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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六 帝國烽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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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1: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棟樑摧折

【第一節】
  在令人難堪的冷落中,胡亥坐上了太子大位。
  儘管在擁立大典上,李斯將「奉詔」兩字重重地反覆念誦,大臣們的冷淡還是顯然的。沒
有整齊的奉詔聲,沒有奮然的擁戴辭,甚至,連最必須的對太子政見方略的詢問也沒有人提出
。整個大殿除了奉常胡毋敬作為司禮大臣的宣誦聲,一切都是在一片沉寂中完成的,沒有任何
隆重大典都會具有的喧喧祥和。胡亥加冠之後,機變的李斯特意憂心忡忡地申明:「今日奉詔
擁立太子,適逢非常之期,諸位大臣傷於情而痛於國,哀哀不言擁戴太子,此等忠心,上天可
鑒也!之後若有長策,諸位必當如常上奏,太子必當盡速會商決斷。如此君臣聚心,天下必將
大安矣!」依照擁立太子大典的素常禮儀,最後一道程式必是太子宣示國策政見。然則,李斯
卻在自己說完之後宣佈了散朝,並未請胡亥宣示。司禮大臣胡毋敬也沒有異議,大臣們更是一
片默然。如此這般,隆重的大典幽幽散了。
  李斯剛剛回到丞相行轅,門吏報趙高請見。李斯心緒很是灰暗,點了點頭坐著沒動。趙高
匆匆進來深深一躬道:「太子有請丞相,會商大事。」李斯沉著臉道:「今日大典境況,中車府
令知安國之難乎?」趙高恭敬道:「唯其艱難,方見丞相雄才大略。在下景仰丞相。」李斯心
下略覺舒坦,矜持道:「足下頗具才情,以為老夫今日處置如何?」趙高一拱手道:「大局而論
,丞相處置極是得體。」「如此說尚有不足?」李斯頗具揶揄地一笑。趙高道:「細處之不足
,在於丞相底氣不足。最大錯失,沒有請太子宣示國策政見。」李斯臉色一沉道:「足下平心
而論,太子有國策,有政見麼?老夫也想請他宣示,只怕他自取其辱。」對行將即位的儲君如
此傲慢,這在李斯當真是生平第一次。趙高目光冷冷一閃道:「時至今日,丞相依然將太子作
庸才待之,何能一心謀國?趙高縱然不才,然可擔保:太子今日備好了國策政見宣示,軸心八
個字,『上承先帝,秉持秦法』。丞相以為如何?」李斯淡淡笑道:「既有此番準備,何不預
告老夫?」趙高一拱手道:「此乃大典必經,在下何能想到丞相繞開程式?」李斯目光一閃道
:「足下當知,太子素常聲望欠佳。大典繞開這道程式,乃老奉常建言,非老夫主見也––乾
坤之變,老夫勉為其難也!」趙高道:「丞相半道猶疑––」
  「莫聒噪也。走。」李斯打斷了趙高,霍然起身了。
  胡亥的居所在一處山坳宮殿,幽靜冷落不下於東胡宮。趙高親自為李斯駕車趕來的時候,
天色堪堪過午,正在林下漫步的胡亥在轔轔車聲中快步迎來,遙遙便是深深一躬。剎那之間,
李斯不禁大是感奮,心頭驀然掠過了當年第一次面見秦王政時禮遇情形––李斯布衣入秦,生
當兩帝尊崇,何其大幸哉!感奮之際,李斯沒有如同第一次晉見秦王政那般恭敬奮然地行禮,
而是安坐軺車坦然受了胡亥一禮。與此同時,車前的趙高與車下的胡亥卻渾然不覺,一個飛身
下車殷殷扶住了李斯兩臂,一個快步前來再度肅然一躬,從另一邊扶住了李斯。
  「太子如此大禮,老夫何敢當之也。」李斯淡淡一笑並沒有脫身。
  「丞相如周公安國,亥焉敢不以聖賢待之?」胡亥謙恭溫潤。
  「中車府令嘗言,太子慈仁篤厚,不虛此言也!」李斯坦然地獎掖後進了。
  「長策大略,尚請丞相多多教誨。」
  「太子盡禮敬士,何愁天下不安也!」終於,李斯舒暢地大笑了。
  進入正廳,胡亥恭敬地將李斯扶進了左手(東)坐案,自己卻不坐北面的主案,而是坐進
李斯側旁的一張小坐案前,儼然要謙恭地聆聽聖賢教誨。僅此一舉,李斯大有「帝師」尊嚴之
快慰,一時覺得胡亥大有賢君風範,如此一個後生帝王,自己的小女兒果真嫁了他做皇后倒也
是好事。心念之間,侍女捧來了剛剛煮好的鮮茶。胡亥當即離座,從侍女手中接過銅盤,躬身
放置到李斯案頭,又小心翼翼地掀開白玉茶盅的蓋子,一躬身做請,這才坐回了小案。李斯心
下奮然,一拱手道:「太子欲商何事?老臣知無不言也!」
  「胡亥驟為太子,誠惶誠恐,丞相教我。」胡亥的大眼閃爍著淚光。
  「太子欲問,何策安國乎?」李斯氣度很是沉穩。
  「廟堂鄙我,天下疏我,胡亥計將安出––」胡亥哽咽了。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太子何憂哉!」李斯慨然拍案:「若言長策遠圖,只在十六個字:
秉持秦政,力行秦法,根除復辟,肅邊安民。簡而言之,太子只需凜遵先帝治道,天下無有不
安也!若言近策,則只在四字:整肅廟堂。」
  「丞相聖明!」胡亥額頭汗水涔涔,急迫道:「嘗聞魯仲連少時有言,白刃加胸,不計流
矢。胡亥寢食難安者,非長策遠圖也,臥榻之側也!」
  「太子尚知魯仲連之說,學有成矣!」李斯氣定神閒地嘉許了一句。
  「願聞丞相整肅廟堂之大謀。」一直默然的趙高開口了。
  「老夫倒想先聽聽中車府令高見。」李斯淡淡地笑了。
  「如此,在下且作磚石引玉之言。」趙高明知李斯蔑視自己,卻似渾然不覺道:「以在下
之見,太子已立,大局之要便在使太子順利登上帝位。唯其如此,目下急務,便是清除另一個
潛在太子及其朋黨!否則,乾坤仍有可能反轉。」
  「願聞其後。」李斯驚詫於趙高的敏銳,神色卻是一如平常。
  「其後,便是整肅國中三明兩暗五大勢力。」趙高顯然是成算在胸。
  「三明兩暗?五大勢力?」李斯掩飾不住地驚愕了。
  「丞相乃廟堂運籌之大才,自不在乎人事瑣細也。」趙高先著意頌揚李斯一句,而後叩著
書案一臉肅殺道:「首要一大勢力,乃扶蘇、蒙氏及九原大將朋黨。再次,馮去疾、馮劫、李
信,再加王翦王賁父子之後的王離及其軍中親信。此兩大勢力,皆以統兵大將為羽翼,以蒙氏
、王氏兩大將門為根基,人多知曉,是謂兩明。第三大勢力,便是丞相、姚賈、鄭國、胡毋敬
,以及出自軍旅的章邯、楊端和、馬興等三公九卿重臣;這方勢力以丞相為首,也是朝野皆知
,自然明勢力也。」
  「中車府令之論未嘗聞也!暗處兩大勢力?」李斯聽得驚心動魄。
  「所謂暗處勢力,朝野無視也,非事陰謀也。」趙高侃侃道:「暗處第一勢力,乃典客頓
弱之黑冰台及全部邦交人馬,外加遍佈各郡尚未遣散的秘密商社。彼等唯皇命是從,不依附任
何朋黨。暗處第二勢力麼,便是皇城、皇室、皇族及內侍政事各署,在下這個中車府也忝居其
中––敢問丞相,國中格局,可否大體作如是觀?」
  驚愕之餘,李斯靜靜地看著啜茶的趙高,良久默然了。趙高的說法,使李斯脊梁骨一陣陣
發涼。李斯第一次感到了面前這個雄武內侍的深不可測,一個在國事朝會決策中從來沒有說話
權力的車馬內侍令,竟能對國中政局洞若觀火,連他這個丞相也未必想得如此透徹,誠不可思
議也!不,自己從來便沒有想過人事勢力格局,自己的心思只在謀事,從來不知謀人。趙高心
有山川之險,令人可畏,令人可厭。驀然之間,百味雜陳,李斯對當初的抉擇生出了一種夢幻
般的失落與恍惚––倏地一個激靈,李斯心頭電光石火般一閃––待老夫站穩腳跟,定然得除
掉這個人妖––
  「敢問丞相,整肅五大勢力,以何為先?」
  見李斯趙高都不說話了,胡亥惶急地打破了沉寂。李斯驚醒過來,打量著這個冠帶袍服氣
象端正的太子,嘴角抽搐著哭笑不得了。這是胡亥自感急迫主動說話,一開口便顯出了可笑的
荒謬。顯然,趙高的事先教導沒有預料到如此變局。此前,李斯也隱隱覺察到趙高事事教導胡
亥,胡亥的言行舉止很可能是趙高這個老師雕琢出來的。縱然如此,李斯也無論如何想不到,
胡亥在自家說話時會是如此懵懂。片刻之間,胡亥連方才趙高說的目下急務也忘記了,竟以為
要一齊整肅五大勢力,更不可思議者,還要問從何方著手。如此懵懂,何以決斷大事哉!一時
間,李斯苦笑搖頭,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太子悲傷過度,心智恍惚,丞相體察也。」趙高的淚水湧出了眼眶。
  趙高言未落點,胡亥哽咽起來:「丞相見諒––」
  「老夫願聞中車府令第一長策。」李斯沒有理睬哭泣的胡亥。
  「丞相乾坤巨匠,在下何能窺其堂奧?」趙高分外謙恭了。
  「中車府令也是大書家,如何將此事獨推老夫?」李斯淡淡一笑。
  「在下能書,胸中卻無文墨,何能與丞相書聖比肩哉!」趙高很是坦蕩。
  「也好。先出第一策,安定北邊,太子即位。」思忖片刻,李斯點頭了。
  「丞相安國立帝,誠萬世之功也!」趙高撲地拜倒在李斯面前。
  「丞相護持秦政,父皇九泉之下心安矣!」胡亥肅然長跪,深深一躬。
  驀然之間,李斯的尊嚴感油然重生,拍案喟然長嘆道:「老夫受先帝陛下知遇大恩,位極
人臣,敢不效商君護法哉!」說罷,李斯扶案欲起。胡亥立即倏地站起,恭敬地扶著李斯站了
起來。「中車府令,明晨來老夫書房。」李斯對趙高一句叮囑,任由胡亥扶著臂膊出了大廳,
登車去了。
  明月在天,山影蕭疏,甘泉宮的秋夜已經略帶寒意了。
  丞相庭院最深處的書房徹夜亮著燈火,徘徊的身影直到四更才坐入案前。大才粲粲的李斯
,第一次為一件文書犯難了。李斯之難,不在筆端,在心田溝壑之中。就製作而言,這件文書
縱然非同尋常,但對於起草過無數秦王書令與皇帝詔書的李斯而言,實在不足以犯難;更兼趙
高也是老於此道,兩相補正,做成一件無可挑剔的真正的詔書,當是有成算的。李斯之難,在
於心海深處總是不能平息的巨大波瀾。
  以目下時勢論,他的這道「皇帝親詔」的目標,必須使扶蘇與蒙恬結束生命。以天道良心
論,李斯久久不能提起案頭那支曾經運籌天下文明架構的銅管大筆。從心底說,對扶蘇,對蒙
恬,李斯都曾經是激賞有加的。以扶蘇的資質與歷練,以扶蘇的秉性與人品,以扶蘇的聲望與
才具,都堪稱歷史罕見的雄主儲君;以扶蘇為二世皇帝,堪比周成王之繼周武王,秦惠王之繼
秦孝公,帝國無疑將具有更為堅實而波瀾壯闊的後續業績。
  蒙恬更不待言,自少年時期與李斯韓非結識於蒼山學館,同窗於荀子大師門下,便一直是
李斯的金石之交。當年,李斯能以呂不韋門客之身而被秦王重用,蒙恬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在大秦元勳中,蒙恬是與少年秦王最早結交的。自與秦王結成少年相知,蒙恬以他獨具的天賦
與坦蕩的胸襟,為秦王引進了王翦,引進了李斯,舉薦了王賁,擔保了鄭國。可以說,沒有蒙
恬,秦國的朝堂便沒有如此勃勃生機人才濟濟,便沒有如此甘苦共嘗和衷共濟的強大運轉力。
此間之要,在於蒙恬最容易被人忽視的最大的長處––不爭功,不居功,不攬權,不越權,根
基最深而操守極正,功勞極大而毫無驕矜,與滿朝名將能臣和諧共生如一天璀璨的星辰。在李
斯被驅逐出秦國的時候,是蒙恬甘冒風險,將李斯的《諫逐客書》呈到了秦王案頭。在李斯遭
遇入秦韓非的最大挑戰時,李斯因同門之誼而頗為顧忌與韓非爭持,其時,是蒙恬在秦王面前
一力支持了李斯,批駁了同是學兄的韓非;若無蒙恬支持,李斯沒有勇氣接受姚賈謀劃,逕自
在雲陽國獄處死韓非,在李斯用事後時期,蒙恬身在九原統兵,其胞弟蒙毅卻在秦王身邊操持
機密,做李斯的長史丞;副手蒙毅能始終與李斯協力同心,不能說沒有蒙恬的作用。滅六國之
後,在創制帝國文明新政的每一長策謀劃中,蒙恬也都義無反顧地支持了李斯。而對於功業,
蒙恬也素來以大局為重。秦國名將如雲,滅六國大戰人人爭先,而蒙恬身為名將之後,本身又
是名將,卻一直防守著北邊重鎮,沒有一次力主自己統兵滅國。當最後統兵南下滅齊時,適逢
王賁南下更有利,蒙恬立即接受了秦王主張,從巨野澤回兵九原,將滅齊之功留給了王賁。在
滿朝軍旅大將之中,包括軍功最為顯赫的王氏父子,無論是否與蒙氏一門有淵源關係,都對蒙
恬敬重有加。將兵九原十餘年,蒙恬對邊地軍政處置得當,愛民之聲遍及朝野,為穩定秦政起
到了基石作用。凡此等等,才有了天下皆呼蒙公的巨大聲望––
  蒙恬有功於大秦新政,有功於天下臣民。
  蒙恬無愧於李斯,實實在在地有恩於李斯。
  教如此蒙恬去死,教如此扶蘇去死,李斯何能下筆哉!
  然則,廟堂逐鹿業已展開,李斯又豈能坐失千古良機?李斯所以願意起而逐鹿,根基在於
自己對自己的評判:李斯功勞雖大,然若李斯就此止步,在秦國重臣眼中,在身後國史之中,
李斯便始終是個頗具聲名的謀臣而已。所以如此,全部根基只在一處:秦始皇帝的萬丈光焰,
掩蓋了李斯的身影;有嬴政這般秦王這般皇帝,任何功臣的功業足跡都將是淺淡的。李斯不滿
足。李斯要做商鞅那樣的功業名臣––雖有秦孝公在前,青史卻只視為商鞅變法!李斯要做周
公旦那樣的攝政名臣––雖有周成王在前,青史卻只視為周公禮治!對目下李斯而言,達此聖
賢偉業之境地,一步之遙也。而若退得一步,依據秦法秦政之道,秉承皇帝素來意志擁立扶蘇
即位,則李斯很可能成為慘遭罷黜甚或慘遭滅族之禍的祭壇犧牲品。趙高固然可惡,然趙高對
皇帝身後的變局剖析卻沒有錯:扶蘇為帝,蒙恬為相,則必然要寬緩秦政,要尋找替罪羊為始
皇帝開脫;其時,這只替罪羊當真是非李斯莫屬也。也就是說,要依據皇帝素常意志行事,李
斯也相信天下可以大定,但卻一定要犧牲李斯!那麼,李斯做犧牲的道理何在?公平麼?若李
斯是庸臣庸才,自是微不足道,作犧牲甚或可以成就名節。然則,李斯恰恰不是庸才。由是,
另外一個追問便強烈地在心海爆發出來:若李斯繼續當政,繼續創造前所未有的功業而使天下
大治,便果然不如扶蘇蒙恬之治道麼?李斯的回答是:不會不如扶蘇蒙恬,而是一定大大超越
扶蘇蒙恬!對為政治國,李斯深具信心。扶蘇固然良材美質,然其剛強過度而柔韌不足,則未
必善始善終。蒙恬固然近乎完人,然其大爭之心遠非王賁那般濃烈,則未必能抗得天下風浪。
李斯固然有不如扶蘇蒙恬處,然論治國領政長策偉略,則一定是強過兩人多矣!
  唯其如此,一個必然的問題是:李斯為何要聽任宰割?
  李斯的老師是荀子。當年,李斯對老師的亦儒亦法的學派立場是心存困惑的。直到入秦而
為呂不韋門客,為呂不韋秉筆編纂《呂氏春秋》,李斯才第一次將老師的儒家一面派上了用場
,體察到豐厚學理帶來的好處。後來得秦王知遇,李斯又將老師的法家一面淋漓盡致地揮灑出
來,從而連自己也堅執地相信,自己從一開始便是法家名士。李斯不諱言,對於老師荀子的淵
深學問與為政主張,他是先辨識大局而後抉擇用之的。也就是說,李斯並不像韓非那般固守一
端,那般決然摒棄儒家,而是以時勢所許可的進身前景為要,恰如其分地抉擇立場,給自己的
人生奮爭帶來巨大的命運轉機。在李斯的心海深處,對老師的學問大系中唯一不變的尊奉,便
是篤信老師的「性惡論」。
  與孟子的性善論相反,老師的理念是人性本惡。李斯記得很清楚,老師第一次講「性惡論
」時,他被深深地震撼了。自幼經歷的人生醜惡與小吏爭奪生涯,使李斯立即將老師的「人性
本惡」之說牢牢地釘在了心頭。入秦為政,李斯機變不守一端,大事必先認真揣摩秦王本心而
後出言,正是深埋李斯心中的「人性本惡」說起到了根基作用。李斯相信,人性中的善是虛偽
的,只有惡欲是真實的。是故,李斯料人料事,無不先料其惡欲,而後決斷對策。多少年來,
李斯能一步步走向人生巔峰,不能不說,深植心田的警覺防範意識是他最為強固的盾牌。
  至今,老師的《性惡篇》李斯還能一字一句地背誦出來:「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憎惡焉,順是,故殘賊生
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聲色之欲,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
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
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由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無禮義,
則悖亂而不治––孟子曰:「人之學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人
之性、偽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之在天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
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
人若饑,見尊長而不敢先食者,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有所代也。子之讓父,弟之讓兄
,子之代父,弟之代兄此二行者,皆反於性而悖於情也。––
  凡禮義者,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凡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夫薄願
厚,惡願美,狹願廣,貧願富,賤願貴,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故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藝
,苟有之中者,必不求於外。由此觀之,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凡人之性者,堯舜之
與(夏)桀(盜)跖,其性一也;君子其與小人,其性一也。––禮義積偽,豈人之本性也哉
!––所以賤於桀(盜)跖小人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貪利爭奪。故,人之性
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堯問於舜曰:「人情何如?」舜對曰:「人情甚不美,又何問焉!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
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
  李斯自然知道,老師荀子作《性惡篇》的本意,是為法治創立根基理論––人性之惡,必
待師法而後正!乃老師性惡論之靈魂也。即或對人際交往之利害,老師也在《性惡篇》最末明
白提出了「交賢師良友」之說,告誡世人:「––與不善人處,則所聞者欺誣、詐偽也,所見
者污漫、貪利之行也,身且加於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傳曰:『不知其子,視其友;不
知其君,視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也就是說,荀子的性惡論,本意不在激發人之
惡欲,而在尋覓遏制人性惡的有效途徑。
  雖然如此,對於李斯,《性惡篇》之振聾發聵,卻在於老師揭示的人世種種醜惡,在於老
師所揭示的惡欲的無處不在的強大根基,在於性惡論給自己的惕厲之心。老師在《性惡篇》中
反覆論證的六則立論,一開始便深深嵌進了李斯的心扉:一則,人性本惡,無可變更;二則,
善者虛偽,不可相信;三則,利益爭奪,人之天性;四則,人有惡欲,天經地義;五則,聖人
小人,皆有惡欲;六則,聖賢禮義,積偽欺世,傚法必敗。總歸言之,老師的《性惡篇》在李
斯心中錘煉出的人生理念便是:人為功業利益而爭奪,是符合戰國大爭潮流的,是真實的人生
奮爭;篤信禮義之道,則是偽善的欺騙,結果只能身敗名裂。李斯深信,師弟韓非若不是探刻
揣摩了老師的性惡論,便錘煉不出種種觸目驚心的權術防奸法則。李斯也一樣,若不是以老師
的性惡論作為立身之道,也不會有人生煌煌功業。在靈魂深處,李斯從來都堅定如一地奉行著
自己的人生鐵則。今日,有必要改變麼?
  雞鳴之聲隨著山風掠過的時刻,李斯終於提起了那管大筆。
  這是蒙恬為他特意製作的一支銅管狼毫大筆。那是蒙恬在陰山大草原的狼群中特意捕獵搜
求的珍貴狼毫,只夠做兩支銅管大筆。蒙恬回歸咸陽,一支大筆送給了秦王嬴政,一支大筆送
給了長史李斯。當年,李斯曾為這支銅管狼毫大筆感動得淚光瑩然。因為,李斯知道蒙恬只做
了兩支,曾勸蒙恬將這支大筆留給自己。蒙恬卻是一陣豪爽的大笑:「斯兄縱橫筆墨戰場,勾
畫天下大政,焉能沒有一支神異大筆也!蒙恬刀劍生涯,何敢暴殄天物哉!」自那時起,這支
銅管狼毫大筆再也沒有離開過李斯的案頭。每當他提起已經被摩挲得熠熠生光且已經變細的銅
管,手指恰如其分地嵌進那幾道溫潤熟悉的微微凹凸,才思源源噴湧而出,眼前便會油然浮現
出蒙恬那永遠帶有三分少年情懷的大笑,心頭便會泛起一陣堅實的暖流,是的,蒙恬的笑意是
為他祝福的––
  此刻,當李斯提起這支狼毫銅管大筆時,心頭卻一片冰冷,手也不由自主地瑟瑟顫抖起來
。蒙恬的影像時隱時現,那道疑惑的目光森森然隱隱在暗中閃爍,李斯渾身不自在,心頭止不
住一陣怦怦大跳––李斯屏息閉目片刻,心海驀然潮湧了。
  寧為惡欲,不信偽善!
  人性本惡,李斯豈能以迂闊待之哉!
  功業在前,李斯豈能視而不見也!
  扶蘇蒙恬當國,必以李斯為犧牲,李斯豈能束手待斃乎!
  ––
  終於,那支大筆落下了,黃白色的羊皮紙上艱難地凸現出一個一個只有始皇帝嬴政才能寫
出的獨特的秦篆––
  朕巡天下,制六國復辟,懲不法兼併,勞國事以安秦政。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
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朕之所為
。扶蘇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
外,不匡正,安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兵,屬裨將王離。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羊皮紙時,李斯的大筆脫手了,噗的一聲砸在了腳面上。疲憊已極的李
斯頹然坐地,驀然抬眼,幽暗的窗口分明鑲嵌著蒙恬那雙森森然的目光!李斯心頭轟轟然翻湧
,一口鮮血隨著山風中的雞鳴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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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大草原的秋色無以描畫,無以訴說。那蒼黃起伏的茫茫草浪,那霜白傲立的凜凜白樺,那
火紅燃燒的蒼蒼胡楊,那橫亙天邊的巍巍青山,那恬靜流淌的滔滔清流,那蒼穹無垠的藍藍天
宇,那無邊散落的點點牛羊,那縱使聖手也無由調製的色調,那即或賢哲也無由包容的器局,
那醉人的牧歌,那飛馳的騎士,那柔爽的馬奶子,那香脆的炒黃米,那只有力士氣魄才敢於一
搏的篝火烤羊大碗酒––廣袤的大草原囊括了天地滄桑,雄奇沉鬱而又迤邐妖冶,任你慷慨,
任你狂放,任你感動,任你憂傷。
  兩千二百一十七年前的這一日,草原秋色是一團激越的火焰。
  萬里長城終於要在九原郊野合龍,整個陰山草原都沸騰了。
  巍巍起伏的陰山山脊上各式旌旗招展,沉重悠揚的牛角號夾著大鼓大鑼的轟鳴連天而去。
陰山南麓的草原上,黑色鐵騎列成了兩個距離遙遠的大方陣。方陣之間的草地上,是趕著牛群
馬群羊群從陰山南北匯聚來的萬千牧民,牛羊嘶鳴人聲喧囂,或火坑踏舞,或聚酒長歌,或互
換貨色,或摔跤較力,忙碌喜慶第一次瀰漫了經年征戰的大草原。更有修築長城已經休工的萬
千黔首,頭包黑巾身著粗衣,背負行囊手拄鐵耒,奮然擁擠在雄峻的長城內側的山頭山坡上指
點品評,漫山遍野人聲如潮。草原的中心空曠地帶,正是東西長城的合龍口:自隴西臨洮而來
的西長城,自遼東海濱而來的東長城,就要在九原北部的陰山草原的邊緣地帶合龍了。目下,
秦磚築起的長城大牆與垛口已全部完工,唯餘中央垛口一方大石沒有砌上。這方大石,便是今
日竣工大典所要完成的九原烽火台龍口的填充物。此刻,中央龍口與烽火台已經悉數披紅,台
上台下旌旗如林;烽火台上垂下了兩幅巨大的紅布,分別貼著碩大的白帛大字,東幅為「千秋
大秦,北驅胡虜」,西幅為「萬里長城,南屏華夏」。
  「蒙公,長城萬里,終合龍矣!」
  「長公子,逾百萬民力,終可荷耒歸田也!」
  烽火台上,蒙恬與扶蘇並肩佇立在垛口,都有著難以言傳的萬般感喟。短短一個月裡,蒙
恬已經是鬚髮皆白。扶蘇雖未見老相,也是精瘦黝黑一臉疲憊滄桑。自皇帝行營經九原直道南
下,王離請見未見虛實,蒙恬扶蘇兩人便陷入了無以言狀的不安。期間,蒙恬接到郎中令府丞
的公文一件,說郎中令已經奉詔趕赴甘泉宮,九原請遣返民力事的上書,業已派員送往甘泉宮
呈報皇帝。蒙恬由是得知皇帝駐蹕甘泉宮,心頭疑雲愈加濃厚,幾次提出要南下甘泉宮晉見陛
下,卻都被扶蘇堅執勸阻了。扶蘇的理由很紮實:父皇既到甘泉宮駐蹕,病勢必有所緩,國事
必將納入常道,不需未奉詔書請見,徒然使父皇煩躁。蒙恬雖感扶蘇過分謹慎拘泥,卻還是沒
有一力堅持。畢竟,蒙恬是將扶蘇做儲君待的,沒有扶蘇的明白意願,任何舉動都可能適得其
反。然則,蒙恬還是沒有放鬆警覺,立即提出了另一則謀劃:加快長城合龍,竣工大典後立即
遣返百萬民力;之後以此為重大國事邊事,兩人一起還都晉見皇帝。這次,扶蘇贊同了蒙恬主
張。因為,蒙恬提出了一個扶蘇無法回答的巨大疑點:「皇帝勤政之風千古未見,何能有統邊
大將軍與監軍皇子多方求見而不許之理?何能有遣返百萬民力而不予作答之理?縱然皇帝患病
不能理事,何能有領政丞相也不予作答之理?凡此等等,其間沒有有重大緣由?你我可等一時
,不可等永遠也。」那日會商之後,兩人分頭督導東西長城,終於在不到一個月的時日裡完成
了最後的收尾工程,迎來了今日的長城大合龍。
  「萬里長城合龍大典,起樂––!」
  司禮大將的長呼伴隨著齊鳴的金鼓悠揚的長號,伴隨著萬千民眾歡呼,淹沒了群山草原,
也驚醒了沉浸在茫然思緒中的蒙恬與扶蘇。兩人肅然正色之際,司禮大將的長呼又一波波隨風
響徹了山巒。「監軍皇長子,代皇帝陛下祭天––!」片刻之間,牧民們停止了歌舞,黔首們
停止了歡呼,牛羊們停止了快樂的嘶鳴,大草原靜如幽谷了。扶蘇從烽火台的大纛旗下大步走
到了垛口前的祭案,向天一拜,展開竹簡宣讀祭文:「昊天在上,嬴扶蘇代皇帝陛下伏惟告之
:大秦東出,一統華夏,創制文明,力行新政,安定天下。北邊胡患,歷數百年,匈奴氾濫,
屢侵中國!為佑生民,築我長城。西起臨洮,東至遼東,綿延萬里,以為國塞!祈上天祐護,
賴長城永存,保我國人,太平久遠––!」扶蘇悠長的話音尚在迴盪,山地草原便連綿騰起了
皇帝萬歲長城萬歲的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大將軍合龍長城––」良久,司禮大將的傳呼又隨風掠過了草原。
  號角金鼓中,白髮蒼髯的蒙恬凝重舉步,從烽火台大纛旗下走到了待合的龍口前。兩名身
披紅帛的老工師,引領著兩名赤膊壯漢,抬來了一方紅布包裹的四方大石,端端正正地擱置在
龍口旁的大案上。蒙恬向老工師深深一躬,向兩赤膊後生深深一躬,向紅布大石深深一躬,遂
雙手抱起大石,奮然舉過頭頂,長喊了一聲:「陛下!萬里長城合龍也––!」吼聲迴盪間,
紅布大石轟然夯進了萬里長城最後的缺口––驟然之間,滿山黔首舉起了鐵耒歡呼雀躍如森林
起舞,人人淚流滿面地呼喊著:「長城合龍了!黔首歸田了!」隨著黔首們的歡呼,合龍烽火
台上一柱試放的狼煙沖天而起,烽火台下的大群牧民踏歌起舞,引來了茫茫草原無邊無際的和
聲––
  陰山巍巍邊城長長
  南國稻粱北國牛羊
  黔首萬千汗血他鄉
  牧人水草太平華章
  穹廬蒼蒼巨龍泱泱
  華夏一統共我大邦
  那一日,蒙恬下令將軍中存儲的所有老酒都搬了出來,送酒的牛車絡繹不絕。大軍的酒,
牧人的酒,黔首的酒,都堆放在烽火台下積成了一座座小山。萬千將士萬千牧人萬千黔首,人
海汪洋地聚在酒山前的草原上,痛飲著各式各樣的酒,吟唱著各式各樣的歌,大跳著各式各樣
的舞,天南海北的種種語言彙集成了奇異的喧囂聲浪,天南海北的種種服飾彙集成奇異的色彩
海洋,金髮碧眼的匈奴人壯碩勁健的林胡人黝黑精瘦的東胡人與黑髮黑眼黃皮膚的各式中原人
交融得汪洋恣肆,酒肉不分你我,地域不分南北,人群不分男女老幼,一切都在大草原自由地
流淌著快樂地歌唱著百無禁忌地狂歡著––
  扶蘇生平第一次大醉了。在烽火台下喧囂的人海邊際,扶蘇不知不覺地離開了蒙恬,不知
不覺地匯進了狂歡的人流。幾大碗不知名目的酒汩汩飲下,扶蘇的豪俠之氣驟然爆發了,長久
的陰鬱驟然間無蹤無影了。走過了一座又一座帳篷篝火,走過了一片又一片歡樂流動的人群,
扶蘇吼唱著或有詞或無詞的歌,大跳著或生疏或熟悉的舞,痛飲著或見過或沒見過的酒,臉紅
得像燃燒的火焰,汗流得像涔涔的小河,心醉得像草地上一片片酥軟的少女;笑著唱著舞著跑
著跳著吼著躺著,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身為何人,不知道是夢是醒,不知道天地之伊于胡
底!那一日的扶蘇,只確切地知道,如此這般的快樂舒坦,如此這般的無憂無慮,在他的生命
中是絕無僅有的。朦朦朧朧,扶蘇的靈魂從一種深深的根基中飛昇起來,一片鴻毛般悠悠然飄
將起來,飄向藍天,飄向大海,飄向無垠的草原深處––
  蒙恬親自帶著一支精悍的馬隊,搜尋了一日一夜,才在陰山南麓的無名海子邊發現了呼呼
大睡的扶蘇。那是鑲嵌在一片火紅的胡楊林中的隱秘湖泊,扶蘇蜷臥在湖畔,身上覆蓋著一層
微染秋霜的紅葉,兩手伸在清亮的水中,臉上蕩漾著無比愜意的笑容––當蒙恬默默抱起扶蘇
時,馬隊騎士們的眼睛都濕潤了。隨行醫士仔細診視了一陣,驚愕地說長公子是極其罕見的醉
死症,唯有靜養脫酒,旬日餘方能痊癒。
  蒙恬第一次勃然變色,對監軍行轅的護衛司馬大發雷霆,當即下令奪其軍爵戴罪履職,若
長公子再有此等失蹤事端,護衛軍兵一體斬首!那一刻,監軍行轅的所有吏員將士都哭了,誰
也沒有折辯說大將軍無權處置監軍大臣之部屬。反倒是二話不說,監軍帳下的所有吏員將士都
摘去了胸前的軍爵徽記,不約而同地吼了一句:「甘願受罰!戴罪履職!」
  立即南下的謀劃延期了。
  憂心忡忡的蒙恬只有預作鋪墊,等待扶蘇恢復。此間,蒙恬連續下達了五道大將軍令,將
長城竣工的後續事宜轟轟然推開,務求朝野皆知。第一道將令,所有黔首營立即開始分批遣返
民力,各營只留十分之一精壯,在大軍接防長城之前看守各座烽火台;第二道將令,三十萬大
軍重新佈防,九原大營駐紮主力鐵騎十萬,新建遼東大營駐紮主力鐵騎十萬,其餘十萬餘步騎
將士以烽火台為基數,立即分編為數十個駐長城守軍營;第三道將令,所有重型連弩立即開上
長城各咽喉要塞段,糧草輜重衣甲立即開始向各烽火台運送囤積,以為駐軍根基;第四道將令
,修築長城的黔首民力,若有適合並願意編入軍旅之精壯,立即計數呈報,分納各營;第五道
將令,以九原、雲中、雁門、隴西、北地、上郡、上谷、漁陽、遼西、遼東十郡為長城關涉郡
,以九原郡守領銜會同其餘九郡守,妥善安置並撫恤在修築長城中死傷的黔首民力及其家園。
  五道將令之外,蒙恬又預擬了兩道奏章,一道是在北方諸郡徵發十萬守邊軍兵,以為長城
後備根基;一道是請皇帝下詔天下郡縣,中止勞役徵發並妥善安置歸鄉黔首。依據常例,這兩
道奏章蒙恬該當派出快馬特使呈報咸陽,以使皇帝盡早決斷。多少年來,這都是奮發快捷的秦
國政風,無論君臣,誰也不會積壓政事。然則,這次蒙恬卻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沒有立即發送
奏章,而且將大將軍令發得山搖地動,且有些不盡合乎法度的將令。蒙恬只有一個目的:九原
大動靜使朝野皆知,迫使咸陽下書召見扶蘇蒙恬。若如此動靜咸陽依舊無動於衷,那便一定是
國中有變皇帝異常,蒙恬便得強行入國了––
  恰在此時,皇帝特使到了九原。
  「何人特使?」一聞斥候飛報,蒙恬開口便問特使姓名。
  「特使閻樂,儀仗無差!」
  「閻樂?何許人也?」
  「在下不知!」
  蒙恬默然了。依據慣例,派來九原的特使歷來都是重臣大員,除了皇帝親臨,更多的則是
李斯蒙毅馮劫等,這個閻樂卻是何人?以蒙恬對朝中群臣的熟悉,竟無論如何想不出如此一個
足為特使的大臣究竟官居何職,豈非咄咄怪事?一時之間,蒙恬大感疑惑,帶著一個五百人馬
隊風馳電掣般迎到了關外山口。眼見一隊旌旗儀仗轔轔逶迤而來,蒙恬既沒有下馬,也沒有開
口,五百馬隊列成一個森森然方陣橫在道口。
  「公車司馬令特領皇命特使閻樂,見過九原侯大將軍蒙公––!」
  前方軺車上站起一人,長長地報完了自家名號,長長地念誦了蒙恬的爵位軍職及天下尊稱
,不可謂不敬重,不可謂不合禮。熟悉皇城禮儀與皇室儀仗的蒙恬,一眼瞄過便知儀仗軍馬絕
非虛假。然則,蒙恬還是沒有下馬,對方報號見禮過後也還是沒有說話。幾乎有頓飯時光,雙
方都冰冷地僵持著,對方有些不知所措,九原馬隊卻一片森然默然。
  「在下閻樂敢問大將軍,如此何意也?」
  「閻樂,何時職任公車司馬令?」蒙恬終於肅然開口。
  「旬日前任職。大將軍莫非要勘驗印鑒?」對方不卑不亢。
  「特使請入城。」蒙恬冷冷一句。
  馬隊列開一條甬道,儀仗車馬轔轔通過了。蒙恬馬隊既沒有前導,也沒有後擁,卻從另一
條山道風馳電掣般入城了。蒙恬入城剛剛在幕府坐定,軍務司馬便稟報說特使求見。蒙恬淡淡
吩咐道:「先教他在驛館住下,說待公子酒醒後老夫與公子會同奉詔。」軍務司馬一走,蒙恬
立即召來王離密商,而後一起趕到了監軍行轅。
  扶蘇雖然已經醒過來三五日了,然其眩暈感似乎並未消散,恍惚朦朧的眼神,飄悠不定的
舉止,時常突兀地開懷大笑,都令蒙恬大皺眉頭。蒙恬每日都來探視兩三次,可每次開口一說
正事,扶蘇便是一陣毫無來由的哈哈大笑:「蒙公啊蒙公,甚都不好,草原最好!老酒最好!
陶陶在心,醉酒長歌––!」明朗純真的大笑夾著兩眶瑩瑩閃爍的淚光,蒙恬實在不忍卒睹,
每次都長嘆一聲默然不言了。今日不同,蒙恬帶來了王離,務必要使扶蘇從迷幻中徹底擺脫出
來醒悟過來振作起來。
  「長公子!皇帝特使到了!」一進正廳,王離便高聲稟報了消息。
  「特使––特使––」扶蘇凝望著窗外草原,木然念叨著似乎熟悉的字眼。
  「皇帝,派人來了!父皇,派人來了!」王離重重地一字一頓。
  「父皇!父皇來了?」扶蘇驟然轉身,一臉驚喜。
  「父皇派人來了!特使!詔書!」王離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叫嚷著。
  「知道了。聒噪甚。」
  扶蘇顯然被喚醒了熟悉的記憶,心田深深陶醉其中的快樂神色倏忽消散了,臉上重現出蒙
恬所熟悉的那種疲憊與鬱悶,頹然坐在案前不說話了。蒙恬走過來肅然一躬:「長公子,國之
吉凶禍福決於眼前,務請公子清醒振作說話。」扶蘇驀然一個激靈,倏地站起道:「蒙公稍待
。」便大步走到後廳去了。大約頓飯辰光,扶蘇匆匆出來了,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散披在肩頭,
一領寬大潔淨的絲袍替代了酒氣瀰漫的汗衣,冷水沐浴之後的扶蘇清新冷峻,全然沒有了此前
的飄忽眩暈朦朧木然。
  「敢請蒙公賜教。」扶蘇對蒙恬深深一躬,肅然坐在了對案。
  「長公子,這位特使來路蹊蹺,老夫深以為憂。」
  「敢問蒙公,何謂特使來路蹊蹺?」
  「公子須知:這公車司馬令,乃衛尉屬下要職,更是皇城樞要之職,素由功勳軍吏間拔任
之。衛尉楊端和乃秦軍大將改任,其屬下要職,悉數為軍旅大吏改任。皇帝大巡狩之前,公車
司馬令尚是當年王賁幕府之軍令司馬。其人正在年富力強之時,如何能在大巡狩之後驟然罷黜
?皇帝陛下用人,若無大罪,斷無突兀罷黜之理,而若此等要職觸法獲罪,我等焉能不知?今
日這個閻樂,人皆聞所未聞,豈非蹊蹺哉!」
  「以蒙公所見,如此特使有何關聯?」扶蘇的額頭滲出了一片細汗。
  「人事關聯,一時難查。」蒙恬神色很是沉重:「目下之要,乃是這道詔書。老臣揣測,
皇城人事既有如此大變,皇帝必有異常––老臣今日坦言:雄主嘗有不測之危,齊桓公姜小白
雄武一世,安知暮年垂危有易牙、豎刁之患矣!––」
  「豈有此理!父皇不是齊桓公!不是!」扶蘇突兀地拍案大吼起來。
  「老臣但願不是。」蒙恬的目光冷峻得可怕。
  「蒙公之見,該當如何?」扶蘇平靜下來,歉意地一拱手。
  「老臣與王離謀劃得一策,唯須公子定奪。」
  「王離,你且說。」扶蘇疲憊地靠上了身後書架。
  「公子且看,」王離將一方羊皮地圖鋪開在扶蘇面前:「各方探知:皇帝行營目下依然在
甘泉宮,且三公九卿俱已召去甘泉宮,整個甘泉山戒備森嚴,車馬行人許進不許出。由此觀之
,朝局必有異常之變!蒙公與末將之策:立即秘密拘押特使,由末將率兵五萬,秘密插入涇水
河谷,進入中山要道,截斷甘泉宮南下之路;而後蒙公統率五萬飛騎南下,包圍甘泉宮,請見
皇帝陛下面陳國事;若有異常,蒙公靖國理亂,擁立公子即位!––」
  「若,無異常,又當如何?」扶蘇的臉色陰沉了。
  「若無異常,」王離沉吟片刻,終於說了:「蒙公與末將自請罪責––」
  「豈有此理!為我即位,王氏蒙氏俱各滅門麼!」扶蘇連連拍案怒形於色。
  「公子,此間之要,在於朝局必有異常,已經異常。」蒙恬叩著書案。
  「請罪之說,原是萬一––」王離小心翼翼地補充著。
  「萬一?十萬一也不可行!」扶蘇的怒火是罕見的。
  「若詔書有異,公子寧束手待斃乎!」蒙恬老淚縱橫了。
  「蒙公––」扶蘇也哽咽了:「扶蘇與父皇政見有異,業已使秦政秦法見疑於天下,業已
使父皇倍感煎熬––當此之時,父皇帶病巡狩天下,震懾復辟,縱然一時屈我忘我,扶蘇焉能
舉兵相向哉!––蒙公與父皇少年相知,櫛風沐雨數十年,焉能因扶蘇而與父皇兵戎相見哉!
––王氏一門,兩代名將,戎馬一生,未享尊榮勞頓而去,唯留王離襲爵入軍,安能以扶蘇進
退,滅功臣之後哉!––蒙公蒙公,王離王離,勿復言矣!勿復言矣!––」扶蘇痛徹心脾,
伏案放聲慟哭了。年青的王離手足無措,抱著扶蘇哭成了一團。
  蒙恬長嘆一聲,踽踽去了。
  次日清晨,扶蘇衣冠整肅地走進了大將軍幕府。疲憊鬱悶的蒙恬第一次沒有雞鳴離榻,依
然在沉沉大睡。護衛司馬說,大將軍夜來獨自飲酒,醉得不省人事,被扶上臥榻時還微微有些
發熱。扶蘇深感不安,立即喚來九原幕府中唯一的一個太醫為蒙恬診視。然則,就在太醫走進
幕府寢室時,蒙恬卻醒來了。蒙恬沒有問扶蘇來意,草草梳洗之後,便提著馬鞭出來了,對扶
蘇一點頭便逕自出了幕府。扶蘇有些難堪,卻又無話可說,只對護衛司馬眼神示意,便跟著蒙
恬出了幕府。可是,當護衛司馬帶著軍榻與幾名士兵趕來要抬蒙恬時,素來善待士卒如兄弟的
蒙恬卻突然暴怒了,一腳踢翻了軍榻,一鞭抽倒了司馬,大吼一聲:「老夫生不畏死!何畏一
酒!」丟下唏噓一片的士卒們,騰騰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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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1:25 |只看該作者
  當驛館令迎進扶蘇蒙恬時,特使閻樂很是愣怔了一陣。
  昨日蒙恬的蔑視冷落,已經使閻樂大覺不妙。在這虎狼之師中,蒙恬殺了他當真跟捻死一
隻螞蟻一般。閻樂不敢輕舉妄動,既不敢理直氣壯地趕赴監軍行轅或大將軍幕府宣讀詔書,又
不敢將此間情形密報甘泉宮。畢竟,九原並無明顯反象,自己也還沒有宣示詔書,蒙恬扶蘇的
確切應對尚不明白,密報回去只能顯示自己無能。而這次重大差事,恰恰是自己立功晉身的最
好階梯,絕不能輕易壞事。反覆思忖,閻樂決意不動聲色,先看看再說,扶蘇蒙恬都是威望素
著的天下正臣,諒也不至於輕易反叛誅殺特使。
  多年之前,閻樂原本是趙國邯鄲的一個市井少年,其父開得一家酒肆,與幾個常來飲酒的
秦國商賈相熟。秦軍滅趙大戰之前,閻樂父親得秦商勸告,舉家秘密逃往秦國,在咸陽重開了
一家趙酒坊。後來,得人秦老趙人關聯介紹,閻父結識了原本也是趙人的趙高。從此,機敏精
悍的閻樂進入了趙高的視線。三五年後,趙高將閻樂舉薦到皇城衛尉署做了一名巡夜侍衛。趙
高成為少皇子胡亥的老師後,閻樂又幸運地成了少皇子舍人。除了打理一應雜務,趙高給閻樂
的秘密職司只有一個:探查所有皇子公主種種動靜,尤其是與皇帝的可能來往。閻樂將這件事
做得無可挑剔,將胡亥侍奉得不亦樂乎,趙高很是中意。皇帝大巡狩胡亥隨行,閻樂卻留在了
咸陽,守著少皇子府邸,打理著種種雜務,也探查著種種消息。皇帝行營尚在直道南下時,閻
樂便被趙高的內侍系統秘密送進了甘泉宮等候。唯其有閻樂的消息根基,趙高對咸陽大勢很是
清楚,對胡亥說:「咸陽公卿無大事,蒙毅李信無異常,不礙我謀。」甘泉宮之變後,閻樂一
夜之間成了太子舍人,驚喜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了。閻樂萬萬沒有料到,更大的驚喜還在後面。
  那夜,趙高與胡亥一起召來了閻樂。一入座,趙高沉著臉當頭一問:「閻樂,可想建功立
業?」閻樂立即拱手高聲道:「願為太子、恩公效犬馬之勞!」趙高又是一問:「若有身死之危
,子將如何?」閻樂赳赳高聲:「雖萬死不辭!」趙高點頭,遂將以皇帝特使之身出使九原的
使命說了一番。閻樂做夢也沒想過,自己這般市井之徒竟能做皇帝特使,竟能躋身大臣之列,
沒有絲毫猶豫便慨然應允了。於是,胡亥立即以監國太子之名,宣示了奉詔擢升閻樂為公車司
馬令之職,並以皇帝特使之身出使九原宣示皇帝詔書。閻樂始終不知道皇帝死活,卻很清楚地
知道自己該問甚不該問甚,涕淚唏噓地接受了詔書,卻始終沒問一句皇帝的意思,而只向趙高
請教能想到的一切細節。趙高細緻耐心地講述了種種關節,最要緊的一句話牢牢烙在了閻樂心
頭:「發詔催詔之要,務求扶蘇蒙恬必死!」最後,趙高顯出了難得的笑意:「子若不負使命,
老夫便將胡娃嫁你了。」閻樂一陣狂喜,當即連連叩首拜見岳父,額頭滲出了血跡也沒有停止
。趙高沒有制止他,卻倏地沉了臉又是一句:「子若不成事,老夫也會叫你九族陪你到地下風
光。」
  閻樂沒有絲毫驚訝,只是連連點頭。閻樂對趙高揣摩得極透––陰狠之極卻又護持同黨,
只要不背叛不壞事,趙高都會給追隨者意想不到的大利市;假若不是這般陰狠,大約也不是趙
高了。那個胡娃,原本是一個匈奴部族頭領的小公主,金髮碧眼別有情致,可自被以戰俘之身
送進皇城,一直只是個無所事事的遊蕩少女。日理萬機的皇帝極少進入後宮女子群,這個胡娃
也從來沒有遇見過皇帝。後來,熟悉胡人也喜歡胡人的趙高,便私下將這個孤魂般遊蕩的少女
認作了義女;一個適當的時機,趙高又請准了皇帝,將這個胡女正式賜給他做了女兒。自從認
識了這個胡娃,閻樂大大地動心了,幾次欲向趙高請求婚嫁,都沒敢開口,以致魂牽夢縈不能
安寧。特使事若做成,既成大臣,又得美女,何樂而不為也!若自己不成事而死,活該命當如
此;上天如此機遇,你閻樂都不能到手,不該死麼?這便是熟悉市井博戲的閻樂––下賭注不
惜身家性命,天殺我自認此生也值。
  戰國疲(痞)民者,大抵如是也。
  ––
  依著對皇子與高位大臣宣詔的禮儀,閻樂捧著銅匣恭敬地迎出了正廳。扶蘇與蒙恬一走進
庭院,閻樂立即深深一躬:「監軍皇長子與大將軍勞苦功高,在下閻樂,深為景仰矣!」閻樂
牢牢記得趙高的話:依據法度,特使不知詔書內容,宣詔前禮敬宜恭謹。扶蘇一拱手淡淡道:
「特使宣詔了。」閻樂一拱手,恭敬地諾了一聲,便在隨從安置好的書案上開啟了銅匣,捧出
了詔書,高聲念誦起來:「
  「朕巡天下,制六國復辟,懲不法兼併,勞國事以安秦政。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
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朕之所
為。扶蘇以不能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
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謀?蒙恬為人臣不忠,其賜死!兵,屬裨將王離。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閻樂雖然始終沒有抬眼,聲音顫抖如風中落葉,卻顯然地覺察到了庭院氣息的異常。幾名
隨行的司馬與護衛都驚愕得無聲無息,公子扶蘇的臉色急劇地變化著,始而困惑木然,繼而惶
恐不安,終至悲愴莫名地撲倒在地放聲慟哭––白髮蒼髯的蒙恬則一直驚訝地沉思著,面色鐵
青雙目生光,炯炯直視著閻樂。
  「蒙公,此乃陛下親封詔書––」閻樂一時大見心虛。
  「特使大人,老夫耳聾重聽,要眼看詔書。」蒙恬冷冰冰一句。
  「諾。敢請蒙公過目。」閻樂雙手恭敬地遞上了詔書。
  蒙恬接過詔書,目光一瞄面色驟然蒼白了。詔書不會是假的,皇帝陛下的親筆字跡更不會
是假的。畢竟,蒙恬是太熟悉皇帝的寫字習慣了。雖然如此,蒙恬還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這道
詔書是皇帝的本心,除非皇帝瘋了,否則決然不會讓自己的長子與自己的根基重臣一起去死,
不會,決然不會!如此詔書,絕不能輕易受之,一定要南下咸陽面見皇帝––
  「敢問蒙公,有何見教?」閻樂不卑不亢。
  「老夫要與特使一起還國,面見陛下!」「依據法度,蒙公此請,在下不敢從命。」「閻
樂,要在九原亂命,汝自覺行麼?」蒙恬冷冷一笑。
  「在下奉詔行事,絕非亂命。」
  「好個奉詔。」蒙恬面色肅殺:「唯其無妄,足下何急耶?」
  「蒙公業已親自驗詔,此說似有不妥。」閻樂見扶蘇仍在哀哀哭泣,實在吃不準這位最是
當緊的人物作何應對,一時不敢對蒙恬過分相逼;畢竟這是九原重兵之地,扶蘇更是聲望卓著
的皇長子,若扶蘇也強硬如蒙恬,要挾持他南下面見皇帝陳情,閻樂便想脫身都不能了;那時
,閻樂是注定地要自認晦氣了,一切美夢都注定地要破滅了––
  「蒙公,不需爭了。」此時,扶蘇終於站起來說話了。
  「長公子––」閻樂捧起詔書,卻沒有再說下去。
  「扶蘇奉詔––」扶蘇木然地伸過了雙手。
  「且慢!」蒙恬大喝一聲,一步過來擋住了扶蘇。
  「蒙公––我心死矣!––」扶蘇一聲哽咽。
  「公子萬莫悲傷迷亂。」蒙恬扶住了扶蘇,肅然正色道:「公子且聽老臣一言,莫要自亂
方寸。公子思忖:皇帝陛下乃超邁古今之雄主,洞察深徹,知人善任,生平未出一則亂國之命
。陛下使你我率三十萬大軍北擊匈奴、修築長城,此乃當今天下第一重任也!陛下若心存疑慮
,你我豈能手握重兵十餘年耶!詔書說你我無尺寸之功,能是陛下之言麼?更有一則,天下一
統以來,大秦未曾罷黜一個功臣,陛下又豈能以些須之錯,誅殺本當作為儲君錘煉的皇長子?
豈能誅殺如老臣一般之功勳重臣?今日一道詔書,一個使臣,並未面見陛下,安知其中沒有異
常之變哉!––公子當清醒振作,你我當面見陛下!若陛下當面明白賜死,老夫何懼哉!公子
何懼哉!若陛下萬一––你我之死,豈非陷陛下於昏君之境哉!」
  「父皇罪我,非一日矣––」扶蘇哽咽著,猶疑著。
  「蒙恬!你敢違抗皇命麼!」閻樂眼見轉機,當即厲聲一喝。
  蒙恬一陣大笑,戟指高聲道:「特使大人,老夫之功,至少抵得三五回死罪,請見陛下豈
容你來阻擋?來人!扶監軍皇長子回歸行轅!」司馬衛士們一聲雷鳴般吼喝,立即風一般簇擁
著扶蘇出了驛館庭院。蒙恬轉身冷笑道:「老夫正告特使大人,近日匈奴常有騷擾劫掠之舉,
特使若派信使出城,被胡人擄去洩我國事機密,休怪老夫軍法無情!」一言落點,蒙恬騰騰大
步去了。閻樂擦了擦額頭冷汗,長吁一聲,頹然跌坐在了石階上。
  蒙恬扶蘇回到幕府,扶蘇只一味地木然流淚,對蒙恬的任何說辭都不置可否。蒙恬無奈,
只有親自帶著司馬護衛將扶蘇送回了監軍行轅。蒙恬做了縝密的安置:在行轅留下了唯一的太
醫,又對護衛司馬低聲叮囑了諸多事項,嚴令長公子身邊不能離人,若長公子發生意外,行轅
護衛將士一體軍法是問。諸般安置完畢,蒙恬才踽踽去了。
  當夜,蒙恬踟躕林下,不能成眠。
  反覆思忖,扶蘇似乎是很難振作了,要扶蘇與他一起南下也似乎是很難付諸實施了。而若
扶蘇一味悲愴迷亂,蒙恬一人則孤掌難鳴。蒙毅沒有隻字消息,國中一班甘苦共嘗的將軍大臣
們也沒有隻字消息,交誼篤厚的丞相李斯也沒有隻字消息;一國大政,似乎突然將九原重鎮屏
蔽在堅壁之外,這正常麼?絕不正常!如此情勢只能說明,咸陽國政確實有變,且不是小變。
而變之根基,只在一處,這便是皇帝果真如齊桓公那般陷入了病危困境,已經沒有出令能力了
,否則,任何人不能如此乖戾地顛倒乾坤。當此情勢,蒙恬反覆思謀,自己手握重兵,決意不
能任這班奸佞亂國亂政。蒙恬將國中大臣們一個一個想去,人人都是奮發熱血的功勳元老,沒
有一個可能亂國;畢竟,亂國者必有所圖,這些重臣果然亂國,其結局只能是身敗名裂,重臣
們豈能沒有如此思量?儘管,蒙恬一時無法斷定誰是目下變局的軸心,然有一點似乎是明白無
誤的:至少,皇帝陛下在某種勢力的某種聒噪之下,一時暴怒失心了。當年的秦王嬴政,不就
是因了疲憊過甚煩躁過甚之時,被嬴秦元老們鼓噪得發出了荒誕的逐客令麼?因太后事連殺七
十餘人,以致諫者屍身橫滿大殿三十六級白玉階,不也是秦王抑鬱過甚暴怒過甚麼?再想起當
年撲殺太后與嫪毐的兩個私生子,攻滅趙國後的邯鄲大殺戮,每次都是皇帝在暴怒失常下的失
常決斷。也就是說,皇帝不可能沒有失心之時,雖然極少,然畢竟不是永遠不可能。幾年來,
皇帝暗疾頻發,暴怒失常也曾有過幾次,包括突然掌摑扶蘇那一次;據蒙毅說,尤其在方士逃
匿之後,皇帝病況愈加反覆無常,時常強忍無名怒火鬱悶在心;當此情形之下,皇帝也確實可
能一時失心而做出連自己也無法控制的荒誕決斷。是的,此等可能也是必須想到的––
  「目下情勢,以先行復請為急務,後策另行謀劃。」
  終於,蒙恬在紛亂的思緒中理出了頭緒。扶蘇業已悲愴迷亂,不能指望他做主心骨了;相
反,倒是要立即著手保下扶蘇性命;只要扶蘇不死,便一定能清醒過來,而只要扶蘇清醒,則
大局便一定能夠扭轉過來。對此,蒙恬深信不疑。畢竟,扶蘇的品格才具聲望,無一不是天賦
大秦的雄傑儲君。唯其如此,便得立即復請,在復請之中等待轉機。復請者,就原本詔書再度
上書申辯,以請求另行處置也。復請之可行,在於特使無法陲攔,縱然特使阻攔,蒙恬也可以
強行為之;譬如大臣在法場高呼刀下留人,而後立即上委請求重新勘審,而行刑官難以強行殺
人一般。如此謀劃之要害,在於震懾特使閻樂,使其不能相催於扶蘇。而這一點,蒙恬更是放
心。不需蒙恬自己出面,只要一個願意出去,有著拚死護衛統帥傳統的老秦熱血騎士,是決然
不會給閻樂好看的。倒是蒙恬要再三叮囑這些騎士,不能越矩過分。在復請之間,既可等待扶
蘇清醒,又可與王離秘密謀劃後續重大對策。也就是說,先復請保住扶蘇,再謀劃後續應對,
不失為目下妥善對策。
  四更時分,蒙恬踏著秋霜落葉回到了書房。
  提起大筆,思緒翻湧,蒙恬止不住的熱淚灑滿了羊皮紙––
  復請詔命書
  老臣蒙恬啟奏陛下:長城合龍大典之日,突逢特使捧詔九原,賜老臣與監軍皇長子扶蘇以
死罪自裁。皇長子悲愴迷亂,老臣莫知所以,故冒死復請:臣自少年追隨陛下,三十餘年致力
國事效命疆場,深蒙陛下知遇之恩,委臣三十萬重兵驅除匈奴之患,築萬里長城以安定北邊。
陛下嘗使皇長子少時入軍九原,以老臣為督導重任,輒委老臣以身後之事。臣每思之,無時不
奮然感懷。何時不數年,皇長子正在奮發錘煉才德俱佳之際,老臣正在整肅邊地之時,陛下卻
責老臣與皇長子無尺寸之功、無匡正之力,賜老臣與皇長子以死哉!老臣死不足惜,皇長子更
欲奉詔自裁。然,老臣為大秦新政遠圖計,強阻皇長子不死,並復請陛下:扶蘇皇長子深孚天
下人望,正堪國之大統,今卒然賜死,陛下寧不思文明大業之傳承乎!寧不思天下邊患之氾濫
乎!老臣直言,陛下素常明察燭照,然亦有萬一暴怒之誤,當年逐客令之誤陛下寧忘哉?陛下
明察:老臣可死,秦之將軍若一天星斗;扶蘇不可死,秦之後來雄主唯此一人耳!老臣唯恐陛
下受奸人惑亂,一時失察而致千古之恨,故強固復請,敢求免扶蘇之死,並明立扶蘇為太子,
以安定大局。陛下果然明察照准,老臣可當即自裁,死而無憾矣!陛下若心存疑慮,願陛下召
老臣咸陽面陳,或復明詔,老臣當坦陳無諱。
  草原長風送來陣陣雞鳴時,蒙恬擱下了大筆。
  原本,蒙恬尚打算給李斯一信,請李斯設法匡正皇帝陛下之誤斷,然終於沒有提筆。在滿
朝大臣中,蒙恬與王翦、李斯淵源最深。王氏、蒙氏、李氏,既是最早追隨秦王的三大棟樑人
物,也是帝國時期最為顯赫的三大功勳家族。雖說李斯因呂不韋原因多有跌宕,入廟堂用事的
時間稍晚,但若以秦王問對為開端,則無疑是秦王早已謀定的廟堂之才。而無論是王翦還是李
斯,都是少年蒙恬為少年秦王發掘引薦的。蒙恬的竭誠舉才,大大改變了蒙氏家族素不斡旋人
事的中立君子之風,使蒙氏家族不期成為秦王新政集團的「製弓魚膠」。然則,蒙氏聲望日隆
的同時,也有著常人難以體察的難堪。
  這種難堪,恰恰來自於李斯方面。
  在帝國三大功勳家族中,蒙氏兄弟與王氏父子坦誠和諧,其篤厚的交誼與不自覺的默契,
幾乎是水乳交融的。王翦年長,對君對臣對國事,都有進退斡旋之思慮,故在以年青奮發之士
為主的秦國廟堂重臣中,頗顯世故之風。然則,蒙恬與王翦交,卻始終是心底踏實的。因為,
王翦秉性有一種無法改變的根基––對大事絕不讓步。也就是說,王翦對非關大局的小事不乏
虛與周旋,然對關乎邦國命運的大事,身為大臣的王翦卻是最為強硬的。這一點,王賁猶過其
父。當年的滅趙滅燕大戰,王翦都曾與以秦王為軸心的秦國廟堂決策有過關鍵問題上的不同決
斷,每次王翦都堅執不變;滅楚大戰更是如此,秦王可以不用老臣,唯用老臣,便得以老臣決
事。王翦可以等待,但王翦絕不會退讓。這便是蒙恬與王氏父子相交之所以心底踏實的根本原
因。蒙恬確信,若王翦王賁父子任何一人在世,甘泉宮之謎都會迅速揭開,甚或根本不會發生
。王翦大哥,或許迂迴一些,或許平穩一些,但終歸不會聽任奸佞誤國。若是王賁兄弟,則會
毫不猶豫地強行進見,誰敢攔擋,王賁的長劍會確定無疑地洞穿他的胸膛。天賦王氏父子於大
秦,一大奇觀也。滅六國之中,王翦打了所有的大仗長仗,提舉國之兵與敵國經年相持,幾乎
是非王翦莫屬。而王賁則打了所有的奇仗硬仗疑難仗,飛騎一旅馳驅萬里,數萬之眾摧枯拉朽
,每戰皆令人目眩神搖,雷電之戰幾無一人可與王賁匹敵。戰風迥異,政風也迥異。王翦對於
國事,可謂大謀善慮,極少關注非關總體之政務。王賁則恰恰相反,從不過問大局,也不謀劃
大略,只醉心於將一件件交給自己的政事快捷利落地辦好。王賁以將軍之身而能居三公太尉之
職,非獨功勳也,亦見才具也。當然,論根基才具甚或功勞,蒙恬做太尉,似比王賁更適合。
然則,蒙恬對王賁沒有絲毫的嫉妒,反倒是深以此為皇帝用人之明。若為太尉,蒙恬豈有北卻
匈奴之大業績哉!––此刻,蒙恬念及王氏父子.心頭便是一陣陣悸動,國難在前,無人可與
並肩,殊為痛心也!上天早喪王氏父子於大秦,莫非果真意味著天下將有無可挽回之劫難麼?
  蒙恬與李斯的來往,卻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隱隱隔膜。
  與王翦相比,李斯的斡旋缺乏一種深層的力度。在蒙恬的記憶中,李斯從來沒有堅持過什
麼。無論是長策大謀,無論是廟堂事務,李斯即或明確地申述了主張,只要有大臣一力反對,
李斯都是可以改變的。當然,若是秦王皇帝持異議,那李斯則一定會另行謀劃,直到君臣朝會
一致認同為止。與李斯交,談話論事從來都很和諧順當,可在蒙恬心頭,卻總有一種不能探底
的隱隱虛空感。蒙恬是同時結識李斯與韓非的。蒙恬更喜歡孤傲冷峻而又不通事理的韓非,無
論與韓非如何爭吵得面紅耳赤,蒙恬還是會興沖沖地捧著一罈酒再次去糾纏韓非。根本原因只
在一處,韓非胸無城府,結結巴巴的言辭是一團團透明的火焰!後來,當蒙恬看到《韓非子》
中解析防奸術的幾篇權謀論說時,幾乎驚愕得無以言說了––能將權術陰謀剖析得如此透徹,
卻又在事實上對權術陰謀一竅不通,人之神異豈能言說哉!雖然如此,蒙恬還是喜歡韓非,儘
管他後來也贊同了殺韓非––韓非與李斯,是兩類人。在蒙恬看來,李斯生涯中最耀眼的爆發
便是《諫逐客書》,孤身而去,義無反顧地痛陳秦政錯失,一舉扭轉了剛剛起步的秦國新政瀕
於毀滅的危境,可謂乾坤之功也。也是從那時開始,李斯奠定了朝野聲望,尤其奠定了在入秦
山東人士中的巨大聲望。應該說,這是李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堅持。可是,蒙恬從李斯後來的
作為中,卻總是嗅出一種隱隱的異味:《諫逐客書》並非李斯之本性強毅的體現,而是絕望之
時的最後一聲吶喊。在帝國文明新政的創制中,李斯確實淋漓盡致地揮灑了大政之才,堪稱長
策偉略之大手筆。李斯領政,所有大謀長策之功皆歸皇帝,所有錯失之誤皆歸丞相府承擔,極
大維護了皇帝陛下神聖般的威權聲望,你能說李斯沒有擔待?然則,蒙恬卻分明地體察到,他
對李斯的那種隱隱感覺,王賁也有。那是一次軍事會商,蒙恬說到了李斯的主張與秦王一致,
王賁的嘴唇只撇了一下而已。王賁一句話也沒說,此後也從來沒有在蒙恬面前說起過李斯。雖
然如此,僅僅是這一撇嘴,蒙恬卻明白地感受了王賁的心聲。越到後來,蒙恬對李斯的這種不
安的感覺便越是鮮明起來。震懾山東復辟的大政論戰中,皇帝對六國貴族的怒火顯而易見,李
斯便立即提出了「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焚書令,後來又堅執主張坑殺儒生;其時,李斯對
回到咸陽襄助政事而反對震懾復辟過於嚴苛的扶蘇很是冷落;李斯明知一直沉默的蒙恬也是扶
蘇之見,卻從未與蒙恬做過任何磋商––凡此等等,蒙恬都深覺不可思議。以他對李斯秉性才
具的熟悉,李斯為政不當有如此鐵血嚴酷之風。然則,李斯一時間如此強硬,強硬得連皇帝陛
下都得在焚書令上只批下了「制曰可」三個字的寬緩決斷,而不是以「詔曰行」的必行法令批
下。李斯如此強硬,實在是一個匪夷所思的突兀變化,蒙恬難以揣測其中緣由,又因不欲牽涉
扶蘇過深而不能找李斯坦誠會商,這道陰影便始終隱隱地積在了心頭––不知從何時開始,蒙
恬與李斯的來往越來越少了。甚或,在朝的蒙毅與李斯的來往也頗見生疏了。事實上,蒙恬從
軍,李斯從政,相互交織的大事又有太尉府,大政會商之實際需要也確實不多。然則,這絕非
生疏的根本原因。生疏淡漠的根本,在於李斯對扶蘇與蒙氏兄弟的著意迴避,也在於蒙氏兄弟
對這種著意迴避的或多或少的蔑視。蒙恬為此很感不是滋味,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時機與李斯
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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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1:30 |只看該作者
  在這難堪仍在繼續的時日,蒙恬從蒙毅的隻言片語中得知:皇帝大巡狩之前,李斯的心緒
似乎很是沉重。蒙毅揣測,一定是王賁臨終時對皇帝說出了自己對李斯的評判,而皇帝一定是
對李斯有了些許流露。蒙恬相信蒙毅所說的李斯的鬱悶沉重,但卻嚴厲斥責了蒙毅對皇帝的揣
測。蒙恬堅信:皇帝絕不會疑忌李斯,縱然有所不快,也不會流露出足以使李斯突感壓力的言
辭來。這不是皇帝有城府,而是皇帝有人所不及的大胸襟。果然如此,李斯鬱悶沉重又能來自
何方––
  蒙恬沒有為此花費更多的心思,縱然百般思慮,依然一團亂麻。這便是蒙恬,料人多料其
善,料事多料其難,凡事舉輕若重,籌劃盡求穩妥第一。唯其如此,蒙恬不善防奸,又很容易
將簡單之事趨向繁難複雜。此刻,蒙恬的思忖便是各方兼顧:首先,是不能拉扶蘇與自己共同
復請,而要自己單獨復請,以使皇帝對扶蘇的怒氣不致繼續;其次,是自己的復請書又必須主
要為扶蘇說話,而不是為自己辯護;再次,自己復請期間,必得設法保護扶蘇不出意外事端;
再再次,當在此危難之際,既不能牽涉蒙毅,也不能牽涉李斯,不能與兩人互通消息,更不能
請兩人襄助;畢竟,自己有可能觸犯皇帝,也有可能觸犯秦法,牽涉蒙毅李斯於國不利,於蒙
毅李斯本人也不利。
  霜霧瀰漫的黎明時分,九原幕府的飛騎特使馬隊南下了。
  清晨卯時,蒙恬將《復請書》副本送到了驛館特使庭院。閻樂看罷復請書,沉吟了好一陣
方沉著臉道:「蒙公欲我轉呈皇帝,須得有正印文書。」蒙恬淡淡道:「上書復請,不勞足下。
老夫是要特使知道,九原之行,足下要多住些許時日了。」閻樂突然惶急道:「蒙恬,你敢拘
押本使麼!」蒙恬冷冷道:「老夫目下無此興致。只是足下要自家斟酌言行。」說罷大踏步逕
自去了。
  閻樂望著蒙恬背影,一時心頭怦怦大跳。閻樂此刻已經很明白,這件事已經變得難辦起來
,難辦的要害是蒙恬。這老蒙恬久掌重兵,他不受詔你還當真無可奈何。然則,此事也有做成
的可能。此種可能在於兩個根本:一則是蒙恬依然相信皇帝陛下在世,此點最為要害,否則一
切都將面目全非;二則是扶蘇遠不如蒙恬這般強硬,若扶蘇與蒙恬一樣強硬,只怕事態也是面
目全非。有此兩個根基點,大事尚可為之,閻樂還值得再往前走走。
  「稟報特使,監軍行轅無異常,扶蘇昏睡未醒。」
  正在此時,閻樂派出的隨監吏回來稟報消息了。隨監吏者,隨同「罪臣」督導詔書實施之
官吏也。秦國法政傳統:舉凡國君派特使下詔,特使有督導詔書當即實施之權;若是治罪詔書
,則特使必得親自監察以詔刑處置,事後將全部情形上書稟報。依此法政傳統,閻樂此來為特
使,自有督刑之權。然則情勢有變:「罪臣」不奉詔而要復請等待重下詔書,特使便有親自或
派員跟隨進入「罪臣」官署監察其形跡之權,此謂隨監。蒙恬扶蘇何許人也,威勢赫赫甲士重
重,閻樂深恐自保不能,當然不會親自隨監兩家;故,只各派出兩名隨行文吏隨監兩府。如此
依法正常之隨監,蒙恬扶蘇自然不當拒絕。清晨來向閻樂稟報者,便是隨監監軍行轅的一名隨
監吏。
  吏員說,監軍行轅戒備森嚴,兩名隨監吏只能一外一內;外邊一人在轅門庭院,只能在兩
層甲士間轉悠;進入內室的他,只能鑲嵌在四名甲士之間守候在扶蘇寢室之外;寢室之內,只
有兩名便裝劍士與一名貼身軍僕、一位老太醫。吏員說,直到四更,扶蘇寢室尚有隱隱哭泣之
聲,天將拂曉之時哭聲便沒了;之後老太醫匆匆出來片刻,又匆匆進去了,出來時兩手空空,
進去時捧了一包草藥;至於清晨,扶蘇寢室仍無動靜。
  「清晨時分,蒙恬未去監軍行轅?」閻樂目光閃爍著。
  「沒有。在下揣測:行轅動靜,司馬會向蒙恬及時稟報。」
  「扶蘇有無早膳?」
  「沒有。在下揣測:一日一夜,扶蘇水米未沾。」
  「好!你隨我來。」閻樂一招手,將那個隨監吏領進了特使密室。
  片時之後,隨監吏帶著一個鬚髮灰白的老吏匆匆出了驛館,到監軍行轅去了。閻樂的謀劃
是:對蒙恬無可奈何,索性示弱放手,以示對功勳大臣的敬重,如此或可麻痺蒙恬不找特使糾
纏;對扶蘇,則要攻其迷亂之時,絕不能放鬆。
  監軍行轅的隨監吏剛走,大將軍幕府的隨監吏便回來稟報了。幕府隨監吏說,大將軍幕府
尚算禮遇,他們兩人只能在正廳坐待,蒙恬或在庭院轉悠,或在書房操持,他兩人一律不能跟
隨不能近前,一夜無事。如此情形閻樂早已料到,聽罷只問了一句,方才蒙恬回府沒有?隨監
吏說沒有。閻樂立即吩咐隨監吏回幕府探查,蒙恬究竟到何處去了?午膳時分,幕府隨監吏回
報,說裨將王離於大約一個時辰之前進入幕府,與蒙恬書房密會片刻,兩人已經帶一支馬隊出
幕府去了。片刻之後,閻樂著意撒在城外的吏員稟報說,蒙恬馬隊向陰山大營去了,王離沒有
一起出城。閻樂一陣欣喜,心頭立即浮現出一個新的謀劃。
  秋日苦短,倏忽暮色降臨。
  初更時分,閻樂打出全副特使儀仗,車馬轔轔開抵監軍行轅。護衛司馬攔阻在轅門之外,
一拱手赳赳高聲道:「末將未奉大將軍令,特使大人不得進入!」閻樂一臉平和一臉正色道:「
本使許大將軍復請,已是特例。本使依法督詔,大將軍也要阻攔麼?」護衛司馬道:「特使督
詔,業已有隨監吏在,特使大人不必多此一舉!」閻樂一亮特使的皇帝親賜黑玉牌道:「本使
只在庭院督詔片刻,縱使大將軍在,亦不能抗法!若足下執意抗法,則本使立即上書陛下!」
護衛司馬道:「現武成侯正在行轅,容在下稟報。」說罷匆匆走進了行轅。片刻之後,護衛司
馬大步出來一拱手道:「特使請。」
  朦朧月色之下,大庭院甲士層層。閻樂扶著特使節杖,矜持地走進了石門。年青的王離提
著長劍沉著臉佇立在石階下,對走進來的閻樂絲毫沒有理睬。閻樂上前一拱手道:「陛下以兵
屬武成侯,武成侯寧負陛下乎!」王離沉聲道:「足下時辰不多,還是做自家事要緊。」閻樂
不敢再硬碰這個從未打過交道的霹靂大將王賁的兒子,一揮手吩咐隨行吏員擺好了詔案,從案
頭銅匣中捧出了那卷詔書,一字一字地拉長聲調念誦起來,念到「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
自裁」時,閻樂幾乎是聲嘶力竭了。詔書念誦完畢,閻樂又高聲對內喊道:「扶蘇果為忠臣孝
子,焉得抗詔以亂國法乎!扶蘇不復請,自當為天下奉法表率,焉得延宕詔書之實施乎!––」
  「夠了!足下再喊,本侯一劍殺你!」王離突然暴怒大喝。
  「好好好,本使不喊了。賜劍。」閻樂連連拱手,又一揮手。
  依著法度,詔書云賜劍自裁,自然是特使將帶來的皇帝御劍賜予罪臣,而後罪臣以皇帝所
賜之劍自裁。那日因蒙恬阻撓,未曾履行「賜劍」程式,扶蘇便被蒙恬等護送走了。以行詔程
式,閻樂此舉合乎法度,誰也無法阻撓。雖則如此,閻樂將皇帝御劍捧到階下時,還是被王離
黑著臉截了過去,遞給了身後的監軍司馬。閻樂還欲開口,王離卻大手一揮,四周甲士立即逼
了過來,閻樂只得悻悻去了。
  次日清晨,當蒙恬飛馬趕回時,九原已經在將士哭聲中天地反覆了。
  在城外霜霧瀰漫的胡楊林,王離馬隊截住了蒙恬。王離淚流滿面,哭得聲音都嘶啞了。王
離說,閻樂的賜劍一直在司馬手裡,他也一直守護在扶蘇的寢室之外;夜半之時,閻樂的隨監
老吏在寢室外只喊了一聲「扶蘇奉詔」,便被他一劍殺了;分明寢室中沒有動靜,軍僕與太醫
一直守在榻側,兩名便裝劍士一直守在寢室門口,可就在五更雞鳴太醫診脈的時候,長公子已
經沒有氣息了;王離聞訊飛步搶進,親自揭開了扶蘇的絲綿大被,看見了那柄深深插進腹中的
匕首––王離說,驚慌失措的太醫在扶蘇全身施救,人沒救過來,卻意外地在扶蘇的貼身短衣
中發現了一幅字跡已經乾紫的血書––
  抗命亂法,國之大患。扶蘇縱死,不負秦法,不抗君命。
  蒙恬捧著那幅白帛血書,空洞的老眼沒有一絲淚水。
  直到血紅的陽光刺進火紅的胡楊林,蒙恬依舊木然地靠著一棵枯樹癱坐著,比古老的枯木
還要呆滯。無論王離如何訴說如何勸慰如何憤激如何悲傷,蒙恬都沒有絲毫聲息。人算乎,天
算乎,蒙恬痛悔得心頭滴血,卻不知差錯出在何處。閻樂相逼固然有因,然看這乾紫的血書,
扶蘇顯然是早早便已經有了死心,或者說,扶蘇對自己的命運有著一種他人無法體察的預感。
扶蘇這幅血書,雖只寥寥幾句,其意卻大有含義,甚至不乏對蒙恬的告誡。血書留下了扶蘇領
死的最真實的心意:寧以己身之死,維護秦法皇命之神聖;也不願強行即位,以開亂法亂政之
先河。身為皇帝長子,事實上的國家儲君,赤心若此,夫復何言哉!蒙恬實在不忍責難扶蘇缺
少了更為高遠的大業正道胸襟,人已死矣,事已至此矣,夫復何言哉!
  蒙恬所痛悔者,是自己高估了扶蘇的強韌,低估了扶蘇的忠孝,更忽視了扶蘇在長城合龍
大典那日近乎瘋狂的醉態,忽視了覆蓋扶蘇心田的那片累積了近三十年的陰影。那陰影是何物
?是對廟堂權力斡旋的厭倦,是對大政方略與紛繁人事反覆糾纏的迷茫,是對父皇的忠誠遵奉
與對自己政見的篤信所萌生的巨大衝突,是植根於少年心靈的那種傷感與脆弱––而這一切,
都被扶蘇的信人奮士的勃勃豪氣掩蓋了,也被蒙恬忽視了。蒙恬也蒙恬,你素稱慮事縝密,卻
不能覺察扶蘇之靈魂的迷茫與苦難,若非天算大秦,豈能如此哉!
  直到昨日,蒙恬還在為扶蘇尋覓著最後的出路。他飛騎深入了陰山草原,找到了那個素來
與秦軍交好的匈奴部族,與那個白髮蒼蒼卻又壯健得勝過年青騎士的老頭人商定:將一個目下
有劫難的後生送到草原部族來,這個後生是他的生死之交,他不來接,老頭人不能放他走,當
然更不能使他有任何意外。老頭人慷慨地應諾了,舉著大酒碗胸脯拍得噹噹響:「蒙公何須多
言!蒙公生死之交,也是老夫生死之交!只要後生來,老夫便將小女兒嫁他!老夫女婿是這草
原的雄鷹,飛遍陰山,誰也不敢傷他!」––蒙恬星夜趕回,便要將迷亂悲愴的扶蘇立即秘密
送進草原,而後他便與王離率五萬飛騎南下甘泉宮了––一切都安置好了,最要緊的扶蘇卻沒
有了,人算乎,天算乎!
  「蒙公,三十萬大軍嗷嗷待命,你不說話我便做了!」
  在王離的憤激悲愴中,蒙恬終於疲憊地站了起來,疲憊地搖了搖手,瘖啞顫抖的聲音字斟
句酌:「王離,不能亂國,不能亂法。唯陛下尚在,事終有救。」王離跌腳憤然道:「蒙公何其
不明也!長公子已死,閻樂更要逼蒙公死!棟樑摧折,護國護法豈非空話!」蒙恬冷冰冰道:
「老夫不會死。老夫寧可下獄。老夫不信,皇帝陛下能不容老夫當面陳述而殺老夫。」王離大
驚道:「蒙公!萬萬不可!皇帝業已亂命在先,豈能沒有昏亂在後––」「王離大膽!」蒙恬
被王離的公然指斥皇帝激怒了,滿面通紅聲嘶力竭地喊著:「陛下洞察深徹,豈能有連番昏亂
!不能!決然不能!」
  王離不說話了。
  蒙恬也不說話了。
  ––
  三日之後,陰山大草原見證了一場亙古未見的盛大葬禮。
  扶蘇身死的消息,不知是如何傳開的。晝夜之間,沉重嗚咽的號角響徹了廣闊的山川,整
個大草原震驚了,整個長城內外震驚了。正在尋覓窩冬水草地的牧民們中止了遷徙流動,萬千
馬隊風馳電掣般從陰山南北的草原深處向一個方向雲集;預備歸鄉的長城民力紛紛中止了南下
,萬千黔首不約而同地改變了歸鄉路徑,潮水般流向了九原郊野––第三日清晨,當九原大軍
將士護送著靈車出城時,山巒河谷的情境令所有人都莫名震撼了。霜霧瀰漫之下,茫茫人浪連
天而去,群峰是人山,草原是人海,多姿多彩的蒼黃大草原,第一次變成了黑壓壓黔首巾與白
茫茫羊皮襖交相湧動的神異天地。無邊人海,緩緩流淌在天宇穹廬之下的廣袤原野,森森然默
默然地隨著靈車漂移,除了蕭瑟寒涼的秋風長嘯,幾乎沒有人的聲息。漸漸地,兩幅高若雲車
的巨大挽幛無聲地飄近了靈車。一幅,是草原牧民的白布黑字輓幛––陰山之鷹,折翅亦雄。
一幅,是長城黔首們的黑布白字輓幛––長城魂魄,萬古國殤。蒙恬與王離麻衣徒步,左右護
衛著扶蘇的靈車。九原大軍的三十萬將士史無前例地全數出動了,人俱麻衣,馬盡黑披。十萬
器械弓弩營的將士在營造墓地,十萬步卒甲士的方陣前行引導著靈車,十萬主力鐵騎方陣壓後
三面護衛著靈車。大草原上矛戈如林旌旗如雲,轔轔車聲蕭蕭馬鳴,在血色霜霧中鐫刻出了雖
千古無可磨滅的宏大畫卷––
  巍巍陰山融入了血紅的露光霜霧,茫茫草原化作了血色的海潮激盪。
  ***
  公車司馬令,秦衛尉之屬官,職能有四:執掌皇城車馬進出,夜巡皇城,夜傳奏章,徵
召公車。雖屬衛尉,實為皇城事務的要職之一。
  陝西綏德縣城內疏屬山巔,有扶蘇墓。史家王學理先生之《咸陽帝都記》第九章註釋條
對其記載是:扶蘇墓狀作長方形,長三○米,寬六米,高八米,墓前碑刻「秦長子扶蘇墓」六
字。城北一公里處.當無定河與大理河交匯處,傳為扶蘇月下憂國憂民處,名「涼月台」;縣
南一公里盧家灣山崖壁立,有水從空中落地成泉,傳為扶蘇自裁處,故名「嗚咽泉」。唐詩人
胡曾有《殺子谷》詩云:「舉國賢良盡淚垂,扶蘇屈死戍邊時。至今谷口嗚咽泉,猶似當年恨
李斯。」
  另,《大清一統志》云,綏德城內有扶蘇祠。《關中勝跡圖志.卷三十》又云:扶蘇墓有
陝西臨潼縣滋水村、甘肅平涼東寧縣西兩處。王學理先生認為,當屬紀念性假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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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雖是秋高氣爽,甘泉宮卻沉悶得令人窒息。
  三公九卿盡被分割在各個山坳的庭院,既不能會商議事,更不能進出宮城。丞相李斯下達
各署的理由是完全合乎法度的:先帝未曾發喪,正當主少國疑之時,約束消息為不得已也,各
署大臣宜敦靜自慎。每日只有一事:大臣們於清晨卯時,在衛尉署甲士的分別護送下,聚集於
東胡宮秘密祭奠先帝。在低沉微弱的喪禮樂聲中,祭奠時一片默然唏噓,祭奠完畢一片唏噓默
然,誰也不想與人說話,即或對視一眼都是極其罕見的事。祭奠完畢,人各踽踽散去,甘泉山
便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在整個甘泉宮,只有李斯、趙高、胡亥三人每日必聚,每夜必會,
惴惴不安卻又諱莫如深,每每不言不語地相對靜坐到四更五更,明知無事,卻又誰都不敢離去
。九原沒有消息,對三人的折磨太大了。
  三人密謀已經走出了第一步,胡亥已經被推上了太子地位。大謀能否最終成功,取決於能
否消除最大的兩方阻力:一是事實上的儲君並領監軍大權的扶蘇,二是以大將軍之職擁兵三十
萬的蒙恬。若如此兩人拒不受命,執意提兵南下復請皇帝,那便一切都罷休了。因為,目下國
政格局,即或是素來不知政事為何物的二十一歲的胡亥也看得明白:政事人事有李斯趙高,謀
劃應對堪稱游刃有餘,不足慮也;而對掌控國中雄兵數十萬,則恰恰是李斯趙高胡亥三人之短
;若蒙恬提兵三十萬南下,則李信駐紮於咸陽北阪的十萬隴西軍也必起而呼應;其時,三人毫
無回天之力,注定的,一切都將成為泡影。
  「中車府令,可能失算了。」這日五更,最明白的李斯終於忍不住了。
  「丞相縱然後悔,晚矣!」趙高的臉色麻木而冷漠。
  「若不行,我不做這太子也罷––」胡亥囁嚅著說不利落。
  趙高嘴一撇,李斯嘴角一抽搐,兩人不約而同地都沒搭理胡亥。
  「久不發喪,必有事端。」李斯灰白的眉毛鎖成了一團。
  「此時發喪,事端更大。」趙高冰冷如鐵。
  「勢成騎虎,如之奈何?」
  「成王敗寇,夫復何言!」
  「功業淪喪,老夫何堪?」
  「得失皆患,執意不堅,丞相欲成何事哉!」
  對於趙高的冷冰冰的指責,李斯實在不想辯駁了。曾幾何時,李斯沒有了既往謀國時每每
激盪心海的那番為天下立制為萬民立命的正道奮發,徘徊在心頭的,總是揮之不去的權謀算計
,總是不足與外人道的人事糾葛,昔日之雄風何去也,昔日之坦蕩何存焉!李斯找不到自己,
陷入了無窮盡的憂思痛苦。李斯每日議論者,不再是關乎天下興亡的長策大謀,而是一人數人
之進退得失;李斯每日相處者,不再是昂揚奮發的將士群臣,而是當年最是不屑的庸才皇子與
宦官內侍,心頭苦楚堪與何人道哉!若蒙恬扶蘇看穿了他的那道殺人詔書,李斯豈不注定要陷
入萬劫不復之境地了?––
  李斯沒有料到,在自己行將崩潰的時刻,出使九原的閻樂歸來了。
  扶蘇自裁的消息,使這次夜聚瀰漫出濃烈的喜慶之情。誰也顧不上此時尚是國喪之時,便
人人痛飲起來。不知飲了幾爵,胡亥已經是手舞足蹈了。久在皇帝左右的趙高歷來不飲酒,今
夜開戒,酒量竟大得驚人,一桶老秦酒飲乾尚意猶未盡,只敲著銅案大呼酒酒酒。李斯也破天
荒飲下十數大爵,白髮紅顏長笑不已。驟然之間,李斯歆慕的一切又都回來了。功業大道又在
足下,只待舉步而已。權力巨大的丞相府,倏忽在眼前化作了煌煌攝政王府邸,周公攝政千古
不朽,李公攝政豈能不是青史大碑哉!痛飲大喜之餘,大謀長策重回身心,李斯立即詢問起閻
樂,九原善後情形究竟如何,須得立即決斷定策。
  閻樂稟報說,諸事雖不盡如人意,然也算大體順當。
  當閻樂興沖沖趕去勘驗扶蘇屍身時,卻被黑壓壓的甲士嚇得縮了回去。無奈,閻樂又來到
大將軍幕府,想試探蒙恬意欲如何。蒙恬出奇地淡漠,對閻樂也沒有任何顏色,只平靜地說出
了心願:老夫須得為長公子送葬,葬禮之後老夫可下國獄,請廷尉府依法勘審老夫事。閻樂怒
火攻心,然見王離一班大將要活剝了他一般凶狠,閻樂只有無奈地點頭了。閻樂輕描淡寫地以
極其不屑一顧的口吻,大體說了扶蘇的葬禮經過,以及自己不能干涉的種種情形。李斯趙高胡
亥,都對閻樂的機變大加了褒獎。閻樂說,扶蘇葬禮之後,他凜然催促蒙恬自裁,可蒙恬根本
不理睬他的催促。那日清晨,蒙恬大聚各營將軍於九原幕府,也邀了閻樂與聞,向王離正式移
交兵權。王離接受了兵符印信,第一件事便是對閻樂發難。王離與全部三十多位大將,異口同
聲地要特使明誓,必須善待自請下獄的大將軍,若有加害之心或虐待之舉,九原大軍必舉兵南
下除奸定國;最叫閻樂難堪的是,王離派出了自己的族弟王黑率一個百人劍士隊護衛蒙恬南下
,即或蒙恬入獄,這個百人隊也得駐紮在獄外等候。閻樂說,他當時若是不從,九原事無法了
結,他只有答應了。
  在李斯的仔細詢問下,閻樂拿出了蒙恬的最後言行錄。
  在兵權交接之後,蒙恬對將士們說了兩次話,一次在幕府,一次在臨行的郊亭道口。在幕
府,蒙恬說的是:「諸位將軍,九原大軍是大秦的鐵軍,不是老夫的私家大軍。蒙恬獲罪,自
有辨明之日,不能因此亂了大軍陣腳。萬里長城,萬里防區,九原是中樞要害也。九原一亂,
陰山大門洞開,匈奴鐵騎立即會捲土重來!身為大將,諸位該當清楚這一大局。諸位切記:只
要陛下神志尚在,老夫之冤終將大白!只要九原大軍不亂,華夏國門堅如磐石!因老夫一己恩
怨而亂國者,大秦臣民之敗類也!」
  在九原大道南下的十里郊亭,蒙恬接受了王離與將軍們的餞行酒。臨上刑車之時,蒙恬對
一臉仇恨茫然的將士們說了一番話:「將士兄弟們,我等皆是老秦子弟,是秦國本土所生所養
,身上流淌著老秦人的熱血。數千年來,秦人從東方遷徙到西方,從農耕漁獵部族到草原農牧
部族,再到諸侯秦國,再到天下戰國,又到一統華夏之九州大邦,如此赫赫功業,乃老秦子弟
的熱血生命所澆灌,乃天下有為之士的熱血生命所澆灌––蒙恬走了,不打緊。然則,你等要
守在這裡,釘在這裡,不能離開一步。不管國中變局如何,只要萬里長城在,只要九原大軍在
,大秦新政泰山不倒!」
  聽著閻樂稟報,看著書吏卷錄,李斯良久無言。趙高一臉的輕蔑冷漠,全然一副意料之中
的神色。胡亥則驚愕萬分,連連打起了酒嗝,想說想問卻又吐不出一個字來。直到五更雞鳴,
還是李斯斷然拍案,明白確定了後續方略,這場慶賀小宴才告完結。趙高對李斯謀劃連連點頭
卻又漫不經心,反倒是對閻樂著意撫慰褒獎了一番,臨出門時拍著閻樂肩膀明白道:「後生可
畏。回到咸陽,便是老夫女婿也!」閻樂頓時涕淚交流,撲拜在趙高腳下了。
  次日,李斯與太子胡亥合署的返國書令頒下了。
  三日之後,皇帝大巡狩行營儀仗轟隆隆開出了幽靜蕭疏的甘泉山,在寬闊的林蔭馳道上浩
蕩鋪開南下秦川了。沿途庶民相望風傳,爭睹皇帝大巡狩還國的人群絡繹不絕地從涇水河谷向
關中伸展著。關中老秦人皆知,皇帝大巡狩都是從函谷關歸秦,這次卻從九原直道經甘泉宮南
下入咸陽,是第一次從老秦腹地歸來。在老秦人的心目中,皇帝的行止都是有特定含義的,這
次從北邊直下關中腹地,也一定是基於謀國安民而選定的路徑。多方揣測眾說紛紜,最後的大
眾認定是:皇帝從甘泉宮沿涇水河谷再入鄭國渠大道南下,定然是要巡視關中民生了;畢竟,
自滅六國而定天下,皇帝馬不停蹄車不歇道地奔波於天下,關照的都是山東臣民,對秦人,尤
其對關中所剩無幾的老秦人,卻一次也沒有親臨關照過,也該走這條道了!五月之後,關中老
秦人風聞郎中令蒙毅「還禱山川」,便一直紛紛擾擾地議論著皇帝的病情,加之山東商旅帶來
的種種傳聞,關中民心一直是陰晴無定。進入八月,關中秦人得聞皇帝行營已經從直道進入甘
泉宮,心下頓時舒坦了許多––能在甘泉宮駐蹕避暑,顯然是天下無大事也!否則,以皇帝的
勤政勞作之風,斷不會安居養息。唯其如此,一聞皇帝行營南歸,關中老秦人厚望於國忠君守
法的古道熱腸便驟然進發了。從涇水鄭國渠的渠首開始,家家扶老攜幼而來,三百里人潮汪洋
不息,皇帝萬歲的吶喊聲震動山川。最終,雖沒有一個人見到皇帝,關中老秦人還是自覺心安
了許多。皇帝老了,皇帝病了,只要老秦臣民能為老皇帝祈福禱告踏歌起舞也就心滿意足了,
皇帝當真出來,人山人海的誰又能看見了?
  老秦人沒有料到,喜滋滋心情猶在,連番驚雷便當頭炸開––
  國府發喪,皇帝薨了!
  皇帝曾下詔,皇長子扶蘇自裁了!
  皇帝曾下詔,大將軍蒙恬死罪下獄了!
  皇帝有遺詔,少皇子胡亥立為太子了!
  少皇子胡亥即位,做秦二世皇帝了!
  天下徵發刑徒七十餘萬,要大修始皇帝陵墓了!
  二世說先帝嫌咸陽宮狹小,要大大擴建阿房宮給先帝看了!
  上卿兼領郎中令蒙毅被貶黜隴西領軍,功勳望族蒙氏岌岌可危了!
  中車府令趙高驟然擢升郎中令,並執「申明法令」之大權,侍中用事了!
  隴西侯李信的十萬大軍不再屯衛咸陽,被調回隴西了!
  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馮劫被莫名罷黜,形同囚居!
  誰也不知其為何人何功的皇族大臣嬴德,驟然擢升為御史大夫了!
  武成侯王翦的孫子王離由一個裨將,驟然擢升為三十萬大軍的九原統帥了!
  丞相李斯開府令權大增,可以不經皇帝「制可」而直頒政令了!
  二世胡亥要巡狩天下,示強立威了!
  快馬飛馳使者如梭,連番驚雷在九月深秋一陣陣炸開,關中老秦人懵了,天下臣民都懵了
。無論是郡縣官吏,無論是士子商旅,無論是市井鄉野,無論是邊陲腹地,無論是生機勃勃的
秦政擁戴者還是隱沒於山海的六國復辟者,舉凡天下臣民,都在這接踵而來的巨大變異面前心
驚肉跳,震驚莫名。人們不可思議,人們難測隱秘,人們驚駭莫名,人們感喟不及,人們無由
評說,人們茫然無措。廣袤九州,無垠四海,以郡縣制第一次將諸侯分割的古老華夏連為一個
有機整體的帝國天下,第一次出現了彌天漫地的大心盲。事實猙獰如斯,任何智慧都蒼白得無
以辨析了,任何洞察都閉塞得無以燭照了。始皇帝何其雄健,竟五十歲盛年而亡!始皇帝何其
偉略矣,竟下得如此一連串匪夷所思的詔書!長公子扶蘇何其大才矣,竟莫名其妙地自裁了!
大將軍蒙恬何其雄武矣,竟能自甘下獄待死!少皇子胡亥何其平庸矣,竟能驟然登上皇帝大位
!御史大夫馮劫何其忠直勳臣矣,竟能在二世即位大典上被驟然罷黜!嬴德何其老邁昏聵矣,
竟能驟然位列三公而監政!趙高一個閹宦中車府令,竟能做統領皇帝政務的郎中令!還要執申
明法令之權而侍中用事!關中宮殿台閣連綿不斷,二世竟然嫌咸陽宮狹小!七十萬刑徒雲集驪
山,丞相府不以為隱患,反以為消除復辟隱患!––
  黑變白,白變黑。
  天地大混沌了,人心大混沌了。
  九州四海臣民在戰國末世的一統潮流中錘煉出的所有鐵則,所有常識,都驚天動地地大逆
轉了!天下口碑巍巍然的雄武勳臣,如山般一座座轟然崩塌了。天下皆為不齒的庸才飯袋,如
突發之弩箭令人炫目地飛昇了!顯然大謬的政略決斷,一道道煌煌頒行了!除了庶民們久久盼
望的寬法緩徵沒有頒行新政令,一切都在九月這個沉甸甸穀穗入倉的時節神奇地飛旋著眼花繚
亂地顛倒了。一時間,人們連「陰陽失序,乾坤錯亂」這般話也不敢說了。因為,所有的人都
在懷疑,世間還有沒有陰陽乾坤這樣的天地秩序與治世之道。篤信帝國法治的天下臣民困惑了
,鬆動了。人們分明地看見了一種可能:一種微小而卑劣的渺渺物事,詭異且輕而易舉地撬動
了巍巍山嶽般的新政帝國,廟堂構架已經傾斜得搖搖欲倒,帝國山河正在隱隱然滑向深淵。而
這一切,竟然都是在短短的夏秋之交發生的,迅雷不及掩耳,颶風不及舉步,整個天下都陷入
了巨大無邊的夢魘––
  洶洶天下之口,寂然失語了。
  第一次,天下臣民對功業亙古未聞的始皇帝的國喪,麻木得沒有了動靜。最是遵奉國政的
咸陽市井,連當年呂不韋死去時遍搭靈棚的哀傷祭奠都沒有了。鄉野沒有了送別聖賢帝君的由
衷野哭,都會沒有了失卻雄武天子的失魂悲愴。九州四海,官民一體,都被一種對未知的無形
而猙獰的天命的莫名恐懼劫掠了––
  這便是公元前二一○年的深秋時節,天下失語,帝國失魂。一代曠古大帝驟然留下的巨大
權力真空,被一場發端於私慾的荒誕政變所填充,轟轟然前行的帝國新政倏忽大變異,華夏大
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大迷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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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只有李斯趙高胡亥三人的心思,仍在亢奮地旋轉著。
  三人都不約而同地開始了雄心勃勃的謀劃。李斯的信念在做攝政周公,自然謀劃的是安定
天下的大政長策。也就是說,二世新政如何發端,李斯得真正按照自家的主張拿出整體方略來
。沒有了目光如炬的始皇帝盯著自己,李斯輕鬆了許多,大展才具的雄心勃勃燃燒起來。然則
,當李斯大筆落下時,筆端卻再也沒有了那種堅實酣暢的流淌噴發,自以為成算在胸的種種方
略倏忽間縹緲起來了。驟然之間,李斯想不出在秉持秦法遵奉始皇帝之外,還能有如何創制新
政的長策偉略。而若僅僅如此,自己豈非只能亦步亦趨地傚法始皇帝?果真如此,這孜孜以求
的如同「商鞅變法」一般的「李斯新政」的名號如何矗立得起?第一次,李斯有了一種獨步天
下而一籌莫展的空落落之感。再沒有皇帝可以事先指點要害了,再沒有群才濟濟一堂的會商激
發了;執帝國大政而英才獨斷,這個念茲在茲的權力境界一朝在手,李斯才具反而不知流散到
何處去了。走扶蘇蒙恬的寬法緩徵之路麼?新倒是新,可李斯信誓旦旦地維護秦法秦政,又明
白無誤地反對扶蘇政見,而今,李斯能掌摑自己麼?冥思苦想竟日,李斯終歸還是無可奈何地
長嘆了一聲,天寬地闊,自己面前的路卻只有一條也!
  雖則如此,李斯還是將這件別人無法品咂箇中滋味的大事,做得虎虎生氣。二世胡亥的即
位大典上,李斯當殿呈上了一卷《安國新政書》。亢奮得面色通紅的胡亥稍事瀏覽一番,立即
依趙高密囑,當殿批下了三個字:「制曰可。」李斯要的便是這般形同攝政的尊嚴與權力,而
不是始皇帝時期的當真審閱當真會商。大感欣慰之餘,李斯捧書回到丞相府,立即開始了大肆
鋪排。
  李斯的新政方略是十六個字:大尊皇帝,秉持秦法,整肅朝局,示強天下。
  這十六個字,在李斯上書中化成了十件具體大事:「
  其一,以曠古大格局修建始皇帝陵墓,以彰顯大秦法政之不朽功業。
  其二,集天下刑徒七十萬於驪山建墓,以消除刑徒被復辟勢力利用之隱患。
  其三,獨尊始皇帝寢廟為帝者祖廟,大秦天子世代正祭。
  其四,關中宮殿未盡者,以阿房宮為要,可擴建重起以宣秦之富強。
  其五,外撫四夷,盡征胡人材士,成五萬之旅屯衛咸陽,李信軍重回隴西。
  其六,改蒙恬以北地民力屯衛長城之策,徵發中原民力,屯衛漁陽等邊郡。
  其七,申明法令,以明法大臣趙高為監法用事之臣,查究奸宄不法之徒。
  其八,整肅朝政,罷黜馮劫,以皇族大臣嬴德為御史大夫監政。
  其九,增丞相府屬官,許丞相政令直頒郡縣。
  其十,二世皇帝當秉承始皇帝政風,巡狩天下,示強政以威服海內。
  舉凡上述諸事,李斯雖深感器局太小,然落到實處畢竟皆有深意,也就只好罷了。李斯十
事之要害,在於整肅人事,以達成李斯掌控國政之實際所求。精明的李斯在備細揣摩了趙高之
後,第一次大悟了「結人可成勢位」的奧秘。試想,趙高若不將少皇子胡亥這個要害人物掌控
手中,縱然欲圖宮變,小小中車府令焉能為之?反之,李斯當年若誠心結交扶蘇,又豈能因患
失權位而擁戴庸才胡亥?又豈能處處受制於一個小小中車府令?人事至要哉!勢位至要哉!基
於此,李斯的政事舉要皆含人事之議。也就是說,每事之議,必給二世胡亥明白舉薦擔綱此事
的人物,說是舉薦,實則是要胡亥照本批下,而不能像始皇帝時期那樣由皇帝遴選決斷任事之
人。對此,此時的李斯尚深具信心。
  始皇帝陵墓與宮殿重起事,李斯舉薦皆由少府章邯統領。公然理由是人人皆知的,章邯將
軍出身,既能威服刑徒,且精於統轄器用製作之百工,又掌皇室財賦苑囿,便於梳理各方以和
衷共濟;真實心思李斯卻不必說出,章邯是秦軍能才大將中唯一拜服李斯者,如九卿文臣之中
的姚賈,堪稱李斯之左右臂膀。徵發胡人材士,則意在將李信的十萬隴西軍調離咸陽,又使貶
黜蒙毅領軍隴西有了一個最妥當的說辭,此舉乃安定關中之一大要害也。改蒙恬之策,從中原
徵發民力戍邊,則意在向新任九原大將王離施壓:你若一切秉承蒙恬之策,則丞相府與皇帝必
不能放任!王離乃兩世名將之後,又與李斯素來疏遠,定要多加制約也。明法舉薦趙高,則是
李斯與趙高之人事交易耳。趙高與二世一體,其「勢位」難以動搖,若不使其得益,勢必事事
掣肘。為此,李斯非但欣然贊同了二世胡亥在即位大典上唯一的一道封黜詔書:罷黜蒙毅,擢
升趙高為郎中令;且又以舉薦之法,送給趙高一項更大的權力––申明法令之監法大臣。對李
斯而言,此一舉兩得也:一則換取趙高支持自己統政,二則搬去馮劫這方硬石頭。若非如此,
則趙高不會支持罷黜馮劫。自然,並非趙高與馮劫同心,而是李斯與趙高都很清楚,馮劫的監
政之權對李斯的威脅遠遠大於對趙高的制約,再以那個對李斯幾乎是唯命是從的皇族大臣嬴德
代替馮劫,則朝政格局有利於李斯甚矣!
  至於丞相政令直達郡縣,則是李斯的攝政根基所圖。依照大秦法政,開府丞相的領政權依
舊有一層制約,這便是任何以丞相府名義頒布的政令,都得有皇帝的制書批示,便是那「制曰
可。」三個字。而李斯所請之直達郡縣,便是要不再經過皇帝制書之程式,由丞相府直接號令
天下郡縣。果能如此,則李斯便能在很短時日內,將自己的長子李由做郡守的三川郡變成李氏
部族的根基所在,使李氏之實際威勢形同舊時諸侯。小吏出身的李斯,很是看重擁有一方土地
而根基極深的舊時世族貴冑,甚或很是看重赫赫儀仗所生發的權力尊嚴。然則,自從當年那次
聲威赫赫的車騎儀仗被始皇帝無意發現而露出不悅,李斯立即知趣地收斂了。雖則如此,李斯
欲使李氏後世子孫擺脫布衣身分而變成貴冑世家公子的遠圖,一直深深植根於心海深處。今日
大權在握,寧不乘機而為哉!
  趙高之思謀所圖,則與李斯大相逕庭。
  不需思謀天下大政,趙高所慮者,盡在擴張權力也。自沙丘宮風雨之夜李斯未開遺詔,一
種突發的權力慾望便在趙高心頭迅猛地滋生起來,到甘泉宮李斯進入符璽事所,趙高的宮變謀
劃已經清晰起來了。諸般事端不可思議地順利,法治鐵壁上的那道縫隙已經被趙高完全看清楚
了––秦法雖然整肅森嚴,然則在作為律法源頭的廟堂,卻有著很大的迴旋餘地。也就是說,
法治風暴的旋轉軸心裡,有一方法度無法制約的天地,這便是「成法立制,終決於人」的最高
程式。也就是說,以皇帝為軸心的廟堂,是天下律法的源頭;皇帝的意志,更是廟堂權力分配
的源頭。常人難以明白的奧秘,在久處幽冥心境的趙高眼裡卻越來越清晰:無論秦法多麼森嚴
整肅,可決定廟堂格局的權力卻始終掌控在皇帝位階,只要不急於改變諸如郡縣制之類的涉及
天下根基的大法,而只求廟堂權力轉移到自己手中,其斡旋餘地是極大的。此間根基,便是奪
取皇帝之位。
  列位看官留意,趙高並沒有將皇帝看做任何一個個人,而是看做一種勢位。也就是說,在
趙高心目中,任何人登上皇帝寶座而擁有勢位,都可以改變權力格局,縱然森嚴整肅如秦法也
是無法制約的。如此法治縫隙之下,自己手中恰恰擁有胡亥這個少皇子,寧非天意哉!此間要
害,便是確保運籌權力期間天下大政不亂。否則,帝國一朝傾覆,趙高縱然作了皇帝還不是亂
軍亂民之階下囚一個?要確保天下服從自己的駕馭,便得有能臣確保最初的大局穩定。成此要
害使命,李斯再合適不過也。天賜李斯以大才丞相之位,天賜李斯私慾處世之心,寧非天意哉
!前有胡亥開道,後有李斯護衛,趙高之居中圖謀豈能不大放異彩?及至扶蘇死而蒙恬入獄,
趙高已經確信自己的謀劃大獲成功了,下一步方略只有一個,便是盡可能地拓展權力,盡早地
將整個天下裝進趙氏行囊!趙高記得,那夜聚酒慶賀扶蘇死去時,醉眼朦朧的自己忽然生出了
一絲喜極而泣的悲哀––惜乎趙高無子,只能一世一人窮盡權力,子孫富貴不復見矣!
  及至咸陽發喪胡亥即位,趙高的權力運籌已經自覺游刃有餘了。
  亢奮的胡亥大顯憨癡,即位前夜在太子府召見趙高,辭色殷殷,一心要趙高做丞相取代李
斯,至少取代馮去疾做右丞相。趙高哭笑不得,很是費了一番唇舌,才說得胡亥點頭了:即位
大典只擢升趙高做郎中令,其餘人事皆聽李斯所奏。胡亥好容易明白了趙高反覆申明的大勢:
此時李斯無人可以取代,必須放權任事;此時右丞相形同虛設,老師不能做既招人恨又沒有實
權的空頭丞相;郎中令統領皇帝政事系統,不能仍然被蒙氏把持,要罷黜蒙毅,老師做郎中令
名正言順。趙高很清楚,在扶蘇身死蒙恬下獄之後,胡亥對蒙毅已經不懼怕了,不想再整治蒙
氏了。然則,趙高不能鬆心。蒙氏,尤其是幾乎曾經要殺掉趙高的蒙毅,是趙高自來的心病,
不根除蒙氏,趙高寢食難安。趙高一力堅持,立即罷黜蒙毅,且不能教蒙毅留在關中。胡亥原
本想給蒙毅換一個九卿大臣位作罷,可趙高反覆申述種種道理,繞得胡亥雲山霧罩,又只好點
頭了。如此不疾不徐,趙高在二世皇帝即位大典上,一舉做了郎中令,位列九卿。
  回到府邸,族弟趙成與剛剛成為趙高女婿的閻樂,設宴為趙高慶賀,稱頌喜慶之情溢於言
表。趙高卻板著臉道:「九卿之位何足論也!老夫少年為宦,追隨先帝四十餘年死不旋踵,救
難先帝不知幾多,與聞機密不可勝數;修習法令,力行文字,教習皇子,安定皇城;老夫之功
,幾同列侯矣!先帝不封趙高,趙高自甘犬馬。然先帝已去,天下無人可使老夫服膺也。今日
老夫出山,九卿之位小試牛刀耳,何賀之有哉!」一番訓誡,趙成閻樂等無不萬分景仰,紛紛
拜倒受教,趙高這才高興得呵呵笑了。
  目下,趙高謀劃的要害是應對李斯,而不是胡亥。
  對於李斯,趙高看得越來越透了。在秦王時期,趙高是敬佩布衣李斯的。尤其是李斯奮然
向秦王呈上《諫逐客書》時,親歷《逐客令》險象的趙高對李斯簡直視若天神了。趙高奉命駕
馭王車追趕李斯於函谷關外,奮不顧身地將李斯背著下山,趙高是心甘情願的。李斯重回涇水
工地日夜勞作謀劃,朝野有口皆碑,趙高也是景仰唯恐不及的。李斯為長史用事,統領王城政
務,孜孜勤政夙夜不息地與秦王並肩操勞,趙高更是日日親見的。那時候,趙高一心一意地操
持侍奉包括李斯在內的秦王書房事務,不僅是盡職盡責,也實實在在地融會著他對秦王對李斯
的十二萬分的景仰與敬畏。這便是趙高,敬你服你,可為你甘效犬馬之勞,不敬你不服你,便
會將你踩在腳下。趙高終生甘為秦王嬴政與始皇帝嬴政之悍奴,雖嬴政身後不敢出輕慢之辭,
根基在懾服於嬴政皇帝之品性才具也,非獨恪盡職守也。而對於李斯,趙高是日復一日地漸漸
浸潤出另一種感覺的。
  雖非大臣,趙高卻幾乎「參與」了數十年中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朝會。在繁忙的進進出出的
事務操持之中,趙高星星點點地積累起對每個大臣的獨有體察。王翦的持重寡言,蒙恬的勃勃
生氣,王賁的簡約直率,尉繚的隱隱玄機,頓弱的滔滔機變,姚賈的精明思慮,鄭國的就事論
事,胡毋敬的略顯迂闊––無論這些大臣們朝會之風如何,都有一個相同處:驚人的堅韌,驚
人的固執己見,非反覆論爭而不能達成同一。漸漸地,趙高不經意地有了一個反覆累積反覆加
固的記憶:李斯是朝會會商中的一個特異人物,極少與人爭持,極少固執己見。而李斯每次提
出的方略對策,大多總是與皇帝不謀而合,是故,因李斯主張而引發的論爭也極少。在趙高的
記憶裡,似乎除了諸如郡縣制與封建制等皇帝特詔下議的幾次重大國策,幾乎沒有過因李斯對
策而引發的軸心朝會的論爭––當時,趙高心下只有一個評判:李斯機變處世,曉得與皇帝事
先會商,確實聰敏也!
  後來,李斯的長子李由出任三川郡守,李斯並未力拒;李斯的一個個兒子與皇帝的一個個
公主互嫁互婚,李斯也大有欣慰之情,毫無王翦那種越是功高越是自謙的謹慎。後來,李斯彰
顯威勢赫赫的車騎儀仗,被皇帝不經意發現而不悅,李斯因公主兒媳之關係,立即得到宮廷內
侍秘密消息,立即收斂了車騎儀仗。皇帝因此大為惱怒,認定此等口舌是非攪擾君臣相處,但
卻追查不出何人傳播消息,遂全數殺了那日跟隨的侍從。如此重大事端,李斯卻一無承擔,聽
任十餘名內侍侍女被殺。巧合的是,那次被殺者大多是趙高委派的親信內侍侍女。趙高無從發
作,便對李斯大為惱恨,第一次對李斯生發出一種異樣的警覺:此人以利己為本,善變無情,
得小心躲避為是。
  那時,趙高對權勢赫赫的李斯是無可奈何的。
  王翦王賁父子相繼離世後,操持完王賁葬禮的皇帝與李斯有一次夜半長談。那次之後,警
覺的趙高第一次從李斯離開皇城的背影步態中,覺察到了李斯的落寞失意。大巡狩中,每日都
與李斯相見的趙高,更覺察到李斯的沉重心緒。皇帝與鄭國秘密會商,與頓弱秘密會商,李斯
都沒有與聞;皇帝中途發病,秘密派遣蒙毅返回咸陽預為安置,李斯也不曾與聞;趙高接手皇
帝書房事務,李斯也不曾與聞。也就是說,大巡狩途中的李斯,除了掛一個行營總事大臣的頭
銜,似乎已經隱隱被排除在軸心決策之外了。那時候,趙高是幸災樂禍的。為了那不明不白死
去的幾個親信,趙高等待著李斯這座大山的崩塌––
  然則,皇帝突兀地死了,一切都驟然地改變了。
  從沙丘宮的風雨之夜開始,趙高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對李斯的仇恨了。皇帝沒有了,李斯
便是巍巍泰山了。無論皇帝臨終時李斯如何隱隱失勢,畢竟沒有成為事實。皇帝駕崩之後,天
下厚望依然在李斯。為此,趙高對胡亥說了真話,此事沒有丞相合謀,事不可成。那時,趙高
對李斯可說只有三四成勝算,畢竟,李斯位極人臣大權在握,很難有使其動心的誘惑物事。趙
高反覆思慮,選擇了未來的危險與可能的功業。說動李斯的方式,趙高很是斟酌了一番。說動
李斯,不能從大政功業入手。一則,論大政功業,自己遠沒有李斯雄辯滔滔;二則,趙高需要
李斯認為自己不通國事,也不求功業,而只求保身。然則,趙高又必須將李斯的思緒引向功業
。趙高確信,若僅僅是保權保位,而沒有未來的煌煌功業誘惑,李斯未必動心。畢竟,扶蘇蒙
恬以李斯為犧牲替皇帝開脫,只是一種可能,而且是極小的可能,趙高可以誇大這種可能,但
不能保證李斯相信這種可能。所以,趙高必須以開啟遺詔為由,營造深謀深談的情境,再以扶
蘇即位後有可能對李斯形成的威脅入手,做出一心為李斯設謀,同時也為自己後路設謀的兩利
格局,使李斯最大可能地相信這一結局之成功得利最大者是李斯,從而最終使李斯成為同謀。
一心只為李斯而不為自己,必然顯得虛假,李斯未必相信;只為自己而不及李斯,看似直奔立
帝大格局,然李斯必然會斷然拒絕。此間之微妙尺度,盡在趙高心中。趙高按照謀劃,在甘泉
宮的符璽事所與李斯做了徹談,合謀成功了。
  及至李斯在扶蘇自殺前後憂喜無定,趙高幾乎是完全把握了李斯。
  當閻樂攜帶李斯製作的假詔書前往九原後,旬日不見消息,李斯憂心忡忡,幾次頗見痛悔
;而得扶蘇自殺消息後,李斯又大喜痛飲,其執意不堅體現得淋漓盡致矣!面對如此李斯,趙
高殘存的些許景仰與敬畏也都煙消雲散了,並油然生發出另一種心境,這便是蔑視與不齒。至
此,趙高深信,從廟堂剔除李斯,只剩下最後一段路了。
  這段路,便是支持增大李斯權力,使李斯在大展雄才的施政作為中陷進無邊的泥沼。趙高
之所以確信李斯會陷進泥沼,之所以確信增大李斯權力不會使李斯真正成勢而危及自己,其根
本之點,在於趙高對李斯兩則弱點的深徹把握。其一,李斯為政好大喜功,極善鋪排,極重功
業口碑。山東士人亦嘗言,始皇帝好大喜功。趙高卻以為大大不然。始皇帝為政,非但確實有
亙古未聞的大器局,且精於聚天下之眾力以成事,更有鐵志雄心,善激發,善用人,善決斷等
等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秉性與才具聚於一身,所以謀大事無一不成。且看始皇帝畢生作為,事
事石破天驚而無一不克盡全功,鐵錚錚明證矣,何談好大喜功哉!李斯不然,有皇帝謀劃大政
之才,而無皇帝實施大政之種種實力。僅僅執意不堅這一點,便使趙高確信:李斯成不得任何
真正的功業。善謀者未必成事,此之謂也。更何況,一班元勳零落之後,李斯幾乎是獨木一柱
了,成就功業豈非癡人說夢?然則,李斯早已經自負得忘記了這一切。唯李斯好大喜功,急於
在天下臣民中樹起「李公安國,功莫大焉」的口碑,便必然地要生發出諸多事端。其時,李斯
安能不陷入泥沼,焉能不成為砧板魚肉矣!
  其二,李斯弄權頗顯迂闊,私慾既深卻又看重名士氣度,於權謀之道顯得大而無當。趙高
認定,欲弄權謀私,便要心黑術厲而不能有名士顧忌,且要捨棄功業之心。李斯不然,心有私
慾而半遮半掩,權術謀劃則欲做還羞,既欲謀私,又欲謀功,既做小人,又做君子,事事圖謀
兼得之利,必然事事迂闊不實。假造詔書逼扶蘇蒙恬自裁,李斯大大地心有不安,卻也依舊做
了。罷黜馮劫蒙毅,李斯也老大不忍,還是終究做了。只要李斯依然看重大秦創制功臣的天下
名分,依然力圖秉承秦政護持秦法,李斯的謀功之志便必將與謀私之實南轅北轍,最終活生生
撕裂李斯。一個既矛又盾的李斯,在廟堂權謀運籌中必將左支右絀,既威脅不到趙高,又將層
出不窮的漏洞彰顯於天下,如此李斯者,不倒不滅豈有天理哉!
  種種思慮之下,趙高謀劃了兩則對策。一則,遵奉李斯,以驕其心。也就是說,趙高要支
持李斯的力行新政,要胡亥這個皇帝聽任李斯鋪排國事,要使李斯實實在在地覺得他的功業之
路已經踏上了正途。二則,靜觀時日,雕琢胡亥。那個剛剛做了皇帝的胡亥,是趙高的根基。
沒有胡亥,趙高甚也不是。可這個胡亥也二十一歲了,說長不大也長大了,常有匪夷所思之心
,常有匪夷所思之說,趙高不得不小心應對了––
  三人之中,胡亥圖謀者全然不同。
  胡亥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能做了皇帝!儘管從沙丘宮開始,皇帝夢已經開始了兩個月餘
,胡亥還是雲裡霧裡不知所以。始皇帝方死之日,胡亥被趙高描摹的險境籠罩了心神,終日心
驚肉跳,祈求的最好前景,也就是安居一方自保而已。扶蘇自裁前,胡亥雖然已經被擁立為太
子,然整日眼見趙高與李斯心事重重,更恐懼於趙高描摹的扶蘇稱帝後的殺身之禍,胡亥夜來
常常被無端夢魘嚇得失聲尖叫,根本沒有做太子的絲毫樂趣。直至回到咸陽,在舉國發喪的悲
愴驚愕中登上了皇帝大位,胡亥還是如芒刺在背不得舒坦,即位大典上大臣們的冰冷目光總是
讓胡亥心頭發毛。如此心境姑且不說,言行舉止還得處處受制。朝會散了,不能如同既往那般
優哉游哉地與侍女內侍們博戲玩鬧,得坐進書房,一卷一卷翻閱那一座座小山般的文書,活活
將人鑲嵌在文山書海裡,憋悶得透不過氣息,當真豈有此理!第一夜坐到三更,胡亥無論如何
受不住煎熬,鼻涕眼淚縱橫流淌,哭兮兮歪倒在碩大的書案上呼呼大睡了。聞訊趕來的趙高大
皺眉頭,連忙吩咐兩名侍女將胡亥背進了寢宮。
  不料,次日五更雞鳴,胡亥正在沉沉大夢中兀自呵呵癡笑,卻被督宮御史喚醒了,說有要
緊奏章呈進,皇帝得立即批下。尚在懵懂大夢的胡亥頓時怒不可遏,一腳踹翻了御史,自己也
坐地號啕大哭,連聲哭喊不做皇帝了。已經是郎中令的趙高匆匆趕來,屏退了左右內侍侍女,
沉著臉親自給胡亥穿戴好衣冠,又親自扶著胡亥走進了東偏殿書房,翻開那卷緊急奏章放置在
案頭,將銅管大筆塞進胡亥手裡,示意胡亥批寫詔語。
  胡亥懵懂搖頭道:「寫甚?不是有丞相麼?」趙高哭笑不得道:「陛下,丞相是丞相,皇帝
是皇帝,皇帝比丞相大。便是丞相做事,也要皇帝批下准許方可。」胡亥滿面愁苦地瞄了一眼
奏章,大有不耐道:「他說要在陳郡徵發民力,戍邊漁陽,我能說不行麼?」趙高道:「陛下是
皇帝,自然能說不行。然則,這件事不同,皇帝得說行。」「為甚?」胡亥倏地一笑:「不是
說能說不行麼?」趙高目光一閃道:「皇帝要說不行,便沒人守護國門了。沒人守護國門,匈
奴便打來了。匈奴打來,皇帝就沒有了。」胡亥驚訝道:「皇帝沒有了?皇帝做甚去了?」「
卡嚓!」趙高做了個劍抹脖頸的架勢,「皇帝被人殺了。」「噢!被誰殺了?」胡亥大是好奇
。趙高一臉認真道:「被匈奴殺了。」胡亥頓時恍然大悟:「噢––,明白了!我是皇帝,他是
郡守;郡守接丞相令要徵發民力戍邊,皇帝要說不行,匈奴便要打過來;匈奴打過來,皇帝便
被匈奴殺了。可是?」趙高連連點頭:「陛下天資過人,大是大是!」胡亥不耐道:「如此簡便
事,奏章卻說得這一大片繁雜,真愚人也!」趙高一拱手道:「陛下天賦異稟,方能貴為天子
,與愚人何計?批下奏章便是了。」胡亥方一提筆,兩隻大眼一撲閃道:「能行兩字好寫得緊
,不難不難。」趙高連忙一拱手高聲道:「陛下不可!不能寫能行!」胡亥很覺聰明地一笑:「
怪也!說能行又不寫能行,寫甚?寫不行麼?」趙高一步過來道:「陛下得寫『制曰可』三個
字。此乃皇室公文典則,『能行』不作數。」「典則?典則是甚?」胡亥又茫然了。趙高一臉
苦笑道:「典則,就是法度,就是程式,就是規矩。從皇帝到百官,都得照著來。」胡亥又頓
時恍然大悟:「噢––!與博戲一般,你走一步,我走一步,走到何處,得有規矩。可是?」
趙高連忙點頭:「大是大是,陛下天賦過人也!」胡亥呵呵一笑又突然大皺眉頭道:「皇帝規矩
,便是天天寫『制曰可』三個字。可是?」趙高一拱手道:「陛下明察,大體不差,此乃出詔
發令之權也。」胡亥連連搖頭道:「不好不好,甚規矩?誰不能寫這三個字,非得皇帝寫麼?
」趙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終歸勉力平靜道:「這三個字,任何人都寫不得,只能皇帝自己寫
。不能寫這三個字者,不是皇帝。」胡亥驀地驚喜道:「老師是說,能寫這三個字者,便是皇
帝了!」趙高被糾纏得終於有些不耐了,臉色一沉道:「陛下若不喜歡寫這三個字,那自然是
能寫這三個字者便是皇帝了。」胡亥驀然愣怔一陣,費力地品咂著兀自念叨著,大有揣測啞謎
一般的童心稚趣:「皇帝若不寫制曰可,便有人要寫制曰可,凡能寫制曰可三字者,便是皇帝
。可是?」趙高嘴角一陣抽搐,突然一臉恐懼道:「陛下若再不寫,匈奴馬隊要來了!」胡亥
倏地一驚,連忙道:「寫寫寫––寫在何處?」趙高過來,指著蓋有郡守陽文方印的卷末空闊
處道:「寫。這裡。」胡亥不再說話,竭力認真地寫下了「制曰可」三個字,像極了趙高的筆
法––
  胡亥沒有料到,隨之而來的國葬使他大大地品咂到了做皇帝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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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2: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自九月以至入冬,李斯一直在全力操持始皇帝葬禮。
  對於始皇帝國葬,李斯是盡心竭力的。胡亥接納趙高舉薦,發喪之後恭敬地拜李斯為主葬
大臣,且頒行了一道詔書:丞相李斯得全權處置始皇帝葬禮事宜,舉凡國府郡縣官署得一體從
命,否則以法論罪。李斯倍感奮然,當即擬就了一卷《致隆國葬書》呈上,胡亥立即批下了「
制曰可」三個朱紅大字。在春秋戰國諸子百家中,將葬禮論說得最透徹的,當屬李斯的老師荀
子。荀子的《禮論》,其軸心便是論說葬禮。李斯之所以要鄭重上書,便是要以老師立論為根
基,將始皇帝葬禮操持成有大師學說為根據的亙古未見的盛大葬禮。李斯由衷地以為,這既合
始皇帝超邁古今的大器局,也很合目下安國之要義。李斯在上書開首,先大篇引述了老師荀子
的葬禮論:「
  禮者,謹於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故死
之為道也,一而不可再得其復也。臣之所以致重其君,子之所以致重其親,於是盡矣!故,事
生不忠厚,不敬文,謂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謂之瘠(刻薄)。君子賤野而羞瘠,故天
子諸侯棺槨七重––,使生死終始若一。一足以為人願,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極也。天子
之喪動四海,屬諸侯––若無喪者而止,夫是之謂至辱。
  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生如死,如亡如存,終始一也–
–是皆所以重哀也。故生器文而不功,明器貌而不用。凡禮,事生,飾歡也;送死,飾哀也;
祭祀,飾敬也;師旅,飾威也。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故,壙
壟(陵墓),其貌像室屋也;棺槨,其貌象版蓋斯象拂也––上取象於天,下取象於地,中取
則於人,人所以群居和一之理盡矣!故三年之喪,人道之至也。復是謂之至隆,是百王之所同
,古今之所一也!––三月之殯,何也?曰:大之也,重之也,所致隆也!
  列位看官留意,荀子的葬禮說,給後世解讀始皇帝陵墓奧秘提供了必須的路徑,然卻極少
為人注意。至少,荀子關於葬禮的四個基本立論,已經被史書記載的始皇帝葬禮與後來的歷史
發掘與一定程度的科學探測所證實。其一,「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人之葬禮應當與生前
身分相合。這一葬禮法則,決定了始皇帝葬禮與陵墓格局的空前絕後。其二,葬禮以「致隆」
為要,不能失之刻薄(瘠)––人之葬禮以死者生前享有的禮遇為本,進而最大限度地隆重化
。這一葬禮法則,是始皇帝葬禮與陵墓之所以窮極工程財富之能,而又為當時天下所接受的傳
統禮治根基,非胡亥李斯趙高的任何權力意志所能一意孤行也。其三,「壙壟其貌象室屋」–
–死者陵墓及地下寢宮之形制鋪排近似於生前行為環境。這一葬禮法則,決定了始皇帝葬禮陵
墓的諸如兵馬俑軍陣等種種盛大氣象的現世所本,並非憑空臆想。其四,「上取象於天,下取
象於地,中取則於人」––死者地下寢宮應當取諸天地人三象,以盡「人所以群居和一之理」
。這一葬禮法則,見諸不同身分之人,可謂天差地別。然,即或庶民葬禮,至少也是當有者都
有,庶民墓室上方的磚石上刻畫星月以象天也是完全可能的。也就是說,荀子只提供了一種原
則,實施之規模大小則取決於死者生前地位。
  始皇帝葬禮陵墓依此法則展開,自然是宏大無比。《史記.秦始皇本紀》云:「––以水
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葬既
已下,––樹草木以象山。」此等地下宏大景象,已經被發掘出的兵馬俑軍陣,以及尚未發掘
而進行的科學探測所大體證實:廣袤蒼穹星斗羅列,取象於天也;水銀為江海河川,取象於地
也;兵馬俑軍陣與廟堂朝會羅列陵城,中取於人也。
  後人每每驚歎於始皇帝陵墓氣象之瑰麗龐大,多將此等營造謀劃之奇蹟,本能地歸結於秦
始皇帝本人的超絕創制之才。其實不然,始皇帝一生勞碌繁忙於國事,五十歲之時驟然死去,
無論其心志、其時日,都不可能從容地去鋪排身後如此盛大的葬禮。這裡只有一種可能:謀劃
力與想像力幾乎與始皇帝匹敵的李斯,以荀子關於葬禮的法則為根基,最極致地營造出了格局
驚人的隆盛葬禮,最極致地營造出了冠絕歷史的宏大陵墓。合理的歷史邏輯是:始皇帝葬禮與
陵墓,幾乎與始皇帝沒有必然關聯;人們忽視了後來變得灰濛濛的李斯,於是也將人類奇蹟之
一的始皇帝陵墓,變成了無法破解的奧秘。此乃後話也。
  引述荀子之論後,李斯提出了始皇帝葬禮與陵墓的總方略:「
  先帝偉業,冠絕華夏而超邁古今,葬禮陵寢亦當如是也。老臣總司國葬,擬議方略:以荀
子葬禮之說為本,大象其生,禮極致隆,陵極宏壯,室極深邃,工極機巧,材極精麗,藏極豐
厚。非此,不足以大象先帝之生也!
  胡亥批下上書後,李斯立即星夜聚集老奉常胡毋敬屬下各署及博士宮全部博士,會商決斷
國喪與陵墓建造的總體格局。胡毋敬與一班博士對二世批下的李斯上書激賞不止,儒生叔孫通
一言以蔽之:「丞相既通法家之精要,亦通儒家之禮教,此葬禮方略深合荀儒之厚葬精義,大
哉大哉!」於是,三日三夜會商之後,確定了葬禮與後續陵墓建造的總體格局。其中最大的創
制,是一致認可了李斯提出的建造地面陵園的方略。
  列位看官留意,蓋古之中原葬禮者,有墓無園也,有墓無祭也。此所謂「古不墓祭」之說
也。也就是說,中原文明的古人,祭祖在宗廟(庶民謂家廟),而不到墓地祭祀;唯其不祭
墓地,春秋戰國及其之前的中原墓地,都是孤零零墓地而已,沒有地面建築而任其自然湮滅;
這也是先秦墓地幾乎沒有地面痕跡的原因之一。墓地祭祀,原本是戎狄遊牧部族之禮儀。因其
居無定所,再加財力有限,沒有建造固定宗廟家廟之可能,故有年年趕赴墓地祭祀之風習也。
秦人自殷商時期進入西部,在戎狄部族海洋中半農半牧奮爭數百千年,生存之艱難與戎狄部族
無異,自然秉承了墓祭之風。今始皇帝必然有陵墓,秦人也必然要到墓地祭祀,既然如此,孤
絕矗立之墓地,則有無以「大象其生」之缺憾。此,李斯創設園寢制之起因也,卻非實質目標
也。李斯之實質目標,是以可見的宏大的地面城堡式的陵園建造,大張始皇帝之萬世不朽––
始皇帝不朽,始皇帝廟堂運籌之李斯焉能朽哉!
  何謂園寢?寢園也,安寢之園也。也就是說,使死者安寢於地下之地上園囿,便是園寢。
李斯謀劃的園寢制是:以始皇帝陵墓(山墳)為軸心,建造一座分為內城外城的壯麗城邑,內
城周圍五里,外城周圍十二里,內外城俱有四座城門;其形制規模,遠遠大於春秋戰國「三里
之城,七里之郭」的尋常現世城堡;陵園城邑之內,除地下盡行鋪排龐大軍陣朝會等等宏大格
局外.地面山墳一側同時建造祭祀之宗廟,供皇室與天下臣民人廟祭祀。這一宗廟的正式名稱
是「寢廟」,也就是建造在陵寢的宗廟。
  時當戰國末世,在墓地建造宗廟(寢廟),堪稱一件改變天下葬禮習俗的全新事物。李斯
既創設園寢宗廟,本意自非僅僅供天下臣民自發地流水祭祀,而是要成為一種祭祀定制,成為
皇家正宗祭祀禮儀。為此,建造陵墓城邑一開始,李斯便特意與老奉常胡毋敬聯名上書,請尊
始皇帝寢廟,以始皇帝陵寢之宗廟為祭祀正宗所在。二世胡亥自然是立即寫了「制曰可」三個
大字,並破例將李斯胡毋敬上書發下讓群臣議決。這大約是二世胡亥唯一的一次「下群臣議事
」了。此時的大臣們已經是人心惶惶了,自然是無一異議。於是,主持議決的李斯與胡毋敬歸
總上書,明確定制為:「今始皇為極廟,四海之內皆獻貢職,增犧牲,禮咸備,毋以加。天子
儀當獨奉始皇廟,以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自此,皇帝陵寢宗廟制正式確立。也就是說,自
始皇帝陵墓開始,廟祭與墓祭合二為一了。相沿後世,華夏民族的墓祭風習日漸瀰漫,終將清
明節約定俗成為一年最為隆重的祭祀日。
  自始皇帝園寢制創立,歷代皇室相沿承襲漸成定制。後世史家對園寢制演變的解釋是:「
漢氏諸陵皆有園寢者,承秦所為也。前廟後寢,以象人君前有朝後有寢也。廟以藏主,四時祭
祀。寢有衣冠,象生之具以薦新」。此乃後話。
  自九月以至大雪飄飄的冬日,李斯一直深陷在連綿不斷的盛大葬禮中。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頒行的政令太多了。若非李斯極善理事,任誰在這人心惶惶的時日
也料理不清這頭緒極其龐雜的種種事務。曾經總理過百萬民力大決涇水的李斯,將一切禮儀細
務俱交老奉常胡毋敬處置。李斯自己則只盯住兩處要害不放:一則是葬禮總鋪排與陵墓總格局
,一則是須得即時解決的陵墓工程難點。第一則要害,關乎「禮極致隆」能否做到「大象其生
」,自然得李斯親決親斷。第二則要害,關乎龐大的園寢工程之成敗,諸多難點雖是最為實際
的細節,卻恰恰得李斯親自過問。
  為決陵墓工程之難,李斯請出了交誼篤厚的鄭國。
  鄭國已經耳背了,眼花了,蒼老得步履維艱了,已經對國事不聞不問了。李斯高聲大嗓,
費力地比畫著喊話一番。鄭國好不容易聽清了李斯來意:一則,這是大工師用武之地,非鄭國
莫屬;二則,只要鄭國坐鎮指點要害,餘皆不問。思忖良久,這個酷好治水且一生醉心於揣摩
工程的老水工,終於應了:「不涉國事,老夫走走看看。」當日,李斯立即將鄭國秘密而隆重
地護送到驪山工地,護送進章邯幕府,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粗氣,心下稍見輕鬆了。李斯力邀
鄭國出山,自然非鄭國通曉葬禮,而是鄭國極擅解決工程之難。李斯確信,沒有鄭國這個千古
奇才,這個亙古未見的地下大工程無法令人放心。
  果然,有鄭國坐鎮,陵墓工程的諸多難點逐次一一解決了。
  第一則,鄭國立即改變了章邯平均使用工匠的做法,指點章邯法則:將八成皇城尚坊的能
工巧匠集中編為大工營,率三萬精壯刑徒,專一致力各種地下工程;其餘兩成尚坊工匠,率全
部郡縣工匠與數萬民力,專一致力地面寢廟與製陶工程;剩餘全部數十萬刑徒,皆以施工官吏
分部統領,分別致力於排水、取土、運土及石料磚料木料等各種原材料的採集輸送。章邯依法
施為,工效大見增長,一時連連大呼:「老水工運籌營造,神也!」
  第二則,石料採集地的確定。始皇帝陵墓工程浩大,地下石料用量之巨猶過地面,從何方
採石是一個很大的難題。鄭國也不踏勘,探水鐵尺遠遠伸出,敲打著章邯坐案後的地圖,聲音
蒼老高拔,生怕別人聽不見:「玉料,取藍田玉!材質粗韌,堅實耐磨。其餘石料,涇水甘泉
口山岩!石白,石堅,萬世不足毀也!」章邯立即實施,分出二十萬刑徒專一採石運石。至此
,整個關中腹地渭水兩岸日夜火把燭照天地,黑壓壓人群車馬川流不息;未出旬日,沉重的拖
拉巨石的號子聲,遂變成了撼人肺腑的號子歌––運石甘泉口,渭水為不流,千人一唱,萬人
相鉤!––據《關中勝跡圖志》並《長安志》記載:始皇陵東南二里處(在當時園寢之內),
尚有形似巨龜的佷石矗立,石高一丈八尺,周長十八步(秦步六尺,大體當今二十餘米);此
佷石「置之驪山,至此不復動」。佷者,音同狠,意同狠;佷石者,狠石也,足見其龐大無倫
。此等巨石開鑿運輸令人驚歎無由也!唐人皇甫湜題有《佷石銘》云:「佷石蒼蒼,驪山之傍
。鑱樸礱瘢,嶷然四方。––發石此山,言礎於墓。故老相傳,以佷名之。自昔太古,不封不
樹。有葛於溝,有薪於野。後聖有作,緣情不忍。為之棺槨,其在唐虞––視茲佷石,炯戒千
春!」
  第三則,取土之地的確定。驪山本身為山墳,其土不可取。然園寢為土木工程,用土量極
大,焉能無取土之地?老鄭國這次倒是坐著高車在驪山週遭轉悠了幾日,回來用探水鐵尺敲打
著地圖道:「驪山東去,園寢外十餘里,新豐水北岸有一土山,土色上佳。」章邯立即分出三
萬刑徒,趕赴新豐水土山晝夜取土。後世《水經注.渭水注》云:造陵取土,這座土山被挖成
了一片巨大的深坑,其地淤深,水積成池與新豐水通,魚蝦生出。故此,後人將大坑呼之為魚
池,將新豐水呼之為魚池水。
  第四則,地下開鑿之兩難終歸解決。始皇帝陵地下寢宮氣象宏大,開鑿尤為艱難。難點之
一,驪山地下泉水豐沛,且多有溫泉,鑿地數丈便有泉水橫流噴湧,要開鑿數十丈之深簡直無
從著手。鄭國乃天賦絕世水工,精於水事更精於水性,踏勘揣摩旬日,便謀劃出一個施工方略
:塞以文石,致以丹漆,錮水泉絕之而後開鑿。
  由於史料行文的簡約,後世已經無法具體地知道這一方略究竟是如何具體實施的了。我們
僅能大體描述為:用花紋巨石累積築牆,並輔以鐵條錮之,堵水牆外塗抹某種類似丹漆(紅漆
)的塗料,以堵塞縫隙滲漏,而後繼續開掘。在此施工方略之下,連續鑿過三層地下泉流(穿
三泉),也成功堵塞了三層地下泉流(下錮三泉)。
  此時,地下開鑿突然遇到了一種奇異的境況。
  《漢舊儀》描述這種狀況為:「已深已極,鑿之不入,燒之不燃,叩之空空,如天下狀!
」這便是第二個最大的難點:地下岩石層。舉步維艱的鄭國,被章邯親自帶領護衛甲士用軍榻
抬下了地下工地。火把之下,鄭國全部踏勘了叩之空空的地下石層,最終長嘆了一聲:「天工
造物,老夫無奈矣!目下之勢,只能旁行開鑿。欲圖再深,無望也。」回到地面,章邯立即將
鄭國決斷上書稟報了丞相府。李斯立即上書二世胡亥,請以鄭國之法行事:可廣不可深。二世
胡亥請教趙高之後,批下了似乎頗有主見的兩行文字:「制曰:鑿之不入,燒之不燃,其旁行
三百丈乃止。」
  至此,始皇陵的龐大地下工程終止了深掘,不再求窮極於地了。
  工程諸難決斷之後,李斯最後的忙碌,是統籌謀劃始皇陵地下寢宮的格局並全部藏物。李
斯原定的葬禮總方略中,有「藏極豐厚」一則。在李斯看來,地下寢宮之藏物也必得做到「大
象其生」,既滿足始皇帝對天下珍奇的讚賞喜好,又彰顯一統帝國擁有九州四海的驚人財富。
因陵寢藏物須直接取之於皇室府庫,李斯為此專門上書胡亥,請以皇室府庫之三成財富藏入先
帝陵寢。胡亥這次沒有就教趙高,立即獨斷批下,其語大是驚人:「制曰:先帝國葬宜厚宜豐
,舉凡先帝生前所涉器用珍奇財貨,一體從葬!先帝後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從死!」
  李斯接到詔書,心下大是不安了。
  財富珍奇,厚藏可也。這人殉,可是早在戰國初期便已經廢除的駭人舊制,如何能再現於
大秦新政?更有一端,戰國廢除人殉者,秦獻公發端也,今復人殉,既有倒行逆施之嫌,更有
褻瀆先祖之嫌,豈非荒誕絕倫之舉哉!儘管,胡亥詔書的實際所指李斯也清楚:是讓曾經侍奉
先帝寢室而沒有生子的嬪妃侍女一體從死,而不是教後宮所有女子一體殉葬。縱然如此,大約
也是百數上下甚或數百人等,何其酷烈矣!李斯本想諫阻,如同當年之《諫逐客書》一樣奮然
發聲。可李斯思謀良久,還是打消了諫阻之心。畢竟,自己是主葬大臣,極盡隆盛而大象其生
,是自己一力主張的;況且,胡亥的理由是侍奉先帝的女子放還民間是不宜的,畢竟不能說完
全沒有道理;而放還後宮之六國女子,恰恰又是李斯的後續新政之一,此時為後宮女子而諫阻
,後續整肅後宮事勢必胡亥不悅。當然,更為根本的是,李斯想要最大限度地減少自己走向攝
政的阻力,便必須在某些不關涉大政的小事上容讓胡亥;今恢復人殉固然駭人聽聞,然畢竟不
關涉後續大政,認真計較起來,剛剛達成默契的君臣際遇便很可能就此夭折––終於,李斯沒
有上書諫阻。在天下最需要李斯膽略的時候,歷史卻沒有留下如同《諫逐客書》一般的雄文。
李斯不置可否,對人殉保持了沉默,只全力以赴地操持地下寢宮格局與物藏種類了。
  始皇帝陵之格局與豐厚物藏,歷代多有記載,幾則具有代表性的描述是:「
  《史記.秦始皇本紀》云:「(始皇陵)穿治驪山––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
、奇器珍怪,徙藏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
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這則記載中,值得注意者是「人
魚」一物。《史記.正義》引《廣志》云:「鯢魚聲如小兒啼,有四足,形如鱧,可以治牛,
出伊水。」可知,這人魚便是今日陝南猶有的娃娃魚。又引《異物誌》云:「人魚似人形,長
尺餘,不堪食。皮利於鮫魚,鋸材木入。項上有小穿,氣從中出。秦始皇塚中以人魚膏為燭,
即此魚也。出東海中,今台州有之。」由此可知,當時此等人魚尚有多處產地,捕撈雖難,然
終不若後世那般珍奇。
  《漢書.劉向傳》云:「始皇葬於驪山之阿,下錮三泉––石槨為游館,人膏為燈燭,水
銀為江海,黃金為鳧雁。珍寶之藏,機械之變,棺槨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
  《漢書.賈山傳》云:「始皇死,葬乎驪山––下徹三泉,合采金石,冶銅錮其內,漆塗
其外,被以珠玉,飾以翡翠,中成觀游,上成山林。」
  《水經注.渭水注》云:「秦始皇大興厚葬––斬山鑿石,下錮三泉,以銅為槨。旁行周
圍三十餘里。上畫天文星宿之象,下以水銀為四瀆百川五嶽九州,具地理之勢。宮觀、百官、
奇器、珍寶充其中。令匠作機弩,有所穿近,輒射之。以人魚為燈燭,取其不滅者久之––項
羽入關,發之,以三十萬人三十日運物不能窮!關東盜賊,銷槨取銅。牧人尋羊燒之,火延九
十日不得滅。」
  此外,尚有《太平御覽》引述多種史料之描述,也還有《晉書.載記七》對石季龍盜掘始
皇陵而取銅柱鑄器的描述等。舉凡後世所記述,大體皆以《史記》為根本衍生,其中諸多條則
,後世皆不敢相信,每每多有質疑。譬如藏物極厚到何種程度,史家每每質疑項羽盜墓時「三
十萬人三十日運物不能窮」的財富規模。直至當代,始皇陵之地面城邑早已蕩然無存,而地下
發掘多有成果,科學探測亦部分證實史料記載之後,人們依然不敢相信,如此龐大輝煌的奇蹟
能在兩千多年之前創造出來。而歷史必將證實:去秦帝國百年的司馬遷的記述是大體無誤的,
後人今人之種種質疑,大多是喪失歷史想像力的結果而已。
  ***
  古不墓祭之說,見《續漢書.祭祀志》。
  見《宋書.禮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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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因國葬而頗顯冷落的年關一過,疲憊已極的李斯重新燃起了一片心火。
  還在去冬第一場大雪落下的時節,李斯已經開始籌劃來年開春後的皇帝大巡狩了。二世胡
亥與始皇帝不可同日而語,李斯自不會對其巡狩天下抱有何等奢望。李斯只存一個心思:使二
世胡亥的大巡狩,成為宣示新一代大政的開端,使自己重新整肅天下的政令能借勢鋪開。唯其
如此,李斯謀劃的大巡狩路徑很簡單:沿始皇帝東巡的主要路徑東進,主要部署三個駐蹕宣政
點,一則濱海碣石,一則越地會稽,一則遼東長城;如此三點所經地域,大體已將事端多發的
要害郡縣包攬無餘了。
  其所以主張二世開春立即東巡,是李斯已經從紛至沓來的郡縣文書中敏銳地嗅出了一絲異
常氣息––天下已經開始生發流播種種神秘流言了!有一則託名楚南公的流言,看得李斯心驚
肉跳:「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顯然,天下人心已經如隱隱大潮四面動盪了。雖然,李斯不
能確切地預知此等大潮將釀成何等風暴,也不能確切地預知自己的新政能否平息這隱藏在廣袤
華夏的暗潮動盪。然則,李斯確切地直覺到:得立即實施新政,得立即整肅郡縣民治,將長城
、始皇陵、直道馳道等大型工程盡快了結,將二世欲圖再度修建的龐大的阿房宮設法中止,使
民力盡快回歸鄉里,使農耕漁獵商旅等諸般民生大計,盡早地正常流轉起來;諸多重大弊端若
不盡快矯正,天下洶洶之勢便將很難收拾!
  整肅此番大局,李斯倍感艱難。
  最根本處,在於天下大勢已經發生了一種極其危險的兩大潮流融合,時移也,勢易也。秦
滅六國前後,天下始終激盪著四大潮流:期盼天下一統的潮流、擁戴大秦文明新政的潮流、天
下庶民渴求結束戰亂而安居樂業的潮流、山東六國老世族的反秦復辟潮流。在一統六國的連綿
大戰時期,在帝國大政創制初期,始終是前三大潮流始終緊密地融合一體,結成了浩浩蕩蕩的
天下主流大勢。那時候,秦軍作戰如摧枯拉朽,秦政實施如江河行地,天下臣民「歡欣奉教,
盡知法式」;其時所謂復辟暗潮,星星點點而已,幾乎被呼嘯而來的統一新政大潮淹沒得無影
無蹤了。然則,隨著帝國大政全力以赴地傾注於盤整華夏河山消弭南北邊患,天下庶民的生計
被忽視了。萬千黔首有了土地,有了家園,卻不能安居樂業;南海北國屯衛戍邊,種種工程連
綿不斷,土地荒耕了,家園蕭疏了,商旅凋敝了,人民的怨聲也漸漸地生發了,天下民心對帝
國大政的熱切嚮往也不期生發出一種冷漠。當此之時,山東老世族的復辟暗潮乘機湧動了,刺
殺皇帝、散佈流言、兼併土地、鼓蕩分封,攪亂天下而後從中漁利之圖謀昭然若揭。
  至此,埋首於大力盤整華夏的始皇帝終於警覺了,終於看到了離散的民心被復辟暗潮裹挾
的危險。依始皇帝後期的謀劃:幾次大巡狩嚴厲鎮撫山東復辟暗潮之後,土地兼併的惡流已經
大體被遏制;緊接的大政方略,便該是長城、直道竣工,兩大工程之民力返鄉歸田;與此同時
,懲治兼併世族與緩徵緩工的法令緊隨其後。以始皇帝之才具威權勤奮堅韌,以大秦廟堂之人
才濟濟上下合力,果能以如此方略施政,天下大勢完全可一舉告定,從此進入大秦新政的穩定
遠圖期。
  然則,不合始皇帝驟然病逝,一切都因廟堂之變而突兀地扭曲變形了!原本已經根基潰決
而陷於山海流竄的六國世族,驟然沒有了強大的威懾,又悄悄地重新聚攏了,死灰復燃了。原
本已經精疲力竭的民眾,將最後的一絲希望寄託在了新皇帝身上,或者說,也隱隱約約地寄託
在了老丞相李斯身上。孰料大大不然,渴盼歸鄉的百餘萬長城直道徭役,被李斯下令暫緩歸鄉
,轉至直道未完路段搶工並同時屯衛北邊長城;已經歸鄉的部分民力,又被各郡縣重新徵發,
匆忙應對龐大的驪山陵工程,還要啟動更大型的阿房宮工程。大秦廟堂陷入了湍流飛轉的權變
漩渦,顧不得民生大計了。倏忽大半年,懲治兼併、緩徵緩工等於民有利的政令,竟一樣都沒
有頒行。––凡此等等,天下庶民豈能不大失所望,豈能不與復辟暗潮憤然合流?李斯很清楚
,民心之勢一旦向反秦倒秦的復辟暗潮靠攏,天下大格局便行將翻轉了,大秦便危機四伏了,
再不認真整飭,只怕是始皇帝在世也來不及了。
  應該說,大半年來每一項政令的為害後果,李斯都是清楚的。然則,每一道政令,李斯都
不得不頒行郡縣。李斯認定,當此情勢,只能如此,遺留之後患,只有轉過身來彌補了。國喪
期間,長城不加固屯衛行麼?直道不盡快完工行麼?始皇帝陵減小鋪排行麼?不行,都不行。
更根本的是,李斯若不秉承始皇帝強力為政的傳統,李斯便自覺會陷入被自己攻訐的扶蘇蒙恬
一黨之於民休息泥沼。為此,李斯必須彰顯自己是秦政秦法之正宗,否則,李斯便不能在與趙
高胡亥的較量中佔據上風!也就是說,此時的李斯,已經無暇將天下民生作第一位謀劃了。李
斯目下能做的,只是說動了二世胡亥稍緩阿房宮工程。若此工程不緩,當真是要雪上加霜了。
  艱難之次,舉國重臣零落。目下的李斯,已經沒有一個可與之並肩攜手的幹才操持大政了
。姚賈自是才具之士,可大半年來驟然猛增的刑徒逃亡、民眾逃田、兼併田土,以及咸陽廟堂
接踵而來的罷黜大臣,罪案接踵不斷,廷尉府上下焦頭爛額連軸轉,姚賈根本不可能與李斯會
商任何大謀。右丞相馮去疾,承攬著各方大工程的善後事宜,一樣地連軸轉;更兼馮去疾節操
過於才具,厚重過於靈動,一介好人而已,很難與之同心默契共謀大事。除去姚賈,除去馮去
疾,三公九卿之中,已經沒有人可以默契共事了。三公之中,最具威懾力的王賁早死了,最具
膽魄的馮劫下獄了,新擢升的御史大夫嬴德虛位庸才不堪與謀;李斯一公獨大,卻無人可與會
商。九卿重臣同樣零落:胡毋敬、鄭國、嬴騰三人太老了,幾乎不能動了;楊端和、章邯、馬
興三人大將出身,奉命施為可也,謀國謀政不足道也;頓弱心有怏怏,稱病不出;最能事的蒙
毅又是政敵,下獄了;新擢升的郎中令趙高,能指望他與李斯同心謀政麼?––當此之時,臨
渴掘井簡拔大員,李斯縱然有權,人選卻談何容易!為此,李斯對大巡狩尚有著另一個期望:
在郡守縣令中物色幹員,以為日後新政臂膀。
  「大巡狩事,朕悉聽丞相謀劃。」
  當李斯將奏疏捧到熟悉的東偏殿書房時,二世胡亥很是直率,未看奏疏便欣然認可了。及
至李斯說罷諸般事宜謀劃,胡亥一臉誠懇謙恭道:「朕在年少之時,又初即大位,天下黔首之
心尚未集附於朕也。先帝巡行郡縣,示天下以強勢,方能威服海內。今日,我若晏然不巡行,
實則形同示弱。朕意,不得以臣下畜天下,朕得親為方可。丞相以為如何?」
  「陛下欲親為天下,老臣年邁,求之不得也。」
  李斯不得不如此對答,心下卻大感異常。李斯全權領政,這原本是三人合謀時不言自明的
權力分割,如何大政尚未開始,二世胡亥便有了「不得以臣下畜天下」之說?若無趙高之謀,
如此說辭胡亥想得出來麼?儘管趙高這番說辭已經是老舊的「天子秉鞭作牧以畜臣民」的夏商
周說法,然其中蘊含的君王親政法則,卻是難以撼動的。胡亥既為二世皇帝,他要親自治理天
下,李斯縱然身為丞相,能公然諫阻麼?原先三人合謀,也並未有李斯攝政的明確約定,一切
的一切,都在默契之中而已。如今的胡亥,眼看已經開始抹煞曾經的默契了,已經從大巡狩的
名義開始做文章了,李斯當如何應對?一時間,李斯脊梁骨發涼,大有屈辱受騙之感。然則,
李斯還是忍耐了。李斯明白,這等涉及為政根本法則的大道說辭,無論你如何辯駁都是無濟於
事的,只能暫時隱忍,以觀其後續施為。若胡亥趙高果欲實際掌控丞相府出令之權,李斯便得
設法反制了;若僅是胡亥說說而已,則李斯全然可以視若無聞,且又有了一個「曾還政於天子
」的美名,何樂而不為哉!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直到此時,對於趙高的權力野心還處於朦朧而未曾警覺的狀態。也就
是說,李斯固然厭惡趙高,然卻從來沒有想到一個素未參政的宦官有攫取天下大政權力的野心
;至於這種權力野心實現的可能,李斯則更沒有想過。李斯對權力大局的評判依舊是常態的:
胡亥是年青皇帝,即位年歲恰恰同於始皇帝加冠親政之時,胡亥的親政想法是天經地義的,也
是該當防範的。因為,胡亥不知天下政道為何物,聽任其親為,天下必將大亂。而身為宦官的
趙高,做到郎中令位列九卿,已經是史無前例的奇聞了,要做領政天下的丞相,縱鬼神不能信
也,況乎人哉!李斯畢竟正才大器,縱陷私慾泥坑,亦不能擺脫其主流根基所形成的種種特質
。非獨李斯,一切先明後暗半明半暗的雄傑人物,都永遠無法逃脫這一悲劇性歸宿。洞察陰暗
之能,李斯遠遠遜色於師弟韓非。然則韓非如何?同樣深陷於韓國的陰暗廟堂,同樣無可奈何
地做了韓國王族的犧牲––正是這種正才陷於泥污而必然不能擺脫的致命的迂闊懵懂,使李斯
在人生暮年的權謀生涯中一次又一次地失卻了補救機會,最終徹底地身敗名裂了。
  舉國惶惶之中,春日來臨了,大巡狩行營上路了。
  這是公元前二○九年,史稱二世元年的春二月。
  除了沒有以往皇帝出巡的人海觀瞻,大氣像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有李斯明白,大巡狩
行營已經遠非昨日了。郎中令趙高成了總司皇帝行營的主事大臣,趙高的女婿閻樂與族弟趙成
,做了統領五千鐵騎護軍的主將;李斯仍然是大巡狩總事大臣,事實上卻只有督導郡縣官員晉
見皇帝之權了;隨行的其餘重臣只有兩位:右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嬴德;留鎮咸陽的重臣,
竟只有衛尉楊端和、老奉常胡毋敬與少府章邯領銜了。
  對於鎮國重任,李斯原本舉薦了九卿首席大臣之廷尉姚賈。可二世胡亥卻在李斯奏疏上批
了一句:「制曰:廷尉國事繁劇,免其勞頓,加俸千石。」李斯哭笑不得,帶著詔書去見姚賈
,叮囑其多多留心咸陽政事。姚賈卻一臉陰沉,良久無言。李斯頗覺不解,再三詢問。姚賈方
才長嘆了一聲:「大秦廟堂劫難將臨,丞相何其迂闊,竟至依舊如此謀國謀政哉!」李斯大驚
,連連問其緣由。姚賈卻良久默然了。李斯反覆地勸慰了姚賈一番,叮囑其不必多心,說他定
然會在大巡狩途中力行新政安撫郡縣。至於廟堂人事,李斯只慨然說了一句話:「二世疑忌之
臣盡去,縱然擢升幾個親信,何撼我等根基乎!」姚賈驀然淡淡一笑,打量怪物一般靜靜審視
了李斯好一陣,最終離席站起,深深一躬,喟然歎道:「姚賈本大梁監門子也,布衣入秦,得
秦王知遇簡拔,得丞相協力舉薦,終為大秦九卿之首,姚賈足矣!自去韓非起,姚賈追隨丞相
多年,交誼可謂深厚。姚賈能於甘泉宮與丞相深謀,唯信丞相乾坤大才也!––然屢經事端,
姚賈終歸明白:大道之行,非唯才具可也,人心也,秉性也,天數也!––國政之變盡於此,
丞相尚在夢中,姚賈夫復何言哉!」
  說罷,姚賈一拱手逕自去了。
  姚賈的感嘆,在李斯心頭畫下了重重一筆,卻也沒能動搖李斯。
  出得咸陽,每過一縣,李斯必召來縣令向二世胡亥備細稟報民治情形。胡亥聽過內史郡幾
縣,便經趙高之手下了一道詔書:「朕不會郡縣,民治悉交丞相。」李斯喜憂參半頗多困惑,
遂問:「陛下曾云要親為天下,不會郡縣,焉得決斷大政?」趙高搖頭喟歎道:「丞相明察,陛
下已將國事重任悉交丞相,丞相正當大展政才矣,何疑之有乎!」李斯心中大石頓時落地,慨
然一拱手道:「如此,敢請郎中令稟報陛下:老臣自當盡心竭力安定郡縣,陛下可毋憂天下也
!」趙高一臉殷殷地將李斯稱頌了一番,便告辭去了。
  自此,李斯分外上心,每遇易生事端之郡縣,必帶新任御史大夫嬴德與一班精幹吏員趕赴
官署,查勘督導政務,一一矯正錯失。即或皇帝行營已逕自前行,李斯人馬已經拖後一兩日路
程,李斯依舊不放過一個多事之地。如此一出函谷關,李斯便忙得不可開交了。
  第一個三川郡,李斯便滯留忙碌了三日三夜。
  對於李斯而言,三川郡之特異,在於郡守李由恰恰是自己的長子。這三川郡,原本是周室
洛陽的王畿之地。自呂不韋主政滅周,三川郡便是秦滅六國精心經營的東出根基之地。直到始
皇帝最後一次大巡狩,三川郡都是力行秦法最有效、民治最整肅的老秦本土的門戶大郡。而三
川郡郡守李由,也一直是被始皇帝多次褒獎的大治郡之楷模郡守。然則,短短大半年之間,這
三川郡竟不可思議地亂象叢生了。自山東刑徒數十萬與各式徭役數十萬大批大批地進入關中造
陵,毗鄰關中的三川郡便成了積難積險的「善後」之地。難以計數的無法勞作的傷病殘刑徒,
都被清理出來,滯留關外三川郡;追隨探望刑徒與徭役民力的婦孺老少們,絡繹不絕地從東北
南三方而來,多以三川郡為歇腳探聽之地,同樣大量滯留在三川郡;洛陽郊野的道道河谷,都
聚集著遊蕩的人群,乞討、搶劫、殺戮罪案層出不窮;洛陽城內城外動盪一片,三川郡守李由
叫苦不迭,連番上書丞相府,卻是泥牛入海般沒有消息。
  「如此亂象,如何不緊急稟報?」一進官署,李斯便沉下了臉。
  「父親!由曾九次上書丞相府––」李由憤憤然。
  「呈給右丞相了?」李斯大皺眉頭。
  「這是父親立定的法度,三川郡事報右丞相府,不能呈報父親––」
  「好,不說此事。只說三川郡如何靖亂!」李斯很是嚴厲。
  「父親,只要派來萬餘甲士,三川郡平亂不難!」
  「如何不難?你能殺光了傷殘刑徒與婦孺老幼?」
  「至少,將滯留人等驅趕出三川郡。」
  「豈有此理!別郡不是大秦天下麼?一派胡言!」
  「如此,聽父親示下。」
  「妥善安置,就地化民。八個字,明白麼!」
  「父親是說,出郡縣之財力安置滯留人口?」李由大為驚訝。
  「當此之時,唯有此法,不能再行激盪民亂!」
  「父親,秦法不救災––」
  「此非救災,是救亂,是定大局!」
  「父親,李由明白!」
  之後,李斯巡視了三川郡府庫,給三川郡守李由寫下了一道丞相手令:「特許三川郡以府
庫財貨糧秣並官府佔地安置民力,迅即平盜。」精明的李由從與父親的斷續交談中,已經覺察
出父親處境的艱難,自感穩定三川郡對於父親的重要,接令之後立即全力實施。李斯臨走之時
,李由的郡守官文已經到處張掛,四野流民已經有了欣喜之色。李斯料定,大巡狩回程之時,
三川郡必將有大的改觀。畢竟,李由是自己的兒子,不會輕慢大事。屆時,三川郡民治將成為
天下平定的楷模,李由也可擢升於廟堂,成為李斯的左右臂膀。
  三川郡之後,李斯馬不停蹄地進入了陳郡。
  這陳郡正當舊楚要地,北與舊韓之穎川郡毗鄰,正是當年扶蘇秘密查勘土地兼併黑潮的重
點地域之一,也是歷來的事端多發地,李斯不得不分外留心。當日住進陳城,李斯立即快馬出
令,召來了穎川郡守,將兩郡政事一併處置。兩郡守稟報說:目下土地兼併黑潮確有回流,然
尚在掌控之中;原因是徭役民力未歸鄉里,秘密遊蕩的老世族想買土地也很難找到當家男人。
目下兩郡之難,是無法落實李斯早已經發出的徵發令,徵不齊閭左之民的千人徭役之數。李斯
下令隨行書吏認真查閱了兩郡民籍,逐縣逐鄉做了統計,倒也是明明白白地呈現著各縣各鄉出
動的徭役民力,閭左可徵發者至多數百人而已。
  「敢問丞相,漁陽戍邊––非,非這千人之數麼?」陳郡郡守雖小心翼翼,然心中憤懣卻
也是顯然的:「長城竣工之後,本說民力歸鄉––今非但不歸,還要再行徵發––」
  「田無男丁,家無精壯,亙古未聞也!」穎川郡守卻是不遮不掩。
  「目下非常之時,郡守何能如此頹喪?」李斯板著臉:「新君即位,主少國疑,屯戍北邊
正當急務。若匈奴趁機南下,天下重陷戰亂之中,孰輕孰重?」
  「但有蒙公在,何有此憂也!」穎川郡守嘆息一聲。
  「大膽!」李斯厲聲一喝:「先帝詔書,豈是私議之事!」
  兩郡守一齊默然了。若依秦法,李斯身為丞相,是完全可以立即問罪兩位郡守的,更兼御
史大夫嬴德在場,緝拿兩郡守下獄是順理成章的。但李斯沒有問罪,更沒有下令緝拿,而是憂
心忡忡地長嘆了一聲:「國家艱危之時,政事難免左右支絀也!老夫體察郡縣之難,縱有權力
亦不願任意施為––然則,身為大臣,足下等寧坐觀成敗而不思盡力乎?」
  「願奉丞相令!」兩郡守終歸不再執拗了。
  「老夫之見,」李斯第一次將政令變成了商榷口吻:「先行確認兩名屯長,郡尉縣尉護持
,逐縣逐鄉物色閭左民力,能成得八九百之數便可發出。兩位以為如何?」
  「閭左屯長最難選,得後定。」穎川郡守面色難堪。
  「也好,先定人數。」
  「穎川郡,至多四五百人。」
  「陳郡如何?」李斯黑著臉。
  「陳郡雖大,從軍人口多,閭左丁壯至多也是三五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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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2:20 |只看該作者
  「便是說,兩郡差強湊夠千人之數?」
  「難––」兩人同聲,欲言又止。
  「再難也得千人之數。至少,不能少於九百人!」
  「丞相,閭左之民最好不––」
  「違令者國法從事!」李斯無奈,疾言厲色了。
  「謹遵丞相令!」兩位郡守終究領命了。
  陳城一過,李斯立即南下項縣。這項縣乃陳郡南部大城,原本是楚國名將項燕的根基封地
,項燕戰死之後,項氏部族後裔雖大部轉往江東隱匿,然在此地亦多有出沒,歷來是始皇帝東
巡的鎮撫地之一。二世不知此間根底,逕自觀賞山水而去,李斯卻不能不留心。李斯沒有要陳
郡郡守隨行,親自率領護衛馬隊查勘了項城,並備細詢問了縣令,得知項氏部族很長時期沒有
在項城出沒,項氏族人幾乎已經在陳郡南部銷聲匿跡,李斯這才放心東去北上了。
  進入泗水郡,李斯著重查勘了沛縣。
  年餘之前,泗水郡守曾急書稟報丞相府,李斯又立即稟報了始皇帝:當時的泗水亭長劉邦
率數百民力西赴徭役,途經芒碭山,民力多有逃亡,那個劉邦索性放走了其餘民力,自己也畏
罪隱匿不出,郡縣查無音訊。當時李斯本欲徹查,然始皇帝卻將其納入次年大巡狩一體解決而
沒有單獨查處。然則,次年大巡狩,也未查出這個山海流竄的劉邦的隱匿地點。今次東來,李
斯想要清楚地知道,這個小小亭長究竟如何了?
  到得泗水郡城,李斯同時召來碭郡郡守與追捕盜寇的郡尉,會同備細查問。兩郡尉稟報說
,兩郡郡卒在芒山碭山之間搜尋多次,均未察覺劉邦蹤跡。只聞當地民人傳聞,說芒碭山深處
常有怪異雲氣,五色具而不雨,必有奇人隱之。泗水郡郡守又稟報說,碭山下有一呂姓民戶,
其小女名呂雉,嘗與人入山,但往雲氣聚集處走去,便能遇見山野怪人,疑為劉邦等流竄者,
然追捕之時,又一無所見。李斯聽罷稟報,一時默然不語了。兩郡守郡尉則是異口同聲,要追
捕劉邦不難,但發兩萬甲士入山,必得劉邦死活之身!
  「此等山野傳聞,不足為憑據也。」
  李斯終究沒有大舉操持。一則聚兵發兵皆難,秦軍主力三大塊,一在九原,一在隴西,一
在南海,除此之外便是屯衛咸陽的五萬新徵發的北胡材士;郡縣捕盜軍兵,郡不過千縣不過百
,聚集十數郡郡兵搜捕一個逃亡亭長,顯然是小題大做,動靜太大了。只要大局安定,一個亭
長逃亡,除了老死山林又能如何?於是,李斯馬隊離開了泗水郡東來,兼程追趕行營,終於在
抵達吳越之前與皇帝行營會合了。
  二世胡亥沒有詢問李斯後行巡視郡縣之意,李斯也便打消了稟報的念頭。好在除了警戒與
提醒,也確實沒有必須通過皇帝詔書的大事。行營進入江東,李斯又率親信吏員離開皇帝行營
,緊急查勘吳中治情。這吳中乃是會稽郡治所城邑,瀕臨震澤(今太湖),是楚國項氏後裔的
活躍之地。上年春始皇帝最後一次大巡狩,對秘密聚集在江水下游各城邑的六國老世族大肆搜
捕,復辟世族們遭受重創,一時都作鳥獸散了。那時李斯也在行營坐鎮總事,清楚地知道頓弱
與楊端和始終沒有覓得項氏蹤跡。當時,連同始皇帝在內的巡狩君臣,人人大覺驚詫。
  然則,就在去冬今春的大雪時節,李斯卻接到了關中櫟陽令一份緊急密報:查得項燕之子
項梁攜侄子項羽秘密進入關中,以商旅之身住櫟陽的渭風古寓,私行勾連遷入咸陽的山東舊世
族。一月之後,二人被櫟陽縣尉緝拿下獄,因咸陽廷尉府公事滯留太多,故未立即押解咸陽。
不料關押未及旬日,項梁叔侄突兀失蹤。經查,乃櫟陽獄吏司馬欣受泗水郡蘄縣獄吏曹咎之託
,私放罪犯潛逃。目下司馬欣已經被下獄,請丞相府會同廷尉府下書泗水郡,立即緝拿曹咎。
東出巡狩之前,李斯查詢了廷尉府,得知逮捕令已發下,泗水郡與蘄縣等地尚無回報。李斯
進入吳中,便是要查勘此事。
  「稟報丞相,自逮捕令發下,項氏早、早已在吳中遁形了。」
  見丞相親臨,會稽郡守很是緊張,說話都有些不利落了。李斯下令召來郡尉縣尉一起稟報
,各方也都眾口一詞,說項氏開春以來再也沒有出現在江東各地。李斯頗為疑惑,備細查問了
項氏後裔原先在江東的作為。幾個縣尉稟報說,項梁在江東各地流竄,多化名喬裝商旅之士與
民眾多方結交。但凡吳中有大舉徵發徭役事,抑或喪事,項梁等常為鄉里親自操持,事事辦得
井井有條。人皆云項梁暗中以兵法行事,民眾很是擁戴。江東有童謠云:「國不國,民不民,
舊人來,得我心。」這「舊人」二字,便是經年流竄江東之項氏也。因得人心,各縣都是在項
氏離開後才察覺蹤跡的。再加郡縣徵發不斷,郡卒縣卒根本無力追蹤此等四海流竄的人物,是
放終無所獲。
  「項氏如此招搖作為,郡縣如何不早早稟報?」李斯頗見嚴厲。
  「丞相可查公文,在下稟報不下五七次!」郡守頓時急了。
  「書呈何處?」
  「右丞相府,御史大夫府。」
  「何時呈報?」
  「去冬今春,三個月內!」
  「好。老夫盡知也。」
  李斯不能再追問下去了,國政之亂,他能歸咎何人哉!無奈之下,李斯只有殷殷叮囑郡守
縣令郡尉縣尉們留心查勘隨時稟報,如此而已。追趕行營的一路上,那首江東童謠始終轟鳴在
李斯耳畔:「國不國,民不民,舊人來,得我心」,這是何等令人心悸的歌聲也!曾幾何時,
一統山河的帝國竟是「國不國」了,萬千黔首竟是「民不民」了,備受天下唾棄的六國貴族,
竟至於「得我心」了;天下大勢如江海洪流,其湍流巨漩竟如斯飛轉,可歎乎,可畏乎!如此
匪夷所思的人心大逆轉,究在何人乎!––
  趕到會稽山的皇帝行營時,李斯疲憊極了,鬱悶極了。如此重大警訊,本當立即奏明皇帝
會商對策。然則,對眼前這個醉心山水忽癡忽精的二世胡亥,說得明白麼?趙高若在旁問得一
句:「施政之權在丞相,如此亂象豈非丞相之罪乎!」李斯又當如何對答?只怕辯解都要大費
心神了,君臣同心豈非癡人說夢?思忖良久,李斯還是打消了與胡亥會商政事的想頭,只思謀
如何在大巡狩之後盡快扭轉天下民治了。
  在會稽山,二世胡亥興致勃勃地登臨了大禹陵,也依著始皇帝巡狩格局,祭祀了禹帝,遙
祭了舜帝,也遙望南海祈禱上天護佑南海秦軍。諸事皆同,李斯卻看得心頭滴血。這個二世胡
亥處處都輕薄得像個聲色犬馬的貴冑公子,祭文念得陰陽怪氣突兀起伏,像極了趙高的宦官嗓
音;上山只問奇花異草,祭祀只問犧牲薄厚,舉凡國政民生絕難進入問答應對。李斯亦步亦趨
於後,只覺自己變成了一個貴冑公子的侍奉門客,心頭堵得慌。
  好容易離開會稽山北上,李斯病了。
  一路恍惚北進,胡亥始終沒來探視李斯。只有趙高來了兩次,說是奉皇帝之命撫慰丞相病
體,也是寥寥數語便走了。李斯第一次深深體察到了暮年落寞境況,第一次體察到孤立無援的
絕望心境,每每在帷幕之外的轔轔車聲中老淚縱橫不能自已––到了舊齊濱海,李斯眼見曾經
與始皇帝並肩登臨的之罘島,心緒稍見好轉,終於被僕人扶著走出了高車。
  抵達始皇帝曾經刻石宣政的碣石,二世胡亥忽然興致大發,也要在父皇刻石旁留一方刻石
,也要李斯題寫,要原石工雕刻。趙高大是贊同,一口聲讚頌此乃皇帝新政盛舉,實在該當。
一臉病容的李斯卻大覺膩煩,不知胡亥有何新政可以宣示,然若拒絕,也實在難以出口。思忖
一番,李斯遂於當晚寫下了兩三行文字,次日清晨呈進了行營。胡亥看也沒看,便興沖沖道:
「好好好!正午刻石大典,大字刻上去,我便站在父皇身旁了!」倒是趙高拿過來看了一番笑
道:「丞相文辭簡約,也好!只是缺了些許後綴言語,可否補上?」李斯勉力笑道:「郎中令也
是書家,不妨補上,也算合力了。」胡亥立即興沖沖點頭,趙高沒有推辭,就勢提筆,以李斯
嬴德名義補上了兩行。李斯也是看也沒看,便點頭認可了。
  於是,碣石的始皇帝刻石旁,立起了如此一方石刻:「
  皇帝曰:金石刻盡始皇帝所為也。今,襲號而金石刻辭不稱始皇帝,其於久遠也!如後世
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丞相臣斯、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請具刻詔書刻石,因明白矣。臣
昧死請。制曰可。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以胡亥口吻所擬的刻石文辭之意是:既往金石已經宣示盡了始皇帝大
政,今我承襲了皇帝之位,又來刻石,其作為比始皇帝差得太遠了;如後世皇帝再來刻石,沒
有大功大德便更稱不上了。後段綴語的意思是:臣李斯嬴德請刻詔書立石。皇帝不允;臣等明
白了皇帝謙恭之心,再三固請,皇帝才答應了。前一半刻辭,說的全然事實,李斯之難堪憤懣
已經明白無遺地顯現出來。後綴辭,則是趙高為二世胡亥遮羞而已。胡亥白癡久矣,自顧玩樂
不及其餘,任你刻甚也不屑過問。趙高則很明白李斯的心思,且深感威脅,陷害李斯之心由是
緊迫。
  三月中,行營北上遼東,途經九原大軍駐地,胡亥君臣竟無一人提出進入九原犒賞激勵守
邊三十萬大軍。令李斯不解的是,九原統兵大將王離也沒有派特使迎接,除了非召見不可的幾
個糧秣輸送縣令,其餘各郡縣竟沒有任何動靜,既往爭相目睹皇帝出巡的盛況竟成了昨日夢境
一般。胡亥趙高似乎不以為然,又似乎對九原大軍有著一種隱隱的畏懼。胡亥撲閃著眼白極多
的一雙大眼,對李斯說的是:「趕赴遼東,是要巡視長城龍尾也!父皇巡視隴西,胡亥巡視遼
東,頭尾相續,何其盛況壯舉哉!」竟隻字未提九原犒軍。
  回程途中,李斯深感此事重大,鄭重提出進入九原犒軍。不料,胡亥吭哧半日還是不能決
斷。最後,還是趙高居中主張:單獨召見王離,免去九原犒軍。胡亥立即來神,紅著臉一陣嚷
嚷:「是也是也!朕日理萬機,還要盡速趕回咸陽處置政事,有事對王離下詔便是,鬧哄哄犒
軍,拿甚犒來?」李斯隱忍良久,也只有點頭了。
  年青的王離來了,沒有帶馬隊,也沒有帶軍吏,真正的單人獨馬來了。胡亥又驚又喜地小
宴了王離,卻一句也沒問為何如此。旁邊的趙高也只閃爍著警覺的目光,也是一句話沒問。倒
是李斯分外坦然,問了軍事,也問了民治,還特意叮囑了王離:穎川郡與陳郡的屯衛戍卒將於
夏秋之交抵達漁陽,要王離留意部署。素來剛烈爽直的王離,除了諾諾連聲,一個字也沒有多
說。
  臨行之時,李斯將這位年青的重兵統帥親自送出了老遠。王離依舊是一句話沒說,直到李
斯頗顯難堪地站住了腳步,王離也一拱手上馬去了。李斯第一次深切地感知了,趙高與胡亥所
畏懼者,正是此等舉足輕重的大軍力量。李斯也第一次隱隱後悔了,也許,留下蒙恬大將軍的
性命,自己的廟堂處境會遠遠好於目下之危局。甚或,自己若能早日聯結王離與九原將士,善
待他們,撫慰他們,處境也不至於如此孤立無援––
  四月初,大巡狩行營回到了咸陽。
  李斯沒有料到,一則突兀離奇的決策,眼睜睜粉碎了他的盡速緩徵之策。
  胡亥興沖沖提出,要重新大起阿房宮。朝會之上,胡亥的說辭令李斯驚愕萬分:「先帝在
世時多次說起,咸陽朝廷小!故此,才有營造阿房宮事。結局如何?宮室未就,父皇便突兀薨
了!朕依丞相之意,阿房宮作罷,民力都聚集驪山了。目下,驪山陵墓業已大畢,朕要大起阿
房宮,以遂先帝之宏願!諸位大臣且想,朕若不復阿房宮,不是明白告知天下臣民,先帝舉事
太過麼?不!先帝聖明,朕要秉承先帝大業,築起宏大朝廷!有人諫阻朕要起,無人諫阻,朕
也要起!」這是胡亥第一次顯出猙獰面目說話,面色通紅額頭滲汗聲色俱厲,活似市井之徒輸
了博戲鬧事。所有的大臣都驚愕默然,不知所措了。無奈之下,李斯只有開口了:「老臣啟奏
陛下,方今驪山陵尚未全然竣工,千里直道亦未竣工,兩處所佔民力已是百餘萬之巨,非但民
力維艱,府庫糧秣財貨也告緊縮––」
  「李斯住口!」胡亥怒喝一聲,將帝案拍得山響。
  舉殿驚愕之際,李斯更是大見難堪。入秦數十年來,這是備受朝野敬重的李斯第一次在朝
廷朝會之上被公然指名道姓地呵斥,實在是不可思議的荒誕。李斯一時憤然羞惱面色血紅,渾
身顫抖著卻不知該如何說話––終於,在大臣們的睽睽眾目之下,李斯頹然跌倒在身後坐案上
昏厥了。
  三日後醒來,李斯恍惚得如在夢裡,看著守護在榻邊的長子李由,竟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你是誰也?一臉風塵疲憊的李由驟然大慟,俯身榻前號啕大哭了。在這個年過三十且已經做
了郡守的兒子的慟哭中,李斯才漸漸地真正地醒了,兩行冷淚悄悄地爬上臉頰,拍了拍兒子的
肩頭,良久沒有一句話。
  夜來書房密談,李由說了朝會之後的情形:重起阿房宮的詔書已經頒行了,還是章邯統領
,限期兩年完工;內史郡守督導糧秣,趙高統領營造佈局謀劃;詔書說,要在先帝的阿房宮舊
圖上大加出新,要將阿房宮建造得遠遠超過北阪的六國宮殿群。李斯不點頭,不搖頭,不說話
,目光只盯著銅人燈癡癡發怔。李由見父親如此悲情,再也說不下去了。良久愣怔,李斯驀然
醒悟,方問李由如何能擱置郡政回來?李由說,家老快馬傳訊,他是星夜兼程趕回來的;自父
親上次在三川郡督政,他便覺察到父親處境不妙了。李斯問,三川郡情形如何?李由說,若按
父親方略,三川郡亂象自可平息,然目下要建阿房宮,只怕三川郡又要亂了。李斯驚問為何?
李由說,昨日又頒新詔書,責關外六郡全力向關中輸送糧草,以確保阿房宮民力與新徵發的五
萬材士用度;三川郡距離關中最近,承擔數額最大,原本用於救亂的糧秣財貨只怕是要全數轉
送咸陽了。李斯聽得心頭發緊喉頭發哽冷汗涔涔欲哭無淚瑟瑟發抖,直覺一股冰涼的寒氣爬上
脊梁,一聲先帝嘶喊未曾落點,噴出一口鮮血頹然倒地了。
  整個夏天,臥病的李斯都被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著。
  丞相府侍中僕射每日都來李斯榻前稟報政務,右丞相馮去疾也隔三差五地來轉述國政處置
情形,聽得越多,李斯的心便越發冰涼。阿房宮工程大肆上馬,給關中帶來了極大的民生恐慌
。將近百萬的徭役民力與刑徒,每日耗費糧秣之巨驚人,再加所需種種工程材料之採製輸送,
函谷關內外車馬人力黑壓壓如巨流瀰漫,大河渭水航道大小船隻滿當當帆檣如林。馮去疾說,
工程人力加輸送人力,無論如何不下三百萬,比長平大戰傾舉國之力輸送糧秣還要驚人。當此
之時,趙高給二世皇帝的謀劃對策是:舉凡三百里內所有輸送糧秣的徭役民力,都得自帶口糧
,不得食用輸送糧秣,違者立斬不赦!如此詔書一下,輸送糧秣的徭役大量逃亡。關外各郡縣
大感恐慌,郡守縣令上書稟報,又立遭嚴厲處罰,不是罷黜便是下獄,郡縣官員們都不敢說話
了。更有甚者,專司督責糧草的郡吏縣吏們,也開始了史無前例的秘密逃亡,亂象已經開始了
––更令李斯冰涼徹骨的是,原本經他徵發的用於屯衛咸陽的五萬材士,被胡亥下令駐進了皇
室苑囿,專一地以射馬射狗為訓練狩獵之才藝,專一地護衛自己浩浩蕩蕩地在南山射獵,鋪排
奢靡令人咋舌。
  進入六月時,九原王離飛書稟報朝廷:匈奴人新崛起的頭領冒頓,誅殺了自己的父親頭曼
單于,自立為新單于,發誓要南下血戰為匈奴雪恥!胡亥趙高看了王離上書,都是哈哈哈大笑
一通了事。然則,當馮去疾將這件密書念給李斯聽時,李斯卻實實在在地震驚了。此前,無論
蒙恬扶蘇如何申說匈奴勢力未盡,甚或始皇帝都始終高度警覺,李斯都沒有太在意。在李斯看
來,秦軍兩次大反擊之後,匈奴再度死灰復燃簡直就是癡人說夢。然則,一年來變局迭生,無
論何等不可思議的事情都飛快地發生了,李斯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洞察力了。本能地,李斯第
一次相信了王離的邊報,也慶幸自己徵發戍卒屯衛漁陽的對策或許有些許用處。在整個夏天,
這是李斯唯一稍許欣慰的一次。李斯不可能預知的是,正是大秦朝廷與政局的突然滑坡轉向,
促成了匈奴族群內部強悍勢力的崛起,促成了原本已經開始向華夏文明靠攏的匈奴和平勢力的
突然崩潰。在之後近十年的華夏大戰亂中,匈奴勢力野火般燃燒了大草原,百年之內屢屢大肆
進攻中原,對整個華夏文明的生存形成了巨大的威脅。直到百餘年後的漢武帝時代,這一威脅
才初步消除。
  ––
  在這個乖戾的夏季,天下臣民孜孜以求的二世新政泡沫般飄散了。
  李斯的攝政夢想也泡沫般飄散了。
  李斯苦思著扭轉危局的對策,渾不知一場更大的血腥風暴將立即淹沒自己。
  ***
  逮捕,秦漢語。《史記.項羽本紀》云:「項梁嘗有櫟陽逮––」《索隱》云:「逮訓及
,謂有罪相連及,為櫟陽縣所逮錄。漢世每治獄,皆有逮捕也。」《集解》韋昭云:「謂項梁
被櫟陽縣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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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殺戮風暴

【第一節】
  帝國朝廷的殺戮風暴,源於胡亥對趙高的一次秘密訴說。
  自從在那個霜霧瀰漫的黎明,寫完「制曰可」三個字,胡亥後悔做皇帝了。
  雖貴為皇子,胡亥的身心卻從來都被自由地放牧著。慈善寬厚的乳母是懵懂的牧人,不涉
養育管教的皇室太子傅官署,是這片牧野的竹籬。除了不能隨意闖進法度森嚴的皇城政殿區,
胡亥的童稚少年生涯,是沒有瑣細約束的。胡亥是最小的皇子,不若大哥扶蘇,他沒有受過太
子傅官署的嚴格教習,沒有進入過任何處置政事的場所,沒有入過軍旅錘煉,也沒有襄助過政
務。如同大部分皇子公主一樣,沒有了母親的教習,沒有了始皇帝親自督令的少年錘煉,胡亥
的心一直空曠而荒蕪。及至做趙高的學生之時,胡亥心中的慾望之樹已經在空曠荒蕪的土地上
深深扎根了。胡亥的慾望很實在,便是無窮無盡的享樂遊玩。胡亥的慾望理由很簡單:皇子命
當如此,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修習法令也好,錘煉書法也好,旁觀政務也好,應對父皇也好
,對於心如蔓草的胡亥,只是使父皇與老師高興的戲法而已,已經無由在心田植根了。在胡亥
的慾望之樹上,只蓬勃出了一方色彩妖異的冠蓋:遊樂以窮所欲,奢靡以窮所願,此生足矣!
不知功業為何物,不知國政為何物,不知權力為何物,更不知宵衣旰食以勤政為何物,要胡亥
做皇帝日日理政,無異於下獄之苦難也。
  當然,對於做皇帝的苦難,胡亥也有一個認識過程。
  胡亥原本以為,那麼多人爭做皇帝,老師又那麼費盡心機地為他謀劃那個九級白玉階上的
大座,做皇帝定然是遠遠強過聲色犬馬之快樂的天下第一美事了。誰知大大不然,皇帝事事板
正,處處受制,言行不能恣意,清晨不能懶睡;夜來還得枯坐書房,翻弄那一座座小山也似的
文書,讀罷奏章隨意寫畫也不行,非得寫「制曰可」不行。夜來想自由自在地折騰皇城女子閱
盡人間春色,也還是不行,父皇的規矩在:文書公事不完,不得走出書房。要找幾個可意嬪妃
陪在書房偷偷享樂,更不行,皇帝書房的監政御史比獵犬的鼻子還靈,一聞到女子的特異氣息
便抬出先帝法度,總教胡亥大是難堪,不得不教御史從幽暗的書架峽谷中將誘人的美色領走。
想來想去,做皇帝想享樂真如登天一般艱難,比做皇子還不如!做皇子時,胡亥尚能時不時覓
得一番聲色犬馬之樂,這做了皇帝幾個月,除了原先蔑視自己的兄弟姊妹變為人人怕自己而使
胡亥大大得意之外,竟然連一次遊樂也沒有,博戲沒有了,射獵沒有了,漁色也沒有了,連隨
意飲酒都不許了,當真豈有此理!
  凡此等等,在胡亥看來件件都是天下最苦的差事,如此做皇帝,究竟圖個甚來?也就是在
如此愁苦之時,胡亥心智大開了,恍然大悟了:天下皆曰父皇積勞而去,原來父皇便是這般苦
死的,積勞積勞,誠哉斯言!如此做皇帝,胡亥也注定地要積勞早死了––
  反覆思謀,忍無可忍的胡亥終於一臉正色地召見了趙高。
  「敢問郎中令:皇帝做法,能否依我心思?」胡亥憤憤然了。
  「老臣––不明陛下之意。」趙高有些茫然,更多的則是吃驚。
  「若不能依我心志,胡亥寧不做皇帝!」胡亥第一次顯出了果決。
  「陛下心志,究竟若何?」趙高心頭頓時怦怦大跳,小心翼翼地問著。
  「夫人生居世間,白駒過隙也!」胡亥開始了直抒胸臆的侃侃大論,前所未有地彰顯出一
種深思熟慮:「胡亥已臨天下,何堪如此之勞苦?父皇積勞而薨,胡亥若步後塵,寧非自戕其
身乎,寧非自尋死路乎!胡亥自戕,胡亥尋死,寧非毀我大秦宗廟乎!郎中令且說,可是?」
胡亥見趙高連連點頭,遂更見精神:「唯其如此,胡亥不能不顧死活!胡亥心志:窮耳目之所
好也,窮心志之所欲也!如此,既安宗廟,又樂萬民,長有天下,且終我年壽。敢問郎中令,
其道可乎?」
  「可也!不可也!」趙高長吁一聲,全力憋住笑意,又憋出一臉愁苦。
  「甚話?何難之有哉!」
  「老臣之意,長遠可也,目下不可也。」
  「目下何以不可?」期望又失望,胡亥眼中又瀰漫出特有的懵懂。
  「陛下所圖,賢君明主之志也,昏亂之君不能為也!」趙高先著實地讚頌了胡亥一句。他
知道,胡亥只要他的認同,絕不會品咂出其中的揶揄。見胡亥果然一臉欣喜,趙高更加一臉謙
恭誠懇:「然則,為陛下享樂心志得以長遠施行,老臣不敢避斧鉞之誅,敢請陛下留意險難處
境,稍稍克制些許時日。」
  「我是皇帝了,還有險難?」胡亥更見茫然了。
  「皇帝固然天命,然亦非無所不能也。」趙高憂心忡忡地誘導著:「目下朝局險難多生,
要害在於兩處:一則,沙丘之變,諸皇子公主並一班重臣皆有疑心;皇子公主,皆陛下兄姊也
;一班重臣,皆先帝勳臣也。陛下初立,其意怏怏不服,一朝有變豈非大險?」
  「也是『卡嚓』!」胡亥大驚之下,模仿天賦驟然顯現。
  「卡嚓!對!陛下明察。」趙高手掌在脖頸一抹,臉上卻依舊瀰漫著謀國謀君的忡忡憂心
:「二則,蒙恬下獄未死,蒙毅將兵居外,蒙氏軍旅根基尚在,更有馮劫馮去疾等相互為援,
彼等豈能不謀宮變乎?老臣戰戰慄栗,唯恐不終,陛下安得為樂乎!」
  「卡嚓之險,該當如何?」胡亥一臉惶急。
  「陛下欲老臣直言乎?」
  「老師夫子氣也!不直言,我何須就教?」胡亥第一次對趙高黑了臉。
  「如此,老臣死心為陛下一謀。」趙高辭色肅穆,一字一頓地吐出了內心長久醞釀的謀劃
:「老臣三謀,可安保陛下盡早窮極人生至樂也!其一,滅大臣而遠骨肉,決除享樂之後患。
其二,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簡拔甘為陛下犬馬之人以代大臣。其三,置忠於陛下之親信者,
近之為左右護持,以防肘腋之變。三謀之下,定然長保享樂無極。」見胡亥驚喜愣怔,趙高又
慨然撫慰了幾句:「如此,則陰德功業歸於陛下,勞碌任事歸於犬馬,害臣除而奸謀塞,長遠
圖之,陛下則可高枕肆志,安樂無窮矣!陛下享樂大計,莫出於此焉!」
  「此後,胡亥便可恣意享樂?」
  「然也!」
  「好!我胡亥便做了這個皇帝!」胡亥驚喜得跳了起來。
  「然則,陛下還得忍耐些許時日。」
  「些許時日?些許時日究是幾多?」胡亥又黑了臉。
  「國葬巡狩之後,陛下但任老臣舉刀,陛下之樂伊始也。」
  「好好好,等便等,左右幾個月罷了。」無奈,胡亥點頭了。
  列位看官留意,由胡亥奇異荒誕的享樂訴說引發的趙高密謀,是中國歷史上最為狠毒凶險
的政變殺戮策略,也是秦帝國滅亡最值得重視的直接原因。在五千年華夏文明史上,沒有任何
一個時期的政變勢力敢於赤裸裸立起「滅大臣而遠骨肉」的殺戮法則,只有惡欲無垠的趙高立
起了,只有天生白癡的胡亥接納了。接踵而來的殺戮風暴,比趙高的預先謀劃更為酷烈。非但
開創大秦帝國的功勳重臣,幾乎無一倖免地被殺害被貶黜,連原本只要「疏遠」的皇族骨肉,
嬴政皇帝的男女子孫,也幾乎無一倖免地被殺戮被囚居。在帝國臣民還遠遠沒有從遵奉秦法遵
奉詔令的根基中擺脫出來的短短一兩年間,酷烈荒誕的全面殺戮,陰狠地掘斷了煌煌帝國的政
治根基。三公九卿星散泯滅,嬴氏皇族血肉橫飛,郡縣官吏茫然失措,權力框架轟然崩塌,奸
佞宵小充斥廟堂。趙高黑潮徹底淹沒了強大的帝國權力體系,以致在接踵而來的僅僅九百人發
端的起義浪潮中,舉國震盪轟然崩塌––在五千年華夏文明史上,最強大的統一帝國在最短暫
的時間裡灰飛煙滅,唯此一例也!其荒誕離奇,使人瞠目結舌,其種種根由,雖青史悠悠而無
以恢復其本來面目,誠千古之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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