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dvx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1
發表於 2010-7-1 15:26:1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一個冬天,齊國朝野亂得沒了頭緒。
  秦國大軍駐紮巨野澤畔不進不退不戰不和,誘發了齊國多方勢力的激盪摩擦。齊王田建雖
無定見,然大體傾向於丞相後勝的「和秦」動議,卻也是誰都知道的事實。唯田建之彷徨,使
各方都看到了尚存爭取齊王實施自家主張之希望,情勢便愈發地盤根錯節交互糾纏。高高在上
而動搖不定的齊王之下,三股主流勢力激烈地明爭暗鬥著。丞相後勝與歷來奉行「和秦安齊」
方略的田氏世族力量,一直在斡旋與蒙恬大軍訂立合約,以圖最大限度地保存齊國社稷。諸多
將軍則與田氏王族中以孟嘗君後裔田(火+丰)為軸心的抗秦派結合,主張防患於未然,立即
進入舉國抗秦,並在孟嘗君舊日封地薛城聚結了一支五千人的門客義旅,聲言傚法趙人抗秦到
底。流亡臨淄的亡國世族群最是洶洶躁動,非但已經結成了六千人的抗秦義師,且不間斷地匯
聚王城廣場請命,堅執請求齊王發回流民財貨以助五國義師。如此三方力量之外,齊國民眾也
大起波瀾。臨淄以西不足百里的狄縣,有沒落世族子弟田儋、田橫兄弟聚結民眾自成萬人義軍
,聲言傚法田單抗燕誓與齊國共存亡。若是尋常時期,此等紛紛擅自成軍的狀況,決然不能為
國府所容。然則當此紛亂之時,成軍各方皆大義凜然,全然不懼與官府抗爭,各地官府自是不
敢妄動。各方火急稟報臨淄,丞相後勝又稟報齊王田建,君臣卻都怕秦軍未到便激發內亂而先
自滅亡,只好派出密使多方斡旋,力圖使各方相信王室,不要亂了大局。對聚集臨淄的逃亡世
族,齊王田建與領政的後勝一方也是投鼠忌器。最大的擔心,是怕這些流亡者變成亡命之徒,
鋌而走險地行刺權臣或作亂臨淄,其時臨淄城內的數千軍兵未必應對得了洶洶流民。於是也只
能多方斡旋,一面答應斟酌發還流民財貨,一面拖延時日設法驅逐這些恨秦又恨齊的禍根。如
此一來,任何一方都仍舊在氣昂昂行事,王室急書也好,丞相號令也好,都沒了效用,國事法
度全然失序,朝局亂成了一鍋粥。
  許是天意使然。此年齊國又逢冬旱,整個冬日未曾下得一場大雪,終日艷陽高照塵土飛揚
,時有紅霾黃霾籠罩臨淄,動輒旬日不散。齊國本是天下方士淵藪,神秘詭異之學素有傳統。
遭逢如此天變,各式流言一時大起,紛紛預言齊國久享一隅之偏安康樂,而今必遭天譴,將有
巨大劫難!流言瀰漫,各地盜賊蜂擁而生,劫掠世族莊園封地事日日不斷。朝野世族惶惶不安
,一面紛紛聚結私兵靖亂,一面紛紛上書齊王堅請廓清亂民。後勝手忙腳亂,田建六神無主。
左右思忖,君臣兩人終是一籌莫展。
  「天欲亡齊,孰能奈何!」
  田建兩手一攤,將國事全數交給了後勝,再也不見大臣了。
  開春之時,頓弱的齊國探報已經堆滿了秦王書房的整整一張大案。
  二月初,嬴政與李斯尉繚通盤瀏覽了頓弱的所有上書,君臣一致評判:下齊火候已到,只
要處置得當,齊國完全可能不戰而降。從大局著眼,蒙氏祖居齊國,蒙氏一族至今在齊國尚有
聲望根基,蒙恬是決齊安齊的最佳人選。然則,便在秦王書命已經擬就之時,九原傳來緊急軍
報:匈奴單于大肆集結二十餘萬兵力於陰山南麓,欲圖春季大舉南下,北邊危機刻不容緩!君
臣連夜密商,嬴政最終拍案:「大秦寧可失之於一統腳步稍緩,也不能失之於匈奴破我華夏!
蒙恬立即率軍二十萬北上!下齊之戰,交王賁將軍統領!」李斯尉繚沒有絲毫異議,小朝會立
定決策:蒙毅立即趕赴薊城宣示王命,秦王親自趕赴巨野澤部署蒙恬軍北上。
  嬴政趕到巨野澤幕府時,蒙恬正拿著斥候軍報端詳九原地圖。
  蒙恬對朝會的決斷絲毫沒有感到意外,反倒是因為終可與匈奴大戰一場而大為振作。嬴政
凝視著這位少時摯友笑道:「身為上將軍而無滅國之戰,不亦悲哉!」蒙恬大笑道:「五國已下
,齊國一根軟肋而已,何如大草原數十萬大軍搏殺,臣不亦樂乎!」君臣兩人大笑了一陣,軍
事便告了結。教蒙恬出乎意料的是,秦王帶來了自己的長子扶蘇,要蒙恬帶著扶蘇一起北上磨
煉。當一身士兵戎裝的一個英武少年赳赳大步走到面前行禮時,蒙恬兩眼濕潤了。
  在秦國的大臣將軍中,蒙恬是唯一能與秦王說及家事的君臣友交。蒙恬知道,秦王不立王
后,雖然有數十名王妃,已經生下了二十餘個王子,但卻從來沒有將任何一個王子交王室官署
,依傳統法度獲得應有的立身待遇。也就是說,所有的王子都沒有在太子傅官署就學,更沒有
涉及任何國事磨煉。雖然,目下的秦國沒有太子傅這一實際就職大臣,然作為職司王族子弟就
學的太子傅官署,還是照舊存在的。同樣,秦王的所有王妃,也都沒有交由王室官署登錄名籍
並確定爵位。而在任何一個邦國,國君的妻妾都是有法定爵位俸祿的,此前的秦國也不例外。
蒙恬知道,秦王之所以如此,為的是徹底根除秦國曾經有過的宮廷內亂。然則,蒙恬還是隱隱
覺得秦王如此做法有些過猶不及,幾次欲圖與秦王坦誠說說,都因軍國大事接踵而來終未一談
。今日陡然得見秦王長公子,蒙恬不禁大覺欣慰,心頭一熱,話語不禁哽咽了。
  「長公子大有氣象,大秦社稷安矣!」
  「邦國之安在大道,何在一王子也!」
  嬴政一陣大笑,頗有感喟道:「蒙恬啊,這些王子一直在王室私學發蒙,書讀了不少,武
也練得些許。然則,至今沒有任何歷練。扶蘇已經將及加冠之年了,還沒真正打過一仗––其
餘王子,更是少不知事。不教他等多多磨煉,日後何以立足也!」
  「君上洞察至明!扶蘇入軍,臣以為當有監軍名號。」
  「不可。未經歷練,何能監軍?」
  「若無職司,無以歷練。」
  「不。」嬴政還是搖頭:「先歷練兩年,看是否成器再說。」
  蒙恬再不說話了。畢竟,秦王的做法是有道理的。國君的嫡長子監軍,在六國固然是公認
的傳統。然在秦國,在秦王嬴政著力防範宮闈亂權的情勢下,扶蘇既未加冠,更未明確立為太
子,才具亦未有任何展現,監軍實在是徒有虛名。蒙恬所以如此主張,自然不是不明扶蘇實際
情形,而全然是從促使秦王早日明確儲君處說話。在秦國大臣中,大約也只有蒙恬知道這位扶
蘇王子––秉性寬厚,少年持重,文武皆通。若與蒙恬所熟識的當年的少年嬴政相比,雄武勇
略膽識志向確實與少年嬴政不可同日而語,然就胸襟開闊平實對人而言,扶蘇卻另有一番氣象
。蒙恬確信,這位王子只要經歷了真正的磨煉,其與乃父之承接搭配,堪比秦惠王之與秦孝公
。唯其如此,蒙恬一聞秦王將扶蘇交他麾下磨煉,立即便想到了給這位王子一個展示才具的權
力職司。如今秦王既堅執地要看看再說,蒙恬自然不好以種種預想為理由申辯了。
  「好。那便先做幕府司馬。」
  「不。做士卒。還得隱名埋姓。」
  默然良久,蒙恬向秦王深深一躬,無言地領受了嬴政的囑託。嬴政也再沒說話,招手重新
喚過扶蘇,用力在兒子肩頭拍了一掌,轉身對蒙恬一拱手,便大步出帳去了。扶蘇望著父親偉
岸的背影,眼中不期然湧出了兩眶淚水。蒙恬低聲道:「公子可曾想好名字?」扶蘇抹著淚水
道:「父王取了,叫伯秦。」「伯秦!好!既表排行又藏姓氏,好名字!」蒙恬一拍掌道:「公
子毋憂。你只說,開始想做甚差事?」扶蘇一拱手道:「伯秦既入軍旅,自當從騎士做起。自
今日後,不敢勞上將軍照拂。」蒙恬板著臉道:「照拂你甚?本上將軍奉命督導長公子歷練,
莫非連你行蹤也不能知曉?你只隨我走,到九原軍營我自會教你做騎士!之後,你我旬日一會
面,只不讓軍士們知道便是。」扶蘇原本打算蒙恬立即指定部屬,他立即便去入伍,今見蒙恬
深色肅然,無奈一點頭,算是答應了。
  「伯秦!」背身整理帥案的蒙恬猛然叫了一聲。
  「啊,啊,在。」扶蘇好容易醒悟過來。
  「記住,從今後你便是伯秦,要記住這個名字。」
  「伯秦明白!」
  旬日之後,王賁率十萬大軍抵達燕齊邊境。
  紮營當夜,王賁帶著一個百人馬隊飛馳到了巨野澤秦軍幕府。蒙恬向王賁備細交接了對齊
戰事與種種軍務,留下三萬步軍,次日清晨率領二十萬步騎混編大軍隆隆北上了。王賁接手對
齊戰事,立即下達了第一道軍令:所留三萬步軍原地駐守巨野澤畔,營壘旗幟軍灶不減,虛張
聲勢如原先人馬!部署完畢,王賁立即趕回了燕南幕府。次日清晨,王賁下令十萬大軍向南開
進,在沒有任何齊軍阻攔的情勢下,公然渡過了濟水。暮色時分,十萬大軍在濟水南岸的山巒
地帶構築營壘,駐紮了下來。次日清晨,王賁登上山頭瞭望,東面的臨淄城雖目力不及,但東
方天際直衝霞光邊緣的一大片灰黃色霧霾,卻使王賁確定無疑地知道,臨淄城距離他不過五七
十里之地,輕裝飛騎一鼓作氣便可衝到城下。
  當夜,王賁接到了頓弱密書。
  頓弱知會的情勢是:齊國朝野大亂,唯缺促降逼降之有效一擊。頓弱給王賁的謀劃是:齊
軍自駐防巨野澤東岸,因朝野陷於混亂,一直沒有向濟水方向分兵;若王賁能對巨野澤之齊軍
實施一場突襲戰,而後大軍進逼臨淄城下,百事可定。王賁思忖一番,覺得頓弱謀劃與此前蒙
恬交代的下一步方略不謀而合,審時度勢,齊國也確實需要一戰。大國滅亡,真正的不戰而降
是古今從來沒有過的,有的只是大戰小戰的區別而已。所謂不戰而降,尋常只能是廟堂權力與
都城軍民,真正地舉國不戰而降,事實上永遠都沒有可能。
  決斷一定,王賁做出部署:自己帶幕府馬隊立即南下巨野澤籌劃;裨將趙成率三萬輕裝飛
騎隨後隱秘南下,三日內抵達巨野澤大營。趙成是趙高的族弟,也是秦軍一員年青猛將,王賁
很是信賴。趙成領命點兵的時刻,王賁的幕府馬隊已經飛出了軍營。
  次日,王賁帶著三名司馬與一支百人馬隊,出營繞道三十里,登上了巨野澤東岸北側的一
座山頭,將齊軍大營的地形察看了整整三個時辰,終於定下了決斷。三日後,趙成三萬飛騎抵
達。王賁下令趙成:兵馬開入巨野澤東岸北側的山林匿形駐紮,軍士冷炊不得舉火,趙成立即
入營候令。
  當夜聚將,王賁在煙氣繚繞的猛火油燈下指點著地圖,對將軍們詳盡部署道:「齊軍三十
萬,分作兩大營,駐紮在巨野澤東岸的這片谷地。諸位且看,這片谷地有三個出口:面對巨野
澤一面敞開,是西面出口;大營背後的東北方出口,連接臨淄大道;大營東南方出口,連接薛
邑大道。我軍此戰,不求斬首殺敵,只求潰敵亂敵以震懾齊國,促其早降!唯其如此,夜間突
襲齊軍,便是最佳戰法!殺入谷地後,只要齊軍不死戰,我軍便只虛張聲勢,佯做追殺即可,
實則任其潰逃。如此戰法,諸位可有疑義?」
  「我等奉命!」大將們整齊一吼。
  王賁立即下達了將令:三萬步軍由將軍閻樂率領,從巨野澤東岸之南口突入齊營,入營後
一萬人衝殺,兩萬人立即擺開弓弩大陣齊射,掩護騎步衝殺;三萬飛騎由裨將趙成率領,從巨
野澤東岸北口突入,做衝殺齊軍之主力;王賁自率三千飛騎,於西口策應各方。末了,王賁道
:「明日全軍預備,多備火把!初更出兵,三更前隱秘進入巨野澤東岸南北兩方。四更末刻,
聽中軍號角開戰!」
  此夜一戰,秦軍大獲成功。所有的秦軍將士都沒有料到,三十萬齊軍會如此恐慌潰逃,六
萬秦軍橫衝直撞當真如入無人之境。齊軍一旦發現背後兩個出口並無秦軍封堵,幾乎是潮水般
湧向了兩個山口,與其說秦軍殺傷多,毋寧說齊軍人馬交互糾纏自相踐踏而死傷者多。王賁原
本預料的戰果是,趁著齊軍黎明酣睡,猛烈攻殺一陣,攪亂齊軍營地便算成功。不料,一突入
谷地竟是摧枯拉朽,及至天色大亮,三十萬齊軍竟全數逃出了巨野澤東岸大營,糧草輜重兵器
衣甲旗幟戰馬屍體,厚厚一層鋪滿了整個谷地。王賁從傷兵戰俘口中得知,齊軍主將田垸被緊
急召回臨淄了,許多將軍也被部族秘密召回去了,中軍幕府只有一班司馬。秦軍殺來聲勢震天
,齊軍無人號令,又不知虛實,便如此鳥獸散了––王賁來不及感喟,立即了下達軍令:全軍
休整一日,次日兵分兩路,進逼臨淄西南兩方,在城外郊野三里處大張聲勢駐紮。
  臨淄大都,真正地炸開鍋了。
  最大的激盪,來自進入臨淄城的各國流亡世族。一聞齊軍戰敗,世族群大為恐慌。已經結
成的「義師」原本散居在郊野尚未進城的世族營地裡,此時得各世族族領秘密指令,紛紛喬裝
成齊國民眾蜂擁入城。已經等候在城內的族領們早已經秘密聯絡,謀劃好了對策。城外「義師
」一經在城內聚結,流亡世族立即潮水般湧向了臨淄府庫,要搶回被齊國剝奪的財貨,然後趕
緊逃離這個如今已經是最危險的城池。城內的齊軍雖則不多,然臨淄官員將軍對看護府庫卻很
是上心,一聞流亡世族兵亂,守軍立即洶洶開到府庫四面各方要道堵截。於是亂兵混戰立即爆
發,臨淄街巷喊殺震天,幾無一處平安所在。
  丞相府得到消息,正忙著與幾個從戰場逃回來的心腹將軍商議如何勸降齊王的後勝頓時大
急,臨淄府庫若是失守,自家多年心血便全部付之流水。後勝二話不說,立即飛馬王城緊急調
出三千王室護軍趕赴府庫。也是府庫財貨利害太甚,齊軍將軍個個拚死效力。一個多時辰的混
戰後,流亡世族畢竟不敵兩方齊軍,終於丟下滿街屍體哄然散了。此時天色將亮,後勝又連忙
匆匆趕回了丞相府,顧不得稍事收拾歇息便衣冠不整地驅車進了王城。後勝不知道也是來不及
知道,此時的臨淄城才開始了真正的大亂。
  被殺散的流亡世族氣恨攻心惱羞成怒,哄然散開在市井坊區以及沒有士兵守護的官署,明
火執仗地大肆劫掠商舖民居以及所有看到的有用之物。商家民戶大感恐慌,紛紛逃出庭院吶喊
著狂奔躲逃。有幾處齊軍將士聚居的坊區多有兵器,民眾便聚攏起來與流亡世族亂紛紛拚殺。
此時,王城護軍已經撤回。在巨野澤大敗的消息傳來後,臨淄城內的守軍已經是驚弓之鳥,紛
紛思謀著如何回家與族人相聚逃亡,更兼方才一場府庫護衛戰多有死傷,早已經沒有了戰心,
任官員將軍呼喊,都是裝聾作啞。及至天亮,臨淄城內煙火處處,哭聲喊聲殺聲罵聲連天而起
,已經完全陷入無法控制的混亂之中。不久,城門也被洶湧人流撞開,萬千人流蜂擁出城奪路
四逃––
  還在夜間時分,城外王賁便得到了頓弱急報,立即在城外展開了一道橫寬數里的扇形軍陣
。天亮人流出城,秦軍遊騎紛紛向人群吶喊:「秦軍不殺齊人!只拿流亡世族!舉發流亡世族
者可任意離去!」臨淄齊人對流亡世族已是恨之入骨,立即紛紛向秦軍指認。混跡人群中的流
亡世族一被指認,便被趕到了秦軍的馬隊圈子裡。不到一個時辰,城下已經聚集了三四千人,
卻是老弱婦幼者居多,精壯者少見。
  後勝匆匆進了王城,連跑帶走氣喘吁吁趕到寢宮。守護在宮門的老內侍卻說,齊王在太后
靈前禱告一夜,方才上榻,丞相不能入內。後勝頓時大怒,拔出長劍便將老內侍刺倒,逕自大
踏步進了寢宮。一溜侍女大是驚恐,亂紛紛尖叫著逃走。後勝提著帶血的長劍走進齊王寢室,
對侍寢侍女高聲怒喝:「喚起齊王!死睡數十年,該醒來了!」
  「你?丞相?你你你,欲圖如何?」睡眼惺忪的田建臉都嚇白了。
  「臣啟齊王:大軍戰敗散盡,臨淄血火連天,秦軍已經到了城下!」
  「你你你,你要本王如何?」
  「除了降秦,別無他途!」
  「丞相––降,降,好,降了,降了––」
  話尚未完,田建便軟軟地癱倒在了地上。後勝鄙夷地看了田建一眼,向外一揮手,幾名心
腹將軍便走了進來。後勝說聲護好齊王,老夫出城,大步匆匆去了。
  午後,一面巨大的白旗懸垂在了臨淄西門箭樓。一隊內侍侍女簇擁著一輛青銅王車緩緩出
了城門,之後又一輛高車坐著丞相後勝,車後是兩排大臣與將軍。齊王田建懷中抱著王印玉匣
,一頭白髮,臉色蒼白麻木得好似一座石俑。整個齊國君臣的隊列中,只有後勝顯出一絲難堪
而又惶恐的笑意。在秦國上卿頓弱的宣呼聲中,齊王建向秦軍統帥王賁獻出了傳承田氏王室一
百三十八年的玉印。齊王建自己,則走進了旁邊的一輛沒有任何裝飾的寬大木車。木車帶著兩
名內侍兩名侍女隆隆遠去時,王賁下令秦國大軍開進了臨淄城。
  多年之後,齊人中漸漸傳開了一則故事––
  齊王建降秦後,秦王擔心齊人與齊王秘密聯結,傚法韓國復辟,於是將齊王囚禁在了一座
小城邑––共。有人說,這個共是殷商王朝的一個古老方國,在隴西邊陲之地,後來被周文王
所滅。秦人接手周人地盤之後,共城便成了老秦在隴西的根基之一,最是偏遠隱秘。也有人說
,這個共不是那個共,是河內的共城,是西周共伯和的那座封邑。無論是哪座共城,總歸齊人
都說,共城生滿了蒼蒼松柏,齊王在松柏林中被活活餓死了。也有人說,不是秦人餓死了齊王
,而是齊王自家絕食死的。
  得齊王身死消息,齊人流傳出一支哀傷的輓歌:「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這是
齊人極其複雜的一種心緒,是怨聲,又是指斥,其辭直白說便是:「松林啊,柏林啊,埋葬了
建!實際埋葬建的,是那些外來客!」歌兒流傳開來,又有了多種解說。有人說,這是指斥齊
王建聽信外邦間人蠱惑之言,結好秦國,誤了齊國。又有人說,這是齊人怨恨自己的國王不早
早與諸侯合縱抗秦,以致亡國。還有人說,這個客,是指斥齊王聽信後勝而接納流亡世族,導
致了齊國最後的大亂。總歸是種種紛紜,至於後世,依然還是紛紜無定。
  這一年,是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王政二十六年,嬴政時年三十九歲。
  齊國滅亡了,六國全部滅亡了。天下洪流隆隆轉過了一座雄峻的高原,驟然湧向開闊的平
野,盪開了浩浩之勢,開始了一次亙古未聞的偉大轉折。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2
發表於 2010-7-1 15:26: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齊國的滅亡,是戰國歷史的又一極端個案。
  自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二三○年),秦國開始統一中國的戰爭,歷時堪堪十年。自滅韓
之戰開始,每滅一國,都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更值得關注的是,每一國的戰爭都不是一次
完結的,抗秦的餘波始終激盪連綿。我們不妨以破國大戰的順序,簡要地回顧一番。韓國戰場
規模最小,然非但有戰,更有滅國四年之後的一場復辟之戰。趙國之戰最慘烈,先有李牧軍與
王翦軍相持激戰年餘;李牧軍破後又有全境大戰;國破之後又再度建立流亡政權代國,堅持抗
秦六年,直到在最後的激戰中舉國玉碎,代城化為廢墟。燕國則是先刺秦,再有易水聯軍大戰
,又再度建立流亡政權,直到五年後山窮水盡。魏國則據守天下第一堅城大梁,拒不降秦,直
到被黃河大水戰淹沒。楚國老大長期疲軟不堪,卻在邦國危亡的最後時刻創造了戰國最後的大
戰奇蹟,首戰大敗秦軍二十萬,非但一時成反攻之勢,且成為戰國以來山東六國對秦軍作戰的
最大勝仗之一。再次大戰,更以舉國之兵六十萬與六十萬秦軍展開大規模對峙,直到最後戰敗
國滅,殘部仍在各自為戰。六國之中,唯獨赫赫大邦的齊國沒有一場真正的戰爭,便轟然瓦解
了。
  齊國的問題出在了哪裡?
  論尚武傳統,齊國武風之盛不輸秦趙,豪俠之風更是冠絕天下。論軍力,齊軍規模長期保
持在至少四十萬之上,堪稱戰國中、後期秦趙楚齊四大軍事強國之一。論兵士個人技能,更是
名噪天下,號稱技擊之士。論攻戰史,齊國有兩戰大勝而摧毀魏國第一霸權的煌煌戰績。論苦
戰史,齊國六年抗燕而再次復國,曾使天下瞠目。論財力,齊國據天下魚鹽之利,商旅之發達
與魏國比肩而立,直到亡國之時,國庫依然充盈國人依然富庶。論政情吏治,戰國的田氏齊國
本來就是一個新興國家,曾經有齊威王、齊宣王兩次變法,吏治之清明在很長時間裡可入戰國
前三之列。論文明論人才,齊國學風盛極一時,稷下學宮聚集名士之多無疑為天下之最,曾經
長期是天下文華的最高王冠。論民風民俗,齊人「寬緩闊達,貪粗好勇,多智,好議論」,是
那種有胸襟有容納,粗豪而智慧的國民,而絕不是文勝於質的孱弱族群。
  如此一個大國強國,最後的表現卻是如此的不可思議。
  唯其如此,便有了種種評判,種種答案。
  在種種評判答案中,有三種說法比較具有代表性:一種是齊人追憶歷史的評判,一種是陰
陽家從神秘之學出發的評判;一種是西漢之世政治家的評判。其後的種種說法,則往往失之於
將六國滅亡籠統論之,很少具體深入地涉及齊國。先看第一種,齊人的追憶評判。在《史記.
田敬仲完世家》中,以三種資料方式記載了這種追憶與評判:其一,民眾關於齊王之死的怨聲
;其二,司馬遷采錄齊國遺民所回顧的當時的臨淄民情;其三,司馬遷對齊人評判的分析。齊
人的怨聲,是齊人在齊王建死後的一首輓歌,只有短短兩句,意味卻很深長:「松耶!柏耶!
住建共者,客耶!」今日白話,這輓歌便是:「松樹啊,柏樹啊,埋葬了建。實際埋葬建的,
是外邦之客啊!」按照戰國末世情形,所謂客,大體有三種情形:一種是包括邦交使節、外籍
流動士子、齊國外聘官員在內的外來賓客,一種是外邦間人(間諜),一種是亡國後流亡到齊
國的列國世族。齊人輓歌中的「客」究竟指哪一種,或者全部都是,很不好說。因為從實際情
形說,三種「客」對齊國的影響都是存在的。因此,不妨將齊人的輓歌看做一種籠統的怨聲,
無須尋求確指。但是,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當時的齊人將齊國滅亡的原因主要歸結於外部破
壞,對齊王的指斥與其說是檢討內因,毋寧說是同情哀憐,且也不是輓歌的基本傾向。司馬遷
本人在評論中則明確地認為,齊人輓歌中的「客」是「奸臣賓客」。司馬遷的行文意向也很明
白,是贊同齊人這種評判的。
  《史記》記載的齊國遺民回憶說:「五國滅亡,秦兵卒入臨淄,民莫敢格者。王建遂降,
遷於共。」烙印在齊人心頭的事實邏輯是:因為齊民完全沒有了抵抗意志,所以齊王降秦了。
這裡的關鍵詞是:民莫敢格者。國破城破,素來勇武的齊國民眾卻不敢與敵軍搏殺,說明了什
麼?至少,可以說明兩個問題:其一,齊國民眾早已經對這個國家絕望了,無動於衷了;其二
,齊人長期安樂,鬥志瀰散,雄武民氣已經消失殆盡了。在百餘年之後的司馬遷時期,齊國遺
民尚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疲軟,足見當時國民孱弱烙印之深。這一事實的評價意義在於,齊人
從對事實的回顧中,已經將亡國的真實原因指向了齊國自己。
  第二種說法,是包括司馬遷自己在內的以陰陽神秘之學為基點的評判。《史記.田敬仲完
世家》後的「太史公曰」,對《周易》占卜田氏國運深有感慨,云:「易之為術,幽明遠矣!
非通人達才,孰能注意焉!––田乞及(田)常比犯二君,專齊國之政,非必事勢之漸然也,
蓋若遵厭兆祥雲。」這裡的「厭」(讀音為壓),是傾覆之意;「祥」,尋常廣義為預兆之意
,在占卜中則專指凶兆。司馬遷最後這句話是說,因為田氏連犯(殺)姜齊兩君而專政齊國,
太過操切苛刻,不是漸進之道,所以卦象終有傾覆之兆。鑒於此,司馬遷才有「易之為術,幽
明遠矣」的驚嘆。司馬遷作為歷史家,歷來重視對陰陽學說及其活動的記載,各種曾經有過重
大影響的預言、占卜、星象、相術、堪輿等,其活動與人物均有書錄。事實上,陰陽神秘之學
是古代文明極為重要的一部分,捨此不能盡歷史原貌。
  依據《史記》,關於田氏齊國的占卜主要有兩次。
  第一次是周王室的太史對田齊鼻祖陳完的占卜,周太史解卦象云:「是為觀國之光,利用
賓於王。此其代陳有國乎?不在此,而在異國乎!非此其身也,在其子孫。若在異國,必姜姓
。姜姓,四嶽之後。物莫能兩大,陳衰,此其昌乎!」這段解說的白話是:「這是一則看國運
的卦象,利於以賓客之身稱王。然則,這是取代陳國麼?不是。是在另外的國家。而且,也不
是應在陳完之身,而應在其子孫身上。若在他國,其主必是姜姓。這個姜姓,是四嶽(堯帝時
的四位大臣)之後。然則,事物不能兩方同時發達,陳國衰落之後,此人才能在他國興盛。」
應該說,這次占卜驚人地準確,幾乎完全勾畫出了田氏代姜的大體足跡。因為,這次占卜一直
「占至(田氏)十世之後」。
  第二次占卜,發生在陳完因陳國內亂而逃奔齊國之後。當時,齊國有個叫做懿仲的官員想
將女兒嫁給陳完,請占卜吉凶。這次的卦象解說很簡單,婚姻吉兆,結論是:「八世之後,莫
之與京。」莫通削,又是暮的本字;而八世之後,恰恰是齊湣王之後。齊湣王破國,齊襄王大
衰,齊王建遂告滅亡。這則卦象,同樣是驚人地準確。
  陰陽神秘之學的評價意義在於,他們認為,國家的命運如同個人的命運一樣,完全由不可
知的天意與當事人的作為的正義性交互作用所決定,齊國的命運,既是天定的,也是人為的。
就問題本身而言,這種評判是當時意識形態中極為重要的基本方面,不能不視為一種答案。列
位看官留意,先秦的所有神秘之學預測吉凶,都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前提觀念:當事人行為的善
與惡(正義性),對冥冥天意有著重大影響。也就是說,當事者的正義行為,可以改變本來不
怎麼好的命運;而當事者的惡行,也可以使原本的天意庇護變為黯淡甚或災難。這便是後世的
善惡報應說的認識論根基。這便是前述的交互作用。
  另外一個前提觀念是:正道之行,不問吉凶。這一觀念的典型是西周姜尚踩碎龜甲。《論
衡.卜筮篇》云:「周武王伐紂,卜筮之,占曰:『大凶』。太公推蓍蹈龜,而曰:『枯骨死
草,何知吉凶!』」這一事例,在《史記.齊太公世家》中的記載是:「武王將伐紂,卜,龜
兆不吉,風雨暴至。群公盡懼,唯太公強之勸武王,武王於是遂行。」如此理念,戰國之世已
經漸成主流。典型如秦國,司馬遷記載了秦滅六國期間與秦始皇時期的多次災異與神秘預言,
唯獨沒有一次秦國主動占卜征伐大事的記載。因為先秦時代的神秘之學對人的正義善行非常看
重,所以其種種預測,往往在實際上帶有幾分基於現實的洞察,也便往往有著驚人的準確性。
太史公所以將韓氏的崛起根源追溯到韓厥救孤,認為因了這一「積天下之陰德也」的大善之行
,才有了韓氏後來的立國之命。其認識的立足點,正在於善惡與天命交互作用這一觀念。所謂
天人交相勝,此之謂也。而自魏晉之後,占卜星相等陰陽之學漸漸趨於完全窺探天意的玄妙莫
測的方法化,強調人的善惡正邪對命運的影響則日漸淡薄,故此越來越失去了質樸的本相,可
信度也便越來越低。這是後話。
  第三種說法,是西漢鹽鐵會議文件《鹽鐵論》記載的討論意見。
  《鹽鐵論.論儒篇》云:「齊宣之時,顯賢進士,國家富強,威行敵國。及湣王,奮二世
之餘烈,南舉楚淮,北併巨宋,苞十二國,西摧三晉,卻強秦,五國賓從;鄒魯之君,泗上諸
侯,皆入臣。(後)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諸士諫不從,各分散,慎到、捷子亡去,田駢入薛
,孫卿(荀子)適楚;內無良臣,故,諸侯合謀而伐之。王建聽流說,信反間,用後勝之計,
不與諸侯從親,以亡國,為秦所擒,不亦宜乎!」
  這段評判,先回顧了齊宣王、齊湣王兩代中的一代半興盛氣象,又回顧了齊湣王後期的惡
政,指出了百姓不堪與人才流失兩大基本面。對齊王田建的作為,則將其失政歸結為三方面:
聽流說,信反間,用後勝之計。而「不與諸侯從親」,則是信用前述三方的結果。顯然,這種
觀念與齊國民眾的說法,與司馬遷評判,並沒有重大差別。應當說,這些原因都是事實,但也
都是最直接的現象原因,而沒有觸及根本。
  那麼,根本在哪裡?實質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對齊國歷史作一簡要回顧,我們可以發現,戰國時期的齊國有一個所有國家都沒有的現象
:末期四十餘年沒有發生過戰爭,此前十四年也可以說基本沒有戰爭。也就是說,一百三十八
年的歷史中,齊國的後三分之一多的歲月,是在和平康樂中度過的,五十餘年沒打過仗。孤立
抽象地說,和平康樂自然是好事,也是人類在各個歷史時期都會生發的基本理想之一,無疑應
當肯定。然則,在戰國這樣一個風雲激盪的大爭時代,一個大國五十餘年無戰,無異於夢幻式
的奇蹟。作為一種歷史現象,史家無疑是注意到了這一基本事實。司馬遷在回顧齊國歷史時說
:「始,君王后賢,事秦謹,與諸侯信。齊亦東邊海上,秦日夜攻三晉燕楚,五國各自救於秦
,以故,(齊)王(田)建立四十餘年不受兵––客皆為反間,勸王去從朝秦,不修攻佔之備
。」
  且略去太史公的諸如「君王后賢」這樣的偏頗評價,只就事實說話,首先理出齊襄王時期
的軌跡。燕國破齊的第二年,齊襄王被莒城臣民擁立即位,此後五年直到田單反攻復國,是齊
國最後一次被動性的舉國戰爭。此後十四年,齊襄王復國稱王,權力完整化。這十四年中,齊
國只打了三仗:第一仗田單主政初期的對狄族之戰,有魯仲連參與,規模很小;第二仗是公元
前二七○年(秦昭王三十七年,齊襄王十四年)秦國穰侯攻齊,齊軍大敗,丟失綱(今山東寧
陽東北地帶)、壽(今山東東平西南地帶)兩地;第三仗是公元前二六五年(秦昭王四十二年
,齊襄王十九年),秦軍攻趙,齊國應趙國請求而出兵救趙,迫使秦國退兵。很顯然,這三仗
,第一仗是安定邊境,第二仗是完全被動的挨打,第三仗則是基本主動的維護邦交盟約(出兵
救趙並非全然情願)。
  救趙之戰結束,齊襄王便死了。
  顯然,齊國從國破六年的噩夢中掙脫出來之後,國策發生了重大變化。
  此前的齊國,是左右戰國大局的超強大國之一。在齊湣王與秦昭王分稱東西二帝之時,齊
國的強盛達到了頂點。可是,在燕軍破齊的六年之後,齊國跌入了谷底。府庫財貨幾被燕軍劫
掠一空,人口大量流失,軍力大為削減。凡此等等,都使齊國不得不重新謀劃國策。應該說,
這是齊國國策大變的客觀原因。在田單、貂勃領政的齊襄王時期,齊國的邦交國策可以概括為
:養息國力,整修戰備,親和諸侯,相機出動。然則,田單迅速失勢,齊國失去了最後一個具
有天下視野的大軍事家與大政治家。
  從此,齊國開始了迷茫混沌的轉向。
  齊國轉向,根源不在孱弱的田建,而在齊襄王與那位君王后。這雙人物,是戰國時期極為
特異的一對夫婦。齊襄王田法章精明之極,善弄權術而又沒有主見。戰亂流亡之時,以王子之
身甘為灌園僕人;及至看中主家太史嬓女兒,立即悄悄對其說明了自家真實身分,從而與該女
私通;後察覺大勢有變,又立即對莒城將軍貂勃說明了身分,於是被擁立為齊王。復國後畏懼
田單尾大不掉,便聽信九個奸佞人物攻訐之言,屢次給田單以顏色;後得貂勃正色警告,生怕
王位有失,又立即殺了九個奸佞,加封田單食邑;及至田單與魯仲連聯手,平定了狄患,終於
疏遠了田單貂勃,僅僅將田單變成了一個奔走邦交的臣子。田法章的作為,顯然是一個權術治
國的君主,其正面的治國主張與邦交之道,在實際上深受自己妻子君王后的影響。
  君王后是個極有主見的聰明女人,當年一聞灌園僕人田法章(後來的齊襄王)真實身分,
立即便與田法章私通了。其父太史嬓深以為恥,終生不復見,君王后也絕不計較而敬父如常,
由此大獲賢名,以至連百餘年後的太史公也不見大節,屢次發出「君王后賢」的贊語。《戰國
策》載:因君王后極力主張恭謹事秦,很得秦昭王賞識,曾派出特使特意贈送給君王后一副完
整連接的玉連環,特意申明:「齊人多聰明之士,不知能否解開這副玉連環?」君王后拿給群
臣求解,群臣無一能解。君王后便拿起錘子將玉連環砸斷,對昭王特使說:「謹以此法解矣!
」田建即位的第十六年,君王后病危,叮囑馴順的兒子說:「群臣之中,有個人可以大用。」
及至田建拿出炭筆竹板要記下來,君王后又說:「老婦已忘矣!」
  一個如此聰敏頑強的女人,能在將死之時忘記最重要的遺言,可能麼?很值得懷疑。最大
的可能是兩種情形:其一,平日已經將可用之人嘮叨得夠多了,說不說已經無關緊要了;其二
,陡然覺得有意不說最好,教田建自家去揣摩,以免萬一所說之人出事而誤了自家一世賢名。
後來,田建用了後勝為丞相。從田建的唯母是從的秉性說,田建不可能違背母親素常主張。是
故,第一種可能性最大。
  田建是個聰明而孱弱,且有著極為濃厚的戀母情結的君王。在其即位的前十六年裡,一切
軍國大事都是君王后定奪的。而君王后的主意很明確,也很堅定:恭謹事秦,疏遠諸侯。也就
是說,對秦國要像對宗主國一樣的尊奉,絕不參與秦國與其餘五國的糾葛,將自家與抗秦五國
區分開來,以求永遠地遠離刀兵戰火。這一主張在君王后親自主持下實際奉行十六年,在君王
后死時,早已經成為植根齊國朝野的國策。孱弱而無定見的田建,加上著意而行的大奸後勝,
齊國在事實上已經沒有了扭轉這種國策的健康力量。
  當然,偌大齊國,並非完全沒有清醒的聲音。
  《戰國策.齊策六》載:君王后死後的第七年,田建要去朝見剛剛即位五年的秦王政,祝
賀秦軍蒙驁部大勝韓魏而設置了東郡。臨行之時,齊國守衛臨淄雍門的司馬當道勸阻,問了一
個最簡單的問題:「(國家)所以立王者,為社稷耶?為王而立王耶?」田建只能回答:「為社
稷。」司馬又問了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既)為社稷立王,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田建無
言以對,取消了赴秦之行。消息傳開,即墨大夫便認為齊王還是可以改變的,於是立即風塵僕
僕趕到臨淄,對田建慷慨激昂地訴說了齊國重新崛起的大戰略。這段話是:「齊地方數千里,
帶甲數十萬。夫三晉大夫皆不便(親)秦,在阿、鄄兩地間者有百數(世族大戶);王收而與
之十萬之眾,使收三晉故地,則臨晉關(蒲津關)可以入矣!焉、郢兩地不欲為秦,而在南城
(齊楚交界之地)有百數(大族),王收而與之十萬之師,則武關可以入矣!如此,則齊威可
立,秦國可亡!夫捨南面之稱制(王),乃西面而事秦,為大王不取也!」可是,這次田建卻
聽風過耳,根本沒有理睬。
  就當時大局而言,即或田建接納了,即墨大夫雄心勃勃的大戰略也幾乎無法實現。然則,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我們要說的是,這種主張邦國振作的精神與主張,在齊國這樣的風華大國
並沒有泯滅。全部的關鍵在於,當政廟堂篤信「事秦安齊」之國策,對一切抗爭振興的聲音皆
視而不見,終於導致亡國悲劇,不亦悲哉!
  事實上,從抗燕之戰結束,齊國便開始滑入了軍備鬆弛的偏安之道。
  田單復國後,齊襄王的十四年只有兩次尚算得主動的謀戰(挨打的一戰全然大敗,不當算
作謀戰)。如此戰事頻率,尚不若衰弱的燕國與韓國的末期戰事,在戰國之世,實在可以看做
無戰之期。果真如此,則齊國末世兩代君主的五十八年一直沒有戰爭。不管期間有多少客觀原
因,抑或有多少可以理解的主觀原因,這都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異數!
  之所以是異數,之所以不可思議,在於兩個基本方面。其一,春秋戰國兩大時代,對於整
軍兵備的重要性的認識非常透徹。也就是說,在社會認識的整體水平上,對戰爭的警惕,對軍
備的重視,都達到了古典時期的最高峰。而齊國絕非愚昧偏遠部族,卻竟然完全忘記了背離了
這一基本認識,實在不可思議。其二,從實踐方面說,田氏代齊起於戰國之世,崛起於大戰連
綿的鐵血競爭時代,且有過極其輝煌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全面興盛的高峰。如此齊國,面對如
此社會實踐,卻竟然面對天下殘酷的大爭現實於不顧,而奉行了一條埋頭偏安的鴕鳥國策,更
是不可思議。然則,無論多麼不可思議,它畢竟是一種曾經的現實,是我們無法否認的歷史。
  後世輯錄的《武經七書》中,最古老的一部兵書是《司馬法》,其開篇的《仁本第一》有
云:「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這兩句話之所以成為傳之千古的格言,在
於它揭示了一個冷酷的事實:好戰者必亡,忘戰者必危;國家生存之道,寓於對戰爭的常備不
懈之中。縱觀中國歷史,舉凡耽於幻想的偏安忘戰政權,無一不導致迅速滅亡。夏商周三代以
至春秋戰國,大國將生存希望寄託於虛幻的盟約之上,置身於天下風雲之外而偏安一隅,甚至
連國破家亡之時最起碼的抗爭都放棄者,齊國為第一例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3
發表於 2010-7-1 15:26: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文明雷電

【第一節】
  接到王賁頓弱兩方快報,嬴政堪堪瀏覽一遍,軟倒在了案頭。
  驀然開眼,春陽灑滿榻前,嬴政驚訝坐起咳嗽一聲。趙高一股風進來,高興得嘴角眉梢蕩
著笑。嬴政睡眼惺忪問:「你小子哧哧笑甚?」趙高眉飛色舞地連連比劃著:「啊呀!君上不知
,了不得也!咸陽社火都鬧翻天了!三日三夜沒停鼓點!酒肆家家精光,國人還在嗷嗷叫!醉
了醉了,整個咸陽整個秦國都醉了!滿城鼓聲如雷,君上也睡得呼嚕震天!大吉大吉!難得難
得!」見素來只做事不說話的趙高竹筒倒豆子脆生生一大篇,嬴政笑了:「你小子是說,我睡
了三日三夜?」趙高說:「三日三夜好!三三得九,至高至大,大吉大吉!」嬴政不禁皺眉道
:「誰教你這阿諛之辭,睡覺也有個三三得九了?」趙高惶恐笑道:「君上不知,這幾日誰見了
誰都是滿口祥瑞吉辭,小高子說溜嘴了,該打該打。」一邊說一邊收拾臥榻一邊給嬴政著衣,
利落得沒有耽擱一樣,話音落點又立即扶著嬴政走進了寢室旁的浴房。嬴政看著熱氣蒸騰的水
汽,說太熱了。趙高笑呵呵道:「君上也,熱水好,這是小高子自家動手燒的水,保君上浴後
一身大汗身輕如仙。」嬴政一揮手笑道:「小子聒噪!」丟開大袍一步跨入碩大的浴桶,沒進
了蒸騰瀰漫的水霧。
  及至嬴政裹著寬大輕軟的絲綿大袍出來,趙高已經備好了飯食。
  雖然,拭乾的身子依舊滲著細密的汗水,嬴政卻是紅光滿面倍感輕鬆。一見大案上的老三
式,嬴政胃口大開,將銅盤中肥嫩的拆骨羊肉塞進已經豁開大口子的白麵鍋盔,大咬一口,再
抓起一把光溜溜的小蒜撂進口中,大吞大咽酣暢無比。片刻之間,三張大鍋盔一大盤拆骨肉風
捲殘雲般沒了蹤影,又打開陶罐呼嚕嚕喝了一大罐鮮辣香的羊骨湯,嬴政這才大汗淋漓地擦手
擦汗,離座起身。旁邊的趙高嘖嘖連聲,君上真猛士也!四斤羊肉五斤鍋盔一大盆羊骨湯,大
約老廉頗也不過如此了。嬴政不禁哈哈大笑:「王賁一頓咥一隻烤羊,那才叫猛士也!」驀然
打住,似有回味地指著陶罐道:「方纔羊骨湯,如何有淡淡藥味?」趙高惶恐道:「稟報君上,
是小高子見君上多日乏力,請老太醫開了幾味強身健體之藥,單煎怕君上難喝,擱在了羊骨湯
裡。」嬴政釋然笑道:「也是,六國滅了,得連軸轉了,沒神氣不行!只要真管用,藥當飯吃
也好。」趙高奮然道:「君上莫擔心,小高子再想法子,定要教君上健旺如龍虎,打好天下,
治好天下!」嬴政笑得一陣,恍然道:「幾日大睡,定然公事如山了,去書房。」趙高道:「丞
相廷尉國尉等一班大臣都來過,都是恭賀,沒說甚大事。」嬴政猛然板著臉道:「國事你小子
少多嘴!立即備車,書房外等候。」趙高再不敢說話,一陣風般去了。
  嬴政在書房沒留得頓飯時刻,登車直奔廷尉府而來。
  李斯入主廷尉府,已經堪堪兩年了。
  當初秦王任李斯為廷尉,李斯肩頭便壓上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從走進廷尉府正廳的那一
日起,李斯油然生發出一種鮮明的預感:這裡,將是自己的人生功業的真正開始。因為,李斯
清楚地知道,新的天下需要什麼,秦王期冀自己做什麼,自己又該當做什麼。在商鞅變法之後
的秦國,廷尉這一職位是極其顯赫的。這不僅僅是說廷尉的職爵班次座居丞相、上將軍之下的
所有大臣之首。更重要的,廷尉府是秦法的實際運轉軸心,是秦法的威權凝聚之所。唯其如此
,在朝,在野,乃至在整個天下,廷尉府都是秦國之所以為秦國的標誌,猶如戰場標有姓氏的
統帥大旗。沒有秦法,秦國不成其為秦國。沒有廷尉府,秦法不成其為秦法。
  若將秦國廷尉府的實際職能與延展職能綜合起來,至少具有四個基本方面的職能權力:其
一,執法行法,也就是具體地執法審案,以及隨時推行新的法令;其二,法教,轄三級法官,
為朝野臣民宣法,並隨時回答種種律法疑難;其三,籌劃修法立制,法令需要修訂,抑或在擴
張的新領土要推行新法,都須得廷尉府事先籌劃;其四,領銜執法六署(廷尉府、司寇府、憲
盜署、國正監、御史署、刑徒署),會商行法涉法之國策方略。
  秦國凡事皆有法式,政事與國計民生之謀劃,無不與律法有涉。舉凡商市稅金、關卡盤查
、農田賦稅、河渠澆灌、工程徭役、獎懲查處、軍功查核等等等等,凡有疑難糾紛不能解者,
最高的仲裁便是廷尉府會同六署會商,再報國君決斷。事實上,秦國執法事務繁劇,秦王極少
能親自決斷涉法事務,除非事涉根本又有爭議,其餘法事無不由廷尉府主持決斷。實際上就是
說,在秦國,只要廷尉府不停止運轉,任何官署癱瘓都不足以影響邦國政事與庶民生計的常態
。如此廷尉府,與山東六國的執法署不可同日而語。李斯縱然是法家名士,不入秦國,也是無
法想像的。此前,雖然李斯已經職任長史多年,長期參與了廟堂謀劃,被秦國朝野視為「用事
」要員;然則,就功業與地位而言,那時的李斯還沒有真正步入重臣之列。畢竟,長史雖能與
聞中樞機密,然爵位卻相對低下,在文官爵次中僅是略高於六百石的中爵。更大的不同是,對
於國家大政而言,長史永遠都是謀劃之功,而不是重臣的治事之功。此間分際,猶如知兵名家
入軍,做軍師還是做大將軍,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六國已滅,李斯已經清晰地看到了泱泱華夏面臨的重大抉擇。
  首先,依秦王嬴政的強毅秉性與超凡膽略,以及萬事力求創新的為政之風,絕不會在一統
天下之後走老路,滿足於做一個諸侯朝貢的周天子。其次,天下潮流與天下民心,也不容中國
再復辟三代舊制,再重演週而復始的諸侯分治刀兵四起的「無主」局面。再則,多年來與秦王
及一班決事大臣會商大事,涉及未來天下至少有一個共識是明確的:秦國必得結束數百年戰亂
,還華夏一個富庶昌盛和平康寧。若得如此,退回老路顯然是逆潮流行事,顯然是與秦國中樞
君臣長期達成的共識相違背的。
  既然如此,新路何在?重新架構天下文明的宏圖何在?立即就凸顯出一個無法迴避也不容
迴避的巨大難題。解決這個難題,以無與倫比的才具勾勒出華夏新文明的框架,將是無可爭議
的萬世功業,更是修法立制之廷尉府的職能權力所在。當然,這時的廷尉府,也已經不僅僅是
戰國之秦的廷尉府,而是一統天下的新大秦的廷尉府,是天下立制的軸心所在––每每想到此
處,李斯便奮激不能自已。身為法家士子,他比商君幸運,比韓非幸運,更比申不害、慎到等
無數法家名士幸運。猶如為將統兵,王翦王賁父子比武安君白起幸運,比司馬錯幸運,更比蒙
驁一班老將幸運。王翦王賁父子力下五國,使天下結束戰亂,大秦得治天下。而他李斯,則將
創制一套新的華夏文明,如浩浩江河傳之不朽。
  此等功業,可遇而不可求也,夫復何言!
  兩年來,李斯近乎瘋狂地勞作著,宵衣旰食乃至廢寢忘食,全然沉浸在如山一般的卷宗如
海一般的事務中。李斯極善統籌,且見事極快,於千頭萬緒中舉綱張目正當其長。一接手廷尉
府,李斯立即整肅了原班人馬,將廷尉府事務分作兩大攤:以廷尉府丞率原班官吏,全力行使
日常執法權力;再從已滅五國的舊官吏中遴選出四十餘名能事法吏,加上頓弱從齊國斡旋來的
六名法吏,編成了一個近五十人的修法署,專門整理六國律法,對比秦法與六國法令之不同,
最終得會商提出在天下推行新法之種種補正。
  之後,李斯立即脫身廷尉府事務,與丞相府行人署會商,從山東列國開始搜羅遊學士子,
尤其著意搜求當年齊國稷下學宮流散的諸家博學名士。同時,李斯又與咸陽令會商並報秦王允
准,將當年呂不韋建成的文信學宮從商旅手中收回,改建成了一座博士學宮,暫由廷尉府轄制
。短短半年之內,山東士子三百餘人流入了這座博士學宮。李斯親自主持,逐一查勘了每人的
學問流派,一舉設置了七十三名博士,其餘皆為學士。每個博士皆以六百石中爵大夫待之,人
人一座六進庭院大宅,手筆之大遠超當年稷下學宮。開始籌劃之時,先到的名士們人人搖頭,
都說如此氣象之學宮根本不可能立於秦國,這個秦王當年驅散了呂不韋文信學宮,他能是大興
文明的君主?至於人人六百石,更是癡人說夢。李斯朗聲大笑道:「先生等畢竟不知秦王何許
人也!秦王若非超邁古今之君,李斯何敢如此鋪排哉!」
  及至王書頒行,博士學宮立署開張,博士們人人高車駿馬日日進出六進大宅,這些飽學之
士始而人人驚愕,繼而唏噓感奮,頓時對秦王生發出了山東流言之外的一番認同一番讚嘆。年
餘之期,博士宮呈現出一片蓬勃奮發氣象,人人孜孜伏案,日日論戰會商,活生生回到了當年
稷下學宮的勤奮勃發。李斯給博士們的職事是:通覽近三千年之所有典籍,錘煉新天下之可行
典章;凡有疑難,一體會商,信則存信,疑則存疑,務必求其精要以供君前決斷。
  諸事擺佈妥當,李斯又給自己遴選出六名精幹書吏,兩名書吏專司聯結廷尉府所屬各方事
務,四名書吏襄助自己的書房勞作。李斯立下的法度,旬日一出戶,以一日一夜之時,巡視各
方事務並決斷積壓待決文卷,其餘時日,任何官吏不見。從此,李斯一頭埋進了書房,開始了
畢生最為奮發的書案生涯,沒日沒夜地寫著畫著轉悠著思忖著––
  「廷尉大人,別來無恙!」
  「君上?––」
  大步踏進李斯書房的嬴政,笑吟吟剛詼諧一句,卻陡然停住了腳步。聞聲抬頭的李斯顯然
還沉浸在迷惘的思緒裡,目光深邃飄移,看秦王如影影綽綽一團雲霧,一時竟忘記了站起身來
。片刻之間,嬴政也似乎忘記了李斯,內心的震撼在掃過書房的驚訝目光中毫無保留地顯現出
來。這是一間寬闊如同大廳的書房,書架圖板交錯林立,各種規格不一的長大竹簡掛滿了書架
、石柱與一切可見的空間。各種書案連綿迴旋,堆滿了展開的卷宗與羊皮書,即或是連綿書案
之間的曲曲折折的甬道,也間或參差不齊地碼放著一座座卷宗小山。厚厚的紅氈地面之上,鋪
開著種種圖表簡冊,有的尚未乾透,墨跡還隱隱泛著水光。中央則是六張連排大案,案案文卷
如山,身旁地面也是同樣的文卷如山,李斯的身影埋沒其中,若無聲響根本就不見蹤跡––然
則,最讓嬴政怦然心動的,還是那無數竹簡圖板上撲面而來的滿噹噹的大字。李斯寫字,原本
便有一種令人無法言說卻又能真切感知的神韻,蒼勁如鐵勒銀鉤,秀美如山川畫卷,工肅如法
度森嚴,每每令不善書字的嬴政驚嘆不已。如今,這些大字層層疊疊比肩而立,在牆在柱在地
如溝壑縱橫如平野蒼茫,遙遙看去直如萬仞山川之長風鼓蕩林海,離離蔚蔚浩浩蕩蕩氣象萬千
地瀰漫出一種無法描摹的意境,使這狹小的書房變得廣闊而又深遠,恍如群山巍峨海潮激盪––
  「大哉!嬴政今日始知華夏文字之美也!」
  「臣見過君上!」李斯這才完全清醒,從書山字海中小心翼翼地繞將過來。
  「廷尉辛勞如此,我心何堪矣!」嬴政深深一躬。
  「臣不敢當。」李斯連忙扶住了秦王:「君上勤政不息,臣焉敢不竭盡全力。」
  「倏忽兩年,先生老矣––」嬴政打量著李斯,有些哽咽了。
  「老則老矣,臣精神也!」
  此時的李斯,灰白的鬚髮雜亂無章地散披在肩頭,匆忙戴上的玉冠還歪在頭頂,一身麻布
棉袍空蕩蕩皺巴巴地掛在精瘦的身架上,一雙皮靴趿拉得幾乎露出了踝骨;眼窩發青,臉上隱
隱可見難以擦拭乾淨的斑斑墨跡。整個人邋遢得活似一個窮途末路又放蕩不羈的市井布衣,若
非在廷尉府這間書房,若非蒼白的臉上泛著爍爍紅光,若非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蕩漾出明亮智
慧的光芒,只怕誰也認不出這是素來整潔利落且講究頗多的李斯了。饒是如此,嬴政一絲也笑
不出來,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真誠的欽敬與感動,驟然之間對李斯有了前所未有的一種認知。
  「先生,郊野踏青一番,鬆鬆神!」
  「不能。」從來沒有拒絕過秦王任何安排的李斯,第一次幾乎想也沒想便說出了兩個字,
瞬息之間似乎又覺不妥,歉然一笑道:「臣正欲請見君上,許多事得立即著手了。」
  「好!這就說!」嬴政立即將方纔的話忘乾淨了。
  「這裡太––」
  「這裡最好,先生只說。小高子!給先生弄一案吃喝來,要熱!」
  站在門廳廊下的趙高遙遙答應一聲,騰騰騰飛步去了。李斯揉了揉潮濕的眼睛,二話不說
,一拱手領著秦王穿過了兩條甬道,來到了一方僅容兩人站立的丈餘高的帷幕前。嘩啦一聲,
李斯拉開了帷幕,赫然顯出一方高大的板牆,熟悉的蒼勁大字撲面而來––
  定國圖治十大事略
  一 典章諸事:君號 國運 朝儀 禮法 服飾 文書制式等
  二 國制諸事:天下治式 官制更新 律法一統等
  三 文教諸事:同文字 定雅言 廢詩書 立法教等
  四 通國諸事:連接馳道 開闢直道 同一車軌等
  五 統器諸事:同一度量衡三器 各立校正之具等
  六 水利諸事:掘六國堤防 通天下河渠 行農田水法等
  七 定邊諸事:南百越 西羌胡 北匈奴 通連六國長城等
  八 息兵諸事:收天下兵器 去天下私兵 除天下之盜等
  九 安邦諸事:根除復辟 六國之王 六國王族 六國世族等
  十 社稷諸事:墮六國王城 除六國宗廟 安聖賢後裔等
  良久默然,嬴政一拍掌高聲道:「舉綱張目,大開茅塞也!」李斯笑道:「君上,此乃廟堂
歷年共識,臣歸總整理而已。臣已草成上書一卷,供君上決斷。」嬴政接過李斯捧起的沉甸甸
一大卷簡冊,頗具意味地笑了:「十大方面,大事千數百餘,件件破天之荒,先生不覺難亦哉
?」李斯淡淡一笑道:「君上,此中尚未包括目下該當立即著手的幾件大事。」嬴政道:「當務
之急,也是開手之事,說。」正在此時,門廳傳來趙高獨特的聲音:「稟報君上,飯食業已備
好,敢問食案安在何處?」嬴政一揮手笑道:「好!廷尉先咥飽再說。如此書房,顯是不能吃
飯了。」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若不責臣村氣,臣在廊下咥了。」嬴政大笑:「如此村氣好啊!
風和日麗,正當廊下與先生痛飲一番。小高子,廊下列案。」
  片刻間,兩大食案在寬綽的廊下安好。趙高已經將嬴政著意帶來的一車王酒悉數搬在了階
下碼放整齊,案上兩罈業已開口,兩大銅爵也已經斟滿,整個庭院立即瀰漫出一片濃郁的酒香
。君臣兩人落座,嬴政笑道:「來時我已咥飽了。先生勞累空腹,先咥飽再飲酒,不拘禮儀,
來,大鍋盔!」李斯接過了嬴政夾在自己盤中的熱騰騰厚鍋盔,眼中淚光閃爍,一句話也沒說
便開始狼吞虎嚥。嬴政不忍直面端詳,將目光轉到庭院去了,直到李斯叮噹放下玉筷,嬴政這
才轉過身來。兩人對飲了三大爵,李斯便說起了開手三件大事:封賞功臣將士、撫慰老秦民眾
、安定天下人心。嬴政連連拍案,欣然認可。
  末了,李斯又說起了博士學宮,說時勢已到火候,當將博士學宮改為國府之下的獨立官署
,不再由廷尉府下轄。嬴政問,博士中可有真才實學之士?李斯說:「君上若求商君那般治世
大才,學宮尚無入眼之人。然若就目下所需看,這般飽學之士卻是歷來秦國所缺,文明創制不
可或缺,其中,不乏當年稷下學宮幾位名士。」李斯一口氣念出了一大串名字:周青臣、淳于
越、叔孫通、鮑白令之、伏勝、羊子、黃疵、正先、桂貞、沈遂、李克、侯生、盧生、高堂生
、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角里先生。李斯還在數著念,嬴政搖搖手笑道:「有用便好,
我只怕此等飽學儒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李斯說:「至少目下是有用的,博士們也很為秦
王一天下感佩不止。」嬴政又是搖搖手道:「廷尉只說,博士學宮以何人掌事?甚個名頭?」
李斯道:「周青臣理事治學俱佳,可為掌事,名頭,似可稱作僕射。」嬴政大笑拍案道:「好!
僕也,射也,皆領事之名也,便是僕射了。」
  長史蒙毅大忙起來了。
  秦王從廷尉府回到王城,立即將李斯的《定國圖治十大事略》上書交給了他。秦王的決斷
很明確:立即謄刻分送各大官署,限各署大臣一月之內思謀諸事應對,四月末行大朝會議決。
此前,蒙毅得做另一件大事:會同國正監之考功署,統錄並確定文武百官、將士臣民、六國人
士於一統天下之功績,擬定封賞王書,籌劃朝會大行封賞。這件事非同小可,既是激勵秦國朝
野的喜慶盛事,又是撫慰天下人士的安定民心長策。更要緊的是,這是一樁繁劇而縝密的事務
,牽涉面之多幾乎涉及所有臣民,尤其也包括了山東六國臣民,要在一月之內備細列出卻是談
何容易!然則,年青的蒙毅沒有絲毫的畏難之心,立即全副身心地撲了上去開始連軸轉了。這
便是那時的秦國,上下同心同欲,任事不避險難,勞作不畏艱辛,奮發惕厲而著意創新,質樸
求實以能事為榮,孜孜不倦以公事為本,民風官風之清新之純厚,對當時天下有著極大的魅力
。秦統一六國而能使「民莫不虛心仰上」,與其說天下人對秦王膜拜,毋寧說天下人對秦所開
創的國風民性的心悅誠服。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7-1 15:30 編輯 》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4
發表於 2010-7-1 15:26:36 |只看該作者
  倏忽一月,蒙毅終於從考功署的密室中走了出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整整一車簡冊拉進了王城,在秦王書房擺成了又一座文卷大山。正沉浸在列國郡縣地圖下
的嬴政看得又氣又笑:「你這個蒙毅,教我一卷一卷翻麼?」積起一臉夜色的蒙毅連忙道:「不
不不,這是備王查閱細目,封賞事大,難保無人喊冤。」嬴政一揮手道:「縱有喊冤,過後再
改也來得及,只不能慢!你只說,我聽。」蒙毅立即拿起山頂一卷道:「這是歸總大目,我先
將分類稟報君上定奪。」一口氣,蒙毅說了整整一個時辰。
  依據秦國法度,蒙毅的功績輯錄有四大類若干細目:「
  其一,軍功。又分為將軍之功、軍尉之功、士兵之功三目。
  列位看官留意,秦國軍功考定之法,遠比後世朝代詳明合理,說具有科學性亦不為過。其
間根本,是士兵斬首之功、將尉戰勝之功的區別。尋常只知秦軍以斬首記功,也就是山東六國
所說的「首功」。然則,這只是秦國軍功的一大類。因為此類軍功最能激勵民眾從軍殺敵,為
變法之要,且震撼天下,是故常被後人誤解為秦國唯一的軍功。實則,秦國軍功制的目的在於
激勵將士殺敵,是以對種種戰場之特殊情形,皆做了詳細區分,既不至功勞被埋沒,亦不至將
尉士兵混同冒功。士兵軍功之特異在於:陷隊之士(敢死隊)優待軍功,十八人斬首五級,即
人各賜爵一級;若戰死,則允許家人承襲爵位。而大小將官的軍功,則不以斬首記,而以勝敗
記。若將尉也以斬首記功,一則容易冒功,一則容易使將官忙於斬首而忽視號令職能。這種勝
敗之功,又以職務高低分為兩個等次:什長(統十卒類似班長)以上,千夫長以下(統稱軍尉
),皆以每戰總體殺敵人數是否超過定數記功;千夫長之上的將軍,則以攻佔城池、殺敵人數
、最終勝負等三方綜合論功,尤以最終勝負為根本。《商君書.境內篇》提到了兩種定數:百
夫之旅,每戰斬首三十三級以上者,百夫長等同士兵之斬首一級;將軍統兵野戰,每戰斬首八
千以上,並最終獲勝者,該將軍等同士兵之斬首一級。這種軍功制,山東六國謂之「本賞」,
意為以戰勝為根本論軍功。孤立地看,尚難以知其在當時的意義。而若與山東六國軍功制對比
,則立見高下。當時的山東六國,只有斬首之賞,而沒有勝負本賞;也就是說,只要斬首,雖
戰敗也有賞賜,沒有斬首,雖勝亦不賞賜。顯然,這是極不合理的。荀子在《議兵篇》評論秦
國軍功制說:「秦人––非鬥無由也,功賞相長也!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
  三大類中,士兵之功、軍尉之功,皆由上將軍府會同考功署確定封賞等次,後報秦王以王
書形式下達即可,不列入朝會封賞之列。所以,蒙毅所要完成的最大一宗是將軍軍功。若以萬
人兩將軍計之,則秦軍六十萬便有一百二十名將軍,再加上國尉府與關塞系列的其餘將軍級的
武職官員,至少當在兩百餘人。要將如此之多的將軍軍功準確無誤地在一個月內輯錄確定下來
,誠為不易也。
  其二,政功。又分為建言之功、統事之功、民治之功三目。
  所謂政功,即與軍功相對的文官功績。商鞅在秦國變法之徹底,體現在方方面面。以賞功
制而言,以「獎勵耕戰」為軸心,臣民於國有功皆賞,文治之功更不能忽視。作為國家體制的
基本一面,秦國政府官員也有爵位系列,與軍功爵位是分中有合的兩個系列:高端重合,常態
兩分。文官是十一級爵位,從低到高分別是:有秩吏、後子、君子、大夫、顯大夫、客卿、上
卿、公、關內侯、列侯、君,其最高三級,與軍功爵重合。當然,從實際情形說,戰國百餘年
前後定會有所變化,不能一概而論。就功績論,謀劃之功主要是計從屬官吏的襄助功績,各種
言官的建言功績;統事之功,則多涉大臣,是計各署主官的為政功績;民治之功,則多涉郡守
縣令及地方官吏之政績。其間重合,自不待言。
  政功殿前封賞不包括吏員。也就是說,吏的功績不由秦王在朝會封賞,而由丞相府、國正
監會同確定封賞等次,再報秦王以王書名義頒行。依秦國法度,君子(含君子在內)以下的三
級為吏,俸祿大體在一百石上下至三百石上下。蒙毅所要做的,是輯錄確定全部官員功績。政
功彈性極大,繁細多變遠遠甚於軍功,錄功實在是很難的一件事。
  其三,民功。又分為耕耘之功、商旅之功、百工之功三目。自商鞅變法之後,秦國民爵之
實施已經深有根基,庶民對爵位的追求與尊崇也已經濃烈異常,蔚為風尚。以至後世學人指斥
云:「秦––時不知德,唯爵是聞。故閭閻以公乘侮其鄉人,郎中以上爵傲其父兄。」秦國
民功封賞大體有三種情形。其一,農人耕耘有成,多納粟穀超過定數,即可記功,交納功績累
計到定量,即可拜爵一級。此等定數究竟幾多,史無可考了。然《史記.秦始皇本紀》所列的
一則救災拜爵記載,卻大致可見端倪:「始皇四年,天下疫,百姓納粟千石,拜爵一級。」其
二,商旅、百工或以作為,或以金錢,或以財貨,或以義舉,但凡助國,俱可記功。功績累積
到定數,即可拜爵。秦王曾專門給商人寡婦清記功拜爵,還立了一座懷清台便是例證。其三,
民眾在特殊時期或服從法令或勇赴國難,亦可群體記功賜爵。譬如秦昭王時期發河內之民後援
長平大戰,便人人賜爵一級。史料多有記載的(馬上將要開始)的天下移民遷徙,也多次各賜
民爵一級。凡此等等,皆為民爵。
  民爵之特異,在於國家不承擔俸祿,而只彰其聲譽榮耀與尊嚴。是故,民爵無論大小,皆
以王命特書正式拜之,其聲勢禮儀往往比官員晉爵還來得隆重。為此,蒙毅得據郡縣年報詳加
輯錄,務使翔實準確。
  其四,列國人士功。又分為善秦之功、義舉之功兩目。
  秦自崛起東出,於邦交縱橫與戰場較量兩方面皆極富策略。其中之重要方面,是對曾經襄
助過秦國的外邦人士記功拜爵,後來遂成定制。所謂善秦之功,有三種情形。一則,山東人士
促使本邦與秦國結好的功績。如秦昭王時期周室兩分,西周大臣周佼全力推動了西周與秦國結
盟,被秦國封為梗陽侯;後來東周大臣周啟又推動東周與秦結盟,被封為平原侯。二則,偏遠
部族的統領與秦國或結好或臣服的功績。如秦惠王曾因巴國(川東之地)臣服,封巴氏頭領為
不更爵。三則,山東名將名臣之後裔投奔秦國效力,彰顯秦國善政,亦可記功封爵。嬴政即位
之後,外邦有識之士基於天下將一的潮流,助秦投秦者更多,是故蒙毅本次輯錄的此類功績份
量很大。
  所謂義舉,則主要指外邦民眾對秦友善之功,或曾捐助財貨,或曾在秦軍重大戰事中辛勞
嚮導,或曾助秦軍解困,或曾引領族人投奔秦國等等等等。此等功績,尋常都有即時賞賜。目
下蒙毅所輯錄者,則是有累積大功而需要重大賞賜者。
  「外功大增,好!」聽到此處,嬴政大笑著插了一句:「秦功秦爵惠及天下,華夏我民孱
弱一掃,盡成虎狼也!」蒙毅不禁也笑了起來:「君上所言極是,獎勤罰懶,誰想軟也軟不下
去。」兩人一陣笑聲,蒙毅又說了起來。
  列位看官留意,上述兩類功績,不包括在秦國重金賄賂之下出賣本邦的奸佞之臣。譬如對
趙國郭開、齊國後勝這般害國害民權奸,秦國除了重金財貨賄賂,也都曾許諾過重大的封號與
治權利益。然就其實際而言,這只是一種策略權變。就事實而言,戰勝之後,秦國無一例外地
除掉了這些萬民側目的權奸。故此,此類人既無須記功,更不能與前述正當功績相提並論。
  「臣稟報完畢。這一案是錄功冊籍,共計六十餘卷。」
  「好!輯錄縝密得當,蒙毅終練成也!」嬴政很是滿意地讚嘆了一句。
  「謝君上褒獎!這是臣與國正監擬出的封爵排序,須朝會之前定奪。」
  嬴政掂著蒙毅再次捧來的沉甸甸一卷,又看了看這位年青大臣熬夜過甚的青色臉膛,點了
點頭道:「朝會之前,你且歇息兩日。我這裡有長史丞。」蒙毅一拱手道:「君上書房燈火徹夜
,我比君上還小得幾歲,撐得住。臣得籌劃朝會,臣告辭!」說罷一陣風般去了。
  四月末,秦國第一次大朝會隆重舉行了。
  依著古老的傳統,這一統天下之後的第一次大朝會是開國首朝,最是要大肆鋪排的。事實
上,以太史令領銜的太廟、太祝、太卜與博士學宮組成的大朝禮儀專署,也是將這次大朝以「
新朝開闢,天子即位」兩大慶典籌劃的。蒙毅備細詢問之後,立即稟報給了秦王決斷。嬴政聽
罷卻淡淡笑道:「甚個新朝開闢,甚個天子即位,等廷尉府一體籌劃好再說不遲。長策未出,
事事說舊話,件件走老路,鋪排個甚?」於是,諸般盛大禮儀一律終止,還是老秦本色行事,
隆重歸隆重喜慶歸喜慶,豪闊奢靡卻是一概沒有。當然,也還有更實際的兩個原因:一則天下
初定餘波震盪,王翦蒙恬王賁馮劫馮去疾李信蒙武姚賈頓弱等諸多大將功臣不能趕回咸陽與會
,真正的盛大慶典便少了應有的宏大硬正之氣。二則諸般大略尚立定綱目,除了李斯,任事重
臣們還多陷在繁雜的戰事善後與新地民治事務中,心思尚未轉向對新治的思謀;嬴政自己,也
還全力埋在各種軍國大略的籌劃中;此時虛空鋪排,未免有失草率。故此,秦王嬴政寧願常態
從事。
  儘管如此,大朝會還是瀰漫出一片肅穆莊重的慶典氣息,大臣們濟濟一堂,峨冠博帶分外
整肅。初夏的清晨尚算涼爽,冠帶整齊的大臣們卻顯得有些悶熱,額頭無不滲出涔涔細汗。只
有嬴政,還是素常朝會的一頂黑玉柱冠,一領輕軟的繡金絲袍,分外的輕鬆清爽。
  「諸位,今日大朝只有兩事。」司禮大臣宣佈了朝會開始之後,嬴政拍案道:「一則封賞
功臣,二則宣示新天下圖治方略。真正大典,尚待來日。」
  「宣示封賞王書––」司禮大臣一聲長呼。
  蒙毅大步走到王台中央的高階之上,展開竹簡,朗朗之聲迴盪在殿堂––
  大秦王封賞書
  大秦王特書:秦定天下,賴群臣將士之辛勞,賴天下臣民之擁戴。今輯錄群臣歷年功績,
首封大功績者如左:「
  將軍王翦  爵封武成侯,食邑頻陽十三縣,子孫得襲爵位
  將軍王賁  爵封通武侯,食邑九千戶
  將軍蒙恬  爵封九原侯,食邑八千戶
  將軍李信  爵封隴西侯,食邑三千戶
  將軍蒙武  爵封淮南侯,食邑兩千戶
  將軍馮劫  爵封關內侯,食邑千戶
  將軍馮去疾 爵封關內侯,食邑千戶
  將軍嬴騰  爵封關內侯,食邑千戶
  將軍楊端和 爵封大庶長,俸祿萬石
  將軍辛勝  爵封大庶長,俸祿萬石
  將軍章邯  爵封大庶長,俸祿萬石
  此為軍功之封。政功之封如左:「
  丞相王綰  爵封徹侯,食邑萬二千戶
  廷尉李斯  爵封通侯,食邑六千戶
  大田令鄭國 爵封關內侯,食邑五千戶
  國尉尉繚  爵封關內侯,食邑五千戶
  上卿頓弱  爵封關內侯,食邑四千戶
  上卿姚賈  爵封關內侯,食邑四千戶
  長史蒙毅  爵封大庶長,俸祿萬石
  中車府令趙高  爵封大庶長,俸祿八千石
  列國善秦之功大者,封賞如左:「
  將軍馬興  爵封武安侯,食邑六千戶
  將軍召平  爵封東陵侯,食邑五千戶
  將軍令狐范 爵封五馬侯,食邑三千戶
  將軍杜赫  爵封南陽侯,食邑三千戶
  將軍戚鰓  爵封高武侯,食邑兩千戶
  將軍馮毋擇 爵封武信侯,食邑千戶
  將軍王陵 爵封襄侯,食邑千戶
  大夫崔意如 爵封東萊侯,食邑千戶
  大夫沈保  爵封竹邑侯,食邑千戶
  大夫崔仲牟 爵封汶陽侯,食邑千戶
  大夫姜叔茂 爵封巴陵侯,食邑千戶
  大夫趙亥  爵封倫侯,俸祿八千石
  大夫韓成  爵封倫侯,俸祿八千石
  孔子後裔孔鮒 爵封文通君,俸祿八千石
  其餘群臣將士與列國人士之有功者,著丞相府會同國正監明定封賞,得以王書頒行爵封。
大秦王政二十六年夏。
  沉沉大殿肅然無聲,大臣們都在屏息傾聽著。一舉大封二十八侯君五大庶長,這在秦國歷
史上實在是前所未聞的壯舉,孰能不悚然動容?列位看官留意,秦國法行百餘年,極其看重封
爵,六代秦王之中,每代所封侯爵大體都只在兩三位上下。秦昭王時期侯爵最多,也沒有超
過十位。故而,王翦在率軍滅楚之前有感喟云:「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雖然是王翦
基於朝局需要而有意如此說之,也確實可見秦國封侯之難。尤其是對此前稱作「外邦功臣」的
封賞,既遠遠超出了老秦臣子們的預料,也遠遠超出了外邦功臣們與新近進入咸陽的博士們的
期冀。老秦臣子們的驚訝,更多的是為封賞規模如此之大而震撼。外邦功臣與博士們,則為第
一次親身體察這個強盛一統的新大秦的博大胸襟而激奮,聽著那些熟悉的名字一個個掠過耳邊
,情不自禁地生發出萬般感喟,一時之間唏噓之聲不絕於耳––及至蒙毅宣讀完畢,舉殿大臣
還沉浸在種種思緒中不知所以。
  「封賞王書宣示完畢,諸臣可有異議?」司禮大臣高聲問了一句。
  「秦王萬歲!」「功臣萬歲!」
  大臣們如夢方醒,紛紛攘攘地高喊了起來。雖然不甚齊整,卻也未見異議。司禮大臣便高
聲宣呼:「朝會無異議,秦王部署圖治方略––」
  「臣有異議!」
  一個聲音突兀響起。大臣們尚在愣怔之中,博士群中霍然站起一人高聲道:「臣,博士僕
射周青臣有言。今秦一天下,秦王便是天下共主,當今天子。歷來天子開國封賞,一有對歷代
聖王後裔之封地賞賜,二有對此前敵國之社稷封地,三有對新朝功臣的諸侯之封,凡此三者,
古謂諸侯之封,向為封賞至大也!今天子不做諸侯三封,臣冒昧敢問秦王:考功遺忘乎?留待
後封乎?抑或新朝不封諸侯乎?」
  「是也是也,我也覺少了最大一封!」
  「臣叔孫通有對。」又一名博士離座起身高聲道:「一統天下,萬事功業,秦王當下書天
下大酺,以為盛典之慶,以安天下民心!」
  博士們紛紛點頭呼應。司禮大臣目光望著王案不知所措。
  「諸位,少安毋躁。」
  嬴政從王案前站起身來,走到了王台中央的台口站定,話音緩和,神情卻是凝重:「天下
大酺之議,准行。秦一天下,也該教人民高興一回。功臣封賞事,目下所能為者,唯功績查核
大要無差,有寬有嚴各予封賞而已。至於博士僕射所言之諸侯三封,關涉新天下治式方略之如
何實施,容一體決之。其餘凡有不盡人意處,盡可向國正監考功署進言,以待後決。」幾句話
落點,博士們已經解透王意,認定秦王分封諸侯要待後決之,於是紛紛點頭,再沒有人說話了。
  「今日,本王側重要說者,一統圖治之精要也!」
  嬴政的聲音高昂地迴盪起來:「月前齊國已定,天下已告一統,華夏已告更新!然則,一
統天下該如何治理,此亙古未有之難題也。何以謂之難題?蓋三皇五帝,以至夏商周三代,從
未有過三百餘年之動盪,更未有過兩百餘年之大爭。動盪也,大爭也,所為者何?天下怨懟三
代之舊制也,力圖爭出一條新路也!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此之謂也!
否則,動盪殺伐五百餘年,天下血流漂杵,生民塗炭流離,豈非失心瘋狂哉!唯其如此,今日
之一統天下,非往昔三代之一統天下也。往昔三代,名為一統,實則天子虛領諸侯,諸侯封國
自治。此間種種弊端,五百餘年業已盡顯光天化日之下!唯其如此,今日之一統天下,究竟要
走老路,抑或要走新路?此,我等君臣之難題也!老路弊端,顯而易見;新路利害,聞所未聞
。是故,抉擇之難,亙古未見。就其根本言之,欲將何等一個天下交付後人,我等君臣,可功
也,可罪也!若能趟出一條新路,免去連綿刀兵震盪,免去華夏裂土之患。此,我等君臣之功
也!若不思革故鼎新,不思變法圖治,依然走『法先王』老路,則天下仍將分治裂土動盪不休
。此,我等君臣之罪也!功也罪也,何去何從?諸位戒慎戒懼,思之慮之,今日無須輕言。月
後大朝,會商議決。」
  嬴政戛然而止,舉殿鴉雀無聲。
  ***
  所列博士,皆為史料彙集之秦博士姓名,其中最後四人是西漢初期的商山四皓。
  見《晉書.庾峻傳》。
  這個王陵,不是秦昭王時期的老將王陵,而是後來降於劉邦而在西漢初封為安國侯的王
陵。
  倫侯爵位,未見秦國爵位之正式名稱。倫者,類也。推測其實,當類似大庶長,因對列
國人士之封賞重在榮耀,須得相對抬高,故而冠以侯爵。
  秦國前期有「君」之封號,依據爵位法度,君實則是最高侯爵徹侯的另一名稱,因比照
山東封君而沿用。類似於後世部長級中也有「主任」名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5
發表於 2010-7-1 15:26: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五月初三,蒙武急報抵達咸陽:上將軍病危嶺南,請急派太醫救治。
  一接急報,嬴政急得一拳砸案,立即吩咐蒙毅趕赴太醫署遴選出兩名最好的老醫家,以王
室車馬兼程全速送往嶺南。說罷沒有片刻停留,嬴政又匆匆趕到了廷尉府。李斯一聽大急,一
咬牙道:「臣先撇下手頭事,立即趕赴嶺南。」嬴政卻一擺手道:「目下最不能動窩的便是廷尉
,我去嶺南,接回老將軍。我來是會議幾件可立即著手之事,我走期間可先行籌劃,不能耽延
時日。」李斯欲待再說,見秦王一副不容置辯神色,遂大步轉身拿來一卷道:「君上所說,可
是這幾件事?」嬴政嘩啦展開竹簡,幾行大字清晰撲面––
  大朝會前廷尉府先行十事如左:「
  勘定典章
  更定民號
  收天下兵器
  一法同度量衡
  一法同車軌
  一法同書文
  一法同錢幣
  一法定戶籍
  一法定賦稅
  登錄天下世族豪富,以備遷徙咸陽
  「好!廷尉比我想得周全!」
  「這些事,都是大體不生異議之事,臣原本正欲稟報君上著手。今君上南下,臣便會同相
關各署,一月之內先立定各事法度。君上回咸陽後,立行決斷,正可在五月大朝會一體頒行。
如此可齊頭並進,不誤時日。」
  「得先生運籌,大秦圖新圖治有望也!」
  嬴政深深一躬,轉身大步去了。回到王城,嬴政又向蒙毅交代了一件須得立即與丞相府會
同預謀的大事:盡速擬定新官制,以供五月大朝會頒行。末了,嬴政特意叮囑一句:「若老丞
相尚無定見,可與廷尉會商,務求新官制與新治式兩相配套。」諸事完畢,已經是暮色降臨了
。嬴政立即下令趙高備車南下。蒙毅見秦王聲音都嘶啞了,心下不忍,力勸秦王明日清晨起行
,以免夜路顛簸難眠。嬴政卻搖了搖手道:「老將軍能捨命趕到嶺南,我等後生走夜路怕甚?
不早早趕去,我只怕老將軍萬一有差––」蒙毅分明看見了秦王眼中的隱隱淚光,一句話不說
便去調集護衛馬隊了。
  背負夕陽,嬴政的駟馬王車一出咸陽便全速疾馳起來。跟隨護衛的五百人馬隊是秦軍最精
銳騎士,人各兩匹陰山胡馬換乘,風馳電掣般跟定王車,煙塵激盪馬蹄如雷,聲勢大得驚人。
蒙毅原本要親率三千鐵騎護衛秦王南下,可嬴政斷然拒絕了,理由只有一句話:「王城可一月
沒有君王,不能一月沒有主事長史。」而且,嬴政堅執只帶五百人馬隊,理由也只是一句話:「
嶺南多山,人眾不便。」
  關中出函谷關直達淮南,都是平坦寬闊的戰國老官道,更兼趙高駕車出神入化,車一上路
,嬴政便靠著量身特製的坐榻呼呼大睡了。以這輛王車的長寬尺度,趙高曾經要在車廂中做一
張可容秦王伸展安睡的臥榻。可嬴政卻笑著搖頭,說你小子只趕車不坐車,知道個甚?車行再
穩也有顛簸,頭枕車廂,車軸車輪咯聲在耳邊轟轟,睡個鳥!車上睡覺,只有坐著睡舒坦。
於是,精明能事的趙高便請來了王室尚坊的最好車工,依著秦王身架,打造出了這副前可伸腳
後可大靠兩邊可扶手的坐榻。嬴政大為滿意,每登王車便要將坐榻誇讚幾句,說這是趙高榻,
如同蒙恬筆一樣都是稀罕物事。每遇此時,趙高便高興得紅著臉一句話不說嘿嘿只笑,恨不能
秦王天天有事坐車。
  然則,這次嬴政卻總是半睡半醒,眼前老晃動著王翦的身影。
  蒙武的信使稟報說,上將軍原本坐鎮郢壽,總司各方。可在靈渠開通後,蒙武任囂趙佗等
,分別在平定百越中都遇到了障礙,最大的難點是諸多部族首領提出,只有秦王將他們封為自
治諸侯邦國,才肯臣服秦國。蒙武等不知如何應對,堅執要各部族先行取締私兵並將民眾劃入
郡縣官府治理,而後再議封賞。兩相僵持,平定百越便很難進展了,除非大舉用兵強力剿滅。
上將軍得報大急,遂將坐鎮諸事悉數交付給姚賈,親率三千幕府人馬乘坐數十條大船,從靈渠
下了嶺南。到嶺南之後,王翦恩威並施多方周旋,快捷利落地打了幾仗,剷除了幾個氣焰甚囂
塵上的愚頑部族首領,終於使南海情勢大為扭轉,各部族私兵全部編入了郡縣官府,剩餘大事
便是安撫封賞各部族首領了。之後,王翦又立即率趙佗部進入桂林之地,後又進入象地。及
至象地大體平定,上將軍卻意外地病了,連吐帶瀉不思飲食,且常常昏迷不醒,不到半月瘦得
皮包骨了。軍中醫士遍出奇方,只勉力保得上將軍奄奄一息,根本症狀始終沒有起色。蒙武得
趙佗急報,決意立即上書秦王,並已經親自趕赴象地去了。
  「倘若上天祐我大秦,毋使上將軍去也!」
  嬴政心底發出一聲深深的禱告,淚水不期然湧出了眼眶。
  車馬晝夜兼程,一日一夜餘抵達淮南進入郢壽。嬴政與匆匆來迎的姚賈會面,連洗塵代議
事,前後僅僅兩個時辰,便換乘大船進入雲夢澤直下湘水,兩日後換乘小舟從靈渠進入了嶺南
。雖是初次進入南海地面,嬴政卻顧不得巡視,也沒有進入最近的番禺任囂部犒軍,徑直帶著
一支百人馬隊,兼程越過桂林趕赴象地去了。
  旬日之後的清晨時分,揮汗如雨的嬴政終於踏進了臨塵城。
  這是一座與中原風貌完全不同的邊遠小城堡。低矮的磚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排列著,兩條狹
窄的小街也彎彎曲曲。灼熱的陽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無不草鞋短衣赤膊黝黑,頭上戴著一頂
碩大的竹編。嚮導說,那叫斗笠。小街兩側,有幾家橫開至多兩三間的小店面,堆著種種奇形
怪狀的竹器,還有中原之地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綠黃色彎曲物事。嚮導說,那叫野蕉,是一種
可食的果品。一間間破舊的門板與幌旗上,都畫著蛇魚龜象等色彩絢爛而頗顯神秘的圖像,更
多的則實在難以辨認。唯有一間稍大的酒肆門口,獵獵飛動著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書四
字––秦風酒肆。嚮導說,那是秦軍開的飯鋪,專一供偶有閒暇的秦軍將士們思鄉聚酒––舉
凡一切所見,嬴政都大為好奇,若是尋常時日,必定早早下馬孜孜探秘了。然則,此刻的嬴政
卻沒有仔細體察這異域風習的心思,匆匆走馬而過,連嚮導的介紹說辭也聽得囫圇不清。
  一邁進秦軍幕府的石門,嬴政的淚水止不住地湧流出來。
  不僅僅是遠遠飄蕩的濃烈草藥氣息,不僅僅是匆匆進出的將士吏員們的哀傷神色。最是叩
擊嬴政心靈的,是幕府的驚人粗簡滲透出的艱難嚴酷氣息,是將士們的風貌變化所瀰散出的那
種遠征邊地的甘苦備嘗。幕府是山石搭建的,粗糙的石塊石片牆沒有一根木頭。所謂幕府大帳
,是四面石牆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撐起來的一頂牛皮大帳篷。嚮導說,嶺南之民漁獵為生,不知
燒製磚瓦,也不許採伐樹木。幾乎所有的將士都變得精瘦黝黑,眼眶大得嚇人,顴骨高得驚人
,嘴巴大得疹人,幾乎完全沒有了老秦人的那種敦實壯碩,沒有了那極富特色的細瞇眼厚嘴
唇的渾圓面龐。所有的將士們都沒有了皮甲鐵甲,沒有了那神氣十足的鐵冑武冠,沒有了那威
武驕人的戰靴。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領黑布,偏開一挎,怪異不可言狀;下身則著一條長短僅
及踝骨的窄細布褲,赤腳行走,腳板黑硬如鐵。嚮導說,那上衣叫做布衫,下衣叫做短褲,
都是秦軍將士喊出來的名字。嬴政乍然看去,眼前將士再也沒有了秦軍銳士震懾心神的威猛剽
悍,全然苦做生計的貧瘠流民一般,心下大為酸熱––
  靜了靜心神,嬴政大步跨進了幕府大帳。
  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個時辰沒說話。
  幕府大帳的一切,都在嬴政眼前進行著。也是剛剛抵達的兩名老太醫反覆地診脈,備細地
查核了王翦服用過的所有藥物,又向中軍司馬等吏員備細詢問了上將軍的起居行止與諸般飲食
細節。最後,老太醫吩咐軍務司馬,取來了一條王翦曾經在發病之前食用過的那種肥魚。老太
醫問:「此魚何名?」軍務司馬說:「聽音,當地民眾叫做侯夷魚。」旁邊中軍司馬說:「還
有一個叫法,海規。」老太醫問:「何人治廚?」軍務司馬說:「那日上將軍未在幕府用飯,不
是軍廚。」中軍司馬說:「那日他跟隨上將軍與一個大部族首領會盟,這魚是那日酒宴上的主
菜,上將軍高興,吃了整整一條三斤多重的大魚,回來後一病不起。在下本欲緝拿那位族領,
可上將軍申斥了在下,不許追查。」問話的太醫是楚地吳越人,頗通水產,思忖片刻立即剖開
了那魚的肚腹,取出臟腑端詳片刻,與另位老太醫低聲參詳一陣,當即轉身對嬴政一拱手道:
「稟報君上,上將軍或可有救。」
  「好!是此魚作祟?」蒙武猛然跳將起來。
  「侯夷魚,或曰海規。」吳越太醫道:「吳越人喚做河豚,只不過南海河豚比吳越河豚肥
大許多,老臣一時不敢斷定。此魚肝有大毒,人食時若未取肝,則毒入人體氣血之中,始成病
因。老臣方才剖魚取肝,方認定此魚即是河豚。」
  「老太醫是說,此毒可解?」嬴政也轉過了身來。
  「此毒解之不難。只是,老將軍虛耗過甚––」
  「先解毒!」嬴政斷然揮手。
  「蘆根、橄欖,立即煮湯,連服三大碗。」
  「橄欖蘆根多的是!我去!」趙佗答應一聲,噌地躥了出去。
  不消片刻,趙佗親自抱了一大包蘆根橄欖回來。老太醫立即選擇,親自煮湯,大約小半個
時辰,一切就緒了。此時,王翦依然昏睡之中,各種勺碗都無法餵藥。老太醫頗是為難,額頭
一時滲出了涔涔大汗。趙佗也是手足無措,只轉悠著焦急搓手。蒙武端詳著王翦全無血色的僵
硬的細薄嘴唇,突兀一擺手道:「我來試試。」眾人尚在驚愕之中,蒙武已經接過溫熱的藥碗
小呷了一口,伏身王翦鬚髮散亂的面龐,嘴唇湊上了王翦嘴唇,全無一絲難堪。蒙武兩腮微微
一鼓,舌尖用力一頂王翦牙關,王翦之口張開了一道縫隙,藥汁竟然順當地徐徐進入了。蒙武
大是振作,第二口含得多了許多。趙佗與司馬們都抹著淚水,紛紛要替蒙武。蒙武搖搖手低聲
一句:「我熟了,莫爭。」如此一口一口地餵著,幕府中的將士們都情不自禁地哭成了一片–
–只有秦王嬴政筆直地佇立著,牙關緊咬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內心卻轟轟然作響––何謂
浴血同心,何謂血肉一體,秦人將士之謂也!
  「老哥哥!你終是醒了!」
  掌燈時分,隨著蒙武一聲哭喊,王翦睜開了疲憊的眼睛。當秦王的身影朦朧又熟悉地顯現
在眼前時,王翦眼眶中驟然溢出了兩汪老淚,在溝壑縱橫的枯瘦臉膛上毫無節制地奔流著,卻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俯身榻前的嬴政強忍不能,大滴灼熱的淚水啪嗒滴在了王翦臉膛。
  「––」王翦艱難地嚅動著口唇。
  「老將軍,甚話不說了––」
  「––」王翦艱難地伸出了三根乾瘦的手指。
  「好!三日之後!」嬴政抹著淚水笑了。
  南國初夏似流火,臨塵城外的山林間卻是難得的清風徐徐。
  嬴政王翦的君臣密談之地,趙佗選定在了這片無名山林。搭一座茅亭,鋪幾張蘆席,設兩
案山野果品,燃一堆艾蒿驅除蚊蠅,君臣兩人都覺比狹小悶熱的幕府清爽了許多。王翦的病情
有了起色,嬴政卻絲毫未感輕鬆。老太醫稟報,說上將軍體毒雖去,然中毒期間大耗元氣,遂
誘發出多種操勞累積的暗疾,預後難以確保。原本,嬴政要立即親自護送王翦北歸。太醫卻說
不可,以上將軍目下虛弱,只怕舟車顛簸便會立見大險。嬴政無奈,只有等候與王翦會談之後
視情形而定了。王翦神志完全清醒了,體魄卻遠非往昔,目下尚且不能正常行走。這段短短的
山路,也還是六名軍士用竹竿軍榻抬上來的。眼看偉岸壯勇的上將軍在倏忽兩年間變成了搖曳
不定的風中燭,嬴政心頭便隱隱作痛。
  「君上萬里馳驅,親赴南海,老臣感愧無以言說––」
  「老將軍,滅楚之後命你坐鎮南國,政之大錯也!」
  「君上何出此言?」王翦蒼白的面容顯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壯士報國,職責所在,老
臣何能外之?戰國百餘年,老秦人流了多少血,天下人流了多少血,老臣能為兵戈止息克盡暮
年之期,人生之大幸也!君上若是後悔,倒是輕看老臣了。」
  「老將軍有此壯心,政無言以對了。」
  「君上,老臣身臨南海年餘,深感南海融入中國之艱難也!」
  「老將軍有話但說,若實在無力,倣傚楚國盟約之法未嘗不可。」嬴政當當叩著酒案,心
頭別有一番滋味:「一路南來,眼見我軍將士變形失色,嬴政不忍卒睹也!上將軍素來持重衡
平,今日只說如何處置?若我軍不堪其力,嬴政當即下令班師北返––」
  「不。君上且聽老臣之言。」王翦搖搖手勉力一笑,喝下了一碗司馬特為預備的白色汁液
,輕輕搌拭了嘴角餘沫,頓時稍見精神,沉穩地道:「整個嶺南之地,足足當得兩個老秦國,
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實為我華夏一大瑰寶也!便說老臣方才飲的白汁,南海叫做椰子,皮堅
肉厚,內藏汁水如草原馬奶子,甘之如飴,飲之下火消食,腹中卻無飢餓之感。將士們都說,
這椰子活生生是南海奶牛!還有案上這黃甘蕉,還有這帶殼的荔枝,還有這紅鮮鮮的無名果,
還有這橄欖果;還有諸多北人聞所未聞的大魚、大蝦、巨鯨等海物,更有蒼蒼林海無邊無際,
珍稀之木幾無窮盡也!」王翦緩了一口氣,又道:「君上見我軍將士形容大變,威武盡失,其
心不忍,老臣感佩之至。然則,老臣坦言,實則君上不知情也。北人但入南海之地,只要不得
熱瘟之類怪病,瘦則瘦矣,人卻別有一番硬朗。老臣若非誤中魚毒,此前自覺身輕體健,比在
中原之地還大見精神。將士們雖則黑了瘦了,然體魄勁健未嘗稍減,打起仗來,輕捷勇猛猶過
中原之時!容顏服飾之變,多為水土氣候之故,非不堪折磨也。就實說,我軍將士遠征,除了
思鄉之情日見迫切,老臣無以為計外,其餘艱難不能說沒有,然以秦人苦戰之風,不足道也!」
  「噢?老將軍之言,我倒是未嘗想到。」
  「君上關切老臣,悲心看事,萬物皆悲矣。」一句話,君臣兩人都笑了。王翦又說了南海
之地的諸多好處,末了道:「番禺之南,尚有一座最大海島,人呼為海南島,其大足抵當年一
個吳國。若連此島在內,南海數郡之地遠大於陰山草原。君上當知,當年先祖惠王獨具慧眼,
接納司馬錯方略一舉併了巴蜀,秦始有一方天府之國,一座天賜糧倉。今君上已是天下君王,
華夏共主,當為華夏謀萬世之利也。任艱任險,得治好南海。為華夏子孫萬世計,縱隔千山萬
水,也不能丟棄南海!此,老臣之願也。」
  「政謹受教。」案前蘆席的嬴政挺身長跪,肅然拱手。
  谷風習習,嬴政心頭的厚厚陰雲變得淡薄了,心緒輕鬆了許多,吩咐趙高喚來遠遠守候在
山口的趙佗,在亭下砍開了三個大椰子。嬴政親自給王翦斟滿了一碗椰汁,又吩咐趙高也品嚐
一個,然後自己捧起一個開口的椰子仰著脖子灌了起來,不防椰汁噴濺而出,頓時灑得滿脖子
都是。趙高驚呼一聲,連忙跑來收拾。嬴政卻一把推開趙高,饒有興致地仰天倒灌著,硬是喝
完了一個椰子,末了著意品咂,一臉迷惘道:「甚味?淡淡,甜甜,沒味?沒味。」引得王翦
趙高趙佗都呵呵笑了。嬴政素來好奇之心甚重,索性將案上的山果都一一品嚐一遍,末了舉著
剝開皮的一截兒甘蕉煞有介事道:「還是這物事好,要再硬得些許,再扁得些許,便是果肉鍋
盔了。」一句話落點,君臣四人一陣大笑。
  鬆泛之間,王翦又喝下了一碗椰汁,靠著亭柱閉目聚斂精神。片刻開眼,氣色舒緩了許多
。趙佗向趙高目光示意,兩人悄悄退到亭外去了。嬴政躊躇道:「老將軍病體未見痊癒,這裡
風又大,不妨來日再議了。」王翦搖搖手道:「今日老臣精神甚好,得將話說完。日後,只怕
難有如此機會了––」嬴政當即插言道:「老將軍何出此言,過幾日元氣稍有回復,我親自護
送老將軍北歸養息!」王翦勉力一笑:「君上,還是先說國事,老臣餘事不足道也。」嬴政素
知王翦秉性穩健謙和,今日挺著病痛堅執密談,必有未盡之言,於是收斂心神,心無旁鶩地轉
入了正題。
  「敢問老將軍,大治南海,要害何在?」
  「君上問得好。老臣最想說的,正是這件事也!」
  「老將軍––」
  「君上,楚國領南海數百年,始終未能使南海有效融入中國。其治理南海之範式,與周天
子遙領諸侯無甚差異。甚至,比諸侯制還要鬆散。大多部族,其實只有徒具形式的朝貢而已。
如此延續數百年,南海之地,已經是部族諸侯林立了。若再延續百年,南海諸族必將陷入野蠻
紛爭,淪為胡人匈奴一般的部族爭鬥。其時,南海必將成為華夏最為重大持久之內患,不說一
治,只怕要想恢復天子諸侯制,也是難上加難也!」
  「此間因由何在?」
  「楚領南海數百年間,南海之民有兩大類:一為南下之越人,是為百越;二為南海原有諸
族,向無定名。越人多聚閩中東海之濱,進入番禺、桂林、象地者不多,且與原住部族水火不
容,爭鬥甚烈。南海原住諸族,無文字,無成法,木石漁獵,刀耕火種,尊崇巫師,幾如遠古
蠻荒之族。楚國沿襲大族分治之古老傳統,非但不在南海之地設官立治,且為制衡所需,在大
部族之間設置紛爭,埋下了諸多隱患。凡此等等,皆是淪入野蠻殺戮之根源。總歸說,不行文
明,南海終將為患於華夏!」
  「我行文明,該從何處著力?」
  「根本一,不能奉行諸侯制。若行諸侯制,華夏無南海矣!」
  「根本二?」
  「大舉遷徙中原人口入南海,生發文明,融合群族,凝聚根基!」
  「遷中原人口入南海?」嬴政大覺突兀,顯然驚訝了。
  須知此時六國方定,整個華夏大地人口銳減,楚國故地以外的北方人口更是緊缺。王綰李
斯等已經在籌劃,要將三晉北河之民三萬家遷入榆中助耕,以為九原反擊匈奴之後援;還要將
天下豪富大族十萬戶,遷入關中之地。儘管後一種並非人口原因,但此時人口稀少這一點是毫
無疑問的。當此之時,王翦要將中原人口遷徙南海,且還要大舉遷徙,嬴政如何能不深感吃重?
  「君上毋憂,且聽老臣之言。」王翦從容道:「老臣所言之遷徙,並非民戶舉族舉家南下
之遷徙。那種遷徙,牛羊車馬財貨滾滾滔滔,何能翻越這萬水千山巒老臣所言之遷徙,是以成
軍人口南下。至多,對女子適當放寬。也就是說,以增兵之名南下,朝野諸般阻力將大為減少
。」
  「為何女子放寬年歲?」
  「因為,女子越多越好。能做到未婚將士人配一女,則最佳。」
  「老將軍是說,要數十萬將士在南海成家,老死異鄉?!」
  眼看嬴政霍然站起不勝驚詫,王翦並無意外之感,望著遙遙青山緩緩地繼續說著:「君上
,楚國擁南海廣袤之地,國力卻遠不如秦趙齊三大國,根本原因何在?便在名領南海,而實無
南海。倘若楚國有效治理南海,如同秦國之有效治理巴蜀,其國力之雄厚,其人口之眾多,不
可量也,中原列國安能抗衡?其時一天下者,安知非楚國焉!為華夏長遠計,若要真正地富庶
強盛且後勁悠長,便得披荊斬棘於南海寶地,不使其剝離出華夏母體。而若要南海不剝離出去
,便得在南海推行有傚法治。而行法之要,必須得以大軍駐紮為根本。山重水復之海疆,大軍
若要長期駐紮,又得以安身立命為根本。從古至今,男子有女便是家,沒有女子,萬事無根也
––」
  不知何時,王翦的話音停息了。
  嬴政凝望著碩大的太陽緩緩掛上了遠山的林梢,思緒紛亂得難以有個頭緒。一陣濕漉漉的
海風吹來,嬴政恍然轉身,正要喊趙佗送老將軍回去,卻見亭下已經空蕩蕩沒了王翦,山口只
有趙高的身影了。嬴政一時彷徨茫然,逕自沿著亭外山道走了下去。走到半山,鳥瞰山下,環
繞小城的那條清亮的大水如一條銀帶展開在無邊無際的綠色之中,臨塵小城偎著青山枕著河谷
,在隱隱起伏的戰馬嘶鳴中,瀰漫出一種頗見神秘的南國意蘊。眼看夕陽將落,河谷軍營炊煙
裊裊,嬴政的腳步不期然停住了,心頭竟怦然大動起來。他驚訝地發現,除了林木更綠水氣更
大,這片河谷與關中西部太白山前的渭水河谷幾乎一模一樣––
  驀然,軍營河谷傳來一陣歌聲,分明是那熟悉的秦風––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 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 宛在水中央––
  和聲越來越多,漸漸地,整個河谷都響徹了秦人那特有的蒼涼激越的亢聲,混著嘶吼混著
吶喊,一曲美不勝收的思戀之歌,在這道南天河谷變成了連綿驚雷,在嬴政耳邊轟轟然震盪。
剎那之間,嬴政頹然跌坐在了山坡上––
  旬日之後,太醫稟報說王翦元氣有所恢復,舟車北歸大體無礙了。
  嬴政很高興,當夜立即來到幕府,決意要強迫這位老將軍隨他一起北歸。嬴政黑著臉對趙
高下令,這輛車只乘坐上將軍與一名使女,行車若有閃失,趙高滅族之罪!趙高從來沒見過秦
王為駕車之事如此森森肅殺,嚇得諾諾連聲,轉身飛步便去查勘那輛臨時由牛車改製的座車了
。嬴政匆匆來到幕府,眼前卻已經沒有了王翦及一班幕府司馬,空蕩蕩的石牆帳篷中只孤零零
站著趙佗一人。
  「趙佗,老將軍何在?」
  雙眼紅腫的趙佗沒有說話,只恭敬地捧起了一支粗大的竹管。嬴政接過竹管匆忙擰開管蓋
抽出一張捲成筒狀的羊皮紙展開,王翦那熟悉的硬筆字便一個個釘進了心頭:「
  老臣王翦參見君上:老臣不辭而別,大不敬也。方今南海正當吃重之際,大局尚在動盪之
中。老臣統兵,若拋離將士北歸養息,我心何忍,將士何堪?老臣只需坐鎮兩年,南海大局必
當廓清。其時,若老臣所言之成軍人口能如期南下,則南海永固於華夏矣!老臣病體,君上幸
勿為念。生於戰亂,死於一統,老臣得其所哉!封侯拜將,子孫滿堂,老臣了無牽掛。暮年之
期,老臣唯思報國而已矣!我王身負天下安危治亂,且天下初定國事繁劇,懇望我王萬勿以老
臣一已為念耽延南海。我王北上之日,老臣之大幸也,將士之大幸也,華夏之大幸也!老臣王
翦頓首再拜。
  「趙佗將軍,請代本王拜謝全軍將士––」
  嬴政深深一躬,不待唏噓拭淚的趙佗說話,轉身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太陽尚未躍出海面,嬴政馬隊已經銜枚裹蹄出了小城。馬隊在城外飛上了一座
山頭,嬴政回望那片雲氣蒸騰的蒼茫河谷,不禁淚眼朦朧了。驀然之間,河谷軍營齊齊爆發出
一聲聲吶喊:「秦王萬歲!秦王平安––」嬴政默默下馬,對著蒼茫河谷中的連綿軍營深深一
躬,心中一字一頓道:「將士們,秦國不會忘記你們,天下不會忘記你們,嬴政更不會忘記你
們––」
  ***
  象地,秦統一後設為象郡,今廣西憑祥地帶。
  臨塵,像郡治所,今廣西崇左地帶,西距中越邊境之友誼關(古睦南關)不足百里。
  疹,秦人古語,流傳至今,駭恐之意。原意為寒病症狀,發冷而顫抖。
  布衫為秦時創制。《中華古今注》云:「始皇以布開禱,名曰衫。用布者,尊女工,尚
不忘本也。」合理推斷,當為秦軍下嶺南之後,因時改制中原之衣所致,後人冠以始皇之名而
已。戰國之世,黃河流域尚有大象,嶺南氣候當更為燠熱。
  侯夷魚,亦作鱸鮐魚。據《夢溪筆談.藥議》,侯夷魚即河豚。其解毒之法見《神農本
草》。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6
發表於 2010-7-1 15:26: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李斯得蒙毅消息,立即驅車進了王城。
  秦王回來得很突然,前後不足二十天,王翦也未如所料同車歸來,這使李斯蒙毅大感意外
。然見秦王風塵僕僕神色沉鬱,兩人頗覺不安,卻又都一時默然。午膳之後,嬴政終於緩和過
來,先將王翦留書交給兩人,而後又將南海諸事通前至後說了一遍。李斯蒙毅深為感奮,異口
同聲主張先決南海諸事。君臣會商兩個時辰,增大後援、明定治式、增派官吏、特許南海將士
已婚者之家室南下隨軍等諸般大事一一議決。最後,唯有一事棘手:如何向南海大軍派赴數萬
女子?女子從何處來,征發何等樣女子,此等女子如何賞賜,要否婚配法令等等,無一不是新
事無一不是難題。
  掌燈時分,李斯依據王翦對秦王的留書,提出了一個總體方略。向南海遷徙人口,統以軍
制行之,男女皆在成軍人口中遴選,也就是說,除卻將士家眷,老弱幼一律不在遴選之列。舉
凡南下女子,俱得在三十五歲以下十六歲以上,少女得未定婚約,成年婦人得是寡居女子。女
子人數,以五萬為限,由老秦本土之內史郡及中原三郡(河東郡、三川郡、穎川郡)選派,一
年內成行。
  「好!再加一則。」嬴政拍案,又對旁邊錄寫的長史丞一揮手:「適齡寡婦南下,特許攜
帶其年幼子女。」李斯笑道:「君上明斷也!一則,軍中必有壯年而不能生育之將士,可解其
無後之憂;二則,年幼子女成人,亦可增大文明血脈。」
  「臣有兩補,未知可否?」素來寡言的蒙毅頗見躊躇。
  「說!此事亙古未見,要的便是人人說話。」
  「其一,是否可特許南海將士與當地部族通婚,以利族群融合?」
  「好!蒙毅之見,長遠之圖也,臣贊同。」李斯立即附議了。
  「此策遠圖,甚好。」嬴政點頭:「只是,依南海情勢,不宜倉促行之。我看,大體放在
三五年之後。一則,其時南海大勢已定;二則,將士居家初見端倪,可免諸多錯嫁錯娶;三則
,南海諸族對我軍將士敵意已去,通婚更為順暢。如何?」
  「君上明斷!」李斯蒙毅異口同聲。
  「蒙毅其二如何?」嬴政笑問。
  「二麼––」蒙毅顯然有些顧忌,還有些難堪,紅著臉道:「六國王城正在拆遷,其中宮
女甚多。臣以為,君上可否允准,選其中色衰者––總歸是,可補女子不足之難––只是,事
涉王室,臣冒昧難言。」
  「廷尉以為如何?」嬴政板著臉。
  「這這這,臣不好說。」李斯期期艾艾大覺難堪。
  「有何不好說也!」突然之間,嬴政拍案大笑一陣,站起來指指點點:「多好的主意,有
甚臉紅?有甚不好說?六國侍女成千上萬,若留在六國王城,無非淪為六國老世族利誘作亂之
士的本錢!這是頓弱密書的說法,本王接納了,才將六國侍女與王城一併遷入咸陽北阪!萬千
女子終身不見人事,陰氣怨氣沖天,本王睡得過幾個?這下好!蒙毅之策,解我心頭鬱結也!
」嬴政一陣大笑,鏗鏘爽朗直如豪客。不待驚喜萬分的李斯蒙毅說話,嬴政又轉身大手一揮高
聲下令:「小高子!立即下書給事中,全數登錄北阪之六國侍女嬪妃,半月之內,全數交長
史蒙毅處置。但有延遲隱匿,軍法論罪!」
  「嗨!」趙高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臣以為,此事得先行知會上將軍,否則紛爭起來––」
  「知會老將軍該當。」嬴政打斷了李斯話頭:「紛爭卻是不會。以老將軍世態洞察之明,
絕會妥善處置。蒙毅,只在對老將軍書中提及一句,六國宮女嬪妃,是安定南海之利器,賞賜
功勳之重寶,望妥為思謀。」
  「我王胸襟,臣感佩之至––」蒙毅長跪拱手,有些哽咽了。
  議定了南海大事,嬴政心下輕鬆了許多。
  李斯蒙毅一走,嬴政這才覺得連日舟車戰馬兼程趕路,身上到處瘙癢難忍。熱水沐浴一番
稍有好轉,走進書房正欲處置連日積壓文書,然一身紅斑搔癢依舊隱隱難消,嬴政一時瞀亂得
又是一身津津汗水。趙高捧來一罐冰茶,嬴政汩汩吞了,似有好轉,片刻又復發作。嬴政莫名
其妙地大怒,一把將胳膊紅斑抓得鮮血斑斑,絲絲喘息著似覺有所和緩。趙高大急,撲拜在地
哽咽道:「君上不可自傷!小高子一法可試,只是望君上恕罪!」嬴政又氣又笑道:「與人醫病
,恕個鳥罪!你小子昏了懵了?」趙高又是連連叩頭:「君上,方士入宮,歷來大罪!小高子
憂心君上暗疾,不得已秘密訪察得一個高人啊!」嬴政驟然冷靜下來,盯著趙高不說話了。
  自嬴政六歲起,趙高便是外祖給自己特意遴選的少年僕人。嬴政八歲返回秦國,趙高跟隨
入秦。為長隨嬴政,少年趙高自請去勢,以王室法度做了太監之身,忠心耿耿地追隨嬴政整整
三十一年了。可以說,趙高熟悉嬴政的身體,遠遠超過了專精國事而心無旁鶩的嬴政自己。趙
高說自己有暗疾,嬴政是不需要任何辯駁的,儘管此時的嬴政並未覺察出如何暗疾如何症狀。
嬴政要想的是,趙高秘密延攬方士入宮,這件事當如何處置?秦國自商君變法,便嚴禁巫術方
士丹藥流布。自秦惠王晚年瘋疾而張儀密請齊國方士之後,此禁令雖不如往昔森嚴,然依舊是
秦法明令。至少,晚年臥榻不起的秦昭王便一直沒有用過方士。嬴政的祖父孝文王一生疾病纏
身,以至於自家學成了半個醫家,也沒有用過方士。嬴政的父親莊襄王,中年暗疾,呂不韋曾
秘密延攬方士,然卻未見效力,後來也秘密遣散了。如今趙高秘密訪察得一個方士來給自己治
病,究竟該不該接納?以趙高之才具與忠誠,既有如此舉措,嬴政寧可相信自己確實患有尋常
醫家束手無策的暗疾。趙高幾乎是自己的影子,要說患難與共,趙高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更
有一點,趙高勤奮聰穎,對秦國法令典籍之精熟,除李斯之外無出其右。甚或,趙高之書法,
也被知情者認定與李斯相當。如此一個人物,當年若不去勢,而在秦國或從軍或入仕,一定是
一等一的大將能臣。而趙高,卻自請去勢,選擇了終生做自己的奴僕,整整三十一年,任嬴政
如何發作,都一無怨尤地侍奉著自己。那個大庶長爵位,對於不領職事的趙高其實並無實際意
義,趙高只為嬴政活著。如此一個趙高,嬴政能認定他引進方士是奸佞亂法麼––
  「君上,又流血了,不能抓啊!––」
  眼見嬴政又狠狠抓撓紅斑,趙高以頭搶地痛哭失聲了。
  「好,你去喚那方士來。只,這一次。」嬴政搔癢難熬,牙縫絲絲喘息。
  「哎!」趙高如奉大赦,風一般去了。
  片刻之間,一個白髮紅袍竹冠草履的矍鑠老人,沉靜地站在了王案之前。嬴政一言不發,
只袒露著上身的片片紅斑與方才抓撓得血淋淋的一隻胳膊。老人瞄了一眼旁邊大汗淋漓的趙高
,微微一笑,拿出了腰間皮盒中的一粒朱紅藥丸。趙高會意,立即接過藥丸捧到案前低聲道,
敢請君上先行服下。嬴政微微瞇著眼睛,二話不說接過藥丸丟入口中,咕咚一口冰水吞了下去
。案前老人近前兩步,雙手距嬴政肌膚寸餘緩緩拂過,一層淡淡的粉塵狀物事落於片片紅斑之
上。盞茶工夫,便見紅斑血痕消失,肌膚顏色漸漸復歸常態,嬴政緊皺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來。
老人又退後幾步站定,舒展雙臂遙遙撫向嬴政。如此又是盞茶工夫,嬴政猛然咳嗽了一聲,咯
出了一口血痰,長長地喘息了一聲。老人徐徐收掌,向嬴政深深一躬,又向趙高一拱手,逕自
轉身去了。
  「回來。」嬴政叩了叩書案。
  老人回身,卻並沒有走過來。
  「先生高名上姓?」
  「老夫徐福,山野之民。」
  「先生醫術立見功效。但有閒暇,當討教於先生。」
  「秦王視老夫療法為醫術,至為明銳,老夫謝過。」
  一句話說罷,老人走了。嬴政邊穿衣服邊吩咐趙高,好生待承這位人物,待忙完這段時日
再理論此事,目下切勿聲張。趙高雙腿已經軟得瑟瑟發抖,臉上卻是舒坦無比的笑意,一邊抹
著額頭汗水一邊諾諾連聲,一溜碎步去了。
  夜風清涼,嬴政神清氣爽,展開了一卷又一卷文書。
  南下期間,李斯將涉及廷尉府的預行之事已經擬定了詳細的實施方略,並已經會同蒙毅擬
好了頒行天下的文書。嬴政一一看過,件件都批了一個大字:「可。」刁斗打響四更的時刻,
嬴政開始讀博士學宮的整整一案上書。這些上書,是李斯轄制博士學宮期間預擬的新朝種種典
章。嬴政南下期間,這些待定典章已經分送各大臣官署預覽,各署附在上書之後的建言補正者
不多,大多都是一句話:「典章諸事,聽王決斷。」嬴政一一看罷,深為這些飽學博士的學問
才具所折服,件件有出典,事事有流變,確實彰顯了他在朝會上著力申明的圖新之意。全部典
章,除了若嫌繁冗,實在是無可挑剔。反覆思忖,嬴政還是糾正了兩處涉及自己的典章。
  其一是君主名號。博士學宮擬定的名號是「泰皇」,論定出典如此說:「古有天皇,有地
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嬴政也曾聽李斯講述過這一動議,知
道泰皇有兩說,一則云泰皇即三皇(天皇、地皇、人皇)之中的人皇,一則云泰皇即太吳,是
三皇之前的稱謂。然嬴政總覺這一名號虛無縹緲,尚不如戰國尊崇的帝號實在,當年秦齊分稱
西帝、東帝,就是將帝號看得高於王號。然則,若單取帝號,似乎又不足以彰顯遠承聖賢大道
之尊崇,崇古尊典的博士們也一定不以為然。思忖之下,嬴政心頭大亮––皇帝!對,便是皇
帝,有虛有實有古有今!於是,嬴政提筆,斷然在旁邊用硃筆寫下了兩行大字:「去泰,著皇
,採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
  其二,廢除了謚法。謚者,行之跡也。後人以一個簡約的名號,對死者一生行跡作一總括
性評價,此所謂謚法。此種法度,據說是周公所定,其本意大約在告誡君王貴族要以後世評價
預警自身。博士們上書:以謚法定制,秦王為泰皇,當追尊其父莊襄王為太上皇。列位看官留
意,後來的漢高祖劉邦即位之時,便完全採取了這一謚法,追尊其父為太上皇。然則,嬴政卻
以為這種謚法很是無謂。後人話語,很無聊。一則,誘使君王沽名釣譽,容易虛應故事;二則
,誘使言官史官以某種褊狹標準評價前人,事實上遠離當時情境,徒然引起種種紛爭。於是,
嬴政提起硃筆,慨然批下了幾行文字:「太古有號無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如此,則
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今弗取焉!自今以來,除謚法。本王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
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曙色初上時分,蒙毅準時踏進了秦王書房。
  嬴政從書案前站起,疲憊地指了指兩大案硃筆批過的文書道:「都好了,一一擬好詔書,
朝會之前頒行。」便搖搖晃晃地被輕步趕來的趙高扶走了。蒙毅一一查對文書,發現秦王大半
夜批閱的文書竟多達百餘件,一時感慨不已,轉身立即吩咐書吏抄錄整理再謄刻。而後,蒙毅
靜下心來開始草擬第一道皇帝詔書了。
  五月末,咸陽舉行了最盛大朝會––皇帝即位大典。
  朝會之前,先期頒行了《大秦始皇帝第一詔書:大秦典則》,以期在皇帝即位大典第一
次尊典實施。這道詔書頒行咸陽各大官署與天下郡縣,明定了天下臣民關注的諸多事宜,一時
朝野爭相傳誦蔚為大觀。這道皇帝詔書所確定的典制,一直在中國延續了兩千餘年:「
  大秦始皇帝第一詔書:大秦典則
  大秦始皇帝詔曰:自朕即位,采六國禮儀之善,濟濟依古,粲粲更新,以成典則。自國,
自朕,以至諸般文明事,皆以其實施之。為使天下通行,典則之要明詔頒行:「
  其一國號:秦
  其二國運:推究五行,秦為水德之運;水性陰平,奉法以合
  其三國曆:以顓頊曆為國之曆法
  其四國朔:奉十月為正朔歲首,朝賀之期
  其五國色:合水德,尚黑,衣服旄旌節旗皆尚黑
  其六國紀:以六為紀,法冠六寸,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
  其七國水:奉河為國水,更名德水,是為水德之始
  其八君號:皇帝。朕為始皇帝,以下稱二世三世以至萬世
  其九皇帝諸事正名:皇帝自稱朕,皇帝命曰制,皇帝令曰詔,皇帝印曰璽,車馬衣服器械
百物曰車輿,所在曰行在,所居曰禁中,所至曰幸,所進曰御,皇帝冠曰通天冠高九寸,臣民
稱皇帝曰陛下,史官紀事曰上
  其十諸侯名號:皇帝所封列侯,統稱教
  十一上書正名:臣下上書,改書為奏
  十二人民正名:人民之名繁多,統更名曰黔首
  十三書文正名:凡書之文,其名曰字
  十四書具正名:凡書文之具,其名曰筆
  天下治式等諸般大事,待大朝議決之後,朕後詔頒行
  典則所涉其餘細則實施,統以廷尉府書令發於朝野
  大秦始皇帝元年夏
  於是,這次大典朝會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亙古未聞的一次盛典。除王翦蒙恬等邊陲諸將未曾
歸國,幾乎所有的文武大臣與郡縣主官都如期趕到了咸陽。依著博士們制定的大典新朝儀,皇
帝即位大典從卯時開始,整整進行到艷陽高照的午時。博士叔孫通,是參與制定這次朝儀的重
要人物。若干年後,此人根據記憶與私家典藏,為西漢開國皇帝劉邦恢復了秦始皇的即位朝儀
,由此躋身大臣之列。
  據叔孫通所複製的朝議,始皇帝的即位大典大體是這樣進行的。
  天亮時分(平明),大臣們一律著朝服在大殿外車馬場列班等候。而後,由謁者(掌賓客
官員)以爵位高低,分班次將大臣們分別領上大殿平台,再分列等候。殿門平台直到大殿兩廂
,整肅分列著皇室甲士並特定旗幟。大臣引導完畢,臚傳(上下呼傳禮儀官)之呼聲從大殿內
迭次傳出:「趨––趨––趨––」如天音呼喚,莊嚴肅穆。隨著迭次呼聲,一隊隊殿下郎中
(皇室侍衛官)整肅開出,從大殿門口分列兩廂直達殿內陛(帝座紅氈高階)下,在廣廈之下
形成一條寬闊的甬道。此時,悠揚肅穆的鐘鼓雅樂聲起,謁者導引著大臣們始從郎中夾道中走
進殿門,直達陛下。武臣以通武侯王賁為首,依爵次列於陛下西方;文臣以徹侯王綰為首,依
爵次列於陛下東方,兩兩相向肅立。所有大臣列就,謁者僕射(總掌贊禮官)面向大殿屏後一
躬,高呼:「皇帝御駕起––」幾名臚傳遂接連高呼,呼聲迭次向後蕩出。傳呼聲落點,皇帝
坐在特製的車輛(輦)中,由六名內侍推車,六名侍女高舉著車蓋一般的傘蓋徐徐而出,恍若
天神。帝輦一動,殿中的皇室衛士一齊高舉旗幟,郎中們一齊長呼:「警––」皇帝輦徐徐推
至帝座前,頭戴通天冠,身著特定御服,腰繫長劍的皇帝被內侍扶持下輦,穩健地步登帝座,
肅然面南。皇帝坐定,謁者僕射高宣:「皇帝即位,百官奉賀––」於是,天子雅樂大起,謁
者導引著兩列大臣分三班向皇帝朝賀:首班最高侯爵,次班大庶長至左庶長,再次五大夫至官
大夫;每班朝賀皆撲拜於地,高呼:「皇帝萬歲––」謂之山呼。分班次朝賀完畢,大臣們依
爵次魚貫進入事先寫好名號且各自固定的座案就座。百官坐定,謁者僕射又高呼:「法酒上壽
––」雅樂再度大起,謁者依次導引爵位最高的九位功臣,分別向皇帝賀壽,頌禱皇帝萬歲萬
歲;每賀,其餘百官必須高聲同誦萬歲。此謂之觴九行,或謂之九觴。整個朝儀過程,有執法
御史不斷巡視,舉凡儀態不合法度之官員,立即被導引出大殿。故此,沒有一個人敢輕慢喧嘩
,肅穆得太廟祭祀一般。九觴之後,謁者僕射高呼:「罷酒––」於是,酒具撤去。
  謁者僕射再度高呼:「皇帝下詔––」這才輪到皇帝開口了。
  「太過繁冗。明日重新大朝,再議國事。」
  輪到皇帝開口,皇帝卻煩躁了,拍案兩句話,不坐帝輦逕自走了。
  皇帝揮汗如雨地走了,舉殿大臣哄然笑了起來,一邊紛紛攘攘地擦拭著額頭汗水,一邊揶
揄嘲笑著煞有介事的博士們。「熱死人也!大熱天硬教人穿這大袍子!」「這叫甚慶典,折騰
得人路都不會走了!」「鳥個典!擺著酒不教人喝!活饞人!」「那叫法酒!你不是九侯能喝
麼?」「九侯如何,也才一人一爵!」「誰弄的這朝儀?氣死人也!」「不折騰我等老胳膊老
腿,人博士憑甚立功?」「博士博士,狗屎不如!」
  不知誰高聲貶損了一句,殿中一陣哄然大笑,大臣們紛紛抹著汗水去了。漸漸地,大殿中
只有博士僕射周青臣與叔孫通等一班博士了。周青臣很是難堪,大步走向還在歸置大殿的謁者
、御史與郎中們,黑著臉高聲道:「群臣對皇帝大不敬,御史親見,為何不緝拿問罪!」領班
御史丞轉過身來哈哈大笑道:「朝儀已罷,說幾句閒話也問罪?虧了你老博士飽讀詩書也!」
其餘郎中謁者也紛紛笑嚷:「受教受教,皇帝沒蓋偌大國獄,拿人關到博士府去,你管飯也!
」旁邊叔孫通頗是機變,過來一拱手低聲道:「稟報僕射,丞相拜謁學宮,尚等我等議事。」
周青臣心頭驚喜,佯作氣哼哼一甩大袖,就勢走了。
  ***
  給事中,秦王室官職,掌宮內事務,多由宦官擔任。呂不韋時期,嫪毐任此職。
  典則,意同典章,出自《尚書.五子之歌》:「有典有則。」典章一詞,後世隋代始有。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7
發表於 2010-7-1 15:31: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整整一個午後,博士學宮都瀰漫著一種亢奮氣息。
  丞相王綰親自拜謁學宮,本來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盛事。然最令學宮感奮的,還是丞相親
邀博士們會商一件根本大事:新朝圖治,當在天下推行何種治式?老丞相說得很明白,典則也
好,朝儀也好,皆無涉根本,無須糾纏。國家根本在治式,透徹論定治式,才是博士學宮真正
功勞。年餘以來,博士們已經察覺出,新朝的大勢越來越微妙了。博士們原以為天經地義的諸
侯制,在新朝卻被莫名其妙地擱置了,秦王首朝封賞,竟然沒有諸侯一說。然則,秦王也沒有
說不行諸侯制,放下的話是,容後一體決之。這就是說,事情尚在未定之中,各方還都沒有形
成政見方略。同時,法權在握的廷尉府傳出的消息是:李斯與一班親信吏員日夜揣摩天下郡縣
,似有謀劃郡縣制之象。此時的秦王,依舊沒有明白定策。從南海歸來後,秦王除了確定典則
與皇帝大典朝儀,對最為重大的治式事宜,始終未置可否。如此微妙情勢之下,又逢皇帝剛剛
即位之日,位高權重的老丞相親自拜謁學宮且明白會商大事,此間究竟蘊藏著何等奧秘?
  在從王城回來的路上,周青臣著意邀叔孫通同車。車行幽靜處,周青臣突兀問:「足下以
為,丞相府廷尉府,孰輕孰重?」叔孫通以問作答:「江水河水,孰大孰小?」周青臣一笑:「
江亦大,河亦大,奈何?」叔孫通答:「兩大皆能入海,唯能決之者,長短也。」周青臣恍然
:「如此說,謀之長遠,其勢明矣!」車行轔轔,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了一陣,又異口同聲說
了一句:「正道悠長,《呂氏春秋》也!」
  柳林中擺開了恭賀皇帝即位的盛宴,酒是丞相府賞賜的。
  王綰已經白髮蒼蒼了。自從對六國大戰開始,十年之間,王綰全副身心地運籌著秦國政事
,從未在四更之前走進過寢室。戰國通例,官員奉事五日歇息一日,此所謂「五日得一休沐」
也。秦國勤政,六日歇息一日。可王綰自從做了丞相,卻從來沒有歇息過一日,縱是火熱的年
節,都守在政事廳不敢離開也不能離開。王綰只有一個心思,丞相府須得一肩挑起千頭萬緒的
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謀劃戰勝之道。然則,不知從何時起,王綰有了一種感覺––對這
個秦王,他越來越陌生了。滅楚之後,這種陌生感突兀地鮮明起來。就實說,王綰與秦王從來
沒有過重大歧見,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則,這種陌生感卻揮之不去。思緒飄向遠方,
不經意間,王綰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圖創新,自己卻似乎事事都循著常規與傳統。陌生
之感,由此生焉。十幾年來,自己似乎沒有出過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謀劃。與李斯尉繚兩位大
謀臣相比,自己確實少了些獨具慧眼的長策大略。在預謀政事上,王綰也似乎總跟不上秦王大
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實情,但王綰依然相信,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
頭。以秦王秉性,若僅僅是如此這般,他早早已經明說了。
  滅楚之後,秦王將李斯擢升為廷尉,且顯然將廷尉府變成了統籌新治的軸心,這教王綰很
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績才具,王綰是認同的。就廷尉府的職責權力而言,秦王也沒有逾越法度
。然則,新朝圖治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謀劃,廷尉府難道比總攬國事的丞相府更合適麼?顯
然不是。此間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見心界也。
  王綰與秦王之間,有著一道雙方都明白的心界鴻溝。這道鴻溝,與其說是實際政見不合,
毋寧說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綰信奉《呂氏春秋》,秦王則信奉《商君書》。這兩部治國經典的
差異,生發了王綰與秦王之間難以彌合的心界鴻溝。兩部經典的差異有多大,這道心界鴻溝便
有多深。當年,王綰是奉呂不韋之命,到太子嬴政身邊做太子府丞的。很長時間裡,王綰都是
呂不韋與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間的有效橋樑。秦王親政後,《呂氏春秋》事件發作,王綰沒有
跟呂不韋走,而是選擇了輔佐秦王。但是,王綰卻不因人廢言,對《呂氏春秋》所闡發的治世
大道,王綰始終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綰也從來沒有隱瞞過。對此,秦王當然是清楚
的。可是,秦王從來沒有因為王綰信奉《呂氏春秋》而減弱對王綰的倚重。否則,王綰何以能
做十餘年的丞相?直至封賞功臣,直至秦王變成了皇帝,王綰的丞相之職也未見動搖跡象。
  久歷風霜的王綰看得明白,秦王對自己,一如當年對呂不韋:只要你不將治學信念化作不
同政見,不將政見化作事端,永遠都不會有事。也就是說,只要王綰目下安於現狀,不將自己
心頭突突躥跳的信念搬出來變為政見,天下首任丞相是無可動搖的。
  難處在於,王綰摁不住這頭在心頭躥跳的巨鹿。
  滅楚之後,王綰有了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感覺: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時,必得有人出來說話
!目下,能夠擔當這個說話者職責的,大約只有自己了。博士們份量不足,奏對又往往陷於虛
浮。元老大臣們失之淺陋,無以論證大道。即或是目下領事的一班重臣。其學問見識也沒有一
個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發端大事。只有王綰,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歷經四王,資
格威望足以匹敵任何元老勳貴,論治學見識,王綰是呂不韋時期頗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緊的是
,只有王綰清楚地明白新朝圖治的實際要害何在,不至於不著邊際地虛空論政,反倒引起群臣
譏諷。王綰隱隱地覺得,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這是無數聖賢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聖
賢在前,丞相權力徹侯爵位何足道哉!
  「諸位,皇帝即位,圖治天下,何事最為根本?」
  「治式––」
  酒宴剛一開始,王綰一句問話便將來意揭示明白。博士們不約而同地昂揚應答,顯然也明
白告訴了王綰,他們是有準備的。王綰一時大為欣慰,一改很少痛飲的謹慎之道,與博士們先
連飲了三大爵,以表對皇帝即位的慶賀。置爵於案,王綰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謁學宮,一則
,感念眾博士為國謀治,刷新典則、創制朝儀有功!二則,共商新朝圖治之根本。諸位皆飽學
之士,尚望不吝賜教。」
  「鮑白令之敢問丞相,天下大道幾何?治式幾何?」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諸侯制,郡縣制。」
  「淳于越敢問丞相,人云廷尉府謀劃郡縣制,丞相何以置評?」
  「圖治之道,人皆可謀可對。廷尉府謀郡縣制,無可非議也。」
  「伏勝敢問丞相持何等主張?諸侯制乎,郡縣制乎?」
  「諸位以為,老夫該當何等主張?」
  王綰揶揄反問,柳林中蕩起了一片笑聲。詰難論戰原本是戰國之風,博士們已經在幾個回
合的簡單問答中大體清楚了老丞相的圖謀,正欲直逼要害,卻被王綰輕輕盪開,不禁對這位老
丞相的機變詼諧顯出了幾分由衷的佩服,一時笑出聲來。
  「在下叔孫通有對。」一個中年士子站了起來。
  「先生但說。」
  「謀國圖治,當有所本。秦國圖治之本,在《呂氏春秋》!」
  「何以見得?」王綰淡淡一笑,掩飾著心頭的驚喜。
  「天下治式兩道,諸侯制源遠流長,郡縣制初行戰國。」叔孫通從容地侃侃而談:「戰國
大爭之世,七國不奉諸侯制而奉郡縣制,大戰之需也,特異之時也!今秦一天下,熄戰亂,不
當仍以戰時之治行太平盛世。是故,新朝當行諸侯制,回歸天下大道––」
  「彩!」片言隻語將郡縣制之偏離正道揭開,博士們一陣亢奮。
  「然則,」聲浪平息,叔孫通突然一個轉折道:「若以三代王道為諸侯制根本,始皇帝必
難接納。何也?戰國變法迭起,棄置王道已成時勢。當此之時,若以三代王道論證諸侯制,必
有復辟舊制之嫌。為此,必得以《呂氏春秋》為本,方得有效也。」
  「彩––」博士們更見奮然了。
  「《呂氏春秋》,有諸侯制之說?」王綰饒有興致。
  「有!眾封建論也!」
  「鮑白博士學問最博,背誦給丞相。」周青臣指點著高聲應答的紅衣博士。
  「丞相且聽。」鮑白令之高聲念誦道:「《呂氏春秋.慎勢篇》云:天下之地,方千里以
為國,所以極治任也。國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地)多不若少。眾封建,非以私賢也
,所以便勢,所以全威,所以博義。義博、威全、勢便,利則無敵。無敵者,安。故,觀於上
世,其封建眾者,其福長,其名彰––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故,海上有十里
之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勢也。」略微一頓,鮑白令之慨然道:「呂氏之論,封建諸侯為
聖王正道。封建愈多,天下愈安,此謂眾封建也!」
  「鮑白之論,我等贊同!」博士們不約而同的一片擁戴、附和聲。
  「敢問老丞相,博士宮可否上書請行諸侯制?」周青臣小心翼翼。
  「有何不可?老夫也是此等政見。」王綰叩著大案坦然高聲道:「你等上書皇帝,老夫也
要上書皇帝。其時,皇帝必發下朝議會商。但行朝會議決,公議大起,治式必決。」
  「丞相發端,我等自當追隨!」叔孫通一聲呼應。
  「我等追隨!」博士們異口同聲。
  王綰離座起身,對著博士們深深一躬,轉身對周青臣一點頭,逕自去了。博士們心氣勃發
,紛紛請命草擬上書。周青臣與叔孫通等幾個資深博士略事會商,當即公示了一個方略:人人
都做上書之文,夜來公議公決,選最雄辯者為博士宮聯具上書面呈皇帝。博士們哄然喝一聲彩
,紛紛散去各自忙碌了。
  次日清晨再度朝會,大出群臣意料,只一個時辰便散了。
  皇帝大典後,嬴政很感疲憊煩躁,昨日回到東偏殿書房冷水沐浴一番,靠在臥榻便迷糊了
。不想午間小憩竟做了沉沉大睡,直到日薄西山才驀然醒來,氣得將趙高狠狠罵了幾句。夜來
精神倍增,嬴政將李斯、王賁召進王城,再加原本在書房值事的蒙毅,要事先會商一番明日朝
會如何動議治式。三人走進書房,嬴政遠遠一招手道:「來來來,脫了厚袍子坐!小高子,冰
茶!」不料,三人都沒有應答,而是按著爵次順序,王賁在前李斯居中蒙毅在後,一起躬身大
禮,畢恭畢敬地齊呼了一聲:「臣等參見皇帝陛下!」嬴政恍然起身,大笑道:「免了免了,書
房折騰個甚!大朝擺擺架勢罷了,事事如此折騰還做不做事了?日後書房議政老樣子,誰喊皇
帝陛下,我叫他出去晾著!」一串笑語申斥,三位大臣呵呵笑了起來,氣象頓時和睦如初。
  三人就座,各去朝服冠帶,長髮散披,通身一領麻布長衫,再飲下一碗冰茶,頓時大覺涼
爽。嬴政一說事體,李斯不禁一聲感喟:「惜哉!尉繚子也。若他能動,此事容易多了。」王
賁蒙毅也是一聲嘆息。嬴政低聲道:「先生風癱,太醫無以救治。我已請一東海神醫看過,也
依然未見起色。還有老將軍,但有他在朝––天意也,夫復何言!」一說到王翦,嬴政眼中泛
起了淚光。李斯蒙毅也雙眼潮濕了。
  「君上,還是議事了。」王賁岔開了話題。
  嬴政說了事體,期冀明日朝會能一次議決郡縣制,以便早日推行;預料群臣中可能有主張
諸侯制者,故得預為綢繆。李斯稟報說,郡縣制之實施方略經多次補正,已經確定了,只待議
決推行。蒙毅說,重臣之中明白主張郡縣制者,只有素常小朝會的王翦、李斯、王賁、蒙恬、
尉繚幾人,而能在大朝會動議者,大約只有李斯了。嬴政點頭,李斯也沒有說話。一直默然的
王賁卻突然說,廷尉動議不宜。嬴政問為何?王賁說,郡縣制諸侯制之爭,大多將軍不甚了了
,大多文臣則無甚定見。若有重臣主張諸侯制,很可能群臣便跟著走了。那時,才該廷尉殺出
。嬴政大笑道,說得好!朝會也是戰場,精銳要用在最難之時。蒙毅問:如此誰來動議?王賁
斷然道,我來,我與尉繚前輩聯具如何?嬴政李斯蒙毅三人異口同聲說了聲好。如此商定之後
,王賁李斯便驅車去了尉繚子府邸先行知會。嬴政吩咐蒙毅立即為兩人草擬上書。三更時分,
王賁李斯返回皇帝書房。與尉繚子情誼篤厚的李斯稟報說,臥在病榻的尉繚子欣然允諾了。嬴
政心頭頓時踏實了許多。於是,王賁拿了蒙毅起草的上書底本,立即回府準備去了。小朝會便
在深夜中散了。
  誰也沒有料到,朝會局勢會發生如此突兀的變化。
  朝會伊始,嬴政剛剛申明了主旨,丞相王綰便第一個出班奏對。依照新朝儀,王綰站在自
己的座案前捧著上書高聲念誦:「臣,丞相王綰,昧死有奏皇帝陛下,主張新朝奉行諸侯制。
臣呈上奏章––」於是,眾目睽睽之下,殿前御史接過了新朝的第一道奏章,雙手捧到了始皇
帝案頭。大殿群臣始而驚訝––歷來只處置政務而不提政見的老丞相竟能發端大政!繼而恍然
––新朝遵奉何等治道,非老丞相發端莫屬!於是,一時紛紛議論。
  正當此時,博士僕射周青臣也霍然站起,高舉上書高聲念誦:「臣,博士僕射周青臣,昧
死有奏皇帝陛下,呈上博士七十人聯具之《請行封建書》––」殿東一大片博士整齊站起,齊
聲高誦:「臣等昧死啟奏皇帝陛下,請行封建,以固大秦!」如此聲勢,又一齊口稱昧死,秦
國廟堂見所未見,一時群臣彷徨,有諸多元老便要站起來呼應。
  列位看官留意,秦之典則禮儀雖細,然也不可能事事定則。譬如這大臣口稱「昧死以奏」
,便不是禮儀典則所定。然若依著「尊上抑下」的典則精神,臣下自己要在言事時,或加上彰
顯忠心之詞,或加上勇於任事之詞,典則禮儀自是不能禁止。也就是說,臣下自甘卑下奉迎,
有利於鞏固皇權,法度禮儀不會禁止。後來,諸多臣下起而倣傚,奏章之首多稱「昧死以奏」
以為表白,遂使後世學人多以為臣稱「昧死」乃秦時訂立制度使然。此間誤會,何其深也!延
續唐宋之後,諸多儒臣奴性大肆氾濫,以至有人整日念叨「臣罪當誅兮,皇帝聖明!」顯然,
這是事實存在的一種自虐,然卻絕非制度所立。此乃後話。
  目下的王綰與眾博士口稱昧死,可謂既表惶恐,又表忠心,亦表無所畏懼。就其本意,無
疑與「斗膽直言」之類的表白相近,也許本無他意。然在質樸厚重的秦國朝會上,大臣言事,
歷來極少這種自我表白,有事說事罷了。如今老丞相慷慨發端,一大片博士慷慨相隨,人人昂
昂高呼昧死以奏,大臣們如何不怦然心動?
  「臣,通武侯王賁有奏。」
  一聲渾厚而沉穩的宣示,大殿中立刻肅靜下來。誰都知道,王翦王賁父子連滅五國,在新
朝具有無與倫比的份量。更有一點,父子兩人都是寡言之人,朝會極少開口,開口則絕不中途
退縮。當此之時,這王賁挺身而出,定然大事無疑。舉殿肅然之間,只見王賁前出兩步,捧著
一卷竹簡高聲道:「臣與關內侯尉繚聯具奏對,請行郡縣之治,今呈上奏章。」殿前御史接過
竹簡,王賁坐回了班次。見如此兩位重臣與丞相大相逕庭,主張郡縣制,群臣這才稍見清醒,
不再急於附議,一時方安靜了下來。
  「老臣有奏––」王綰再度慷慨奏對。
  「朕有決斷。」皇帝卻開口了,打斷了王綰。嬴政第一次使用這個拗口的字,顯得有些生
硬,也滲出幾分冷冰冰的氣息:「丞相、博士宮、通武侯、關內侯,各有奏章,且主張已明,
當下議決,未免倉促。朕之決斷:發下今日三則奏章,各官署集本部官吏議之,或釀成共識,
或兩分亦可。旬日之後,朝會一體決之。散朝。」說罷,皇帝逕自走了,朝會也就散了。
  旬日之間,咸陽各官署及治情已經穩定的郡縣官署,都開始了哄哄然的議政。
  議政決事,既是秦國之傳統,又是秦國之法度,並非散漫議論。春秋戰國之世,尚大體延
續著古老的三代議事傳統,列國都不同程度地實施著一種大事須交群臣公議的決策法則。戰國
動盪多戰,決事力求快速高效,公議制不可避免地有所淡化,然卻沒有從制度意義上消失,在
事實上也經常見諸各國。就秦國而言,大事交付公議多見於史料記載:秦穆公合大夫而謀政,
秦孝公廷議變法,秦惠王議伐巴蜀,秦昭王議殺白起,秦王政議逐客、議破四國合縱、議禪繼
、議帝號等等等等。也就是說,雖然戰時決事需要快捷,尋常軍國大事皆由君主與相關重臣立
決立斷,但關涉根本的長策大略,還是很看重公議決斷的。
  議政作為一種制度,其實施流程表現為:某臣動議(顯而易見的實際大事,不需動議也可
由君主發動公議)––君主發其上書於各官署下令議之––各署得將議決對策正式呈報君主–
–君主集重臣或全體大臣最終議決。若群臣所議一致,君主也見識無二,則君主可不行朝會而
決斷;若群臣對策不一,則君主必得行朝會決斷,而不能獨斷。此,議事制度之根本也。譬如
目下諸侯制與郡縣制之爭,既是國家根本長策之爭,又是最具權力的兩方重臣之爭,牽涉既廣
,利害且深,皇帝自不能當場獨斷,發下群臣公議,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穩妥方式。此等議事
制度,是華夏族群在艱難生存中群策群力之遺風,彌足珍貴。然則,這一議事制很快就消失了
。這是中國歷史上一件並不如何矚目,然卻影響深遠的大事。不久之後,我們將目睹這一事件
的來龍去脈。
  嬴政深感朝會之出乎意料,散朝後立即召進李斯王賁會商。
  李斯說,博士宮聯具請行封建,意料之中不足為奇。戰國末世改制,若沒有諸侯制聲音,
反倒是怪事了。而老丞相王綰不事先知會,而突兀力主諸侯制,才是真正的棘手。王賁說,老
丞相歷來與聞決策,該當明白君上圖治趨向,今突兀轉向諸侯制,完全可能引發大局動盪生變
。王賁深表贊同,補充說,此等動盪與其說遲滯郡縣制推行,毋寧說為天下復辟者反對郡縣制
立下了一個新的根基,後患多多。蒙毅則以為,王綰突兀發難,很可能是受了博士們煽惑,未
必是自家真心主張;其中根源,必是王綰自覺新政軸心不在丞相府所致。
  「不。三處須得澄清。」一直凝神傾聽的嬴政輕輕叩著書案:「其一,王綰之舉,絕非突
兀。其二,王綰主張,絕非復辟。其三,王綰之心,絕非自覺權力失落。不明乎此,不能妥善
處置紛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8
發表於 2010-7-1 15:31:27 |只看該作者
  「君上三說,依據何在,敢請明示。」王賁一如既往地直率。
  「先說一。」嬴政順手從文卷如山的旁案拖過一隻早已打開的長大銅匣,拿出一卷竹簡展
開在案頭:「這是《呂氏春秋》,兩位可能不熟,廷尉該當明白。《呂氏春秋》明白主張封建
制,而且是眾封建,諸侯封得越多越好。王綰素來信奉呂學,未嘗著意隱瞞。當此之時,王綰
必感事關重大,而又無法說服我等君臣,故聯手博士,形成朝議對峙,逼交公議而決。顯然,
老丞相是有備而來。三位皆曰突兀,因由在於忽視了王綰的治學根基,似覺老丞相沒有理由如
此主張。可是如此?」
  「君上明察!」三人異口同聲,李斯猶有愧色。
  「再說二。」嬴政指點著案頭書卷:「王綰主張封建諸侯,基於治國學說,基於安秦之另
一思路!而非基於復辟遠古舊制,更非基於復辟六國舊制。此與當年文信侯根基同一。而六國
王族、世族鼓蕩封建諸侯,則是明白復辟。即或博士宮七十博士主張封建諸侯,一大半也是基
於治學信奉之不同,也非世族復辟之論。」
  「君上明察!」
  「再說三。」嬴政又從旁案拖過一隻木匣,拿出一卷道:「滅楚之前,老丞相曾經上書請
辭,理由便是『治事無長策,步履遲滯』。十餘年來,老丞相勉力支撐,未嘗一事掣肘,縱無
大刀闊斧,亦絕非糾纏權力進退之輩。」
  「臣之指斥,草率過甚!」蒙毅當即肅然長跪,拱手如對王綰致歉。
  「凡此者三,決我方略。」嬴政對蒙毅淡淡點頭一笑,繼續道:「一則,唯其王綰有呂學
根基,有備而發,兩制之爭當認真論爭,絕不草率從事。二則,唯其老丞相博士等非六國王族
世族之復辟,兩制之爭當以政見歧異待之;縱有後患,屆時再論。三則,唯其老丞相非關私慾
,兩制之爭不涉國政權力。」
  「臣等贊同!」
  「君上方略至當。」李斯一拱手,心悅誠服而愧色猶在:「王綰之於呂學,臣疏忽若此,
深為慚愧也!今據君上處置兩爭之三則方略,臣以為根本在第二則,即以政見歧異待之。既為
政見之爭,必涉呂學與諸家之道。此,臣之所長也。臣自請主力,與老丞相等一爭是非曲直。」
  「廷尉主力,正當其時!」王賁拍掌大笑。
  「聽說《呂氏春秋》乃廷尉當年總纂,正當其人!」蒙毅也和了一句。
  「好!廷尉主戰。」嬴政一拍案:「然,此事至大,不能廷尉孤軍獨戰。」
  「陛下毋憂,我等當妥為謀劃。」不期用了新稱謂,李斯自己也笑了。
  「臣等與廷尉協力!」王賁蒙毅立即跟上。
  「好!兩制之爭乃華夏根本,務求全勝!」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李斯王賁蒙毅不期然異口同聲冒出一句久違了的老秦誓言,一時君臣四人的眼睛都潮濕了
。片刻默然,嬴政高喊小高子上酒。趙高捧來四爵老秦酒,君臣四人汩汩痛飲而下,頓時人人
一身大汗,同聲大笑一陣,便匆匆散去各自忙碌了。
  在嬴政君臣籌劃之時,各署議治的消息也紛紛激盪開來。蒙毅總司中樞,絡繹不絕的消息
都是「本署多以封建諸侯為是,以郡縣制為非」。蒙毅非但備細閱讀了每一份呈報進皇城的議
治書,還親自趕赴丞相府、上將軍府、大田令府、司空府、司寇府、內史府、博士宮七大最主
要官邸分別聽了議治論爭,終於對種種紛爭大體清楚了。
  蒙毅對皇帝的稟報是:歸總說,群臣議論多以封建諸侯制為是。其間情形又分四類。其一
,丞相府與博士宮之議,一致以呂學為根基,認定封建諸侯為安秦大道。其二,大田令等實際
治事官署,則多從經濟民生出發,以為郡縣制易於凝聚國力民力,易於農耕河渠之通暢,多以
郡縣制為是。其三,郎中、御史、太廟令、太史令以及諸多皇族大臣,則多從傳統出發,認定
封建制利於族群血統之穩定延續,故以封建諸侯為是。其四,上將軍府與國尉府最為特異,由
於王翦蒙恬皆不在咸陽,國尉府又一直由尉繚虛領而無實際長官,故吏員之議頗為別緻:大多
以郡縣制為戰時權宜之計,安定天下則當奉行封建諸侯制。
  「南北上書到了麼?」嬴政淡淡一笑。
  「南海上書、九原上書,剛剛到達。」
  「如何說法?」
  「王翦老將軍力陳封建弊端,力主郡縣制。蒙恬將軍亦同。」
  「扶蘇回來沒有?」
  「皇長子明日將抵咸陽。君上,如此做––」
  「不怕。事關長遠,教皇子們聽聽有好處。」
  「那,最好明令皇子們只聽不說,持公允之身。」
  「不!可以說話。面對如此利害,一個毫無評判的皇子何以立足天下?」
  「君上,皇子們尚未加冠––」蒙毅欲言又止。
  「準時大朝,放開一爭!」嬴政斷然拍板,沒有理睬言猶未盡的蒙毅。
  始皇帝元年五月末,事涉華夏根本的一場創制大論戰正式拉開了帷幕。
  除了王翦蒙恬與據守隴西的李信,頓弱姚賈等所有的在外大臣與已經有穩定官署的大郡郡
守、大縣縣令,都被召回了咸陽。更有不同者,大殿內皇帝階下專設了皇子區域,二十餘名皇
子全部與朝。咸陽所有官署的所有官員,除了有秩吏之下的吏員,舉凡官員一律與會。素常寬
闊敞亮的正殿,黑沉沉一片六百餘人,第一次顯得有些狹小起來。卯時鐘鼓大起,帝輦在迭次
長呼中徐徐推出。高冠帶劍的皇帝穩步登上帝座,大朝會宣告開始了。
  「諸位,朕即皇帝位,今日首議大政。」
  所有的殿門與所有的窗戶全部大開,沉沉大殿在盛夏的清晨頗為涼爽。皇帝一身冠帶,平
靜威嚴地繼續宣示著主旨:「天下一統,我朝新開。行封建諸侯,或行郡縣一治,事關千秋大
計。日前,首議三奏業已發下,各署公議也大體清晰。歸總論之,主張依然兩分。今日大朝,
最終議決,朕將親為決斷。朝會議政,不避歧見,諸位但言無妨。」
  「臣,博士鮑自令之敢問,陛下對新治大計定見如何?」
  「大朝議政,不當揣摩上意。」皇帝冷冰冰一句回絕了試探。
  「臣,博士僕射有奏。」西邊文職大臣區後的博士區,昂然站起了掌持博士學宮的周青臣
,慷慨激昂道:「皇帝陛下掃滅六國,威加海內,德兼三皇,功過五帝,為千古第一大皇帝也
!然則,平海內易,安海內難。天下九州,情勢風習各異,難為一統之治。大秦欲安,必得以
《呂氏春秋》為大道,眾封建。封諸多皇子各為諸侯,輔以良臣,因時因地而推治,如此天下
可定也!」
  「臣,博士淳于越附議!今皇帝君臨天下,四海歸一,當繼三代之絕世,興湮滅之封國,
使諸位皇子、開國功臣,皆有封國之土,皆有勤王之力!如此封藩建衛,土皆有主,民皆有君
,皇帝陛下亦省卻治民之勞,鬱鬱乎文哉!泱泱乎大哉!」這位素有稷下名士聲望的淳于越跟
了上來,文臣坐席區諸多要員頓時振作矚目。
  「臣,博士叔孫通轉呈山東遊士奏章!」
  一言落點,舉殿驚訝。朝會者,君臣之議,是為朝議。遊學士子為庶民,故為野議民議。
野議民議無固定程式,也並不包括在君主「下議」的議事制度之內。然則,華夏族群自遠古以
來,即有濃厚的野議之風,也有許多相應的上達形式,明如謗木制、諫鼓制、請命制等,暗如
童謠、民歌、公議、請見、上書等,甚或包括了特定的流言。戰國之世,重視野議之風猶在,
齊威王整肅吏治的舉措之一,便是以謗木制搜集民眾建言及對官吏的舉發。當時天下對齊人風
習的評判,其中有一句「多智,好議論」。這個「好議論」,說得便是野議之風的普及強大。
庶民野議但以上書方式呈現,往往是最為重大的民議,甚或可被視為某種天意。當此重大朝會
,陡然出現野議奏章,此間意蘊難以逆料,大殿群臣立即靜如幽谷。
  「既有野議奏章,當殿宣讀可也。」皇帝說話了。
  「臣遵詔。」叔孫通展開一卷,高聲念誦起來:「臣等山東遊士二百一十三人,啟奏皇帝
陛下:大亂初定,天下思治,流民思歸。我等布衣遊學之士,痛感天下失治之苦。為此,懇望
皇帝陛下封建諸侯,我等願各為良輔,使四方有治,使黔首有歸。如此,則天下大幸也!」念
誦完畢,叔孫通高聲補充道:「民心即天心。士為天下根本,得士之心者得天下!臣贊同天下
士子之議!」
  「臣等贊同遊士奏章!」博士席一片呼應。
  「群小私心罷了,談何天心天意天下士子?」文臣區突兀一句冷笑揶揄。
  「何人之言,誅心乎!論政乎!」叔孫通高聲頂了回來。
  「老夫頓弱!便答之足下。」頓弱雖見蒼老,精神依舊矍鑠,離開侯爵座案站到了空闊處
,破例地沒有面對皇帝,卻面對著沉沉座案區高聲道:「諸位連同老夫在內,十有八九都曾是
布衣之士遊學列國。此戰國之風也,入仕之道也,原本好事!然則,戰國士風雄強坦蕩,無論
政見如何,所論皆發自本心!是故合則留,不合則去。今日,二百一十三名士子論政上書,竟
能異口同聲贊同封建諸侯,而獨無一人異議,豈非咄咄怪事乎?期間因由,不言自明。今六國
皆滅,一班狗苟蠅營之士失卻奔走依託,又自覺才具不堪為皇帝大用,於是乎,唯求天下諸侯
多多,好謀一立身之地。人求立身生計,原本無可指責。不合此等人物,偏以玩弄天下大計為
快,以民議天心為名,實謀一己之出路,誠非私哉!諸位且說,老夫之論,誅心耶?論政耶?
」這頓弱原本戰國末期名家名士,桀驁不馴,當年以見秦王不拜而名聞天下。此時一片言論不
做奏對,卻做了論戰之辭,一時大見老來風采,舉殿聽得入神沉寂,忘記了喝采。
  「不,不是誅心,卻也不是論政!」叔孫通紅臉嚷嚷,引來一片笑聲。
  「此等野議,臣等以為不說也罷!」文臣席有幾人高聲非議。
  「是也是也,自請為諸侯輔臣,有私無公!」
  一片嚷嚷中,周青臣淳于越叔孫通都愣怔了,博士席也一時默然了。
  「老臣王綰有奏。」
  鬚髮雪白的王綰終於不能坐視了。這班博士不著邊際不諳事理,王綰大為皺眉,自覺如此
下去,只怕這個重大長策便要被這些虛空宏論付之流水。王綰決計親自闡發,於是離座出班,
直接面對著帝座,蒼老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起來,無一言不是實實在在。
  「陛下明察:方今諸侯初破,天下初定,復辟暗流依舊湧動。大勢論之,趙魏韓之地一旦
有事,尚可就近靖亂。然則,燕齊楚三地卻偏遠難治,若有不測之亂,咸陽鞭長莫及。此際之
險,與周滅商之初相類也。大秦欲安天下,當傚法封建分治,分封皇帝諸子為封國諸侯,鎮守
偏遠邊陲,以安定天下。此,久遠之計也,非一時之謀也。」
  「老丞相差矣!」姚賈站了起來。
  「上卿何見之有?」王綰淡淡地回了一句。
  「皇帝陛下,諸位大臣,」姚賈在空闊處時而面對帝座,時而面對群臣,雄辯之風不下頓
弱:「歷經戰國,天下大勢已成兩種治式:封建諸侯為一道,郡縣統治為一道。今丞相既論治
道,卻是天下兩分:趙魏韓之地一道,燕齊楚之地一道。持論根基,又唯在地理之遠近,平亂
之難易。如此姚賈敢問丞相:天下統一而一朝兩治,政出多門而紛紜不定,圖亂乎?圖治乎?
再則,天下治道若以地理遠近、平亂難易而決斷,易治者嚴,難治者寬,豈非縱容遠政不法生
亂?如此治道,公平何在!正道何在!」姚賈氣勢凌厲,所攻也確實皆在要害,群臣立感決戰
氣息,大殿中一時肅然無聲。
  「上卿少安毋躁。」
  王綰淡淡一笑,突然振作精神侃侃而談:「老夫所言,因時因地而施治也,天下正道也,
非自老夫始也。在秦,自我惠文王之世取巴蜀,便以王族大臣直領巴蜀近百年,與封建諸侯何
其相類也!昭王之世,有穰侯治陶地。當今皇帝之初,有王弟成蛟治太原。此其實也。以治道
之論,則文信侯之《呂氏春秋》有切實之論,非但主張眾封建,更主張以地理遠近定封國大小
:王者封建,地愈近而封國愈大,地愈遠而封國愈小,故海上之地有十里諸侯。凡此等等,皆
因遠近不同而施治也,何由生亂乎!以目下情勢,皇帝領趙魏韓三地,是為帝畿;燕齊楚三地
,則封建諸侯,勢同三代天子一治,何由天下兩治也!」王綰有理有據有史有論,殿中形勢又
是一變,大臣們都流露出敬佩的神色,博士們更是奮然快慰。
  「丞相論史,不足為證!」
  年青的蒙毅第一次挺身站立在殿堂論政了:「蒙毅職任長史,多聞國史典籍。丞相所言之
史實,不合比作封建諸侯。自孝公以下之歷代秦王,雖時有王族子弟或重臣領於一方,然皆以
國府郡縣官吏施治,王族子弟與重臣之效用俱在鎮撫,以利推行法治。此等領治,賦稅皆上繳
國府,領治之地更無私兵私官,實乃郡縣一治之特例,與封建諸侯大相逕庭也!」
  「呂氏之學,亦不合大道也!」
  李斯站了起來。思忖情勢,李斯覺得自己該說話了。李斯也沒有面對帝座,面對面地與王
綰對立著道:「文信侯眾封建之論,不合大道者二。其一,不合五百年來天下潮流。自春秋以
至戰國,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國變,君變,官變,民變,法變,最終
釀得潮流大變。期間諸子百家風起雲湧,競相探索治國之道,而終歸釀成變法大潮。變法者何
?變國家也,變治道也,變生計也,變民眾也。一言以蔽之,變天下文明之蘊涵也!千變萬變
,軸心在於治式之變。封建諸侯裂土分治,導致天下大戰連綿動盪不休。人心思治,人心思一
,思的便是天下一統,思的便是一法施治,思的便是拋卻封建。文信侯之時,天下歸一之心尚
在端倪,尚未聚成大潮,故文信侯未能洞察大勢也!今日之天下,若果真行封建諸侯,無異於
拋離天下民心,無異於再植裂土分治之根,棄華夏五百餘年之探索而重歸老路焉!老丞相厚學
明察,拘泥於一家之學而不審時勢,何異於刻舟求劍哉!」
  「老夫願聞其二。」王綰絲毫不為所動,只冷冷一笑。
  「其二,丞相所言,今日新朝情勢幾同於周之滅商,在下不以為然。」
  「丞相所言大是!」博士坐席一片反對李斯之聲。
  「是與不是,且看史實。」李斯從容言道:「其一,三代之時,天下未曾激盪生發,不知
郡縣制也,唯知封建制也。其時行封建,與其說遵奉王道,毋寧說別無選擇也!是故,不足為
亙古不變之依據。其二,周行諸侯制,前後所封王族與功臣千八百餘國,可謂眾封建矣!然則
,周武王屍骨未寒,周室便禍亂大生,發難者恰是王族之管、蔡諸侯!如此封建,談何拱衛天
子?談何拱衛王室?至於周幽王鎬京之亂,王族大諸侯晉國魯國齊國皆不敢救,若非我老秦人
棄置恩怨而千里勤王浴血奮戰,何有洛陽周室之延續哉!更不說諸侯相互如仇讎,相互攻伐而
不能禁止,以鄰為壑而踐踏民生––凡此等等,封建諸侯豈非天下禍根哉!」李斯一番話痛切
肅殺,所言又無不是諸侯制要害,群臣神色又是一變。
  「人非聖賢,事無萬全。廷尉如此苛責聖王大道,夫復何言!」
  王綰不屑地冷漠一笑,坐回了文臣首座,板著臉一句話不說了。
  「臣,博士鮑白令之,敢請諸王子之見!」博士席突兀一聲。
  「臣等敢請諸王子奏對!」博士們一片呼應。
  大臣們似覺唐突,又似乎對博士們此等頗具離間意味的動議大有懷疑,舉殿竟無一人附議
。王子們則惴惴不安地望著帝座,紛紛低下了頭去。
  「願說者便說,無須顧忌。」皇帝說話了。
  「兒臣扶蘇有奏。」英挺的皇長子一站起來,群臣眼睛立即亮了。只見扶蘇向帝座一躬,
肅然正色道:「兒臣以為,大秦一統華夏,皆由將士鮮血而來,理當推行郡縣,由國家統一治
民,使民無私政之苦。扶蘇縱為皇子,若求封國而行私政,大秦國法安在?」
  「好!」文武兩大區,皆有人高聲拍案讚嘆。
  「胡亥有奏!」一聲清亮稚嫩的童音陡然盪開。
  群臣大為驚訝,後排座案的臣子們紛紛站起向前打量。皇帝不禁呵呵笑了:「你小子也敢
有奏?好!有膽色,說。」皇帝話音落點,一個童稚話音在大殿中清亮地飛旋起來:「胡亥身
為皇子,不求一己之利,唯願天下大治!胡亥不做封國諸侯,只做大秦良臣!」
  「彩––」舉殿無分政見,爆發出一陣哄然笑聲。
  「皇子童稚輕言,不足以論長策!」鮑白令之昂昂然喊了一聲,大臣們頗覺滑稽,又是一
陣哄笑。正在此時,東區武臣席中王賁站了起來:「臣等有奏。」一句話落點,大殿立即肅靜
下來。誰都知道,如此重大的議政,擁有最高爵位的幾位武臣至今還沒有人說話。
  「臣通武侯王賁,得武成侯王翦、九原侯蒙恬、隴西侯李信之託,代奏皇帝陛下:華夏邊
地之治,若陰山,若隴西,若遼東,若南海,尤須郡縣一治。若行封建,華夏必失萬里屏障也
。周室之亡,亡在諸侯。諸侯之患,動亂之源也。大秦不行封建,動亂將大為減少。縱然六國
舊世族圖謀復辟,亦不至裹挾民眾。其時復辟世族孤立天下,我大秦六十萬鐵軍何懼之有?此
,臣等之奏對也,皇帝陛下明察。」
  王賁的話語一如既往地平實,沒有一句激昂之辭,卻使已經漸漸悶熱起來的大殿如秋風掃
過,頓見一片肅殺氣息,大臣們頓時平靜了,沒有人想說話了。只有博士們驚愕地相互顧盼著
,似乎不明白這個黝黑粗壯的蠻實將軍何以竟能有如此威懾力。
  「各方大要清楚,老臣敢請陛下決斷。」王綰以為不需要再爭了。
  「敢請陛下決斷!」舉殿一聲。
  「好。」皇帝拍案:「旬日之內,朕以詔書說話。散朝。」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9
發表於 2010-7-1 15:31: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嬴政破例沒有回東偏殿書房,徑直到了皇子學館。
  皇子學館設在王城西苑,原本隸屬太子傅管轄,總司皇族子弟文武啟蒙之學。太子傅是一
個似無實權卻又極為要害的職司,其官署與職司所在分為四處,堪稱最為特異。其一,身為大
臣的太子傅的個人住宅,在皇城之外的官邸區;其二,太子傅的公事官署,設在皇城內的官署
區,與皇帝處置日常政務的東偏殿相鄰;其三,對太子的教習督導職能,由專設在太子府的官
署行使;其四,對太子之外的皇族子弟的教習,由專設在皇城西苑的皇家學館行使。嬴政自親
政之後一直沒有立太子,沒有設置太子傅,也沒有裁汰一名太子傅官署的屬員。是故,太子傅
官署職司只剩下了教習全體皇族子弟這一項,由原先的太子傅丞領事,官署吏員全部移到了這
座皇家學館。嬴政從沒來過西苑,若非趙高領道,還當真在這林木蔥蘢山環水繞之中猜不出學
館究竟藏在何處。
  「參見父皇––」
  嬴政一進庭院,眼見二十餘名冠帶整齊的皇子齊刷刷長跪拱手響亮呼喊,不禁驚訝地笑了
:「小子們有備也,知道我來?」旁邊趙高惶恐道:「是小高子教小內侍知會了一聲,怕皇子們
不在,陛下來一次難也。」嬴政一揮手大笑:「好好好,都在這大樹下坐了,說說話。」皇子
們歡聲雀躍而散,紛紛在最大的一片蔭涼下的青磚地面上坐了下來。獨有一個童稚皇子氣喘吁
吁抱來了一個木墩放在樹蔭下,銳聲一喊:「父皇入座!」嬴政怦然心動,哈哈大笑間透出滿
心歡暢,一俯身抹著小皇子通紅臉龐上的汗水高聲笑問:「你小子就是胡亥?」小皇子一挺胸
脯赳赳銳聲:「然也!我便是大秦皇子胡亥!」嬴政道:「木墩是你的常座麼?」小皇子赳赳銳
聲:「非也!此乃胡亥戰馬!」嬴政道:「你要戰馬做甚啊?」小皇子赳赳銳聲:「殺敵報國!
安我大秦!」嬴政不禁再度歡暢地大笑起來,雙手一卡便將胡亥提起放到了木墩上:「好!你
的戰馬你騎!父皇做步卒,長矛護著你!」一時間,寬闊幽靜的庭院響徹了皇子們歡快的笑聲
。趙高過來低聲道:「扶蘇皇長子到九原侯府邸去了,其餘皇子都在。」
  「小子們靜了,父皇要說話。」
  嬴政從來沒有過此刻這般欣然輕鬆,見熙熙攘攘的皇子們安靜下來,站在大樹下笑著高聲
道:「小子們今日都去了朝會,都好!給嬴氏長臉!扶蘇好,胡亥更好!小小孩童,如此識得
大體,難得!胡亥,小子說說,誰是你的老師啊?」
  「稟報父皇:內師同教,外師乃太史令胡毋敬!」
  「都派定外師了?」
  「派定了!」
  「各人說,外師都是何人?」
  於是,皇子們依著年歲從大到小一個個報來。嬴政聽出了眉目,除了嬴政已經知道的蒙恬
為扶蘇外師,總歸個個皇子的外師都是文職高爵重臣,只有少子胡亥的外師是個爵位最低實權
最小的太史令。而文臣外師之中,唯獨沒有李斯。
  「好。都有了外師便好。」嬴政笑道:「沒有太子傅,父皇便接納了太子傅丞的建言,給
你等人人派了一個大臣做外師。於今看來,頗見效用也。嬴氏王族,自來有一條法度:唯才是
繼!父皇沒有明立太子,便是要你等各自奮發,由朝野公議評判考校。當年,父皇便是這樣做
了太子的。如何,父皇可算公平?」
  「父皇大公––」一片響亮的呼喊。
  「然則,」嬴政臉色倏忽一沉:「爭要明爭,要爭才具,爭見識,爭節操。誰要權謀折騰
,私相暗鬥,自相殘殺,父皇決執國法嚴懲不貸!記住沒有?」
  「記住了!」
  「好!」嬴政又恢復了笑容道:「少皇子胡亥,朝會見識為皇子表率,才具尚有潛力。為
示獎掖,父皇為其定一外師。」
  「謝過父皇!胡亥這便去拜師!」
  「你小子等著,定好了叫大庶長知會你。」
  嬴政第一次稱呼了趙高的爵位,趙高亢奮得心頭突突直跳,一片暖意洋溢不去,回來的路
上紅著臉一句話不說,小心恭順如同兒子侍奉父親一般。趙高沒有料到,更大的一個意外也即
將來臨。在軺車行將駛出西苑時,皇帝吩咐停車。趙高停下單馬輕車,扶皇帝下車,照例肅立
在車旁––他是否跟從皇帝,得看皇帝如何行止。不料皇帝一下車便道:「走,隨我一起走走
。」趙高心頭一熱,立即跟著皇帝的步子小心走了起來。皇帝又氣又笑道:「你小子走到旁邊
來,老跟在身後做狗麼?」趙高連忙走到皇帝身旁稍稍側後處,漲紅著臉道:「小高子,本,
本來就是陛下一,一隻狗,小高子願意一輩子––」「住口!」皇帝低聲一喝,順勢坐在道邊
一處茅亭下,見趙高嚇得大汗淋漓,又淡淡笑道:「趙高,你跟隨我近三十年了,功勞多多,
卻無甚自家樂趣,且正道才具也都埋沒了––起來!聽我說話。」看著熱淚縱橫地從地上爬起
來的趙高,嬴政正色低聲道:「這次,我想派給你一件正經差事,卻沒有任何官身名頭。少子
胡亥,頗有我少年之相––然畢竟童稚未消,尚待查勘。我意,五年之內,你做胡亥老師。只
教胡亥兩樣根本:一則精熟秦法,一則精熟書法。這兩件事,都需要功夫,只有你騰挪得開。
五年之後,若胡亥有成,我便可另派大臣為外師,使其通曉政事。你意如何?」「君上啊––
」趙高淚流滿面撲拜在地,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嬴政扶起了趙高,又拂去了趙高身上的塵土
:「這是秘事。胡亥的名義外師,是李斯。記下了?」
  「記,記下了––」趙高心頭大為酸熱,身下突然熱乎乎一片。
  「走,回去還得擬詔。」
  「君上––」趙高軟在了地上,腿邊一大攤熱烘烘水漬。
  「你小子尿了?好出息也!」嬴政大笑一陣,大步走到軺車前拿來一件長衫放到了亭柱下
:「換了,我在車旁等著。」
  哇的一聲,趙高哭了––
  是夜,皇帝書房的燈火一直亮到東方發白。
  當李斯與一班圖籍吏員登車駛出皇城時,誰都沒有力氣說話了。一連串飛去的軺車上,飄
蕩著連綿不絕的鼾聲,引得清晨值事的城門郎中笑出了聲。及至抵達廷尉府庭院,扯著鼾聲流
著涎水的李斯卻在刮木撂下的咯一聲中驀然醒了過來,懷中緊緊抱著一隻大銅匣下車,目光
直愣愣瞪著前方走向了書房。馭車吏似覺不對,連忙飛步搶前打開了一道又一道大門小門,眼
睜睜看著夢遊的李斯大步匆匆進了書房。剛剛坐進書案提筆在手,李斯呼嚕一聲癱倒了。馭車
吏這才喊來官僕,一起將李斯抬到了寢室。三日後李斯醒來,皇帝的詔書已經頒行了。當府丞
將詔書恭敬地送進書房,為主官鏗鏘誦讀時,李斯的淚水打濕了衣襟––
  始皇帝力行郡縣制詔書
  始皇帝詔曰:朕曾下議國之治式,封建說與郡縣說對峙難下。朕會同相關大臣復議,亦再
度查勘天下大勢,議決推行郡縣制。自今之後,天下力行郡縣,封建諸侯不復存焉!所以行郡
縣者,朕執三勢:「
  其一,治勢也。戰國之世,七國皆數千里也,若行分封,皆可做數十成百邦國。然則七國
無一封建諸侯,無一不行郡縣。何也?分治則弱,一治則強。分治則亡,一治則興。晉為春秋
大國,封建世族而瓜分為三。姜齊春秋大國,封建世族而有田氏代齊。楚為五千里大國,封地
分治而國力難聚,終為我所滅。凡此等等,皆為圖治之勢也。人云,不行封建,無以防田常六
卿之亂。朕云:我不行封建,何來田常六卿?故郡縣制者,天下圖治時勢也。
  其二,民勢也。封建之眾,其國必小。國小而欲爭強,必重黔首賦稅。其時國府法令難行
,必致生民塗炭。黔首起而群盜生,其國必起動盪,終將釀成天下亂源。郡縣一治,則國必大
。國大則緩急可濟,賦稅徭役可因時因地而行,民得安也。故,行封建以治則民亂,行郡縣以
治則民安。何去何從,至明焉!
  其三,國勢也。三代中國皆行封建,天下分治久矣!諸侯多不以天下為念,唯以私治為念
,圖謀與國府疏離。如此者三代,中國諸侯法令異制,以致田疇異畝、文字異形、言語異聲、
錢幣異質、車行異軌、度量衡異法,華夏業已裂土裂民矣!唯其諸事皆異,天下共苦,戰鬥不
休。今天下初定,再行封建,又復立國,何異於再樹兵也!若逆勢行之,則華夏必裂土萬千,
國力瀰散,終將為夷狄匈奴所吞滅也!楚領南海而行封建,致今日南海百粵幾不知華夏為何物
也。故,上將軍王翦有言:「若行封建諸侯,則中國無南海也。」誠哉斯言!若不能凝聚華夏
諸族,使我中國文明立足萬世,秦一天下何由哉!
  為此三勢,朕今決斷議政之爭:自今廢除封建,分天下為三十六郡;律法一體,官制一體
;治權集於國府,決於皇帝,上下統一政令,舉國如臂使指。如此治權不出多門,私慾不至成
災,天下至大之德也!始皇帝元年夏。
  府丞稟報說,皇帝詔書已經頒行天下,咸陽四門也都依著傳統張掛了。咸陽城萬人空巷,
都擠到城門看皇帝詔書去了。李斯油然生出感奮之心,當即下令備車趕赴咸陽南門。郡縣制傾
注著李斯心血,而今一朝成形,李斯實在是感慨萬端了。
  及至將到南門,人海汪洋攢動,軺車根本無法行走。李斯只好下車,走進了一家老秦人的
酒肆,想聽聽人們如何說法。不想酒肆空空蕩蕩,只有兩個侍者在忙著向前櫃搬運酒罈。李斯
笑道:「如此冷清,還是酒肆麼?」一個侍者頭也沒抬高聲道:「先生知道甚,你且等著,不消
半個時辰,我家的酒便不夠賣了。」正在此時,一個老人風風火火大步走進,連連嚷道:「快
快快,快拿布筆,寫下來!」一個侍者問:「店東寫甚?」老人興沖沖道:「寫下三十六郡,掛
在牆上!一會人多了,都要爭著說,難免有人記不住!快去拿!」一個侍者快步拿來了筆墨與
一方白布,老人提起大筆正要寫,又道:「不行不行,我記得不全,快去請個先生來!」旁邊
李斯笑道:「我給你寫,掙碗酒喝如何?」老人大喜過望道:「啊呀呀,莫說一碗酒,一罈酒送
先生!老夫說,先生寫!請!」李斯一笑,大步走到案前,提起筆便一個個寫了下去。老人高
聲念得兩個,自家便忘記了。李斯完全不待他說,筆下流淌出一排排大字。老人不禁跟著高聲
念誦起來。那三十六郡卻是––
  內史郡 隴西郡 北地郡 漢中郡 巴郡 蜀郡
  上郡 雲中郡 九原郡 河東郡 三川郡 南陽郡
  穎川郡 南郡 太原郡 上黨郡 巨鹿郡 邯鄲郡
  雁門郡 代郡 上谷郡 漁陽郡 遼西郡 遼東郡
  右北平郡 碭郡 泗水郡 薛郡 琅邪郡 齊郡
  九江郡 會稽郡 長沙郡 南海郡 桂林郡 象郡
  「彩––」
  李斯寫字期間,人群已經漸漸聚攏在店堂圍觀,見李斯落筆,人群爆發出一陣哄然喝采聲
。李斯擱下大筆,向眾人一拱手高聲道:「目下三十六郡為初分,天下大安之際,或將增設新
郡,父老們拭目以待!」話音落點,一陣萬歲聲大作,李斯便被種種詢問淹沒了。
  正在李斯欲在酒肆痛飲之時,府丞匆匆趕來說,皇帝緊急召見。
  ***
  秦初設三十六郡之名,有《漢書》之班固說,有《史記.集解》之裴駰說。另有《晉書
》四十郡、《舊唐書》四十九郡、王國維四十八郡說。後三說所列新郡,當為秦後期增設郡。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0
發表於 2010-7-1 15:31: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王綰的辭官書送進王城時,嬴政堪堪用罷午膳。
  大半年來,嬴政每用罷午膳便覺神思睏倦,時有不知不覺歪倒案邊睡去。無奈之下,嬴政
索性下令趙高在書房公案旁設置了一張便榻,再張一道帷帳,每日午膳後臥榻小憩一陣。不想
如此一來大見效用,片刻迷糊醒來,竟是分外的神清氣爽。於是,日每午間小睡,也就成了嬴
政不成文的規矩。今日正要撩開帷帳,卻逢蒙毅匆匆送來了王綰的辭官書。嬴政站在帷帳外瀏
覽一遍,朦朧之意竟沒了蹤跡。心事一生,頓覺悶熱難當,嬴政獨自出了東偏殿,漫步到殿後
的林蔭大道去了。
  王綰的辭官書不長,理由也只有幾句:年高力衰,領事無力,見識遲暮,無以與皇帝同步
。就事論事,王綰所言都是實情。論年歲,王綰已經年近七旬,經年在丞相府沒日沒夜連軸轉
,精神體魄已大不如前了。論政見,王綰力主封建制,且公然以《呂氏春秋》為根基,也確實
與嬴政的決事軸心難以同心協力。唯其如此,王綰確實該讓出領政丞相的位置了。還在滅齊之
前,嬴政已經思謀好了王綰的歸宿:晉爵一級,加食邑千戶,以徹侯之身兼領博士學宮,整飭
天下典籍以為治國鑒戒。甚或,嬴政一直在思謀,想給王綰在未來的新官制中謀一個類似太師
一般的尊榮職位。也就是說,一定要讓王綰以功臣元老之身平安離開權力軸心。之所以如此,
並非嬴政偏袒,而恰恰在於王綰與嬴政有人所共知的根基疏離––王綰是呂不韋的門人,也是
呂學的忠實信奉者;而嬴政,卻是法家商鞅的忠實信奉者,是呂不韋真正的政敵。二十多年來
,有信念的王綰能放棄治道歧見,忠實地以嬴政軸心的法家決策領政治事,誠不易也。臣職若
此,身為君主的嬴政能以治道之爭而另眼看待王綰麼?更有一層,嬴政對當年逼文信侯呂不韋
自裁,始終有一種負疚之心,而今對呂不韋的這位最大的門人,他實在不想做出任何冷面絕情
之舉。在此之前,若王綰上書辭官,嬴政一定是要教王綰盡享尊榮而淡出的。然則,如今有了
這一場公然爆發的諸侯制郡縣制之爭,且天下皆知,王綰恰恰要在此時辭官,嬴政便頗見難堪
了。所謂難堪,是嬴政無論如何處置,都會不上不下不妥貼。王綰終將被天下看作因政見不合
而遭貶黜,嬴政也終將被天下看作對呂學一門餘恨難消而最終報復。從權謀看去,嬴政若要擺
脫這種難堪境地,最好的辦法便是拖,一直拖到有一個合適的時機。然則,天下初定,大政如
山,若不盡快解決此事,實際便等於將真正的施政丞相府的職能效用大大地打了折扣。而如果
沒有一個強勢的丞相府,則嬴政這個皇帝勢必處於手忙腳亂之境地,諸多需要他總體籌劃的大
事便無法推進。如此兩難,取捨何在––
  「君上,丞相府呈來《郡守縣令擬任書》。」
  蒙毅的匆匆稟報,使嬴政的思緒驀然折回,轉身之際問了一句:「國正監附議沒有?」蒙
毅道:「丞相府上書剛到,國正監便跟了來,言丞相府擬定派任官員中有二十餘人是博士,不
宜派任郡守縣令。」
  「二十餘博士?」
  「正是。臣已數過,二十三人。」
  「你意如何?」
  「臣亦贊同國正監之說,郡守重臣,博士不宜派任。」
  「丞相可有親筆附言?」
  「有。兩句話:郡縣未必盡法家之士,博士未必盡王道之人。」
  「派任博士中,你能記得幾個?」
  「周青臣、叔孫通、淳于越、鮑白令之、侯生、盧生––」
  「周青臣?博士僕射也做郡守?」
  「正是。臣沒有記錯。」
  「老丞相也!」嬴政一聲嘆息,斷然一揮手:「即宣李斯進宮。」
  蒙毅匆匆去了。嬴政回到書房,立即吩咐專掌圖籍的書房內侍張掛起了李斯主持繪製的天
下郡縣圖,拿著丞相府擬定的郡守縣令名冊,站在了地圖前,看一個往地圖上寫一個。行將寫
完三十六郡,李斯匆匆來了。嬴政沒有說話,只顧寫著最後幾個郡守。李斯也沒有說話,只凝
神端詳著圖板上的一個個名字。
  「廷尉以為如何?」嬴政擱下了大筆。
  「恕臣直言:如此派任,天下大亂也。」
  「此乃朕親自遴選,廷尉不以為然?」
  「臣據實評判,無論是否陛下親選。」
  「廷尉評判,依據何在?」
  「臣啟陛下,」李斯全然依著新的典則禮儀說話,平靜如水中顯出另一番凝重:「非博士
無才也,非博士不忠也。根本處在於:目下大勢,不容書生為政。天下初定,陛下若欲重整華
夏文明,必將雷電施治,大刀闊斧地整飭天下積弊。當此之時,戰國遺風猶存,列國王族世族
及依附遺民,必然圖謀復辟;天下郡縣推行秦法,亦必有種種磕絆;腹地郡縣,有復辟作亂之
憂;邊陲郡縣,有夷狄匈奴之患。如此大局之下,任何郡縣都將面對治情動盪起伏之勢。說危
機四伏,亦不為過。一班博士,尤其儒家博士,素無法行如山之秉持,輒遇亂象,每每以王道
仁政彷徨忖度,而不知奉法立決。如此二十餘郡相互生發相互激盪,天下如何不大亂也!」
  「廷尉之見,當如何應對?」
  「全面更新官制,集權求治。」
  「集權求治?」嬴政目光驟然一亮:「願聞其詳!」
  「陛下明察,」李斯顯然是成算在胸,沒有絲毫躊躇不定:「戰國官制,行於戰爭連綿之
時,故有兩大弊端:其一,為求快捷而歸併職司,官制粗簡過甚,諸多權力模糊不清;其二,
官府職司以支撐戰爭為根基,官吏構成以將軍軍吏為主,軍事壓倒政事。而今天下歸一,文明
施治將成主流,戰國官制必得翻新,方能應時而治。官制翻新之要:以郡縣一治為根基,以求
治天下為宗旨,以施政治民為側重,以治權集於中央為軸心。如此,則可與郡縣制一體配套
,自上而下有效施治。臣之謀劃,是謂集權求治也!」
  「好!」嬴政奮然拍掌:「廷尉大論,至精至要!可當即著手籌劃。」
  「陛下,此事關涉全局,非廷尉職權所在。」
  「廷尉且坐。」嬴政轉身吩咐:「小高子,冰茶。」片刻之間,一個侍女捧來了一個厚布
套裹的陶壺,低聲稟報說大庶長給少皇子教習書法去了,每日一個時辰。說著斟滿了兩碗冰茶
,飄然去了。嬴政說聲知道了,一如既往地坐在了李斯對面,全無新定典則的皇帝程式。李斯
也渾不在意,只顧汩汩飲下一碗冰茶,拭了額頭汗水,才抬頭感喟一聲:「咸陽如此燠熱,陛
下不去章台避暑,難為也!」嬴政笑道:「大事接踵,避個甚暑,忙完了這一陣子,一起看看
新天下,比窩著避暑好多也!」李斯心下感喟,一時默然了。
  嬴政倏然斂去了笑容,肅然挺身長跪,一拱手道:「大戰拜將,大政拜相。今日,嬴政拜
相了。敢請先生,為天下領政!」說罷深深一躬,頭頂玉冠幾乎撞地。李斯大驚,連忙扶住了
皇帝,額頭汗水涔涔而下,眼中熱淚潸潸湧出,伏地三叩首,抬頭挺身長跪,肅然一拱手道:
「陛下但覺臣能,臣何惜赴湯蹈火以報陛下!以報國家!」
  「國府官制,是該整飭重建了。」嬴政遞過一方汗巾,看著擦拭汗水淚水的李斯,叩著書
案道:「官制不重建,無以治天下。老丞相業已上書辭官,你看,這是辭官書。」李斯一目十
行地瀏覽完辭官書,抬頭道:「敢問陛下,欲如何使老丞相淡出?」嬴政道:「此事廷尉無須過
問。你只即刻會同相關各署籌劃新官制,同時準備,旬日之內接掌丞相府。」李斯不再說話,
只深深一躬。嬴政又道:「官制籌劃在廷尉府職司之外,是故,我教蒙毅擬定一卷特命詔書,
今夜便送到你府。明晨,廷尉便可會同各署開始籌劃了。」
  「臣遵陛下命!」
  次日午後,皇帝車駕駕臨丞相府前。
  一切禮儀都是按著新的典則進行的。王綰雖頗感意外,但還是平靜地迎接了皇帝。嬴政沒
有與任何重臣同來,只有駕車的趙高跟隨著。君臣兩人在正廳坐定之後,皇帝吩咐趙高守在了
廊下,也教王綰屏退了廳中吏員侍從,只君臣兩人遙遙對案。一頭霜雪的王綰大見憔悴,溝壑
縱橫的臉膛隱隱現出紫黑的老人斑,枯瘦的身架挑著一領空蕩蕩的官袍,令人不忍卒睹。嬴政
還沒有說話,雙眼便潮濕了。
  王綰卻是坦然,不待皇帝開口,一拱手道:「老臣之辭官書,業已於昨日呈上陛下。老臣
年高力衰,治道之見又與陛下疏隔,在職在政皆多不便,是以請辭,萬望陛下見諒。」嬴政思
忖片刻,決意坦誠相見,遂道:「老丞相領政十七年,此前又輔佐嬴政十餘年。三十餘年來,
老丞相全力操勞,無一事不以國家為上,無一事不以秦法而決,此間勞績功績,不下於王氏蒙
氏戰場剪滅六國,嬴政何能忘哉!然則,丞相辭官,正當天下初定之期,正當郡縣制封建制大
爭之後,委實非同尋常也。當此之時,你我君臣於治道之歧見,業已彰顯天下,且牽涉出《呂
氏春秋》舊事。政若不欲丞相辭官,必遲滯國事;政若放丞相辭官,則必落褊狹報復之名。老
丞相若為嬴政,不亦難乎!」
  「步步走來,其勢難免。老臣於陛下有愧,於國家無悔。」
  「力主封建,再行辭官,老丞相皆無私念,於嬴政何愧之有哉!」
  「老臣懇望陛下,但以國事為重,毋以老臣為念。」
  「以國事為重,嬴政只能使老丞相淡出朝局了––」
  「老臣,謝過陛下。」
  「敢問老丞相,可否領博士學宮,以正天下典籍?」
  「重操文信侯之業,老臣愧不敢當也。」
  「如此,老丞相––」
  「臣本老秦布衣,園林桑麻,此生足矣!」
  默然片刻,嬴政離座起身,對著王綰深深一躬:「為圖天下大治,嬴政寧負褊狹報復之名
,送老丞相辭官,不得已也––」王綰顫巍巍起身,正要說話,嬴政一揮手高聲道:「大庶長
趙高,錄朕詔書。」趙高大步走進,坐進旁邊書案提起了大筆。嬴政站定,肅然道:「始皇帝
詔命:致仕丞相王綰,以徹侯之身歸鄉,咸陽府邸仍予保留;食邑加封千戶,著內史郡每年依
法奉之。」
  「陛下!––」
  王綰老淚縱橫,欲待拜下謝恩,卻被嬴政一把扶住了。這時,嬴政才鄭重地問到了一件大
事:「老丞相去官,何人當為丞相?」「丞相之職,非李斯莫屬。」王綰沒有絲毫猶豫,顯然
是早有成算。嬴政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頭泛起了一陣淡淡的暖意。他想知道,也必須知
道,王綰舉薦二十餘名博士就任郡守縣令,究竟是蓄意為封建制張目而侵蝕郡縣制,抑或是全
然基於安撫人心?而這一答案,只能隱伏在王綰舉薦丞相人選之中。所幸的是,王綰終歸有大
道之心,這使嬴政心頭在處置王綰辭官事件上的陰霾大大地淡薄了。嬴政不想更多地勾起王綰
的既往話題,於是再沒有多說,留下了兩車王酒,便回皇城去了。
  旬日之後,李斯順利地接掌了丞相府。
  為確保郡縣制快速實施,始皇帝召回了將軍中最具政才的馮去疾、馮劫兩人。在李斯籌劃
官制期間,以推行郡縣制為軸心的丞相府政事,都由二馮聯袂處置。李斯則一力會同相關各署
,謀劃新朝官制並擬定各署首任主官人選。此時新政初開,舉國官署熱氣蒸騰生機勃發,李斯
與一班大員同心協力反覆會商論爭,歷時一月又一旬,新官制方略擺上了皇帝案頭。嬴政身著
一領吸汗的麻布大衫,大開書房門窗通著風,散披長髮,銅網香爐燃著驅蚊的艾蒿,悉心揣摩
了一夜,提起粗大的硃筆批下了十七個大字:「郡縣統治,官制提綱,集權中央,施治四方。
可。」
  始皇帝詔書頒行朝野,廣袤的帝國再一次轟動了震驚了。
  短短兩三月之內,這個皇帝新朝便接連推出三大創制,件件都是震古爍今的創新之舉,天
下臣民目不暇接,一次又一次地震驚著議論著。無論都市城邑,無論亭里村疇,無論邊陲山野
,無論商旅百工,舉凡有人聚匯處,人們無不興奮萬分地驚嘆著爭論著。驚嘆著新朝新皇帝超
邁古今的膽魄,宏闊無比的新政,爭論著如此背離傳統根基究竟能否長遠立足?
  列位看官留意,此時帝國尚未爆發「禁議」事件,戰國議政之風猶存,言論之自由奔放依
舊。連番大事激盪不絕,天下公議自然風起雲湧。如今新官制頒行,可謂最切近士人利害的大
政。士人歷來是天下公議之主導階層,輒遇關乎人仕生計的大政頒行,種種議論自然更是激切
。然則,公議風行天下,畢竟還是有主流的。無論是士人,還是百業庶民,細細品味新官制之
後,還是對新朝的氣度與胸襟不得不由衷地敬服。即或是六國世族,除了狠狠罵幾句背棄王道
必遭天譴之類的大話,也實在無法找到一處可資攻訐的實際弊端。至少,新官制以及其後頒行
的任官詔書中,多少煌煌大位,卻沒有一個皇族子弟!僅此一點,庶民們已經對老世族的任何
攻訐都足以嗤之以鼻了。
  列位看官且品味一番帝國這一絕世創制的全貌。
  帝國新官制的總體風貌,完全體現了李斯對始皇帝闡述的總綱:以郡縣一治為根基,以集
權求治為宗旨,以施政治民為側重,以治權集於中央為軸心。在此明白無誤的總綱之下,帝國
新官制從上到下建立了一個完整的施政體系。這一施政體系分為四級系統,層層轄制,從皇帝
宮殿直到村疇鄉野,一體納入治道。
  其一,中央決策系統:皇帝系統。
  在帝國開創的官制中,所謂皇帝最高權力,不是僅僅由皇帝一個人來實施,而是由圍繞皇
帝建立起來的一個政務系統來完成。帝國新官制中的皇帝系統包括:皇帝本人,郎中令(九卿
之一,總領宮殿、諫官、謁者各署,掌一應宮殿並皇帝護衛事,幾類後世之元首辦公廳),尚
書丞(直接為皇帝執掌圖書典籍及秘記奏章事,幾類後世之秘書處),奉常(九卿之一,總領
太廟、太祝、太史、太宰、太卜等署,總掌意識形態事),衛尉(九卿之一,設衛令、公車司
馬等署,總掌皇城屯兵),太僕(九卿之一,以原中車府令為基礎擴大,設兩丞,總掌皇室車
馬交通事),宗正(九卿之一,以原駟車庶長署擴大而設,總掌皇族事務),將作少府(掌皇
室工程,設左右前後中五校令,管轄工徒),大內(掌皇室府庫並地方朝貢),太子太傅(以
原太子傅擴大而設,掌太子並皇族子弟教習)。也就是說,皇帝總領九大機構,行使國家最高
決策權力。在這九大機構中,主要的輔助決策機構是郎中令、尚書丞、奉常、宗正、太子太傅
五大機構,其餘四大機構為皇室事務機構。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0 04:01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