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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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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蘭京]違心論[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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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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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01:5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支開了閒雜之人,只剩三人繼續行程。
  
  他們清楚彼此的立場,知道單純現象下的不單純,瞭解有大MAN這個人、有一批貨、有一堆爛帳,現在終於要對著幹。
  
  有一個人的心,卻亂了。
  
  霍西雍駕著租來的車,馳騁在法國與西班牙的邊境公路上,打算取道安道爾公國,進入南法。
  
  照理說,根據正規禮儀,戈寧和赫柔應該有一人要坐入前座,可是赫柔死都不要,戈寧去坐,她也不准,只好同在後座,放霍西雍一人在前頭作司機。
  
  但漫漫長途中鬱鬱寡歡的孤獨者,是赫柔。
  
  「所以你這幾年一直在經營南歐的地盤?」戈寧愜意閒談。
  
  「不如說是南歐的華人地盤吧。」一兩個小時的路程下來,霍西雍早和他聊開了。「別人有別人的勢力,我們有我們的經營。不過我必須承認,溫州幫實在了得。」
  
  溫州人是一個比一個還會做生意。
  
  「所以你有自己的事業,不是掛在大MAN名下的人馬。」
  
  「差不多,要看大MAN來談的案子有不有趣。」再決定接或不接。
  
  「你最近覺得有趣的是哪方面?」
  
  「聽說你有在操作藝術基金。」霍西雍透過車前的照後鏡,銳利一瞟。
  
  回應他的,也是鏡中反射的悠悠冷睇。「玩玩而已。」
  
  「怎麼個玩法?」
  
  「由你個人可動用資金的多寡來決定。」
  
  他們狀似悠閒的你一句我一句,其中儘是刀光劍影。赫柔不懂這兩位高手是在過什麼招,只知道他們正在測試彼此,是敵是友,立場未定。
  
  她知道戈寧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是哪里不對勁。他當然不可能一天到晚都跟她談情說愛,此行的公務成分仍在,正事還是要辦。可是……
  
  小手再次偷偷嘗試,覆往他擱在他們之間皮椅上的手,那只手卻像死掉了一樣,完全沒有任何回應。輕輕扳弄他的長指,他也不理;悄悄以指尖在他手背上畫圈圈,他也不應。
  
  冷淡到幾近排斥,只差沒嫌惡地甩開而已。
  
  她感覺得到,所以頹然收手,垂頭發怔,繼續在他們的交談中獨自沮喪。
  
  他為什麼不理她?為什麼都不理她?
  
  車外的藍天自西班牙綿延至南法,庇裏牛斯山脈開展在眼前。雖然入秋,草皮依舊青綠。
  
  路上過往的車輛,窗上反映的儘是整片的藍。南有加泰隆尼亞燦爛的熱情,北有普羅旺斯吹來的氣息。
  
  她的心卻是陰霾的梅雨季。
  
  會不會是因為她今天的裝扮太男孩子氣?牛仔褲、帆船鞋、馬尾辮、運動衫,不符他向來比較偏好的嬌貴路線。但她昨晚淩晨兩點多才回房睡覺,今早不到七點就被叫起來,要即刻離開此地,毫無時間打理。
  
  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所以你不建議我在亞洲市場尋找這方面的投資標的物?」
  
  「不是不建議,而是提醒你風險的可能性。」戈寧遠眺風景,從容輕吟。「即使目前中國的藝術市場仍是封閉的區域市場,只要買家實力足夠支撐市場本體,供需達到平衡,市場不會那麼容易泡沫化的。」
  
  「要是政府頒佈了什麼法令,重新制定新的遊戲規則呢?或是有同等值具全球市場流通率的藝術品進來競爭?」
  
  「如果不能因應這些衝擊,內部運轉不良,就勢必泡沫化。」戈寧調轉視線,在後照鏡中與霍西雍交鋒。「可是藝術品的交易一直以來,無法完全透明,已是不爭的事實;難以得出比較數值,也沒有股票那樣的流通率,價格既沒有淨值也大多不公開,買家的身分也往往保密,絕大部分的藝品交易又都是透過私人經紀和畫商,很難證實買家究竟支付多少價錢。」
  
  「操作空間還挺大的。」
  
  「看你想操作什麼了。」弦外之音愈發明顯。
  
  「我不過是個外行的老百姓。」霍西雍笑容詭異地自貶身價起來。「只想看看有什麼其他可作為資產配置的好方法。」
  
  「基金的方面,境外基金會比較理想。設置地點多在海外免稅國家,百慕達、開曼群島、維爾京群島之類的,投資所得不必在當地繳稅。你不將所得匯回原居住國,原居住國也課不到你的稅。」
  
  赫柔猝地抽尖了小耳朵。
  
  她對他們在講的東西,完全在狀況外。可是境外基金、開曼群島……這些總統級洗錢天堂的字眼,她熟得不得了——像全民教育一樣,常常上報,教導大家錢要怎麼洗,才不會被抓到,頂多坐牢。
  
  她到底涉入了什麼樣的處境?
  
  她不是沒打工經驗,也不是沒有因此被騙過錢,她都當那是學習社會生活所繳的學費。但她沒有涉足到這麼陌生的領域,與她當初以為的狀況,已經差之千里。
  
  再這樣下去,情況會不會失控?
  
  開始有點害怕了……
  
  幸好,有戈寧在。她現在才更加明白,他為什麼一直護著她,試圖幫她脫困。原來他打從一開始就已經預期到事情的危險性,會升到多高,她卻渾然不覺,只想到銀貨兩訖,以為就沒事。
  
  她好幸福,可以在這樁亂七八糟的任務裏,和他相識。
  
  戈寧故作閒適地,和前座的霍西雍暗暗對戰,同時得傾力集中注意力,無視身畔嬌娃深情款款的凝睇。他不能分心,情勢的危急有點超出他所料,他得儘快重新盤算,調整佈局。
  
  但她一直膩著他,像只幼嫩的小貓咪,不斷挑逗他和她一起玩。他還有帳沒跟她算,舊恨未了,眼前又有一場苦戰,她卻在旁邊若有似無地搗蛋,逼得他瀕臨破功,在霍西雍面前敗陣出醜。
  
  入境安道爾公國後,霍西雍發派她臨時任務:購物。
  
  她沒轍地聽命,報公帳買來大包小包戰利品,順便替自己從頭到腳改頭換面。回到他們三人相約碰頭的露天咖啡座時,只有戈寧一人在那裏,專注地檢視手機。
  
  「嗨,你吃過了嗎?」小美人俏麗入座,擱下一大堆東西。
  
  「嗯。」
  
  就這樣?怎麼都不看她一下?「霍西雍呢?」
  
  「去買釣具。」
  
  「喔。」呃……
  
  這時服務生的上前詢問,替她化解了無話可談的尷尬。她趕緊很捧場地點了一堆東西,親切回應服務生的趁機攀談。
  
  美眸機靈地一掃方圓百里,確認自己有做到精緻嬌美的貴氣,有吸引到周遭的目光,有成功展現出豪門敗家女來免稅天堂瞎拚的形象。
  
  她知道霍西雍的這項要求是障眼法,至於在隱藏的是什麼,她從不過問。
  
  所以大家都愛死你了。
  
  記憶中閃過的一道警戒,還來不及深思其中的某種關聯,她就陷入別的事裏。
  
  「戈寧,你是不是在生我什麼氣?」單刀直入。
  
  他只顧忙他的手機,一派淡漠。
  
  「你一定有。」不然不會這麼反常地冷漠,毫不注視她這麼用心的打扮。「你到底是在氣什麼?你直接跟我說啊。」
  
  他的不理不睬,比什麼都更折騰她。
  
  「為什麼你都不說話?」
  
  說什麼?開口質問她昨晚穿那麼辣做什麼?跟霍西雍耳鬢廝磨做什麼?吻什麼?笑什麼?
  
  聊什麼?她背著他還幹了些什麼?
  
  團團怒氣,令他冷冽如冰。他非常、非常、非常不能接受自己這麼情緒化的心態,仿佛她已是他的什麼人。不,她不是,所以他不需要在乎,不需要理會,不需要有任情緒涉入。就仿佛她的一切,都不關他的事。
  
  情勢險峻,當務之急,只有公事。
  
  「是因為我都沒有洩漏什麼有用的情報給你嗎?」她焦慮地胡思亂想起來。「我、我有情報喔,我昨晚從霍西雍那裏探到了一些消息,只是我分辨不出來哪些消息有用、哪些沒用。」
  
  戈寧始終垂睇著手機的長睫一閃,她立刻精神大振。
  
  果然,他最關注的就是正事!她探對路了。
  
  「霍西雍跟我說,他答應大MAN的請托來找我,全是因為人情債,這趟他根本沒得賺,所以他只想快快了結,抽腿走人。他出手就一定要拿到錢,絕不做義工或白工。」
  
  難怪霍西雍會沿路攀談,探測戈甯這裏的錢脈。
  
  「他、他那種人,有的時候不只是要撈錢,還會趁機揩些香的甜的來嘗嘗。」至於她昨晚被他吃到多少豆腐的事……暫且不談。「他的話裏總是有話,一直試驗我這裏有沒有其他的好處可圖。可是我真的沒那麼大的雄心壯志,我向來都只管把人家交代我的事做好,就OK了。事情的前因啦、後果啦,正如你先前對我的揣測:我什麼都不管的。」
  
  講著講著,連她自己都覺得丟臉。
  
  「其實我、可能我、坦白講……或許我是在本能性地逃避麻煩,所以儘量少管閒事,故意不去好奇我自己分內之外的事。因為我問過,大概知道他們回應的敷衍模式,所以就不再多浪費自己的力氣去探索了。」她失落地想了想。「我是不是……還是凡事打破沙鍋問到底一下會比較好?」
  
  他不回應,也不看她一眼,放她逕自演獨角戲。
  
  「可是,那樣沒完沒了的追究,不就顯出彼此根本沒什麼信任感嗎?」理論上是這樣沒錯啊。「我相信自己的合作夥伴,所以他們的不多透露,一定有他們的原因,我不需要逼他們給我個交代或暗中查他們的底,好換取自己的安心。信任夥伴,自然就很安心。」
  
  他不予置評;這太年輕、太愚蠢的信任。
  
  「但很矛盾的是,我出的任務,常常都是在騙取別人的信任:相信我的假身分。我一邊信任人,一邊成為不可信任的人,這讓我非常地困惑,總是想不通我這樣究竟是為什麼。」
  
  露天的山下咖啡座,小鎮街道的盡頭是一片山景,頂上幾許白雲,之上是藍天,之下是逐漸稀薄的綠意。微暖的陽光,陰影處卻充滿涼意,仲秋已近。
  
  「我好像有身分,卻全是假身分。我好像滿有作為,可是任務沒了,就完全沒作為。我似乎賺了不少錢,自己手邊卻根本沒什麼錢。我好像一無所缺,其實我一無所有。」
  
  美眸迷惘,飄泊在天之涯、山之巔。
  
  「我想做點什麼來改變,卻發現,無論我努力去做什麼,狀況都沒啥改變。」這白費工夫的世界。「我的理想好像不在這裏,很可能……會在我的夢幻小島那裏吧。」
  
  在遙遠的、既熟悉又未曾經歷的美麗境界。
  
  「可是,有一件我想都沒想過的事,在那裏我也不曾預期過,卻在這裏意外發生了。」這變數實在超乎尋常,不可思議。她興奮地轉望他,雙瞳閃閃發亮。「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他秀雅的側臉,氣韻疏離,不為所動。
  
  「你問我嘛。」她調皮地推推他擱在咖啡杯旁的大手。「你都不好奇嗎?」
  
  他的回應令她呆怔。
  
  他執起咖啡杯淡漠飲盡,以此技巧性地避掉她的碰觸,隨即掏出皮夾,放了一張鈔票在桌上,起身走人,步往他們停置車輛的方向。
  
  仿佛他一直都是一個人:一個人獨坐、一個人查閱手機、一個人沉思、一個人小啜、一個人離去,從來沒有人與他同桌、與他同坐、與他談天、與他交心。
  
  在他眼裏,她似乎是不存在的。
  
  她僵坐原處,一時站不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有如戲已結束,演員謝幕,先前舞臺上的戈寧不復存在。對戲子而言,不過就是一出戲,告一段落,之後回到原本的世界、原本的身分裏,不必繼續待在空洞的舞臺上、存在於空洞的角色裏。
  
  她卻還一個人杵著、留戀著、耽溺著,以為美麗的幻境仍在上演,永不落幕。
  
  他在氣她什麼?
  
  她拚命地想,殫精竭慮地想,嚇到不知所措地用力想,毫無理性地瘋狂亂想,試圖找出這一切不對勁的關鍵。會不會是她做事太不積極了?缺乏危機感與上進心?還是在記恨她先前小動作不斷的爛手段,想盡辦法好博得他的注意?或者……對她粗魯攆走婉兒姊姊的事感到不齒?厭惡她在公開場合中那麼難看的作法?還是他喜歡婉兒姊姊的同行,所以氣她攆人的行徑?
  
  戈寧對她的不悅,會不會過一陣子就好了?那……要過多久才會好?晚餐前就會好,還是要等到明天才有可能?這段期間她又該怎麼辦?
  
  她急忙發簡訊給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大書呆,要挽回戈寧的注意,只能靠這些正事了。隨即,「小路!小路幫我!」
  
  要她快快繼續搜查之前交代給她的那堆資料;她又狂caⅡ小路,要求協助。
  
  「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他鼻音濃重地不悅咕噥。難道她不曉得他是個很早睡——早上才睡的人嗎?
  
  「小路,他不理我。他莫名其妙的就突然不理我,為什麼?」顧不得她還坐在大街旁、顧不得周遭的眼光,她難過得涕泗縱橫。
  
  「莫名其妙的是你。」搞什麼……他皺眉眯眼,艱困分辨手錶上的指標。「你下次膽敢再打我這支私人緊急號碼,我就把你那些見不得人的照片全PO上網。」
  
  「為什麼他不理我?我已經想盡辦法討好他,他還是不理我。」淚水狂飆,狼狽不堪。「我那裏做錯了,惹他這麼不高興?」
  
  「我哪知啊……」拜託,沒頭沒腦的。
  
  「是不是要跟他上床才有用?」她瞠眼領悟,狀若精神病患。「電影跟偶像劇好像就是這麼演的,不然這感情就沒戲唱了不是嗎?」
  
  「真高興你這麼隨便就放棄你堅守的原則。請問你要是這次脫了衣服來挽回他,下回他又翻臉不理你,你要脫什麼?脫你的皮肉和內臟,要他跟一具骷髏上床?」
  
  「不、不知道。」她傻住。「所以……那沒效嗎?」
  
  「也不能這麼說,只不過——」他困坐床邊搔搔前發。「有效期限不長。」
  
  「那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吵死了……他已經宿醉慘到爆,她還來惡搞。「他不理你,你不理他就行。」
  
  「這是什麼爛主意!」淚人兒嬌斥。「你小心我打電話跟你媽說我答應要嫁給你!」
  
  「我的老天爺——」小路徹底驚醒。「你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何苦逼人走上絕路?
  
  「他不理我、他都不理我。我這麼努力地試了各種方法要跟他聊,他就是不理我!」擤——繼續暴哭,她這時超需要聽眾聽她伸冤訴苦。「連問題出在哪里,他都不跟我說。你覺得會不會是有第三者介入我們之間?」
  
  「你先確定你們兩個是不是真的是一對,再去談第三者的問題。」
  
  「不然他為什麼會突然變這樣?」
  
  大概是人家生理期快來了——他沒膽直言。「你們出狀況前發生什麼事?」
  
  她劈哩啪啦、钜細靡遺、翻江倒海、囉哩叭唆地把他們打從在伊斯坦堡久別重逢、深情相望、海枯石爛的那驚心動魄一瞬間,娓娓道來直到飛抵西班牙的戀人絮語、心心相印、綿綿不絕、可樂薯條、炸雞套餐、手機遊戲、兩小無猜、幸福甜蜜、漫漫無盡,聽得小路快精神崩潰。
  
  為什麼有人自己抓狂不夠,還要拖著別人一起抓狂才行?
  
  「赫柔,這些事怎麼不找大書呆聊呢?」他陰險婉勸。「你們女孩子家一起談,才能感同身受啊。」
  
  「她手機沒開機,不過我有發簡訊。」小小哽咽。
  
  「然後我跟你說,所有的美好關係在轉眼間就全面翻盤,我到現在都想不通那時霍西雍和婉兒姊姊跟我們碰面四人閒聊的時候,究竟什麼地方出問題了?導致他莫名其妙地就開始不理人,而且是很沒道理的冷淡。都不想想這樣的態度有多傷人,害我一直為了這個在難過,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用盡各樣辦法試著轉圜局面,可是都沒有什麼用,他還是一樣不給我好臉色看。但他明明不是這樣的冷血動物,而是打從第一眼認識我就一直很溫柔體貼,而且講話的嗓音超好聽的說,人又長得超帥,品味超好,舉止超優雅的,害我一度懷疑他是不是gay。不過那不是重點啦!重點是從來沒有人像他那麼坦誠、那麼直接、那麼呵護我、照顧我;而且在我完全搞不懂自己已經涉入危險的時候就已經在為我盤算,該如何安全脫身。可是這沒道理啊!因為我根本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我是清白的,我並沒有偷偷把貨扣押在我這裏,不過幸好我有替那些雜貨拍照存證,免得它們在世界各地轉運的時候不小心掉了這個、那個。而且我也叫大書呆替我查一下那些到底是什麼東西?值得我上頭的老闆這樣拐彎抹角地私下委託我執行,沒想到最後竟是陷害我背黑鍋。但是戈寧卻相信我,而且是在我完全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是無辜的狀況下,他毫不猶豫地就無條件相信我,還設法幫助我。當然我曉得有絕大部分的因素在於他急著把那批貨找回來,但找東西回來的方法有很多,他犯不著挑了最麻煩的一種,那就是帶著我這個被老闆陷害的拖油瓶,免得他在處理這事時我遭到什麼不測。其實他根本不需要管我的死活,甚至他應該要很怨恨我,因為當初在羅馬,噢!不對!不對!嚴格說起來應該是比那更早,就是在香港機場首度和他交鋒的時候,我就已經在騙他了。跟他說的話全是謊言,但也不儘然是違心之論,他卻心無芥蒂地依然幫助我,不計前嫌甚至還帶我到他的住處避風頭。不過他沒這麼跟我說可能是怕嚇壞我,所以就用了其他十分合理,但我知道實情不僅如此的高明藉口,說什麼這種私事當然只能在他的私人時間、私人領域來處理,所以才會帶我到他家去。我想我不是他第一個帶回家裏的女朋友,而且我感覺得到他大嫂對我有莫名的妒意,顯然她對戈寧有某些不可告人的感情。但是這有點離題了,還是言歸正傳講回我在他家的時候,出乎意料之外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就是我不小心發現我居然喜歡上他了。別說你不敢相信就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也不瞭解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就這樣喜歡上一個人。結果你知道後來怎樣嗎?你不用猜了我直接跟你講,那就是我當場落跑了。很不可思議吧!我居然就這樣落跑了,其實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反應。但更奇怪的反應在後頭,就是我逃回臺北跟你和大書呆碰頭的那些日子,我居然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怎樣才能跟他在一起,要怎樣才能再跟他見一面。可是當初主動逃離他的人不就是我嗎?怎麼一面閃躲又一面想要親近,這實在矛盾到極點。但我不想把這個感覺很輕浮地定義成愛,好像我因此就愛上他之類的。其實並非如此,而只能說是我對他有著前所未有非比尋常的好感,真的就只是好感而已。不過好到什麼地步就很難說了,因為我發覺我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在乎他,怎麼會這樣咧?這根本不合理啊!我對他的認識又不多,而彼此交往的過程總是公事比私事多,不僅如此還謊話比實話多。你想想看這種關係哪建立得起什麼真實感情,但我就是一頭栽進去了又還能怎麼辦呢?而他卻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突然對我不理不睬,好像我這個人完全不存在,也不告訴我理由、也不接受我任何的好意、也不試著跟我溝通——」
  
  「女人,上路了。」
  
  霍西雍巍然佇立她跟前,比庇裏牛斯山還巨大。
  
  「噢。」大眼瞻仰,呆呆眨巴。「小路,拜。」
  
  俐落收線,毫不顧手機另一方的人是死是活。
  
  「交代你買的東西呢?」墨鏡下的厚唇柔聲道。
  
  她比比看得見的椅子上戰利品,以及看不見的桌面下一堆名牌紙袋。
  
  「很好。」嘴角一勾。「加上這個,就大功告成了。」
  
  她愣愣盯著霍西雍拎起來晃晃的硬殼長盒,香奈兒的標誌大大烙在外箱皮面上,像是樂器盒,更像炫耀品牌的時尚道具,頂級消費族群的另類玩物。
  
  「這就是你要買的釣具?」
  
  「YA,悠閒還是得顧及品味。」笑齒閃亮,慵懶自豪,周遭女性不禁酣醉歎息。
  
  超惡……「那我們走吧。」
  
  早在車內後座深處等著的戈甯,優雅下車。小人兒喜出望外,提著大包小包地歡然奔去。
  
  他心情轉好了,不再計較了,他又恢復成原來的戈寧!
  
  興奮的嬌顏,在他俊逸步來的神情下,逐漸僵凝。他禮貌性地替女士提過所有東西,安置到後車廂內。至於霍西雍兩手替她提的瞎拚成果,戈寧和他認真商量著,要怎麼塞進後車廂,甚至塞到前座去。
  
  他不曾看她一眼,也沒和她聊上一句。
  
  她傻傻杵著,只是個局外人。
  
  原本浪漫的美夢,好像再也回不來了。或許本來就不會再回來,是她自己不願醒,還企圖拖著他跟她一起繼續昏沉。
  
  對方已經擺明態度,冷掉了她的小小期待。
  
  她很識相的,他根本……不用擔心。
  
  赫柔沿途恍惚地坐在後座另一側,不再自討沒趣地試圖跟戈寧示好,也不再試圖碰觸他,不再去作任何惹人厭煩的舉動。
  
  好幾度,她差點湧出了情緒,卻自製力驚人地硬是壓下去,平靜無波,面無表情,不讓人看出她內心有任何動靜。
  
  她知道好歹。
  
  早知道就不要那麼輕易對他有好感。下次……還會有什麼下次呢?
  
  她不愧是優秀的特務新手,行經安道爾進入法國四面環山的海關查哨,頹圮的小人兒登時鮮活靈動,嬌美甜蜜地跟海關人員哈啦,親切地在他們約略檢視每樣採購品時冗長說明,技術性地干擾他們的注意力,活像心無城府就愛敗家的嬌嬌女。
  
  他們欣然放行,歡迎再度光臨。
  
  任務一達成,她立刻恢復洩氣皮球狀,倚在後座的車窗邊,望著南法蒼翠山脈發怔。乖乖地不去吵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來吵她。
  
  她是很懂事的小孩;只是之前不小心high過頭,忘了自己其實很懂事。
  
  大人要她有什麼樣的表現,她看一眼就曉得該怎麼配合。這從小鍛煉的本領,如今早已爐火純青,收放自如。
  
  小柔來,跟爸爸一起出去玩,那裏有很多的氣球和小朋友喔。
  
  她好開心,爸爸難得陪她,而且還要一起去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爸爸大手牽小手,雀躍出門。原來,是去參加某個兒童慈善募款餐會。爸爸抱起她,像小公主一樣,吸引所有人羡慕的眼光。
  
  媒體的鎂光燈閃爍不斷,比烈日刺目,但她的笑容更燦爛,輝煌勝過這一切,因為今天爸爸跟她一起出來玩!
  
  只是媒體蜂擁取材過後,鏡頭離開,爸爸就哄她去跟其他小朋友用餐。而他,和宣傳造勢的美豔名模們有事,要先走一步。
  
  司機會送她一個人回家。
  
  大手牽小手的戲碼,就此落幕。
  
  小柔來,今天要去爺爺家聚餐。我們穿一模一樣的母女裝,假裝是姊妹,好玩吧?
  
  好哇好哇,她要跟媽咪穿一樣的衣服,假裝她是妹妹,這個好玩!可是她不想去爺爺家吃飯……
  
  去嘛。媽咪答應你,你今天去爺爺家吃飯,媽咪就帶你去東京迪士尼玩。
  
  OK,成交!她完全可以配合。
  
  跟媽咪一起去東京迪士尼耶,而且說走就走。她雖然早就去過加州的和巴黎的迪士尼,卻從沒有跟媽咪一起去玩過。她要賣力地、熱情地,和媽咪搏命演出大小姊妹,呼嚨大家,哈哈哈。
  
  爺爺看了也很開心,因為他最喜歡看到家裏和樂融融。媽咪回到家後卻一點也不開心,一直忙著打手機、喬事情——
  
  老爺子也知道他兒子不管公事、更不管家事,這幾年都是我們孤兒寡母在撐這兩邊。可是我到現在也不過是第二大法人股東的法人代表,隨時都會被換掉!
  
  媽咪,快點收拾行李吧,我們要去迪士尼啊。
  
  不要吵!喂?你聽著,我知道老爺子的股權分配別有文章,他甚至刻意讓老三多拿的那些股份,是用海外公司的名義持有。要是其他兄弟知道,你想後果會怎樣?
  
  媽咪,迪士尼……
  
  別以為我會這麼容易就被這個家踢掉,還沒踢走我們母女倆之前,我會先讓你們內部自亂陣腳。再不然我就直接拿委託書,癱瘓掉整個董事會!大家走著瞧!
  
  媽咪……
  
  她達成了媽咪的要求,媽咪也迅速實現了她的願望:隔天她就被送上飛往東京的班機,前進迪士尼。與她同遊的,不是母親,而是保母。
  
  母女情同姊妹的戲碼,下臺一鞠躬。
  
  她很能演的,也知道這一切都是戲。戲只能在戲裏演,戲外則不是她的世界。不用擔心她會死纏爛打,攪和不清;她知道分寸的。
  
  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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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知名的南法小村莊,石砌小屋零星散佈山間,聚集之處有巷有道,幾隻老狗趴在石板地上曬著秋陽。涼風拂來,淡淡鄉間青草香。
  
  幾戶人家外曬著乾燥花、養著小盆栽,生氣勃勃,卻杳無人煙。一片安詳。
  
  戈寧一人漫步到石板路盡頭的小土墩,土墩矮牆外是一大片陡坡,延伸往另一座靜謐山嶺,一望無際,幾可眺至熏衣草曾滿山綻放的紫色綿延。但他不是來此度假觀光,此刻的下車逗留也不是為了欣賞田野之美,而是等腸胃不適的赫柔向附近人家借一下洗手間。
  
  一路下來,這樣的逗留等候已是第二次。
  
  他故作不耐煩,以掩護他的掛慮。她又吃了什麼搞壞肚子?之前一直好好的,但臉色愈來愈糟,剛剛甚至半路下車嘔吐。
  
  他焦急,卻必須冷淡,以在霍西雍嚴密的探測下表明立場:他與赫柔的親密關係,純是在外人面前的演技。如今已無外人的存在,大可不必再作戲。
  
  或許,可以將赫柔順利隔絕出去,讓霍西雍明白接下來的正事,由他和大MAN對決即可。
  
  原本應該如此,實際操作下來,他卻心焦如焚。
  
  霍西雍還沒落入他圈套之前,赫柔竟先掉進去了,不明所以的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卻得不到他任何的解釋與關懷。
  
  手機不通,仍舊不通。
  
  他挫折地再次合上手機,又不時取出查看毫無改善的狀況,形同困獸。可惡,為什麼在這種地方會收訊不良?他不但無法和自己的支持團隊保持聯繫,連自己現在所處的確切位置都不清楚。往東,應該是普羅旺斯區,直達蔚藍海岸,霍西雍的車卻向西行,深入庇裏牛斯山區。那是哪里?
  
  霍西雍打從離了安道爾公國後,不曾再翻閱地圖,顯然已進入他熟悉的區域,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們一行人目前在哪、將去何處,但隻字不提。
  
  戈寧只能狂發簡訊,煩躁不已。
  
  赫柔的狀況到底怎麼樣了?
  
  他怎會無聊到跟一個小女生鬧脾氣,公報私仇地讓她日子不好過?只因為見到她紅杏出牆?但他何曾在意過女伴同時交往了多少物件?他和赫柔甚至稱不上一對,哪來的資格興師問罪?
  
  如果他有時間跟她好好解釋解釋什麼?目前的劃清界線不就是最理想的狀況?他還想解釋什麼?把誤會解開了好讓她再膩著他不放?
  
  她陷進去了,忘記自己是在演戲。他知道她曾很用心地提防這項危機,處處跟他鬧,胡亂搗蛋,卻還是一頭栽了進去,把假戲當真。可是他從沒打算要投入任何一段感情裏,只不過一而再、再而三為這個小女生傷透腦筋。
  
  「如果公主殿下的腸胃許可,我們大約再半小時的車程,就可以抵達大MAN那裏。」
  
  戈寧淡淡回身,望向懶懶步來哈啦的霍西雍。
  
  「她好點了沒?」
  
  「還在人家家裏的洗手間。」他踱至土墩的矮牆前,鄭重掏出口袋裏的煙,點火解癮。「剛好我也需要下車抽根煙,時間上沒被她耽擱到什麼。」
  
  「你有抽煙的習慣?」打從伊斯坦堡同行至今,不曾見他抽過一次。
  
  「我早戒了。」雲霧後的微眯雙眼,酣暢而滄桑。
  
  「原來你是健康大使。」戈寧好笑。
  
  「抽,是一種死法。不抽,又是另一種死法。我只是不想讓身邊的人因為我抽得很爽,而死得很難看。」
  
  戈寧知道他有暗指枕邊人的意思,又覺得話中有話;霍西雍不像是會跟人閒話家常的人,特別是切身的事——一個連名字都摸不清的男子,何以會跟人聊及真實的隱私?
  
  「我厭惡這種工作。」霍西雍感慨,遠眺秋日薄藍晴空下的山脈,中世紀的小修道院點綴其間,遺世而獨立。
  
  哪種工作?戈寧不為所動地繼續曬他的太陽、吹他的風。
  
  霍西雍答應大MAN的請托跑這趟,全為人情債,他根本沒得賺,所以他只想快快結案走人。
  
  他絕不做白工。
  
  一想到赫柔,他心底的一隅隱隱抽痛;那是她的藏身之所。她是個多可愛的小女生,有著可愛的靈魂。重大的線索她可以隨隨便便就套到,又老老實實地跟他坦誠,只為了哄他跟她聊天、再看她一眼。
  
  你為什麼都不跟我說話?
  
  當她提著大包小包,遠遠一見他下車的身影,就顧不得自己滿手的累贅及腳上纖細脆弱的高跟鞋,滿臉歡欣,沖著他奔來。像朵燦爛的花,見到陽光就熱情綻放,毫不猶豫、毫不保留。而她看清他神情後的震懾與呆愕,令他無法逼視,只能閃躲——
  
  他不能在霍西雍面前破功:這是基於公務?還是因為私仇?
  
  總之,他無法在這種節骨眼上面對她的凝眸。
  
  「你跟赫柔的交情究竟如何?」霍西雍驀地開門見山。
  
  「這與我跟大MAN要交涉的物件有什麼關聯?」他也不再迂回。
  
  「無關,只是在找我自己獲利的可能性。」
  
  「你打算選邊站?」
  
  「我向來站在利字這一邊。大MAN這事我無利可圖,隨時可以倒戈,但一定得倒在有利可圖的一方。要是高先生這兒沒什麼合作的可能性,我只好先還大MAN的人情債了。」
  
  「大MAN要你帶赫柔到他那裏的用意,不正是要藉此引我去見他,直接談判?」
  
  「沒錯,但也不儘然全對。」他一勾嘴角。
  
  「我既然已經來見大MAN,應該可以叫赫柔離開了。」
  
  「你也不希望她在場?」嗯哼。
  
  也?
  
  戈寧警戒,整個局面似乎愈來愈朝不可預測的狀態傾斜。他不能再跟霍西雍論及大MAN,否則會落入劣勢,難以扳回。
  
  「你想知道哪方面的合作機會?」
  
  「當然是高先生的強項?。」他總不可能這一路上都在跟人純聊天,打發開車的無聊時間。
  
  「你準備投入多少資金?」
  
  霍西雍隨口報了一個數字。
  
  戈寧遠望吐息,抿唇而思。
  
  「只能說,這對藝術投資來說,操作的空間不大。」
  
  「你應該有辦法解決資金不足的問題吧。」
  
  「有,但我為什麼要去替你解決資金不足的問題?」
  
  「噢。」霍西雍故作遺憾地挑眉。「我以為我們能做長久的好朋友,甚至讓你加入我的facebook名單裏。」
  
  「我不玩那種東西。」
  
  「是嗎?本來還想跟你分享赫柔精采照片的說。」
  
  霍西雍呵呵呵地散漫而去,四處走走,打發等待的時間。杵在原地的戈寧,狀似冷淡,實則幾近暴怒。凡是從霍西雍口中聽到跟赫柔相關的消息,都令他憎惡。
  
  他不需要靠霍西雍來更認識赫柔。但赫柔背著他跟別的男人搞小動作,被惹動的激昂情緒,他始終壓不下去。結果,倒楣的人又是她。看她一臉茫然的莫名受傷,他心頭又一團亂。
  
  煩死了。
  
  他到底請假來做什麼?放著好好的班不上,盡在這裏瞎攪和?
  
  「戈寧。」
  
  他不悅地調轉視線,狠睨一段距離外的赫柔,咬牙暗咒:她喚得還真不是時候。他正在情緒頭上,一見她身體沒事了,就全然忘記自己先前的焦慮與疼惜,滿肚子儘是新仇舊恨。
  
  她識相地杵在遠處,不接近他的周圍。他的眼神,卻還是傷到了她。
  
  「霍西雍已經上車……我們可以出發了。」
  
  「你能不能脫隊離開?」
  
  她愣在原地,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下這種命令。
  
  「我知道在這種偏僻山村,能讓你迅速離開的資源不多。但我認為憑你的本領,應該不成問題。」
  
  她整個人傻住,像是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字句;想做些什麼,卻手足無措,只能無助地僵立,不明所以。
  
  她已經這麼配合了,不煩他、不吵他、不碰他,他為什麼卻要攆她走?
  
  連讓她乖乖跟在一旁也不行嗎?
  
  「後面的行程,已經不需要你。」她的存在,牽制了他的行動,施展不開。而且愈深入敵陣,愈是危險,他必須儘快把她隔離這片無形的地雷區。
  
  只不過,他的好意之內夾雜太多負面情緒……
  
  「可、可是,大MAN要霍西雍帶我去見他。」所以她、她不能不繼續同行。
  
  「你自己也很清楚,大MAN是拿你來釣我,正如我之前也在拿你來釣他。現在你的階段性任務已經結束,接下來的部分,沒有你參與的餘地。既然如此,何不現在就走人?」
  
  「我沒有礙著任何人的手腳……」她虛弱地自我辯解。
  
  「你已經有。」他所有的規畫都因為她而全盤大亂。「如果你夠專業,就應該有一套成熟的退場機制。倘若你還不夠專業到聽懂我這些話,我就直接跟你講白了:走!」
  
  他無法在與大MAN及霍西雍正面交手時,再分神顧慮她。
  
  她聽到的、想到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的任務還沒有結束,不能走。」縱使她堅持得顫顫抖抖,仍就是不走。
  
  不管戈寧再怎麼看她不順眼,她都不走。
  
  「你哪來的立場跟我講任務?」為什麼非得要這麼難纏?「你手上有那批貨嗎?你拿得回來嗎?你知道它們的下落嗎?你知道我弄丟了它們這件事有多嚴重?你曉得該怎麼善後?」
  
  她沒有一項答得上來。她只能全神貫注地不瞭解,他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壞。
  
  「我會、我會儘量幫忙。」作為彌補。
  
  「你現在能幫我最大的忙,就是馬上離開。」連霍西雍的車都別上。
  
  「我要一起去。」
  
  「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說的話?」他已不安到幾近嫌惡。
  
  「我就是要去。」
  
  他嗔視她,她瞪往石板路,雙方各自僵持不下,都不讓步。她不離開他;說不離開,就是不離開,打死她都不離開。他討厭她了也無妨,覺得她沒有利用價值了也無妨,已經對她膩了也無妨,一見她就礙眼也無妨;她絕對不要離開他。
  
  他冷睇她半晌,心中千言萬語,卻只不耐煩地丟下一句——
  
  「隨便你。」
  
  而後,他疏離地與她擦身而過,走往他們原先停車的遠處小廣場。
  
  淚珠頓時潰決,連連滾落。傾泄的來勢之急遽洶湧,連她也惶惶不知所措。
  
  她被自己嚇到了,不曉得怎會突然變成這樣,也不曉得該怎麼讓眼淚停下來。她慌到全身哆嗦,懸著茫然急顫的雙手在身前,似乎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戈寧不要她了,任憑她再怎麼努力,他都不要了。
  
  她可以道歉,她願意改進,她能夠配合。但是,不要就這樣趕她走。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全世界都陷入了汪洋,她找不到可以攀附求生的地方,只能害怕地、眼睜睜地,不斷沉淪,沉淪再沉淪,沉入不可知的海裏深淵,無能為力地持續墜落,墜落到自己淚水深處,找不到出路。
  
  她的夢幻小島沉了。美麗的白沙滅沒,可愛的小屋陷入海面,棕櫚樹淹溺,不再隨風搖曳,而隨海流衝擊。愜意的吊床活像被棄置海裏的殘破漁網,她要在陽光下展讀的書也只能任海水浸泡,頁頁脫落。輕巧的草帽不知何去何從,小船漂往海底,載不動她的夢。
  
  所有的努力,只是一場空。
  
  她也要一起去。她要跟戈寧一起去……
  
  戈寧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回來上車的,腦筋全然空白,所有的知覺像被人用一把剪刀突然剪斷,無法對自己做任何反應。
  
  攆她走,滿意了嗎?安心了嗎?終於可以全力處理正事了嗎?
  
  大敵當前,他卻心思渙散,連視線都兜不攏,茫然不知要注目什麼。憑他剛才的卑劣言行,應該可以順利驅離赫柔,遠避這場危機。所以呢?可以進入王見王的正面交鋒了?
  
  他空洞地坐在後座,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赫柔不肯離開他。
  
  無神的雙眸緩緩合上,她的影像,清晰浮現。她沒有勝算,沒有籌碼,沒有立場,沒有後盾,她只能重複著毫無分量的堅持:她要和他一起去。她只是很理所當然地一再宣告:她一定要與他同行。
  
  他的靈魂為之震顫,無法冷靜思考。
  
  為什麼要這樣傷害她?因為前路危險,他必須保護她。保護她的方法,就是改由他來出手傷她?不,他完全是不得已,因為危險。
  
  她不是他的人馬,跟他沒什麼重大利害關係,也沒什麼私人情誼,何必多管閒事去顧慮她?他不能不顧,因為危險。
  
  她看似機靈老練,其實還太嫩、太天真,自以為很世故卻依然傻傻地被雇主誆騙,連自我保護的意識都不夠,只有一身充滿不確定性的好本領,供人利用。危險。
  
  再複雜的狀況,透過她的眼眸來看,都很簡單,不過爾爾。想得不深、管得不多、算得不精,看什麼事情都很單純。太危險。
  
  他沒有辦法放她一個人在這圈子裏遊走,不知死活。太危險。
  
  驀地一怔,發覺赫柔又來干擾他的思緒。他該注意的事不注意,竟又掛念著令他放不下心的小人兒。太危險。
  
  心神不寧。
  
  手機的訊號令他微愕。匆匆檢視,有一通來自霍西雍的未接來電,一通來自婉兒姊姊的簡訊。
  
  婉兒姊姊似乎一離境,飛往家鄉,才開始冷靜,驚覺自己身在海外時,有多麼地不像平日的自己。
  
  她發覺自己與霍西雍,確實如赫柔所說,只是一時被浪漫氛圍沖昏了頭;霍西雍對她並不是認真的,她卻一個人在那裏陶醉不已,大作美夢。
  
  她為自己在離去前對戈寧泣訴的那些蠢話致歉。她很慚愧,自己竟寧可相信一個陌生男人的說辭,也不信好妹妹的勸阻,甚至聽從霍西雍的誤導,扭曲了赫柔的本性。
  
  赫柔仍是她寶貝的小妹妹,做事從不懷惡意。
  
  P。S。她後來想起來了,霍西雍一詞為什麼有些熟悉,因為那是南法的一個地名,曾是中世紀前往西班牙雅各墓朝聖的沿途小村,今已沒落。
  
  戈寧大愕。地名?
  
  霍西雍帶他們一行人,低調地進入他的地盤上,想解決什麼?
  
  他猝地下車狂奔,狠狠咒詛自己為什麼心不在焉地忽略了來自本能的警訊:危險!赫柔有危險!這危險不在他們將前往的大MAN那裏,而就在這裏!
  
  他該死,怎麼可以拋下赫柔一個人?
  
  為什麼到現在才發現,原本說已經在車上等的人,並沒有坐在前座?為什麼他會一個人魂不守舍地坐在車裏瞎等?為什麼到現在才警覺到,霍西雍安排赫柔去大採購,自己卻單獨去買了什麼?
  
  釣具。
  
  他怎會疏忽了,與釣具盒裏形狀相仿的東西,可以組合成哪種武器?霍西雍刻意吩咐赫柔去擾亂海關檢查時的注意力,好掩護什麼東西?
  
  他全力猛衝的結果,差點在煞住腳步時傾跌。不對,不是這條石板路,兩側的石屋模樣不符。要命,他剛才究竟由哪條路走回小廣場的?
  
  他沉默疾奔,深怕打草驚蛇,心中卻憤恨呐喊:赫柔呢?
  
  大MAN聘雇霍西雍的目的,是要滅口,因為赫柔牽連太多、動作太多?但那些動作其實全是他在背後操作!大MAN決心要和他交涉之前,先解決掉中間的變數,就是赫柔?
  
  你也不希望她在場?
  
  他居然這時才聽懂霍西雍的弦外之音。霍西雍打算在動手之前,探探看他這裏還有沒有生意可做。
  
  我厭惡這種工作。
  
  霍西雍也不想動手,徒惹麻煩,但必要時他仍會照做,了結大MAN的委託。
  
  我向來站在利字這一邊,隨時可以倒戈。
  
  要是高先生這兒沒什麼合作的可能性——
  
  戈甯急於衝刺,根本沒法同時分心回撥手機內的號碼給霍西雍。他慌到聯手機都拿不穩,一度失手砸落地面。
  
  幹!這是死巷,他應該在前一條岔路轉彎!
  
  萬一她移動了位置,他跑回原地又有什麼用?他已經比霍西雍慢了一步行動,還來得及救回赫柔?或者他早已動手,目前正在善後?
  
  這是霍西雍的地盤,他自有成千上百個方法讓人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製造意外,合理收場,不留痕跡。
  
  快點回撥,告訴霍西雍,他願意合作!他這裏比大MAN更有利可圖,放過赫柔!
  
  可是他按不穩按鍵,跑到滿眼淩亂,四處轉望,找尋方才觀看風景的角度,回憶自己所處的方向。垂眸一掃手機,他差點憤恨摔爛它。
  
  對方未開機。
  
  就在他要衝往巷底時,右側石板路勾住了他的注意力:那正是他先前冷然離去的地方。是了,就是這裏,連石砌小屋旁趴著曬太陽的老狗都仍和先前一樣,半睡半醒,慵懶而滿足。
  
  他猝然放輕腳步,警戒前行。
  
  一切都那麼祥和、寧靜。遠處隨風飄來的小鳥細語,嬌聲互訴著衷曲,混合著他刻意壓下的急喘鼻息,傳入他耳裏。多麼悠然、多麼清幽的純樸之境。
  
  霍西雍必會使用滅音器。畢竟這裏不是蠻荒之地,他不會想驚動警方。
  
  戈寧腦中一片混亂,拚命想東想西,免得思及她是死是活。
  
  這趟已超出他平日從事交易的專業範圍。回去之後他一定要修改合約——
  
  他看到赫柔了。
  
  她就在原地,就在他與她擦身而過的所在,蜷曲蹲著,小小的一團人影,不知在幹什麼。
  
  他連呼吸已經僵住了都不自覺,小心翼翼地來到她的身邊,沒有勇氣確認她的傷勢、或是脈膊。
  
  她被攻擊了,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自衛動作?她哪里受傷?還活著嗎?
  
  「小柔。」
  
  回應他的,是一張自膝上抬起的哭腫小臉,涕泗縱橫,呆呆抬望著他,還陷在她自己的情緒中,不住哽咽。
  
  打從他離開,她就一直這樣地待到現在?被遺棄在路邊,沒有人關愛?
  
  是誰這樣惡待她,讓原本活潑快樂的天真,變為神傷?
  
  她真的錯到如此不可原諒,非得狠狠折斷她輕盈淘氣的翅膀?她哪可能厲害到能夠將幾個大男人把玩在手心?
  
  她只是頑皮啊。她幾時心存惡意、機關算盡?何苦要用這麼大的火氣來懲戒她的單純無心?就算她真有什麼不對,有必要把她傷成這樣?
  
  她只是想跟他在一起啊。
  
  「小柔,對不起。」大手輕輕牽她起身,緩緩將她擁入懷裏。「對不起,對不起。」
  
  她搞不懂狀況似的,愣在他懷裏,沒有任何反應,眨著紅腫雙眼,掉落原先呆住的淚珠,間或無法自製的抽搐,一片茫然。
  
  是戈寧嗎?真是他回來了,還是她又落入自己的妄想?
  
  「對不起。」收緊的雙臂,鬆懈了原先難以言喻的恐懼。為什麼他不好好珍惜她,盡讓她受創?她老是被傷得不明不白,莫名承受,他自己又何嘗因此好過?
  
  他還要這樣反反復覆地愚蠢到什麼時候?
  
  「小柔,不要再離開我。」
  
  他知道,他是個彆扭的男人,明明是他自己離開她,卻叫她別離開他。但她聽得懂他的意思,知道他在說什麼。他們之間的陰霾過去了,不知名的罩頂烏雲已經散去,她原來的戈寧回來了!
  
  她好開心,高興到緊緊抓著他,在他懷裏放聲大哭,同時咒駡……
  
  不過幸好,她已經哭到倒嗓,又high過頭,一堆咒他祖宗十八代的痛斥聽來語焉不詳,只是串串口齒不清的嘰哩呱啦,鼻涕眼淚外加打嗝。
  
  她就知道他只是一時發神經,終究會變回原來的戈寧。可是這期間的日子有多難過,他都不曉得。他這大混帳,她一定會跟他追討這筆帳,叫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不管這是叫同甘共苦、禮尚往來、還是好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之類的,她都不會放過他,絕不善罷甘休!
  
  她好喜歡戈寧,這個超級大混帳。
  
  好喜歡好喜歡他……
  
  戈寧埋首在她頭頂上,任由她在他雙臂的捆擁中拚命傾吐沒完沒了的外星話。真正讓她嚇壞的、讓她飽受折騰、讓她坐立不安、讓她傷心流淚的,不是敵人,卻是她真心所愛的。
  
  哎,他入戲太深,恐怕真會跳脫不出去了。怎麼辦?
  
  「好了,小柔,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他邊吻濕答答的小臉邊輕哄。
  
  「一起走嗎?一起?」
  
  他任憑她惶恐地緊揪著他的衣領,眼對眼逼供,要一個保證。
  
  「嗯,一起。可是我們得脫隊離開,跟霍西雍分道揚鑣。」
  
  「好!」浮腫的大眼,突然閃出少女漫畫般的熠熠星光,璀璨奪目,仿佛其中充滿了銀河宇宙的無盡輝煌。「就我們兩個,一起亡命天涯!」
  
  這又是什麼版本的突發奇想?
  
  他沒轍到差點笑出聲,但她很認真,還是別傷了她春秋大夢的好。「OK,那我們快點閃人,免得霍西雍——」
  
  「噢!」她抽了一下左肩,被左耳邊上螫到了她的什麼嚇了一小跳。
  
  蜜蜂嗎?還是什麼昆蟲?超痛的說。
  
  可是伸手一摸,耳殼邊的傷處是燙的,她摸傷口的手上沒有血,血卻在她依偎的胸膛上蔓延,像朵紅色的大花,迅速綻放。
  
  她整個人驚呆,生平第一次親眼目睹槍傷,就打在她的戈寧身上。戈寧也怔住了,不知這一槍怎會沖著他來,也不知中彈的後勁會這麼大,驟然單膝跪落地上,重心不穩。
  
  暖熱的泉源自火燙之處翻湧,髒汙了死黏著他不放的赫柔。
  
  「戈寧!戈寧!」
  
  他還來不及叫她走,意識就被捲入一團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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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01:56:4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小路不好了!」
  
  小路才開手機,就傳來裏頭的暴吠。與他對坐的性感貴婦頓時笑容發僵,正在倒酒的專業侍者淡淡穩住勢子,以保持紅酒入杯的優美線條。
  
  「我該糟了啦!你快點幫我想想辦法!」
  
  隔著燭光,小路向女伴淺淺頷首致歉。「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雙人晚宴,哪里來的女人突然插花搶她的男伴?
  
  「喂?」他不離席、不回避、不動氣,也不領情。
  
  「我大書呆,大事不妙,你趕緊來救我!」
  
  「你從哪里弄到我這支號碼?」明明是私人緊急專線,卻什麼阿狗阿貓都可以隨便打進來。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中毒了!」她瘋狂尖嚷。
  
  小路持著手機的左掌,安然擱在雪白典雅的餐桌上。其中的綿長咆哮,不僅他清晰可聞,附近幾桌的貴客都聞聲側目,不知哪來的命案現場SNG聯機轉播。
  
  「你中毒了,該打的是一一九。」好好地去吧,永別了。
  
  「我所有的資料都在裏面,最重要的論文圖檔也在裏面,那些都沒有備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畢生心血,瞬間毀滅。「都是赫柔!我要殺了她,碎屍萬段,拿去做有機肥料!」
  
  還她圖檔來!
  
  小路不得不起立:不是向受難家屬致敬,而是不想再讓全餐廳的人受這恐怖的鬼哭神號轟炸,只得離席。
  
  「你需要赫柔的手機號碼嗎?我可以幫你找找。」別打來傷及無辜。
  
  「你少幸災樂禍!我現在該怎麼辦?」
  
  「只能重新買台新的。」他一聽她電腦中的是什麼毒,救都不必救了。「你沒事上什麼下流網站,染上這種病毒?」
  
  「都是赫柔!她叫我繼續幫她查一堆資料,卻又不跟我講她在搞什麼鬼。其中有一些來源我弄不到,就上網問一下,哪知——」
  
  大書呆倒頭哀號,欲哭無淚。
  
  這太傷了,比失戀還傷。連腦袋都還沒反應過來,就眼睜睜地看這一切灰飛煙滅。
  
  「凡事不要太好奇。」隨便亂按,遲早會死得很難看。
  
  「我知道,我只是,對這領域不熟悉……」說著說著,悲從中來。「我根本還來不及分辨狀況,就突然中毒了。」
  
  她秘密檔案裏苦心收藏的白馬王子猛男照……嗚。
  
  「她要你幫她弄個什麼鬼?」搞成這樣。
  
  「一堆畫稿。」
  
  「她畫海綿寶寶還是KERORO軍團?」那些不必上網查,問他就行,不過他個人比較偏好麵包超人。
  
  「不是她的畫,而是一堆死人的畫。我又不念這個的,哪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把照片上傳請朋友幫我查,人家還以為我打算進場投資或要轉讀藝術研究所咧。」嚇死對方,大書呆竟改走文藝路線。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突然想不開?
  
  「這跟你電腦中毒是兩碼子事。」沒事少離題,他沒那個閒情。
  
  「我就是因為在查這個東西,所以才中毒!」她忿怒地字字切齒,狠狠說明。
  
  「啊?」
  
  「這批東西我查了以後才發現它們的共通點,都是清朝初年的明朝皇室末裔作品。無論北京故宮或臺北故宮,都缺乏這方面的收藏。」
  
  「因為沒錢?」虧他們周邊商品A進大把鈔票。
  
  「因為故宮第一任館長的緣故,你跟他也很熟的啊。」
  
  「誰?」沒印象。
  
  「乾隆,是他開始廣征天下極品做系統性的收藏。他雖然也收前朝的好東西,像文征明啦、董其昌什麼的,可是明朝皇室末裔的作品,進不了他的收藏門檻。」
  
  「總之,就是你活該、誰要你姓朱?」老子就是不收姓朱的,怎樣?
  
  「對啦對啦。」他們兩個門外漢沒事聊這幹嘛?還不都是赫柔惹的禍。「可是小路,我覺得有點怕怕的。」
  
  「剛中毒後都會有一段恐慌期。」草木皆兵。
  
  「不是那個,而是我中毒之前正好查到一連串相關的東西,好像有點知道這些是什麼。」隨即電腦就掛掉,該不會下一個就輪到她掛掉?「我本來是猜測赫柔弄了一堆假骨董打算去擺路邊攤或哄老外,可是裏面有同一個畫家、同一系列作品裏沒有收藏到的一幅畫,在不久前北京保利秋季拍賣會上現身了。」
  
  「然後呢?」
  
  「成交價一億多台幣……」
  
  手機雙方一片沉默。
  
  「赫柔手上有這些東西?」小路寒吟。
  
  「她有的只是替這些東西拍下存檔的照片。」但解析度超好。不愧是3C女王,逢C必敗,買來玩玩。
  
  「你卻因為替她那個腦殘天王查這些東西,而讓電腦中毒?」
  
  「呃……我、我想可能是我輸入太多特殊關聯的字串,所以才呃——」腦殘的是赫柔,她可沒有……
  
  「你快收拾行李吧。」腦殘二世。
  
  「我喜歡宅在家裏。」不愛旅行。
  
  「你聽好,如果這事我想太多也就算了,可是你上傳這些照片,會引起人家的誤會。」
  
  「以為東西在我這裏?」
  
  「其實你有的只是照片。」
  
  「那……我要不要上網替自己澄清一下?」
  
  「你可以跟就快找上門的不速之客澄清。」聽或不聽,就是人家的事了。
  
  「我到底幹嘛了,惹上這種麻煩?!」大書呆跳腳暴吠。
  
  「你先躲到我的工作室去。」裏面備有各種民生用品和衛浴設備,沙發大可當床睡。「拜託穿得人模人樣一點,否則就算你有通行證,一樓的管理員和警衛也不會放行。」
  
  「我沒有通行證。」
  
  「我會傳到你手機裏。」拜。
  
  「等一下小路!」先別掛!「我電腦掛掉前,我發現所有資料交叉分析會出現一個人,石陸。」
  
  「哪個十哪個路?」
  
  「石頭的石,大陸的陸。」
  
  「道路的路?」
  
  「不是大路的路,是大陸的陸!」她自己也慌到有些語無倫次。「就是簽支票時大寫的六!壹貳參肆伍陸的那個陸!」
  
  「十六。好,我記得了。」手邊沒筆,只能憑印象。「記這幹嘛?」
  
  「我怕我會記混。」自從資料日漸匯整後,她每天面對一堆石:齊白石、傅抱石、石濤、石溪,現在又出現個石陸。「在我用電腦重新整理過之前,先幫我記著,好做確認。」
  
  沒了電腦,她腦袋裏的記憶體好像也隨之報銷。
  
  了結了大書呆,小路慨然回座,發現女伴已不在座位上,只有服務生滿懷歉意地朝他走來。哎,一通電話,就砸了他一夜春宵。
  
  沒辦法,只好搜尋手機裏的好友情報,哪里有趴就往哪跑。大爺他還怕找不到人消磨長夜?
  
  酒池肉林,通宵達旦。
  
  他醉到整個人茫掉,隔天早晨路上滿是趕上班的人潮,他也飄浮在其中,正要魂歸工作室:進去睡大頭覺。
  
  住商混合的氣派大樓,一片清新朝氣,他卻呈彌留狀態,意識和視線都混沌不清,以致於他呆呆佇立自己工作室大門前,想很久才艱困想起,他好像還沒拿出鑰匙開門——
  
  但大門是全然敞開的。
  
  唔……到底是他眼睛花掉,還是屋裏亂掉?所有的東西似乎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抽屜為什麼一格格地散在地上?辦公桌上的電腦為什麼會沉在水族箱裏?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是不是他昨天離開工作室前忘了喂飼料?還是他出門前忘了、忘了……忘了什麼之類的?
  
  他東倒西歪地摸索到名家設計的平坦大沙發前,顧不得上面被亂刀劃開了一堆破口,倒頭就睡,不省人事。
  
  他真的再也喝不下了……
  
  輾轉蘇醒,最先嗅到的是乾燥花草的淡淡香味,被太陽曬過的被褥氣息,隱約的消毒藥水味、繃帶味、以及以前還住在家裏時,他和拉不拉多愛犬膩在一起的溫暖感覺。蜜糖色的狗毛、蜜糖色的懶散脾氣、蜜糖色的黏人個性、蜜糖色的回憶……
  
  戈寧愣愣睜眼,看到的是木架式傳統屋頂,古樸結實,散發暖意。窗的比例十分舊式,方而厚實,有著磚紅色的牆面,襯得窗臺小攀藤格外可愛。
  
  他在哪里?
  
  右肩上傳來的抽痛,讓他想起了:這裏是霍西雍。
  
  他沒死?那一槍的力道大到讓他所有內臟都感受到衝擊,他竟然沒事?
  
  「讓子彈打穿你,會比打在你身體裏來得好處理。」一聲呢噥,混雜著啃咬蘋果的脆響,悠游自在。
  
  戈寧勉強抬頭,在疼痛中瞥見倚在房門邊上的元兇。
  
  「你當時……」老天,他整個嗓子幹到像破銅爛鐵。「你既然留了來電記錄在我手機裏,就是等我回撥表達合作意願,然後你就可以免於動手。」
  
  他並沒有理解錯誤吧?
  
  「但你卻動手了。」為什麼?
  
  「其實不管你有沒有回應,我都會動手。」霍西雍大啃兩口,喀滋喀嚓地享受。「差別在於:沒回應我就打死你,有回應就打傷你。」
  
  戈寧沉思一陣。「所以你拍到你想要的照片了?」傳給委託人作為交代。
  
  「YA,不但傳給大MAN,證明我有在辦事,也傳給赫柔了。」
  
  傳給赫柔做什麼?
  
  「是她說她也要的。」霍西雍在他的怪瞪下無奈聳肩,情非得已。「她那時候一面趴在你身上暴哭,一面哽咽說你犧牲得超壯烈、死得超帥,逼我一定要把這張遺照傳到她手機裏。」
  
  戈寧深歎。赫柔的中文造詣,真的……很爛。
  
  「感動嗎?」霍西雍賊笑。
  
  「我只是不希望她隨便跟別人用手機傳東西。」夠了,他不想再隱藏對赫柔的在乎,為自己的面子逞強。「言歸正傳,大MAN聘雇你的用意,就是把我拖到荒山野嶺去槍斃?」
  
  「先說說你若幫我操作藝術投資,打算怎麼解決資金不足的問題。」
  
  顯然,戈寧若不回應他,關於大MAN的事他一個字也不會跟戈寧囉唆。
  
  「我替你募集資金。」哎,身負槍傷,還得一面抽痛一面做生意。「既可彌補資金的不足,又可以分散風險。不過你就無法個別擁有買入的藝術品,因為那是所有投資人的共有資產。」
  
  「我不需要看到畫。」但絕對要看到錢。「我怎麼知道你這集資人不會卷款潛逃?」
  
  「我的公司有設立託管帳戶,存入你所投資的相對應金額。我若惡性倒閉了你一百萬美金,託管帳戶就會拿出我的一百萬來賠償你。」可以了嗎?
  
  「大MAN手上的那批貨,到底值多少?」
  
  「不值錢。因為赫柔截走的那整批東西,全是贗品。」
  
  霍西雍眼角一抽,煞氣四射。「所以你是為了一堆假貨在賣命奔波,甚至挨子彈?」當他是三歲小孩嗎?
  
  「通常在我買進一件作品之前,我就已經差不多知道它轉售後的利潤多少,也很清楚我的買家落點。」而不是不知將來要賣給誰、會賣多少錢。「所以我會有一些試探動作,拋出幾個風向球。」
  
  「大MAN叫赫柔截走的,就是你試探用的風向球?」
  
  「比較外行的理解,是這樣沒錯。」
  
  霍西雍啼笑皆非,一點都不覺得事情有這麼單純。
  
  「請問你這位內行人,可以用我這外行人也能懂的語言解釋一下嗎?」好讓他確認自己沒有站錯邊。
  
  「張大幹很喜歡清初石濤的作品,他也仿過石濤的作品,甚至很頑皮地拿假石濤換到了真石濤,傳為趣聞。誇張的是,拍賣會場上,他畫的假石濤價格竟比真石濤還高。」藝術品全然不同于金融商品,買家賣家都有無法預測的後勢。「赫柔截走的雖然是仿冒品,但那些都是絕對不能流出市面的東西。」
  
  「來歷有問題?」
  
  「對,所以只能以私人仲介的方式交易。那些作品的持有人不展示真品,有意收購的特定買家,只能先透過贗品來看。」若買家不識貨,賣家何必亮貨?
  
  「我想,就算我再外行,也不會智商低到相信會有用假貨交易真貨的事。」
  
  「萬一對方想賣的不只是畫,也同時企圖展示自己握有的仿畫人才呢?」
  
  霍西雍挑挑眉,好像被說服了,又好像不買帳。
  
  「我換個方式來說吧。」與外行人交易,真的很累。「張大幹除了仿石濤,他也臨摹過許多古畫,相當精采。那些原畫我們早已看不見了,只能透過張大千的作品來體會、欣賞。問題是,他怎麼會臨摹到那些市面上看不到的珍寶?他又是對著什麼東西來臨摹?」
  
  「真品?」霍西雍挑眉。「所以他臨摹的東西,代表了真品就在他那裏?」
  
  「可能,但也不一定。他臨摹了一大堆敦煌壁畫,可是原始壁畫仍在敦煌,不在他那裏。」他怡然莞爾,心情很好。不知為何,一直想到早已回天國去的愛犬,仿佛它還在他身邊。「不過赫柔截走的那批贗品之所以這麼重要,就是因為持有人在藉此表示:真品在我這裏。」
  
  「怪不得你拚了老命要把它追回來。」
  
  「那批貨引來的豺狼虎豹可不好惹。」
  
  「不,真正不好惹的是持有人。」
  
  「因為你的失誤,會暴露出石先生持有真品的秘密。」嗯哼?
  
  戈寧慨然,大MAN竟笨到連石先生的名字都洩漏給霍西雍。
  
  「這件事你跟他們去攪和就行,何必把赫柔牽扯進來?」害他狙擊高戈甯時,被她這個礙手礙腳的牛皮糖擋路,差點射偏打入他的大動脈,屆時就只能大家說拜拜。
  
  「我必須把她拉到身邊來才行,不然她會有危險。」拿自己當她的擋箭牌。「持有人不會對我動手,因為還要用我去交涉,但我以外的所有相關環節,他都清理乾淨了。」
  
  「怎麼說?」霍西雍雙瞳驟然犀銳。
  
  戈寧看了看他的神情,淡淡一笑。「正如你現在所料,我在羅馬接觸到的每個秘密據點,全被清理乾淨了。所以我說,真正不好惹的,是持有人。」
  
  「怎麼確定是石先生清理的,而不是你們自己人清理的?」免得消息走漏。
  
  「我們只是生意人,頂多銷毀與各據點相連結的資料,切割清楚,在法律上站得住腳。但持有人的作法有點超出我們的認知,他解決中間環節的方式,就是徹底的清理:你在地球上再也見不到那些中間人。」
  
  既然要封鎖住那批貨的行蹤,就全面封鎖。
  
  「我大概知道了石先生當初為何不找大MAN,改找你經手。」
  
  「因為專業?」
  
  「能經手這些的專業人士多得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石先生看中你的,應該是別的因素。好比說,我們已經敞開來談了這麼多,但你從來沒宣稱過那位持有人就是石先生。」
  
  總是技巧性閃避掉霍西雍設的陷阱。
  
  「像你這樣精明的人,為何會笨到拖著赫柔這個大油瓶奔波?你是沒空還是沒能力讓她搞清楚狀況的嚴重性?」
  
  「我知道情勢很危險,但我不需要拿這情勢的危險去嚇她,照樣也可以把事情處理好。」
  
  「噢,看得出來。」霍西雍睨著戈寧的傷勢譏誚。「你不想讓事實嚇到她,事實上,大MAN可沒想嚇唬你。」
  
  「是啊。」戈甯冷哼,稍稍移動一下自己時被右肩痛到齜牙咧嘴。「他竟然笨到想幹掉我。」
  
  「因為你是唯一識破東西在他那裏的人。」霍西雍將蘋果核一拋,劃越整個房間的對角線,准准落入角落垃圾桶內,籃內空心。「大MAN早布好所有的線,讓矛頭全指向赫柔,要找貨就去找她,由她去背這個黑鍋。你卻沒事跳出來,英雄救美嗎?」
  
  「這不在我們的交易範圍。」生意外的私人議題,少囉唆。
  
  「我到現在都還不確定大MAN是不是真的有貨,但我大概知道他這只狡兔的幾個窟窿。」
  
  霍西雍劈哩啪啦講了一大串,也不管人家有沒有聽清楚,來不來得及記住,招供得毫無誠意。
  
  房間外的遠處,一陣低柔女聲呼喚霍西雍,他立刻中斷,溫柔回應。
  
  「你好好休息。」拜。
  
  「赫柔呢?」戈寧不悅地對著他的背影質問。
  
  他在門外回頭,怪皺眉心訕笑,朝床上戈寧躺臥的被褥一揚下巴,輕蔑走人。
  
  什麼意思?
  
  戈甯霍然掀開自己身上被褥,愣愣望著蜷在他身側趴著睡昏的人類。怪不得,他會一直想到自己養過的那條大笨狗。哪有女人會在他身旁這樣睡的?她都不怕悶死嗎?
  
  他敗給她了,全然癱回枕頭上,無奈傻笑。
  
  蜜糖色的大笨狗,總是這樣,躡手躡腳地鑽進他被窩裏,心滿意足的呼呼大睡。等他清早醒來發現身畔有不速之客時,它會立刻撲上,熱情地舔洗他的臉,開心地膩著他。
  
  甜蜜的回憶,令他感慨。曾幾何時,他再也不讓這種親匿感進入他的生命裏。因為太傷了,他已沒有時間再去片片拾回破碎的自己。
  
  怕再受傷,所以乾脆不再去建立關係。他卻忘了,除了受傷之外,絕大部分都是美好的甜蜜。
  
  驀然回神,他才想起,赫柔是人類啊,怎會跟他的愛犬相提並論?
  
  一聲小噴嚏,赫柔在掀開的被角昏茫轉醒,不知今夕何夕、此時此地,又突然想到什麼似地一驚,快快撐起身子。
  
  「戈寧!」
  
  「嗨。」他虛脫一笑。
  
  「你醒來了!你終於醒來了!」她整個人飛撲上去,抱著他的頸項激切大叫,將他深深壓陷在床,完全忘記他傷肢的存在。
  
  戈寧竭力眨眼勻息,終於明白小小槍傷,為何會痛得那麼厲害——顯然是別有外力加劇了傷勢的嚴重性。
  
  「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
  
  她急急捧著他的臉猛親,像要一口氣撈回本似的,吻個不停。她喜歡他的唇、喜歡他的胡碴、喜歡他好看到不行的臉龐、喜歡他完美的鼻樑、喜歡他俊秀的額頭、喜歡他的左眼、也喜歡他的右眼、喜歡他的長長睫毛、也喜歡他的濃密眉毛、喜歡他的鬢邊、喜歡他的耳朵、喜歡他耳殼的奇妙構造、喜歡他下顎的優美曲線、最喜歡的還是他性感的雙唇、他的舌頭、他的牙齒、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的呼吸、他的無奈、他的投降、他的順從、他的任由擺佈、他的逐漸神往、他的陶醉、他的陷溺、他升高的體溫、他改變了的吐息……
  
  她都好喜歡,凡是她喜歡的,她都吻過,還反復遊移。
  
  「小柔……」
  
  「幸好你沒事。」我親我親我親親親。「我擔心得要命,一直怕你再也不會醒過來。」
  
  「小柔,先把手拿開……」
  
  「為什麼?」她瞪眼質詢。「你不喜歡我了?」怎麼可能?他對她的吻,明明很有反應的說。
  
  「你的手壓到了我的傷口。」他儘量保持微笑,卻肌肉緊繃。
  
  「噢,我沒注意到。」她好像不過壓到他的衣角似的,移個位置繼續黏膩。「戈寧你還好嗎?霍西雍那樣攻擊你,真是太可怕了。」
  
  真正可怕的是他目前遭受的攻擊。
  
  霍西雍不愧是高手,出手時早算准了如何能打出最大效果、卻是最小幅度的傷害。眼前這位則不是,出手都不管到底有沒有效果、也不管會不會造成嚴重傷害。反正,就這樣,管他那麼多。
  
  「而且他好過分,居然讓他的獸醫女友來治療你。她用的那些藥應該是拿來醫治動物的吧?你會不會因為這樣就變成狼人?」
  
  原來這是霍西雍女友的住處,怪不得,品味優雅,不像他的草莽調調。
  
  「還是你看到了圓圓的像月亮的東西就會很想吠?」
  
  「沒有,我很好。」謝謝關心。
  
  「你睡過去一點,我也要躺。」
  
  戈寧認命挑眉,艱困讓位,儘量讓她躺在離他傷肢最遠的那一側。
  
  「戈寧你是不是累了?」看起來好疲倦。
  
  「有點。」
  
  「那你要不要去我的小島度假休養?」
  
  「我喜歡工作。」
  
  「那你有沒有喜歡我?」
  
  一室沉默。
  
  他很難說有,又不儘然是沒有。
  
  「我想也是。」她與他躺在同一個大枕頭上,嬌懶一籲,愜意不已。
  
  他轉瞪陷入半昏睡狀態的她。他可不記得自己剛才有回應她什麼。
  
  「睡吧,別再想了。」她哄小孩似地哄他,替他拉上被子,拍撫著他胸前的被面。「你的假期就要結束了,很快就能回去上班。」
  
  上班。他凝望屋樑,歸心似箭。
  
  金融商品,才是他的本行,藝術品的投資操作,純屬調劑,讓自己的腦筋暫且轉換空間,終究還是得回到正軌,繼續纏鬥。
  
  之所以豁出去地一次請完長假,就是想快快把這些麻煩事搞定,別在上班時間再頻頻分心。他為了誰在分心?為什麼分心?
  
  他向來擅長一心多用,卻為了這樁麻煩在各個領域內都分心,隨時隨地掛念,就是放不下。但要他承認這是動了心,很難。
  
  他是三十多歲的成熟男子,跟二十多歲小女孩的思考系統,完全不相容。他只是……愈來愈容易分心,以及貪心。
  
  轉望枕畔的人,已經睡死。似乎一確認他沒事,她才沒事了。之前她時時刻刻地守著,在他身旁黏著,要感受到他還在,才能放心。可是丟下她一個人,放不下心的是誰?
  
  哎……人一旦過了某個年紀,就很難再跟任何人坦然交心。他也很想有所改變,卻無能為力。
  
  他一時沒注意到,自己的視線一直定在她臉上,像是要親眼確認,得到保證,才能放心。
  
  她傻呼呼地昏睡,小嘴微啟,氣息緩慢,好夢正酣。真不曉得她剛才是真的醒了,還是呈夢遊狀態地跟他哈啦。
  
  「小柔,醒醒。」
  
  他輕聲呼喚,輕到像流泄山谷的微風,無聲無息,只搖動了嬌嫩花朵的細小蕊心,告知有過客輕巧來訪。
  
  「小柔。」
  
  她睡得更沉更香,像是在催眠曲中睡入更深的好夢裏。
  
  不想醒來了。
  
  他一直呢喃著,喚她清醒,自己卻逐漸困倦。仿佛見到這樣的她,終於可以鬆懈懸著的一顆心。見她危險,他急到快抓狂;見她安全了,他又矛盾地想保持距離,免得……
  
  心思的糾葛,暫且靜謐。
  
  山谷間的風和雲、露珠和夜氣,將屋裏的兩人掩覆;深夜降臨。
  
  天明時分,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戈甯卻冷然坐在這棟紅土民房的溫馨餐桌前,對眼前的餐點視而不見。他需要一點時間空間,來整理自己的思緒,沒空回應外界任何問題。
  
  「霍西雍,你開我的車送他進城後,記得幫我買繩子手套記憶卡和蓄電池跟轉接插頭。」女主人優雅地以法語吩咐。
  
  「我不確定自己會回來。」他狠勁咬扯著硬面包。「可能會跟高戈寧一起上飛機。」
  
  「你回不回來都不要緊,但我的車和我要的東西一定得回來。」
  
  「遵命,夫人。」好傷心,車和東西比他還重要。可他的愛車卻被小賊趁夜開走,逃之夭夭,怪只怪他太認真投入地與夫人激情交戰,烽火連綿,沒空警覺。
  
  赫柔又溜了。
  
  溜得好,反正這裏本來就沒她的事,她再瞎耗,也只會礙手礙腳。幸好她夠識相,省了大家不少麻煩。
  
  最該高興的應該是高戈寧,他的臉色卻不怎麼高興。事情全照他的意思走了,沒人黏他、沒人逼供他、沒人扯他後腿了,他也不必再試圖與大MAN聯繫。那一槍已經是大MAN放出的警訊:大MAN決心要切斷這條管道;凡是有心追查的人,就給他死。
  
  無聊。
  
  戈寧對這些突然莫名其妙地極度厭煩,忍無可忍。他外表冷靜,內心已暴怒。她又跑了,她之前依偎在他身邊的纏膩,究竟是真是假?她是因為頑皮,還是開始學會耍心機?
  
  他的憤恨持續沒多久,就在回到工作崗位後,轉為膽戰心驚。
  
  辦公桌上的電腦螢幕,行行列出他詢問的結果——
  
  有明確的證據顯示,畫全在赫柔手上。
  
  赫柔的朋友中,兩名高度涉入者目前下落不明。失蹤前搜尋資料:二00九北京保利秋拍出現的石濤詩書畫聯壁卷,成交價近人民幣兩千七百萬元。
  
  訊息更新:下落不明者三人,赫柔包含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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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01:57: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嗨,不好意思,遲到了。」
  
  一見女士大包小包地匆匆奔來,高戈寧立即從座位上起身,對方卻火速地一屁股坐下同時對服務生點完餐,他只得淡淡坐回去。
  
  「你怎麼會臨時飛來臺北?」婉兒姊姊興奮地邊問邊將整杯白開水一口飲盡。
  
  「來跟客戶談一些事情。」他悠然莞爾。「抱歉,這麼突然地聯絡你,佔用你下班的個人時間。」
  
  「OK的啦。我一天到晚都在工作;只是上班時在公司工作,下班後在家裏工作。」不像西方人那麼重視上班時間之外的個人生活。「就算跟你吃個晚飯,我手機也得全程開著,免得老闆找不到人。」
  
  「赫柔的媽媽這麼難伺候?」他詫異一笑。
  
  「話不是這麼說。副總自己也很拚,才奮鬥到今天的地位。」而不是外傳什麼憑藉豪門媳婦優勢、靠著美貌和心機之類的,仿佛完全不必努力。「現在大環境也不是很好,我既然跟到了一個很嚴謹的老闆,就得趁這個機會學習調整自己、提升本領。」
  
  她抿嘴挑眉,眼珠溜向天花板,沉默半晌。
  
  「對啦,我老闆是有點難伺候。」
  
  頓時兩人都鬆懈地笑開,不需做作,少了壓力。
  
  工作久了,臨場反應都被鍛煉為本能,反射性地就能沖口而出公關式的標準答案;還得事後冷靜想想,才會漸漸發覺那並非自己真正的想法。
  
  場面話說多了,久而久之,竟想不起什麼是真心話。
  
  「我……不太跟人聊自己對於工作的想法。」
  
  「我瞭解,這也是你能待這麼久的生存之道吧。」
  
  婉兒姊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將齊肩的直發掛往耳後,千嬌百媚。
  
  用餐之際,他們聊著各自的經歷、現在的工作狀況、未來的規畫、休閒娛樂、閱讀上的分享、桌上佳餚的品評、曾經嘗過的米其林餐廳、食材的鮮度、紅酒的種類……天南地北。
  
  直到最後一道咖啡上桌,婉兒姊姊才開門見山。
  
  「高先生想跟我問赫柔的事吧。」
  
  他垂眸攪動著黑咖啡;沉澱著,思索著,評估著,猶豫著。
  
  「其實我會在這個工作崗位上待那麼久,有部分的因素是在於赫柔。」
  
  戈寧驀地抬眼,文風不動,卻整個人活了起來。
  
  「我剛進入這家公司時,赫柔還是國中生,但她的成熟應對,常讓我感到很羞愧。」她這個成年人的EQ,竟連一個小女孩都不如。
  
  「你不是公司職員嗎?」怎會涉及上司的私人領域?
  
  「你可能不太瞭解我們這裏的工作生態。別說是副總的女兒跟我很熟了,我連副總家養的魚吃什麼牌子的飼料、什麼時候餵食,我也很熟。」
  
  因為都是她在替副總買、替副總喂。
  
  「副總真的是很強的女性。她沒浪費過一秒鐘去跟自己的花心丈夫興師問罪,而是全時間投入家族事業,好穩住她和赫柔在家族中的地位和權益。」
  
  「這麼競爭?」
  
  「畢竟老一輩的,觀念較老。赫柔雖然是系出名門的正牌千金,可是外頭的紅粉知己們也為這個家生出優秀的下一代,很得長輩歡心。赫柔的一個異母哥哥,挾著長子和哈佛畢業的頭銜,本來差點要被收納進來,預備接班,是副總不顧長輩各方的壓力,硬把他擋出去,否則赫柔的日子沒有今天這麼好過。」
  
  別說是選擇要念什麼科系、讀哪間大學的自由,恐怕連結不結婚、跟哪個人結婚的自由都沒有。
  
  「赫柔在母親的庇蔭下,算是幸福的了。」
  
  「應該吧。」婉兒姊姊笑得有些勉強。
  
  「難道不是?」
  
  婉兒姊姊望著桌上銀匙,暗忖片刻。「赫柔的父母,無論哪一方,都很會用她來做自己的公關。」
  
  長得可愛,就已經是一種優勢。乖巧討喜,又更如虎添翼。只要公然帶著赫柔亮相,關注度與好感度立即大增,形象加分。
  
  「可是他們都沒空去注意到,這對赫柔有多傷,她一直都把那些假戲當作是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公關伎倆。
  
  直到一次又一次的冷水當頭潑下來,她才漸漸明白:噢,原來那個叫作戲。
  
  「所以她很早就學會察言觀色。」戈寧不自在地故作自在。
  
  「而且非常配合。」婉兒姊姊慨然。「我想那可能是她唯一可以公然和父母膩在一起的機會。」
  
  「有人會這樣對自己的孩子?」
  
  「他們都太忙,忙於各自的戰場,對赫柔的事多半用錢處理:請保母、請家教、請伴讀,以為這樣就算解決問題。」
  
  「她就逆來順受、毫無反彈?」不可能。
  
  「她有反彈過,但下場很慘。」
  
  在一場婦幼慈善聯誼會中,赫柔故意不跟媽媽配合,我行我素,大展任性姿態,拒演乖女兒。回到家中,媽媽既沒發火,也沒逼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只冷冷撂下一句:「以後再也不會跟你一起出去」,就轉身走人。
  
  「那時我也在場,印象很深。」回憶過往,她自己都覺得不舍。「赫柔從此被打入冷宮,因為公關場合禁不起這種變數。除此之外,她已不再是小孩,又還沒大到可以稱作名嬡,不大不小的尷尬年紀,很難操作形象,所以她迅速失寵。」
  
  加上功課差強人意,又沒什麼卓越的特長,一無可取,就隨她自由發展去也。要出國念書?就去吧。不想再念研究所?就不要念。
  
  「他們並不是任她自生自滅,而是尊重她的決定。」不知不覺中,婉兒姊姊又用起了公關語言:誰都是好人、誰都有苦衷、誰都不得罪。「當時我正在這個新工作的適應期,一直很想走人。看到赫柔,我感到很慚愧。」
  
  「怎麼說?」
  
  「她逃不開這種疏離的親子關係,就想辦法自己在其中找樂趣,想辦法適應,想辦法去大而化之,想辦法尋找新的出路。」而婉兒姊姊滿腦子只想用離職來逃避。
  
  「她有找到新的出路?」
  
  「似乎沒有。她研究所讀到一半就落跑,打過幾次工,沒一次超過一個月,甚至還被工作單位騙錢。」幸好赫柔少根筋,對這些挫敗不太在意。「她還是得靠爸媽的錢過活,沒得逃。」
  
  所以小小的心就先飛往夢幻的島嶼。
  
  在那裏,天是真的藍,沙是真的白,棕櫚樹真的綠,小屋真的悠閒,吊床真的舒適,鸚鵡真的豔麗,太陽真的耀眼,星空真的璀璨。
  
  在那裏,沒有戲。
  
  你願意跟我一起到我的小島去嗎?
  
  戈寧神思縹緲,想著她,想著她在戲中曾說的話。
  
  我等你。
  
  他事後一直想著,當他負傷臥床、與霍西雍談判時,窩在他身畔蒙頭大睡的赫柔,可能是醒著的。她可能聽到了整件事的全貌、可能瞭解到他為此背負的危險。如今所有的事告一段落,大MAN清楚表態不會跟他交涉——一跟他交涉就形同承認大MAN手裏有貨。
  
  他並沒有打算為此事丟掉這條命,只能就此打住,不追了。麻煩的是,該怎麼跟這批貨的持有人交代。
  
  搞丟的東西可以再仿,並非賠不起;但這些東西洩漏的秘密,他承擔不起。他已經儘量把複雜的事單純化,不想嚇壞她,不料真正複雜的是他和她之間的變數。
  
  他沒有公事私事攪和在一起、混雜處理的習慣,但他腦子裏一直有個小人兒在搗蛋。管你在忙公事還是私事,稍有不留神,她馬上翻天覆地給你看,不知死活地隨興冒險犯難。
  
  不先搞定她,他就無法搞定自己。
  
  「高先生?」
  
  「我來臺北,是想跟赫柔家人談我們倆的事。」
  
  婉兒姊姊掩口驚呼,像被求婚了似的。
  
  「可是在這種關鍵時刻,我找不到她人在哪里,完全失聯,連跟她好好商量的機會都沒有。」他很清楚,對什麼樣的人,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交涉。「赫柔一聲不響地就突然溜掉,什麼都沒交代,放我一個人莫名其妙。」
  
  婉兒姊姊好興奮,不可置信。高戈寧這是在跟她……抱怨嗎?他也會有這麼情緒化的一面?
  
  「如果赫柔不願意,大可當面拒絕我。可是她跑走了,這是什麼意思?」他的茫然夾雜了不滿與困惑。「她是要我知道,我們倆根本不可能?」
  
  他從頭到尾,沒有精確表明所謂「我們倆的事」,究竟是什麼事,婉兒姊姊卻已落入他設好的陷阱,以為他們倆的事,就是——
  
  「高先生,你對赫柔……」
  
  「我是認真的,但也累了。」要比演技,他豈會輸赫柔。「我之所以專程跑這趟,就是要做最後的確認。如果還是無法跟她當面談,我想……」
  
  婉兒姊姊在他沉重而落寞的俊美中,緊張地揪住心口。
  
  「或許,是該放棄的時候。」哎。
  
  「不行,你不能放棄!」
  
  他淡淡苦笑。「我連她對我到底有什麼想法都不確定。」
  
  「赫柔對你是認真的。」婉兒姊姊儼然促使兩國停戰的和平大使。
  
  「謝謝你的安慰。」心領了。
  
  「我不是空口說白話。旁觀者清,赫柔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可是我一看就知道,她心裏還是很在乎你。」
  
  果然,婉兒姊姊有赫柔的下落。對於那批畫引來的危險,卻毫無所知。
  
  「她若是在乎我,又何必逃得不見人影?」他失望地感慨。「我不是那麼不識相的人,不會死纏爛打。」
  
  「你可能得給她一點時間。」
  
  「或許,我和她都需要給彼此一點時間,冷靜想想,就會慶倖自己沒作出什麼遺憾終生的承諾。」這段關係,就告終了。
  
  「我看到的赫柔,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仿佛欲擒故縱的戀愛高手。「她才是一個識相的人,而且觀察力一流,一察覺到對方的想法,她就會立刻配合,絲毫不會讓人陷入為難。她會替人把場面弄得漂漂亮亮的,不會鬧得不愉快、或製造任何壓力。」
  
  他想到的,是赫柔在他沉默之後的笑吟。
  
  我想也是。
  
  她那時問了什麼,他反倒毫無印象,似乎是讓他很難作答的棘手問題。除非他有相當的把握,否則不會隨便回應,所以他沉默。她卻笑說——
  
  我想也是。
  
  笑得又甜蜜、又滿足、又愜意,然後呼呼大睡。那些全是在作戲?
  
  在她演這些戲之前,他做了什麼,導致於她要如此演出?
  
  吻,許多的吻,急切又歡欣的吻,依戀又充滿獨佔欲的吻,幾乎想把他勒斃的熱情擁吻。
  
  然後,她問了一個問題,不特別、很平常、也不陌生的通俗問題。他不是第一次聽她這麼問,卻是頭一遭對這問題還以沉默。
  
  因為,她真的觸及他太深,深到他必須暫且放下閘門,隔離他的靈魂。
  
  我想也是。
  
  但他不儘然是拒絕她。
  
  我想也是。
  
  他只是當時沒有很坦然地正面接納她。
  
  我想也是。
  
  他中槍前所目擊的景象,震撼不亞於穿透他膀臂的那顆子彈。他看見,中古世紀沒落的小村莊,有靜謐的陽光,有風的拂掠與草的氣息,有窩在石板路上曬太陽的貓,蜷成一團,歇在路旁。不,那不是貓,而是她。她蜷縮著,埋頭在自己的膝上,一動也不動,看不見她的臉。
  
  一張無力戴上面具的臉。
  
  他也沒辦法解釋自己的矛盾。好不容易坦言,要她別再離開他,中了一槍之後卻又懊惱起她的死忠不離。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要她親近、還是要她疏離。
  
  我想也是。
  
  她搞得他……異常煩躁,莫名其妙。
  
  「高先生。」
  
  他在婉兒姊姊不知喚了他第幾聲後,才愕然回神。他詫異於自己居然在這種場合分心,婉兒姊姊卻回以充滿諒解的一笑,仿佛心照不宣。
  
  「我帶你去見赫柔。」
  
  臺北市文教區的一叢叢老公寓,家家戶戶外掛著各款鐵窗,偶爾幾戶養著幾個盆栽;這家樓下兼營家庭理髮,那家高掛鋼琴教學的小燈箱,巷口小貨車廣播著修理紗窗紗門換玻璃,外婆推著小阿孫,外傭推著老阿公,閑閑出來晃。
  
  中產階級的日常,小老百姓的姿態,平淡也平靜,各自養著還有一、二十年的房貸,等著退休金,守著定期存款。附近一堆便利商店、麵包店、自助餐店、火鍋店、滷味攤及鹹酥雞和泡沫紅茶店。
  
  民以食為天。
  
  「晚上要吃什麼?」赫柔翻閱著大賣場的特惠商品型錄,百無聊賴。
  
  「隨便。」客廳另一側癱在沙發裏玩掌上電玩的小路,同樣百無聊賴。
  
  「你每次都說隨便,等我隨便叫了東西你又不隨便。」挑得半死。
  
  「好想回家……」大書呆趴倒在餐桌上的電腦前,等到虛脫。「我們到底還要在這裏住多久?」
  
  「問她啊。」小路眼也不抬地冷哼。
  
  「噢,冤孽……」大書呆伏案呻吟,怨歎為何小時候要誤交赫柔這匪類,禍害延年。「我好想念我死去的那台電腦。」
  
  「我也很想念我被人砸爛前的工作室。」
  
  「你們要往好的方面想啊。」赫柔心虛地曉以大義,激勵民心。「要不是大書呆去小路那裏避難的途中,不小心進網咖玩一下卻玩到天亮,你可能就會撞上正在砸爛小路工作室的歹徒呀。」
  
  這是多麼奇妙的好狗運。
  
  「要不是小路又徹夜糜爛到天亮,可能連他也會一起被砸。」而不是被前來送件的快遞人員倉皇叫醒,以為沙發上的小路怎麼了。「這一切都顯示著,我們實在是一票精英團隊。」
  
  「那只是我們這票死小孩的不按牌理出牌,OK?」大書呆眯著死不暝目的毒絕。「你知道我那台電腦對我有多重要嗎?你能瞭解它跟我有多深厚的革命情感嗎?」
  
  「我、我的蘋果可以給你……」剛好她看上另一種新款的說。
  
  「你的蘋果給我有什麼用!你能把我的重要資料還給我嗎?你能把我好不容易弄到之前世足賽義大利國家隊五位猛男隊員穿著D&G內褲的經典團體照還給我嗎?!」
  
  赫柔瞠目結舌,從不知道大書呆這麼熱愛世界盃足球賽。
  
  「都是你!把我全部的收藏全殺死了!還它們的命來!」
  
  大書呆三不五時的暴怒,在這段避難期間早已見怪不怪。
  
  「你自己不去查那些該死的資料,害我們這些無辜老百姓——」
  
  「聯機了聯機了!」赫柔急急轉移受災戶的注意力。
  
  「等一下!」大書呆跳起來沖往洗手間,在鏡前狂扯自己剛才趴亂的一頭鬼發。「赫柔你先幫我跟——」
  
  「報告領導同志。」赫柔朝電腦的視訊鏡頭肅然舉掌致敬。「大書呆同志目前人在廁所裏忙,請您稍候,等她拉完。」
  
  「拉什麼?!」大書呆咆哮。
  
  「拉頭髮啊……」又怎麼了?
  
  電腦螢幕上顯示的李德,傲氣的面容隱隱抽動,驚愕反感。
  
  「你們那裏的人怎麼那麼噁心?」拉頭髮?
  
  「不然你們那裏的人都在廁所里拉什麼?」
  
  大書呆以一記橫向飛踢,殲滅電腦前喪權辱國的敗類,坐定大位。
  
  「久等。」大書呆與螢幕內的李德狠眼交鋒。「剛才是用來暖場的廣告時段,現在鏡頭已經交還給主播。談談交代你的事,辦得如何?」
  
  「你是我主管還是慈禧太后什麼的?」敢用這種口氣跟他講話?
  
  「那就跪安吧,小李子。」
  
  「憑你也配!」
  
  不出所料,他倆聯機後不到十秒,就開始互吠。赫柔繼續窩回單人沙發翻型錄,小路始終與世隔絕地淡然玩掌上電玩。整間國民小公寓,頹廢無章儼如遊民收容所。屋主兼社工人員的婉兒姊姊,早已認命,常常自我安慰:反正這屋子是買來激勵自己繳房貸當作定期存錢,不要介意不要介意……
  
  「小路,晚上吃什麼?」
  
  「隨便。」
  
  赫柔愣愣望天,狀若思考著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或者關乎科學革命來臨前笛卡兒與同時代的人慣於將經驗主義置於意識型態之上的盲點……「我覺得叫披薩比較好,你覺得咧?」
  
  「隨便。」
  
  「可是我想咬軟軟的飯,還是改叫外送米漢堡好了?」
  
  「都可以。」
  
  「怎麼你的反應好像我叫什麼都沒差?」
  
  「是沒差。反正吃也是你在吃、吐也是你在吐、瀉也是你在瀉。」與他無關。
  
  「說的也是。」哎,翻翻型錄,翻完再重翻,永遠看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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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2010-7-2 01:57:57 |只看該作者
  小路漠然忙著指上的動作,不追問赫柔是在難過些什麼、沮喪些什麼、失落些什麼,導致她的腸胃又開始造反。他們這掛死黨早有默契,有人若是出狀況,其他人陪著就是了,不需窮追猛打逼供到底,也不需噁心巴啦地傾心吐意抱頭痛哭。這樣陪著,就可以了。
  
  他被人甩了的慘痛期就是如此走過來,大書呆父母離異的那段日子也是如此走過來。他們彼此陪伴,不必做作,也不必囉唆。
  
  「算了,我決定叫麥當勞。」她拋開型錄,鄭重宣佈。
  
  「我不要再吃那種東西!」大書呆回頭嗆聲,才繼續與李德火拼。「你如果事情辦出個成績了,你囂張還有道理。可是明明弄不出個結果的,憑什麼臭屁?!」
  
  「那我就叫披薩??」
  
  「我當初就說過,我精神上支持你們——」
  
  「你唯物論的還跟我講什麼精神?」幾時改走唯心路線的,啊?「你分明是見風轉舵,看苗頭不對了,馬上撇清。還什麼精神上支持你們咧,那種東西值幾個錢?」
  
  「你說我唯物?你這種資本主義的才叫唯物!」他重炮反擊。「什麼都要量化、什麼都以結果計算、算你的資產、算你的收入、算你能提供的實質效益、算你的年資、算你學校的世界排名再來評定你這個人有多少價值。還講什麼全球一家世界和平,根本是骨子裏唯物、嘴皮子唯心!」
  
  「你還不是以唯心手段來操作你的唯物!」難道全世界的人類都矛盾,就他一個不矛盾?「不然你跟我講什麼精神、喊什麼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
  
  「你要我叫哪種披薩?」
  
  「你不想蹚渾水就直接講,反正這事你幫了我們也賺不到什麼東西,你會拒絕也很合理。可是你答應要幫忙了,這時又突然跟我講什麼精神上予以支持?」
  
  「你跟赫柔事前又沒跟我講清楚整個狀況,我投注心力查下去了才發現大有問題。你敢說你們事前沒有刻意隱瞞?」
  
  「我自己也被蒙在鼓裏哪有那個閒工夫再去瞞你?」他以為她很閑,每天都不用上網、不用玩game、不用看卡通、不用跟人哈啦、不用吃也不用睡、不用恍神、不用看八卦雜誌?「我忙都忙死了!」
  
  「你到底要不要吃披薩啦?」赫柔問到火大。
  
  一直埋首於掌上電玩的小路,懶懶分出一隻眼睛瞄到門口杵著的兩人,閑閑吩咐——
  
  「赫柔,拿兩雙拖鞋。」
  
  「幹嘛叫我拿拖鞋?!」煩不煩哪,沒看到她在忙嗎?
  
  「有客人……」不對。「主人回來了。」
  
  「啊,婉兒姊姊——」她才幡然諂媚到一半,就嚇得目瞪口呆。
  
  戈寧?站在門口的是戈寧?
  
  他冷然面對屋裏的太平盛世,不予置評,深覺為此擔憂焦急的自己活像白癡。婉兒姊姊對這一切,倒處之泰然,稀鬆平常。
  
  「我幫你們送牢飯來了。」婉兒姊姊欣然拎起名廚餐廳的外帶餐點。「赫柔想跟高先生私下談談吧,我會替你留著你的份。」
  
  赫柔整個人早已空掉,和戈寧關門獨處半天,還是沒辦法回魂,對著他發怔。
  
  真的假的?戈寧就在她眼前?
  
  「要確認一下嗎?」他幾乎摸透了她的腦袋,淡漠展臂。
  
  小手的食指畏縮地、試探性地、偷偷地、輕輕戳了戳他胸前。那厚實感、存在感、生命力、熱度與強度,令她不敢置信。真的是他?不是她手機裏塞滿的影像?不是她電腦裏偷存的戈寧?不是她腦中常常勾勒的幻覺?真的是他?
  
  真的。
  
  她像小狗小貓似地嗅著他的胸前,往上搜尋,隨著他配合的逐漸屈身,嗅往他的頸際,他的耳後,他的臉龐,他的雙唇,他的鼻息,他的眼睛,他的額角,他的頭髮。啊。
  
  她枕頰在他的頭頂上,將他整顆腦袋擁入懷中,眷戀不已。是他,這是他,是她朝思暮想的他,是她常黯然神傷的他,是她牽腸掛肚的他,是她難以放棄的他,是讓她孤單寂寞的他,是讓她傾心迷戀的他,是讓她飽受折磨的他,是讓她最開心的他,是讓她最難過的他,是她言語無法形容的他,是她甘願奮不顧身的他。
  
  他在這裏,現在,就在她懷裏。
  
  他們已經分不清,是誰在擁抱誰,是誰在安慰誰。就這樣,沉默地,靜止地,擁著彼此,像化為永恆的一尊石像,原本就同為一體,未來也沒有分離,一分開,就是支離破碎。
  
  她乘著風、乘著海、乘著期待,飄流了好久好久,終於抵達了她的夢幻小島。既沒有藍天,也沒有白沙,更沒有碧海,她所預期的一切統統都沒有,可是她抵達了。
  
  不過她才沉溺於幸福中沒多久,就被他一臂推開,環胸狠睨。
  
  「你是不是有什麼照片的事該跟我交代?」
  
  她滿心懺悔地畏縮佇立。「你是指……我上網搜集你公關照的事?」
  
  俊眼怪瞪,有些出乎意料。
  
  「還還還是,你從facebook看到的我那些不可告人的照片?」
  
  他愈瞪愈詫異。不可告人的什麼照片?
  
  「我那是、沒辦法好想的唯一辦法呀。」真的,她可以把心臟肝臟腎臟或大腸小腸全挖出來證明,她說的句句屬實!「我們學校裏一堆科學怪人,只要我有通訊技術上的需要,他們都可以輕易搞定。像是……鎖定你的手機啦,或動一些呃、有的沒的手腳。可是,要付他們那些宅男一些特殊的酬勞。」
  
  不然,她才不會去穿那些見不得人的可愛女僕裝,拍照留念。
  
  戈寧疲憊地挑眉垂眸,盡可能別歎氣,維持權威性。「還有呢?」
  
  「還有?」她傻望,想一想,怕怕的。「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小柔。」輕聲細語,就已威力十足,令她雞飛狗跳。
  
  「好嘛好嘛!我不是故意要偷偷合成那些照片,我只是……很想要。」
  
  他無力地深深感到中文的博大精深、奧妙難測:明明跟她說的是同一種語言,卻完全不曉得她在講什麼。
  
  「把你的黑莓機給我。」
  
  她一副要她的命似地惶恐,百般不願,又捨不得忤逆他。掙扎了半天,最後只好乖乖地含淚繳械,無條件投降。
  
  「你把那些照片放在哪里?」他沒好氣地一面搜尋、一面逼問,把她的機密檔案一一揭發。
  
  驀地,他傻住,直瞪小小螢幕內的畫面,切換再切換,裏頭居然暗藏一大堆——
  
  他和她的結婚照。
  
  她沒事都在搞這個?照片多到他暈頭轉向:有希臘系列的結婚照、日劇系列結婚照、韓劇系列結婚照——請問周遭這一大群他不認識的親友是幹嘛用的?鐵達尼系列結婚照、吸血鬼系列結婚照、荒島求生系列、武俠系列、靈異系列……
  
  「那個……隔壁還有一個隱藏檔案。」她伸長脖子不斷偷看,順便技術指導,教他如何開啟機密中的機密。「我比較滿意的系列都收在那裏。」
  
  他呆若木雞。所以……他看的這些不過是她不甚滿意的垃圾?
  
  「裏面比較完整地收錄了喜宴和證婚的部分、度蜜月、套房的選擇、菜色的安排之類的。可是我想把這些照片弄成連續性的影片,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配樂,所以進度很慢。而且有些地方我想修片,把我們合成得更自然一點。」
  
  「小柔。」他還是忍不住一歎,關機。
  
  她本想熱切地再說明一些、再展示一些、再規畫一些,卻不得不收斂回來,中止自己一頭熱的春秋大夢。他好像……不是很高興。
  
  「我向你問的,是你私下拍了那批貨的存檔照片?」
  
  她落寞垂頭。他對他們之間的事,關注度總是比不上他對那批貨的執著。
  
  「你這麼做太危險。我飛來找你,是因為我看到你在網上放的消息。」
  
  她竟謊稱,畫確實全在她這裏。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不,你並不完全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我知道。」他看了她的心血、她的珍貴秘密,一點感覺也沒有。他能跟她談的,還是那批貨。「我有聽到你跟霍西雍的談話,我曉得嚴重性,但我有我的作法。」
  
  「我希望你別再插手。」完全退出。
  
  「東西是我截走的,我有責任收尾。」
  
  「責任不在你這裏——」
  
  「我說了我有我的作法,不用你管!」她滿肚子委屈轉為怒氣。「你又不知道我的作法、我的規畫是什麼,就直接否定。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又不是我什麼人!」
  
  「你那些結婚照又怎麼說?」
  
  「那是我的個人嗜好、我的隱私、我的秘密,我沒有給其他人看過或公佈出去!是你侵犯我的私人領域,隨便亂看我的東西,然後再跟我發脾氣!」
  
  「我沒有在跟你發脾氣。」他淡道。
  
  「你只是毫無反應、只是歎氣!」她激切譴責,抖著嗓子嚴正抗議。「你既然什麼事都要跟我撇清,那就不要再來干擾我的生活。我弄了什麼照片,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沒有關係。黑莓機還我!」
  
  「你並沒有搞懂我的——」
  
  「還給我!」她恨斥,攔不住滾落的淚珠。
  
  老樣子。他瞪著她,她瞪地上。明明是面對面地在溝通,卻講來講去總是講不通。
  
  「你合成的結婚照,所貼上的我的舊照片有好幾張——」
  
  「黑莓機還我!」
  
  「是我和前女友的合照。」
  
  她怔住無理取鬧的淚勢,終於靜下來好好聽他在講什麼。
  
  「你要拍,就跟我拍真的。不要合成,也不要拿我跟別人的過去,移植到我跟你身上。」他好聲好氣地,拉過握成小拳的玉手,把黑莓機放入其中。「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好,那我重新說一遍。」他坐在桌邊,對著傻傻杵在他雙腿間的淚娃復述。「你想要結婚照,就跟我一起拍真的結婚照,不要弄假的。我跟別人拍的照片已經是過去式,沒有未來可言,所以不要把那種東西移植到我跟你身上。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那我再說一次。」他任由她死皮賴臉地環抱在他胸前,仰著臉聽他重述一模一樣的內容,一模一樣的平淡語氣,一模一樣的問句。「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那我再說一次。」
  
  她聽不膩地黏在他懷裏磨頭蹭腦,愜意得不得了,像只被寵過頭的貓,撒嬌地喵喵叫。他每說完一次,問她聽懂了沒,她總是回答沒有,乾脆俐落得很。他也總是不厭其煩地,一再配合。
  
  「好,那我再說一次。」
  
  無聊的遊戲,他倆卻怎麼玩也玩不膩,非常享受地一起耍白癡。門板外一隻只側伏偷聽的耳朵,漸漸散去,打電玩的繼續打電玩,打舌戰的繼續打舌戰,打掃災區的繼續打掃災區,只有門內的人還在樂此不疲。
  
  「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喵……
  
  「好,那我再說一次。」
  
  說著說著,之後的話,都漸漸說到吻裏了。
  
  他們婚後定居西雅圖市中心:以他的活動範圍為准。但他技巧性地,以高明的談判功力,將她哄回研究所裏,做完她的蛋白質工程研究,以此暫且限制住她的行動,好讓他有時間在她周遭設下更強大的防火牆——
  
  防止她日後又四處興風作浪。
  
  他暗自承認,赫柔後來施展的佈局,確實有可取之處;只是他絕對不講,免得激勵到她。
  
  原來她和小路、大書呆一夥人,不是純粹避難,而是避難兼戰略小組的秘密基地。她放話勾引那批貨的持有人、以及他手下的禿鷹們:畫全在她這裏,卻又設了個小詭計,讓畫好像全轉運到大MAN那裏,好使那批兇狠的去對上陰險的。石先生的人馬與大MAN的人馬相互火拼,爭奪東西,她就下臺一鞠躬,退隱山林。
  
  他不希望她太精於這些佈局手段,可是她進步太過神速,前景堪慮。
  
  哎,他也很拚,無奈她到現在還是沒懷孕,仍需暗中努力。
  
  「戈寧,這個給你。」
  
  他懶懶抬眼,放下報表,接過太座遞來的懿旨,一面略略掃過,一面伸臂把她攬到他腿上側坐。本以為,她那副甜得太媚的笑靨、熱情又太養眼的小洋裝,所寫的會是什麼挑逗十足的禦令,但他左看右看,從上到下再次一行行看,愈看臉色愈難看。
  
  「這是你的研究報告嗎?」
  
  這下換她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不爽地朝他瞪眼。「這是我寫給你的抒情散文。」
  
  她沒好氣地狠手抽走,起身走人。
  
  他莫名其妙。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是招誰惹誰了?但他累積了與她交手的深厚功力,深知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小柔,我是跟你鬧著玩的。你當真啦?」他故作悠哉地癱坐椅內咯咯笑,拾回飄落的報表。
  
  小人兒果然怔住憤然退席的腳步,抽尖了耳朵,觀察動靜。
  
  「這也不能怪我。你把我人氣那麼旺的戀愛手劄部落格關掉,害我再也沒得發表,你自己卻信手拈來,就是一篇精采文章,我當然會心理不平衡。」
  
  「你那個虛擬戀愛手劄,人氣再旺也不過是連篇謊話。」她看都不屑看一眼,免得玷污了她真愛真情的神聖偉大。「我這個不一樣,是花了好多心思才寫成的極品。」
  
  看她笑得豔麗絕倫,得意洋洋,他為之隱隱騷動。
  
  「你再拿來。」他伸展左臂,要信也要人。「我要在你這雞蛋裏挑骨頭!」
  
  她到底寫了什麼曠世钜作,開心成那樣?
  
  他攢眉細讀,傾盡才智,字字琢磨,仍然看不出個名堂。
  
  「文章出色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將她的抒情大作折迭再折迭,收入胸前的口袋。「出色的作者在敍述作品的功力上也得出色,請試著以感性口吻描述你的著作內容。」
  
  「你好幼稚。」她大展勝利者的笑容,對輸不起的傢伙施予憐憫。「基因的功能是要透過蛋白質來實現的,而在蛋白質降解過程中有一個很重要的介導物質,有助於我們對多種疾病的發生機制及遺傳信息調控的瞭解,那就是泛素。」
  
  他的腦袋放空,只剩勉強的笑意。
  
  若非她吟詠這些無聊內容的嬌嗓,美得宛若誦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又感情豐沛,真摯動人,他真會誤以為她又在惡搞,唯恐他日子過得太清閒。
  
  他在她漫長而詳盡的深情說明中,不時頷首,或適時回以無意義的「所以呢」、「原來如此」、「嗯……」,仿佛玩味其中,興致高昂。同時提高警覺,意識不可渙散,或淪陷她衣襟內深邃的溝影中。
  
  「然後蛋白質在降解的過程裏,泛素會鎖定它要摧毀的目標蛋白質,緊緊黏上,通過細胞的蛋白質分解體把受損的或短期性的蛋白質加以分解,再迴圈利用。」
  
  「嗯哼。」他輕撫她側坐在他身前的白嫩大腿,藉以提神。
  
  「這個鎖定後的緊緊黏著,被稱作是死亡之吻。」
  
  「喔。」
  
  「因為被泛素吻上的蛋白質,只有一種下場,就是被摧毀。」
  
  「原來如此。」
  
  「就像你的吻給我的感覺。」
  
  他驟然與她對眼,在他眼前綻放的,是嬌媚花朵般的甜蜜笑靨,羞怯又大膽,畏縮又期待。她千回百轉,用盡她最拿手的專業領域中之最極致細膩的描述,千辛萬苦榨出的一篇她所謂的抒情散文,所要表達的重點就是——
  
  「我的吻有那麼致命?」
  
  她好用力、好熱切地連連點頭,雙眸亮晶晶。
  
  「我不是常常吻你嗎?」何須煞費苦心地大作文章?
  
  「可是我從來沒跟你說過,我有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地喜歡你吻我。」
  
  這種話她大可直說,不需攻進了博士班還拚死拚活地刻出這篇大論來告訴他。可是,這份用心,令他深深感動。
  
  「小柔。」他不可思議地雙手捧住她小小的臉蛋,視線反復梭巡。「你真是奇葩。」
  
  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隻爬。
  
  他吻她,很深很久地以一個吻持續吻她,仿佛泛素鎖定了它要摧毀的蛋白質,緊黏不放,直到被分解消滅,極致的死亡之吻。
  
  「你這篇情書,真是太感人。」他以額貼在她額上,喘息讚歎。她也是,氣息熾熱混亂。「我一看就被深深迷住。」
  
  「真的?」她好高興,目不轉睛。「我寫得這麼棒?」
  
  「真的。」鬼扯。「我沒有你那麼棒的文筆,只能直接告訴你了:我愛你。」
  
  這可是肺腑之言,絕非違心之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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