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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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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一章】初政颶風
  【第一節】歧路在前,本志各斷
  【第二節】大道不兩立,國法不二出
  【第三節】人性之惡必待師法而後正
  【第四節】曠古大旱,老話題突然重現
  【第五節】韓國疲秦計引發出驚雷閃電
  【第六節】振聾發聵的《諫逐客書》
  【第七節】欲一中國者海納為本
【第二章】大決涇水
  【第一節】治災之要,綱在河渠
  【第二節】雪原大險瓠口奇觀
  【第三節】法不可棄民不可傷
  【第四節】天奪民生寧不與上天一爭乎
  【第五節】碧藍的湖畔搶工決水的烈焰轟然激發
  【第六節】松林蒼蒼老秦人的血手染紅了一座座刻石
  【第七節】涇水入田,鄭國渠震動天下
【第三章】乾坤合同
  【第一節】功臣不能全身,嬴政何立於天下?
  【第二節】嬴政第一次面對從來沒有想過的大事
  【第三節】王不立后鐵碑約法
  【第四節】架構廟堂先謀棟樑
  【第五節】李斯的積微政略大大出乎新銳君臣預料
  【第六節】以戰示形,秦軍偏師兩敗於李牧
【第四章】風雲三才
  【第一節】尉繚入秦,夜見嬴政
  【第二節】傲岸兩布衣論戰說邦交
  【第三節】驅年社火中尉繚突然逃秦
  【第四節】春令定準直秦國大政勃勃生發
  【第五節】清一色的少壯將士使秦國大軍煥然一新
【第五章】術治亡韓
  【第一節】幽暗廟堂的最後一絲亮光
  【第二節】韓衣韓車,韓非終於踏上了西去的路途
  【第三節】《韓非子》深深震撼了年青的秦王
  【第四節】天生大道之才,何無天下之心哉
  【第五節】韓非在雲陽國獄中靜悄悄走了
  【第六節】瀕臨絕境,韓王安終於要孤城一戰了
  【第七節】忠直族群而術治亡國,天下異數哉
【第六章】亂政亡趙
  【第一節】秦國朝野發力,謀定對趙新方略
  【第二節】趙遷郭開,戰國之世最為荒誕的君臣組合
  【第三節】不明不白,李牧終究與郭開結成了死仇
  【第四節】王翦李牧大相持
  【第五節】天方艱難,曰喪厥國
  【第六節】殺將亂政,巍然大國自戕自毀
  【第七節】滅趙大戰,秋風掃落葉般開始
  【第八節】秦王嬴政終於昂首闊步地踏進了邯鄲
  【第九節】烈亂族性亡強國,不亦悲乎
【第七章】迂政亡燕
  【第一節】燕雖弱而善附大國,當先為山東剪除羽翼
  【第二節】束手無策的燕國釀出了一則奇計
  【第三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第四節】提一匕首欲改天下未嘗聞也
  【第五節】易水之西戰雲再度密佈
  【第六節】易西戰場多生奇變,王翦軍大破燕代
  【第七節】衍水蒼蒼兮白頭悠悠
  【第八節】迂闊之政,固守王道傳統的悲劇
【第八章】失才亡魏
  【第一節】一旅震四方,王賁方略初顯名將之才
  【第二節】輕兵襲北楚,機變平韓亂
  【第三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第四節】特異的滅魏方略震動了秦國廟堂
  【第五節】茫茫大水包圍了雄峻的大梁
  【第六節】緩賢忘士者天亡之國也
【第九章】分治亡楚
  【第一節】咸陽大朝會起了爭端
  【第二節】父子皆良將,歧見何彷徨
  【第三節】項燕良將老謀運籌舉步維艱
  【第四節】安陵事件唐且不辱使命
  【第五節】三日三夜不頓捨項燕大勝秦軍
  【第六節】痛定思痛嬴政王車連夜飛馳頻陽
  【第七節】亙古奇觀秦楚兩軍大相持
  【第八節】淮北大追殺王翦一戰滅楚國
  【第九節】固楚亡楚皆分治不亦悲哉
【第十章】偏安亡齊
  【第一節】南海不定,焉有一統華夏哉
  【第二節】一統棋局最後一手務求平穩收煞
  【第三節】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第四節】飛騎大縱橫,北中國一舉廓清
  【第五節】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第六節】戰國之世而能偏安忘戰異數也
【第十一章】文明雷電
  【第一節】欲將何等天下交付後人,我等君臣可功可罪
  【第二節】椰林河谷蕩起了思鄉的秦風
  【第三節】典則朝儀煥然出新,始皇帝大典即位
  【第四節】呂氏眾封建說再起,帝國朝野爭鳴天下治式
  【第五節】力行郡縣制,始皇帝詔書震動天下
  【第六節】李斯受命籌劃,帝國創制集權架構
  【第七節】方塊字者華夏文明旗幟也
【第十二章】盤整華夏
  【第一節】歲末大宴群臣,始皇帝布政震動朝野
  【第二節】決通川防疏浚漕渠,天下男女樂其疇矣
  【第三節】塹山堙谷窮燕極粵,帝國大道震古爍今
  【第四節】鑄銷天下兵器,翁仲正當金人之像哉
  【第五節】信人奮士,爍爍其華
  【第六節】韓楚故地的驚人秘密
  【第七節】國殤悲風,嬴政皇帝為南海軍定下秘密方略
【第十三章】鐵血板蕩{2} 251-15129-55-2618[3]-12.88
  【第一節】陰山草原的黑色風暴
  【第二節】驚蟄大朝,嬴政皇帝向復辟暗潮宣戰。
  【第三節】光怪陸離的鐵血儒案
  【第四節】孔門儒家第一次捲入了復辟暗潮
  【第五節】長公子扶蘇與皇帝父親的政道裂痕
  【第六節】鐵血坑殺震懾復辟,兩則預言驚動朝野
【第十四章】大帝流火
  【第一節】茫茫大雪裡,嬴政皇帝踽踽獨行
  【第二節】不畏生死艱途的亙古大巡狩
  【第三節】隆冬時節的嬴政皇帝與李斯丞相
  【第四節】大巡狩第一屯,嬴政皇帝召見鄭國密談
  【第五節】祭舜又祭禹,帝國新政的大道宣示
  【第六節】長風鼓滄海,連弩射巨魚
  【第七節】北上九原,突兀改變的大巡狩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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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秦王政十年深秋時節,紅霾籠罩秦川經月不散。
  太陽堪堪爬上東方遠山,瘦硬的秋風蕩起了輕塵,渭水兩岸橘紅的土霧彌天而起,蒼蒼茫
茫籠罩了山水城池田疇林木行人車馬。大咸陽的四門箭樓巍巍拔起,拱衛著中央王城的殿宇樓
閣,在紅光紫霧中直是天上街市。連綿屋脊上高聳的龜麟雀蛇神獸仙禽,高高俯望著碌碌塵寰
,在漫天漂浮的紅塵中若隱若現。河山紅顏,天地眩暈,怪異得教人心跳。然則,無論上天如
何作色,曙光一顯,大咸陽還是立即甦醒了過來。最後一陣雞鳴尚未消散,城內大道已是車馬
轔轔市人匆匆。官吏們乘車走馬,匆匆趕赴官署。日出而作的農夫百工們荷工出戶,奔向了作
坊,奔向了市中,奔向了城外郊野的農田。長街兩側的官署會社作坊商舖酒肆民宅,也業已早
早打開了大門,各色人等無分主僕,都在灑掃庭除奔走鋪排,操持著種種活計,開始了新的一
日。
  長陽街的晨市開張了。
  這是咸陽南門內的一條長街。北口與王城隔著一片胡楊林遙遙相望,南北長約三里餘,東
西寬約十多丈,兩廂店舖作坊相連,是秦國本邦商賈最為集中的大市。長陽街東面,隔著一片
鱗次櫛比的官邸坊區,便是天下聞名的尚商坊大市。兩市毗鄰,國府關市署將長陽街定名為國
市,將山東商賈聚集的尚商坊定名為外市。咸陽老秦人卻從來不如此叫,只依著自家喜好,逕
自將長陽街呼為勤市,將尚商坊呼為懶市。個中緣由,卻也是市井庶人的感同身受。若比貨物
,尚商坊外市百物俱備,長陽街國市則只能經營秦國法令允許的民生貨物。諸如兵器鹽鐵珠寶
丹砂座車戰馬等等,長陽街決然沒有。若比店堂氣魄,長陽街多為三五開間的小店舖面,縱有
幾家大店,也不過八九開間,至多兩層木樓一片庭院而已。尚商坊則不然,六國大商社無不飛
簷高挑樓閣重疊庭院數進,家家都比秦國大臣的官邸豪闊。便是尚商坊的散賣店舖,也動輒十
數開間,銅門銅櫃精石鋪地,其華貴豪闊,其大店做派,都與長陽街不可同日而語。
  老秦人還是喜愛長陽街。
  質樸的秦市,有獨到的可人處。勤奮敬業,方便國人,白日從不停業,入夜則一直等到淨
街方關門歇息。若沒有戰事,大咸陽不在午夜淨街,長陽街總有店舖通宵達旦地挑著風燈,等
候著不期而至的漂泊孤客。每每是五更雞鳴,曙色未起,尚商坊還是一片沉寂,六國商賈們還
在夢鄉,長陽街的晨市早已經是紅紅火火了。早起的老秦人趁著朦朧天光緊步上市,或交易幾
件物事,或猛咥一頓鮮香之極的鍋盔羊肉,完事之後立即便去忙自己的生計。即或官府吏員遊
學士子,也多相約在長陽街晨市說事,吃喝間鋪排好當日要務,便匆匆離市去應卯任事。日久
成習,長陽街晨市不期然成了大咸陽一道誘人的黎明風物。
  清晨相遇,市人的第一個話題大多是天氣。
  連日紅霾,人們原本已經沒有了驚詫,相逢搖頭一嘆,甚話不說便各自忙碌去了。今日卻
是不同,誰見了誰都要停下來嘀咕幾句,說的也幾乎都是同一則傳聞:齊國有個占候家進了咸
陽,占秦國紅霾曰:「霾之為氣,雨土霏微,天地血色,上下乖戾也。」不管生人熟人,相互
嘀咕得幾句,便爭相訴說起一連串已經多日不說似乎已經遺忘了的驚詫疑問。有人忙著解說,
甚叫霾,天象家陰陽家叫做「雨土」,老秦人說法是天上下土。有人便問,天上下土也得有個
來由,秦川青山綠水溫潤多雨,何方來得如此漫天紅塵整日作雨飄灑?有人便驚詫,老哥哥也
,莫非秦國當真又要出事了?不管誰說誰問,話題都是一色的霾事。
  「快去看了!南門懸賞!一字千金––!」
  市人相聚私語之時,突然一個童僕從街中飛奔而過,清亮急促的稚嫩喊聲一路灑落。無論
是店中市人還是當街灑掃的僕役,一時紛紛驚訝。一老者高聲急問:「甚甚甚,一字千金?說
明白也!」有人遂高聲大笑:「碎崽子沒睡醒,你老伯也做夢麼?一字千金,我等立馬丟了掃
把,讀書認字去!」街中店中,頓時一片哄然大笑。
  「南門懸賞!一字千金!快去看了––!」童僕依舊邊跑邊喊。
  隨著稚嫩急促的喊聲一路飛濺,市人漸漸把持不定了。先是幾個好事者拔腿奔南門而去,
接著便是店堂食客們丟下碗筷去了,接著,灑掃庭除者也拖著掃把抱著銅盆抹布紛紛向南門去
了。不消片刻,連正在趕赴官署的吏員與遊學士子們,也紛紛回車跟著去了。
  南門東側的車馬場,大大地熱鬧起來了。
  城牆下立起了一道兩丈餘高的木板牆,從城門延伸到車馬場以東,足足兩箭之地。木板牆
上懸掛著一幅幅白布,從兩丈多高的大板頂端直至離地三尺處,匹練垂空,壯觀之至。最東邊
第一幅白布上,釘著四個斗大的銅字––呂氏春秋。銅字下立著一方本色大木板,板上紅字大
書:呂氏春秋求天下斧正,改一字者賞千金!一幅幅大白布向西順次排開,上面寫滿了工整清
晰的拳頭大字。茫茫白牆下,每隔三丈餘擺有一張特大書案,案上整齊排列著大硯、大筆、大
羊皮紙。每張大案前站定兩名衣飾華貴的士子,不斷高聲地宣示著:「我等乃文信侯門客,專
一督察正誤之功!大著求錯,如商君徙木立信。無論何人,但能改得一字,立賞千金!」
  如此曠世奇觀,潮水般聚攏的人群亢奮了。
  不消半個時辰,南門東城牆下人如山海。護城河兩岸的大樹上,掛滿了頑皮的少年。車馬
場停留的車馬,被紛紜人眾全部擠了出去。識字的士子們紛紛站上了石礅,站上了土丘,高聲
念誦著白布牆上的文章。人群中時不時一片哄然驚嘆,一片嘩然議論,直比秦國當年的露天大
市還熱鬧了許多。大字不識一個的農夫工匠,此時則分外地輕鬆舒暢,遇見尋常難謀一面的老
熟人,便哈哈大笑著一嗓子撂過去:「老哥哥能事!快去改,一個字夠你走遍天下!」對面老
熟人也笑呵呵一句撂過來:「該你老兄弟改!一個字,夠你老鰥夫娶一百個老妻!」呼喝連連
,陣陣哄然大笑不斷隆隆盪開在漫無邊際的人海。那些讀過書識得字者,則無論學問高低根基
深淺,都被鄰里熟人攛掇得心下忐忑,各個紅著臉盯著白布黑字的大牆,費力地端詳著揣摩著
,希圖弄出一個兩個自家解得清楚的字,好來幾句說頭。老秦人事功,你做甚得像甚,平日讀
書被人敬作士子,交關處卻給不上勁,就像整日練武卻從不打仗一樣會被人看扁看矮的;改得
改不得,不必當真,但有個說頭,至少在人前不枉了布衣士子的名頭。
  突然,一個布衣整潔的識字者跳上了一個石礅,人海頓時肅靜了。
  「諸位,在下唸它幾篇,改它一字,平分賞金如何?」
  「彩––!」人群哄然喝了一聲。
  布衣士子一回身,指點著白牆大布銳聲念了起來:「這是《貴公篇》,云:昔先聖王之治
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長
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民之主,不阿一人。」
  「高論!好!」人群中一片掌聲喊聲。
  「改得改不得?」
  「改不得––!」萬眾一吼,震天動地。
  布衣士子無可奈何地做一個鬼臉,又指點著大牆:「再聽!這是《順民篇》,云:先王先
順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曾
有之也。得民心,必有道。萬乘之國,百戶之邑,民無有不悅。取民之所悅,而民取矣!民之
所悅,豈非終哉!此取民之要也。」
  「萬歲!」
  「改得改不得?」
  「一字不改––!」萬眾吼聲熱辣辣再度爆發。
  布衣士子搖搖頭,又回身指點:「再聽,這是《蕩兵篇》,云:古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
兵。兵之所自來者久矣,與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
性者所受於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武者不能革,工者不能移。––天下爭鬥,自來者久矣!
不可禁,不可止,故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矣!––義兵之為天下良藥也,亦大矣!兵誠義
,以誅暴君而振苦民,民悅之也。」
  「義兵萬歲!」
  「改得改不得?」
  「改不得––!」
  「不要賞金麼?」
  「不要––!」山呼海嘯般的聲浪淹沒了整個大咸陽。
  布衣士子跳下石礅,回身對著白布大牆肅然一躬,高誦一句:「大哉!文信侯得天下之心
也!」一臉欽敬又神采飛揚地淹沒到人群中去了,似乎比當真領了賞金還來得舒坦。
  熙熙攘攘之際,一隊人馬護衛著一輛華貴的軺車駛到了。
  軺車馬隊堪堪停在車馬場邊,已經下馬的幾個錦繡人物從車上抬下了一口紅綾纏繞的大銅
箱。其餘錦繡人物,卻簇擁著一個散髮無冠的白髮老者來到了大白牆下。
  書案旁門客一聲長喝:「群眾讓道群眾,戰國話語,出《呂氏春秋.不二》:「聽群眾之議
治國,國危無日矣!」,綱成君到––」
  人群嘩地閃開了。大紅錦衣鬚髮雪白的蔡澤,大步搖到了一方大石前,推開前來扶持的門
客,一步蹬上石礅。人群情知有事,漸漸平息下來。蔡澤的公鴨嗓呷呷迴盪起來:「諸位,老
夫業已辭官,將行未行之際,受文信侯之託,前來督察徵詢一字師。《呂氏春秋》者,文信侯
為天下所立治國綱紀也。今日公諸於咸陽市門,為的是廣告天下,萬民斟酌!天下學問士子,
但有目光如炬者盡可正誤。正得一字,立賞千金,並尊一字師!老夫已非官身,決以公心評判
。來人,擺開賞金!」話音落點,兩名錦繡人物解開了紅綾,打開了箱蓋,碼排整齊的一層金
餅燦燦生光,赫然呈現在了人們眼前。
  萬千人眾驟然安靜了。
  百餘年來,商君的徙木立信已經成為老秦人津津樂道的久遠傳奇。老秦人但說秦國故事,
這徙木立信便是最為激動人心的篇章。無論說者聽者,末了總有一句感喟:「移一木而賞百金
,商君風采不復見矣!」不想,今日這文信侯一字千金,手筆顯然是大多了。然則,商君作為
是立信於民,這文信侯如此舉動,卻是所為何來?一部書交萬民斟酌,自古幾曾有過?那諸子
百家法墨道儒,皇皇典籍如滿天群星,誰個教老百姓斟酌過?再說,老百姓有幾個識得字,能
斟酌個甚,只怕能聽明白的都沒幾個。要老百姓說好,除非你在書裡替老百姓說話,否則誰說
你好?噢,方纔那個布衣士子念了幾篇,都是替老百姓說話的。怪道交萬民斟酌,圖個甚來?
還不是圖個民心,圖個公議。可是,赫赫文信侯權傾朝野,希圖這庶民公議又是為甚?列位看
官留意,老秦人原本木訥厚重,商鞅變法之後的秦人,對法令官府的篤信更是實實在在;凡事
只要涉及官府,涉及國事,秦人素來都分外持重,沒有山東六國民眾那般議論風生勃勃火熱。
荀子入秦,感慨多多,其中兩句評判最是紮實:「民有古風,官有公心。」要使民眾聽從一書
之說而懷疑官府,老秦人便要先皺起眉頭揣摩一番了。今日這一字千金,不像徙木立信那般簡
單,小心為妙。世間事也是奇特,若蔡澤不說,老秦人還圖個熱鬧看個希奇,盡情地呼喝議論
;蔡澤氣昂昂一宣宗旨,萬千人海一時倒有了忐忑之心。
  「天下文章豈能無改?在下來也!」
  陡然一聲破眾,人海一陣騷動叫好,嘩然閃開了一條夾道。
  一個紅衣士子手持一口長劍,從人海夾道赳赳大步到了大牆之下。蔡澤走下石礅,遙遙一
拱手道:「敢問足下,來自何國?高名上姓?」紅衣士子一拱手,昂然答道:「魯國士子淳于越
,孟子門下是也!」蔡澤不禁失笑道:「魯國已滅,足下寧為逸民乎?子當楚人或齊人才是。
」紅衣士子斷然搖手:「世縱無魯,民心有魯!綱成君何笑之有?」蔡澤搖搖頭不屑與之爭辯
地笑了笑,虛手一請道:「此非論戰之所,足下既有正誤之志,請做一字師。」
  「校勘學問,儒家當仁不讓。」淳于越冷冷一笑,一步跨上石礅,劍指白布大牆:「諸位
且看,此乃《仲秋紀》之《論威篇》,其首句云:『義也者,萬事之紀也,君臣上下親疏之所
由起也,治亂安危過勝之所在也。』可是如此寫法?」
  「正是!」周邊士子同聲回應。
  「在下便改這個『義』字!」淳于越的劍鞘不斷擊打著白布大牆:「義字,應改為禮字!
萬事之紀,唯禮可當。孔夫子云: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復禮也。禮為綱紀,決然不可變
更。以義代禮,天下大道安在!」
  人群卻是出奇的冷漠,沒有拍掌,沒有叫好,紅濛濛混沌天空一般。淳于越一時驚愕,頗
有些無所措手足。突然,一個白髮老者高聲問:「敢問魯國先生,你說的那個禮,可是孔夫子
不教我等庶民知道的那個禮?那句話,如何說來著?」
  「禮不下庶人!」有人高聲一應。
  「對對對,禮不下庶人!」老人突然紅了臉,蒼老的聲音顫抖著:「萬千庶人不能禮,只
一撮世族貴冑能禮,也做得萬事之本?啊!」
  「說得好!老伯萬歲––」
  眾人一片哄笑叫好,粗人索性罵將起來:「我當小子能拉出個金屎,卻是個臭狐子屁話!
」「直娘賊!禮是甚?權貴大棒槌!」「孔老夫子好陰毒,就欺負老百姓!」「還孟子門下,
還魯國,光(月+定)一個,丑!不睬!」「鳥!還來改書,回去改改自家那根物事去!」
  一片哄哄然嬉笑怒罵,淳于越羞愧難當,黑著臉拔腳去了。
  「好!民心即天心,評判得當!」
  蔡澤分外得意,長笑一陣,高呼一聲:「《呂氏春秋》人皆可改,山東士子猶可改!」又
吩咐下去,教門客們站上石礅,齊聲高呼:「《呂氏春秋》人皆可改!山東士子猶可改!」蔡
澤本意,是明知山東士子多有才俊,只有山東士子們服了,《呂氏春秋》才能真正站穩根基,
所以出此號召之辭。但是,這句話此時在萬千老秦人聽來,卻認定這是對六國士子叫陣,不由
分說便跟著吼了起來,一時聲浪連天,要將大咸陽城掀翻一般。如此直到過午,直到暮色,再
也沒有一個士子來做一字師了。
  將燈之時,一個錦衣門客匆匆來到南門,擠到了蔡澤身邊。
  門客幾句低語後,蔡澤大為驚愕,立即登上軺車淹沒到紅光紫霧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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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1: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初政颶風

【第一節】
  月黑風高,一隻烏篷快船離開咸陽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呂不韋的快馬密書,立即對鄭國交代了幾件河渠急務,便從涇水工地兼程趕回咸
陽。暮色時分正到北門,李斯卻被城門吏以「照身有疑,尚須核查」為由,帶進了城門署公事
問話。李斯一時又氣又笑,卻又無從分辯。這照身制是商鞅變法首創,一經在秦國實施,立時
對查奸捕盜大見成效,山東六國紛紛倣傚。百年下來,人憑照身通行便成了天下通制。所謂照
身,是刻畫人頭、姓名並烙有官府印記的一方手掌大的實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還有各
式特殊烙印,標明國別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無分國別,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
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節,則一定要是本國照身。李斯從楚國入秦,先是做呂不韋門
客,並非官身,一時不需要另辦秦國照身;後來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馬到任忙碌正事心無
旁鶩,卻忘記了及時辦理秦國新照身。加之李斯與鄭國終日在山巒密林間踏勘奔波,腰間皮袋
中的老照身被擠劃摩擦得溝痕多多,實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無法辨認,原本便不能通
行,李斯又是秦國官服楚國照身,分明違法,卻該如何分辯。說自己是秦國河渠令,忙於大事
而疏忽了照身麼?官吏不辦照身,本身便是過失,任何分辯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對秦法極是熟
悉,對秦吏執法之嚴更是多有體味,心知有過失之時絕不能狡口抗辯,否則,被罰十日城旦(
城旦,先秦至漢代通用刑罰之一。刑名取「旦(清晨)起行治城」之意,即自備衣食,清晨起
來修築城牆或服工程苦役。被罰者一般是修葺本地城池,為輕度違法之刑。),豈不大大誤事?
  「如何處置,但憑吩咐。」
  在山嶽般的城牆根的城門署石窟裡,李斯只淡淡說得一句,甘願認罰。不想,城門吏壓根
沒公事問話,只將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著他的照身便不見了蹤跡。李斯馳騁一日疲憊
已極,未曾挺得片刻,便靠著冰冷的石牆鼾聲大起了。不知幾多辰光,李斯被人搖醒,睜眼一
看,煌煌風燈之下竟是蒙恬那張生動快意的臉龐。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話說罷,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來,大步走出石窟,鑽進了道邊一輛篷布
分外嚴實的輜車飛馳而去。一路轔轔車聲,李斯已經完全清醒,卻只做睡意矇矓一言不發。已
經是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實在是蹊蹺之極。蒙恬不說,李
斯自然也不會問。可是,究竟所為何來?李斯卻不得不盡力揣摩。大約小半個時辰,輜車徐徐
停穩,李斯依然矇矓混沌的模樣,聽任蒙恬背了下車。
  「李斯大哥,醒醒。」
  「阿嚏!」李斯先一個噴嚏,又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再揉了一陣眼睛,這才操著北楚
口音驚訝地搖頭大笑:「呀!月黑風高,陰霾嗆鼻,如此天氣能吃酒麼?」
  「這是西門塢,吃甚酒,上船再說。」
  「終究咸陽令厲害,吃酒也大有周折。」
  蒙恬又氣又笑,壓低了聲音:「誰與你周折,上船你便知道!」
  「不說緣由,拉人上船,劫道麼?」
  「非常之時,非常之法,大哥見諒。」
  「好好好,終究三月師弟,劫不劫都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便跟著蒙恬向船塢西邊走去。連日紅霾,尋常船隻都停止了夜航,每檔泊
位都密匝匝停滿了舟船,點點風燈搖曳,偌大船塢撲朔迷離。走得片刻,便見船塢最西頭的一
檔泊位孤零零停泊著一隻黑篷快船,李斯心頭驀然一亮。這隻船風燈不大,帆桅不高,老遠看
去,最是尋常不過的一隻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緊缺之時獨佔一檔?在權貴層疊大
商雲集律法又極其嚴明的大咸陽,蒙恬一個咸陽令有如此神通?
  「李斯大哥,請。」
  方到船橋,蒙恬恭敬地側身虛手,將李斯讓在了前面。
  正在此時,船艙皮簾掀起,一個身著黑色斗篷挺拔偉岸的身軀迎面大步走來,到得船頭站
定,肅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時了。」李斯一時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
李斯,不敢當秦王大禮。」嬴政又側身船頭,恭敬地保持著躬身大禮道:「船橋狹窄,不便相
扶,先生穩步。」對面李斯心頭大熱,當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橋。一腳剛上船頭,嬴
政便雙手扶住了李斯:「時勢跌宕,埋沒先生,嬴政多有愧疚。」
  「!」李斯喉頭猛然哽咽了。
  「先生請入艙說話。」嬴政恭敬地扶著拘謹的李斯進了船艙。
  「撤去船橋,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聲發令。
  快船盪開,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霧之中。船週六盞風燈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
船艙寬敞,厚氈鋪地,三張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擺開。嬴政一直將李斯扶入臨窗大案坐
定,這才在側案前入座。一名年青清秀的內侍捧來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熱氣蒸騰清香撲鼻的釅
茶,一躬身輕步去了。嬴政指著年青內侍的背影笑道:「這是自小跟從我的一個內侍,小高子
。再沒外人。」
  李斯不再拘謹,一拱手道:「斯忝為上賓,願聞王教。」
  嬴政笑著一擺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禮,這才輕輕叩著面前一摞竹簡道:「先生既是荀子高
足,又為文信侯總纂《呂氏春秋》。嬴政學淺,今日相請,一則想聽聽先生對《呂氏春秋》如
何闡發,二則想聽聽先生對師門學問如何評判。倉促間不知何以得見,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
不周之處,尚請先生見諒。」
  「禮隨心誠。秦王無須介懷。」
  「先生通達,嬴政欣慰之至矣!」
  簡潔利落卻又厚實得體的幾句開場白,李斯已經掂量出,這個傳聞紛紜的年青秦王絕非等
閒才具。所發兩問,看似閒適論學,實則意蘊重重,直指實際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學生,如
何卻為別家學派做總纂?是你李斯拋棄了師門之學另拜呂門,還是學無定見只要借權貴之力出
人頭地?《呂氏春秋》公然懸賞求錯,轟動朝野,你李斯身為總纂,卻是如何評判?此等問題
雖意蘊深銳,然迴旋餘地卻是極大。大禮相請,虛懷就教,說明此時尚寄厚望於你。若你李斯
果然首鼠兩端,如此一個秦王豈能不察?更有難以揣摩者,秦王並未申明自己的評判,而只是
要聽聽你李斯的評判,既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冒險。也就是說,秦王目下要你評判學問,實
際便是要你選擇自己的為政立足點,若這個立足點與秦王之立足點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負,
而如果與秦王內心之立足點背離,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實在地說,選擇對了,未必壯志得遂
;選擇錯了,卻定然是一敗塗地。然則,你若想將王者之心揣摩實在而後再定說辭,卻是談何
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見,也可能當真沒有定見而真想先聽聽有識之士如何說法。秦王初政,尚
無一事表現出為政之道的大趨向,你卻如何揣摩?少許沉吟之際,李斯心下不禁一嘆,莫怪師
弟韓非寫下《說難》,說君果然難矣!儘管一時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點:在此等明銳的
王者面前虛言周旋,等於宣告自己永遠完結。無論如何,只能憑自己的真實見解說話,至於結
局,只能是天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擱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計學道軒輊,
為文信侯代勞總纂事務。此乃李斯報答之心也,非關學派抉擇。若就《呂氏春秋》本身而言,
李斯以為:其書備采六百餘年為政之成敗得失,以王道統合諸家治國學說,以義兵、寬政為兩
大軸心,其宗旨在於緩和自商君以來之峻急秦法,使國法平和,民眾富庶。以治學論之,《呂
氏春秋》無疑煌煌一家。以治國論之,對秦國有益無害。」
  「先生所謂煌煌一家,卻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稱雜家。」
  「雜家?先生論定?文信侯自命?」
  「雜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說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論定自家學派?」
  「綱成君曾有一言:《呂氏春秋》,王道之學也。」
  「文信侯自己,自己,如何認定?」
  「文信侯嘗言:《呂氏春秋》便是《呂氏春秋》,無門無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門師學,先生如何評判?」嬴政立即轉了話題。
  「李斯為文信侯效力,非棄我師之學也。」李斯先一句話申明了學派立場,而後侃侃直下
:「我師荀子之學,表儒而裡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國而言,與老派法家有別,無疑
屬於當世新法家。與《呂氏春秋》相比,荀學之中法治尚為主幹,為本體。《呂氏春秋》則以
王道為主幹,為本體,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兩者之分水嶺也。」
  「荀學中法治『尚』為本體,卻是何意?」
  「據實而論,荀學法治之說,仍滲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
悝、商君等老派正統法家,則唯法是從,法制至上。兩相比較,李斯對我師荀學之評判,便是
『法制尚為本體』。當與不當,一家之言也。」李斯謙遜地笑笑,適時打住了。
  「何謂一家之言?有人貶斥荀學?」嬴政捕捉很細,饒有興致。
  「他家評判,無可厚非。」李斯從容道:「斯所謂一家之言,針對荀派之內爭也。李斯有
師弟韓非,非但以為荀學不是真法家,連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韓非之學說,才是千
古以來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評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這個韓非,倒是氣壯山河。」
  「秦王若有興致,韓非成書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這個千古真法家如何個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陣,又回到了本題:「先生一
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終有不解:仲父已將《呂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
法公諸於天下?」
  李斯一時默然,唯有艙外風聲流水聲清晰可聞。嬴政也不說話,只在幽幽微光中專注地盯
著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斷然開口:「文信侯此舉之意,在於以《呂氏春秋》誘導民心。民心
同,則王顧忌,必行寬政於民,亦可穩固秦法。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斷然開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則,庶民對秦法,敬而畏之。對寬
政緩刑,則親而和之。此乃實情,孰能不見?敬畏與親和,孰選孰棄?王自當斷。」
  「敢問先生,據何而斷?」
  「據秦王之志而斷,據治國之圖而斷。」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肅然一躬。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聲,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強兵息爭,一統天下
,則商君法制勝於《呂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諸侯盟主,與六國共處天下,則《呂氏春
秋》勝於商君法制。此為兩圖,李斯無從評判高下。」
  「先生一言,掃我陰霾也!」驟然之間,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極,轉身高聲吩咐:「小高
子,掌燈上酒!蒙恬進來,我等與先生浮一大白!」
  河風蕭蕭,長槳搖搖,六盞風燈在漫天霧霾中直如螢火。這螢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無目
標地從灃京谷漂進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兩岸雞鳴狗吠曙色濛濛,螢火快船才順流
直下回到了咸陽。
  燈明火暖的廳堂,呂不韋聽完了蔡澤敘說,沉吟不語了。
  蔡澤已經有了酒意,一頭白髮滿面紅光地呷呷笑著:「文信侯怪亦哉!書不成你憂,書成
你亦憂,莫非要做憂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陽南門那轟轟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
!《呂氏春秋》一鳴驚天下,壯哉壯哉!」呂不韋卻沒有半點兒激昂亢奮,只把著酒爵盯著蔡
澤,一陣端詳,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呂氏春秋》當真有開元功效?」「然也!」蔡澤
以爵擊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擁戴,夫復何求矣!」呂不韋卻是微微搖頭輕輕一
嘆:「綱成君呵綱成君,書生氣也。」蔡澤驀然瞪圓了一雙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
有甚動靜?有人非議《呂氏春秋》!」「沒有。」呂不韋搖搖頭:「然則,恰恰是這動靜全無
,我直覺不是吉兆。」
  「豈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呂不韋笑得一句,說了一番前後原委。
  還在蔡澤一力辭官又奔走辭行之際,呂不韋便依照法度,將《呂氏春秋》全部謄刻足本交
謁者傳車謁者,秦官,職司公文傳遞。傳車,有謁者署特殊旗幟與標記的公文傳送車輛。),
以大臣上書正式呈送秦王書房。呂不韋之所以沒有親自呈送––那樣無疑可直達秦王案頭,並
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種形式的回復––意圖在於不使秦王將《呂氏春秋》看作一己私舉,而看作
一件重大國事。謁者當日回復說:秦王不在王城書房,全部二十六卷上書已交長史王綰簽印妥
收。三日後,呂不韋奉召入王城議事,年青的秦王指著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順帶說了一句,
文信侯大書已經上案,容我拜讀而後論了。後來直至議事完畢,秦王再也沒有提及此事。月餘
過去,年青的秦王依然沒有任何說法。後來,呂不韋在王城之內的丞相專署不意遇見長史王綰
,這位昔日的丞相府屬官竟是默然相對,最後略顯難堪地說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讀書,只不
知是不是《呂氏春秋》?說罷便抱著幾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呂氏春秋》一入王
城便如泥牛入海。
  「於是,你決意公開這部大書?」
  「時也,勢也。」呂不韋喟然一嘆:「依秦王之奮發與才具,決然不是沒讀此書。沉沉擱
置,分明大有蹊蹺。反覆思忖,呂不韋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則唯此一途,若是不為,老夫留國
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
  「文信侯,不覺疑心過甚麼?」
  「老夫一生陽謀,何疑之有?此乃時勢直覺也,老哥哥當真不明?」呂不韋啪啪拍著大案
站了起來,在厚厚的地氈上轉悠著感慨著:「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日王城,竟
能對你我這等高爵重臣封鎖了聲氣,要你不知道,便是不知道。僅此一節,目下之秦王便得刮
目相看。說到頭,誰也駕馭不了他。你,我,《呂氏春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
可一試。」「既然如此,老夫更是不明!」蔡澤呷呷嚷著也站了起來:「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
徹,卻何須擺這迷魂陣也?又是著書立說,又是公然懸賞,驚天動地,希圖個甚來!若無這般
折騰,以文信侯之功高蓋世,分明是相權在握高枕無憂。要借民心,多行寬政便是。一部書,
能有幾何之力?書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卻還是憂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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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呂不韋突然笑了,幾分淒然幾分慨然:
「若欲高枕無憂,呂不韋何須拋棄萬千家財?今日剖說時勢,非呂不韋初衷有變也,有備而為
也。將《呂氏春秋》公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後將寬政義兵之學化
入秦法,使秦法剛柔相濟,真正無敵於天下––說到底,此乃一步險棋,不得已而為之也。」
  「明知不可而為之!」蔡澤搖著頭嚷了一句。
  「不爭也罷。」呂不韋淡淡一笑突然低聲道:「今日老哥哥已打過了開場,《呂氏春秋》
從此與你無涉。不韋將老哥哥請回,只有一事:立即打點,盡速離開咸陽。」
  「哎––!卻是為何?」蔡澤頓時黑了臉。
  「綱成君!」呂不韋第一次對蔡澤肅容正色:「你也是老於政事了,非得呂不韋說破危局
麼?三個月來,被太后嫪毐罷黜的大臣紛紛起用。山雨欲來,一場風暴便在眼前。秦國已經成
了山東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綰走,王翦走,李斯走,鄭國也走。凡是與呂不
韋有涉者,都走!實不相瞞,陳渲、莫胡、西門老爹與一班門客幹員,半個月前已經離開了咸
陽。綱成君,明白了?」
  「嘿嘿,我等都走,獨留你一人成大義之名?」
  「糊塗!」呂不韋又氣又笑:「你我換位,我拔腳便走。換不得位,卻糾纏個甚?我在咸
陽斡旋善後,你等在洛陽籌劃立足。兩腳走路,防患未然。」
  「啊––」蔡澤恍然點頭一笑:「兩腳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
  「不。今夜便走。」
  蔡澤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辭。」
  望著蔡澤大步搖出庭院,呂不韋長吁一聲軟倒在坐榻之上。
  次日清晨醒來,沐浴更衣後進得廳堂,呂不韋沒了往日食慾,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綠的藿菜
羹,不由自主地走進了書房。這座裡外兩進六開間的書房,實際上是他這個領政丞相的公務之
地,被吏員們呼為大書房。真正的書房,只不過是寢室庭院的一間大屋罷了。多少年來,清晨
卯時前後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屬官要在此時送來今日最要緊的公文,人來人往如穿梭
;長史將所有公文分類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這間大書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開始批閱公
文部署政務。曾幾何時,清晨的大書房不知不覺的安靜了,裡外六隻燎爐的木炭火依然通紅透
亮,幾個書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書吏衣襟的窸窣之聲,木炭燎爐時不時的爆花聲,整個大
廳幽靜得空谷一般。從專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門甬道進入書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廳,呂不韋第
一次覺得,朝夕相處的大書房竟是這般深邃空闊。晨風掀動廳門布簾,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
下。徜徉片刻,呂不韋還是坐到了寬大的書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靜地重新咀嚼一
遍《呂氏春秋》,再重讀被秦人奉為圭臬的《商君書》。終有一日,有人要拿這兩部書比較。
直覺警示他,這一日近在眼前。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個親信書吏匆匆走了進來。
  呂不韋接過書吏從銅管中抽出的一卷羊皮紙,卻是王綰的工整小篆:「
  門人王綰頓首:得尊侯離秦密書,綰心感之至。然,綰蒙尊侯舉薦事王,業已十年,入國
既深,又蒙知遇,今身在中樞,何能驟然撒手而去?綰不瞞尊侯,自追隨秦王以來,親見王奮
發惕厲,識人敬士,勤政謀國,其德其才無不令綰折服備至。綰敬尊侯,亦敬秦王,不期卒臨
抉擇,綰心不勝唏噓矣!然,綰回思竟夜,終以為貴公去私為士之節操根基。綰事秦王為公,
綰事尊侯為私。貴公去私,《呂氏春秋》之大義也,綰若捨公而就私,何以面對尊侯之大書?
綰有私言,願尊侯納之:國事幽幽,朝野洶洶,尊侯若能收回《呂氏春秋》而專領國政,誠補
天之功也!
  「怪亦哉!」羊皮紙拍在案頭,呂不韋長嘆了一聲。
  王綰錯了麼?沒錯。自己錯了麼?也沒錯。這心結卻在何處?依著呂不韋謀劃,公示大書
若不能奏效,諸士離咸陽便是第二步。呂不韋很清楚,王綰、王翦、李斯、蒙恬、鄭國,還有
丞相府一班能事幹員,都是目下秦國的少壯棟樑。王綰已經職掌長史樞要,王翦、蒙恬已經是
領軍大將都城大員,李斯、鄭國則正在為秦國籌劃一件驚世工程。此中要害在於,除了蒙恬,
這幾個少壯棟樑都是呂不韋門下親信。王綰是呂不韋屬下年青的老吏,王翦是呂不韋一力舉薦
的上將軍備選人,更是奉了呂不韋秘密兵符入雍勤王才有了大功的。李斯更是呂不韋最器重的
門客,鄭國是呂不韋一己決斷任命的總水工,兩人都是涇水工程的實際操持者。如此等等,呂
不韋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呂氏春秋》不能被當做治秦長策,屆時這幾個少
壯棟樑一齊離開秦國,便將對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強大的壓力,若秦王政要請回這些棟樑人物,
必然得承認《呂氏春秋》的治國綱要地位。
  從謀事成敗說,這一步棋遠比民心更為重要。
  民心不能不顧,然也不能全顧。蓋民心者,有勢無力也,眾望難一也。推行田制之類的實
際法度要倚賴民心,然推行文明大義之類的長策偉略,民心便無處著力了。唯其如此,公示《
呂氏春秋》而爭民心之勢,虛兵也。少壯棟樑去職離秦,實兵真章也。然則,令呂不韋預料不
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綰第一個拒絕離秦,而理由竟是《呂氏春秋》倡導的貴公去私!更為蹊蹺
者,王綰最後還有「私言」,要他收回《呂氏春秋》而專一領國。第一眼看見這行字,呂不韋
心頭便是一跳。王綰雖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學上卻歷來推崇呂不韋的義兵寬政之說,斷無此勸
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無疑。果真如此,便是說,年青的秦王政向自己發出了一個明確
消息:收回《呂氏春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雖然沒說否則如何,可那
需要說麼?這個消息傳遞的方式,教呂不韋老大不舒坦。年青的秦王政與呂不韋素來親和,往
昔艱難之時,老少君臣也沒少過歧見,甚或多有難堪爭辯。然無論如何,那時候的嬴政從來都
是直言相向,呂不韋不找他去「教誨」,他也會來登門「求教」。即或是最艱危的時刻,嬴政
對呂不韋也是決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憤然之色。曾幾何時,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卻
不願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驀然之間,呂不韋心頭一沉。
  自嫪毐之亂平息,嬴政突兀患病,臥榻月餘。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會晤,已經少得不能再少
了,大體一個月一次,每次都是議完國事便散,再也沒有了任何敘談爭辯夤夜聚酒之類的君臣
相得。呂不韋反覆思忖,除了自己與嫪毐太后的種種牽連被人舉發,不會有別的任何大事足以
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離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則,果真如此,這個殺伐決斷強毅凌
厲的年青秦王如何便能忍了?半年無事,呂不韋終於認定:秦王政確實是忍下了這件事,然也
確實與自己割斷了曾經有過的「父子」之情,只將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對待了。如果說,別的事
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這種心態,目下這件事卻是再清楚不過––年青的秦王再也不想見自己
,再也不願對自己這個三安秦國的老功臣直面說話了。
  雖無酒意唏噓,心頭卻是酸楚朦朧。
  呂不韋素來矜持潔身,不願在書房失態,便扶著座案搖晃著站了起來。走到了廊下,迎著
清冷的秋風一個激靈,呂不韋精神頓時一振。轉悠到那片紅葉遍地枝幹猙獰的胡楊林下,呂不
韋已經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論,呂不韋對嬴政是欣賞備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輔國
家,呂不韋處處呵護嬴政,事事督導嬴政,從來沒有任何顧忌,該當是無愧於天地良知的。嬴
政不是尋常少年,對他這個仲父也是極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趙姬無可奈何的事,只要呂不韋
出面,嬴政從來沒有違拗過。若非嫪毐之事給自己烙下了永遠不能洗刷的恥辱,呂不韋相信,
秦王政與自己會成為情同父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交,即或治國主張有歧見,也都會坦坦蕩蕩爭
辯到底,最終也完全可能是相互吸收協力應事。此前二十餘年,一直是呂不韋領政,顯然的一
個事實是:寬政緩刑在秦國已經開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足證呂不韋之治國主張絕非全然不
能在秦國推行。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也從來沒有公然否定過寬政緩刑。然則,自嫪毐叛亂案
勘審完畢,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離了僵持了––
  「稟報文信侯:李斯從涇水回來,沒有來府,上了王船。」
  「李斯?上王船了?」
  呂不韋愣怔良久,逕自向霜霧籠罩的林木深處去了。
  暮色時分,李斯匆匆來到了丞相府。
  暖廳相見,呂不韋一句未問,李斯便坦然地簡約敘說了不意被請上王船的經過。末了,李
斯略帶歉意地直言相勸,要呂不韋審時度勢,與秦王同心協力共成大業。呂不韋笑問,何謂同
心協力?李斯說得簡潔,萬事歸法,是謂同心協力。呂不韋又是一笑,足下之意,老夫法外行
事?李斯也答得明白,《呂氏春秋》關涉國是大計,不經朝會參酌而公然張掛懸賞一字師,委
實不合秦國法度;寬政緩刑之說,亦不合秦法治國之理;文信侯領政秦國,便當恪守秦法,專
領國事。呂不韋不禁一陣大笑:「足下前擁後倒,無愧於審時度勢也!」李斯卻是神色坦然:「
當日操持《呂氏春秋》,報答之心也;今日勸公收回《呂氏春秋》,事理之心也;棄一己私恩
,務邦國大道,時勢之需也,李斯不以為非。」
  「李斯呵,言盡於此矣!」呂不韋疲憊地搖了搖手。
  一番折辯,李斯隻字未提呂不韋密書,呂不韋隻字未問李斯的去向謀劃。兩人都心知肚明
,門客與東公的路子已經到了盡頭。呂不韋一說言盡於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畢竟,面前
這位已顯頹勢的老人曾經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隨
這個老人走下去了。
  「李斯呵,老夫最後一言,此後不復見矣!」
  「願聞文信侯教誨。」
  默然良久,呂不韋嘆息了一聲:「足下,理事大才也。認定事理,審時度勢而追隨秦王,
無可非議。然則,老夫與足下,兩路人也,不可同日而語矣!既尚事功,更尚義理,事從義出
,義理領事,老夫處世之根基也。老夫少為商旅,壯入仕途,悠悠六十餘年,此處世根基未嘗
一刻敢忘也!寬政緩刑,千秋為政之道也。《呂氏春秋》,萬世治國義理也。一而二,二而一
。要老夫棄萬世千秋之理而從一時之事,違背義理而徒具衣冠,無異死我之心也,老夫忍能為
哉!」
  「文信侯––」李斯欲言又止,終於起身默默去了。
  踽踽回到寢室,呂不韋渾身酸軟內心空蕩蕩無可著落,生平第一次倒頭和衣而臥,直到次
日午後才醒轉過來。寢室女僕唏噓涕淚說,大人昨夜發熱,她夜半請來府中老醫,一劑湯藥一
輪針灸,大人都沒醒轉,嚇死人也;夫人不在,莫胡家老也不在,大人若有差池,小女可是百
身莫贖。呂不韋笑了,莫哭莫哭,你侍寢報醫有功,如何還能胡亂怪罪,生死只在天命,老夫
已經沒事了。說罷霍然起身,驚得女僕連呼不可不可。呂不韋卻呵呵笑著走進了浴房,女僕顧
不得去喊府醫,連忙也跟了進去。半個時辰的熱湯沐浴,呂不韋自覺輕鬆清爽了許多。府醫趕
來切脈,說尚需再服兩三劑湯藥方可退熱。呂不韋笑著搖搖手,喝了一鼎濃濃的西域苜蓿羊骨
湯,出得一身大汗,又到書房去了。
  「稟報丞相:咸陽都尉都尉,秦國郡縣設置的兵政武官,職掌徵兵治安事,亦分別簡稱郡
尉、縣尉,隸屬郡縣官署。都城設官等同於郡,故有咸陽都尉。軍中亦有都尉,為中級將領。
請見。」
  「咸陽都尉?沒看錯?」
  「在下識得此人,是咸陽都尉。」書吏說得明白無誤。
  「喚他進來。」呂不韋心頭一動,臉色便沉了下來。
  片刻之間,廳外腳步騰騰砸響,一名頂盔貫甲鬍鬚連鬢的將軍赳赳進來,一拱手昂昂然高
聲道:「末將咸陽都尉嬴騰,見過丞相。」
  「何事呵?」
  「末將職司咸陽治安,特來稟明丞相:南門外人車連日堵塞,山東不法流民趁機行竊達六
十餘起,車馬擁擠,人車爭道,踩踏傷人百餘起。為安定國人生計,末將請丞相出令,罷去南
門外東城牆《呂氏春秋》懸賞之事。」
  「豈有此理!」呂不韋頓時生出一股無名怒火。依著法度慣例,一個都尉見丞相府的屬署
主官都是越級。咸陽治安縱然有事,也當咸陽令親自前來會商請命,一個小小都尉登堂入室對
他這個開府丞相行使「職司」,豈非咄咄怪事?明知此事背後牽涉甚多理當審慎,呂不韋終究
還是被公然蔑視他這個三朝重臣的方式激怒了,冷冷一笑拍案而起:「南門之事,學宮所為。
學宮,國家所立。都尉盡可去見學宮令,休在老夫面前聒噪。」
  「如此,末將告辭。」都尉也不折辯,一拱手赳赳去了。
  呂不韋臉色鐵青,大步出門登車去了學宮。在天斟堂召來幾位門客舍人,呂不韋簡約說了
咸陽都尉事,並明白做了部署:無論生出何種事端,南門懸賞都不撤除,除非秦王下書強行。
舍人們個個憤然慨然,立即聚集門客趕赴南門外守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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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奇異的事情接二連三,呂不韋實在驚訝莫名。
  在他做出部署兩日之後的午後時分,主事懸賞的門客舍人匆匆來報,蒙恬在張掛大書的城
牆下車馬場豎立了一座商君石像。呂不韋大奇,商君石像如何能矗到車馬場去?門客舍人憤憤
然比劃著,說了一番經過。將及正午時分,正是東城牆下人山人海之際,箭樓大鐘轟鳴三響,
一大隊騎士甲士從長陽街直開出南門,護著一輛四頭牛拉的大平板車,轟隆隆進了車馬場。牛
車上矗立著一座紅綾覆蓋的龐然大物,牛車後一輛青銅軺車,車蓋下便是高冠帶劍的咸陽令蒙
恬。甲士並未喝道,人群已亂紛紛嘩然閃開。馬隊牛車來到車馬場中央,蒙恬跳下軺車,看也
不看兩邊的護書門客,一步跨上專為改書士子設置的大石礅,便高聲宣示起來:「國人士子們
,我乃咸陽令蒙恬,今日宣示咸陽署官文:應國人所請,官府特在咸陽南門豎法聖商君之石刻
大像,以昭變法萬世之功!」蒙恬話音落點,城頭大鐘轟鳴六響,甲士們喊著號子將牛車上紅
綾覆蓋的龐然大物抬下,安置在車馬場中央一座六尺多高的碩大石台上,竟是穩穩當當堪堪合
適,分明是事先預備好的物事。龐然大物立好,大鐘又起轟鳴。蒙恬親自將紅綾掀開,一尊幾
乎與城牆比肩的巍峨石像赫然矗立,直如天神,威儀氣度分明是老秦人再熟不過的商君。人海
一陣驚愕端詳,終於湧起了商君萬歲秦法萬歲的連天聲浪。守護《呂氏春秋》的門客們一時懵
然,不知如何應對,舍人便急忙回來稟報。
  「死人壓活人,理他何來?」呂不韋冷冷一笑。
  於是,舍人又匆匆趕回了南門。一番部署,門客們紮起帳篷輪流當值,依舊前後奔波著,
照應圍觀人眾讀書改書,鼓呼一字師領取賞金,將龐大石像與守護甲士視若無物。如此過得三
五日,門客舍人又趕回丞相府稟報:車馬場被咸陽都尉劃做了法聖苑,圈起了三尺石牆,一個
百人甲士隊守護在圍牆之外,只許國人與遊學士子在苑外觀瞻,不許進入石牆之內。如此一來
,民眾士子被遠遠擋在了「法聖苑」之外,根本不可能到城牆下讀書改書。
  呂不韋又氣又笑:「教他圈!除非用強,《呂氏春秋》不撤!」
  出人意料的是,都尉率領的甲士根本沒有理睬聚集在法聖苑圍牆內的學宮門客,也沒有強
令撤除白帛大書,更沒有驅趕守書門客。兩邊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地板著臉僵持著。門客
舍人不耐,與都尉論理,說城牆乃官地,立商君像未嘗不可,然圈牆阻擋國人行止,便是害民
生計。都尉卻高聲大氣說,官地用場由官府定,知道麼?聖賢都有宗祠,堂堂法聖苑,不該有
道牆麼?本都尉不問你等堵塞車馬滋擾行人,你等還來說事,豈有此理!如此僵持了三五日,
守法成習的國人士子們漸漸沒有了圍觀興趣,南門外人群便漸漸零落了。門客們冷清清守著白
花花一片的《呂氏春秋》,尷尬之極,長吁短嘆無可奈何。
  「若再僵持,教人失笑。」門客舍人氣餒了。
  「小子,也是一策。」
  終於,呂不韋吩咐撤回了大書。
  秋分這日,呂不韋奉書進了王城,參加例行的秋藏朝會。
  秋藏者,秋收之後清點匯總大小府庫之賦稅收入也。丞相領政,自然不能缺席。呂不韋清
晨進入王城,下得輜車,便見大臣們駐足車馬場外的大池邊,時而仰頭打量時而紛紜低語。有
意無意一抬頭,呂不韋看見大池中的銅鑄指南車上的高大銅人遙指南天,手中卻托著一束青銅
製作的簡書。怪亦哉!這是黃帝麼?再搭涼棚仔細打量,卻見粗長的青銅簡書赫然閃光,簡面
三個大紅字隱隱可見––商君書!
  呂不韋一時愕然。這殿前大池的石山上矗立的指南車,原本是一輛人人皆知的黃帝指南車
,車上銅人自然是大戰蚩尤劍指南天的黃帝。這指南車,是秦惠王第一次與六國合縱聯軍決戰
前特意鑄造安放的,當年還行了隆重的典禮。秦以耕戰立國,尊奉黃帝戰陣指南車,以示不亡
歧路決戰決勝之壯心,自然再平常不過。百餘年下來,黃帝指南車也成了秦王宮前特有的壯麗
景觀。陡然之間,黃帝變成了商鞅,青銅長劍變成了竹簡《商君書》,如何不令人錯愕?
  「小子,又是一策。」呂不韋淡淡一笑,逕自進了大殿。
  秋藏朝會伊始,嬴政先向大臣們知會相關事項道:「諸位,得十三位老臣上書,請改黃帝
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以昭商君法制為治秦指南之大義。本王思之再三,商君之法經百餘年考
驗,乃成強國富民之經典,須臾不可偏離。是以,准在王城改鑄黃帝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並
特准咸陽南門立商君石刻,築法聖苑。兩事之意,無非昭明天下:商君法制,乃大秦國萬世不
易之治國大道。諸位若有他意,盡可論爭磋商。」
  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們的目光不期然一齊聚向了呂不韋。
  秦王的申明說辭,令呂不韋大出所料。依常情忖度,年青的秦王與他年青的謀士們目下只
能與他暗中鬥法,而不會將此事公然申明於國。理由只有一個:假若年青的秦王果真維護商君
法治,公然論戰便於秦王不利。亙古至今,大國一旦確立了行之有效的治國理念,便絕不會輕
易挑起治國主張之爭端,以免歧義多生人心混亂。目下情勢,《呂氏春秋》儘管已經引起朝野
矚目天下轟動,但距被秦國接受為治國經典,尚有很遠距離。唯其如此,呂不韋一門期望公開
,期望論戰,以收說服朝野之功效。而年青秦王的護法派,則必然要遏制《呂氏春秋》流播,
遏制公開論戰。否則,咸陽令蒙恬為何要逼迫呂不韋撤除《呂氏春秋》?今日,年青的秦王公
然將此事申明於朝會,並許「盡可論爭磋商」,卻是何意?尚無定見麼?不對!方才秦王說辭
顯然是一力護法。是護法派沒想明白此舉對自己不利?也不對!縱然秦王想不到,李斯、蒙恬
、王綰這幾個才智之士都想不到麼?呂不韋一時揣摩不透其中奧秘,但卻明白目下局勢:此刻
自己若不說話,非但失去了大好時機,反而意味著承認《呂氏春秋》與秦國格格不入,而轟動
天下的張掛懸賞便成了居心叵測的陰謀。
  當此之時,無論如何都得先昌明主張。
  「老臣有言。」呂不韋從首座站起,一拱手肅然開口:「秦王護法,無可非議。然孝公商
君治秦,其根本之點在於應時變法,而不在固守成法。老臣以為,商君治國之論可一言以蔽之
:求變圖存。說到底,應時而變,圖存之大道也。若視商君之法為不可變,豈非以商君之法攻
商君之道,自相矛盾乎?唯其求變圖存,老臣作《呂氏春秋》也。老臣本意,正在補秦法之不
足,糾秦法之缺失,使秦國法統成萬世垂範。據實而論:百餘年來,商君法制之缺失日漸顯露
,其根本弊端在刑治峻刻,不容德政。當此之時,若能緩刑、寬政、多行義兵,則秦國大幸也
!」
  「文信侯差矣!秦法失德麼?」老廷尉昂昂頂來一句。
  呂不韋從容道:「法不容德,法之過也。德不兼法,德之失也。德法並舉,寬政緩刑,是
為治國至道也。法之德何在?在親民,在護民。今秦法事功至上,究罪太嚴。民有小過,動輒
黥面劓鼻,赭衣苦役,嚴酷之餘尤見羞辱。譬如:『棄灰於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老臣
以為,庶民縱然棄灰,罰城旦三日足矣,為何定然要烙印毀面!山東六國嘗云:秦人不覺無鼻
之醜。老夫聞之,慨然傷懷。諸位聞之,寧不動容乎!《易》云:坤厚載物。目下之秦法失之
過嚴,可成一時之功,不能成萬世之厚。唯修寬法,唯立王道法治,方可成大秦久遠偉業。」
  「文信侯大謬也!」老廷尉又昂昂頂上:「秦法雖嚴,然卻不失大德。首要之點,王侯與
庶民同法,國無法外之法。唯上下一體同法,所以根本沒有厚民、薄民、不親民之實。假若秦
法獨殘庶民,自然失德。惜乎不是!便說肉刑,秦人劓鼻黥面者,恰恰是王公貴冑居多,而庶
民極少。是故,百姓雖有無鼻之人,卻是人無怨尤而敬畏律法。再說棄灰於道者黥,自此法頒
行以來,果真因棄灰而受黥刑者,萬中無一!文信侯請查廷尉府案卷,秦法行之百年,劓鼻黥
面者統共一千三百零三人,因棄灰而黥面者不過三十六人。果然以文信侯之論,改為城旦三日
,安知秦國之官道長街不會污穢飛揚?」
  「老臣附議廷尉之說!」國正監霍然站起:「文信侯所言之王道寬法,山東六國倒是在在
施行。然則結局如何?賄賂公行,執法徇情,貴冑逃法,王侯私刑,民不敢入公堂訴訟,官不
敢進侯門行法。如此王道寬法,只能使貴冑獨擁法外特權,民眾飽受律法盤剝。唯其如此,今
日之山東六國,民眾洶洶,上下如同水火。如此王道寬法,敢問法德何在?反觀秦法,重刑而
一體同法,舉國肅然,民眾擁戴,寧非法治之大德!」
  「兩公之論,言不及義也。」呂不韋淡淡一笑:「老夫來自山東,豈不知山東法治實情?
老夫所言王道法治,唯對秦國法治而言,非對山東六國法治而言。秦法整肅嚴明,惟有重刑缺
失,若以王道厚德統合,方能大見長遠功效。若是以山東六國之法為圭臬,老夫何須在此饒舌
矣!」
  「即便對秦,也是不通!」老廷尉又昂昂頂上:「商君變法,本是反數千年王道而行之,
自成治國範式。若以王道統合秦法,侵蝕秦法根基,必將使秦法漸漸消於無形。」
  「除了秦法,對於秦國更有不通者!」最年青的大臣出列了。咸陽令蒙恬厚亮的嗓音迴盪
起來:「在下兼領咸陽將軍,便說兵事。《呂氏春秋》主張大興義兵,以義兵為天下良藥,以
誅暴君、振苦民為用兵宗旨。這等義兵之說,所指究竟是甚?幾千年都沒人說得清楚。懲罰暴
政而不滅其國,是義兵,譬如齊桓公。弔民伐罪而滅其國,也是義兵,譬如商湯周武。而《呂
氏春秋》究竟要說甚?不明白!果真依義兵之說,大秦用兵歸宿究竟何在?是如齊桓公一般只
做天下諸侯霸主,聽任王道亂法殘虐山東庶民?還是聽任天下分裂依舊,終歸不滅一國?若是
大秦興兵一統華夏,莫非便不是義兵了?!」
  「對!小子一口吞到屎尖子上也!」
  老將軍桓齕粗俗響亮而又竭力拖出一聲文雅尾音的高聲讚嘆,使大臣們忍俊不禁,又不得
不死勁憋住笑意,個個滿臉通紅,喀喀喀一片咳嗽噴嚏之聲。
  呂不韋正襟危坐,絲毫沒有笑意,待殿中安靜,才緩慢沉穩道:「義兵之說,兵之大道也
,與興兵圖謀原是兩事。大如湯武革命,義兵也。小如老夫滅周化周,義兵也。故義兵之說,
無涉用兵圖謀之大小,唯涉用兵之宗旨也。目下之秦國,論富論強,皆不足以侈談統一華夏。
少將軍高遠之論,老夫以為不著邊際,亦不足與之認真計較。若得老成謀國,唯以王道法治行
之於秦,使秦大富大強,而後萬事可論。否則,煌煌之志,赳赳之言,徒然莊周夢蝶矣!」
  殿中肅然無聲,急促的喘息聲清晰可聞。呂不韋話語雖緩,然卻飽含著誰都聽得出來的譏
刺與訓誡。這譏諷,這訓誡,明對蒙恬,實則是對著年青的秦王說話––稚嫩初政便高言闊論
統一華夏,實在是荒唐大夢。秦王年青剛烈且雄心勃勃,若是不能承受,豈非一場暴風雨便在
眼前?大臣們一時如芒刺在背,舉殿一片惶惶不安。
  「本王以為,丞相沒有說錯。」
  聽得高高王座上一句平穩紮實的話語,殿中大臣們方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一王族老臣突然冷笑:「文信侯之心,莫非要取商君而代之?」
  「此誅心之論也!」呂不韋霍然離開首相座案,走到中央甬道,直面發難老臣,一種莫名
的沉重與悲哀滲透在沙啞的聲音之中:「老夫以為:無人圖謀取代商君,更無人圖謀廢除商君
之法。呂不韋所主張者,唯使大秦治道更合民心,更利長遠大計。如此而已,豈有他哉!」呂
不韋說罷,踽踽獨立而不入座,釘在王階下一般,大殿氣氛頓時一片肅殺。眼看一班王族老臣
還要氣昂昂爭辯,王座上的嬴政卻淡淡一揮手:「文信侯之心,諸位老臣之意,業已各個陳明
。其餘未盡處,容當後議。目下之要,議事為上。」
  於是,擱置論爭,開始議事。
  呂不韋又是沒有想到,幾個經濟大臣沒有做例行的府庫歸總。也就是說,秋藏決算根本就
沒有涉及。而朝會所議之事,也沒有一件丞相不能獨自決斷的大事。片刻思忖,呂不韋再度恍
然,秦王政的這次朝會其實只有一個目標––要他在朝堂公然申明《呂氏春秋》所隱含的實際
政略,再度探察他究竟有無「同心」餘地。是啊,王綰一說,李斯二說,咸陽都尉三說,蒙恬
四做,今日第五次,是最後一次麼?
  「小子好頑韌,又是一策也。」
  至此,呂不韋完全明白:嬴政已經決意秉持商君法制,決意捨棄《呂氏春秋》,同時卻仍
在勉力爭取他這個曾經是仲父的丞相同心理政。然則,自今日朝會始,一切都將成為往昔。雙
方都探知了對方根基所在,同心已經不能,事情也就要見真章了。呂不韋有了一種隱隱預感,
這「真章」不會遠,很快就要來臨了。
  九月中,秦王特急王書頒行:立冬時節,行大朝會。
  大朝會者,每年一次或兩次之君臣大會也。戰國時期大戰連綿,各國大朝會很少,國事決
策大都由以國君、丞相、上將軍三駕馬車組成的核心會商決斷,至多再加幾位在朝重臣。戰國
後期,山東六國對秦國威脅大大減小,只要秦國不主動用兵,山東六國根本無力攻秦。也就是
說,這時候的秦國,是唯一能從容舉行大朝會的國家。舉凡大朝會,郡守縣令邊軍大將等,須
得一體還國與會。這次大朝,是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第一次以秦王大印頒行王書,沒有了以往
太后、仲父、假父的三大印,自然是意味深遠。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無不分外敬事,接書之
日,安置好諸般政事軍事,紛紛兼程趕赴咸陽。期限前三五日,遠臣邊將業已陸續抵達咸陽,
三座國賓驛館眼看著一天天熱鬧起來。新朝初會,官員們之所以先期三五日抵達,一則是敬事
王命,再則也有事先探訪上司從而明白朝局奧妙之意。
  秦國法度森嚴,朝臣素無私相結交之風,貴冑大臣也沒有大舉收納門客的傳統。然則,自
呂不韋領政幾二十年,諸般涉及「瑣細行止」的律條,都因不太認真追究而大大淡化。秦國朝
臣官吏間也漸漸生出了敬上互拜、禮數斡旋的風習,雖遠不如山東六國那般殷殷成例,卻也是
官場不再忌諱的相互酬酢了。尤其在呂不韋大建學宮大舉接納門客之後,秦國朝野的整肅氣象
,漸漸淡化為一種蔚為大觀的鬆動開闊風習。此次新王大朝非比尋常,遠臣邊將們都帶來了「
些許敬意」,紛紛拜訪上司大員,再邀上司大員一同拜訪文信侯呂不韋,自然而然地便成了風
靡咸陽的官場通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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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秉性通達,素有山東名士貴冑之風,從來將官員交往視做與國事無涉的私行,收納
門客也沒有任何忌諱。在呂不韋看來,禮儀結交風習原本便是文華盛事,秦國官場的森森然敬
業之氣,則有損於奔放風華,在文明大道上低了山東六國一籌。唯其如此,呂不韋大設學宮,
廣納門客,默許官員私相交往,確實是漸漸破了秦國官場人人自律戒慎戒懼的傳統風習。呂氏
商社原本豪闊巨商,嫻熟於斡旋應酬,府中家老僕役對賓客迎送得當。呂不韋本人更是酬酢豪
爽,決事體恤,官場煩難之事往往在酒宴快意之時一言以決之。如此長期浸染,官員們森嚴自
律漸漸鬆動,結交之意漸漸蓬勃,對文信侯更是分外生出了親和之心,人人以在文信侯府邸飲
宴決事為無上榮耀。
  此次新王大朝,關涉朝局更新,遠臣邊將來到咸陽,自然更以拜訪文信侯為第一要務。嫪
毐之亂後,遠臣邊將們風聞文信侯受人厚誣,秦川又出了紅霾經月不息的怪異天象,心下更是
分外急切地要探察虛實。人各疑竇一大堆,而又絕不相信年青的秦王會將赫赫巍巍的文信侯立
馬拋開,更要在文信侯艱難之時深表撫慰與擁戴。在國的大臣們雖覺察出呂不韋當國之局可能
有變,然經下屬遠臣的諸般慷慨論說,又覺不無道理,便也紛紛備下「些許敬意」,懷著謹慎
的試探,陪伴著下屬遠臣們絡繹不絕地拜訪文信侯來了。如此短短三五日,呂不韋府邸前車馬
交錯,門庭若市,冠帶如雲,庭院林下池邊廳堂,處處大開飲宴,各式宴席晝夜川流不息,成
了大咸陽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場風景。
  依然是一團春風,依然是豪爽酬酢。滿頭霜雪的呂不韋分外矍鑠健旺,臧否人物,指點國
事,談學論政,答疑解惑,似乎更增了幾分豁達與深厚。一時間人人釋懷,萬千疑雲在快樂的
飲宴中煙消雲散了。
  「輔秦三朝,老夫足矣!」呂不韋的慨然大笑處處迴盪著。
  拜訪者們無不異口同聲:「安定秦國,捨文信侯其誰也!」
  誰也沒有料到,三日後的大朝,竟是一場震驚朝野的風暴。
  立冬那日,朝會一開,長史王綰便宣示了朝會三題:其一,廷尉六署歸總稟報嫪毐謀逆罪
結案情形;其二,議決國正監請整肅吏治之上書;其三,議決秦國要塞大將換防事。如此三事
,事事皆大,如何文信侯飲宴中絲毫未見消息?遠臣邊將們一陣疑惑,紛紛不經意地看了看首
相大座正襟危坐的文信侯。見呂不韋一臉微笑氣度如常,遠臣邊將們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
事以密成,文信侯處高而守密,公心也!
  進入議程,白髮黑面的老廷尉第一個出座,走到專供通報重大事宜的王座階下的中央書案
前,看也不看面前展開的一大卷竹簡,便字字擲地地備細稟報了嫪毐罪案的處置經過、依據律
條並諸般刑罰人數。大朝會法度:主管大員稟報完畢,朝臣們若無異議,須得明白說一聲臣無
異議,而後國君拍案首肯,此一議題便告了結。嫪毐亂秦人神共憤,誰能異議?老廷尉的「本
案稟報完畢」話音一落點,殿中便是哄然一聲:「臣無異議!」
  秦王政目光巡逡一周,啪地一拍王案,便要說話。
  「臣有異議!」一人突然挺身而起。
  「何人異議?」長史王綰依例發問。
  「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蒙恬。」年青大臣自報一句官職姓名。
  「當殿申明。」王綰又是依例一句。
  蒙恬見錄寫史官已經點頭,示意已經將自己姓名錄好,便向王座一拱手高聲開說:「臣曾
參與平亂,親手查獲嫪毐在雍城密室之若干罪行憑據。查獲之時,臣曾預審嫪毐心腹同黨數十
人,得供詞百餘篇。亂事平息,臣已將憑據與供詞悉數交廷尉府依法勘定。今日大朝,此案歸
總了結,臣所查獲諸多憑據之所涉罪人,卻隻字未提。蒙恬敢問老廷尉:秦國可有法外律條?」
  「國法不二出。」老廷尉冷冰冰一句。
  「既無法外之法,為何迴避涉案人犯?」
  「此事關涉重大,執法六署議決:另案呈秦王親決。」
  「六署已呈秦王?」
  「尚未呈報。」
  「如此,臣請准秦王。」蒙恬分外激昂,轉身對著王案肅然一躬:「昭襄王護法刻石有定
:法不阿貴,王不枉法。臣請大朝公議涉案未究人犯!」
  老廷尉肅然一躬:「既有異議,唯王決之。」
  嬴政冷冷一笑:「嫪毐罪案涉及太后,本王尚不敢徇私。今日國中,寧有貴逾太后者?既
有此等事,准咸陽令蒙恬所請:老廷尉公示案情憑據。」
  「老臣遵命。」老廷尉磨刀石般的沙沙聲在殿中迴盪起來:「平亂查獲之書信物證等,共
三百六十三件,預審證詞三十一卷。全部證據證詞,足以證明:文信侯呂不韋涉嫪毐罪案甚深
。老臣將執法六署勘定之證據與事實一一稟報,但憑大朝議決。」
  舉殿驚愕之中,磨刀石般的粗礪聲音在大殿中持續瀰漫,一件件說起了案件緣由。從呂不
韋邯鄲始遇寡婦清,到嫪毐投奔呂不韋為門客,再到呂不韋派女家老莫胡秘密實施嫪毐假閹,
再到秘密送入梁山。全過程除了未具體涉及呂不韋與太后私情,因而使呂不韋製作假閹之舉顯
得突兀外,件件有據,整整說了一個時辰有餘。
  舉殿大臣如夢魘一般死寂,遠臣邊將們尤其心驚肉跳。如此等等令人不齒的行徑,竟是文
信侯做的?果真如此,匪夷所思!在秦國,在天下,嫪毐早已經是臭名昭著了。可誰能想到,
弄出這個驚世烏龜者,竟然是輔佐三代秦王的曠世良相?隨著老廷尉的沙沙磨刀石聲,大臣們
都死死盯住了煌煌首相座上的呂不韋,也盯住了高高王座上的秦王政。
  「敢問文信侯,老廷尉所列可是事實?」蒙恬高聲追問。
  面色蒼白的呂不韋,艱難地站了起來,對著秦王政深深一躬,又對著殿中大臣們深深一躬
,一句話沒有說,逕自出殿去了。直到那踽踽身影出了深深的殿堂,大臣們還是夢魘一般寂然
無聲。
  初冬時節,紛擾終見真章。
  秦王頒行朝野的王書只有短短幾句:「查文信侯開府丞相呂不韋,涉嫪毐罪案,既違國法
,又背臣德,終使秦國蒙羞致亂。業經大朝公議,罷黜呂不韋丞相職,得留文信侯爵,遷洛陽
封地以為晚居。書發之後,許呂不韋居咸陽旬日,一俟善後事畢,著即離國。」王書根本沒有
提及《呂氏春秋》,更沒有提及那次關涉治國之道的朝堂論爭。
  到丞相府下書的,是年青的長史王綰。宣讀完王書,看著倏忽之間形同枯槁的呂不韋,默
然良久,王綰低聲道:「文信侯若想來春離國,王綰或可一試,請秦王允准。」呂不韋搖搖頭
淡淡一笑:「不須關照。三日之內,老夫離開咸陽。」王綰又低聲道:「李斯回涇水去了。鄭國
要來咸陽探訪文信侯,被在下擋了。」呂不韋目光一閃,輕聲喘息道:「請長史轉鄭國一言:
專一富秦,毋生他念,罪亦可功。」王綰有些困惑:「此話,卻是何意?」呂不韋道:「你只原
話帶去便了。言盡於此,老夫去矣!」說罷一點竹杖,呂不韋搖進了那片紅葉蕭疏的胡楊林,
一直沒有回頭。王綰對著呂不韋背影深深一躬,匆匆登車去了。
  暮色之時,呂不韋開始了簡單的善後。
  之所以簡單,是因為一切都已經做了事先綢繆。呂不韋要親自操持的,只有最要緊的一宗
善後事宜––得體地送別剩餘門客。自蒙恬在南門豎立商君石刻,門客們便開始陸續離開文信
學宮。月餘之間,三千門客已經走得庭院寥落了。戰國之世開養士之風,這門客盈縮便成了東
公的時運表徵。往往是風雨未到,門客便開始悄然離去,待到奪冠去職之日,門客院早已經是
空空蕩蕩了。若是東公再次高冠復位,門客們又會候鳥般紛紛飛回,坦然自若,毫不以為羞愧
。養士最多且待客最為豪俠的齊國孟嘗君,曾為門客盈縮大為動怒,聲言對去而復至者「必唾
其面而大辱之!」趙國名將廉頗,對門客去而復至更是悲傷長嘆,連呼:「客退矣!不復養士
!」
  此中道理,被兩位天下罕見的門客說得鞭辟入裡。
  一個是始終追隨孟嘗君的俠士門客馮,一個是老廉頗的一位無名老門客。馮開導孟嘗君,
先問一句:「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嘗君看著空蕩蕩冷清清的庭院,氣不打
一處來,黑著臉回了一句:「我愚人也,不知所云!」馮坦然地說:「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
之固然也。譬如市人,朝爭門而暮自去,非好朝而惡暮,在暮市無物無利也。今君失位,賓客
皆去,不足以怨士也。」孟嘗君這才平靜下來,接納了歸去來兮的門客們。
  廉頗的那個無名老門客,卻是幾分揶揄幾分感喟,其說辭之妙,千古之下尤令人拍案叫絕
。在老廉頗氣得臉色鐵青大喘氣的時候,老門客拍案長聲:「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
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我則自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用今日話語翻譯過
來,更見生動:啊呀,你才認識到啊!當今天下是商品社會,你有勢,我便追隨你,你失勢,
我便離開你。這是明明白白的道理,你何必怨天尤人!赤裸裸說個通透,老廉頗沒了脾氣。
  呂不韋出身商旅,久為權貴,對戰國之士的「市道交」卻有著截然不同於孟嘗君與廉頗的
評判,對門客盈縮去而復至,也沒有那般怨懟感喟。呂不韋始終以為:義為百事之本,大義所
至,金石為開。當年的百人馬隊,為了他與子楚安然脫趙,全部毀容戰死,致使以養士驕人的
平原君至為驚嘆。僅此一事,誰能說士子門客都是「市道交」的市井之徒?門客既多,必然魚
龍混雜,以勢盈縮原本不足為奇,若以芸芸平庸者的勢利之舉便一言罵倒天下布衣士子,人間
何來風塵英雄?然則,儘管呂不韋看得開,若數千門客走得只剩一兩個,那定然也是東公待士
之道有差,抑或德政不足服人。從內心深處說,呂不韋將戰國四大公子的養士之道比做秦法–
–勢強則大盈,但有艱危困頓,則難以撐持。其間根本,在於戰國四大公子與尋常權臣是以勢
(力)交士,而不是以德交士,此於秦法何其相似乃爾!呂不韋不然,生平交往的各色士子不
計其數,而終其一生,鮮有疏離反目者。
  呂不韋堅信,即或自己被問罪罷黜,門客也決然不會寥寥無幾。
  公示《呂氏春秋》的同時,呂不韋便開始了最後的籌劃,秘密地為可能由他親自送別的門
客們準備了大禮。每禮三物:一箱足本精刻的《呂氏春秋》,一隻百金皮袋,一匹陰山胡馬。
反覆思忖,呂不韋將這三物大禮只準備了一百份。他相信,至少會有一百個門客留下來。主事
的女家老莫胡說,三十份足夠了,哪裡會有一百人留下?西門老總事則說,最多五六十份,再
多便白費心了。呂不韋卻堅持說一百份,還加了一句硬邦邦的話,世間若皆市道交,寧無人心
天道乎!那日,離開舉發他罪行的大朝會,心如秋霜的呂不韋沒有回府,卻拖著疲憊的身軀去
了文信學宮,又去了聚賢館。時當晚湯將開,他要親自品咂一番,看看這最是「以市道交」的
門客世事能給他何等重重一擊?
  「晚湯開得幾案?」呂不韋穩住自己,淡淡一笑。
  「幾案?已經三百案了,還有人沒回來哩!」
  總炊執事亢奮的話語未曾落點,呂不韋已經軟倒在了案邊。片時,呂不韋在總炊執事的忙
亂施救中醒來,一臉舒展的笑意。老執事不勝唏噓,竟不知如何應對了。當晚,呂不韋一直守
候在聚賢館,親自陪著陸續回來的門客們晚湯,直到最後一個人歸來吃飯。沉沉丑時,呂不韋
方回到丞相府。雖然已經是三更之後,呂不韋還是立即吩咐總執事:再另備兩百六十份三物之
禮,一馬、百金、一匹蜀錦。吩咐一罷,呵呵笑著蒙頭大睡去了。
  「天人之道,大矣!」三日之後醒來,呂不韋慨然一嘆。
  今夜善後,呂不韋是坦然的,也是平靜的。
  他親自會見了最後的三百六十三名門客,親自將不同的三禮交到了每個人手上,末了笑嘆
一聲:「諸位襄助老夫成就《呂氏春秋》,無以言謝也!老夫所愧者,未能將《呂氏春秋》躬
行踐履。今日,誠托諸位流布天下,為後世立言,呂不韋死則瞑目矣!」門客們感慨唏噓不能
自已,參與《呂氏春秋》主纂的三十多個門客更是大放悲聲。將及五更,每個門客都對呂不韋
肅然一躬辭行,舉步回頭間都是昂昂一句:「呂公若有不測,我聞訊必至!」
  次日暮色降臨之時,一行車馬轔轔出了丞相府。
  三日之後,呂不韋抵達洛陽。意料不到的是,蔡澤帶著大群賓客迎到了三十里之外。賓客
中既有六國使臣,也有昔日結識的山東商賈,更有慕名而來的遊學士子,簇擁著呂不韋聲勢浩
蕩地進了洛陽王城的封地府邸。陳渲、莫胡、西門老總事等不勝欣喜,早已經預備好了六百餘
案的盛大宴席。呂不韋無由推托,只好勉力應酬。
  席間,山東六國使臣紛紛邀呂不韋到本國就任丞相。趁著酒意,各色賓客們紛紛嘲笑秦國
,說老秦原本蠻戎,今日卻做假聖人,竟將一件風流妙曼之事坐了文信侯罪名,當真斯文掃地
也!六國特使們一時興起,爭相敘說本國權臣與王后曾經有過的妙事樂事,你說他補,紛紛舉
證,爭執得面紅耳赤不亦樂乎。呂不韋大覺不是滋味,起身朗聲答道:「敢請列位特使轉稟貴
國君上:呂不韋事秦二十餘年,對秦執一不二。今日解職而回,亦當為秦國繼續籌劃,決然無
意赴他國任相。老夫此心,上天可鑒。」
  呂不韋言之鑿鑿,山東使臣們大顯難堪,一時沒了話說。雖則如此,在蔡澤與一班名士的
鼎力斡旋下,大宴還是堂皇風光地持續了整整三日。賓客流水般進出,名目不清的賀禮堆得小
山也似,樂得老蔡澤連呼快哉快哉。
  倏忽冬去春來,三月啟耕之時,秦王王書又到洛陽。
  特使蒙武將王書念得結結巴巴:「秦王書曰:文信侯呂不韋以罷相之身,與六國使臣法外
交接,誠損大秦國望也。君何功於秦,封地河南十萬戶尚不隱身?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而不
思國望?著文信侯及其眷屬族人,立即徙居巴蜀,不得延誤。秦王政十一年春。」
  「屆時矣!」呂不韋輕輕嘆息了一聲。
  「文信侯,何,何日成行?」蒙武艱難地吭哧著。
  「國尉稍待一時。」呂不韋淡淡一笑,進了書房。
  良久悄無聲息,整個大廳內外如空谷幽幽。突聞一聲輕微異響,蒙武心頭突兀大動,一個
箭步推門而入,裡間景象卻教他木樁般地愣怔了––書案前,肅然端坐著一身大紅吉服的呂不
韋,白髮黑冠威嚴華貴,嘴角滲出一絲鮮紅的汁液,臉上卻是那永遠的一團春風––
  蒙武深深三躬,飛馬便回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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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嬴政沒有料到,呂不韋之死激起了軒然大波。
  三川郡守緊急密報:文信侯突兀飲鴆而死,散去門客紛紛趕赴洛陽,早年與呂氏商社過從
甚密的大商巨賈也聞訊奔喪,不便公然出面的六國君主與權臣則派出各式名目的密使私使前來
弔唁;那個奄奄一息的衛國最是不可思議,竟派出了首席大臣宗卿(宗卿,衛國執政大臣,權
力同他國丞相。)為特史,率濮陽吏員百餘人身著麻衣喪服,打著「祖國迎葬文信侯」的大幡
旗進入洛陽,公然叫嚷衛國要將呂不韋屍身迎回濮陽安葬!旬日之間,呂不韋的洛陽封地已經
雲集了數千人之眾。
  原來,秦王特使赴洛陽之事,三川郡守一無所知,本打算在宣書後再拜會郡守的特使蒙武
又星夜回了咸陽。三川郡守對呂不韋之死大覺意外,得到消息立即親赴文信侯府邸查勘虛實。
一見呂不韋屍身,郡守深為驚愕,當即派定郡都尉與郡御史郡御史,秦國郡署官吏,職掌一郡
監察。率兩百步卒甲士,晝夜守護文信侯府邸與屍身所在的書房,同時飛報咸陽定奪。這是秦
國法度:大臣猝死,須待廷尉府勘驗屍身確定死因,再經秦王書定葬禮規格,方可下葬;高爵
君侯死於封地,地方官須守護其府邸與屍身,並立即報咸陽如上決事。
  郡守依法處置之際,情勢卻發生了意外的突變。
  依照久遠成俗的喪葬禮儀,無論死者葬禮規格將如何確定,死後都有必須立即進行的第一
套程式。這套程式謂之「預禮」,主要是四件事:正屍、招魂、置屍、奠帷。四件事之後,死
者家族才能正式向各方報喪,而後再繼續進行確定了規格的喪葬禮儀。正屍,是立即將死者屍
身抬回府邸的正房寢室,謂之壽終正寢死得其所。移屍正寢之後,立即請來大巫師依照程式招
魂。大巫師捧著死者衣冠,從東邊屋簷翹起的地方登上府邸最高屋脊,對著北方連呼三遍:「
噢?––某某歸來也!」而後將死者衣冠從屋前拋下,家人用特備木箱接住,再入室覆蓋在死
者身上,魂靈方算回歸死者之身。招魂之後的置屍,是對死者屍身做最初處置,為正式入殮預
為準備。一宗是楔齒:為了防止屍體僵硬時突然緊閉其口,一旦確認人死,立即用角質匙楔入
死者牙齒之間,留出縫隙,以便按照正式確定的葬禮規格入殮時在死者口中放置珠玉;再一宗
是綴足:將死者雙足併攏扶正,用死者生前用過的燕几(矮几)壓住雙足並以麻線繩捆縛固定
,拘束雙足使之正直,以便正式入殮時能端端正正穿好皮靴。置屍就緒,家人立即設乾肉、肉
醬、醴酒做簡樸初祭,並用帷幕將死者尚未正式入殮的屍身圍隔起來,帷幕之外先行設置供最
先奔喪者們哭祭的靈室(屍身正式入殮棺槨之後,始設與葬禮規格相應的大靈堂),此為奠帷
。如此這般第一套程式完成之後,家主方正式向各方報喪,漸次進入正式的喪葬程式。
  然則,奔喪者們看到的,卻是對死者的大不敬。
  山東各方人士趕赴洛陽,原本只是為奔喪而來。也就是說,只是要參加由秦國操持的葬禮
,對呂不韋做最後的送行。奔喪者們一腔傷痛一路唏噓地趕到洛陽,非但沒有大型喪事對於賓
客下榻、服喪、祭奠、守靈等諸般事宜的有序安置,且連預設的靈室也沒有一個,淤積壓抑的
哀傷竟沒了噴湧的去處。絡繹紛紜聚來的奔喪者們,在文信侯府邸內外相互探聽,方知呂不韋
死在了書房,夫人陳渲與老總事西門也絕望飲鴆,先後死在了呂不韋屍身之旁,此時連屍身還
冷冰冰原樣擱置原地,預禮四事竟一事未行!對此,秦國郡守的文告宣示的理由只有一個:護
持屍身,依法勘驗,一應葬禮事宜報王待決。
  「如此秦法,禽獸行也!」奔喪者們憤怒了。
  自遠古以來,葬禮從來都是禮儀之首,最忌擅改程式,最忌省儉節喪。古諺云,死者為尊
。又云,儉婚不儉葬。說的便是這種已經化為久遠習俗的葬禮之道。到了戰國,喪葬程式雖已
大為簡化,然其基本環節並沒有觸動,人們對葬禮的尊崇也幾乎沒有絲毫改變。時當戰國中晚
期的大師荀子有言:「禮者,謹於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
道畢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終。事生不忠厚,不敬文(程式禮儀),謂之野。送死不忠厚,不
敬文,謂之瘠(刻薄)。送葬者不哀不敬,近於禽獸矣!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
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終始一也!見《荀子.禮論》。」荀子亦法亦儒,理
論之正為當世主流所公認,其葬禮之說無疑是一種基於習俗禮儀的公論––葬禮的基本程式是
必須虔誠遵守的,是不能輕慢褻瀆的。
  卻說奔喪者們憤慨哀痛之心大起,一時群情洶洶,全然不顧三川郡守的禁令,逕自在文信
侯府邸外的長街搭起了一座座蘆席大棚,聚相哭祭,憤憤聲討,號啕哭罵之聲幾乎淹沒了整個
洛陽。六國各色密使推波助瀾,衛國迎葬使團奔走呼號,大洛陽頓時一片亂象。紛亂之際,與
呂不韋淵源甚深的齊國田氏商社挺身而出,秘密聚集奔喪者們商議對策。奔喪各方眾口一詞:
秦王嬴政誅殺假父、撲殺兩弟、囚居生母、逼殺仲父,其薄情殘苛亙古罕見,若得候書處置,
文信侯必是死而受辱不得善終。一夜聚議,多方折衝,衛國使團放棄了迎葬主張,贊同了奔喪
者們的義憤決斷:同心合力,竊葬文信侯!
  竊葬者,不經國府發喪而對官身死者逕自下葬也。一旦竊葬,意味著死者及其家族從此將
永遠失去國家認可的尊榮。尋常時日,尋常人等,但有三分奈何,也不願出此下策。然則,呂
不韋終生無子,夫人陳渲與西門老總事又先後在呂不韋屍身旁飲鴆同去。呂府一片蕭瑟悲涼,
只留下一個女總管莫胡與一班僕役執事痛不欲生地勉力支撐,對秦王恨得無以復加,誰信得秦
王嬴政能厚葬呂不韋?自然對眾客密議一拍即和。於是,闔府上下與奔喪各方通力同心,竟在
屍身停留到第六日的子夜之時,用迷藥迷醉了郡都尉、郡御史及兩百甲士,連夜將呂不韋屍身
運出了洛陽。及至三川郡守覺察追來,呂不韋已經被下葬了。慮及掘墓必將引起眾怒公憤而招
致事端,郡守只得快馬飛書稟報咸陽。
  呂不韋的墓地,是奔喪者們一致贊同的大吉之地。
  倉促竊葬,奔喪者們無法依據公侯葬禮所要求的程式選擇墓地,而呂不韋這樣的人物,又
絕不能埋葬在被陰陽家堪輿家有所挑剔的地方。就在一切議定、唯獨在墓地這個最實在的事項
上眾口紛紜莫衷一是的時候,魯國名士淳于越高喊了一聲:「北邙!」眾人聞聲恍然,頓時一
口聲贊同,立即通過了公議:在洛陽北邙山立即開掘建造墓地。
  北邙者,北邙山也。之所以人人贊同,根由在這北邙大大的有講究。
  洛陽,是西周滅商後由周公主持營建起來的東部重鎮,西周時叫做洛邑。洛邑在當時的使
命,主要是統御鎮撫東部由殷商舊部族演變成的新諸侯。正是基於如此重大的使命,洛邑修建
得器局很大,城方七百二十丈,幾乎與西周在關中的都城鎬京不相上下。論地利,洛邑南依洛
水,北靠巍巍青山,是天下公認的祥瑞大吉之地。這道巍巍青山,當時叫做郟山,東周時隨著
洛邑更名為洛陽洛陽更名,幾經反覆,從頭為:西周「洛邑」,東周至戰國、秦為「洛陽」,
西漢改名「雒陽」(東漢同),曹魏再改回「洛陽」。據《水經注》引《魏略》,更名原因在
五行國運之說,其云:「漢火行忌水,故去其『?』而加『佳』;魏為土德,土水之牡也,水
得土而流,土得水而柔,除『佳』加『?』。」,郟山也更名,叫做了邙山。這道邙山,東西
走向,西起大河三門(峽),東至洛陽之北,莽莽數百里一道綠色屏障。邙山雖長,其文華風
采卻集中在東部洛陽一段。洛陽這段邙山,時人呼為「北邙」。從東周都城遷入洛陽開始,歷
代周王及公侯大臣以及外封的王族諸侯,死後幾乎都葬在了北邙。周人最重葬禮,選定的安葬
地肯定是天下堪輿家尊奉的上吉之地了。於是,春秋戰國時期許多匆忙死去而來不及仔細堪輿
墓地的中原諸侯,便紛紛葬在了北邙山。風習浸染,流傳後世,「北邙」已經成了墓葬之地的
代稱。
  唯其如此,北邙山得享赫赫大名,安葬呂不韋自然是毫無爭議。
  一番秘密操持,數千賓客在洛陽北邙山隆重安葬了呂不韋夫婦主僕,一座大塚起得巍巍然
山陵一般。為迷惑秦國,主葬的田氏商社與衛國使團宣稱:大墓只葬了呂不韋夫人陳渲一人,
文信侯已經被迎回衛國安葬了。消息傳開,洛陽民眾便將這座大墓呼為「呂母塚」,以致傳之
後世,呂不韋陵墓仍然被叫做呂母塚。
  「山東士商可恨!六國諸侯可惡!」
  嬴政接報震怒不已。以法度論,縱然自裁,呂不韋也還是秦國有封地的侯爵重臣。山東士
子商賈竟與列國合謀,公然在秦國郡縣以非法伎倆竊葬秦國大臣,豈非公然給秦國抹黑,置他
這個秦王於恥辱境地?盛怒之下,嬴政飛車東來,路過藍田大營,親點了六千鐵騎連夜趕赴洛
陽,決意依法查究竊葬事件,洗刷秦國恥辱,以正天下視聽。
  「我王留步––」
  將出函谷關之時,蒙武、王綰飛馬趕來了。
  身為特使,親見呂不韋慘烈死去的蒙武說得很是痛心:「君上初政,此舉有失魯莽。文信
侯人望甚重,不期而死,老臣亦慼慼不勝悲切,況乎呂氏舊人?門客故人憤激生疑,以致竊葬
,情可鑒也。人去則了矣!我王親政已無障礙,若執意查究違法竊葬之罪,誠愈抹愈黑,王當
三思也。」
  年青的王綰更是坦然相向:「臣原為文信侯屬吏,本不當就此事建言,然謀國為大,臣又
不得不言:目下秦國朝局半癱,吏治未整,百事待舉,徒然糾纏文信侯喪葬之事,分明因小失
大,臣以為不妥。」說罷垂手而立,一副聽候處置的模樣。
  嬴政臉色鐵青,卻終於一揮手回車了。
  畢竟,就本心而論,嬴政沒有賜死呂不韋之意,更無威逼呂不韋自裁之心。只是在得到山
東名士貴冑流水般趕赴洛陽,策動呂不韋移國就相的密報時,嬴政有了一種直覺,必須對這個
曾經的仲父有所警示,也必須使呂不韋離開中原是非之地;否則,他仍然可能對秦國新政生出
無端騷擾,甚至釀出後患亦未可知。基於此等思慮,嬴政才派出了與呂不韋世交篤厚的蒙武,
下了那道有失厚道的王書。有意刻薄,也是嬴政從少年時便認定這個仲父闊達厚實,很少能被
人刺痛說動,不重重刺上幾句,只怕他聽罷也是淡淡一笑渾不上心。及至蒙武星夜趕回稟報,
業已悔之晚矣!嬴政這才覺得,自己顯然低估了呂不韋在嫪毐事變中遭受的深深頓挫,更沒有
想到,這個曾經的仲父會將自己的幾句刻薄言辭看得如此之重。
  就實而論,以呂不韋的巨大聲望,縱然遷徙到巴蜀之地,完全可能依舊是賓客盈門。呂不
韋若堅執無休止地傳播《呂氏春秋》,嬴政縱然不能容忍,又能奈何?以戰國之風,這幾乎是
必然可能發生的未來情勢。一個力圖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推行新政的國王,豈能沒有顧忌之心
?若得全然沒有顧忌,除非這個享有巨大聲望以致嬴政不能像處死嫪毐那樣輕易問他死罪的曾
經的仲父死了。然則,呂不韋心胸豁達,體魄厚實,豈能說死便死?呂不韋若是活得與曾祖父
昭襄王一般年歲,嬴政的隱憂極可能還要再持續二十餘年。恰恰此時,呂不韋卻自己去了,使
嬴政的未來隱憂以及有可能面對的最大麻煩頓時煙消雲散,可謂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結局。
  這,是天意麼?
  乍接呂不韋死訊,嬴政可謂百味俱生。如釋重負,歉疚自責,空蕩蕩若有所失,沉甸甸憂
思泛起,痛悔之心,追念之情,亂紛紛糾葛在心頭無以排解。是呂不韋以死讓道,使他能夠大
刀闊斧地親政領國麼?果真此心,因由何在?恍惚之間,嬴政心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從來沒
有過的念頭––莫非流言是實,呂不韋當真是我生父?不!不可能!果真如此,母親豈能那般
匪夷所思地痛恨呂不韋,將狂悖的嫪毐抬出來使呂不韋永遠蒙羞?但無論如何,對他這個秦王
而言,呂不韋之死,這件事本身都是難以估價的「義舉」。身為秦王,唯有厚葬呂不韋,方可
心下稍安。若是沒有山東奔喪者們的竊葬事件,在法度處置之後,嬴政原本是要為曾經的仲父
舉行最隆重的葬禮的。
  然則,竊葬之報猶重重一捶,嬴政頓時清醒了過來。
  事關國家,唯法決之。這是嬴政在近十年的「虛王」之期錘煉出的信念,更是在與《呂氏
春秋》周旋中選擇的治國大道。呂不韋既然長期執掌秦國大政,呂不韋便不是呂不韋個人,而
是關聯天下的秦國權力名號,是秦國無法抹去的一段極為重要的歷史;對呂不韋喪葬的處置,
也不是對尋常大臣的個人功過與葬禮規格的認定,而是關聯秦國未來大局的國事政事。若非如
此,山東奔喪者們豈能如此上心?
  百年以來,秦國大臣貴冑客死山東者不可勝數。秦國每次都是依照法度處置,何以山東人
士沒有過任何異議?嬴政很熟悉國史,清楚地記得:當年秦昭王立的第一個太子,也就是嬴政
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的哥哥出使魏國,吐血客死於大梁,隨行副使不敢對屍身做任何處置,立即
飛報咸陽。那時候,山東六國朝野非但沒有咒罵秦國,反倒是一口聲的讚頌:「秦國之法,明
死因,消隱患,防冤殺,開葬禮之先河,當為天下倣傚矣!」這次,呂不韋屍身擱置得幾日,
如何突然便成了不能容忍的罪孽?山東士商與六國官府是針對葬禮還是秦國?若是旁個大臣客
死洛陽而依法處置,山東諸侯會有如此大動靜麼?其中奧秘不言自明,是可忍,孰不可忍!聽
任山東奔喪者們竊葬,秦國何以立足天下?
  儘管思緒憤激,連夜東出,嬴政終究還是忍下了這口氣。
  面對蒙武與王綰的攔路強諫,多年磨煉出的冷靜秉性,使嬴政心頭立即閃出了第一個念頭
:兩位都是敦誠大臣,不妨想想再說。回到函谷關幕府,蒙武王綰又是各自陳說備細,嬴政終
於從憤激中真正擺脫出來。君臣三人計議了整整一宿,決意大度地處置震動天下的竊葬事件。
處置方略是:第一步,秦王對朝野頒行緊急王書,以「文信侯猝死,實出本王意外,亦致各方
多生錯解,情可鑒也」為根基說辭,承認對呂不韋的竊葬,申明對預謀各方不予追究;第二步
,蒙武再度為秦王特使,趕赴洛陽北邙山,以公侯大禮隆重祭奠呂不韋,並以秦國王室名義,
為被草草竊葬的呂不韋修建壯闊的文信侯陵園。
  「此事如此告結,我心亦安矣!」嬴政長吁了一聲。
  「王有大度,宣洩人心,事端自平。」蒙武寬慰地笑了。
  「餘波一平,整肅國政便可著手。」王綰也是精神大振。
  次日,君臣三人趕回咸陽,立即分頭行事。三日之後,秦王王書頒行秦國各郡縣,並同時
知會山東六國;特使蒙武則率領著隆重的國葬儀仗車馬,轔轔出了大咸陽奔赴洛陽。諸事妥當
,嬴政立即召來王翦、蒙恬、王綰三位新朝幹員,開始商議如何著手整肅吏治理清國政的大計
。然則,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次小朝會尚未結束,大咸陽便亂了。
  竊葬餘波不僅沒有完結,反而瀰漫為舉國亂象。
  特急王書頒行之後,朝野議論不但沒有體察秦王,反倒是傳聞紛紛流言叢生。一說秦王「
著意賜死」文信侯,一說秦王「威逼」文信侯自裁。與此等流言相連,秦王嬴政的種種「劣跡
暴行」也在巷閭鄉野流傳開來。最為神秘驚人的傳聞是:太后原本是文信侯鍾愛的歌伎,嫁給
莊襄王嬴異人時已有身孕,目下秦王原本是文信侯親子,子逼父死,天理不容!流言紛紜之時
,咸陽尚商坊的六國商旅與遊學名士同聲相應,搭起了一座高大肅穆的靈棚,晝夜祭奠文信侯
。老秦人感念呂不韋寬政緩刑,流水般麻衣哭臨,在靈前虔誠匍匐。一時間祭呂之風大起,咸
陽城麻衣塞道,哭聲竟日不斷,比國喪有過之而無不及。
  正在小朝會之時,奉命大祭並督造呂不韋陵園的蒙武從洛陽趕回,憂心忡忡地稟報了洛陽
事態。山東六國及一班諸侯,非但不體察秦國處置舉措,反倒處處藉機滋事。在蒙武以王使之
身代秦王祭奠呂不韋時,山東人士卻大舉趕來公祭,還要與蒙武爭奪主祭。不僅如此,山東人
士又散佈種種惡毒流言蠱惑洛陽民眾,以致三川郡人心浮動,已經有民眾開始悄悄逃往三晉。
更有甚者,洛陽老王城的周室遺族與魏韓兩國通謀,聲言三晉乃周室宗親諸侯,三川郡該當「
回歸」三晉!目下,三川郡守業已對各方謀劃探察清楚,深感洛陽有脫秦之危,大為不安,特
意敦請蒙武速回咸陽,稟報秦王定奪。
  蒙武心緒沮喪之至,說到末了,一聲沉重地嘆息:「老臣原主從寬處置,然則,樹欲靜而
風不止。老臣慚愧,無話可說矣!」當初同樣主張大度安撫,以盡早使國事進入正軌的長史王
綰,在旁邊也是面色通紅,一時默然無對。
  「兩位將軍以為如何?」嬴政沒有發作,反倒笑了。
  王翦眉頭鎖成了一團:「國人心亂,六國覬覦。此等局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萬不可造
次處置。我等宜待大局清楚,再定處置之策。」
  「等不起!」蒙恬一拍案站了起來:「此等亂象得寸進尺,豈能容忍?說到底,全然是呂
氏門客與在秦山東士商內外勾連,再加六國多方策應所致!我若靜觀等待,分明便是示弱,後
果難以預料。」
  「足下之見,該當如何?」老成厚重的王翦認真追了一句。
  「我––尚未想好。」年青的蒙恬一時語塞。
  蒙武瞪了兒子一眼,一拱手道:「老臣贊同王翦之見。」
  「長史以為該當如何?」嬴政輕輕叩著書案。
  王綰沉吟著:「兩說各有其理,臣一時無斷。」
  「也好。本王斷之。」嬴政拍案而起:「事有此變,天賜良機。國府善意在先,卻得惡意
回報。本王無愧於庶民,無愧於天下。善舉不能了,自有法治了。荀子曾說:人性之惡,必待
師法而後正。斯言大哉!」喟然一嘆,嬴政些許緩和:「等是不能等。與此等卑劣猥瑣之事做
曠日持久糾纏,何事可為?須得當下便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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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2:21 |只看該作者
  「王有良策?」蒙武有些驚愕了。
  「長史書令。」嬴政雙目炯炯精神分外振作,對王綰一揮手,清晰口授:「其一,王翦將
軍率三萬鐵騎,兼程進入三川郡,駐紮洛陽通往三晉之要道,杜絕山東諸侯進出洛陽,著力護
持三川郡守依法查究叛秦罪犯,限期一月,務必結案;其二,咸陽令官署將國中祭呂始末、往
祭之人以及諸般流言,旬日內備細查實,稟報廷尉府;其三,行人署於旬日之內,將在秦山東
士商之諸般謀劃、舉措及參與之人,一一查勘確鑿,稟報廷尉府;其四,廷尉府會同執法六署
,依據各方查勘報來的事實憑據,依法議處。」略一喘息,嬴政輕輕問了一句:「如此四條,
諸位可有異議?」
  「合乎法度,臣無異議!」王翦蒙恬王綰異口同聲。
  「老國尉以為不妥?」
  「老秦人往祭呂不韋,也要查究治罪?」蒙武皺起了眉頭。
  「國法不二出。老秦人違法,不當治罪?」
  「老臣嘗聞:法不治眾。老秦人受山東士商蠱惑,往祭文信侯並傳播流言,固然違法。然
人數過千過萬,且大多是茫然追隨,若盡皆治罪,傷國人之心太甚也。老臣以為,此等無心違
法之眾,宣示訓誡可也,不宜生硬論法。」
  嬴政略一沉吟,淡淡笑道:「諸位誰可背得《商君書》?」
  「法家典籍,臣等不如君上精熟。」多才好學的蒙恬先應了一句。
  「也好,我給老國尉念幾句。」嬴政一擺手,大步轉悠著鏗鏘吟誦起來:「知者而後能知
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知。賢者而後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賢。故聖人行法,必使之
明白易知。」略一停頓,嬴政解說道:「商君是說,國府立法行法,須得教庶民百姓聽得懂,
看得明。今日秦國有法在先,人人明白,若國府放縱違法言行,罰外不罰裡,罰重不罰輕,百
姓豈不糊塗?天下豈不糊塗?」說罷,嬴政又鏗鏘念誦起來:「法枉治亂。任善言多,言多國
弱。任力言息,言息國強。政做民之所惡,民則守法。政做民之所樂,民則亂法。任民之所善
,奸宄必多。仁者能仁於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於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仁義不足
治天下也!故,殺人不為暴,寬刑不為仁。」秦人特有的平直口音,將每個字咬得又重又響,
一如釘錘在殿堂敲打。末了,嬴政一聲粗重的嘆息:「商君之道,說到底,大仁不仁。」
  「我王崇尚商君,恪守秦法,老臣原本無可非議。」
  蒙武沉吟躊躇一句,終是鼓勇開口:「老臣只是覺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細行也,民心
也。當年,國人大舉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責,反倒允准官民同祭。今日譬如當年,
老臣唯願我王念及民心,莫將國人往祭與山東士商同等論罪。老臣前議有差,本不當再言。然
事關國家安危,老臣不敢不言。」
  「辯駁國事,自當言無不盡,我等君臣誰也無須顧忌。」
  年青的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臉色:「老國尉前議,無差。長史前議,同樣無差。若無國
尉長史趕赴函谷關勸阻,本王之舉,必然有失激切褊狹。事態有如此一個反覆,不是甚壞事。
它使我等體味了商君對人心人性之洞察,也說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國至道。」嬴政喘息一聲放
緩了語調,又倏忽凝重端嚴起來:「然則,老國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卻是差矣!武安君白起
有功無罪,遭先祖昭襄王無由冤殺,其情可憫。國人雖是私祭,卻是秉承大義之舉。文信侯不
然,偽做閹宦,密進嫪毐,致生國亂,使大秦蒙受立國五百餘年前所未有之國恥,其罪昭然!
況其業經執法六署勘審論罪,而後依法罷黜,既無錯罰,更無冤殺,何能與武安君白起相提並
論?秦法有定:有功於前,不為損刑;有善於前,不為虧法。文信侯縱然有功於秦,又何能抵
消此等大罪?至於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寬法緩刑之流風,本王若亦步亦趨,呂規
我隨,必將國無寧日,一事無成。老國尉呵,治國便是治眾,法若避眾,何以為法也!」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謹受教。」
  半月之後,老廷尉領銜的聯具上書呈進了東偏殿。
  清晨時分,嬴政進了書房,依著習慣,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細打量了迭次顯露在
層層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帶,一眼瞥見廷尉卷,只一注目,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的趙高便立即將
廷尉卷抽出來,攤開在了旁邊書案的案頭。待嬴政在寬大的書案前落座,那支大筆已經潤好了
硃砂架在了筆山,一盅瀰漫著獨特香氣的煮茶也妥貼地擺在了左手咫尺處。一切都是細緻周到
的,目力可及處卻沒有一個人影。
  「長史可在?」嬴政頭也不抬地叩了叩書案。
  「臣在。」
  外廳應得一聲,王綰踩著厚厚的地氈快步無聲地走了進來,依著嬴政的手勢捧起了王案上
的文卷。雖是掌管國君事務的長史,對於大臣上書,王綰的權力卻只是兩頭:前頭接收呈送–
–督導屬吏日每將上書分類登錄,夾入布標擺置整齊,以三十卷為一案送王室書房;後頭錄書
督行––國君閱批之後,立即由兩名書吏將批文另行抄出兩份,一份送各相關官署實施,一份
做副本隨時備查,帶批文的上書做正本存入典籍庫。也就是說,在國君批示之前,他這個長史
是無權先行開啟卷宗的。這卷廷尉上書昨夜子時收到,王綰以例歸入今日文卷呈送,也料到了
必是秦王今日披閱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了東偏殿外廳等待錄書分送。如今見秦王未做
批示便召喚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這個鐵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難的題目。然捧
卷瀏覽,王綰卻頗覺意外。
  老廷尉將竊葬之後的事件定為「外干秦政,私祭亂法,流言惑國」三罪,分為五種情形論
定處罰:其一,在秦山東客商與呂氏門下的山東門客、舍人舍人,古代官名,始見《周禮.地
官》,職掌各種具體事務。春秋戰國,舍人為大臣府吏之通稱,多為親信門客擔任,尋常稱門
客舍人。唐宋之後,舍人成為貴公子的別稱,不再是實職官吏。),無論發動、參與私祭或傳
播流言,皆以「外干秦政」論罪,一律逐出秦國;其二,秦國六百石(祿米)以上官員哭臨者
,以「私祭亂法」論罪,奪爵位,舉族遷房陵(房陵,今湖北房縣地帶,當時為秦國之險山惡
水地區。;其三,秦國六百石以下官員哭臨私祭者,同前罪,削爵兩級,舉家遷房陵;其四,
凡呂氏門客中的秦國吏員士子,只散佈流言而未哭臨六國客商所設之靈棚者,以「流言惑國」
論罪,保留爵位,舉家遷房陵;其五,舉凡秦國庶民,哭臨私祭並傳播流言者,兩罪並處,罰
十金,並為城旦、鬼薪(鬼薪,秦國刑罰,自帶衣食為王室太廟打柴。)一旬。
  「並無不妥。臣以為可也。」王綰明朗回話。
  「可在何處?」
  「刑罰適當:官吏重罰,庶民輕治。」
  「只要依法,輕重無須論之。」
  「君上以為不可?」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搖了搖手,又輕鬆地長吁了
一聲:「我是說,老廷尉行法之精妙,不僅在輕重適當,那是法吏當有之能罷了。難在既全大
局,又護法制,治眾而不傷眾,堪稱安國之斷也。只可惜也,鐵面老廷尉年近七旬,秦國後繼
行法,大匠安在哉!」
  「君上遠憂,臣深以為是。」王綰一點頭,稍許沉吟又道:「臣還得說,此次受罰者涉及
官民眾多,實乃立國以來前所未有,似當頒行一道特書,對國人申明緣由並曉以利害。否則,
太得突兀,國人終有疑竇。」
  「好謀劃。」嬴政欣然拍案:「這次不勞長史,我試草一書。」
  「王之文采必獨具風韻,臣拭目以待。」
  「只怕長史失望也。」嬴政哈哈大笑一陣,又肅肅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卻有一說與
長史參酌:王書論政,重質不重文。質者,底蘊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說辭之華彩也。遍
觀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辯者,非孟子莫屬。然我讀《孟子》,卻覺通篇大而無當,人
欲行其道,卻無可著力。本色無文,商君為甚。《商君書》文句粗簡,且時有斷裂晦澀,然卻
如開山利器,刀劈斧剁般料理開紛繁荊棘,生生開闢出一條腳下大路。人奔其道,舉步可行,
一無彷徨。長史卻說,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默然良久,王綰深深一躬:「臣為文職,謹受教。」
  次日黎明,王綰匆匆趕到了王城東偏殿。當值的趙高說,秦王剛剛入睡,叮囑將擬就的王
書交長史校訂,如無異議,立即交刻頒發。王綰捧起攤在案頭的長卷瀏覽一遍,心頭竟凜然掠
過一股肅殺之風––
  告國人書
  秦王政特書:自文信侯罷相自裁,天下紛擾,朝野不寧。秦立國五百餘年,一罪臣之死而
致朝野洶洶不法者,未嘗聞也!文信侯呂不韋自於先王結識,入秦二十餘年,有定國之功,有
亂國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領國,封侯封地,破秦國虛封之法而實擁洛陽十萬戶,權力富貴
過於諸侯,而終能為朝野認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賞,何負功臣?然則,文信侯未
以領國之權不世之封精誠謀國,反假做閹宦,私進宮闈,致太后陷身,大奸亂政。其時也,朝
野動盪,醜穢迭生,秦國蒙羞於天下,誠為我秦人五百餘年之大恥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呂
不韋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於前,不為損刑,有善於前,不為虧法。呂不韋事,業經廷尉
府並執法六署查勘論罪,依法罷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縱如此,秦未奪文信侯爵位,未削
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負功臣?其時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簡出閉門思過,反迎聚六國賓客於洛陽
,流播私書,惑我民心,使六國彈冠相慶,徒生覬覦大秦之圖謀。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
書譴責,遷文信侯於巴蜀之地,何錯之有也?今有秦國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呂不韋之功,不見
呂不韋之罪,置大秦律法於不顧,信山東流言於一時,呼應六國陰謀,私祭罷黜罪臣,亂我咸
陽,亂我國法,何其大謬也!若不依法懲戒,秦法尊嚴何存?秦國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
正告臣民:自今以後,操國事不道如嫪毐呂不韋者,籍其門(籍其門,秦國刑罰,謂將罪人財
產登記沒收,家人罰為苦役奴隸。),其後世子孫永不得在秦國任宦。秦王亦正告山東六國並
一班諸侯:但有再行滋擾秦國政事者,決與其不共戴天,勿謂言之不預也!秦王政十二年春。
  王綰一句話沒說,將竹簡裝入卷箱,匆匆到刻簡坊去了。
  當日午後,秦王的《告國人書》與廷尉府的處罰文告,便同時張掛到了咸陽四門。謁者署
的傳車快馬也連連飛出咸陽,將處罰文告與王書送往各郡縣,送往山東六國。隨著文書飛馳,
咸陽沉寂了,關中沉寂了,秦國各郡縣沉寂了,山東六國也沉寂了。秦王將道理說得如此透徹
痛切,殺伐決斷又是如此嚴厲果決,激揚紛紜的公議一時蕭疏,無話可說了。
  客居咸陽的山東士商們始則驚愕,繼而木然,連聚議對策的心思都沒有了,只各人默默打
點,預備離開秦國。若在山東六國,如此洶洶民意,任何一國都不敢輕易處置。唯一的良策,
只能是恢復死者尊榮,以安撫民心公議。磋商跌宕,各方周旋,沒有一年半載,此等幾類民變
的風潮決然不能平息。洛陽竊葬呂不韋,壓迫秦國服軟默認,恰好印證了秦國與六國在處置洶
洶民意上一般無二。唯其如此判斷,才有了山東客商士子們發動的公祭風潮。六國士商們預料
:祭呂風潮一起,秦國至少得允許呂氏門客在秦公開傳播《呂氏春秋》;若風潮延續不息,呂
不韋之冤得以昭雪亦未可知;若山東六國藉機施壓得當,逼秦國訂立休戰盟約,也不是沒有可
能。如此這般種種謀劃,雖不是人人都明白自覺,但六國密使與通聯主事的幾家大商巨賈,卻
是胸有成算的。
  然則,誰也沒有料到,秦國反應竟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公祭風潮發端未及一月,便斷然
出手。事前沒有任何徵兆,更沒有六國士商們熟悉不過的反覆折衝多方斡旋,全然迎頭棒喝,
將涉祭者全數趕出秦國。如此嚴密,如此快捷,令習慣於朝事預洩的六國士商們如遇鬼魅,不
禁毛骨悚然!但是,真正令山東士商們無言以對處,卻在於:秦國依法處置,本國官吏庶民都
概莫能外,違背秦法的外邦客商士子能叫喊自己冤枉麼?再說,秦國已經對山東六國發出了惡
聲,再行滋擾不共戴天,哪國還敢出頭亢聲?作為商旅遊士後盾的邦國尚且猥瑣,一群商人士
子又能如何?更有一層,商旅入秦,原本宗旨只是佔據大市以生財聚財,鼓蕩議論乃至涉足秦
國朝局,一則是本國密使縱容,二則是山東士商風習使然,實非商旅本心所願。及至鼓蕩未成
而遭驅趕,商旅們才驀然明白,自己將失去天下最具活力的最大商市,豈非捨本逐末大大的得
不償失?發端主事的巨商大賈還則罷了,左右在其他國家還有商社根基。一班隨波逐流捲入風
潮的中小商人們,便是切膚之痛了:一店在秦,離開咸陽沒了生意,回到故國重新開張,卻是
談何容易,單是向官府市吏行賄的金錢便承受不起,哪有在秦國經商這般省心?
  種種痛悔之下,誰還有心再去聚會商議鼓搗秦國?
  一時寒涼蕭瑟,偌大尚商坊死沉沉沒了聲息。
  老秦人則是另一番景象。王書文告流傳開來,庶民們始則默然,繼而紛紜,思前想後,鄰
里們相互一番說叨,竟紛紛生出了悔恨之意。平心而論,呂不韋寬政緩刑固然好,可也並沒有
帶來多少實在好處,老百姓還不照樣得靠耕耘靠打仗立身?反倒是呂不韋寬刑的年月裡,鄉里
又漸漸滋生出了不務耕稼專說是非的「疲民」,什伍連坐制也漸漸鬆懈了,豪強大戶也開始收
容逃刑者做黑戶隸農了。長此以往,必得回到商君變法之前的老路上去,對尋常庶民有甚好處
?商君之法雖然嚴厲,卻是賞罰分明貴賤同法,對貴冑比對老百姓處罰更嚴,百餘年下來,老
秦人已經整肅成習,極少有人觸犯法度了。只說監獄,當今六國哪國沒有十數八座大獄?而偌
大秦國,卻只有一座雲陽國獄,你能說秦法不好麼?哭臨靈棚,祭奠呂不韋,究竟為個甚來?
還不是受人惑亂,心無定見,希圖爭回個寬政緩刑?仔細想去,果真寬政緩刑,大多也只能寬
了貴冑,緩了王公,能寬緩幾個老百姓?那《呂氏春秋》要行王道,王道是甚?是刑不上大夫
,是禮不下庶人,對我等百姓有何好處?秦王要行商君之法,貴冑大族們不高興,是因為他們
非但沒了封地,還要與民同法。百姓庶民有得無失,何樂而不為,起哄個甚!當真起哄,便是
不識相了。
  議論滋生流傳,老秦人板結的心田發酵了,蓬鬆了。
  倏忽便是四月,田野一片金黃,眼看便是大忙在即。咸陽老秦人不待官府張掛處罰名冊,
便紛紛自帶飯食、被褥、鐵鍬,絡繹到了官署,自報曾經哭臨私祭,非但立交罰金,還要自請
官府派定城池,立服城旦鬼薪苦役。咸陽令蒙恬大感意外,立即飛車進入王城稟報,請秦王定
奪:民既悔悟,能否寬緩到忙後再行處罰?
  「法教正,人心正。」默然良久,年青的秦王才突然冒出一句話來。隨即,嬴政斷然拍案
:「民既守正,國府不能再開疲民僥倖之心。如期如數處罰。精壯減少,農事大忙,舉國官署
全力督夏,本王巡查關中。」
  蒙恬一句話沒說,轉身赳赳出了王城。
  在諸多精壯離家,奔了苦役之地的時候,秦王親政後的第一個夏忙到了。
  關中原野一派前所未有的氣象。男女老幼盡皆下田,官署吏員悉數入村,官府車輛被全部
征發,?當轟隆地駛往亭、里(亭、里,秦時鄉村行政單元,縣轄亭,亭轄里。里為村的行政
稱謂,有時比自然村大。田間大道上,裝載得小山一般晃悠的運麥牛車連綿不斷。金黃的麥田
,在酷暑之下的無垠原野上一片片消失,比往年夏忙刈麥還熱鬧快捷了許多。每日清晨,秦王
嬴政必出咸陽,乘著一輛輕便軺車,帶著一支輕騎馬隊,沿著渭水北岸的大道一路東馳,正午
抵達函谷關;在關城下歇息打尖半個時辰,立即回車,再沿著渭水南岸的田間車道一路巡視回
來,準定在暮色時分回到咸陽原野。不入城池,不下田塍,年青的秦王只在秦川原野的大道小
路上反覆地穿梭著,察看著。說也奇了,每每是那支百人馬隊擁著那輛青銅軺車駛過眼前,田
間烈日下的百姓官吏們,便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中活計駐足凝望,眼見年青的秦王揮汗如雨,卻
始終神色從容地挺立在六尺傘蓋之下,不禁遍野肅然。沒有希圖熱鬧的萬歲吶喊,沒有感恩戴
德的沿途跪拜,熱氣蒸騰的原野凝固了一般。
  五月末,納糧的隊隊牛車絡繹上道,緊繃繃的夏搶終於告結了。
  秦國朝野堪堪喘息得一陣,不想卻是連月大旱,田間掘坑三尺不見濕土,夏種根本無從著
手。關中僅有的兩條老渠,只能澆灌得西部幾個縣而已,如何解得這前所未有的大旱?緊鄰河
湖的農人們,晝夜擔挑車拉一窩窩澆水搶種,分明杯水車薪,只能眼看著出土綠苗奄奄死去,
直是欲哭無淚。秦王嬴政緊急下書,郡縣官吏一體督水督種,搶開毛渠引水,依然是無濟於事。
  直到七月,秦國腹地滴雨皆無,山東六國也開始了連月大旱。
  炎陽流火,三晉饑民潮水般湧入了秦國。一則令人心驚膽戰的占星預言,隨著饑民潮瀰漫
開來:今年彗星,春見西方,夏見北方,從斗以南八十日,主秦王倒行逆施,招致上天懲罰,
帶累天下大旱。
  占星家預言:秦有大饑,死人無算,國將亂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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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2: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水,第一次成了秦國朝野焦灼議論的共同話題。
  旱,第一次使風調雨順的關中成了秦國的軟肋。
  曾幾何時,水患尚是華夏部族的最大威脅。「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的恐怖傳說,還
長久地留在人們的記憶裡。直到戰國之世,華夏大地的氣候山水格局,仍然是濕熱多雨河流縱
橫水量豐沛林木蔥蘢。其時,洪水之害遠遠大於缺水之災。唯其如此,天下便有了「益水」之
說。益水者,可用之水也。蓋大川巨澤浩洋不息,水患頻仍,耕耘漁獵者常有滅頂之災。是故
,大水周邊人煙稀少,遂成蠻荒山林。顯然,在人口稀少的農耕時代,水太多是沒有益處的。
譬如楚國,大澤連天江川縱橫,僅僅一個雲夢澤,便相當於中原幾十個諸侯國。吞併吳越兩國
之後,楚國廣袤及於嶺南,國土之大幾乎與整個北中國相差無幾。然則,楚國雖大,富庶根基
之地卻只在江淮之間,國力反倒不如中原大國。究其因由,高山層疊阻隔水道,江河湖泊聚相
碰撞,以致水患多發,人力遠不足以克之,水鄉澤國遂多成荒僻漁獵之地,能夠穩定聚集財富
的農耕沃土倒是很少很少。反之,當時的大河流域卻已經是益水之地了。自大禹治水疏河入海
,大河水系便相對平穩下來。百川歸河,河入大海,沒有出路的橫衝直撞的盲流大水不復見矣
。由此水患大減,航道開啟,沃野可耕之地大增。於是,大河流域才有了井田鋪排,城池多建
,村疇連綿,成了華夏文明的生發凝聚之地。
  但是,儘管大河流域已成益水之地,水患卻依然多發,各國想得最多的仍然是「防川」。
天下水家水工,終生揣摩效力者,依舊是如何消除水患。所謂治水,依舊是以消弭河流氾濫為
第一要務,灌溉與開通航運尚在其次。截至戰國中期,無論是楚國的漢水過郢,還是魏國的引
漳入鄴、引河通淮(鴻溝),或是秦國的蜀中都江堰,其起始宗旨無一不是防備江河氾濫。
  也就是說,對缺水災難的防備,尚遠遠沒有引起天下關注。
  抗禦乾旱,還遠遠沒有成為戰國之世的水利大題目。
  其時也,秦人最是篤信「益水」之說。舉凡老秦人,都念得幾句《易》辭:「天以一生水
,故氣微於北方,而為物之先也。」戰國之世,盛行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國運說。秦人自命水德
水運,色尚黑。其間,固然有陰陽家的推演論證,但究其根本,無疑是老秦人的益水崇拜所生
發。就天下水勢而言,秦國之益水豐盛冠絕一時,實在是得利大焉。戰國中期,秦國領土已有
五個方千里(方千里,先秦計算國土之單位。以現代方式換算,一個方千里為二十五萬平方公
里,五個方千里便是一百二十五萬平方公里。),大體是當時整個華夏的四五分之一。以地理
形勢論,這五個方千里大體由六大塊構成:關中平原、隴西山地、河西高原、巴蜀兩郡、漢水
南郡、河東河內。在當時,這六大區域都是土地肥沃水流合用林木茂密草原肥美之地,可耕可
採,可漁可獵,沒有一地水患頻仍民不聊生。
  秦國腹地的關中平原,更是得天獨厚的益水區域。老秦人諺云:「九水十八池,東西八百
里。」說的便是關中益水之豐饒,山川之形勝。所謂九水:渭水、涇水、灃水、洛水、灞水、
滻水、滈水、潏水、澇水。這九水,都是帶有支流的滔滔大水,若是連同支流分流在內,秦川
的大小河流無論如何在五七十條之多。秦國劃縣,素有「縣各有山有水」之說,可見秦川河流
湖泊之均衡豐盛。所謂十八池,是分佈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由西而東數去:牛首
池、西陂池、鶴池、盤池、冰池、滈池、蘭池、初池、糜池、蒯池、郎池、積草池、當路池、
洪陂池、東陂池、葦埔、美陂、樵獲池。唯其河流如織湖泊點點,秦川自古便有「陸海」之名
。直到西漢,尚有名士司馬相如作《子虛賦》云:「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異態,東西南北,
池窈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州淤之浦。」活畫出河流湖泊在關中村野城池間交織出的一幅
山水長卷,況乎秦時?
  益水豐厚,沃野可耕,被山帶河,兵戈難侵。這便是秦川。
  唯其得天獨厚,故自三皇五帝以來,關中便是天下公認的形勝之地。這裡悠悠然滋生了以
深厚耕稼傳統為根基的創造禮制文明的周人,也轟轟然成長了半農半牧最終以農戰法制文明震
懾天下的秦人。在中國文明的前三千年歷史上,一地接連滋生出中華兩大主流文明,實在是絕
無僅有,天地異數。拜天地厚賜,秦川本該早成為天下一等一的大富之區。然則,及至戰國後
期的秦王嬴政即位,秦川還遠遠不是天下首富之地。東,不及齊國臨淄的濱海地區。南,不及
楚國的淮水兩岸。中,不及魏國的大梁平原。若非秦國多有戰勝,從山東六國源源不斷地奪取
財富人口,僅靠自身產出,實不足以稱雄稱富於天下。
  其間因由,在於秦川還有兩害:白毛鹼灘,近水旱田。
  河流交錯,池陂浸漬,秦川的低窪積水地帶往往生成一片片奇特的鹽鹼地。終年漬水,久
濕成鹵,地皮浸出白生生鹼花,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塵蔽日,種五穀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蘆
葦卻生得莽莽連天。此等五穀不生的白毛地,老秦人呼為「鹽鹼灘」。這鹽鹼灘,有害田之能
,毗鄰良田但有排水不暢,三五年便被吞噬,轉眼便成了見風起白霧的荒莽鹼灘。良田一旦變
白,農夫們縱然費盡心力,修得毛渠排水,十數八年也休想改得回來。老秦人自來有農諺云:「
水鹽花鹼,有灘無田,白土殺穀,千丈狼煙。」說得便是這年年有增無減吞噬良田的害人鹼灘
。秦川西部地勢稍高,排水便利,此等鹼灘很少生出。然一進入逐漸開闊的秦川中部,從大咸
陽開始直到東部洛水入渭之地,此等白毛鹼灘便頻頻生出,小則百畝千畝,大則十數二十里,
綠野之中片片禿斑,醜陋得令人憎惡,荒蕪得令人痛惜。
  平原不平,山巒起伏,秦川又有了無數的垣坡地帶。渭水南岸,平原遠接南山,其間多有
如藍田?一般的高地,有南山生發的若干小河流北來關中,水勢流暢,尚可利用。況且,其時
渭南之地多石山密林,可墾耕地相對狹小,故長期被秦國作為王室苑囿,多有宮室台閣與駐軍
營地,農耕漁獵人口相對稀少。一言以蔽之,關中渭南(渭水之南)縱然有旱,對秦國也不會
構成多大威脅。
  關中之旱,要害在於人口聚集的渭北地帶。
  渭水北岸的平原,向北伸展百餘里後迭次增高,直達河西高原,形成了廣袤的土山垣坡地
帶。此等垣坡,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土?交錯,溝壑縱橫,瀕臨河池。農人望水而居,說起
來是可墾可耕,然卻偏偏是臨水而旱,瘠薄難收。即便正常年景,垣坡地也不足平原良田的三
四成收成。若遇少雨之年,則可能是平原良田之一成,甚或顆粒無收。老秦人諺云:「勤耕無
收,望水成旱,有雨果腹,無雨熬煎。」說的便是這垣坡地人家的苦楚艱辛。蓋平地臨水,一
村一里尚可合力開出幾條毛渠,於少雨之時引水灌田,至少可保正常年成。垣坡地不然,眼看
三五里之內便有河流池陂,卻只能望水興嘆。要將河流池陂之水引上垣坡,卻是談何容易!不
說一村數村,便是合一縣數縣之民力,也未必能在三五年內成渠用水。更有一樣,其時戰事多
發,精壯男子多入軍旅,留耕男女則隨時可能被征發為輜重民伕。郡縣官署得應對戰事征發,
根本不可能籌劃水利,即便有籌劃,也擠不出集中民力修渠引水的大段時日。
  有此兩害,當時的關中只能是完全的靠天吃飯。
  秦強六世,蹉跎跌宕,兩害如斯。
  從秦孝公商鞅變法開始,秦國的歷任丞相都曾殫精竭慮,力圖解決秦國腹地兩大害,卻終
因種種突發事變而連番擱淺。商鞅方立謀劃,遇孝公英年猝死,自己也在朝局突變中慘遭車裂
,大興水利遂成泡影。秦惠王張儀一代,迭遇六國遏制秦國崛起而屢屢合縱攻秦,大戰連綿內
外吃緊,關中水利無暇以顧。秦昭王前中期,秦國與山東合縱與趙國生死大決,幾乎是舉國為
兵,完全無暇他顧。秦昭王後期,計然家蔡澤為丞相,對關中渭北地帶做了翔實踏勘,上書提
出應對之策:「渭北臨水旱田計四萬餘頃,白毛鹼灘兩萬餘頃。該當引涇出山,居高臨下南灌
關中,解旱情,排鹽鹼,良田大增,則秦川之富無可限量也!」正在蔡澤一力籌劃的關中水利
將要上馬之際,卻逢秦國低谷,內外交困,秦昭王不得不奉行「守成固國」方略,小心翼翼地
處置王儲大事,治水又不得不束之高閣。孝文王莊襄王兩代四年,呂不韋領國,欲展經濟之長
以大富秦國,卻又連逢交接危機,穩定朝局成為第一要務,始終不能全力解決關中經濟之病根
。期間秦王政年少,太后掣肘,嫪毐亂國,內外政事法度大亂。呂不韋艱難斡旋捉襟見肘,雖
一力使涇水工程艱難上馬,卻無法大舉民力,只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吊著,八九年中時動時停
時斷時續,始終不見功效。
  猝遇亙古大旱,秦國第一次惶惶然了。
  秦人心裡第一次沒底了。自詡天下形勝膏腴的秦川,原來這般不經折騰,一場大旱未了,
立見蕭疏饑荒。如此看去,秦國根基也實在太脆弱了。說到底,再是風調雨順之地,老天也難
免有打盹時刻,雨水但有不濟,立馬便是年饉,庶民談何殷實?此等大旱不說三五年來一次,
十年數十年來一次,秦國也是經受不起,遑論富強於天下?
  朝野惶惶,關中的水情水事,以及長期擱置而不死不活的河渠謀劃,都在一夜之間突然泛
起。經濟大臣們火急火燎,各署聚議,紛紛上書,請立即大開關中水利。此時,呂不韋已經罷
黜,沒有了開府丞相全盤籌劃,一應上書都潮水般湧到了王城。月餘之間,長史署的文卷房滿
當當堆了二十六案。有封地的王族老貴冑與功勳大臣們更是忙亂,既要撫慰風塵僕僕趕來告急
的封地亭長里正族長等,還要敦促封地所在縣設法趕修毛渠引水,還要奔波朝議呼籲統籌水利。
  官署忙作一團,村野庶民更是火急。眼看赤日炎炎禾苗枯焦,農耕大族便紛紛邀集本亭農
人到縣城官署請命,要官府准許各裡自行開修毛渠。縣令不敢擅自答覆,只有飛報咸陽,庶民
們便洶洶然擁擠在官署死等,沒有回話硬是不走。更有新入關中的山東移民村落,對秦國法制
尚無刻骨銘心的體察,依著山東六國天災自救的老傳統,索性不報官府,便在就近湖泊開渠引
水。臨近老秦人聚居的村落,自然不滿其搶佔水源,紛紛自發聚眾阻撓,多年絕跡的庶民私鬥
,眼看便要在流火七月紛紛攘攘地死灰復燃了。
  關中因旱生亂,年青的秦王政最是著急。
  還在五月末旱情初發之時,嬴政便緊急召來大田令(掌農事)、太倉令(掌糧倉)、大內
令(掌府庫物資)、少內令(掌錢財)、邦司空(掌工程)、俑官(掌徭役)、關市(掌市易
商稅)等經濟七署會商,最後議決三策:其一,大田令主事,領邦司空與俑官三署吏員全數趕
赴關中各縣,籌劃緊急開挖臨水毛渠灌田搶種,並著力督導大小渠道分水用水,但有搶水械鬥
事復發,可當即會同縣令迅即處置。其二,大內令少內令兩署,全力籌劃車水、開渠所需緊急
物資,征發咸陽官車運往各縣,不得耽誤任何一處毛渠開挖。其三,太倉令會同關市署,對大
咸陽及關中各縣的糧市緊急管轄,限定每日糧價及交易量;山東糧商許進不許出,嚴禁將秦國
大市的糧穀運出函谷關。
  「諸位,可有遺漏處?」時已三更,嬴政依然目光炯炯。
  大田令振作精神一拱手道:「老臣以為,引涇工程蹉跎數年,徒聚民力二十餘萬之眾,致
使渭北二十餘縣無力搶修毛渠緩解旱情。老臣敢請我王緊急下書:立即停止引涇工程,遣民回
鄉,各克其旱。」
  「臣等附議。」經濟大臣們異口同聲。
  「臣有異議。」旁案書錄的長史王綰突然擱筆抬頭:「引涇工程上馬多年,雖未見功效,
然茲事體大,臣以為不當遣散。」
  「長史之言,不諳經濟之道也。」大田令冷冷一笑,分明對這個列席經濟朝會的年青大臣
不以為然:「經邦之策如烹小鮮,好大喜功,必致國難。引涇出山,秦國六世未竟,因由何在
?工程太大,秦國無法承受。唯其太大,須得長遠緩圖。目下大旱逼人饑饉將起,聚集民力緊
急開挖毛渠克旱,方為第一急務。徒然貪大,長聚數十萬民力於山野,口糧一旦告急,必生饑
民之亂,其時天災人禍內外交困,秦國何安矣!」
  「大田令言之有理。」經濟大臣們又是異口同聲。
  見王綰還欲辯駁,嬴政搖了搖手:「此事莫要再爭,稍後兩日再定。諸位大臣先行回署,
立即依方才議決行事。」待大臣們匆匆去了,嬴政一氣飲下趙高捧來的一大碗涼茶,這才靜下
心來向整理案頭文卷的長史招招手:「王綰呵,你方才究竟想說甚?如何個茲事體大?小高子
,再拿涼茶來。」王綰本來想將呂不韋對引涇工程的總謀劃以及最後帶給鄭國的口信稟報秦王
,片刻思忖間卻改變了主意,只說得一句:「臣以為,此事關乎秦國長遠大計,當召回河渠令
李斯商議。」
  「也是,該召李斯。」一句說罷,嬴政已經精神抖擻地起身:「你擬書派使,召李斯回咸
陽等候。再立即派員知會國尉蒙武、咸陽令蒙恬,連夜趕赴藍田大營。小高子,備車。」廳外
廊下一聲應諾,一身單層皮甲手提馬鞭的趙高大步進來,說六馬快車已經備好。嬴政斗篷上身
,從劍架取下隨身長劍,一揮手便出了東偏殿。
  「君上––」
  眼見嬴政快步匆匆消失在沉沉夜幕,王綰本想勸阻,一開口卻不禁心頭發酸熱淚盈眶,終
於沒有再說。只有他這個近王長史與中車內侍趙高知道,年青的秦王太敬事了,太沒有節制了
。自旱情生出夏種無著,年青的秦王猶如一架不知疲倦的水車,晝夜都在嘩啦啦急轉。緊急視
察關中缺水各縣,縣縣緊急議事,當下立決;回到咸陽,不是召大臣議事便是大臣緊急求見;
深夜稍安,又釘在書房埋頭批閱文書發佈書令,案頭文書不完,年青的秦王絕不會抬頭;尋常
該當有的進餐、沐浴、臥榻,都如同飲茶閒步投壺遊獵飲酒一般,統統被當做瑣碎細務或嬉鬧
玩物,生生被拋在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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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回到咸陽王城,年青的秦王已經是整整三夜沒有上榻,四個白日僅僅進了五餐。王綰
文吏出身,又在呂不韋的丞相府做過迎送邦交使節的行人署主官,那是最沒有晝夜區分的一個
職事,人人皆知他最長於熬夜,陪著秦王晝夜當值該當無事。事實卻不然,非但他在晝夜連軸
轉中幾次迷糊得撞了書案,便是那個猴精的夜貓子趙高,有一次也橫在書房外廳的地氈上打起
了呼嚕。只有年青的秦王,鐵打一般愈見精神,召見大臣,批閱公文,口授王書,一個犯迷糊
式的磕絆都沒有打過。王綰曾經有過一閃念,秦王虛位九年,強毅秉性少年意氣,蓄之既久,
其發必速,一朝親政,燃得幾把烈火也就過勁了。誰想大大不然,平息嫪毐之亂,再經呂不韋
事變,至今已是兩年有餘,年青的秦王依然猶如一支浸透了猛火油的巨大火把,時日愈長,愈
見烈火熊熊。如此王者,已經遠遠超出了宵衣旰食的勤政楷模,你能說他是一時心性?是長期
虛位之後的發洩而已?不,決然不是。除了用「天賦異稟」這四個字,王綰實在想不出更為滿
意的理由來解釋。精靈般的趙高曾悄悄對王綰說過,秦王得有個人管管,能否設法弄得太后脫
罪,也好教他過過人的日子?王綰又氣又笑又感慨,偏你小子神叨,太后管得住秦王,能到今
日?你小子能事,上心照拂秦王起居,便是對國一功,其餘說甚都是白搭。趙高連連點頭,從
此再也沒有這種叨叨了。然則,王綰卻上心了。身為長史,原本是最貼近君王的中樞大臣,年
青的秦王無節制瘋轉,理當建言勸阻,可危局在前,他能做如此建言麼?說了管用麼?可聽任
秦王如此空乏其身,後果豈非更為可怕?
  心念每每及此,王綰心頭都是怦怦大跳。
  五更將盡,六馬王車和著一天曙色飛進了藍田大營。
  晨操長號尚在悠揚飄蕩,中軍幕府的司馬們尚在忙碌進出,統軍老將桓齕尚未坐帳,嬴政
已經大步進了幕府。中軍司馬連忙過來參見,君上稍待,假上將軍正在冷水澆身,末將即刻稟
報。嬴政搖搖手笑道,莫催老將軍,王翦將軍何在?中軍回答,王翦將軍司晨操,卯時即來應
帳。嬴政吩咐一句,立即召王翦將軍來幕府議事。
  中軍司馬剛剛出得幕府,隔牆後帳一聲響亮的咳嗽,老桓齕悠然進了大帳。嬴政不禁瞪大
了眼睛––面前老人一頭濕漉漉的雪白長髮散披肩頭,一身寬大的粗織麻布短衣,腳下一雙藍
田玉拖板履,活生生山野隱士一般。
  「老將軍,好閒適也。」嬴政不無揶揄地笑了。
  「君上?!」
  驟然看見秦王在帳,老桓齕滿面通紅大是尷尬,草草一躬連忙轉身進了後帳,玉板履在青
磚地面打出一連串清脆的噹噹聲。片刻出來,老桓齕已經是一身棕皮夏甲,一領繡金黑絲斗篷
,頭上九寸矛頭帥盔,腳下長腰銅釘戰靴,矍鑠健旺與方才判若兩人。
  老桓齕大步過來一個帶甲軍禮,紅著臉道:「君上恕罪:老臣近年怪疾,甲冑上身便渾身
瘙癢,如甲虱遍體遊走,非得冷水熱水輪番潑澆三五遍,再著粗布短衫方才舒坦些許。近日無
戰,老臣多有放縱,慚愧之至。」
  「想起來也。」嬴政恍然一笑走下了將案,殷殷看著窘迫的老將軍:「曾聽父王說過,老
將軍昔年在南郡之戰中伏擊楚軍,久臥濕熱山林,戰後全身紅斑厚如半兩鐵錢,經年不褪,逢
熱必發––說起來,原是嬴政疏忽了。」轉身便對帳口趙高吩咐:「小高子替我記住:回到咸
陽立即知會太醫令,趕製滅虱止癢藥,送來藍田大營分發將士,老將軍這裡要常備。」又回身
揮手一笑:「自今日始,許老將軍散髮布衣坐帳。」
  「君上––」老桓齕不禁一聲哽咽。
  正在此時,大汗淋漓的王翦匆匆到來,未曾落座,又聞戰馬連番嘶鳴,蒙武蒙恬父子接踵
趕到。中軍司馬已經得趙高知會,吩咐軍吏整治來四案晨操軍食:每案一大塊紅亮的醬牛肉、
三大塊半尺厚的硬麵鍋盔、一盤青蔥小蒜、一大碗稀溜溜熱乎乎的藿菜疙瘩酸辣湯。嬴政食慾
大振,來,咥罷再說!四人即刻就案上手,撕開大塊牛肉塞進皮焦黃而內鬆軟的厚鍋盔,大口
張開咬下,再抓起一把蔥段蒜瓣丟入口中,一陣呱嗒咯吱大嚼狼吞虎嚥,再呼嚕嚕喝下綠菜羹
,噴噴香辣之氣頓時瀰漫幕府。未及一刻收案,除了年長的蒙武一案稍有剩餘,嬴政蒙恬趙高
三案盤乾碗淨不留分毫,人人額頭涔涔滲汗。桓齕王翦及帳中一班司馬,看得心頭酸熱,一時
滿帳肅然無聲。
  「目下事急,天災大作,人禍未必不生。」大將們一落座,嬴政開門見山:「本王今日前
來,要與諸位議出妥善之策:如何防止六國兵禍危及關中?」
  國尉蒙武第一個開口:「老臣以為,秦國腹地與中原三晉一齊大旱,實在罕見。當此之時
,荒年大饑饉必將蔓延開來。目下第一要務,立即改變秦國傳統國策,不能再獎勵流民入秦。
要關閉所有進入秦國的關隘、渡口及山林密道,不使中原饑民流入關中爭食。否則,關中庶民
存糧有限,又沒有可採山林度荒,老秦人極可能生出意外亂象。」國尉轄制關隘要塞,盤查流
入流出人口是其天然的連帶職責,顯然,蒙武提出此策,既是職司所在,又是大局之慮。大將
們紛紛附議。只嬴政若有所思,良久沒有拍案。
  「敢問君上何慮?」蒙武有些惶惑。
  「國尉所言,不無道理。」嬴政輕輕叩著那張碩大的將案,沉重緩慢地說:「然則,當世
人口稀缺,吸納流民入秦,畢竟大秦百年國策。驟然卡死,天下民心作何想法?」沉吟猶豫之
相,大臣將軍們在這位年青的秦王身上還從來沒有見過。
  「君上所慮,末將以為大是。」前將軍王翦一拱手:「大旱之年不許流民入秦,或可保關
中秦人度災自救。然則,豐年招募流民,災年拒絕流民,秦國便將失去對天下庶民的感召力,
似非大道之謀。」
  「國人不保,大道安在!」老蒙武生氣了,啪啪拍著木案:「將軍只說,關中人口三百餘
萬,若許流民入秦,僅韓魏兩國,半年之內便可能湧入關中數十萬饑民!若趙國饑民再從河東
平陽流入,北楚流民再從崤山武關流入,難保不過百萬!秦國法度,素來不開倉賑災,只對流
民劃田定居分發農具耕畜,激發其自救。其時,秦國縱然有田可分,然大旱不能耕耘下種,饑
民又無糧果腹,必得進入山林採摘野菜野果。到頭來,只怕是剝光了關中樹皮,也無法使三五
百萬人口度荒!若再加上新老人口相互仇視,私鬥重起,更是大亂不可收拾。將軍既謀大道,
便當謀劃出個既能安秦、又能不失天下人心的大道出來!」
  「在下只是隱憂,實無對策。」王翦寬厚歉疚地笑了笑。
  蒙武一通火暴指斥,毫無遮掩地挑明了秦國允許流民繼續入境的危局,實在是無可反駁的
事實。偌大幕府一時肅然默然,都沒了話說。良久,一直思忖沉默的嬴政拍案道:「老國尉與
王翦將軍所言,各有其理。流民之事,關涉甚多,當與關中水利河渠事一體決之。目下,先定
大軍行止,不能使六國搶佔先機。」
  「鳥!這才吞到點子上!」老桓齕精神大振。
  「老將軍胸有成算?」嬴政不禁一笑。
  「嘿嘿,也是王翦與老夫共謀。」老桓齕笑得一句霍然起身,吩咐中軍司馬從軍令室抬來
一張立板中原地勢圖,長劍「嗒」地打上立板:「我等謀劃:大軍秘密出河東,一舉攻克平陽
,恢復河東郡並震懾三晉。秦國縱然大災,六國也休想猖狂!」
  「選定平陽(平陽,黃河以東汾水流域要塞,戰國秦置縣,在今山西臨汾市西南。),理
由何在?」嬴政也到了立板前。
  老桓齕大手一揮:「要掰開揉碎,老夫口拙,王翦來說。」
  王翦一拱手,過來指點著立板大圖道:「稟報君上,選定平陽作戰,依據有三:其一,大
勢所需。長平大戰後秦軍三敗,撤出河東河內,河東郡復為趙國所奪,河內郡則被魏國奪回。
後又逢蒙驁上將軍遭逢六國合縱伏擊,東進功敗垂成。若非文信侯滅周而奪得洛陽,設置三川
郡,秦軍在大河南北將一無根基。而洛陽孤立河外平原,易攻難守,實非遏制山東之形勝要地
。形勝要地者,依舊是河東,是上黨。今上黨、河東皆在趙國,直接壓制我函谷關守軍,又時
時威脅洛陽三川郡。若非趙國疲軟,只怕大戰早生。唯其如此,我軍急需重新奪回河東,為函
谷關立起一道屏障,在山東重建進軍根基。其二,時機已到。目下,三晉與我同遭大旱,民有
菜色,軍無戰心,舉國惶惶忙於度荒。此時一舉出關東,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其三,軍情有
利。平陽乃河東咽喉要塞,趙國駐守十五萬步騎大軍,可謂重兵。然統兵大將卻用非其人,是
曾經做過秦國人質的春平君。此君封地不在平陽,既無民治根基,更沒打過大仗,能駐守河東
要地,純粹是趙王任用親信。我若興兵,當有七八成勝算。」
  「趙國大將軍,可是名將李牧?」嬴政目光一閃。
  「君上無須多慮。」王翦自信地一笑:「李牧雖為天下良將,然始終與趙王親信不和,故
長期駐守雲中雁門,而不能坐鎮邯鄲以大將軍權力統轄舉國大軍。邯鄲將軍扈輒,還有這河東
春平君,各擁重兵十餘萬,李牧從來都無法統一號令。再說,縱然李牧南下救援,其邊軍騎兵
兼程南下,進入平陽也在兩旬之後;其時,我軍以逸待勞,河谷山地又有利於我重甲步兵,趙
軍絕非對手。」
  「好!能想到這一層,此戰打得。」嬴政很是興奮。
  老桓齕慨然一步跨前:「君上,此戰許老臣親自統兵!」
  「大熱流火,老將軍一身斑疹如何受得?」
  「不礙事!老夫不打仗渾身癢癢,一打仗鳥事沒有!」
  幕府中哄然一片笑聲。片刻平息,王翦道:「此戰預謀方略為:兩翼隔斷援軍,中央放手
開打。王陵老將軍率步軍三萬出武關,隔斷楚國北上兵道;末將率三萬鐵騎出洛陽,隔斷齊國
救援兵道。此為兩翼。老將軍率主力大軍二十萬猛攻平陽,力克河東趙軍。」
  「老國尉以為如何?」
  「周密穩妥。老臣以為可行。」蒙武欣然點頭。
  老桓齕嘿嘿笑了:「蒙恬,你小子吭哧個鳥,有話便說!」
  「仲大父,又粗話罵人。」
  因了老蒙驁在世時與桓齕交誼甚深,情同兄弟,蒙恬便成了老桓齕的義孫,呼桓齕為仲大
父。老秦民諺,爺爺孫子老弟兄。爺孫間最是沒有禮數顧忌,老桓齕粗話成習,蒙恬縱然文雅
也是無奈,每每便紅著臉瞪起眼嘟噥一句,說到正事更是毫不謙讓。此刻,蒙恬見桓齕逼問,
倏然起身指點著大板圖道:「蒙恬唯有一議:目下楚韓兩國不足為慮,能援趙軍者,唯有魏齊
兩國。王翦將軍所部卡在洛陽,雖能照應兩路,終究吃力。王陵老將軍所部,似應改出野王,
隔斷魏軍更為妥當。」
  「如何?」王翦對老桓齕一笑。
  桓齕大手一揮:「鳥事!這原本也是王翦主張。偏王陵老兄弟?牛,說楚國必防。君上,
這小子既與王翦共識,老夫教王陵老兄弟北上野王!」
  「艱危之時,戰則必勝。此戰有失,雪上加霜。」一直凝神思忖的嬴政抬頭:「既是一場
大仗,寧可縝密再縝密,確保勝算。依目下之勢,除了燕國遙遠,中間隔著趙國,可以不防外
,其餘四國援軍都得防。我意:王陵斷楚軍,王翦斷齊韓,再出一軍斷魏。」
  「君上明斷!」桓齕蒙武當即贊同。
  「君上所慮極是,然目下卻有難處。」分明已經在事先想透全局的王翦沉穩道:「天下遭
逢大旱,各國饑民洶洶流動,秦國關隘守軍不宜調出作戰。此戰兵力,僅以藍田大營二十八萬
大軍做戰場籌劃,只留兩萬軍馬駐守根基督運輜重。若要另出一軍斷魏,須得另行調遣。在下
不知何軍可動?」
  「再調不出三五萬人馬?」嬴政一時茫然。
  「三五萬,還真難。」老蒙武也一時沉吟。
  「君上,」蒙恬赳赳請命:「臣請率咸陽守軍斷魏!」
  「小子扯淡!」老桓齕黑了臉:「關中最當緊,咸陽守軍豈能離開!」
  「冒險過甚,下策。」蒙武也繃著臉搖頭。
  「我看倒是可行。」嬴政一笑:「咸陽四萬守軍,留五千足矣!關中縱然吃緊,也是流民
之事而已。只要老秦人不作亂,何慮之有?」
  「只是,誰做咸陽大將?」桓齕顯出少見的猶豫。
  「本王有人,老將軍只管全力開戰。」嬴政分外果斷。
  大計妥當,蒙武蒙恬父子留在了藍田大營續商戰事細節。嬴政沒有停留,六馬王車在午後
時分飛出了藍田大營。一車飛馳,黃塵蔽日。大旱之下,從來都是涼爽潔淨的林蔭大道,此時
卻是黃塵埋輪綠樹成土,燥熱的原野髒污不堪。到得咸陽王城車馬場,靠枕酣睡的嬴政驟然醒
來,一臉一身泥汗,一領金絲黑斗篷黃土刷刷落下,車廂內塵土竟然埋住了雙腳,一個哈欠未
曾打出,竟嗆得一陣猛烈咳嗽。倏忽車門拉開,一具泥人土俑矗在面前,一張口一嘴森森白牙
,恍然出土怪物一般。小高子?嬴政看得一激靈,分明想笑,喉頭一哽卻又是咳嗽連連,淚水
汗水一齊湧出,一張土臉頓時泥路縱橫,抬頭之間,趙高卻哇的一聲哭了。
  「稟報君上––」疾步衝出殿廊的王綰愣怔了。
  「看甚!旱泥土人也稀奇?說事。」
  「君上––元老們齊聚大殿,已經等候整整一日了。」
  「再有急事,也待我沖洗了泥土再說。」嬴政淡淡一笑。
  王綰搖搖頭:「此事急切,王須先知––」
  「端直說!」嬴政突然煩躁了。
  「廷尉府查獲:水工鄭國是韓國間人,為疲秦,而入秦––」
  「豈有此理!」
  驟然,嬴政臉色鐵青地吼叫一聲,帶鞘長劍猛然砸向殿廊石獸,火星飛濺,劍鞘脫格飛出
,轟隆打在泥土包裹的青銅王車上,驚得六匹泥馬一陣嘶鳴騷動。趙高連忙喝住駿馬撿起劍鞘
,跑了過來哭兮兮喊道:「長史!君上沒吃沒睡一身泥,甚事不能緩啊!」
  「哭個鳥!滾開!」
  嬴政勃然大怒,一腳踹得趙高骨碌碌滾下石階,提著長劍大步匆匆衝向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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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9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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