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09-12-10
- 最後登錄
- 2014-8-28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3665
- 閱讀權限
- 140
- 文章
- 5114
- 相冊
- 2
- 日誌
- 38
   
狀態︰
離線
|
【第四節】
只有李斯趙高胡亥三人的心思,仍在亢奮地旋轉著。
三人都不約而同地開始了雄心勃勃的謀劃。李斯的信念在做攝政周公,自然謀劃的是安定
天下的大政長策。也就是說,二世新政如何發端,李斯得真正按照自家的主張拿出整體方略來
。沒有了目光如炬的始皇帝盯著自己,李斯輕鬆了許多,大展才具的雄心勃勃燃燒起來。然則
,當李斯大筆落下時,筆端卻再也沒有了那種堅實酣暢的流淌噴發,自以為成算在胸的種種方
略倏忽間縹緲起來了。驟然之間,李斯想不出在秉持秦法遵奉始皇帝之外,還能有如何創制新
政的長策偉略。而若僅僅如此,自己豈非只能亦步亦趨地傚法始皇帝?果真如此,這孜孜以求
的如同「商鞅變法」一般的「李斯新政」的名號如何矗立得起?第一次,李斯有了一種獨步天
下而一籌莫展的空落落之感。再沒有皇帝可以事先指點要害了,再沒有群才濟濟一堂的會商激
發了;執帝國大政而英才獨斷,這個念茲在茲的權力境界一朝在手,李斯才具反而不知流散到
何處去了。走扶蘇蒙恬的寬法緩徵之路麼?新倒是新,可李斯信誓旦旦地維護秦法秦政,又明
白無誤地反對扶蘇政見,而今,李斯能掌摑自己麼?冥思苦想竟日,李斯終歸還是無可奈何地
長嘆了一聲,天寬地闊,自己面前的路卻只有一條也!
雖則如此,李斯還是將這件別人無法品咂箇中滋味的大事,做得虎虎生氣。二世胡亥的即
位大典上,李斯當殿呈上了一卷《安國新政書》。亢奮得面色通紅的胡亥稍事瀏覽一番,立即
依趙高密囑,當殿批下了三個字:「制曰可。」李斯要的便是這般形同攝政的尊嚴與權力,而
不是始皇帝時期的當真審閱當真會商。大感欣慰之餘,李斯捧書回到丞相府,立即開始了大肆
鋪排。
李斯的新政方略是十六個字:大尊皇帝,秉持秦法,整肅朝局,示強天下。
這十六個字,在李斯上書中化成了十件具體大事:「
其一,以曠古大格局修建始皇帝陵墓,以彰顯大秦法政之不朽功業。
其二,集天下刑徒七十萬於驪山建墓,以消除刑徒被復辟勢力利用之隱患。
其三,獨尊始皇帝寢廟為帝者祖廟,大秦天子世代正祭。
其四,關中宮殿未盡者,以阿房宮為要,可擴建重起以宣秦之富強。
其五,外撫四夷,盡征胡人材士,成五萬之旅屯衛咸陽,李信軍重回隴西。
其六,改蒙恬以北地民力屯衛長城之策,徵發中原民力,屯衛漁陽等邊郡。
其七,申明法令,以明法大臣趙高為監法用事之臣,查究奸宄不法之徒。
其八,整肅朝政,罷黜馮劫,以皇族大臣嬴德為御史大夫監政。
其九,增丞相府屬官,許丞相政令直頒郡縣。
其十,二世皇帝當秉承始皇帝政風,巡狩天下,示強政以威服海內。
舉凡上述諸事,李斯雖深感器局太小,然落到實處畢竟皆有深意,也就只好罷了。李斯十
事之要害,在於整肅人事,以達成李斯掌控國政之實際所求。精明的李斯在備細揣摩了趙高之
後,第一次大悟了「結人可成勢位」的奧秘。試想,趙高若不將少皇子胡亥這個要害人物掌控
手中,縱然欲圖宮變,小小中車府令焉能為之?反之,李斯當年若誠心結交扶蘇,又豈能因患
失權位而擁戴庸才胡亥?又豈能處處受制於一個小小中車府令?人事至要哉!勢位至要哉!基
於此,李斯的政事舉要皆含人事之議。也就是說,每事之議,必給二世胡亥明白舉薦擔綱此事
的人物,說是舉薦,實則是要胡亥照本批下,而不能像始皇帝時期那樣由皇帝遴選決斷任事之
人。對此,此時的李斯尚深具信心。
始皇帝陵墓與宮殿重起事,李斯舉薦皆由少府章邯統領。公然理由是人人皆知的,章邯將
軍出身,既能威服刑徒,且精於統轄器用製作之百工,又掌皇室財賦苑囿,便於梳理各方以和
衷共濟;真實心思李斯卻不必說出,章邯是秦軍能才大將中唯一拜服李斯者,如九卿文臣之中
的姚賈,堪稱李斯之左右臂膀。徵發胡人材士,則意在將李信的十萬隴西軍調離咸陽,又使貶
黜蒙毅領軍隴西有了一個最妥當的說辭,此舉乃安定關中之一大要害也。改蒙恬之策,從中原
徵發民力戍邊,則意在向新任九原大將王離施壓:你若一切秉承蒙恬之策,則丞相府與皇帝必
不能放任!王離乃兩世名將之後,又與李斯素來疏遠,定要多加制約也。明法舉薦趙高,則是
李斯與趙高之人事交易耳。趙高與二世一體,其「勢位」難以動搖,若不使其得益,勢必事事
掣肘。為此,李斯非但欣然贊同了二世胡亥在即位大典上唯一的一道封黜詔書:罷黜蒙毅,擢
升趙高為郎中令;且又以舉薦之法,送給趙高一項更大的權力––申明法令之監法大臣。對李
斯而言,此一舉兩得也:一則換取趙高支持自己統政,二則搬去馮劫這方硬石頭。若非如此,
則趙高不會支持罷黜馮劫。自然,並非趙高與馮劫同心,而是李斯與趙高都很清楚,馮劫的監
政之權對李斯的威脅遠遠大於對趙高的制約,再以那個對李斯幾乎是唯命是從的皇族大臣嬴德
代替馮劫,則朝政格局有利於李斯甚矣!
至於丞相政令直達郡縣,則是李斯的攝政根基所圖。依照大秦法政,開府丞相的領政權依
舊有一層制約,這便是任何以丞相府名義頒布的政令,都得有皇帝的制書批示,便是那「制曰
可。」三個字。而李斯所請之直達郡縣,便是要不再經過皇帝制書之程式,由丞相府直接號令
天下郡縣。果能如此,則李斯便能在很短時日內,將自己的長子李由做郡守的三川郡變成李氏
部族的根基所在,使李氏之實際威勢形同舊時諸侯。小吏出身的李斯,很是看重擁有一方土地
而根基極深的舊時世族貴冑,甚或很是看重赫赫儀仗所生發的權力尊嚴。然則,自從當年那次
聲威赫赫的車騎儀仗被始皇帝無意發現而露出不悅,李斯立即知趣地收斂了。雖則如此,李斯
欲使李氏後世子孫擺脫布衣身分而變成貴冑世家公子的遠圖,一直深深植根於心海深處。今日
大權在握,寧不乘機而為哉!
趙高之思謀所圖,則與李斯大相逕庭。
不需思謀天下大政,趙高所慮者,盡在擴張權力也。自沙丘宮風雨之夜李斯未開遺詔,一
種突發的權力慾望便在趙高心頭迅猛地滋生起來,到甘泉宮李斯進入符璽事所,趙高的宮變謀
劃已經清晰起來了。諸般事端不可思議地順利,法治鐵壁上的那道縫隙已經被趙高完全看清楚
了––秦法雖然整肅森嚴,然則在作為律法源頭的廟堂,卻有著很大的迴旋餘地。也就是說,
法治風暴的旋轉軸心裡,有一方法度無法制約的天地,這便是「成法立制,終決於人」的最高
程式。也就是說,以皇帝為軸心的廟堂,是天下律法的源頭;皇帝的意志,更是廟堂權力分配
的源頭。常人難以明白的奧秘,在久處幽冥心境的趙高眼裡卻越來越清晰:無論秦法多麼森嚴
整肅,可決定廟堂格局的權力卻始終掌控在皇帝位階,只要不急於改變諸如郡縣制之類的涉及
天下根基的大法,而只求廟堂權力轉移到自己手中,其斡旋餘地是極大的。此間根基,便是奪
取皇帝之位。
列位看官留意,趙高並沒有將皇帝看做任何一個個人,而是看做一種勢位。也就是說,在
趙高心目中,任何人登上皇帝寶座而擁有勢位,都可以改變權力格局,縱然森嚴整肅如秦法也
是無法制約的。如此法治縫隙之下,自己手中恰恰擁有胡亥這個少皇子,寧非天意哉!此間要
害,便是確保運籌權力期間天下大政不亂。否則,帝國一朝傾覆,趙高縱然作了皇帝還不是亂
軍亂民之階下囚一個?要確保天下服從自己的駕馭,便得有能臣確保最初的大局穩定。成此要
害使命,李斯再合適不過也。天賜李斯以大才丞相之位,天賜李斯私慾處世之心,寧非天意哉
!前有胡亥開道,後有李斯護衛,趙高之居中圖謀豈能不大放異彩?及至扶蘇死而蒙恬入獄,
趙高已經確信自己的謀劃大獲成功了,下一步方略只有一個,便是盡可能地拓展權力,盡早地
將整個天下裝進趙氏行囊!趙高記得,那夜聚酒慶賀扶蘇死去時,醉眼朦朧的自己忽然生出了
一絲喜極而泣的悲哀––惜乎趙高無子,只能一世一人窮盡權力,子孫富貴不復見矣!
及至咸陽發喪胡亥即位,趙高的權力運籌已經自覺游刃有餘了。
亢奮的胡亥大顯憨癡,即位前夜在太子府召見趙高,辭色殷殷,一心要趙高做丞相取代李
斯,至少取代馮去疾做右丞相。趙高哭笑不得,很是費了一番唇舌,才說得胡亥點頭了:即位
大典只擢升趙高做郎中令,其餘人事皆聽李斯所奏。胡亥好容易明白了趙高反覆申明的大勢:
此時李斯無人可以取代,必須放權任事;此時右丞相形同虛設,老師不能做既招人恨又沒有實
權的空頭丞相;郎中令統領皇帝政事系統,不能仍然被蒙氏把持,要罷黜蒙毅,老師做郎中令
名正言順。趙高很清楚,在扶蘇身死蒙恬下獄之後,胡亥對蒙毅已經不懼怕了,不想再整治蒙
氏了。然則,趙高不能鬆心。蒙氏,尤其是幾乎曾經要殺掉趙高的蒙毅,是趙高自來的心病,
不根除蒙氏,趙高寢食難安。趙高一力堅持,立即罷黜蒙毅,且不能教蒙毅留在關中。胡亥原
本想給蒙毅換一個九卿大臣位作罷,可趙高反覆申述種種道理,繞得胡亥雲山霧罩,又只好點
頭了。如此不疾不徐,趙高在二世皇帝即位大典上,一舉做了郎中令,位列九卿。
回到府邸,族弟趙成與剛剛成為趙高女婿的閻樂,設宴為趙高慶賀,稱頌喜慶之情溢於言
表。趙高卻板著臉道:「九卿之位何足論也!老夫少年為宦,追隨先帝四十餘年死不旋踵,救
難先帝不知幾多,與聞機密不可勝數;修習法令,力行文字,教習皇子,安定皇城;老夫之功
,幾同列侯矣!先帝不封趙高,趙高自甘犬馬。然先帝已去,天下無人可使老夫服膺也。今日
老夫出山,九卿之位小試牛刀耳,何賀之有哉!」一番訓誡,趙成閻樂等無不萬分景仰,紛紛
拜倒受教,趙高這才高興得呵呵笑了。
目下,趙高謀劃的要害是應對李斯,而不是胡亥。
對於李斯,趙高看得越來越透了。在秦王時期,趙高是敬佩布衣李斯的。尤其是李斯奮然
向秦王呈上《諫逐客書》時,親歷《逐客令》險象的趙高對李斯簡直視若天神了。趙高奉命駕
馭王車追趕李斯於函谷關外,奮不顧身地將李斯背著下山,趙高是心甘情願的。李斯重回涇水
工地日夜勞作謀劃,朝野有口皆碑,趙高也是景仰唯恐不及的。李斯為長史用事,統領王城政
務,孜孜勤政夙夜不息地與秦王並肩操勞,趙高更是日日親見的。那時候,趙高一心一意地操
持侍奉包括李斯在內的秦王書房事務,不僅是盡職盡責,也實實在在地融會著他對秦王對李斯
的十二萬分的景仰與敬畏。這便是趙高,敬你服你,可為你甘效犬馬之勞,不敬你不服你,便
會將你踩在腳下。趙高終生甘為秦王嬴政與始皇帝嬴政之悍奴,雖嬴政身後不敢出輕慢之辭,
根基在懾服於嬴政皇帝之品性才具也,非獨恪盡職守也。而對於李斯,趙高是日復一日地漸漸
浸潤出另一種感覺的。
雖非大臣,趙高卻幾乎「參與」了數十年中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朝會。在繁忙的進進出出的
事務操持之中,趙高星星點點地積累起對每個大臣的獨有體察。王翦的持重寡言,蒙恬的勃勃
生氣,王賁的簡約直率,尉繚的隱隱玄機,頓弱的滔滔機變,姚賈的精明思慮,鄭國的就事論
事,胡毋敬的略顯迂闊––無論這些大臣們朝會之風如何,都有一個相同處:驚人的堅韌,驚
人的固執己見,非反覆論爭而不能達成同一。漸漸地,趙高不經意地有了一個反覆累積反覆加
固的記憶:李斯是朝會會商中的一個特異人物,極少與人爭持,極少固執己見。而李斯每次提
出的方略對策,大多總是與皇帝不謀而合,是故,因李斯主張而引發的論爭也極少。在趙高的
記憶裡,似乎除了諸如郡縣制與封建制等皇帝特詔下議的幾次重大國策,幾乎沒有過因李斯對
策而引發的軸心朝會的論爭––當時,趙高心下只有一個評判:李斯機變處世,曉得與皇帝事
先會商,確實聰敏也!
後來,李斯的長子李由出任三川郡守,李斯並未力拒;李斯的一個個兒子與皇帝的一個個
公主互嫁互婚,李斯也大有欣慰之情,毫無王翦那種越是功高越是自謙的謹慎。後來,李斯彰
顯威勢赫赫的車騎儀仗,被皇帝不經意發現而不悅,李斯因公主兒媳之關係,立即得到宮廷內
侍秘密消息,立即收斂了車騎儀仗。皇帝因此大為惱怒,認定此等口舌是非攪擾君臣相處,但
卻追查不出何人傳播消息,遂全數殺了那日跟隨的侍從。如此重大事端,李斯卻一無承擔,聽
任十餘名內侍侍女被殺。巧合的是,那次被殺者大多是趙高委派的親信內侍侍女。趙高無從發
作,便對李斯大為惱恨,第一次對李斯生發出一種異樣的警覺:此人以利己為本,善變無情,
得小心躲避為是。
那時,趙高對權勢赫赫的李斯是無可奈何的。
王翦王賁父子相繼離世後,操持完王賁葬禮的皇帝與李斯有一次夜半長談。那次之後,警
覺的趙高第一次從李斯離開皇城的背影步態中,覺察到了李斯的落寞失意。大巡狩中,每日都
與李斯相見的趙高,更覺察到李斯的沉重心緒。皇帝與鄭國秘密會商,與頓弱秘密會商,李斯
都沒有與聞;皇帝中途發病,秘密派遣蒙毅返回咸陽預為安置,李斯也不曾與聞;趙高接手皇
帝書房事務,李斯也不曾與聞。也就是說,大巡狩途中的李斯,除了掛一個行營總事大臣的頭
銜,似乎已經隱隱被排除在軸心決策之外了。那時候,趙高是幸災樂禍的。為了那不明不白死
去的幾個親信,趙高等待著李斯這座大山的崩塌––
然則,皇帝突兀地死了,一切都驟然地改變了。
從沙丘宮的風雨之夜開始,趙高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對李斯的仇恨了。皇帝沒有了,李斯
便是巍巍泰山了。無論皇帝臨終時李斯如何隱隱失勢,畢竟沒有成為事實。皇帝駕崩之後,天
下厚望依然在李斯。為此,趙高對胡亥說了真話,此事沒有丞相合謀,事不可成。那時,趙高
對李斯可說只有三四成勝算,畢竟,李斯位極人臣大權在握,很難有使其動心的誘惑物事。趙
高反覆思慮,選擇了未來的危險與可能的功業。說動李斯的方式,趙高很是斟酌了一番。說動
李斯,不能從大政功業入手。一則,論大政功業,自己遠沒有李斯雄辯滔滔;二則,趙高需要
李斯認為自己不通國事,也不求功業,而只求保身。然則,趙高又必須將李斯的思緒引向功業
。趙高確信,若僅僅是保權保位,而沒有未來的煌煌功業誘惑,李斯未必動心。畢竟,扶蘇蒙
恬以李斯為犧牲替皇帝開脫,只是一種可能,而且是極小的可能,趙高可以誇大這種可能,但
不能保證李斯相信這種可能。所以,趙高必須以開啟遺詔為由,營造深謀深談的情境,再以扶
蘇即位後有可能對李斯形成的威脅入手,做出一心為李斯設謀,同時也為自己後路設謀的兩利
格局,使李斯最大可能地相信這一結局之成功得利最大者是李斯,從而最終使李斯成為同謀。
一心只為李斯而不為自己,必然顯得虛假,李斯未必相信;只為自己而不及李斯,看似直奔立
帝大格局,然李斯必然會斷然拒絕。此間之微妙尺度,盡在趙高心中。趙高按照謀劃,在甘泉
宮的符璽事所與李斯做了徹談,合謀成功了。
及至李斯在扶蘇自殺前後憂喜無定,趙高幾乎是完全把握了李斯。
當閻樂攜帶李斯製作的假詔書前往九原後,旬日不見消息,李斯憂心忡忡,幾次頗見痛悔
;而得扶蘇自殺消息後,李斯又大喜痛飲,其執意不堅體現得淋漓盡致矣!面對如此李斯,趙
高殘存的些許景仰與敬畏也都煙消雲散了,並油然生發出另一種心境,這便是蔑視與不齒。至
此,趙高深信,從廟堂剔除李斯,只剩下最後一段路了。
這段路,便是支持增大李斯權力,使李斯在大展雄才的施政作為中陷進無邊的泥沼。趙高
之所以確信李斯會陷進泥沼,之所以確信增大李斯權力不會使李斯真正成勢而危及自己,其根
本之點,在於趙高對李斯兩則弱點的深徹把握。其一,李斯為政好大喜功,極善鋪排,極重功
業口碑。山東士人亦嘗言,始皇帝好大喜功。趙高卻以為大大不然。始皇帝為政,非但確實有
亙古未聞的大器局,且精於聚天下之眾力以成事,更有鐵志雄心,善激發,善用人,善決斷等
等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秉性與才具聚於一身,所以謀大事無一不成。且看始皇帝畢生作為,事
事石破天驚而無一不克盡全功,鐵錚錚明證矣,何談好大喜功哉!李斯不然,有皇帝謀劃大政
之才,而無皇帝實施大政之種種實力。僅僅執意不堅這一點,便使趙高確信:李斯成不得任何
真正的功業。善謀者未必成事,此之謂也。更何況,一班元勳零落之後,李斯幾乎是獨木一柱
了,成就功業豈非癡人說夢?然則,李斯早已經自負得忘記了這一切。唯李斯好大喜功,急於
在天下臣民中樹起「李公安國,功莫大焉」的口碑,便必然地要生發出諸多事端。其時,李斯
安能不陷入泥沼,焉能不成為砧板魚肉矣!
其二,李斯弄權頗顯迂闊,私慾既深卻又看重名士氣度,於權謀之道顯得大而無當。趙高
認定,欲弄權謀私,便要心黑術厲而不能有名士顧忌,且要捨棄功業之心。李斯不然,心有私
慾而半遮半掩,權術謀劃則欲做還羞,既欲謀私,又欲謀功,既做小人,又做君子,事事圖謀
兼得之利,必然事事迂闊不實。假造詔書逼扶蘇蒙恬自裁,李斯大大地心有不安,卻也依舊做
了。罷黜馮劫蒙毅,李斯也老大不忍,還是終究做了。只要李斯依然看重大秦創制功臣的天下
名分,依然力圖秉承秦政護持秦法,李斯的謀功之志便必將與謀私之實南轅北轍,最終活生生
撕裂李斯。一個既矛又盾的李斯,在廟堂權謀運籌中必將左支右絀,既威脅不到趙高,又將層
出不窮的漏洞彰顯於天下,如此李斯者,不倒不滅豈有天理哉!
種種思慮之下,趙高謀劃了兩則對策。一則,遵奉李斯,以驕其心。也就是說,趙高要支
持李斯的力行新政,要胡亥這個皇帝聽任李斯鋪排國事,要使李斯實實在在地覺得他的功業之
路已經踏上了正途。二則,靜觀時日,雕琢胡亥。那個剛剛做了皇帝的胡亥,是趙高的根基。
沒有胡亥,趙高甚也不是。可這個胡亥也二十一歲了,說長不大也長大了,常有匪夷所思之心
,常有匪夷所思之說,趙高不得不小心應對了––
三人之中,胡亥圖謀者全然不同。
胡亥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能做了皇帝!儘管從沙丘宮開始,皇帝夢已經開始了兩個月餘
,胡亥還是雲裡霧裡不知所以。始皇帝方死之日,胡亥被趙高描摹的險境籠罩了心神,終日心
驚肉跳,祈求的最好前景,也就是安居一方自保而已。扶蘇自裁前,胡亥雖然已經被擁立為太
子,然整日眼見趙高與李斯心事重重,更恐懼於趙高描摹的扶蘇稱帝後的殺身之禍,胡亥夜來
常常被無端夢魘嚇得失聲尖叫,根本沒有做太子的絲毫樂趣。直至回到咸陽,在舉國發喪的悲
愴驚愕中登上了皇帝大位,胡亥還是如芒刺在背不得舒坦,即位大典上大臣們的冰冷目光總是
讓胡亥心頭發毛。如此心境姑且不說,言行舉止還得處處受制。朝會散了,不能如同既往那般
優哉游哉地與侍女內侍們博戲玩鬧,得坐進書房,一卷一卷翻閱那一座座小山般的文書,活活
將人鑲嵌在文山書海裡,憋悶得透不過氣息,當真豈有此理!第一夜坐到三更,胡亥無論如何
受不住煎熬,鼻涕眼淚縱橫流淌,哭兮兮歪倒在碩大的書案上呼呼大睡了。聞訊趕來的趙高大
皺眉頭,連忙吩咐兩名侍女將胡亥背進了寢宮。
不料,次日五更雞鳴,胡亥正在沉沉大夢中兀自呵呵癡笑,卻被督宮御史喚醒了,說有要
緊奏章呈進,皇帝得立即批下。尚在懵懂大夢的胡亥頓時怒不可遏,一腳踹翻了御史,自己也
坐地號啕大哭,連聲哭喊不做皇帝了。已經是郎中令的趙高匆匆趕來,屏退了左右內侍侍女,
沉著臉親自給胡亥穿戴好衣冠,又親自扶著胡亥走進了東偏殿書房,翻開那卷緊急奏章放置在
案頭,將銅管大筆塞進胡亥手裡,示意胡亥批寫詔語。
胡亥懵懂搖頭道:「寫甚?不是有丞相麼?」趙高哭笑不得道:「陛下,丞相是丞相,皇帝
是皇帝,皇帝比丞相大。便是丞相做事,也要皇帝批下准許方可。」胡亥滿面愁苦地瞄了一眼
奏章,大有不耐道:「他說要在陳郡徵發民力,戍邊漁陽,我能說不行麼?」趙高道:「陛下是
皇帝,自然能說不行。然則,這件事不同,皇帝得說行。」「為甚?」胡亥倏地一笑:「不是
說能說不行麼?」趙高目光一閃道:「皇帝要說不行,便沒人守護國門了。沒人守護國門,匈
奴便打來了。匈奴打來,皇帝就沒有了。」胡亥驚訝道:「皇帝沒有了?皇帝做甚去了?」「
卡嚓!」趙高做了個劍抹脖頸的架勢,「皇帝被人殺了。」「噢!被誰殺了?」胡亥大是好奇
。趙高一臉認真道:「被匈奴殺了。」胡亥頓時恍然大悟:「噢––,明白了!我是皇帝,他是
郡守;郡守接丞相令要徵發民力戍邊,皇帝要說不行,匈奴便要打過來;匈奴打過來,皇帝便
被匈奴殺了。可是?」趙高連連點頭:「陛下天資過人,大是大是!」胡亥不耐道:「如此簡便
事,奏章卻說得這一大片繁雜,真愚人也!」趙高一拱手道:「陛下天賦異稟,方能貴為天子
,與愚人何計?批下奏章便是了。」胡亥方一提筆,兩隻大眼一撲閃道:「能行兩字好寫得緊
,不難不難。」趙高連忙一拱手高聲道:「陛下不可!不能寫能行!」胡亥很覺聰明地一笑:「
怪也!說能行又不寫能行,寫甚?寫不行麼?」趙高一步過來道:「陛下得寫『制曰可』三個
字。此乃皇室公文典則,『能行』不作數。」「典則?典則是甚?」胡亥又茫然了。趙高一臉
苦笑道:「典則,就是法度,就是程式,就是規矩。從皇帝到百官,都得照著來。」胡亥又頓
時恍然大悟:「噢––!與博戲一般,你走一步,我走一步,走到何處,得有規矩。可是?」
趙高連忙點頭:「大是大是,陛下天賦過人也!」胡亥呵呵一笑又突然大皺眉頭道:「皇帝規矩
,便是天天寫『制曰可』三個字。可是?」趙高一拱手道:「陛下明察,大體不差,此乃出詔
發令之權也。」胡亥連連搖頭道:「不好不好,甚規矩?誰不能寫這三個字,非得皇帝寫麼?
」趙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終歸勉力平靜道:「這三個字,任何人都寫不得,只能皇帝自己寫
。不能寫這三個字者,不是皇帝。」胡亥驀地驚喜道:「老師是說,能寫這三個字者,便是皇
帝了!」趙高被糾纏得終於有些不耐了,臉色一沉道:「陛下若不喜歡寫這三個字,那自然是
能寫這三個字者便是皇帝了。」胡亥驀然愣怔一陣,費力地品咂著兀自念叨著,大有揣測啞謎
一般的童心稚趣:「皇帝若不寫制曰可,便有人要寫制曰可,凡能寫制曰可三字者,便是皇帝
。可是?」趙高嘴角一陣抽搐,突然一臉恐懼道:「陛下若再不寫,匈奴馬隊要來了!」胡亥
倏地一驚,連忙道:「寫寫寫––寫在何處?」趙高過來,指著蓋有郡守陽文方印的卷末空闊
處道:「寫。這裡。」胡亥不再說話,竭力認真地寫下了「制曰可」三個字,像極了趙高的筆
法––
胡亥沒有料到,隨之而來的國葬使他大大地品咂到了做皇帝的快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