荊雲大哥之後?」
  驀然之間莫胡如被電擊,喉頭咕嚨一響便頹然倒在了榻上!陳渲恰好趕到,輕柔嫻熟地
  一陣施救,莫胡哇地一聲哭喊出來:「先生!我兒還在麼?」呂不韋一個眼色,陳渲輕步
飄出,片刻便抱來了一個火紅的襁褓笑吟吟遞到榻前。莫胡瑟瑟顫抖著抱過嬰兒,看著襁褓中
紅潤酣睡的小臉,瘋癡般顛弄著襁褓又哭又笑。陳渲一邊溫婉勸慰,一邊接過襁褓給嬰兒把尿
餵藥,莫胡這才漸漸平靜下來。
  莫胡說,她一家都是楚國巨商猗頓氏買來的奴隸。父母是猗頓商社的海船苦役,在她八歲
那年雙雙歿於海風沉船。小小的她被猗頓氏的一位公子看中,要收她做烙印的侍榻女奴。她說
,只要公子帶船出海撈回她父母的遺骸安葬,她便烙印入室,否則寧死不做烙印女奴!兩年過
去,那位公子並未出海,卻見她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便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給她灌了迷藥,
給她烙了女奴印記。便在她痛不欲生不吃不喝只要餓死自己的時候,也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一
個功夫神奇的黑衣蒙面人破門而入,連殺三名看守劍士斬斷鐵鏈將她救了出去。這個蒙面人將
她帶到了陳城郊野的一片密林營地,給她看了父母出海前給一個義商留下的刻畫竹簡,那片竹
簡上畫著一個除了她絕不會是別人的小女孩,旁邊畫著一片草地一匹奔馳的黑馬;又帶她到隱
秘的山凹看了一座奇形怪狀的黃土堆,說這便是她父母的安葬地,只因沒有救她出來,所以簡
陋葬埋,只等救出她後辨認而後重新安葬。清明時節打開了墳墓啟開了薄片棺木,父母屍身非
但沒有腐爛,反倒是大睜著兩眼如活人一般!莫胡哭得死去活來,生生要跳進墓坑與父母同去
,若非那個蒙面人死死抱住又多方救治,她即或當時不死回來也哭死了。
  一個月後,她被荊雲大哥專程送到了陰山草原,託付給一個林胡族頭領,要頭領請一個中
原士子教她認字讀書,說好她長大了便來接她。那個頭領叫來了他的一群女兒,板著臉對女兒
們說,他又有了一個新女兒,誰敢欺侮她就殺了誰!從此,她便在草原開始了騎馬讀書看牛羊
的生活,快樂逍遙中卻總覺得空落落的。五年後,那個蒙面人果然來了,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到
中原去。她沒說一句話便撲到蒙面人懷裡哭了。後來,她知道了這個蒙面人叫荊雲,密林馬隊
的騎士們都叫她大哥。她心甘情願地為他們洗衣做飯,又跟著輪流進炊房當值的騎士修習劍術
。荊雲也是每月一次一日進炊房造飯,與她漸漸便相熟了起來。荊雲說她有靈氣,埋汰在炊房
忒可惜,堅執讓她單帳居住,只教騎士們認字讀書。很快,莫胡明白了這是一支護商馬隊,最
多的事便是四出探聽道路消息,最大的事便是護送商隊不被搶劫。莫胡不甘整日坐帳讀書教書
,便尋找種種藉口到荊雲帳篷幫他料理雜事,實在沒事便跟著斥候騎士們出去探路。她靈慧聰
穎,各國各地的文字話語一學便會,竟成了馬隊騎士們人人鍾愛的小「通人」。
  後來,她隨著馬隊到了邯鄲郊野的密林營地。有一次,荊雲問她願不願意給他景仰的一個
高士做貼身女僕?莫胡只說了一句話:「大哥讓我做事,不要問我願不願意。」半月後,她便
跟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到了邯鄲胡寓––離開荊雲,莫胡卻驀然覺得自己竟深深愛慕著那個
始終蒙面的荊雲大哥。從灃京谷南下的時候,她心神不寧,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自己再
也見不到荊雲大哥了。心潮實在不能自已,她終於從空蕩蕩的倉谷溪飛馬衝進了密林營地。那
一夜,她纏著荊雲終夜飲酒,兩人說了許許多多的話,邊飲邊說,荊雲終於醉了。她幾乎沒有
絲毫猶豫羞怯,從容脫去了自己與荊雲的全身衣物,緊緊抱著荊雲鑽進了大被之中––
  「天意也!荊雲義士有後了!」呂不韋喜極而泣跳了起來。
  「莫胡呵,你兒子該有個好名字也!」陳渲也咯咯笑了起來。
  「請先生賜個名了。」莫胡紅著臉低了頭。
  「不不不!莫胡自己起!父母命名,善莫大焉!」
  莫胡思忖一陣低聲道:「我生他時,那個洞中有輛接軸古車,就叫荊軻如何?」
  「荊軻!好!便是荊軻!」呂不韋拍案大叫。
  襁褓嬰兒哇地一聲大哭,響亮得屋中嗡嗡震響不絕!陳渲驚訝笑道:「喲!這小子哭聲厲
得緊!曉得無,準是個硬種兒了!」三人便一齊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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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7:0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仲秋時節,一道詔書突然降臨新莊,閤府上下立即忙碌起來。
  詔書說得是:秋分之日,公子異人於太廟行加冠大禮,一應先禮著呂府操持。詔書是老長
史桓礫親自前來頒讀的。接詔人指定的是公子嬴異人與義商呂不韋。詔書宣讀完畢,老長史寒
暄幾句,留下了太廟一班禮儀屬官便去了。當晚呂不韋便與西門老總事並陳渲莫胡一道商議莊
園人手房屋的擺佈。四人都是理事能者,說得一陣便鋪排妥當:呂不韋只管照料公子的三日沐
浴齋戒大禮,太廟禮儀官員的飲食起居由老西門帶原商社的幾名執事處置,一干本莊僕役與事
務盡交陳渲莫胡。
  議罷正要散去,莫胡卻老大不高興地嘟噥道:「今日這詔書將先生指稱為『義商』,忒煞
怪也!人說君心難測,老秦王當真連那墨獒也不如了。」呂不韋不禁笑道:「莫胡能聽詔書了
,好!西門老爹,你以為今日事如何?」老西門思忖道:「老朽以為,今日事名實不符有些蹊
蹺,然從實在處揣摩,還是情勢大好。」「情勢大好?說說了。」呂不韋饒有興致。老西門笑
道:「依著尋常法度,我莊尚是民居,便是咸陽內史府派一名書吏前來傳令,也算得國人望族
的禮遇了。即或涉及王族公子而須得秦王下詔,派一名內侍前來頒詔也都是破例了。今日頒詔
之人,卻是極少出面的老長史,聽說此人是老秦王暮年最信任的實權大臣。最要緊處,公子加
冠大禮前不回太子府,留在我莊由東公主持前禮,太廟官員只是操持事務。此中用意老朽也看
得不透,只從實處說,老秦王在對東公是王族大臣之禮遇。義商兩字,若照法度說也是實情,
東公畢竟還,還沒做大臣。老朽冒昧,東公明察了。」素來寡言的老西門說完這前所未有的長
篇大論,額頭竟是涔涔汗水。
  「說得好!老爹大有見識也!」呂不韋拍案讚歎轉而笑了,「莫胡這一抱怨,倒是要叮囑
幾句:要告誡莊中上下人等,日後莫得私下議論國政,更不得抱怨國君,有話只對我說可也。
記住,這是秦國,不是山東六國。」莫胡紅著臉肅然一躬道:「先生叮囑,銘刻在心!」西門
老總事也連連點頭:「該當該當,明日老朽便給執事僕役們立下這條規矩。」
  次日,呂不韋新莊便開始了加冠禮的禮前忙碌。
  遠古之時,華夏各部族便有各種形式的「成丁禮」。就實說,便是在男子女子長到一定年
齡且已具備了正常身體、學會了基本生存技能時,氏族以特定的禮儀承認這個男子或女子稱為
氏族正式成員,是謂「成人」。進入禮制發達的西周,成丁禮便化為天下第一大禮––士冠禮
。其時所謂士,便是享有國人資格的所有男女。士冠禮,便是給長大成人的男女加冠,從而認
定其成人身份的禮儀。因其涉及天下每以生靈,故被視為天下第一禮。春秋以至戰國,禮儀大
大簡化,各國亦多有不同,然士冠禮卻大大體沿襲了古老的傳統,只是因被加冠人身份不同而
繁簡程度有差異罷了。嬴異人是王族子孫,更是已經確定的太子嫡子,雖已年過三十,然因少
年為質而未行大禮(秦人二十一歲加冠),這補辦的士冠禮便成了秦國王室正式承認其身份的
第一道禮儀,自然是分外鄭重。
  實質而言,士冠禮不是家禮,而是公禮。公者,鄉社村里也,氏族邦國也。也就是說,士
冠禮是群體承認個體的禮儀,而不是家長承認子女的禮儀。惟其如此,士冠禮不由家長動議,
也不由家長主持,家長與加冠者一樣都是士冠禮中的當事人;以加冠者身份不同,士冠禮分別
由有德行的鄉老、族長以至國君或特定大臣動議主持。
  士冠禮是莊重的成人禮儀,其操持過程也是分外講究的。士冠禮分為兩大禮程,第一程是
預禮,第二程是正禮。預禮即正式加冠前以禮儀規定的程式做好準備事務,大要環節為:「
  筮日:以占卜確定冠禮日期。
  筮賓:在參禮賓客中占卜確定一人為正賓。
  約期:商定冠禮開始的具體時辰。
  戒賓:邀請正賓與所有贊冠賓客。
  設洗:加冠者禮前沐浴與當日特定梳洗。
  第二程是正禮,即加冠之日的禮儀程式,完整的次序是十項:「
  陳服器:清晨開始陳設禮器、祭物與相應服飾。
  迎贊者入廟:加冠者家長迎賓客進入家廟。
  三加冠:始加布冠,意為冠者具備衣食之能;二加皮冠,皮冠亦稱武冠,意為冠者具備基
本武技;三加爵冠,爵冠亦稱文冠,意為冠者基本具備知書達禮之能;三冠連加的禮意在於激
勵冠者由卑而尊不斷進取,是謂「三加彌尊,諭其志也!」
  賓醴冠者:正賓為加冠者賜酒祝賀。
  冠者見母:加冠者正式拜見禮儀確定的母親,未必是生母。
  賓賜表字:正賓為加冠者賜以本名之外供尋常稱呼的稱謂,這個稱謂叫做「表字」,以與
父母所取名字區別。加冠之後「表字」代「名」,只有父母國君可呼其本名,禮意在於崇敬父
母為冠者所取之名。是謂「冠而字之,敬其名也!」這一程式到春秋時已經少見,戰國以至秦
、西漢,世事風雷激盪,這種一人兩稱的繁瑣程式已經大體消失或以變通形式取代,人多以本
名現世。諸如蘇秦因是洛陽人而承襲周禮,加冠時取表字「季子」者,已經很是罕見。東漢伊
始,士紳貴胄復的尊儒禮之風漸盛,本名外取字的古禮重新恢復,一時蔚為風習。這是後話。
  見家人: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禮見所有長幼家人。
  見尊長: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拜見鄉老族長大夫或國君。
  醴賓:主家宴請參禮賓客。
  送賓歸俎:送走賓客後,從陳設祭物的禮器(俎)中取出三牲乾肉,按賓客人數分割成若
幹份,這便是「俎肉」,而後派家人將俎肉送到所有賓客家中,其禮意在於使所有的賓客都與
加冠者同享上天賜予的恩德。至此士冠禮完成。
  兩大禮程之外,尚有一個極為重要的部分要在預禮階段熟悉,那便是各個環節的法定禮辭
與動作程式。所有參與冠禮者,都必須事先熟悉這些禮辭,熟悉所有與己相關的動作程式,以
在輪到自己參禮時言行準確如儀。譬如最要緊的「三加」之禮:第一次加緇布冠,授冠者須得
右手持冠後,左手執冠前,雙手捧冠高誦:「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
考惟祺,介爾景福!」第二次加皮冠,要等受冠者卸去緇布冠並重新梳發後,授冠者以同前動
作執冠高誦:「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第三次
加象徵文事的爵冠,授冠者須得高誦:「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俱在,以成厥
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正賓向受冠者賜酒祝賀時須得高誦:「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
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德行主持者為受冠者賜表字時須得高誦:「禮儀
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伯某甫!」如此
等等繁瑣細緻,一有差池非但越矩違禮,且累及加冠者終生受人譏諷,是以司禮者都須得是精
熟禮儀的德行之士。春秋時期的孔子聲名大做,很大程度便得益於他對各種繁瑣古禮的精通。
戰國之世儘管禮儀大大簡化,然特殊人物的特殊禮儀也是不能草率的。
  嬴異人的士冠禮正是如此。
  秦昭王的加冠詔書呂不韋事前並不知曉,旬日之間要預備好諸般禮前事務,便在熟悉古禮
的太廟令也非易事,何況呂不韋一個商人!但是,呂不韋卻沒有絲毫難色而坦然奉詔。照實說
,呂不韋原本便是處置繁難事務的罕見大才,二十餘年大商生涯從來沒有出過調度鋪排之失。
以西門老總事為首的幾個商社老執事個個更是理事能手,陳渲莫胡也都是多經滄桑的女中奇能
之士,士冠禮儘管繁雜細緻且為商旅之士所陌生,卻也難不住這班能事之才。一經商定大略,
各方揣摩規矩之後便井井有條的鋪排開來,旬日之內竟是諸般妥當毫無差錯,連專門前來襄助
的太廟令一班屬員也大為驚歎!
  秋分這日,清晨分外晴朗,深邃碧藍的天空掛著一輪嫣紅和煦的太陽,當真是秋高氣爽。
卯時首刻,一隊騎士吏員護衛著一輛青銅軺車轔轔出了新呂莊北門,整肅地上了橫跨渭水的白
石長橋,不疾不徐地進了咸陽南門從中央王街北上,終於進了王城最深處的太廟。
  王城在整個大咸陽的中央正北。王城北城牆的背後是一片數百畝的王室園林,園林北面才
是真正的咸陽北城牆。出得北門三里之遙,突兀拔起一道林木蒼茫的高地,這便是聞名天下的
咸陽北阪。太廟坐落在王城北端園林的最高處,四面松柏森森終年長青,秦式宮殿的短飛簷從
茫茫綠色中大斜伸出,遠處看去直是靠著北阪高地巍巍佇立的天上城闕。這太廟雖只有一座主
殿,不似王宮那般層層疊疊,然整體佈局卻是宏大簡約深邃肅穆,任誰到此也會油然生出敬畏
之心。
  一過王城宮殿區進入蒼蒼的園林百步,迎面便是兩柱黑色巨石立成的禁門。門內便是太廟
禁苑,任何人不奉詔書不得入內。進得禁門百步,蒼蒼松柏與高達三丈的龜龍麟鳳四靈石刻夾
峙著一條十丈寬的黃土大道,盡頭一座六丈高的藍田玉石坊,正中鑲嵌著「太廟」兩個斗大的
銅字。進了石坊,經過梯次三進庭院,便是巍巍然高踞於三十六級階梯之上的太廟正殿。
  當車馬進入已經灑水淨塵的黃土大道,遙遙便見一片冠帶佇立在石坊之下。青銅軺車上的
嬴異人低聲問:「前方一片何人?一個不識得。」車旁走馬的呂不韋低聲道:「最前是公子父親
安國君,身後四人自東至西,分別是綱成君、駟車庶長、太廟令、太史令,其餘人等皆太子府
屬員。你只記住父親便是。」嬴異人目力頗好,遠遠看見為首冠帶者胖大臃腫鬚髮花白,與他
少時離秦時的父親判若兩人,心頭不期然便是一陣酸楚!
  正午時分,「三加」禮成。待主持冠禮的駟車庶長賜嬴異人表字為「子楚」,太廟中便是
一陣歡呼。呂不韋心下明白,這個表字之是變通之法而已。依照禮儀,表字是本名字意的彰顯
,不能與本名毫無關聯。而「子楚」與「異人」恰恰便是風馬牛不相及。這是他經過安國君嬴
柱與老駟車庶長事先商議好的,為的是使異人在邯鄲改的這個名字有名正言順的依據,以使華
陽夫人不至於說嬴異人在搪塞她。
  表字確定,嬴異人飲了作為正賓的太廟令的賀酒,又鄭重祭拜了祖先神位,冠禮車馬便轔
轔出了太廟向太子府而來行見母禮儀。「見母」於平民冠禮原是簡單,因其禮儀場所便在家廟
或族廟,受冠者只須將祭品中的乾肉裝入籩豆(形如豆狀的竹器),提著下堂出東牆進入母親
的房屋拜見,獻上乾肉,母親拜祭品而受之;冠者拜送母親回房,母親以成人禮回拜兒子,至
此見母禮成。然對於嬴異人這般王子,冠禮在太廟進行而女子不入太廟,便自然變通為回府見
母。
  車馬駛入府前廣場停穩,預先已經肅立等候在門廳外的太廟司儀便是一聲高誦:「冠者子
楚回府見母––!」青銅軺車中的嬴異人便被一名太廟令屬員以贊冠者身份扶下車來,在贊冠
者導引下肅然進府。太子嬴柱便以主人身份禮請駟車庶長、太廟令與呂不韋等進入正廳飲茶歇
息等候。
  華陽夫人早已經做了精心準備,事先從甘棠園搬到了方便禮儀的第三進東廂大屋。聽得府
門外車馬宣呼之聲,華陽夫人便早早站在了東屋大窗下。片刻之間,便見一人挽著籩豆進了庭
院,一身土黃色楚服,頭上一頂四寸黑玉冠,身材適中面色黧黑步履沉穩端正,除了秦人特有
的細長眼睛與略顯瘦削,堪稱得英挺厚重。「此子強於乃父,天意也!」華陽夫人一聲長吁,
竟軟倒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冠者子楚,拜謁母親––!」太廟贊冠吏一聲高誦。
  華陽夫人端正了一番自己的頭飾玉珮,在侍女攙扶下款款跨過門檻到了廊下,對著階下庭
院中跪地低頭雙手捧舉籩豆俎肉的嬴異人極是優雅地躬身一拜,口中柔和唸誦道:「咸加爾服
,我子成人。子今敬母,母以子福。」唸罷雙手從嬴異人頭頂拿過籩豆,輕輕一拍嬴異人肩頭
楚語柔聲笑道,「子楚,苦了你也。晚間娘與你說話,兄弟姊妹也晚來見禮,曉得無?」嬴異
人叩頭一拜肅然起身誦道:「承天之慶,子楚加冠!自今以降,孝悌立身!恭送母親!」接著
便低頭低聲一句,「子楚曉得了,謝過母親。」華陽夫人微微一笑,端正矜持地躬身回拜了兩
拜,親切低語一句:「當心風寒,秋風涼了。」便被侍女攙扶著轉身進廳中去了。
  「夫人俠拜,見母禮成––!」
  俠拜者,夫妻間女子兩拜之也。周禮:凡女子於丈夫行禮,女子拜兩次,丈夫回拜一次,
此謂俠拜。士冠禮中母親以俠拜禮對加冠兒子,禮意表示母親對加冠成人的兒子如對夫君一般
禮儀。見母之後,冠禮車馬便轔轔進入王宮,進行這次士冠禮的最要緊一項––見尊長。
  遠觀王宮,今日如常,然車馬魚貫進入巍峨的宮城石門,立即便發現了車馬廣場與正殿區
域的異常:兩隊斧鉞儀仗整肅排列,一副六丈寬六寸厚的紅地氈使通往正殿的三十六級藍田玉
台階在秋日的夕陽下一片燦爛;更令人驚詫的是,殿口平台上的兩隻大鼎燃起了粗大的煙柱,
在車馬場遙遙看去,竟似紫煙裊裊如天上宮闕!一時間,非但嬴異人驚愕,連經常出入王宮的
太子嬴柱與駟車庶長也大感意外。依著法度禮儀,非朝會與大典,正殿前大鼎不能舉香。今日
除了太子嫡子嬴異人加冠,國中並無禮儀大典,這大鼎舉香儀仗紅氈便分外有了一種莊重肅穆。
  「冠者嬴異人覲見!贊冠大賓隨同上殿––」
  正在眾人驚愕之際,三聲長呼鼓蕩迴響,疊次從殿中傳到高階平台再傳到殿階,整個車馬
廣場都被內侍們這種久經訓練的尖亮聲浪覆蓋了。隨著聲浪,一名年輕內侍將嬴異人等領上了
紅地氈,及至高階盡頭,白髮蒼蒼的內侍大老恰恰搖到了平台口,便將參禮者們默默領進了大
殿。這時,呂不韋才驀然一陣猛然心跳!老秦王有可能在加冠之日召見異人,這是呂不韋能夠
預料到的;然則,老秦王會在正殿以坐殿大禮召見,卻是大大出乎呂不韋意料之外的;老秦王
以耄耋之年風癱之身,已經多年不在大殿舉行任何禮儀,今日竟能在王孫加冠之日親自坐殿,
其間意蘊實在大有揣摩處;更令呂不韋百味俱生處在於,他設想過種種晉見老秦王的情境,甚
至想到過老秦王死前不會召見他,他將終生與這位使山東六國蒙受摧毀性劫難的雷電之君不能
相見,惟獨沒有設想過會在咸陽正殿以大賓之身晉見老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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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人麼?近前來,大父看看!」方入大殿,各人尚未以在冠禮中的各自身份行禮參見,
殿中便響起了蒼老沙啞的笑聲,一切禮儀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隨意湮沒了。太廟令與駟車庶長眼
神一交,便分別向嬴柱呂不韋就座等待。
  「大父!」嬴異人一聲哽咽,便大步上了王台。
  「尚可尚可。」秦昭王瞇縫起白眉下的一雙老眼打量著肅然挺立的王孫,不禁便是一聲嘆
息,「磨難成人也!子為人質二十餘年,難亦哉!」
  「大父當年質燕,於戰亂中九死一生!異人小苦,不敢當磨難二字!」
  「未逢戰亂,未必小苦也!」秦昭王慨然一嘆,「大父當年為質,尚有娘親照拂。孫兒少
年孤身,於強敵異邦居如囚犯,國無音書,家無親情,衣食無著,逃生無門,便是庶民,亦為
磨難,況乎王孫公子矣!」
  「大父––」嬴異人撲地拜倒,不禁便是放聲痛哭。
  大殿中一片默然一片哽咽,眼見秦昭王兩道雪白的長眉聳起,心下不禁一跳!只怕嬴異人
這臨機動情要壞大事。正在忐忑之間,卻見秦昭王長吁一聲竟親切慈和地笑了:「異人呵,抬
起頭來,這廂入座,拭去眼淚,聽大父幾句老話。」嬴異人哭聲立止肅然跪坐進王座右下長案
,秦昭王蒼老平和的聲音便在大殿迴盪起來,「磨難成人,磨難毀人,成於強毅心志,毀於乖
戾猥瑣。子今脫難歸宗,當以儒家孟子大師之言銘刻在心,將昔日磨難做天磨斯人待之。莫得
將所受折磨刻刻咀嚼,不期然生出憤世之心。果真如此,嬴氏不幸也,家國不幸也!」
  「大父教誨,孫兒永生不忘!」
  「好!回頭將你的質趙札記靜心整理一番,大父可是要教人唸來聽也!」
  「孫兒謹記在心!邊讀書邊整理,刻寫成卷上呈大父批點!」
  秦昭王點了點頭,目光瞄向殿中:「不韋先生來了麼?」
  呂不韋從最後排的大案站起肅然一躬:「濮陽商賈呂不韋參見秦王!」
  「先生大賓,恕老夫身殘不能還禮,敢請近前就座說話。」
  立即有一名內侍將呂不韋導引到王台左下的長案前,恰在秦昭王左下六尺處與嬴異人遙遙
相對。呂不韋就座抬頭拱手行禮,恰與老秦王凝視的目光相對,頓時感覺到一股平和而又肅殺
的深邃目光籠罩住了心神,素來沉穩的他心頭竟是一震!
  「先生於嬴氏有大功,老夫不敢言謝。」
  「不韋不期而遇公子,稍有襄助亦是圖謀與秦通商之私心,不敢居功。」
  「先生坦誠不偽,君子之風也!」秦昭王拍案喟然一嘆,「然先生因異人之故,於商旅業
已耽延多年,索性便在秦國做官如何?」
  「不韋愧不敢當。」
  「先生過謙了。便從小官做起如何?」
  「但能做事,我心足矣!」
  「宣詔。」秦昭王淡淡一笑,目光一閃便瞌睡般瞇縫了過去。
  坐在王案左後側的老長史桓礫站了起來,打開一卷念道:「秦王詔命:義商呂不韋有大功
於秦國王室,今任呂不韋上卿之職,襄助丞相總領國政,爵位待定。」
  「異人謝過大父!」嬴異人興奮難抑,做禮拜謝之後卻見大殿中一片默然,對面呂不韋也
是安坐不動,不禁便愣怔了。正在此時,秦昭王睜開老眼笑了:「先生不接詔書,可是有說?
」「秦王明鑒!」呂不韋離案站起肅然一個拱手禮,「在下一介布衣商旅,圖謀入秦經商,原
本是看重秦國法度嚴明,商事誠信過於山東。惟其如此,商事耽延之後在下亦願在秦國效力。
然則,秦為法治大國,以事功為官爵依據。依秦國法度:不韋襄助公子,只對安國君府有些許
功勞,而非對邦國有功,不當以高官顯爵賜封。在下不畏高位,然卻不想位非其功,是以不敢
奉詔,秦王明察!」秦昭王枯瘦的手指叩著書案悠然一笑:「先生之說也是一理也。然先生亦
自認對太子府有功,便做右太子傅如何?」呂不韋還是肅然一拱:「太子傅為國家大臣,並非
太子府屬官,在下不敢奉詔。」
  「先生何其狂狷也!」嬴異人心頭大跳,額頭便滲出了涔涔細汗。他雖久離秦國,卻也知
道大父老王的冷峻肅殺,呂不韋兩次辭官且振振有辭地駁回大父,非但自毀,且必然累及父親
與自己,當真是瘋了!不行,我要說話!要以「期盼先生教誨」為名,替他接下太子傅!
  「坦蕩率直,先生有秦人之風也!」正在此時,秦昭王卻罕見地哈哈大笑起來,「先生便
說,老夫該如何封賞於你?」
  「在下願從做事開始,修習秦法,以圖日後事功而居高位。」
  「好!先生可人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本王詔令:呂不韋為太子府丞,俸祿由王室府
庫支付。散––」一語未罷頹然臥案,一雙長長的白眉頓時拉成了細長的縫隙,粗重的鼾聲跟
著便在大殿盪開。
  一班人出得王宮,天色已經全黑。依著士冠禮程式,接下來便是最後一項醴賓。但當太子
嬴柱以禮相邀時,綱成君蔡澤卻亮著公鴨嗓嘎嘎笑了:「安國君,老夫肚腸早癟了也!冠禮可
變通,還是各人自家回去咥飯實在。醴賓免了,俎肉回頭送來便是!」幾位大臣異口同聲相和
,嬴柱父子竟是為難起來。呂不韋見狀過來拱手笑道:「不韋方纔已經受命做了太子府丞,此
事便聽我如何?」嬴柱如釋重負恍然點頭:「對呀!我竟糊塗了,聽先生處置便是!」呂不韋
回身笑道:「諸位大人勞碌一日,冠禮醴賓只有乾肉,還要如禮如儀地諸般講究,如何咥得實
在?大人們回府歇息用飯,俎肉由不韋親自恭送上門。」蔡澤揶揄笑道:「好好好,呂不韋這
太子府丞倒是做得像模像樣也。告辭!」回身便登車去了。老駟車庶長卻沉著臉瞪了蔡澤一眼
,回頭一拱手道:「今日大殿拜官之事,實出老夫意料之外。望先生實言相告,何以不做上卿
太子傅?」
  「老庶長以為呂不韋大殿之言是虛?」
  「虛不虛先生自知。老夫只是覺得委屈了先生。」
  「老庶長恕我直言。」呂不韋肅然拱手,「在下決意入秦,便要在秦國站穩根基。不韋願
效白起事功得爵之風範,而不想以人得官。除此無他意!」
  「好!當得秦人!老夫心安矣!」老駟車庶長高聲讚歎一句,回身一拍嬴異人肩頭,「子
楚啊,小子有命,好自為之!」回身便去了。
  呂不韋正要拱手告辭,嬴柱卻摁住呂不韋雙手笑了:「先生已是自家人,忍心棄我父子獨
去麼?」呂不韋笑道:「在下無他意,只是想依法度從三日後開始理事。」「不!」嬴柱壓著
呂不韋雙手不容辯駁,「法不禁善。先生當自即刻掌事!走,你我同車回府!」不由分說拉起
呂不韋便上了青銅軺車。
  太子府燈火通明中門大開,見嬴異人車馬歸來,門廳內外便是一聲整齊地高誦:「恭賀公
子冠禮大成!」呂不韋被嬴柱父子前後夾著進了正廳,便見燈燭之下宴席齊備,華陽夫人冠帶
玉珮禮服錦繡正在廳中肅然等候,見呂不韋入廳,過來便是兩拜之禮:「先生功德,善莫大焉
,嬴羋氏沒齒不忘了!」呂不韋連忙躬身一拜:「在下些許寸功,何敢當夫人拜謝?不韋已經
是太子府丞,日後聽候夫人差遣!」「如何如何太子府丞?曉得勿搞錯了!」華陽夫人一連聲
嚷嚷,見夫君嬴柱連連眼神示意,回頭便高聲大氣一揮手,「府中上下人等都給我聽好了:勿
管先生何職何官,日後只許稱先生做先生,不許叫府丞!誰但越矩,重重責罰!曉得無!」內
外僕役侍女「嗨!」的一聲應命,華陽夫人這才回身恭敬笑道,「先生請!今日慶賀我子加冠
,先生便是大賓,當為首座了。」呂不韋正要辭謝,見嬴柱連連搖手,便無可奈何地笑笑,被
華陽夫人親自領到了東首與今日冠者嬴異人並排正座,嬴柱與華陽夫人卻在西面兩座主位陪了。
  飲得三爵,嬴異人肅然起身正式拜見了父母。華陽夫人拭著淚水吩咐侍女捧來了一隻銅匣
,親自打開取出一方晶瑩的黑玉笑道:「子楚啊,這是奉詔之日你父與母親刻就的立嫡信符。
左半歸你,右半明日交王宮長史典藏了。」
  「母親!」嬴異人跪地再拜,雙手顫巍巍接過玉符,端詳著這隻鷹形玉符上自己的生辰刻
字、父母名諱與太子府徽記,不禁便是熱淚盈眶。但為王子王孫,每人都有一方如此這般的身
份玉符。所不同者,所有庶子玉符的右符都由家族做檔保存,只向掌管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府
報知登記即可;各家族嫡子的右符則須交駟車庶長府專檔典藏;惟獨太子嫡子的右符必須交由
王室典籍密存,任何人不奉詔書不得查看。這嫡子信符是他永遠的血統身份,是將他與生母的
血肉關聯割開的法刀,如同烙在奴隸臉龐的火印一般永遠不能磨滅。
  「子楚啊,莫愣怔了。這廂才是母親為你備下的冠日大禮,快來看了!」
  嬴異人恍然抬頭,這才看見華陽夫人正站在案後兩口大棕箱旁向他招手,連忙起身走過去
又是一躬:「子楚謝過母親!」華陽夫人笑道:「忒多禮性毋曉得累了?過來,打開,拿開苫布
!」燈光之下錦緞燦爛珠玉奪目,嬴異頓時手足無措。華陽夫人指點道:「這是四季楚服八套
,連帶八副荊山玉珮,都是正宗楚錦楚工了。來,穿上秋服,教你父親與先生品評一番了!」
說話間一個眼神,兩名侍女便從箱中捧出了秋服。華陽夫人同時利落地為嬴異人除去了上下通
黑的冠日禮服,兩侍女立即過來給嬴異人換上了一件土黃色的楚袍,掛上了一套晶瑩溫潤的玉
珮,大廳中頓時鮮亮起來。
  「好!」呂不韋拊掌讚歎,「楚服楚玉,公子神氣大增也!」
  「果然鮮亮精神!不枉––」嬴柱卻突然打住了。
  華陽夫人驟然紅了眼眶道:「阿姐在天有靈,今日當安息也!」回頭一抹淚水又笑了,「
子楚曉得無?我拎得清,楚服雖好,卻做不得常服,咸陽終歸是秦國,我兒終究是秦人了。只
要子楚心裡當真有我這個母親,我也便知足了。」一番話說得珠圓玉潤,眼中淚水卻斷線似的
撲簌簌掉了出來。嬴異人看得心酸,躬身一拜慨然道:「子楚認祖歸宗,自當尊天地禮法而克
盡人道!若對母親稍有不敬,天誅地滅!」華陽夫人帶著淚水咯咯笑道:「好了好了,儂有心
便好,何須當真一般了!來,我兒敬先生一爵!」拉住嬴異人便到了呂不韋面前。
  這場家宴直到三更方散。嬴柱要請呂不韋到書房夜談,呂不韋卻堅執告辭,說三日後再來
當值。嬴柱笑道:「理個甚事?先生莫將府丞當真,有事便來,沒事便多多歇息,日後有得大
事做!」呂不韋笑笑也不回說,便辭別登車去了。嬴柱送出大門回來卻全然沒有睡意,對華陽
夫人叮囑幾句便將嬴異人喚進了書房。
  「異人呵,今日大禮你做何想?為父很想知道。」嬴柱靠著坐榻大枕啜著滾燙的釅茶,打
量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兒子,開始了二十餘年來父子之間的第一次對話。嬴異人顯然有些拘謹,
思忖斟酌道:「冠禮之隆,異人實在沒有想到。父親苦心,兒沒齒不忘。」嬴柱搖頭笑道:「冠
禮事是你大父親定,並非為父安排。你質趙之時已經提前加冠,原本無須後補加冠大禮。你大
父這般鋪排,實在是用心良苦,你可揣摩出一二?」嬴異人一陣思忖終是搖頭。「秦國之難,
此其時也!」嬴柱長嘆一聲坐了起來,「大父之心,便在於借你加冠大禮向天下、向朝野昭示
:秦國社稷後繼有人也!依著尋常法度,太子尚未即位,嫡王孫無須早早確定,更無須大肆鋪
排其冠禮。你大父所以如此,全在為父這個太子––」嬴柱哽咽一聲,見兒子不知所措的模樣
,便搖搖手示意他無須緊張,喘息一陣又平靜開口,「為父身患先天暗疾,難說那一日便會撒
手歸去。你,才是秦國真正的儲君!明白麼?」
  「父親!」嬴異人難耐酸楚,不禁撲地拜倒哭出聲來。
  「起來起來。」嬴柱淡淡一笑,「秦自孝公以降,歷經惠王、武王、大父四任三代雄強君
主,方得大出天下。你大父之後,王子雖多卻不見雄才。你伯父與為父先後兩任太子,都是羸
弱多病之身,以致你伯父病死於出使途中。為父雖挺到了今日,心下卻是清楚,我時日無多矣
!死生有命,壽數在天,為父不恨己身短壽,生平惟有一憾!」
  「父親何憾?兒一力當之!」
  「為父終生之憾:身後諸子無雄強之才也。」
  「父親明察,」嬴異人頓時羞愧低頭,「兒確是中才,有愧立嫡承統。」
  「你中才倒是事實。然你秉性尚算平和,亦無乖戾之氣,守成可也。」嬴柱又是一陣喘息
,「為父要叮囑你者,自今而後要預謀兩事:一是尋覓強臣輔佐;二是務須留下一個出類拔萃
的兒子!否則,弱過三代,秦國便要衰微了。」
  「強臣之選,父親以為呂不韋如何?」嬴異人精神陡然一振。
  「試玉之期,尚待後察。」嬴柱啜著釅茶恢復了平靜,「你大父曾密詔黑冰台,備細查勘
了呂不韋,以為此人棄商助你,顯然是要圖謀入政。秦國渴求大才,然大才須是正才,如商君
如張儀如范雎,多多益善也!若是只求高官而不務實幹,亦或雖有小才而無正性,譬如甘茂身
兼將相權極一時,卻促成武王輕躁滅周而橫死洛陽,此等人為害也烈。呂不韋究竟何等人才,
你大父顯然並未吃準。今日大殿三封兩改,你不覺其中奧妙麼?」
  「父親是說,大父在試探先生?」
  「為君難矣!」嬴柱喟然一嘆,「求才須防偽劣,廟堂須防奸邪,雷電殺伐,春雨秋風,
法度權斷,機謀節操,缺一便是破國喪廟也。難乎難乎,不亦難哉!」
  「父親明徹如此,如何要滅自家?」
  「明徹?你說為父明徹麼?」嬴柱哈哈大笑,「異人啊,記住了:當國莫懷旁觀之心。為
父時而能說得幾句明徹之言,根由便是沒有當事之志,而寧懷旁觀之心也!隔岸觀火,縱然說
得幾句中的之言,又有何用!」
  嬴異人低頭思忖。嬴柱喘息不語。良久默然中,父子兩人誰也沒有看誰,眼眶卻都是濕漉
漉的。綿綿秋雨已經在黎明最黑暗的時刻唰唰落下,城頭刁斗點著雄雞長鳴迴旋在茫茫雨霧之
中。嬴異人終於站了起來,將父親背回了甘棠苑,對著始終在燈下等候父親的母親深深一躬,
便轉身大踏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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