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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六 帝國烽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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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帝國烽煙

【第一節】

  趙高想做皇帝了,且在河北戰事正烈的時候。
  殺死了胡亥,咸陽廟堂的一切羈絆都被剷除得乾乾淨淨了。趙高一進咸陽宮,到處都是一
片匍匐一片頌聲,想聽一句非議之辭,簡直比登天還難了。不說指鹿為馬,趙高便是指著太陽
說是月亮,四周也會立即轟然一應:「月亮好圓也!」當此始皇帝也未曾擁有的威勢,趙高只
覺沒有理由不做皇帝,再叫嬴氏子孫做皇帝,世事何在也。殺死胡亥的慶賀夜宴上,趙高將心
思輕輕一挑,閻樂趙成等一班新貴僕從立即歡呼雀躍萬歲聲大起。趙高不亦樂乎,當場便「封
」了趙成為丞相,閻樂為大將軍,其餘九卿重臣,趙高說三日後登基時再行宣詔。
  四更時分散去大宴,趙高在司禮大臣導引下,乘坐帝車去太廟齋戒。可一坐進那輛自己駕
馭了大半生的駟馬銅車寬敞舒適的車廂,趙高便覺渾身骨節扭得生疼,連臀下的厚厚毛氈也變
得硬如鐵錐扎得臀部奇疼奇癢,止不住便是一連串猛烈噴嚏,酸熱的老淚也黏糊糊血一般趴在
臉上不往下流,強忍著到了太廟前,趙高兩腿竟生生沒了知覺。兩名小內侍將趙高抬出車廂,
一沾地立馬如常了。趙高一頭冷汗氣咻咻道:「回車!有了趙氏太廟,老夫再來不遲。」兩個
小內侍要抬趙高進車,趙高卻冷冷一揮手,躍身車轅站上了極為熟悉的馭手位。帝車轔轔一起
,一切盡如往常,趙高心下頓時陰沉了。
  三日後即位大典,其駭恐之象更是趙高做夢也沒想到的。
  清晨卯時,宏大悠揚的鐘聲響起,新貴與儀仗郎中們在咸陽宮正殿前,從三十六級白玉階
下兩廂排列,直達中央大殿前的丹墀帝座。這是一條大約兩箭之遙的長長的甬道,腳下是吉慶
的厚厚紅氈,兩廂是金光燦爛的斧鉞。一踏上勁韌的紅氈,趙高心頭驀然湧起一種生平未有的
巨大亢奮,心頭猛地悸動,幾乎要軟倒在地。兩名金髮碧眼的胡人侍女,立即兩邊夾住了趙高
,閻樂也以導引為名過來照拂。趙高強自平靜心神,輕輕喘息片刻,拂開了侍女閻樂,又開始
自己登階了。趙高力圖使自己清醒起來,向兩廂大臣們肅穆地巡視一番,然卻無論如何也醒不
過來,一切都如朦朧大夢,不斷的長呼連綿的鐘鼓像怪異的風遙遠的雷,自己像被厚厚的樹膠
粘住了的一隻蒼蠅,嗡嗡嗡老在掙扎。終於,木然的趙高夢遊般走進了大殿。走到丹墀之下,
樂聲鐘鼓大作,趙高驀然站住了。
  「趙始皇帝,即帝位––!」
  這一聲特異的宣呼驚醒了趙高。多少年了,一聽「始皇帝」三個字,趙高任何時候都是一
個激靈,不成想,今日自己要做始皇帝了,也還是如此。始皇帝,是趙高特意給自己定的名號
。趙高從來以為,做皇帝便要做秦始皇帝那般的皇帝,二世三世實在淡了許多。皇帝改了姓換
了人,自己當然也是始皇帝了。趙始皇帝,多有威勢的名號也,即位之後再來一次掃滅六國盜
亂平定天下,誰敢說趙高不是真的始皇帝?今日若夢,卻在丹墀前驀然醒來,豈非天意哉!
  鐘鳴樂動了。趙高拂開小心翼翼守候在兩邊的閻樂趙成,正了正那頂頗顯沉重的天平冠,
雙手捧起了皇帝玉璽,邁上了帝座下的九級白玉紅氈階。當年,趙高捧詔宣詔,傳送大臣奏章
,不知多少次地走過這九級台階,可謂熟悉之極,閉著眼睛也能健步如飛。荊軻刺秦之時,趙
高便是從九級高階上老鷹般飛了下來,撲在了秦王身前的。然則,今日趙高捧定皇帝印璽邁上
白玉階時,卻面色蒼白大汗淋漓了。
  噫!堅實的階梯突然虛空,腳下無處著力一腳踩空,趙高陡地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在第二
級白玉階上。喘息站定,穩神一看,腳下台階卻分明依舊。趙高咬牙靜神,舉步踏上了第三階
。不可思議地,腳下石階突然再度塌陷,竟似地裂無二,趙高驚恐一呼,噗地跪倒於階梯之上
。殿中的新貴大臣們人人驚愕恐懼,夢魘般張大了嘴巴卻不能出聲。強毅陰狠的趙高惱羞成怒
了,霍地站起,大踏步抬腳踩上了第四級白玉紅氈階。瞬息之間,轟隆隆異聲似從地底滾出,
白玉階轟然塌陷,一條地縫般的深澗橫生腳下,一陣颶風陡地從澗中呼嘯而出,皇帝印璽頓時
沒了蹤跡,趙高也撲倒在階梯石坎滿臉鮮血––
  驚恐的趙成閻樂飛步過來,將趙高抬下了玉階。大殿一如往常了,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一切都原封不動。喜好即時稱頌的新貴們鴉雀無聲了,大殿如同幽谷般寂靜。最令新貴們驚
駭的是,那方皇帝印璽眼睜睜不見了,誰也說不清這方神異的物事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神奇
消失的。
  列位看官留意,這件事便是《史記.李斯列傳》所記載的「趙高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
從;上殿,殿欲壞者三」的故事。此事在《秦始皇本紀》中沒有提及,本可看做「信之則有,
不信則無」的無數歷史神異之一。然據實而論,此等事亦不可輕易否定。一個顯然的問題是,
以趙高之野心與其時權勢,究竟是何等因素使他不能登上最高權力,確實缺乏任何合理的解釋
。歷史上此類無解之謎頗多,九鼎失蹤千古難覓,秦代大咸陽至今找不到城牆遺址,以至於有
史學家推測秦咸陽沒有城牆,是一座開放式大都會等等。此等不解之謎的長期存在,足以說明
:即或在人類自身的文明史領域,我們的認識能力依然是有限的。
  趙高反覆思忖,終於決斷,還是立始皇帝的嫡系子孫妥當。
  當河北戰事不利的消息傳來時,趙高一時狂亂的稱帝野心終於最後平息了。趙高沒有理政
之能,沒有治世之才,然對大勢評判卻有著一種天賦直覺。大秦天下已經是風雨飄搖了,河北
有項羽楚軍,關外有劉邦楚軍,關中大咸陽卻只有狩獵走馬殺戮捕人的五萬材士營,無一旅可
戰之軍。無論誰做皇帝,都是砧板魚肉,趙高何須冒此風險也。再說,楚軍對秦仇恨極深,一
旦進入關中,楚人定要清算秦政,定然要找替罪犧牲,趙高若做皇帝或做秦王,豈非明擺著被
人先殺了自己?將始皇帝子孫推上去,自己則可進可退,何樂而不為哉!一班新貴僕從們自那
日親歷了趙高「即位」的神異駭人情形,也不再其心勃勃地爭做「趙始皇帝」大臣了,趙高說
立誰便立誰,自家只顧著忙活後路去了。
  在宗正府折騰了三日,趙高無奈地選定了子嬰。
  按照血統,子嬰是始皇帝的族弟。由於胡亥趙高「滅大臣,遠骨肉」的血政方略,始皇帝
的親生皇子公主十之八九被殺。在目下嫡系皇族中,扶蘇胡亥一輩的第二代,經過被殺自殺放
逐殉葬等等誅滅之後,已經蕩然無存了。子嬰輩的皇族子弟,也迭遭連坐放逐,又在扶蘇胡亥
與諸公子相繼慘死後多次秘密逃亡,也是一片凋零了。趙高親自坐鎮,眼看著宗正府幾個老吏
梳理了皇族嫡系的全部冊籍。結果,連趙高自己都大為驚訝了––這個子嬰,竟是咸陽皇城僅
存的一個皇族公子!也就是說,不立子嬰,便得在後代少公子中尋覓,而後代少公子,也只有
子嬰的兩個兒子。
  「豎子為王,非趙高之心,天意也!」
  以子嬰作為,趙高很是厭煩。誅滅蒙氏兄弟時,這個子嬰公然上書反對,是唯一與趙高胡
亥對峙的皇族少公子。大肆問罪皇族諸公子公主時,這個子嬰竟一度失蹤,逃到隴西之地欲圖
啟動老王族秘密肅政。後來,這個子嬰又悄悄地回到了咸陽,驟然變成了一個白髮如雪的盛年
老公子。更教趙高厭煩的是,這個子嬰深居簡出,從不與聞任何政事,也絕不與聞趙高的任何
朝會飲宴,更不與趙高的一班新貴往來。一個老內侍曾稟報說,當初指鹿為馬時,二世身邊的
內侍韓談偶見子嬰,說及此事,子嬰竟只淡淡一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凡此等等疏離隔膜,
依著趙高秉性,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然則,趙高也不能全然無所顧忌。一則,子嬰是始皇帝
唯一的族弟,是胡亥的長輩,又不危及胡亥權力,很得胡亥「尊奉」。趙高得讓胡亥高興;二
則,趙高也不能殺得一個不留,不能背絕皇族之後這個惡名。若非如此,十個子嬰也死得乾乾
淨淨了。
  子嬰雖不盡如趙高意,然在「殿欲毀者三」的即位神異之後,趙高已經不想認真計較皇族
子孫的此等細行了。左右是只替罪羊,子嬰做與別個做有甚不同?人家楚盜劉邦項羽,尚敢找
個牧羊少年做虛位楚王,老夫找個不大聽話的皇子做犧牲豬羊,有何不可也。於是,從宗正府
出來,趙高找來趙成閻樂秘密會商片刻,便派閻樂去了子嬰府邸。
  趙高給子嬰的「上書對策」是三則:其一,國不可一日無君,故請擁立公子即位;其二,
子嬰只能做秦王,不能做皇帝,理由是天下大亂山東盡失,秦當守本土以自保;其三,沐浴齋
戒三日,盡速即位。商定之後,趙高叮囑閻樂道:「子嬰執拗,小子說甚都先應了。左右一隻
豬羊而已,死前多叫兩聲少叫兩聲沒甚,不與他計較。」
  閻樂威風凜凜地去了,一個多時辰後又威風凜凜地回來了。閻樂稟報說:子嬰幾乎沒話,
一切都是木然點頭,最後只說了一件事,沐浴齋戒僅僅三日,有失社稷大禮,至少得六日。閻
樂說不行,只能三日。子嬰便硬邦邦說,草率若此,我不做這個秦王。閻樂無奈,想起趙高叮
囑,便答應了。趙高聽罷,嘴角抽搐了一下道:「六日便六日,你等預備即位禮儀便是。皇帝
變諸侯,不需大鋪排,只教他領個名號可也。」趙成閻樂領命,去呼喝一班新貴籌劃新秦王即
位大典了。
  兩人一走,趙高大見疲憊,不知不覺地靠在大案上朦朧過去了。倏忽三年,趙高驟然衰老
了,灰白的長髮散披在肩頭,綿長黏糊的鼾聲不覺帶出了涎水老淚,胸前竟濕了一大片。朦朧
之中,趙高在苦苦思謀著自己的出路,與那個劉邦密商未果,自己又做不成秦王,後面的路該
如何走,還能保得如此赫赫權勢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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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松柏森森的太廟裡,子嬰在沐浴齋戒中秘密進行著籌劃。
  侍奉陪伴子嬰的,是老內侍韓談。這個韓談,便是二世胡亥臨死之時身邊說老實話的那個
內侍。胡亥被趙高逼殺後,韓談淪為宮中苦役,子嬰派長子秘密將韓談接到了自己府邸,做了
謀劃宮變的得力臂膀。當初子嬰從隴西歸來,秘密襄助諸多皇族子孫出逃,自己家族卻一個沒
有離開咸陽,為的便是孤絕一舉。子嬰的謀劃是:秘密聯結皇族餘脈與功臣後裔,尋機暗殺趙
高,力挽狂瀾於既倒。審時度勢,子嬰認定:天下大亂之時再繼續等待大將擁兵入朝問政,幾
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只有先暗殺了這個巨奸趙高,大秦或可有救。事若不成,殉難國家,也是
皇族子孫之大義正道,何懼之有哉!為此,子嬰已經進行了一年多的秘密籌劃,家族人丁人人
血誓報國,兩個兒子全力秘密搜羅劍士。韓談之才,一是熟悉宮廷,二是縝密精幹,三是忠於
皇族,故此成為追隨子嬰的得力輔佐。正當種種籌劃行將妥當之時,趙高竟要擁立子嬰為秦王
,豈非天意哉!閻樂初來「會商」時,子嬰一聞趙高之意,心頭便劇烈地悸動了。那時,子嬰
只不斷地告誡自己,要不動聲色,要延緩時日,要妥為謀劃。
  六日齋戒,是子嬰著意爭得的重新部署之期。
  有了即位秦王這一轉折,許多本來的艱難都轉為順理成章了。太廟有一隊聽命於自己的護
衛郎中,其餘秘密聯結的死士,則以隨從內侍之身跟隨。子嬰進出咸陽宮各要害處,也方便了
許多,甚或要召見邊軍大將,也將成為名正言順之舉。凡此等等便利,都使延遲宮變成為更具
成功可能的路徑。為此,韓談等曾經動議,能否即位之後再實施除奸。子嬰反覆思忖,斷然決
策:剪除趙高不能延遲,再遲咸陽果真陷落,玉石俱焚矣!決斷既定,暗殺趙高究竟選在何時
,如何才能得手,立即成為急迫事宜。
  雖是盛夏,太廟卻是夜風習習頗為涼爽。太廟之南的一座庭院更見清幽,一片高厚的石屋
深深埋在森森松柏林中,明亮的月光也只能斑斑點點地撒落進來,人跡罕至,靜如幽谷。這便
是赫赫大名的齋宮。舉凡國家盛大典禮之前,或帝或王,都要進入這座齋宮,隔開塵世,淨身
靜心,吃素幾日,以示對天帝祖上的虔誠敬畏。因了此等特異處,齋宮自來都是神聖而又神秘
的。除了齋戒的君王及齋宮侍者,任何人都不得進入這座庭院。
  齋宮的沐浴房裡,白髮子嬰肅然跪坐在厚厚的本色地氈上,斑斑月光灑進大格木窗,依稀
映出一道裹著寬鬆大布的瘦長身影。輕微的一聲響動,身影後丈許之遙的一道木門開了,蒸騰
的水汽不斷從門中湧出,一個老內侍走來低聲道:「君上,熱水已成,敢請晚浴。」子嬰淡淡
地應了一聲,在老內侍攙扶下起身,裹著一片大白布走進了水汽蒸騰的木門。門內是一個黑玉
砌成的碩大浴池,足有兩丈見方,銅燈鑲嵌在四周牆壁中,燈光在濃濃水汽中變得昏黃模糊。
沐浴池四邊,垂首肅立著四名少年內侍。子嬰淡淡道:「你等下去,只韓談一人侍奉足矣。」
身旁老內侍一擺手,四個少年內侍肅然一應,輕步走出了沐浴房。
  「韓談,今夜一定要定下除奸方略。」子嬰的目光倏忽明亮起來。
  「老臣明白。」
  子嬰坐在了黑玉水池邊上,背對著熱氣蒸騰的水霧微微閉上了雙眼。說是清心齋戒,他卻
大感焦慮疲憊,但有縫隙便要凝神吐納片刻。韓談則輕步走到池畔,向東面石牆上輕輕三叩,
石牆悄無聲息地滑開了一道窄門,相繼飄出了兩個人影。
  「君上,兩位公子來了。」韓談低聲一句。
  「見過父親!」兩個頗見英武的年青武士一齊拱手。
  「時勢維艱,何時何地除奸為宜?」子嬰沒有任何瑣細話語。
  「但憑父親與韓公決斷!」兩個兒子異口同聲。
  「韓談,你熟悉趙高秉性,何時何地?」
  「君上,老臣對此事多有揣摩,又通聯了諸多怨恨趙高的內侍義士,依各方情勢評判,除
奸方略之要害,在於出其不備。」老內侍韓談平靜地說著:「時日,選在齋戒末了一日。所在
,太廟齋宮最宜。方略,將趙高騙入齋宮,突襲暗殺。」
  「如何騙法?」.
  「君上只說不欲為王,趙高必來敦請。」
  「趙高狡詐陰狠,豈能輕易受騙?」
  「尋常時日,或許不能。今日時勢,趙高捨秦王不能,必來齋宮。」
  「子桓子陵,劍術可有成算?」子嬰將目光轉向了兩個兒子。
  「多年苦行修習,兒等劍術有成!」
  「趙高強力,非等閒之輩,務必一擊成功。」
  「兒等一擊,必殺趙高無疑!」
  「好。」子嬰點頭道:「韓談總司各方部署,子桓子陵擊殺趙高。聯結朝臣將軍事,目下
暫且不動,以免趙高察覺。目下要害之要害,是先除趙高,否則大秦無救。為確保剷除趙高一
黨,我須示弱,以驕其心。國政整肅,只能在除奸之後開始。」
  「君上明斷。」韓談低聲道:「老臣已接到三川郡流散老吏密報:趙高曾派出密使與楚盜
劉邦密會,意欲與劉邦分割關中,劉邦居東稱楚王,趙高居西稱秦王。與楚盜一旦約定,趙高
便要再次弒君,再做秦王夢。」
  「劉邦未與趙高立約?」子嬰有些驚訝。
  「趙高惡名昭著,劉邦躊躇未定。」
  「也好。叫這老賊多做幾日好夢。」子嬰臉色陰沉得可怕。
  齋戒第六日,趙高已經將新秦王即位的事宜鋪排妥當了。
  依趙成閻樂謀劃的簡略禮儀,午後子嬰出齋宮,先拜祭太廟以告祖先更改君號事,再在東
偏殿書房與趙高「商定」百官封賞事,次日清晨在咸陽宮大殿即位,封定新秦國大臣即告罷了
。趙高原本便沒將子嬰即位看得如何重大,用過早膳的第一件事,便是與趙成閻樂會商如何再
派密使與劉邦立約。
  未曾說得片刻,老內侍韓談一臉憂色地匆匆來了。韓談稟報說,公子子嬰夜得凶夢,不做
秦王了,要回隴西老秦人根基去,派他來向中丞相知會一聲。趙高聽得又氣又笑,拍案連說荒
誕不經。閻樂冷笑道:「猾賊一個!無非不想做二世替罪羊而已,甚個回隴西,糊弄小兒罷了
。」趙成黑著臉怒道:「賤骨頭!添亂!我帶一隊人馬去將他起出齋宮!」趙高板著臉道:「如
此輕率魯莽,豈能成得大事?子嬰父親迂闊執拗,子嬰也一般迂闊執拗。你若強起,那頭強驢
還不得自殺了?」見趙成閻樂不再說話,趙高一擺手道:「備車,老夫去齋宮。」閻樂道:「我
帶材士營甲士護送中丞相。」趙高大見煩躁道:「護送甚!咸陽宮角角落落,老夫閉著眼都通
行無阻!繼續方才正事,老夫回來要方略。」說罷對韓談一招手,大踏步出門去了。
  趙高吩咐韓談坐上他的特製高車,轔轔向皇城駛來。路上,趙高問韓談,子嬰做了何夢?
韓談說,子嬰只說是凶夢,他不敢問。趙高問,子嬰部署了家人西遷沒有?韓談說,只看到子
嬰的兩個兒子哭著從太廟出去了,想來是子嬰已經讓家人預備西遷了。趙高問,聽聞子嬰兩子
多年前習武,目下如何?韓談說,習過兩年,皇族之變後都荒廢了,兩人都成了病秧子,也成
了子嬰的心病。趙高淡淡冷笑著,也不再問了。
  片刻間車馬穿過皇城,抵達太廟。趙高吩咐護衛的百人馬隊守候在太廟石坊道口,自己單
車進去。韓談低聲道,中丞相,還是教護衛甲士跟著好。趙高揶揄笑道:「此乃嬴氏聖地,老
夫焉敢輕慢?」腳下輕輕一跺,寬大的駟馬高車嘩啷甩下馬隊,駛上了松柏大道。從太廟旁門
進了齋宮,迎面一座大石碑當道,碑上大刻「齋宮聖土,車馬禁行」八個大字。趙高冷冷一笑
,還是腳下輕輕一跺,高車嘩啷啷飛過石碑,飛進了森森清幽的松柏林。見韓談驚得面色蒼白
,趙高淡淡笑道:「老夫不帶軍馬進太廟,足矣。嬴氏敗落,寧教老夫安步當車乎?」韓談連
連點頭:「是也是也,中丞相功勳蓋世,豈能效匹夫之為。」說話間,高車已到齋宮庭院門前
停住了。韓談連忙搶先下車,扶下了趙高。
  「中丞相到––!」齋宮門前的老內侍一聲長長的宣呼。
  「我來領道。」韓談趨前一步,一臉惶恐笑意。
  「不需。」趙高淡淡一句,逕自走進了齋宮庭院。
  韓談亦步亦趨地跟在趙高身後,從敞開的正門連過三進松柏院落,一路除了特異的香煙繚
繞氣息,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幽靜空闊如進山谷。趙高踏上了第四進庭院的正中石屋的九級石
階,兀自揶揄著嘟噥了一句:「將死豬羊,尚能窩在這死谷素食,當真愚不可及也。」一邊說
一邊一腳踢開了正門,厚重的木門吱呀盪開,趙高一步跨進了齋宮正室,繞過一面高大的黑玉
屏便進了東首的齋宮起居所。眼見還是沒有人影,趙高沉聲一句:「子嬰公子何在?老夫來也
。」話音落點,一個少年內侍從起居室匆匆出來一作禮道:「啟稟中丞相,公子已做完最後一
次沐浴,正欲更衣。」趙高冷冷道:「不欲為秦王,還信守齋戒,何其迂闊也!」韓談連忙趨
前一步道:「中丞相稍待,我稟報公子出來會晤。」
  「不需。老夫連始皇帝光身子都見過,子嬰算甚。」
  趙高一臉不悅,推開了起居室門,大步走了進去。屋中一個少年內侍惶恐道:「大人稍待
,公子片刻出來––」話未說完,趙高已經推開了通向沐浴房的厚厚木門,一片蒸騰的水霧立
即撲面而來。趙高徑直走進水霧之中,矜持地揶揄地笑著:「公子不欲做秦王,只怕這齋宮便
再也不能消受了。」瀰漫水霧之中,子嬰的聲音遙遙飄來:「中丞相不能擅入,齋戒大禮不能
破。我立即更衣,正廳相見。」趙高一陣大笑道:「此乃公子反覆無常,自甘罰酒也!老夫既
來,敢不一睹公子裸人光采乎?」尖亮的笑聲中,趙高走向了浴房最深處的最後一道木門。
  在厚厚木門無聲盪開的瞬息之間,兩口長劍陡地從兩側同時刺出,一齊穿透趙高兩肋,兩
股鮮血激濺而出!趙高喉頭驟然一哽,剛說得聲:「好個子嬰!」便頹然倒在了水霧血泊之中
。門後子桓子陵一齊衝出,見趙高尚在掙扎喘息,子桓帶血的長劍拍打著趙高的臉龐恨聲道:
「趙高老賊!你終有今日也!」旁邊子陵罵聲閹賊亂國罪該萬死,猛然一劍割下了趙高白頭,
提在了手中。子桓奮然高聲道:「父親!趙高首級在此!」水霧之中,戎裝長劍的子嬰飛步而
來,韓談也疾步進來稟報:「君上,皇族皇城義士已經集結了。」
  「立即出宮!帶趙高首級緝拿餘黨!」子嬰奮然下令。
  四人風一般捲出齋宮,依照事先謀劃,立即分頭率領皇族與皇城的義士甲兵殺向趙高府邸
。所謂義士,除了殘存的皇族後裔,主要是直屬皇城的衛尉部甲士,郎中令屬下的護衛郎中與
儀仗郎中,皇城內的精壯內侍與侍女,以及遇害功臣的流落族人僕役等等。由於韓談等人秘密
聯結,種種人士連日聚結,竟也有一兩千人之眾,一時從皇城鼓噪殺出,聲勢頗是驚人。趙高
及其新貴,原本大大地不得人心。此時,趙高的一顆白頭被高高掛在子嬰的戰車前,男女義士
又不斷高呼趙高死了誅殺國賊等,一路呼嘯蜂擁,不斷有路人加入,到得趙高府邸前,已是黑
壓壓怒潮一片了。
  閻樂趙成正與新貴們聚在趙高府邸,秘密計議如何再度聯結劉邦事,突然聽聞殺聲大起,
大門隆隆洞開,男女甲士憤怒人群潮水般湧來。閻樂趙成們堪堪出得正廳,來到車馬場呼喝甲
士,便被潮水般的人群亮閃閃的劍戈包圍了。子嬰的戰車隆隆開進,遙遙便是一聲大吼:「悉
數緝拿國賊!不得走脫一個!」子桓子陵疾步衝到閻樂趙成面前,不由分說便將兩人分別猛刺
致傷,跟著立即死死捆縛,丟進了囚車。一時間人人傚法,個個新貴大臣都被刺成重傷,血淋
淋捆作一團丟進了囚車。子嬰跳下戰車,右手持金鞘秦王劍,左手提趙高人頭,大步走上高階
喊道:「國賊趙高已死!擁戴王室者左站!」剩餘的新貴吏員們大為驚慌,紛紛喊著擁戴王室
,跑到子嬰左首站成了一片––
  整整三日,咸陽城都陷在一片亢奮與血腥交織的混亂之中。
  趙高三族被全數緝拿,閻樂趙成三族被全數緝拿,舉凡任職趙高之三公九卿的新貴們,則
個個滿門緝拿。整個咸陽的官署都變成了應急國獄,罪犯塞得滿當當。老人們都說,當年秦王
掃滅嫪毐亂黨,也沒如此多罪犯,新王有膽識,只怕是遲了。子嬰見咸陽城尚算安定,認定人
心尚在,遂決意盡快了結除奸事。旬日之後,咸陽城南的渭水草灘設了最後的一次大刑場,一
舉殺了趙高及其餘黨三族兩千餘人。雖是除奸大慶,可觀刑民眾卻寥寥無幾,只有蕭疏零落的
功臣後裔們聚在草灘歡呼雀躍著:「國賊伏法!大秦中興!」
  這是公元前二○七年夏秋之交的故事。
  趙高一黨,終於在帝國末日被明正典刑,徹底根除了。
  趙高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以宦官之身,連續兩次實施罪惡政變的巨惡異謀之徒。趙高之
前半生與後半生,直如雄傑惡魔的無過渡拼接,生生一個不可思議的人格異數。趙高數十年忠
實追隨始皇帝,以無數次的救危急難屢建大功,進入權力中樞實屬正道,不存在始皇帝任人之
誤。在璀璨的帝國群星中,趙高的強力異能,趙高的文華才具,趙高的精通法令,趙高的敬重
大臣,趙高的奉公敬事,其時幾乎是有口皆碑,堪稱全然與帝國功臣們同質的內廷棟樑。始皇
帝驟然病逝與趙高不可思議地突變,既有著深刻的權力結構的變異法則,更有著人性深處長期
潛藏的本源之惡。趙高的畸形巨變,折射出帝國山嶽的濃濃陰影,擊中了集權政治出現權力真
空時的脆弱特質。一個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法治帝國,何以被一個突發權力野心而毫無政治理
念的中樞陰謀家顛覆?這是人類文明史的一個永恆課題,更是中國文明史的一個永恆課題。
  趙高的畸形人格,既印證了孟子大師的性善說,更印證了荀子大師的性惡說。性善說將人
類的希望寄託於人性美好的本真。性惡說將人類的希望寄託於遏制惡欲的法治。哪個更高,哪
個更大,哪個更圓,哪個更亮,將成為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的文明抉擇難
題。人性複雜難測之奧秘性,人性反向變化之突發性,人性惡欲氾濫之毀滅性,人性良善滋生
之建設性,凡此等等人性課題,幾乎都無一例外地包容於趙高個案中,成為人性研究的永恆課
題。我們沒有理由輕視趙高,以「閹人巨惡」一言以蔽之。趙高是中國文明史上一個具有突發
轉折性的黑惡休止符,潛藏著打開諸多文明暗箱的歷史密碼。可以說,在中國兩千餘年的奸惡
權臣中,唯有趙高具有涉足文明史而不能逾越的意義。
  趙高之結局,《史記》各處皆云子嬰等殺之。班固卻云:「吾讀秦史,至於子嬰車裂趙高
,未嘗不健其決,憐其志。嬰,死生之義備矣!」班固是答漢明帝之問,上書言秦滅諸事說這
番話的。班固之論,附記於《秦始皇本紀》之後。班固之有此說,或在兩漢時尚有不同於司馬
遷所見到的秦史資料。以常理推測,子嬰不具備依法問罪於趙高而後行車裂的力量,只能是先
暗殺而後誅滅餘黨。若僅僅車裂屍身,雖有可能,終顯乖張。故此,司馬遷的史料甄別該是妥
當的。班固之言,一家一事之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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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7: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子嬰即位,立即舉行了第一次大朝會。
  咸陽宮大殿又響起了渾厚肅穆的鐘聲,稀疏零落的大臣們匆匆走進了久違的大殿,大多都
是白髮老人與年青公子了。幾度折騰,群星璀璨的帝國功臣幹員們已經消失淨盡了。留給子嬰
的,只是一個氣息奄奄的末日帝國。子嬰戴起了天平冠,手扶著已經顯得古樸過時的又寬又短
的鎮秦劍,走到帝座前凝視著殿中的一片白髮後生,良久沒有說話。大臣們的參拜也頗顯尷尬
,不知該如何稱呼子嬰君號,是秦王還是皇帝陛下。畢竟,秦王名號是趙高定的,誅殺了趙高
勢力,子嬰對君號還沒有明白詔書。於是大臣們只有紛亂躬身,籠統呼了一聲君上了事。子嬰
心下明白,站在帝座前道:「首次朝會,先定君號。是繼位皇帝,抑或復歸秦王,根基在大勢
評判。若有平定亂軍之力,自當稱帝。」子嬰沒有說後半句,然其心意誰都明白。
  大殿良久默然,老臣們的粗重喘息清晰可聞。這些殘存的末流元老們,已經多年隔絕於國
事了,對山東亂象與秦軍情勢等等可謂人人懵懂,倉促聚來如何拿得出挽狂瀾於既倒的長策大
略。只有一個老臣昂昂然道:「不管亂得甚樣,終須有平定之時!老臣之見,自當即皇帝位,
秦三世!」老臣說罷張望左右,卻沒有一個人呼應。子桓終於按捺不住,挺身而出高聲道:「
君父,子桓願率十萬大軍鎮守函谷關!」子陵也挺身而出高聲道:「君父,子陵願北上九原,
率二十萬大軍南下平亂!」一位老臣搖頭歎道:「兩位公子壯心可嘉,然則終難行也!老臣曾
供職太尉府,對軍情大體知道些許。關中老秦人已經寥寥零落,如何去徵發十萬大軍?九原固
然尚有軍馬,可糧草早已不濟,且不說公子能否安然抵達九原,縱然到了九原,能叫士卒空著
肚腹打仗麼?若有充裕糧草,章邯王離兩部大軍能掃不平盜亂麼?」老臣一番話落點,老少大
臣們頓時沒了話說。
  「材士營不是有五萬軍馬麼?」子桓高聲問了一句。
  「是也是也,材士營還在也。」老少大臣們一時恍然紛紛點頭。
  「材士營早快空了!」一個年青人高聲道:「我便是丞相府屬官,職司材士營糧草。自山
東大亂,三川郡守李由自殺,天下賦稅進入關中之水陸兩道皆斷,關中糧草早已告急。二世一
死,趙高湊不夠糧草,已經遣散了材士營三萬人,只剩下了兩萬人。便是這兩萬人,也紛紛逃
亡,如今只有五六千了––」
  「逃亡?有吃有喝,他等逃甚?」一個老臣懵懂發問。
  「逃甚?」年青人冷笑道:「材士營將士以胡人居多,又從來只會狩獵走馬,不練打仗,
留在關中還不是擺架勢等死?聽說匈奴新單于要大舉南下,材士營早開始溜號了!」
  「果然如此,關中豈非空無一軍了?」一個老臣大是驚恐。
  舉殿默然,無人回答。
  「不說了!」子嬰沉重地嘆息了一聲:「大勢評判,趙高沒錯,還是回稱秦王罷了。子桓
與韓談做特使,立即出函谷關,召章邯軍回師關中防守,下令王離軍守住九原陰山。河北亂事
,秦國放手算了––」
  「君上!河北軍報已到多日,老臣無處可報!」
  「河北軍報?快說!」子嬰驟然變了顏色。
  「誅滅趙高之前,章邯軍報已到,趙高隱瞞不告任何人!」一個老臣憤憤然唏噓高聲道:
「河北戰事,我軍斷糧,十萬九原將士全軍覆滅!王離、蘇角、涉間三大將全部慘死戰場!章
邯軍殘部突圍,又被項羽盜軍追殺,已經在漳水陷入絕境––」
  老臣尚在唏噓憤然敘說,子嬰已經咕咚栽倒在青銅大案,天平冠的流蘇珠玉嘩啦飛進散落
,殿中頓時大亂––夤夜醒來,子嬰癡癡看著守在榻前的韓談與兩個兒子,長嘆一聲,兩行淚
水無聲地流下兩頰。四人默然相對良久,韓談哽咽低聲道:「君上,劉邦楚軍已進逼武關,為
今之計,只有與之周旋了。設法存得社稷餘脈,再做後圖––」
  終於,子嬰點頭了。
  劉邦佔據了武關,軍營一片歡騰。
  自上年與宋義項羽部分道進兵,劉邦一路打了許多次小仗,也攻佔了十幾座城池。因中原
已經沒有了章邯的平盜大軍,郡縣城邑只有平日主要職司捕盜的尉卒縣卒,故此頗有勢如破竹
之勢。劉邦明白自己實力不足,一路西來心思不在打仗,而主要在搜羅各色流散人馬入軍。舉
凡流民少壯、各方諸侯戰敗後的流散人馬、官府在大型工程後留下的善後軍馬、亂世激盪出來
尋找出路的游士壯勇等等,劉邦盡皆一體收納。進到富庶的三川郡南陽郡時,劉邦楚軍已風風
火火擴張到近二十萬人馬,已經頗見壯闊聲勢了。或收服或投奔的名士與將軍也有一串了:獨
自領軍的楚將陳武,高陽名士酈食其,魏軍散將皇欣、武蒲,秦軍的宛城守將及舍人陳恢,秦
列侯戚鰓、王陵等,總歸是很有一番氣象了。
  此時,救趙的宋義項羽軍一直滯留安陽。劉邦也不敢貿然進兵關中,便在佔據南陽後轉入
崤山地帶駐紮,在這片山地整整窩了一冬,除了整訓操演人馬,各方搜羅糧草,大體沒有戰事。
  期間,劉邦幾次不耐,要進兵關中。可張良卻老是搖頭,說時機不到,早進無功。劉邦問
為何。張良說,鉅鹿之戰不見勝負,進了關中也無用。若鉅鹿之戰項羽勝秦軍,我可乘虛攻佔
關中。若項羽落敗,沛公便回芒碭山照做流盜,哪裡也別想去。劉邦便是一陣大笑,鳥事!自
家成事還是別家成事?老是看人顏色起坐,羞人也!張良也笑,說這叫潛龍勿用,乘時而動,
天不打雷,龍便不能抬頭。劉邦便笑罵一句,鳥個潛龍,分明一條蟲!期間,趙高曾派密使與
劉邦會商,說若能分割關中為王,趙高願為內應滅秦。劉邦始終只是雲山霧罩地與之盤桓,不
與趙高特使準定盟約。張良賀劉邦得趙高助力,劉邦則大笑說,鼠竊狗盜,與趙高為伍,慚愧
慚愧!蕭何說,沛公入咸陽之日,將趙高人頭獻於關中父老,足以自雪了。劉邦突然獰厲一笑
說趙高奸惡,得煮一鍋人肉湯,讓天下人分而食之。
  如此這般,熬過了深秋,熬過了寒冬,終於到了河冰化解的春日。得聞項羽軍破釜沉舟北
上,張良才說,目下可動,然卻只能動一步。劉邦說聲知道了,立即便去忙碌部署了。一番密
商,奇襲武關的方略便告成了:派出酈食其與陸賈兩個名士做說客,進入武關遊說秦軍守將獻
關降楚。再派曹參、灌嬰各率三萬人馬向函谷關佯攻,虛張聲勢以牽制迷惑函谷關秦軍。劉邦
則自領中軍與樊噲周勃等部,秘密從丹水河谷進逼武關,伺機奇襲。因是首戰關中要塞,劉邦
志在必得,根本不在乎名士說客是否能說降成功,心思只在偷襲之上。
  武關之戰很是順利。此時的秦軍人心惶惶,關中軍事又無統一部署,武關將軍依據糧草狀
況,將守軍對整個丹水流域的巡視悉數撤銷,只守著關城不出。劉邦軍的樊噲周勃率數百精悍
軍士喬裝成楚地商旅北上,大布苫蓋的貨車實際藏滿了兵器。武關軍士正在做例行盤查,不防
樊噲周勃突然動手,殺死盤查軍士又殺散城門守軍,事先埋伏在三谷的大軍便蜂擁殺來搶關入
城。未及一個時辰,武關城頭便飛起了「劉」字大旗。
  此時,酈食其陸賈的遊說方見成效,秦軍守將已經放鬆了防守抵禦之心,雙方正在會商如
何妥當善後。不料尚未定論,樊噲亂軍已經入城湧入了官署。秦軍守將大為震怒,立即率身邊
護衛與樊噲亂軍展開了拚殺。一應官吏百姓聞訊,也紛紛趕來助戰,整個武關城內便陷入了一
片混戰。
  暮色時分,劉邦接得捷報,正要入城,蕭何卻黑著臉急匆匆來了。劉邦忙問何事?蕭何憤
憤然說,樊噲周勃在武關屠城,殺盡了所有守軍,也殺盡了城中百姓。劉邦雖感驚訝,卻又釋
然笑道:「果真如此,一定是城內拚死抵禦,那兩個粗貨殺紅了眼。不打緊,項羽屠城多了,
我軍只一次,怕它何來?」蕭何正色道:「沛公何其不明也!項羽屠城,所過無不殘滅,已在
天下惡名昭著,連楚懷王都忌憚這個剽悍猾賊,不敢讓其進入關中。沛公欲成大事,若傚法項
羽,必將大敗也!」劉邦頓時皺起了眉頭:「有如此厲害麼?」旁邊張良點頭道:「蕭兄言之有
理,此前,我軍已在穎陽屠城一次,進入關中再屠城,只怕後患甚大。項羽屠城,沛公亦屠城
。若如項羽,沛公必敗。」
  劉邦額頭頓時滲出了汗珠,搓著手急促轉了兩圈道:「兩位先生所言,我倒是明白。可散
兵游勇多多,不讓他殺人越貨,能留住人麼?娘的,亂世治人,還真是難!」蕭何道:「沛公
只要心明意堅,自有整軍之法。沛公若圖目下小利,自要放任屠城。」劉邦皺著眉頭似笑非笑
道:「你說的,我願意屠城?只要你能保得軍糧財貨,我便有辦法。否則,你便是說破大天,
終究不管用。左右老子不能成了空營,做光頭鳥沛公!」蕭何道:「有人心,才有財貨糧草。
失了人心,遲早都是空營。」劉邦臉色陣紅陣白,指著蕭何鼻子急吼吼大喊:「好你個蕭何!
逼我劉季跟這班粗貨兄弟翻臉!好!我聽你!可沒得吃喝錢財,老子找你要!總不成你要人喝
風屙屁!」急吼吼喊罷,劉邦一陣風出營上馬飛去了。
  劉邦率幕府人馬進入武關,沒有片刻歇息,立即將攻佔武關的將士全部聚集到了校軍場。
大片火把之下,劉邦登上了將台,篤篤點著拄在胸前的長劍高聲道:「今日奇襲武關,兄弟們
有功,我劉季將論功行賞,人賜十金!至於爵位官職,那得等到滅了秦成了事再說。今日便封
你個萬戶侯,頂個屁用!」
  「謝賞金!沛公萬歲!」火把飛動一片歡呼。
  「萬歲個鳥!今日這般佔城,誰也沒好!」劉邦突然聲色俱厲,罵得滔滔江河一瀉直下:
「劉季與兄弟們一樣,都是粗貨出身,得說一番粗話!我等偷雞摸狗穿牆越戶殺人放火扯旗造
反,在大秦子民中,十有八九都是疲民無賴!可我等都是庶民,我等打仗,要殺的是貴冑官吏
,要反的是大秦朝廷,關庶民屁事!庶民都是我等父老兄弟,沒有庶民擁戴,甭說糧草後援,
要打了敗仗,連個藏身的狗窩都沒有!劉季與老兄弟們,當初在芒碭山做流盜近一年,他娘的
殺過老百姓麼!要殺人越貨,能藏得下去麼!這叫甚?這叫好狗護三家!你便是隻游狗,也得
靠幾個門戶不是!沒人給你丟一根骨頭,你還不是一隻死狗!你他娘的當兵殺人,不當兵了,
還不是人殺你!要想日後不被人殺,今日便甭亂殺百姓!今日不積陰德,日後不定祖墳都被人
挖了!說今日,今日進武關,誰個他娘的下令屠城?樊噲!是你麼!準定是你個狗才!你殺狗
殺豬還不夠,還要入城殺人!狗膽包天你!來人!拿下樊噲!先打一頓大棍!」
  「沛公!城內亂戰!我沒下令!––」
  不管樊噲如何大吼大叫,劉邦只叫事先部署好的中軍衛士拿住樊噲一陣呼嘯亂打。其時也
沒有法定軍棍,所謂大棍者,實則長矛木桿也。衛士將長矛倒轉過來,倒是比後來的法棍威風
多了。亂棍紛亂呼嘯之間,劉邦依舊憤然嘶聲大吼著:「打!打死這個屠夫!」片刻之間,樊
噲一身鮮血,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不動了。全場將士大駭,亂紛紛跪倒亂紛紛哭喊:「沛公饒
恕樊將軍!我等甘願受罰!」周勃也奮然脫去了甲冑衣衫,光膀子赳赳拱手道:「周勃治軍不
嚴!甘願與樊將軍一起受責!」
  「都給我起來!聽我說!」
  將士們唏噓站起,劉邦沒理睬周勃,高聲對全場道:「楚軍滅秦,天下大道!成了大事,
人人富貴!然則,要成事便得有法度。我等都是粗貨,忒多文辭誰也記不住,劉季只與全軍兄
弟立約三則:日後不得屠城!不得殺降!不得搶劫姦淫!凡有違抗,劉季親手宰了他狗娘養的
!聽見了麼!明白了麼!」
  「聽見了!明白了!」全場一片聲浪。
  「至於打仗有功,劉季必有賞賜,若有不公,任何人都可找劉季說話!誰混得日子過不下
去,都來找劉季!劉季領兄弟們起事,是要做人上人!」
  「沛公萬歲––!」
  諸位看官留意,劉邦屠城事在《史記》中頗見微妙。穎陽屠城,明記於《高祖本紀》,只
有一句話:「南攻穎陽,屠之。」武關屠城,卻未見於《高祖本紀》與《項羽本紀》,而見於
《秦始皇本紀》,也是一句話:「沛公將數萬人已屠武關,使人私於高––」也就是說,司馬
遷將劉邦的兩次屠城,分別記載在兩處,顯然是有所避諱,不欲使劉氏皇族過分難堪。在秦末
大亂之世,項羽「諸所過無不殘滅」,大屠城大坑殺大劫掠大縱火每每令人髮指。劉邦軍在進
入關中之前,也有兩次屠城,雖不若項羽惡名昭著,卻也絕非人道王師。項羽劉邦如此,其餘
所謂諸侯軍之種種暴行,則更為普遍。此等暴虐毀滅行徑颶風般盛行秦末,將帝國時期的宏大
建設以及戰國時期積累的豐厚財富,幾乎毀滅淨盡,人口銳減,天下陷入了驚人的蕭疏荒漠,
以致西漢初期「將相或乘牛車」,朝廷陷於極大困境,劉邦本人幾乎被匈奴大軍俘獲。庶民更
是家徒四壁,生存狀況遠遠惡化於秦帝國之時。
  這一歷史事實,赤裸裸現出了六國貴族復辟的殘酷獸性,與對整個社會的毀滅性災難,也
顯示了「誅滅暴秦」的旗幟是何等的荒誕不經!嘗見後世諸多史家,動輒便有「誅無道,滅暴
秦」之辭,便覺滑稽,總會想起《水滸》中「說得口滑」的那些信口開河者。諺云,有口皆碑
。又云,眾口鑠金。兩千餘年悠悠惡口,將屠夫變成了英雄,將功臣變成了罪犯,將山嶽變成
了深淵,將深淵變成了山嶽,將真正的獸性暴虐,變成了弔民伐罪的王道之師,我族悲矣哉!
《詩》云:「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豈我族文明史之符咒哉!
  劉邦軍在武關整肅之後,氣象大有好轉,立即揮兵北進關中。
  此時鉅鹿之戰已告結束,項羽軍正在追逼章邯餘部,欲迫使章邯軍降楚。此時咸陽政變迭
起,國政幾乎陷於癱瘓,秦軍在關中的守備事實上已經形同虛設。當劉邦軍進入藍田時,攔
阻秦軍只是老秦國藍田大營的傳統駐守老軍兩三萬人而已。劉邦派出特使周旋的同時,又突然
攻殺,遂佔據了藍田大營。據《高祖本紀》,連同藍田之戰,劉邦軍入關三破秦軍,兩次「大
破」,一次追擊戰「遂破之」。就實說,全然虛誇粉飾之辭也。此時關中秦軍一無主力,二無
戰心,何來值得兩次大破之軍?究其實,不過擊潰了完全不需攻殺便能遣散的非戰守營軍,藉
以顯示滅秦戰績而已。據理推測,不是太史公從劉邦對楚懷王的戰報上扒來的原辭,便是轉錄
漢軍後世的美化傳聞。
  至此,劉邦及其軸心將士對關中大勢已經明瞭,再不擔心大戰激戰,而是一力謀劃如何進
入咸陽。以蕭何方略,沛公軍當先以老秦東都櫟陽為根基,積蓄糧草整肅軍馬,時機成熟一舉
攻佔咸陽。劉邦連連點頭,覺得這一方略很是穩妥。張良卻以為,蕭何之策過於遲緩,當此大
廈將傾之時,大咸陽已經在連番血雨腥風中沒有了任何抵抗餘力,子嬰殺了趙高一黨,必派密
使前來立約。當此之時,不需再佔櫟陽耗費時日,當謀劃一舉入咸陽。不入咸陽,終不能踐楚
懷王之約,耽延之時若項羽軍趕到,只怕沛公便要前功盡棄了。劉邦恍然猛醒,拍案連連道:
「立即部署進兵咸陽!子嬰密使來不來,老子不管他!」
  最後一夜,秦王子嬰是在太廟度過的。
  韓談做密使趕赴藍田,已經與劉邦約定:子嬰君臣降楚,待劉邦稟明楚懷王而後封定祭
祀社稷之地。劉邦軍不殺皇族,不傷百姓,不劫掠財貨,不進入太廟。也就是說,子嬰以降楚
換得了殘存皇族與整個大咸陽的平和易主,其後,咸陽剩餘老秦人去留自便,嬴氏皇族便如同
周滅商後的商人餘脈,在一方封地上延續祖先血脈了。子嬰反覆思慮,這是唯一的了結大秦的
出路了,滄海桑田世事變換,大秦氣數已盡,子嬰又能如何?子嬰唯一能告於先人者,嬴氏社
稷猶存,血脈不滅也。三日前,劉邦軍已經開進關中腹地,駐紮於咸陽東南的霸上了。明日正
午,劉邦便要在咸陽東受降了。
  韓談守候在廊下,子嬰獨自走進了祭祀正殿。
  燈燭明亮,香煙繚繞。祭祀長案上,豬牛羊三牲整齊排列著。子嬰一身本色素衣,一根絲
帶紮束著雪白的長髮,無冠無劍,扶著一支竹杖進來,肅然跪倒在長案前。子嬰一臉淡泊,木
然的禱告似乎在宣讀一件文告:「列祖列宗在上,子嬰伏惟以告:自始皇帝驟薨,國事迭經巨
變,終致大秦三歲崩矣!子嬰不肖,雖誅殺趙高,然無力回天。九原軍死難殉國,章邯軍不得
已降楚,朝無能臣,國無大軍,府庫空虛,賦稅絕收,皇族凋零,子嬰為存社稷餘脈,為存咸
陽國人,唯有降楚一途。明朝之期,子嬰便非秦王。今夜,子嬰最後以秦王之身,行祭祀列祖
列宗之大禮。嬴氏皇族,大秦一統天下,此後不復在矣!列祖列宗之神位,亦當遷往隴西族廟
。嗟乎!國亡家破,子嬰善後無能,愧對先人矣!」
  禱告完畢,遙遙傳來太廟鐘室的一聲悠長鐘鳴。子嬰艱難地扶杖站起,緩慢地走向了大殿
深處。沉沉帷幕之間,矗立著一座座丈餘高的黑玉神龕,立著一尊尊嬴氏祖先的藍田玉雕像。
從一尊尊雕像前走過,木然的子嬰任熱淚不斷地湧流著,喃喃地自語著,列祖列宗,子嬰再看
先人一眼,死亦瞑目矣!
  韓談回來之後,子嬰已經向楚懷王擬好了一件降書。降書末了,子嬰請封嬴氏餘脈於隴西
之地,使老秦人重歸久遠的故里,在那裡為楚王狩獵農耕養牛養馬。老秦人太苦了,熬過了夏
,熬過了商,熬過了西周,在漫漫歲月中多少次幾欲滅種矣!自東周成為諸侯,老秦人更是急
劇地起落沉浮,危難與榮耀交錯,犧牲與屈辱並存,戰死了多少雄傑,埋葬了多少烈士。直到
孝公商君變法之後,老秦人才赳赳大出於天下,激盪風雲一百五十餘年,成就了統一華夏大業
,燁燁雷電中,老秦人一舉登上了煌煌文明之絕頂。然則急轉直下,老秦人又在冥冥難測的風
雲突變中轟然解體,於今,天下老秦人竟連一支像樣的大軍也難以聚合了––子嬰一尊尊看著
,一尊尊訴說著,一直看完了六百餘年三十五尊先人的雕像:「
  老祖秦仲      在位二十三年
  次祖秦莊      在位四十四年
  秦襄公始立諸侯   享國十二年
  秦文公       享國五十年
  秦寧公       享國十二年
  秦出公       享國六年
  秦武公       享國二十年
  秦德公       享國二年
  秦宣公       享國十二年
  秦成公       享國四年
  秦穆公       享國三十九年
  秦康公       享國十二年
  秦共公       享國五年
  秦桓公       享國二十七年
  秦景公       享國四十年
  秦哀公       享國三十六年
  秦惠公       享國十年
  秦悼公       享國十四年
  秦厲公       享國三十四年
  秦躁公       享國十四年
  秦懷公       享國四年
  秦靈公       享國十年
  秦簡公       享國十五年
  秦惠公       享國十三年
  秦出子       享國二年
  秦獻公(進入戰國) 享國二十三年
  秦孝公       享國二十四年
  秦惠文王      享國二十七年
  秦武王       享國四年
  秦昭王       享國五十六年
  秦孝文王      享國一年
  秦莊襄王      享國三年
  秦王嬴政      戰國二十五年
  秦始皇帝      帝國十二年
  秦二世胡亥     在位三年
  這三十餘座雕像中,沒有子嬰。那最後一座虛空的神龕,是二世胡亥的位置。因了戰亂,
因了種種艱難,也因了朝野人心對胡亥的不齒,這尊玉身至今未能雕成。子嬰是最後的秦王,
是亡國之君,只怕已經無緣進入皇族太廟,而只能在日後的族廟家廟中享祭了。子嬰已經不知
多少次地數過了,截至今日,他做了四十六日秦王,第四十七日便是他成為平民的開始––
  「君上,五更末刻了,不能耽延了。」
  韓談的輕聲呼喚驚醒了子嬰。
  子嬰步履蹣跚地扶杖出來,太廟庭院的森森松柏林已經顯出了霜霧朦朧的曙色,紅光紫霧
,整個天地一片濛濛血色。子嬰沒有問韓談此等徵候是何預兆,子嬰已經無心過問此等事了。
韓談也沒說天色,只在旁邊陪伴著子嬰默默地走著。未出庭院,太廟的太卜令卻匆匆前來,肅
然一躬道:「稟報秦王,太卜署作徵候之占,紅霾蔽天,血災凶兆也。」子嬰苦笑道:「血災?
上天不覺遲暮麼?幾多血災了,用得占卜?」說罷篤篤點著竹杖去了。路上,韓談惶恐不安地
低聲道:「君上,老臣之見,今日得趕緊教兩公子與王族人等一體離開咸陽。太卜之占,素來
是無異象不占,不可不慮。」子嬰慘淡笑道:「國家已滅,王族寧不與社稷共存亡乎!逃甚?
劉邦便是負約,要殺戮殘存王族,嬴氏也認了。天意若此,逃之一身何用矣!」韓談不再說話
了。
  紅霾籠罩中,咸陽宮開始悄無聲息地忙碌起來。
  降楚的禮儀,韓談與子桓已經與劉邦軍約定過了。子嬰請以國葬之禮出降。劉邦哈哈大笑
說,國葬便國葬,也是末世秦王一番哀國之心,無礙大局。出降受降之地,選在了咸陽東南的
軹道亭。這是一座郊亭,大體在劉邦的霸上軍營與大咸陽之間的官道邊。因這條官道東出函谷
關與進入太行山口軹關陘的軹道相連,實際便是全部軹道的關中段,故而一直被呼為軹道,道
邊迎送亭自然也喚作了軹道亭。
  卯時到了。當沉重悠長的號角聲從皇城傳出時,周回數十里的咸陽城頭,黑色秦字大旗一
齊消失了。守軍士卒們放下了手中兵器,默默地走下了雄峻的城垣。各官署僅存的大臣吏員,
人人一身布衣,無冠無劍,默默地走出了咸陽南門。皇城內殘存的皇族後裔與有官爵的內侍侍
女,則是人人白衣散髮,無聲地匯聚到咸陽宮前的車馬廣場。
  「國薨也––!皇城落旗開門––」
  隨著韓談嘶啞悲愴的呼聲,皇城內外所有的旗幟儀仗都消失了,郎中們將斧鉞器械堆積到
城頭城下所有的指定地,悄無聲息地匯進了一片白茫茫之中。原本平靜麻木的人群,隨著韓談
的呼聲與儀仗旗幟的消逝,突然哭聲大起,內侍侍女郎中們紛紛撲向殿前玉階頭撞玉柱,慘烈
自戕。片刻之間,白玉廣場變成了血泊之地––
  子嬰視若不見,領著殘存的人群緩緩流淌出皇城。咸陽城街市整個空了,從皇城出來直到
南門,一條長長的大道上空蕩蕩杳無一人。直到子嬰車馬人群流出南門與大臣人群會合,依然
沒有一個庶民身影。
  這一天,整個大咸陽都死寂了。
  出降受降,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瀾。
  子嬰是虔誠出降的。整個出降隊列徒步而來。只有子嬰與王后,乘坐著一輛以四匹白馬駕
拉的取締了任何飾物的王車,脖頸上綁縛著一根原本繫印的黑絲帶,懷中抱著裝有皇帝印璽的
玉匣,車後緊跟著兩個兒子。王車去飾,白馬駕拉,送葬國家之意也,此謂「素車白馬」。繫
印絲帶綁縛脖頸,國王該當自殺殉國也,此謂「繫頸以組」。子嬰獻出的印璽是天子六璽。除
了那方號為皇帝行璽(常用印璽)的和氏璧玉璽,其餘五方大印分別是皇帝之璽、皇帝信璽、
天子行璽、天子信璽、天子之璽。加起來是三皇帝璽、三天子璽,共六方印璽。只有在這一日
,向由符璽事所專掌的六方神聖印璽,第一次集中在了一個大銅匣中。當布衣散髮的子嬰繫頸
以組,將天子六璽高高捧於頭頂,一步步向劉邦戰車前走來時,劉邦大笑了,楚軍金鼓齊鳴了
––
  終於,劉邦軍馬隆隆開進了大咸陽。
  ***
  《秦始皇本紀》云:子嬰為秦王四十六日;《李斯列傳》云,子嬰立三月。從本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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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劉邦軍進入咸陽,首要難題是如何面對龐大無比的帝國遺業。
  無論事先如何自覺胸有成算,劉邦們入城之後還是亂得沒了方寸。關中的連綿勝跡,大咸
陽的宏闊壯麗,使這些大多沒進過京畿之地的粗樸將士們大為驚愕,新奇得一時暈乎乎找不到
北了。儘管有武關整肅在先,士卒們還是瀰散於大街小巷,搶劫姦淫時有發作,整個大咸陽陷
入了驚恐慌亂,民眾亂哄哄紛紛出逃。劉邦雖說做亭長時領徭役入關中曾經進過咸陽,也偶然
遇見過一次始皇帝出巡,但卻也從來沒有進過皇城。張良蕭何陸賈酈食其等名士與將軍,也是
個個沒進過皇城。進咸陽的當日,劉邦顧不得整肅約束部伍,立即與一班幹員興沖沖進入皇城
觀賞,可一直轉悠到三更,還沒看完一小半宮室。劉邦萬般感喟,大手一揮笑道:「這皇城大
得沒邊,嬪妃侍女多得沒數,索性今夜住進來樂一回!」隨從將士們立即一陣萬歲狂呼。旁邊
張良卻低聲道:「沛公此言大是不妥。項羽軍在後,不能失秦人之心。」劉邦驀然省悟,卻見
旁邊樊噲黑著臉不做聲,於是笑罵道:「如何,你小子美夢不成,給老子顏色看了!」樊噲氣
昂昂道:「先生說得對!沛公光整肅別人,自家卻想泡在這富貴鄉不出去!」劉邦一陣大笑道
:「好好好,走!出去說話。」
  回到幕府,中軍司馬報來亂軍搶劫姦淫的種種亂象。劉邦大皺眉頭,當即深夜聚將,會商
善後之法。將軍們紛紛說秦王子嬰是後患,不殺子嬰不是滅秦。劉邦心智已經清醒,重申了與
楚懷王之約與義兵之道,說子嬰是真心出降,殺降不祥,殺子嬰只能自絕於關中。最後議定,
將子嬰「屬吏」,待稟明楚懷王后再作決斷。屬吏者,交官吏看管也。之所以如此決斷,並非
劉邦真正要請命楚懷王,而是顧忌項羽軍在後,自己不能擅自處置這個實際是帝國名號的秦王。
  此事剛剛決斷,一直不見蹤跡的蕭何匆匆來了。劉邦大是不悅道:「入城未見足下,也去
市井快活了麼?」蕭何奮然一拱手道:「沛公,我去了李斯丞相府。」劉邦揶揄笑道:「如何,
趁早搶丞相印了?」蕭何沒有笑,深深一躬道:「沛公,我去查找了天下人口、錢糧、關塞圖
籍,已得數車典籍。我等兩手空空,何以治理郡縣?」劉邦恍然大悟,起身正容拱手道:「蕭
兄真丞相胸懷也,劉季受教。」
  再議諸事,將軍謀臣們已經狂躁大減,遂理出了行止三策:其一,降楚之秦國君臣一律不
殺;其二,全軍開出咸陽,還軍霸上;其三,廢除秦法,與秦人約法三章,穩定關中人心。蕭
何率一班文士立即開始書寫文告,天亮之際,約法三章的白布文告已經在咸陽紛紛張掛出來。
天亮後,劉邦又帶著蕭何,親自約見了咸陽國人中的族老,倡明了自己的定秦方略與約法三章
。末了,劉邦高聲說:「我所以入關中,為父老除害也!我軍不會再有所侵暴,父老們莫再恐
慌!明日,我即開出咸陽,還軍霸上!待諸侯們都來了,再定規矩。」很快,咸陽城有了些許
生氣,開始有人進出街市了。
  這約法三章最為簡單,全部秦法盡行廢除,只約定三條規矩:其一,殺人償命;其二,鬥
毆傷人治罪;其三,盜搶財貨治罪。其時之文告用語更簡單:「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
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此等處置,全然應急之策,其意只在彰顯劉邦滅秦的大
義之道:入咸陽,存王族,除苛法,安民心。無論後世史家如何稱頌,約法三章在實際上都是
一種極大的法治倒退,而絕非真正的從寬簡政。數年之後,劉邦的西漢王朝在親歷天下大混亂
之後,幾乎悉數恢復了秦政秦法,足證「約法三章」之隨機性。
  約法三章的同時,蕭何給所有的咸陽與關中官署都發下了緊急文告,明告各官署「諸吏皆
案堵如故」。也就是說,要所有秦官秦吏依舊行使治民權力,以使郡縣鄉里安定。如此一來,
已經佔據關中大半人口的山東人氏與老秦人眾,一時都安定了下來,紛紛給劉邦楚軍送來牛羊
酒食。劉邦下令,一律不許接納百姓物事,說辭很是慷慨仁慈:「我軍佔據倉廩甚多,財貨糧
草不乏。民眾苦秦久矣,劉季不能耗費百姓物力也!」於是,劉邦善政之名在關中一時流傳開
來,民眾間紛紛生發出請劉邦為秦王之議。《史記.高祖本紀》描繪云:「人又益喜,唯恐沛
公不為秦王。」
  凡此等等,皆是關中安民之效。與後來項羽的獸行暴虐相比,劉邦的寬政安民方略頗具遠
見卓識。其最直接的後續效應,是劉邦的王師義兵之名,在關中民眾中有了最初的根基。後來
,當劉邦以漢王之身北進關中時,關中百姓竭誠擁戴,全力支持漢軍與項羽長期對抗,使關中
變成了劉邦漢軍的堅實根基。蕭何之所以能「鎮國家,撫百姓,給餽囊,不絕糧道」,源源不
絕地為漢軍提供後援,其根本原因,便是關中民眾對項羽軍的仇恨,與對漢軍的自來厚望。歷
史地說,這是相對遠大的政治眼光所必然獲得的長遠社會利益。
  還軍霸上數日之後,劉邦突然決斷,要抵禦項羽於函谷關外。
  那夜,一個神秘的游士請見劉邦。這個游士戴著一方蒙面黑紗,個頭矮小,人頭尚在劉邦
肩頭之下。矮子舉止煞有介事,步態很是周正,劉邦笑得不亦樂乎了。蒙面矮人沒笑,只一拱
手道:「甘泉鯫生,見過沛公。吾所以來,欲獻長策,以報沛公保全關中之德也。」鯫者,原
本雜小魚類,於人,則謂短小醜陋者也。劉邦一聽來人報號,不禁又呵呵笑了:「自認醜生,
安有長策乎?」鯫生淡淡云:「人醜,其言不醜。沛公計醜人乎,計正理乎?」劉邦頓時正色
,肅然求教。鯫生悠然道:「長策者,十六字也:東守函谷,無納諸侯,自王關中,後圖天下
。」劉邦皺眉道:「關中力竭,子嬰不能王,我何能王耶?」鯫生道:「子嬰不能王者,秦政失
人心也。沛公能王者,善政得人心也。秦富十倍於天下,地形之強,雄冠天下。在下已聞,項
羽欲封章邯三將為秦王。若項羽入關,沛公必不能坐擁關中也。此時若派重兵東守函谷關,使
項羽諸侯軍不能西進關內。沛公則可徵關中民眾入軍,自保關中而王,其後必得天下。方今之
勢,關中民眾多聞項羽暴虐,必隨沛公也。而欲與天下爭雄,必據關中為本。沛公好自為之也
!」說罷,鯫生無片刻停留,一拱手出得幕府去了。劉邦醒悟,追到帳外,已沒了人影。
  此時,張良蕭何恰好皆不在軍中。劉邦反覆思忖,鯫生方略果能如願,則一舉便能立定根
基。然若果真張開王號,名頭又太大,自己目下軍力實在不堪。關中民眾能成軍幾多,也實在
不好說。劉邦知道,智計之士有一通病,總以民心如何如何,而將徵發成軍與真正能戰混作一
團。實則大大不然,關中民眾縱能徵發數萬,形成能戰精兵也遠非一兩年事。然,鯫生之謀又
確實利大無比,不能割捨,且要做便得快做,慢則失機失勢。劉邦轉悠半夜,終於決斷,先實
施一半:只駐軍函谷關抵禦項羽,而暫不稱王。如此可進可退:果真扛得住項羽軍,再稱王不
遲;扛不住項羽軍,總還有得說辭退路。心思一定,劉邦大為振奮,深感自己第一次單獨做出
了一則重大決斷,很是有些自得。天亮之前,劉邦斷然下達了將令:樊噲、周勃兩部東進,防
守函谷關,不許任何軍馬入關。
  劉邦沒有料到,這個匆忙的決策很快使自己陷入了生死劫難。
  倏忽之間,秋去冬來。
  十一月中,項羽軍與諸侯各部軍馬四十萬隆隆南下,號為百萬大軍,經河內大道直壓關中
。王離的九原軍覆滅後,項羽與諸侯聯軍連續追殺章邯的刑徒軍。此時,大咸陽正在連番政變
之中,趙高殺二世,子嬰殺趙高,朝臣吏員幾次大換班,政事陷於完全癱瘓。章邯軍所有後援
悉數斷絕,若再與項楚軍轉戰,勢必全軍覆沒。老將章邯慮及刑徒軍將士大多無家可歸,為國
苦戰竟無了局,義憤難忍卻又萬般無奈,最後只有降楚了。而此時的項羽軍諸侯軍也正在糧草
告乏之時,不欲久戰,遂在洹水之南的殷墟,達成出降受降盟約。是年仲秋,章邯三將率二十
餘萬刑徒軍降楚了。
  項羽接納了老范增方略,給章邯一個雍王名號,給司馬欣一個上將軍名號,令兩人率降軍
為前部軍馬西進。章邯向為九卿重臣,一路說動沿途城邑之殘存官署全都歸附了項楚軍,敖倉
等幾座倉廩殘兵也悉數放棄了抵禦。項羽軍對沿途倉廩大為搜刮,糧草兵器頓時壯盛了許多。
大軍進至新安,眼見函谷關遙遙在望,項羽卻突然與黥布等密謀,實施了一場極其血腥的暴行
––突然坑殺了二十餘萬降楚刑徒軍!
  坑殺的事由很是荒誕不經:刑徒軍士卒不堪楚軍將士「奴擄使之」,遂生怨聲。有人密報
了項羽,項羽立即作出了一番奇異的推定:「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
不如擊殺之!」史書記載的最後事實是:「於是,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
對於多次屠城坑殺的項羽,此等大舉暴行駕輕就熟,很快便告結束。
  《史記.項羽本紀》為坑殺找了一個同樣荒謬的背景理由:項羽的諸侯軍中多有當年服過
徭役的軍吏士卒,當年秦軍吏卒對此等人「遇之多無狀」。是故,才有秦軍降楚後,諸侯吏卒
乘戰勝之威,將秦軍士卒當做奴隸虐待的事發生。列位看官留意,章邯之「秦軍」原本並非傳
統的政府軍,而是應急成軍的刑徒與官府奴隸子弟。刑徒原本便是苦役,而官奴子弟同樣卑賤
,如此兩種人如何有權力對當年的山東徭役施以「無狀」虐待?再者,刑徒軍中縱有少量的官
軍將士加入,亦決然不會人人都虐待過當年的徭役者,將二者等同置換,從而作為對降卒施虐
的依據,顯然的荒誕。此等理由,只說明了此時尚存的一個歷史事實:除了項羽本人不可理喻
的暴虐,諸侯復辟勢力對秦帝國的仇恨是一種普遍存在,項羽的瘋狂只是群體暴虐的發動點而
已。
  新安坑殺迅速傳遍天下,劉邦的函谷關守軍大為震恐。
  項羽大軍抵達函谷關前,見關城大張「劉」字大纛旗,關門則緊閉不開。前軍大將黥布命
軍士呼叫開城。可城頭卻現出了劉邦軍大將樊噲的身影,樊噲大喊著,沛公信守楚懷王之約,
先入關中者王,項楚軍當自回江東才是。項羽聞報大怒,立即下令黥布軍與當陽君兩部攻城。
項楚軍此時大非昔比,已經接手了章邯秦軍的全部重型連弩與大型器械,且仍由章邯軍殘存的
弓弩營將士操作,攻城大見威力。而函谷關的劉邦軍,雖也有大型防守器械,然樊周兩將卻已
經早早遣散了守關秦軍,劉邦軍士卒根本無法操持那些需要長期演練的防守器械。樊噲周勃更
不知秦軍防守函谷關的獨有戰法,只以最傳統的滾木檑石與臂張弓射箭應對,根本無法抵擋在
城外弓弩營箭雨遮蔽下的潮水般的攻城楚軍。不消半個時辰,函谷關便被攻破。樊噲周勃恐懼
於項羽殺戮成性,早領著餘部軍馬向西逃竄了。此戰經過在史料中只有「擊關,遂入」四個相
關字,足見其如何快捷了。
  楚軍破關,項羽只覺又氣又笑,也不下令追殺,只揮軍隆隆入關。整肅數日,項羽大軍再
度西進,終於抵達關中腹地,在驪山之北的戲水西岸駐紮了下來。項羽的中軍幕府,駐紮在一
片叫做鴻門的高地上。此時,已經是十二月的隆冬時節了。
  當夜,老范增領來了一個喬裝成商旅的人物來見項羽。此人乃劉邦的左司馬曹無傷。曹無
傷神秘地對項羽稟報說:「沛公欲王關中,要拜子嬰為丞相!秦之珍寶,已經被沛公盡數擄掠
了!」老范增陰沉著臉色說:「劉邦自來貪財好色,然入關中,財貨不取,女色不掠,其志不
在小也!老夫曾教望氣者相之,言此人上有龍虎五彩之氣,此天子氣也。一少將軍當急擊勿失
也!」項羽大怒,立即下了一道秘密軍令:整修一日,第三日攻殺劉邦軍。
  不料,項羽的這道密令,劉邦卻意外地事先知道了。
  項羽的一個叔父(季父)項伯,與劉邦軍的張良素來交好。得聞項羽密令攻滅劉邦軍,項
伯匆匆找到霸上,勸說張良趕緊離開劉邦,或隨他投奔項羽,或另謀出路。張良說,如此不告
亡去,不義也,容我向沛公一別。項伯不善機謀,隨張良來到中軍幕府,等在了轅門外樹影下
,張良自己進去告別。張良匆匆來見劉邦,將項羽攻殺密令一說,劉邦頓時大為驚恐。張良此
時才問,駐軍函谷關抵禦項羽,何人謀劃?劉邦坦誠地說了鯫生獻策自己決斷事,沒有絲毫隱
瞞,只問張良該當如何。張良說,目下事急,只有先疏通項伯,再謀疏通項羽。劉邦忙問,先
生如何與項伯熟識?張良說,項伯當年殺人在逃,他曾急難護持,於項伯有救命之恩。劉邦與
人交接很見功夫,立即問張良項伯誰年長。張良說,項伯年長。劉邦立即說,先生為我請入,
我當以兄長之禮待之。
  張良出來一說,項伯雖有難色,終不忍負張良之恩,只有跟張良走進了幕府。劉邦恭敬地
以事兄之禮相待,設置了匆忙而不失隆重的軍宴,以尊奉長者的一種叫做「卮」的酒器連連向
項伯敬酒,熱誠盤桓,詢問項伯的壽數子女。得聞項伯有女未嫁,劉邦立即為自己的長子求婚
。項伯感劉邦豪爽坦誠又尊奉自己為長者,又見張良殷殷點頭,便欣然允諾了。於是,兩人倏
忽之間結成了婚約之盟。之後,劉邦說起了年來進兵諸事,末了無比誠摯地抹著淚水說:「劉
季入關中,秋毫不敢有所犯,只登錄吏民、封存府庫,以待上將軍前來處置。所以派軍守函谷
關,無非防止亂軍流盜而已。果真抵禦,劉季能不親臨軍陣,而僅以兩個粗貨率軍麼?劉季日
夜北望上將軍到來,豈敢反乎!敢請項兄為我說幾句公道話,劉季不敢背德也!」項伯大為心
感,當場欣然允諾,並對劉邦叮囑了一句:「天亮之後,足下記著立即來謝項王。」
  項伯連夜回到鴻門幕府,對項羽備細稟報了見劉邦事。末了,項伯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
:「若非沛公先破關中,我軍豈敢長驅直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我滅之,不義也。若能因善而
遇,大道也。」項羽見叔父說得誠懇,又聽說劉邦萬分惶恐,心下大感欣慰,當即點頭允諾,
取締了攻殺劉邦軍的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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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尚未到慣常聚將的卯時,劉邦便帶著百餘名隨從來到項羽幕府外,恭謹地等候
召見了。若論楚軍各方勢力資格,劉邦原本與項梁同時舉事,又被楚懷王尊為「寬大長者」,
又先入關中,此時本是最老資格的一方楚軍勢力,高著項羽一輩。今日如此謙卑地早早趕來等
項羽召見,雖說迫不得已,也是劉邦刻意為之。
  果然,年青的項羽得到稟報後大感尊嚴,立即下令召見劉邦。劉邦恭敬地進入幕府參拜,
又重申了自己的諸般忠心與苦衷,末了慷慨唏噓地說:「老臣與將軍戮力同心滅秦,將軍戰河
北,劉季戰河南。劉季不期先入關破秦,才能與將軍再度相見於此也!今必有小人之言,有意
讓將軍與老臣生出嫌隙。」項羽不善言辭,交接人物也是喜怒立見顏色,見劉邦稱臣唏噓,一
時竟有些愧意,脫口而出道:「此等話,都是沛公那個左司馬曹無傷說的。不然,項籍何至於
問罪沛公?」劉邦心下驚愕,臉上卻一如既往地虔誠抹淚訴說。項羽對赫赫沛公竟然稱臣大是
欣慰,說得片時,吩咐大擺酒宴撫慰劉邦。
  於是,有了那則流傳千古的鴻門宴的故事。
  太熟的老故事無須多說了。總歸是劉邦得種種因素暗助,從盛大而暗藏殺機的酒宴上不告
而逃,終於安然脫身了。鴻門宴之後,幾個相關人物的命運,皆由此而發生重大變化。其一,
向項羽告密的左司馬曹無傷,被劉邦回到霸上軍營後立即秘密誅殺了。其二,劉邦開始小心翼
翼地與項羽周旋,不再對項羽的任何決斷提出異議了。這般韜光養晦,直到後來韓信的「明修
棧道,暗度陳倉」而北進方告了結。其三,後來的楚漢相爭中,項伯幾乎成了劉邦的不自覺內
應,與劉邦始終保持著秘密聯絡。其四,老范增對項羽絕望了。這位項楚軍最重要的也是唯一
具有相對長遠目光的奇謀之士,用長劍擊碎了劉邦送來的玉斗,唉的一聲,頓足長嘆:「豎子
不足與謀也!來日奪項王天下者,必劉邦也!我等人眾,實則今日已為之虜矣!」後來,這位
奇謀之士終於在另一個奇謀之士陳平的反間計迷霧中倒下,在項羽的疑忌中憤然告退,鬱悶悲
憤而發背疽,在歸鄉途中慘死了。其五,項羽始被劉邦迷惑,自此屢屢落入與劉邦周旋的種種
困境,最終迅速潰敗身死。
  鴻門宴之後,項羽自感已得天下,遂決意恢復諸侯制。
  基於名義之需,項羽上書楚懷王,請命「分地而王」。不料,執拗的楚懷王竟只回復了兩
個字:「如約。」其意明顯之極:按照當初之約,先入關中者王,此時當由劉邦為王封地,而
不當由項羽稱王分封。項羽惱羞成怒,撕碎了回書罵道:「懷王算鳥!我家項梁所立罷了。無
戰無伐,何以得以主約!定天下者,是項羽!是諸將!不是楚懷王!」此時,諸侯們已經人人
明白項羽要做天下之王,要以天子名義分封諸侯,樂得人人逢迎,更樂得早日佔據一方。於是
,項羽以諸侯共倡為名,給楚懷王奉上了一個虛空名號––義帝,而自己則做了實際上的天子
。不久,楚懷王便被項羽派人暗殺了。這位頗具見識的牧羊少年,終於消失在秦末的大毀滅風
暴中了。
  隆冬時節,復辟諸侯制的分封大典在楚軍營地舉行了。
  項羽親自宣示了廢除帝國郡縣制的王書,向天下彰明瞭分封諸侯的王道長策。接著,諸侯
們上書稱頌項羽武功,擁立項羽為西楚霸王,行天子號令。霸王者,王號也;西楚者,王畿所
在地也,或曰國號也。其時,舊楚地域分為四楚:淮北之陳郡地帶為北楚,江陵地帶為南楚,
江東吳越為東楚,彭城地帶為西楚。項羽以彭城為都,故號西楚霸王。
  列位看官留意,項羽名號,實為中國歷史上最為荒誕不經的一個王號。以字之本意論,霸
是「魄」的本字,原指每月初始的新月,故從「月」。《周書》有「哉生霸」之說。《說文》
云:「霸,月始生,霸(魄)然也。」進入春秋戰國,「霸」遂演化為強力大爭、強力治世學
說的軸心語詞,這便是霸道、霸王之說,與王道說對立;通常,法家被指認為霸道說,然並非
法家認可。若以實際論之,霸則指霸主,譬如赫赫大名的春秋五霸;越王勾踐橫行江淮時,諸
侯曾紛紛慶賀,也曾稱頌其為霸王。也就是說,霸王之名,其時泛指擁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軍力
威勢的王者,與「霸道」治世學說並無必然聯繫。若以復辟諸侯制的政治主張而言,項羽恰恰
與霸道反其道而行之,正好該是王道復古論者。故此,項羽自號霸王,其意絕非宣示治世理念
,而僅僅是炫示自己的赫赫威勢。
  更有甚者,項羽之前的所有霸主、霸王、五霸等等名號,皆為天下指認,而無一人自封。
公然以「霸王」自封為正式王號者,五千年唯項羽一人也。其剛愎橫暴,其愚昧昭彰,其蠢蠻
酷烈,由此足見矣!關中民眾此後評說項羽,有一個極為傳神的說法:「人言楚人沐猴而冠,
果然!」《史記.索隱》云,沐猴而冠說的是楚人性暴躁。其實大不然也。猴子沐浴而冠帶者
,妖精也,魔怪也,絕非性情暴躁之意也。這一詛咒式評判,以「楚人」為名,實則明確指向
項羽。因為,劉邦也是楚人,而關中民眾卻爭相擁戴其為秦王。是故,此罵在實質上並不涉及
對楚人的整體評判。唯其此罵入骨三分,項羽大為惱怒,立即下令搜捕那個說者,活活在大鼎
裡用滾水煮死了此人。《集解》引兩說,一云此人為蔡生,一云此人為韓生,總歸關中士子也。
  項羽即霸王位,分封的十八位諸侯王分別是:「
  魏豹  西魏王  都平陽
  韓成  韓王   都陽翟
  趙歇  代王   都邯鄲
  田都  齊王   都臨淄
  臧荼  燕王   都薊城
  劉邦  漢王   都南鄭
  瑕丘申陽河南王  都洛陽
  司馬卬 殷王   都朝歌
  張耳  常山王  都襄國
  黥布  九江王  都六(縣)
  吳芮  衡山王  都邾城
  共敖  臨江王  都江陵
  田市  膠東王  都即墨
  田安  濟北王  博陽
  韓廣  遼東王  都無終
  章邯  雍王   都廢丘
  司馬欣 塞王   都櫟陽
  董翳  翟王   都高奴
  分封完畢,項羽扶著長劍站起,吼出了自己的快意宗旨:「本王已經定天下!然尚未向暴
秦復仇!三日之後,殺秦王子嬰,開掘驪山陵,焚燒咸陽!本王將與諸侯瓜分關中財貨女子而
後各回封地享國!」諸侯們驚愕良久,才開始狂呼霸王萬歲了。
  這一日,呼嘯的北風鼓蕩起漫天紅霾,大咸陽的天空一片霧濛濛暗紅。
  楚軍在渭水草灘擺開了聲勢浩大的刑場,將在咸陽能搜羅到的嬴氏皇族悉數緝拿,押解到
了滅秦刑場。白髮子嬰走在隊首,其後大多是少年男女與白髮老者,除了子嬰身後的子桓子陵
,精壯者寥寥無幾。殘存的嬴氏子孫們步履蹣跚地蠕動著,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聲息,似乎一
片夢遊的人群散落在古老的隴西草原。關中民眾忙於驚恐出逃,沒有一個人前來觀刑。十萬江
東精銳圍起的刑場,依然一片空曠寥落。項羽親率十八位諸侯王前來行刑,號為復仇之殺。
  終於,午時鼓聲響起了。
  項羽走下刑台,走到了子嬰面前冷冷一聲:「子嬰抬頭!」
  雪白的頭顱緩緩仰起,子嬰直直盯著項羽,輕蔑地淡淡地笑了。
  項羽頓時大怒,突兀大喝:「暴秦孽種!知罪麼!」
  子嬰冷冷笑道:「秦政固未盡善,然絕非一個暴字所能了也。大秦為天下所建功業,豈一
屠夫所能解耳?屠夫可殺子嬰,可滅嬴氏,然終不能使秦政滅絕矣!」
  項羽被激怒了,吼聲如雷,丟開長劍一把扭住了子嬰白頭。
  但聽一聲異常怪響,一顆血淋淋的白頭已經提在了項羽手裡!
  子嬰屍身一陣劇烈抖動,脖頸突然激噴出一道血柱直撲項羽。
  項羽頓成一個血人,連連跳腳大吼:「殺光嬴氏皇族!」
  在項羽的吼聲中,楚軍大刀起落,一排排人頭落地了。
  鮮血汩汩流入枯草,流入灰濛濛翻滾的渭水,紅色的河水滔滔東去了––
  殺完了嬴氏皇族,項羽的數十萬大軍立即開始大肆擄掠咸陽與關中財貨。這是亙古未見的
徹底擄掠,其軸心是三大方面:其一盜掘驪山陵,其二搜羅大咸陽宮室與關中所有行宮台閣之
財貨與婦女,其三徵發民戶財貨與婦女入軍。而後,項羽軍又大肆徵發關中牛馬人力車輛,晝
夜不絕地向彭城運送財貨婦女。
  蒼茫壯闊的驪山陵,遭受了第一次浩劫,也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浩劫。項羽親自坐鎮掘陵
,楚軍大隊兵馬狂風捲地而來,推倒了翁仲,掀倒了殿閣,掘開了陵墓,肆意砸毀陵墓中排列
整齊的兵馬俑軍陣,從地下搬運出能搬走的所有殉葬財寶。就在楚軍要大規模開掘始皇陵地宮
時,紅霾籠罩的天空突然炸雷陣陣電光閃閃,隆冬天竟然大雨如注冰雹如石漫天砸下,掘陵楚
軍立刻死傷遍地,兵士們倉皇奔走慘叫連天。黥布趕來惶惶說:「冬雷大凶,不宜繼續掘陵。
」項羽才氣狠狠悻悻中止了開掘地宮。
  怒氣難消,項羽全力以赴地劫掠關中財貨婦女了。
  項羽下了一道軍令:舉凡不出財貨婦女者,一體坑殺!此時的關中人口,已經大多為山東
遷入人口,老秦人已經居少數了。所謂山東遷入人口,主要是三大部分:一是滅六國前入秦定
居的山東商旅,一是滅六國後遷徙進來的六國貴族,一是大量滯留的山東徭役。擁有財貨婦女
者,實以前兩種人口居多,而尤以老山東商旅為最多。此兩種人滿心以為,楚軍最不當搶掠的
便是他們。殊不知,項羽卻罵入秦山東人氏助紂為虐,照樣一體擄掠。於是關中大亂,民眾多
有動盪怒聲。項羽聞報大怒,立即下令坑殺怨民。於是,項羽軍又有了最大規模的「西屠咸陽
」暴行。
  自此一屠,關中精華人口幾乎喪失殆盡。
  《史記.項羽本紀》對項羽入秦的作為記載是:「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
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秦始皇本紀》的記載是:「項籍為從長(縱
約盟主),殺子嬰及秦諸公子宗族;遂屠咸陽,燒其宮室,虜其子女,收其珍寶貨財,諸侯共
分之。」《高祖本紀》的記載是:「項羽遂西,屠燒咸陽宮室,所過無不殘破。秦人大失望,
然恐,不敢不服耳。」三處皆有屠咸陽,可謂鑿鑿矣!自春秋戰國至秦末,史有明載的大規模
戰爭擄掠,只有兩次:一為樂毅滅齊之後,二為項羽入關之後。與項羽的全面酷烈暴行相比,
樂毅實在已經算是仁者了。樂毅尚能自省,擄掠只以財貨勞力為大體界限,從未屠城。後期,
樂毅更欲以仁政化齊。項羽不同,暴行十足而徹底,其殘酷暴虐,遠遠超過此前此後的任何內
亂動盪與外患入侵。
  這一年的冬天大乾大冷,整個關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上天欲哭無淚,年年隆冬雪擁冰封的關中,沒有一片雪花飄落。紅霾一冬不散,天空大地
終日霧濛濛煙沉沉血紅無邊,殘破的村社,荒蕪的農田,盡行湮沒在漫天紅塵之中。春天終於
來了,卻沒有絲毫的春意。空曠的田野沒有了耕耘,泛綠的草灘沒有了踏青,道中沒有車馬商
旅,城垣沒有人口進出,座座城池冷清不堪,片片村社雞犬不鳴。整個大咸陽,整個關中平野
,都陷入了無以言說的悲涼蕭疏。
  諸侯們不敢與江東楚軍在擄掠中爭多論少,分得的財貨婦女遠遠少於項羽軍。一個奇異乾
冷的冬季,已經使諸侯軍在關中難以為繼了。開春稍暖,諸侯們便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先行退出
了關中。項羽眼見大秦數百年之財貨婦女,已經全部東流,關中業已變成了蕭疏殘破的原野,
咸陽變成了杳無人跡的空谷,自覺了無生趣,遂決意東歸了。
  此時,有人進言於項羽,說了一通關中的好處,勸項羽都關中以霸。項羽卻儼然一個出海
成功的海盜,得意而又慨然地說:「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誰知之者!」於是有了那則
「沐猴而冠」的恐懼罵辭。項羽眼皮也不眨,便索拿烹殺了那個敢罵他沐猴而冠的士子。然則
,項羽卻由此而隱隱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恐懼:只要大咸陽冰冷地矗立著,秦人遲早都會復仇。
既然自己不在關中立足,大咸陽便決然不能留在關中,否則,無論何方勢力進入關中,都將是
後患無窮。
  決意東歸之日,項羽下令縱火焚燒咸陽。
  這是整個人類文明史上最為野蠻的毀滅之火。
  猶帶寒意的浩浩春風中,整個大咸陽陷入了無邊的火海,整個關中陷入了無邊的火海。巍
巍皇城,萬千宮室,被罪惡的火焰吞噬了;蒼蒼北阪,六國宮殿,被罪惡的火焰吞噬了;阿房
宮,蘭池宮,窮年不能盡觀的無數壯麗宮室,統統被烈火吞噬了。大火連天而起,如巨浪排空
,如洪水猛獸,一片又一片,整個關中連成了火的汪洋,火的世界。殿閣樓宇城池民房倉廩府
庫老弱生民豬羊牛馬河渠田疇直道馳道,萬千生命萬千民宅,統被這火的海洋吞沒了。赤紅的
烈焰壓在半天之上,閃爍著妖異的光焰,燒過了春,燒到了夏––
  這是公元前二○六年春夏之交的故事。
  三年之後,劉邦軍再度進入關中,大咸陽已是一片焦土。
  兩千餘年之後,大咸陽已經成為永遠埋在地下的廢墟。
  然則,那個偉大的帝國並沒有就此泯滅。
  帝國的永恆光焰,正時時穿越時空隧道,照亮著我們這個民族腳下的道路。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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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7:17 |只看該作者
【祭秦論】(上)

  ––秦亡兩千二百十五年祭
  公元前二○七年秦亡,至今歲,兩千二百十五年矣!
  漫漫歲月,滄桑變幻,人類文明在甘苦共嘗中拓展延伸,已經由我們在《大秦帝國》中走
過的鐵器農耕文明,進境為工業文明與科學文明之交會時代了。然則,文明的進境並沒有從根
本上改變人性,沒有改變人性的基本需求,更沒有改變人類面對的種種基本難題。人還是人,
人類還是人類,國家還是國家,民族還是民族;貧困與飢餓依然隨處可見,戰爭與衝突依然不
斷重演;先民曾經反覆論爭的人性善惡、法治人治、變革守成、貧富差異等等基本問題,並沒
有因為工業與科學的出現而消弭。甚或相反,交通的便捷與信息的密集,使種種衝突更為劇烈
,更為殘酷,更為多元,更為全面。我們在高端文明時代面對的基本問題,依然是先民在原生
文明時代面對的基本問題。
  我們的腳步,依然是歷史的延續。
  回首歷史而探究文明生發演變之軌跡,對於我們這個五千年綿延相續而守定故土的族群,
有著重新立定精神根基而再造高端文明的深遠意涵。對於在各種文明的差異與衝突中不斷探索
未來之路的整個人類,有著建設性的啟迪。深入探究足跡漫長而曲折的中國文明史,其根基點
,無疑在於重新開掘中國原生文明的豐厚內涵。
  深刻認知我們這個民族在文明正源時代的生存方式、生命狀態及其無與倫比的創造力,並
從高端文明時代應有的歷史高度,給予正確客觀的解析,方能如實甄別我們面臨的精神遺產,
恰如其分地選擇我們的傳統文明立足點,避免將古老糟粕當做稀世珍寶的難堪與尷尬。唯其如
此,走完大秦帝國的歷史之路,再解析帝國滅亡的歷史奧秘,清點帝國時代的文明遺產,並回
顧我們的歷史意識對原生文明時代的認知演變,便成為重新開掘的必要一步。
  由於種種原因,我們的歷史意識已經長久地墮入了一種誤區:對繁雜細節的考據,淹沒了
宏闊的文明視野;對具體事件的記敘,取代了高遠的剖析與甄別。年深日久,幾乎形成了一種
怪圈:樁樁小事說得清,件件大事不明白。就事件的發端、經過、結局等具體要素而言,幾乎
每一日每一事的脈絡都是清楚的,不存在諸多民族常有的那種動輒消失幾百年的大段黑洞。然
則,對重大事件、重大人物、重大時代、國民精神、生存方式等等具有文明坐標意義的歷史核
心元素的研究評判,卻始終不著邊際,沒有形成一種以國民意識體現出來的普遍認知。至少,
在我們已經跨入高端文明的門檻之後,我們的浩瀚典籍中還沒有一部立足於文明史高度,對中
國的傳統文明作出整體解析與評判的著作。作為中國原生文明時代的軸心,秦帝國所遭遇的歷
史口碑,是這種褊狹的歷史意識浸漬而成的最大的荒誕劇。
  我們每每驚歎於地下發掘的宏闊奇蹟。
  我們常常麻木於文明開掘的精神再生。
  追溯秦帝國的歷史興亡腳步,我經常不自覺地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迷茫。埋首檢索那些汗
牛充棟的典籍史料,我每每驚愕於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對於如此一個只要稍具歷史目光與客
觀頭腦,便能評判其不朽文明價值的帝國時代,何以那麼多的歷史家學問家以及種種騷人墨客
乃至市井演義,都充滿了怨毒的心緒,不惜以種種咒罵橫加其身?隋唐之後更是不分析,不論
證,不甄別,凡涉春秋戰國秦之評判,大體皆統統罵倒。及至當代目下,仍有諸多學人秉承此
風,屢屢說得口滑,言辭之輕慢戲侮幾近江湖套路,讀之既咋舌不已,又頗覺滑稽。
  問題究竟出在了什麼地方?
  何等歷史煙霧,使秦文明兩千餘年不為國人意識所認同?
  這既是《大秦帝國》開篇序言提出的基本問題,也是這部作品在最後該當有所回應的基本
問題。我力圖做到的,是以所能見到的種種史料為依據,解析國民歷史意識對秦帝國非議曲解
的演變軌跡,並探究秦帝國滅亡的基本原因,發掘中國原生文明的精魂所在,對我所追慕的偉
大的原生文明,對我所追慕的偉大的秦帝國,有一個誠實的說法。
  是文為祭,以告慰開創華夏原生文明的偉大先賢們。
  一、暴秦說 秦末復辟勢力的歷史謊言
  秦帝國的驟然滅亡,是中國文明史上最大的黑洞。
  秦以排山倒海之勢一統天下,以變法圖強之志大規模重建華夏文明;使當時的中國,既一
舉跨越了以奴隸生產為根基的夏商周三代古老鬆散的邦聯文明,又一舉整合了春秋戰國五百餘
年劇烈大爭所醞釀出的全部文明成果,以最大的規模,以最快的速度,巍巍然創建了人類在鐵
器時代最為偉大的國家形式,最為進步的社會文明。依照歷史的法則,具有偉大創造力的權力
主體,其權力生命至少應當延續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然則,秦帝國卻只有效存在了十二年
(其後三年為崩潰期)。隨著始皇帝的驟然撒手而去,建成這一偉大文明體系的權力主體,也
轟然潰滅了。
  這一巨大的命運落差,給攻訐與謊言提供了歷史空間。
  歷史的發展,已經顯示出固有的內在邏輯:權力主體的滅亡,並不等同於其所創建的文明
體系的滅亡;權力主體在某個階段的突然沉淪,並不必然植根於其所創造的文明體系。歷史的
事實是:作為文明建築師的秦帝國驟然滅亡了,秦帝國所創建的文明體系卻為後世繼承了;秦
帝國政權因突發政變而突然崩潰了,其結局也並未改變秦帝國所創造的文明體系的歷史本質。
  歷史的邏輯,已經包含瞭解析歷史真相的路徑。然則,我們對秦帝國滅亡之謎的歷史探究
,兩千餘年卻一直存在著一個誤區:將秦帝國所創建的文明體系與秦帝國權力主體等同而一,
論秦亡必以秦政為因,論秦政必以秦亡為果,以秦亡之速推論秦政之惡,以秦政之惡推論秦亡
之速,互為因果,越糾纏越亂。由於這個誤區的存在,對秦亡原因之探究,長期陷入一種陳陳
相因的主流定論:秦政暴虐,暴政亡秦。當然,這個誤區只是方法論意義上的誤區,是「暴秦
」說的學理成因之一。兩千餘年來我們的歷史學家始終集中於孜孜尋求「暴政」依據,並無數
次地重複這則古老的論斷,直至當代依然沒有發生大的變化,其中自然有著更為深刻的社會歷
史原因。
  「暴秦」說其來有自,我們的梳理得從源頭開始。
  對以秦政秦制為軸心的秦文明的評判爭議,其實自秦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的秦國崛起時期便
開始了。就總體而言,戰國時代對秦文明的評判是兩大主流:一則,是從制度的意義上,高度
肯定秦國變法及其所創造的新型法治文明,並力圖傚法秦國,由此形成了以趙國燕國變法為代
表的第三波變法浪潮;一則,是從施政的意義上,對秦國法治作出了嚴厲指控,其代表性言論
是「苛法」說與「虎狼」說。在戰國時代,尚未見到明確的「暴政」說法。就根基而言,這兩
種說法的根基點是不同的。「苛法」之說,是具有「王道」價值觀的守舊學派的一種政治評判
。儘管這一評判具有守舊學派反對一切變法的特質,並不具有認真探究的客觀性,但就其基本
面而言,尚是一種法治與政論的爭鳴,不具有總體否定的意圖。「虎狼」之說,則是山東六國
基於族群歧視意識,在抗爭屢屢失敗之後,以仇恨心態發出的政治詛咒,實屬攻訐性的非正當
評判,自不當作為歷史依據。
  從基本面說,戰國後期的秦滅六國之前,天下言論對秦政的評判是積極認定的。最基本的
依據,有兩方面。一方面,戰國末期兼具儒法兩學,且學術立場素來公正的荀子大師,對秦制
秦政秦風素有高度評價。在《強國》篇中,荀子依親自入秦的所見所聞,對秦風秦政作出了最
高評價:「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類之矣!」在《正論》篇中,荀子則對
「治世重刑」的合理性作了充分論證,實際是對「苛政」說的回應。荀子之說,沒有任何人提
出反駁。另一方面,戰國末期「天下向一」的歷史趨勢日漸形成,「天下一統」的可操作戰略
也由李斯適時提出。這種人心趨勢,意味著天下寄厚望於秦政,寄厚望於秦國「一」天下。如
此兩個基本面充分說明:戰國之世對秦政的總體評判雖有爭議,但天下主流是肯定秦政秦制的
。當然,這種肯定的後面,有一個最基本的社會價值原則在起作用:戰國變法只有秦國最成功
,成功本身是「應時而變」的結果,是順應潮流的結果。在「求變圖存」與「大爭事功」成為
時代精神的大背景下,整個社會對一個獲得巨大成功的國家,是沒有指責理由的。
  秦帝國一統天下後,輿論情形發生了變化。
  變化的軸心,是關於恢復諸侯制還是建立郡縣制的大爭論。由這一大爭論生發開去,牽涉
出對夏商周三代文明與秦帝國所建文明的總體對比,以及與之相關的總體評判。然則,這場大
爭論及其餘波,仍然被爭論各方自覺限定在戰國精神所能容納的爭鳴之內:反對方並未涉及對
秦政的總體指控,創新方也並未以對方對傳統諸侯制的讚美而橫加指責,更談不上問罪了。歷
史聲音的突然變調,開始於「焚書坑儒」案之後。自儒生博士們紛紛從秦帝國廟堂「亡」去(
不經正式辭職而私自離職),評判秦文明的言論中便出現了一種此前從未有過的聲音:秦政毀
滅典籍,暴虐之道也。被秦始皇拜為少傅文通君的孔子八世孫孔鮒,以及諸多在秦帝國職任博
士的名儒,都在離開中央朝廷後與藏匿山海的六國貴族們秘密聯結起來了。這種以「非秦之政
」為共同點的秘密聯結,使原本並不具有真實政治根基而僅僅是廟堂論政一家之言的政治評判
,不期滋生為六國貴族復辟的政治旗幟。
  「暴秦」說,遂以極大的聲勢,在秦末之亂中陡然生成了。
  自陳勝吳廣舉事反秦,對秦政的認知評判,便成為當時反秦勢力必須回答的緊迫問題。而
最先反秦的陳勝吳廣農民集團,當時對秦政並無總體性仇恨。「閭左徭役」們直接仇恨的對象
,首先是秦二世的過度征發,尚不涉及對秦政如何評判。陳勝的「天下苦秦久矣」之歎,所言
實際內容也只是二世即位後的政治行徑。基於農民集團的直感特質,陳勝吳廣的發端路徑很簡
單:先以為扶蘇、項燕鳴冤為事由,後又以「張楚」(張大楚國)為舉事旗號,最終達成以武
力抗爭謀求最好的社會出路。演變的轉折點,出現於陳勝舉事後誰也預料不到的天下轟然而起
的陡然大亂之局。陳勝農民軍迅速佔據了陳郡,六國貴族與當地豪強紛紛聚來,圖謀借用陳勝
力量復辟,這才有了最初的「暴秦」說。原發經過是:陳郡「三老豪強」們勸說陳勝稱王,並
大肆稱頌其反秦舉事是「伐無道,誅暴秦」的大業。這是貴族階層第一次對秦帝國總體冠以「
暴秦」之名,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暴秦」說。
  就其實質而言,這是一個顯然的政治權謀:志在復辟的貴族勢力,利用農民集團政治意識
的幼稚,以稱頌與勸進的方式,將自己的政治目標巧妙設定成農民集團的政治目標,從而形成
天下共討「暴秦」的聲勢。其實際圖謀,則是使農民反秦勢力成為貴族復辟的強大借用力量。
其後的歷史事實,正是如此演進的:除了劉邦、項燕、黥布、彭越四支反秦勢力,是借陳勝發
端聲威而沒有直接借用陳勝兵力舉事外,其餘所有六國貴族都投奔了陳勝吳廣集團,直接以陳
勝劃撥的軍馬為根基,以陳王部將的名義出兵,而後又迅速背叛陳勝,紛紛復辟了六國旗號。
陳勝政權的迅速消失,其根本原因,正是被大肆滲透其中的貴族復辟勢力從內部瓦解了。
  復辟勢力遍地蜂起,對秦政秦制的總體攻訐,立即以最激烈的復仇方式爆發出來。六國復
辟者們紛紛杜撰煽惑說辭,憤憤然將秦政一概罵倒。期間,諸多攻訐在史料中都是零散言辭,
只有三則言論最成系統,因而具代表性。這三則言論,都是由張耳、陳餘為軸心的「河北」趙
燕集團所生發,既是當時最具煽惑力的言論,又是被後世「暴秦」論者引用最多的史料。唯其
如此,我們將這三則言論全文引錄如下:「
  陳中豪傑父老乃說(陳涉稱王)––陳涉問此兩人(張耳陳餘),兩人對曰:「夫秦為無
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後世,罷百姓之力,盡百姓之財。將軍瞋目張膽,出萬死不顧
一生之計,為天下除殘也!今始至陳而王之,示天下私。願將軍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
國後,自為樹黨,為秦益敵也!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強。如此野無交兵,縣無守城,誅暴秦
,據咸陽以令諸侯。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則帝業成矣!今獨王陳,恐天下不解也。」
  武臣等從白馬渡河,至諸縣,說其豪傑日:「秦為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數十年矣!北有
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外內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箕斂以供軍費,財匱力盡,民不聊生。
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陳王奮臂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響應
,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今已張大楚,王陳,
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於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者,非人豪也!諸君試相與計之!夫天
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君,報父兄之仇而成割地有土之業,此士之一時也
!」
  武臣(武信君)引兵東北擊范陽。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曰:「竊聞公之將死,故弔。雖然
,賀公得通而生。」范陽令曰:「何以弔之?」對曰:「秦法重。足下為范陽令十年矣!殺人之
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
法耳!今天下大亂,秦法不施,慈父孝子可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弔公也!今
諸侯畔(叛)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堅守范陽,少年皆爭殺君而投武信君。君若急遣臣見
武信君,可轉禍為福在今矣!」范陽令乃使蒯通見武信君(又做了范陽令的使者,這裡又有了
一大篇為范陽令辯護的說辭)––武信君從其計,因使蒯通賜范陽令侯印(注意,又成了武臣
的使者)。趙地聞之,不戰以下城者三十餘城。
  這三則以攻訐秦政秦制為軸心的言論,具有顯然的不可信處:「
  其一,強烈的復仇心態與權謀目標,使其對秦政的攻訐具有明顯的手段性,喪失客觀真實
性。簡單說,第一則是張耳陳餘利用農民集團在政治上的幼稚,對陳勝設置了巨大政治陷阱:
不要急於稱王,農民軍當一面全力對秦作戰,一面同時扶持六國貴族盡速復辟。這一陷阱的要
害,是誘騙農民軍抵擋秦軍,而六國貴族趁機復辟稱王。為了這一目標,張陳兩人將「破人國
家,滅人社稷,絕人後世」列為「暴秦」首惡,而將復辟六國貴族作為「為秦樹敵」的首要急
務。而後來的事實是:包括張陳集團在內的六國貴族,一旦借陳勝兵力出動,則立即迅速稱王
,絲毫不顧忌「示天下私」之嫌疑了。這等因赤裸裸的權謀需要而蓄意生發的「暴秦」說,是
典型的攻訐說辭,無法與嚴肅的評判相提並論。是故,後世說者大多悄悄拋棄了這一說法,不
再將滅六國作為秦帝國的罪行對待。
  其二,為達成盡速下城佔地的實際利益,虛聲恐嚇,肆意誇大。蒯通說范陽令之辭,是「
秦任酷吏」說的代表。其對民眾仇恨之誇張,其先前的恐嚇與後來的撫慰之間的自相矛盾,都
到了令人忍俊不能的地步。顯然的事實是:蒯通為使自己成為縱橫名士,先恐嚇范陽令,再允
諾自己所能給范陽令的前途:只要降趙為復辟勢力收服城池,便可「轉禍為福」;而後,蒯通
再轉身變作范陽令特使,對武臣又大說范陽令苦衷,使武臣「從其計」;再後,蒯通又搖身變
作武臣特使,賞賜范陽令以侯爵印並高車駟馬;至此,蒯通個人目標達成而成為名士重臣,范
陽令也「轉禍為福」,武臣也藉此得到三十餘城。此等秦末策士捲入復辟黑潮,其節操已經大
失戰國策士之水準,變成了真正的搖唇鼓舌唯以一己之私利的鑽營者。即或大有「賢名」的張
耳陳餘,後來也因權力爭奪大起齟齬,終究由「刎頸之交」變成了勢不兩立。我們要說的是:
此等實際利益爭奪中的虛聲恐嚇說辭,多有肆意誇大,不足作為史料憑據。
  其三,此類說辭大而無當,與當時事實有顯然的矛盾,其諸多紕漏完全經不起推敲。譬如
武臣集團的說辭,其顯然的誇大胡謅至少有四處:一則,「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史
記》只云「數十萬」,尚且可疑。百萬大軍攻秦,全然信口開河。二則,「陳涉王楚之地,方
二千里」。其時,陳勝農民軍連一個陳郡尚且不能完全控制,何來方二千里土地?三則,「頭
會箕斂,以供軍費」。秦帝國軍費來源頗多,說辭卻誇張地歸結描繪為「家家按人頭出錢,官
府以簸箕收斂」這一殘酷形式。四則,「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
丞,郡殺其守尉」。就實而論,舉事反秦之地在初期肯定有仇殺與殺官事實,如項燕劉邦舉事
都是如此。然若天下盡皆這般,何以解釋章邯大軍出動後在大半年之內的秋風掃落葉之勢?
  其四,秦末復辟勢力具有典型的反文明性,其強烈的施暴實踐,最充分地反證出其誅暴言
論的虛偽性。作為秦末復辟勢力的軸心,江東項羽集團的大暴行具有駭人聽聞的酷烈性。《史
記.項羽本紀》記載了項羽集團對平民與降卒的六次大屠殺,全部都是戰勝之後駭人聽聞的屠
城與殺降:第一次襄城屠城,坑殺全城平民;第二次城陽大屠殺,殺光了此前輔助秦軍抵抗的
全城平民;第三次新安大屠殺,坑殺秦軍降卒二十萬;第四次咸陽大屠殺,殺戮關中平民無計
,大燒大殺大劫掠大掘墓;第五次破齊大屠殺,坑殺田榮降卒數目不詳,大劫掠大燒殺,逼反
復辟後的齊國;第六次外黃大屠殺,因一個少年的利害說辭而放棄。種種大規模暴行之外,項
羽又恢復了戰國大煮活人的烹殺,後來又有殺楚懷王、殺秦王子嬰並嬴氏皇族、大掘秦始皇陵
等暴行。項羽集團頻頻大規模施暴,使大屠殺的酷烈惡風在秦末之亂中驟然暴長。號為「寬大
長者」而相對持重的劉邦集團,也有兩次大屠城:一屠穎陽,二屠武關。自覺推行安民方略的
劉邦集團尚且如此,其餘集團的燒殺劫掠與屠殺則自可以想見了。
  當時,不幸成為「楚懷王」的少年羋心,對項羽的種種惡魔行徑始終心有餘悸。這個楚懷
王對大臣將軍們憂心忡忡而又咬牙切齒地說:「項羽為人,剽悍猾賊!項羽嘗攻襄城,襄城無
遺類,皆坑之!諸所過之處,無不殘滅!」故此,楚懷王堅執不贊同項羽進兵咸陽,而主張「
寬大長者」劉邦進兵咸陽。剽者,搶劫之強盜也。悍者,凶暴蠻橫也。猾者,狡詐亂世也。賊
者,邪惡殘虐也。少年楚懷王的這四個字,最為簡約深刻地勾出了項羽的惡品惡行。這個聰明
的楚懷王當時根本沒有料到,因了他這番評價,項羽對他恨之入骨。此後兩三年,楚懷王便被
項羽以「義帝」名目架空。之後又被毫不留情地殺害。楚懷王能如此評判,足見項羽的酷烈大
屠殺已經惡名昭著於天下了。
  太史公亦曾在《項羽本紀》後對其凶暴深為震驚,大是感慨云:「羽豈舜帝苗裔邪?何興
之暴也!」《索隱述贊》最後亦大表驚駭云:「嗟彼蓋代,卒為凶豎!」––很是嗟歎啊,他
這個力能蓋世者,竟陡然成了不可思議的兇惡之徒!顯然,項羽之兇惡為患,在西漢之世尚有
清醒認知。孰料世事無定,如此一個惡欲橫流凶暴駭人的剽悍猾賊,宋明伊始竟有人殷殷崇拜
其為英雄,惋惜者有之,讚頌者有之,以致頌揚其「英雄氣概」的作品廣為流播。如此荒誕之
認知,我族良知安在哉,是非安在哉!
  整個戰國之世兵爭連綿,沒有過一次屠城暴行。秦始皇滅六國大戰,秦軍也沒有任何一次
屠殺平民的暴行。秦末復辟勢力卻變成了瘋狂惡魔,對整個社會展開了變態的報復,其殘暴酷
烈遠遠超過了他們所指斥的「暴秦」千百倍。此等無與倫比的大破壞大摧毀暴行,「楚漢相爭
」的短短幾年,成為中國乃至整個人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颶風大破壞時期。其直接後果是,繁
榮昌盛的帝國文明在五六年中驟然跌入了「人相食,死者過半」的社會大蕭條大赤貧境地,以
致西漢建政五十餘年後仍然陷入嚴重赤貧而不能恢復。
  作為歷史謊言的生發期,說者的動機、手法與怨毒的心緒,已經在上述特徵中得到了最充
分體現。某種意義上,秦末復辟者的言行,恰如孔子指斥少正卯所描畫:言大而誇,辭偽而辯
,行辟而奸,心逆而險。是故,其攻訐之辭無處不似是而非,幾乎沒有一條可以作為評判秦文
明之依據。倘若忽視這些基本特徵,而將其作為論證「暴秦」的歷史依據,則意味著我們的歷
史意識尚不具有高端文明時代應有的分析水準。
  二、歷史實踐與歷史意識的最初分裂
  西漢以對秦文明的評判為軸心,歷史的實踐與意識出現了最初的分裂。
  歷經為禍劇烈的秦末之亂與楚漢相爭,西漢王朝終於再度統一了中國。當此之時,如何面
對秦帝國及其母體春秋戰國時代,成為西漢建政立國最為緊迫的實際問題。如何解決這一問題
,直接取決於主導階層的歷史意識。所謂歷史意識,其軸心是社會主導階層的文明視野,及其
所能代表的廣泛的社會利益,而絕非領袖個人秉性與權力陰謀所能決定。文明視野與社會利益
的廣泛度,有一個具體的基準問題:對待秦帝國所開創的大一統文明框架,是全面繼承還是另
起爐灶?
  從中國文明演進的歷史意義上說,西漢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具有特殊意義的時代。這一特殊
在於:西漢處在中國原生文明之後的第一個十字路口,最具有發生種種變化的社會潛質,最具
有重塑中國文明的種種可能。一言以蔽之,西漢王朝承擔著「如何承前,如何啟後」的最重大
的歷史課題。唯其如此,西漢王朝的歷史抉擇,顯得特別的重要。
  西漢的開國階層,基本是由秦末各種社會職業的布衣之士組成的。其中堅力量之中,除了
一個韓國貴族張良,劉邦集團的文臣武將大多由吏員、商販、工匠、小地主、游士、苦役犯六
種人構成。而劉邦本人,更是典型的秦末小吏(亭長)。雖有職業的不同與社會身分的些許差
異,但就總體而言,他們都處於平民階層。這一廣大階層,是孕育游離出戰國布衣之士的社會
土壤,其中的佼佼者,幾乎無不具有戰國布衣之士的進取特質。從社會意識與歷史意識的意義
上說,當時的士人階層,是對歷史與所處時代有著相對全面、客觀、清醒認識的唯一社會階層
。基於這種社會根基,劉邦集團的種種政治作為,一開始便與項羽集團有著種種較為鮮明的反
差。對待秦文明的基本態勢,劉邦集團與項羽集團更有著重大的區別。項羽集團作為既得利益
的喪失者,對秦文明恨之入骨,既徹底地有形摧毀,又徹底地精神否定,滅秦之後則完全復辟
了諸侯制。劉邦集團則雖然反秦,卻對帝國功業與秦始皇始終有著一種實實在在的景仰。對於
帝國文明框架,則一開始便採取了審慎地權衡抉擇的做法。
  漢高祖劉邦到漢武帝劉徹,歷經百餘年,西漢終於完成了這種權衡抉擇。
  這一過程,並不全部都是難題。對於中央集權、郡縣制、統一政令、統一文字、統一度量
衡、統一生產交通標準、移風易俗以及種種社會基本法度,西漢王朝都全部繼承了秦文明框架
。所謂「漢承秦制」,此之謂也。事實上,重新確立的秦制,也被整個社會迅速地重新接受了
。所謂權衡抉擇,主要集中於兩個核心:一則,如何對待具有強大傳統的諸侯分封制?二則,
如何對這種實際繼承秦制而道義否定秦制做出合理闡釋?具體說,對待分封制的難點,是要不
要倣傚秦帝國廢除實地分封制,實行虛封制?合理闡釋繼承與否定秦文明矛盾的難點,則是要
在反秦的正義性與秦文明的歷史價值之間,做出恰如其分的評判與說明。
  對於分封制難點,西漢王朝做出了有限妥協,至漢武帝時期基本確立了有限實地分封制。
這一基本制度,比秦帝國有所倒退,也給西漢王朝帶來了長期的惡果。這是「漢承秦制」歷史
過程中的另一個基本問題。儘管西漢的妥協是有限的,然由於分封制(即或是有限實地分封制
)帶來的社會動盪連綿不斷,故在西漢之後,這種有限分封制一代比一代淡化,魏晉之後終於
演變為完全的虛封制。也就是說,歷代政權對秦制的實際繼承,在西漢之後更趨完整化。這一
歷史現象說明。歷經秦末亂世的復辟劫難,又再度經過西漢初中期「諸侯王」引發的動盪,歷
史已經最充分地昭示出一則基本道理:從秦制倒退是沒有出路的,其結局只能導致中國重新陷
入分裂動盪;歷經春秋戰國五百餘年激盪而錘煉出的秦制,是適用於社會的,是有益於國家的
,是有利於華夏民族長遠壯大發展的。從實際制度的意義上說,秦文明在本質上獲得了完全的
歷史認可。
  然則,在歷史意識的評判上,卻出現了巨大的分裂。
  西漢王朝發端於反秦勢力。這一最基本的事實,決定了西漢政權不可能對秦帝國及秦文明
在道義上給予認同。否則,西漢政權便失去了起事反秦的正義性。對於歷來注重道義原則而強
調「師出有名」的古老傳統,這一點非常重要。中國古代社會之所以將「弔民伐罪」作為最高
的用兵境界,其根源,正在於注重政治行為的道義原則。若對方不是有罪於天下的暴政而加之
以兵,便是「犯」,而不是「討」或「伐」;既是天下「討秦伐秦」,則秦只能是暴政無疑。
這便是中國古老的政治道義傳統所蘊涵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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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劉邦集團的社會根基不同,決定了其與六國貴族的復辟反秦具有種種不同。但在指
斥秦政,從而使自己獲得反秦正義性這一點上,卻是共同的。其間區別,只是指斥秦政的程度
與方式不同而已。如前所述,六國貴族對秦政是仇恨攻訐,是蓄意謊言。而劉邦集團的指斥秦
政,則僅僅限於泛泛否定。
  細察《史記.高祖本紀》,劉邦本人終其一生,對秦政的評判只有兩次,且都是同一句話
。一次是最初的沛縣舉事,在射入城邑的箭書上說了一句:「天下苦秦久矣!」另一次,是在
關中約法三章時,又對秦中父老說了一句:「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另外,還有兩件值得注意
的事情。一件事,是劉邦在稱帝後的第八年,也就是臨死之年的冬天,下詔為戰國以來六位「
皆絕無後」的王者建立固定的民戶守塚制度:陳勝及趙悼襄王等四王,各封十家民戶守陵,信
陵君封五家;只有對秦始皇,封了二十家守陵。在其後兩千餘年的歷史上,封民戶為秦始皇守
陵,劉邦是唯一的一個。與之相對比的是,漢武帝泰山封禪時,儒家大臣已經可以明確提出秦
始皇不能進入封禪之列,而漢武帝也採納了。另一件事,是劉邦在建政第六年,擢升秦帝國的
統計官張蒼為「計相」,並「令蒼以列侯居相府,領主郡國上計者」。實際上,便是以蕭何為
總政丞相,以張蒼為主掌經濟的副丞相。以秦帝國經濟官員為自己的經濟丞相,劉邦實際推行
秦政的意圖是很明確的。這位張蒼,後來在漢文帝時期一直擢升至丞相,總政十餘年。其時,
甚至連西漢王朝的曆法、國運、音律等,都一律秉承秦文明不動。這種原封繼承,一直延續到
漢武帝。
  與劉邦同代的開國重臣,也鮮有系統指斥秦文明的言論。最典型者,是大謀士張良。張良
曾經是韓國末世的「申徒」(民政經濟大臣),純正的六國貴族,且其青年時期始終以謀殺秦
始皇與鼓動復辟反秦為使命。但是,在投入劉邦集團後,張良卻只以運籌謀劃為任,從來沒有
涉足實際政務,也從來沒有對秦政做出過公然指控。劉邦稱帝後,張良便事實上隱退了。身為
六國貴族,張良的政治表現前後有巨大變化且最終退隱,頗值得探究。歷來史家與民間演義,
皆以「淡泊名利,功成身退」說之。實則不然,張良的變化,實際與劉邦集團的政治氛圍密切
相關。張良既不能使劉邦復辟諸侯制,又不願追隨劉邦實際推崇秦政,只有忍痛拋開歷來的政
治企圖,而走入修身養性的「神仙」道路。此當較為接近歷史之真相也。
  劉邦之後的呂后、惠帝、文帝、景帝君臣,情形皆大體相同:極少涉及評判秦政,但有涉
及,也只是淡淡幾句寬泛指斥。也就是說,在漢武帝之前,對秦政秦制的理念否定尚停留在感
性階段––出於必須的反秦正義原則,僅僅對秦文明有原初的必須性的感性評判而已。於是,
「天下苦秦久矣」便成為籠統的代表性說法。
  這種感性指斥,在漢武帝時期開始發生變化。
  西漢對秦文明的評判,由感性向知性轉化,開始了大規模的理念探究。
  這一變化的背景是:西漢政權已經穩定昌盛,開始了結文治武功方面的種種難題。武功方
面,是大力連續反擊匈奴。文治方面,則以闡釋繼承與否定秦文明的歷史矛盾為基點,確立國
家意識形態的主流價值法則。在這一大背景下,文治目標的實現體現為兩個方面:既湧現了中
國歷史上第一部系統梳理華夏足跡的經典史書––《史記》,又湧現了大量的審視秦文明的言
論與文章。
  從總體上說,西漢時代對秦文明的評判,以及對秦亡原因的探究,呈現出相對客觀的態勢
。所謂相對客觀,是西漢評判大體擺脫了秦末復辟者充滿怨毒與仇恨的心緒,開始從論說事實
的意義上評判秦文明。一個基本的事實是:西漢學人無論是肯定還是否定秦政,都極少引用秦
末復辟者咒罵秦政的惡辭,都是在陳述自己認定的事實。儘管其中不乏大而無當的囫圇指責,
但就其基本面說,相對客觀了許多。但無論客觀程度如何,西漢對秦文明的理念否定是清楚的
,且由感性到知性,越來越趨於理論化。
  具體說,為西漢官方認定的《史記》相關篇章中,尚很少對秦文明作總體指斥。在《貨殖
列傳》、《河渠書》、《平準書》等綜合性敘述篇章中,都是鋪敘歷代經濟功績與地域風習,
基本不涉及對歷代文明演進的階段性總體評判。即或在專門敘述意識形態變化的《禮書》、《
樂書》、《律書》中,也很少指斥春秋戰國秦帝國時代。在《禮書》中只有一段隱約肯定又隱
約指責的說法:「周衰,禮廢樂壞––至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聖制,
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至於高祖––大抵皆襲秦故––少所變改。」在《太史公
自序》及人物之後的「太史公曰」中,偶有「秦失其道」「秦既暴虐」等言辭,但遠未達到秦
末復辟勢力那般一體咒罵,亦遠未達到後世史家那般總體認定「暴政亡秦」。
  漢武帝本人的態度,也是頗具意味的。
  《史記.禮書》記載了一則基本事實:漢武帝大召儒術之士,欲圖重新制定禮儀,有人便
主張恢復古代禮制。漢武帝便下詔說:「蓋受命而王,各有所興,殊路而同歸,謂因民而作,
追俗為制也。議者成稱太古,百姓何望?漢亦一家之事,典法不傳,謂子孫何!化隆者閎博,
治淺者褊狹,可不勉與!」顯然,漢武帝對復古是敏感的,也是嚴厲的,即或僅僅是禮制復古
,也依然給予很重的批駁,將話說得分外紮實:漢也是歷代之一家而已,沒有自已的法度禮儀
,何以面對子孫!敏感什麼?警覺何在?其實際底線是很清楚的,便是不能因為否定秦政而走
向復古。這次詔書之後,漢武帝沒有接受儒術之士的理念,而是大行更新:改曆法、易服色、
封泰山、定宗廟百官禮儀,完成了既不同於復古又不同於秦制的「漢家禮儀」,「以為典常,
垂之於後。」漢武帝的頗具意味處,在於其始終自覺地把握著一則施政理念:秦可否定,然既
不能因對秦的否定而走向復辟,也不能如同漢高祖那樣全盤繼承秦制。如此理念之下,對秦文
明的否定,自然很難如後世那般走向極端化。
  這一基本事實,透漏出一則值得注意的歷史信息:即或已經到了漢武帝時期,西漢對秦文
明的總體性評判已經明確持否定原則,然其基本方面依然是謹慎的,依然避免以系統形式作最
終的簡單否定。《史記》中「非秦」言論的感性閃爍,以及這一時代諸多思想家對秦政秦制的
評判,都在否定中包含著肯定,幾類漢初的賈誼。凡此等等,足證這一時期對文明演進史探究
的相對慎重與相對客觀。
  西漢的官方歷史意識,在漢武帝之後開始了某種變化。
  變化的標誌,是在官方聲音中開始出現總體否定秦文明的說法。所謂總體否定,是否定中
不再包含肯定,而是全部一概否定,對秦文明的分析態度開始消失。最基本的事實,是漢昭帝
時期的鹽鐵會議大論爭。作為會議記錄的《鹽鐵論》,如實記載了「賢良文學」與中央主政大
臣桑弘羊的爭論。其集中涉及評判秦文明的篇章,有《誅秦》、《周秦》、《伐功》、《申韓
》、《備胡》等。賢良文學者,西漢之職業理論家也,儒生之群體也。他們對秦文明的評判,
是總體否定而不包含任何肯定的。其典型言論有:「商鞅反聖人之道,變亂秦俗,其後,政耗
亂而不能理,流失而不可復。」「秦任戰勝之力以並天下,小海內以貪胡、越之地。」「秦力
盡而滅其族,安得朝人也!」等等。連反擊匈奴這樣的正義之舉,也被說成「貪地」,其荒謬
可見矣!中央主政大臣桑弘羊的評判,則截然相反,這裡不再列舉。雖然,從形式上說,這種
整體指斥秦文明的論說,只是中央會議的一家之言,並不絕對代表中央朝廷的聲音。但是,能
以全盤否定秦文明的歷史價值觀為基準,以群體之勢向朝廷正在奉行的實際政策發難,其中蘊
涵的轉機是意味深長的。
  西漢時代的歷史意識,更多表現在官員學者的個人論著中。
  在官方探究的同時,西漢時期具有官員身分的學人,對秦政得失與秦亡原因也開始了大規
模探究。這種探究有著一個鮮明的趨勢:總體否定秦文明而局部或有肯定,力圖從秦文明本身
的缺失中尋覓秦帝國滅亡的原因。就其論說的影響力而言,西漢的不同時期分別有四個代表人
物:一個是淮南王劉安學派,一個是賈誼,一個是賈山,一個是董仲舒。淮南王劉安的學派凝
聚了一部作品,名為《淮南子》,其對秦文明、秦帝國、秦始皇一體指斥,從經濟、軍事、政
治、民生等基本方面全面論說,其最終的評判屬於全盤否定式。《淮南子.汜論訓》的經濟否
定論可謂代表,其云:「秦之時,高為台榭,大為苑囿,遠為馳道,鑄金人,發遺戍,入芻稿
,頭會箕賦,輸於少府。丁壯丈夫,西至臨洮、狄道,東至會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
至飛狐、陽原,道路死人以溝量!」
  賈誼的《過秦論》,是被歷代推重的一篇綜合評判性史論。賈誼的基本立場是否定秦文明
的,然其中也對秦孝公商鞅變法作了高度肯定,對秦始皇的基本功績也作了高度肯定。賈誼對
秦亡原因的總論斷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賈誼對秦文明的總體論斷則為:「秦王
––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故秦之盛也,
繁法嚴刑而天下震––秦本末並失,故不長久。」
  賈山給漢文帝的上疏,也是明確指控秦政,號為「至言」。其代表性言論是:「秦––賦
斂重數,百姓任罷,赭衣半道,群盜滿山,使天下人戴目而視,側耳而聽!」其文咒罵秦始皇
尤烈,「秦王貪狠暴虐,殘賊天下,窮困萬民,以適其欲也––秦皇帝身在之時,天下已壞矣
,而弗自知也!」因賈山之說大而無當,幾近於秦末復辟勢力之怨毒咒罵,故其影響力在後世
較弱,不如賈誼與其後董仲舒的論說。
  董仲舒的指控秦政,屬於全盤否定式的代表,其經濟指控、法治指控、教化指控最為後世
「暴秦」論者看重。董仲舒一生文章極多,僅上書便有一百二十三篇。其論秦之說主要有兩則
,一則見於本傳記載的上書,一則見於《漢書.食貨志》轉引的「董仲舒說上曰」(上書或問
對記載)。兩論皆具後世「暴秦」說的典型性,被後世史家反覆引證為吏料依據,故此摘錄於
下:「
  《漢書.食貨志》轉引其經濟指控云:古者稅民不過什一,其求易供;使民不過三日,其
力易足。––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
者亡立錐之地。又專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
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為更卒,已,復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田租
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
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
。漢興,循而未改––
  《漢書.董仲舒傳》載其法治指控秦云: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
為俗。非有文德以教訓天下也。誅名而不察實,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又好用
悟酷之吏,賦斂亡度,竭民財力,百姓散亡,不得從耕織之業,群盜並起。是以刑者甚重,死
者相望,而奸不息。
  《漢書.董仲舒傳》記載其教化指控云:至周之末世,大為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後,
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棄捐禮誼而惡聞之。其心欲盡滅先王之道,而專
為自恣苟簡之治,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來,未嘗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
如秦者也!其遺毒餘烈,至今未滅,使習俗薄惡,人民囂頑,抵冒殊扦,孰爛如此之甚者也!
孔子曰:「腐朽木之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今漢繼秦之後,如朽木糞牆矣,雖欲善
治之,亡可奈何––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
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
  董仲舒經濟指控與法治指控的經不起推敲,我將在後面一併澄清。
  這裡需要指出的是:董仲舒在教化指控中,將西漢「習俗惡薄」的原因,沒有歸結為六國
貴族集團大復辟帶來的社會大破壞,而全數歸結為秦政,這是顯然的歷史偏見。這種偏見並非
誤解,而是蓄意為之。董仲舒的目標很明確:促使漢制「更化」,變為以「三代王制」為本體
,而由儒家執意識形態之牛耳的實際制度。而如果將世道淪落之根源歸結於復辟動亂,則無異
於否定了儒家頌揚「王制」的正當性。所以,只能將世風敗壞的罪名,整體性推於秦政了事。
此等基於顯然的政治意圖而全盤否定秦文明的做法,實在不甚高明,也存在著太多的矛盾紕漏
。是故,並沒有從總體上動搖「漢承秦制」的實際國策。董仲舒生於西漢中期,距秦帝國時代
不過百年上下,對復辟勢力的暴力毀滅、相互背叛、殺戮劫掠、道德淪落等等惡行,及其破壞
力與後遺症,應該很清楚。對最為殘暴的項羽集團的大破壞,董仲舒應該更清楚。然則,董仲
舒卻將這種破壞整個文明結構與社會倫理的罪責,轉嫁於素來注重建設而法度整肅的秦文明時
代,事實上是不客觀的,是經不起質疑的,其學術道德的低劣亦實在令人齒冷。此等理念的背
後潛藏著什麼樣的居心,不值得後人問一句麼?
  西漢之世,秦末復辟勢力的歷史謊言遭到了總體遏制。
  然則,西漢之世對秦文明的總體評判,也第一次以理論化的否定形式出現了。這種理論化
,既表現於相對謹慎的官方探究,更表現於以私學官學中的種種個人探究為形式特徵的普遍的
「非秦」思潮。正是在諸如賢良文學、淮南王學派,以及賈山董仲舒等儒家名士的部分或全面
指控秦文明的思潮中,使秦末復辟勢力的歷史謊言,又有了重新復活的歷史機遇,並最終釀成
了西漢末期王莽復辟的實際災難,又最終瀰漫為久遠的歷史煙霧。
  從形式上說,西漢時代對華夏文明演進的總結與審視,對秦文明的總結與審視,是中國歷
史意識的第一次自覺。但是,由於具體的政治原因,由於所處時代的文明視野的限制,這次大
規模的相對自覺的文明史審視,卻最終產生了接近於「暴秦」說的否定性結論。這一結論,導
致了中國歷史意識不可思議的分裂:實際繼承秦文明,理念否定秦文明。
  此前的中國,歷史的腳步與歷史的意識從來是坦率合一的:一個政治集團認定並推崇某一
種文明,必然竭盡全力去追求並實現,反之則斷然拋棄。只有從西漢這個時期開始,中國歷史
的腳步與中國歷史的意識,出現了怪誕的分離。儘管這種分裂是初始的,遠非後世那般嚴重。
但是,這一分裂因東漢的秉承而延續跌宕四百餘年之後,卻終於積澱為荒誕的歷史定式。作為
實際繼承秦文明的兩漢中央政權,基於種種原因,始終對這種荒誕的分裂保持了默認,保持了
實際上的支持。同時,由於「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教方略的確立,儒家歷史價值觀日益
佔據主流,中國歷史意識對秦文明的荒誕分裂––實際建政與價值評判的分裂,隨著歷史的推
移而更趨深重了。
  三、歷史煙霧的久遠瀰散
  歷史意識分裂的煙霧,終於無可遏制地瀰漫開來。
  大一統的秦帝國十五年而亡,既無修史遺存,亦無原典史料現世。項羽的屠戮劫掠與焚燒
,使大咸陽化作了廢墟,集戰國之世全部典籍法令與文明書證的豐厚無比的帝國文檔庫存,悉
數付之罪惡火焰。從此,這個偉大的帝國喪失了為自己辯護的絕大部分書證、物證與人證,淪
入了面對種種口誅筆伐而無以澄清的境地。就實說,後世對秦帝國的評判依據,相對直接的文
本資料大體只有四種:其一是後來搶救再現的先秦典籍與諸子著作;其二是帝國遺留於山川河
海的部分勒石碑文與殘存物證;其三是司馬遷的《史記》中所記載的經過作者「甄別」的史實
;其四是西漢初期帝國遺民的部分親歷言論紀錄。當然,若天意終有一目可使始皇陵地宮藏品
再現於世,我們為這個偉大帝國辯護的直接證據,完全可能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在此之前,我
們的澄清依然分外的艱難。
  然則,我們的努力不能停止。
  歷史,正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所謂國家與民族的歷史意識,大體是四個層面:其一是歷代政權對原生文明的實際繼承原
則;其二是見諸正史的官方意識對歷代文明演進的價值評判;其三是歷代史家學者及學派的歷
史論說;其四是見諸文學藝術與民間傳說的普遍認知。而我們所謂的歷史意識分裂的煙霧,當
然也指同時體現於這四個方面的種種變形。
  從此四方面說,自西漢之後,秦帝國及其所處的原生文明時代,在理念上被大大扭曲變形
,且表現為一個愈演愈烈的歷史過程。也就是說,兩千餘年來,我們對自己的原生文明時代的
總體評判,始終處於一種不可思議的割裂狀態:一方面,在建政原則上,對一統秦帝國的文明
框架原封繼承,並全力維護;另一方面,在理念認定上,對秦帝國與春秋戰國的文明功績又極
力否定,極力攻訐。這是一個奇特而巨大的矛盾。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上,沒有哪個創造了獨立
文明的民族,在後來的發展中極力貶低本民族原生文明的先例,更沒有實際繼承而理念否定的
荒誕割裂先例。唯有我們,承受了先人的豐厚遺產,還要罵先人不是東西。此等咄咄怪事,發
生於我們這個自認深有感恩傳統的古老民族身上,豈非不可思議哉!
  一片博大遼闊的文明沃土呈現出來,耕耘者的屍體橫陳在田間。後來者毫不遲疑地宣佈了
沃土繼承權,卻又困惑於曾經包括自己在內的一群人殺死了耕耘者不好交代。於是,一面謹慎
地審視著這片沃土,一面小心地探詢著其餘人對農夫之死的說法。終於,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
耕耘著,開始探究起來,漸漸爭論起來,又漸漸吵成了一團,終於將耕耘者的死與被開墾的沃
土連成了一體,無休止地吵吵起來。有人說,這片土地邪惡,導致了農夫的突然死亡,與群毆
無關。有人說,農夫愚蠢不知歇息,才有突然死亡。有人說,農夫耕耘有誤,給這片土地留下
了禍根。有人說,農夫根本不該開墾這片土地。有人說,農夫用力太猛死得活該。一代代爭吵
延續下來,人們終於一致認定:這是一個壞農夫,原本該死,不需爭論。有渾不知事的孩童突
然一問:「農夫壞,開出來的土地也壞麼?」人們驚愕良久,又齊聲回答:「土地是我們的了,
自然不壞!」於是人們力乏,從此不屑提起這個死去了的壞農夫,索性簡化為見了農夫屍體只
啐得一口,罵得一聲了事。偶有同情者,遙望農夫屍體嘆息了一聲,立即便會招來人眾側目千
夫所指––
  一則古老的寓言,一幅歷史的大相。
  大偽欺史,文明何堪?
  東漢伊始,「暴秦」說終於成為官方正式立場。
  西漢末期,基於對秦政的普遍指控,對夏商周三代的「王制」文明一時滋生出一種嚮往思
潮。在這一思潮的瀰漫中,一股信奉儒家文明價值觀的社會勢力崛起了。在追諡孔子為「褒成
宣尼公」的同時,這股勢力力圖重新復辟周制,再現那個「憲章文武,禮治王化」的遠古田園
詩時代。這便是號為「新始」的王莽集團,在近二十年的歲月裡全面復辟周制的荒誕時期。歷
史的演進是殘酷的:王莽集團竭盡全力改制復古,非但沒有使天下趨於王道昌盛,反倒引發了
大饑荒大混亂大動盪,華夏大地再次淪入了較秦末大劫難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社會大倒退,西漢
二百餘年累積的文明成果,悉數付之東流!綠林赤眉農民軍遭遇的大飢餓大殺戮,其酷烈遠遠
過於因不堪徭役而舉事的陳勝吳廣農民集團。
  歷史的教訓是冰冷的。隨後立定根基的東漢政權,不再做任何復古夢,很現實地回到了忠
實傚法西漢而秉承秦制的道路上,在實際施政中再度肯定了秦文明的價值,斷然摒棄了復古道
路。秦末至西漢末的兩百多年間,歷經項羽王莽兩次大復辟,既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也對整
個社會歷史意識產生了巨大的震懾。此後的中國歷史上,嘗試復辟「三代王制」的政治狂人再
也沒有出現,即或偶有政治幻想症者,也只能自家嘟噥幾句而已。這一基本事實足以說明:華
夏族群的歷史意識已經實實在在地認定了秦文明的真實價值,在實際中永遠地奉行不悖了。
  歷史的荒誕,也正在這樣的時期定型了。
  東漢王朝在實際奉行秦文明的同時,官方意識卻更為明確地指控秦文明,更為高調地頌揚
三代王制,從而瀰漫出一股濃郁的弦外之音:三代王制本身仍然是值得推崇的,只是王莽的復
辟還不夠水準而已。再次確立這種實際建政法則與意識形態價值原則的荒誕割裂,是「暴秦」
說瀰漫為歷史煙霧的根基所在。
  《漢書.食貨志》與《漢書.刑法志》,是東漢官方對歷代文明框架(制)的總體看法。
在這兩篇概括敘述並評判歷代體制的文獻中,完全可以看出「暴秦」說的新面目。這兩篇文獻
對華夏文明進程的總體評判是:以井田制為軸心的夏商周三代「王制」文明,是最高的理想社
會狀態;自春秋戰國至秦帝國,則是最為不堪的淪落時代;西漢之世,始入承平昌盛。基於此
等價值標準,這兩篇文獻的定式是:開首皆以大段篇幅描繪三代「王制」的田園詩畫面,緊接
著語氣一轉,便開始嚴厲指控春秋戰國秦的種種不堪與暴虐,之後再敘述西漢的承平國策。
  唯其具有代表意義,我將其對春秋戰國秦的指控摘引如下:「
  《漢書.食貨志》云:周室既衰,暴君污吏慢其經界,徭役橫作,政令不信,上下相詐,
公田不治––《春秋》譏焉!於是上貪民怨,災害生而禍亂作。陵夷至於戰國,貴詐力而賤仁
誼,先富有而後禮讓––及秦孝公用商君,壞井田,開阡陌,急耕戰之賞,雖非古道,猶以務
本之故,傾鄰國而雄諸侯。然王制遂滅,僭差亡度。庶人之富者累巨萬,而貧者食糟糠;有國
強者兼州域,而弱者喪社稷。至於始皇,遂並天下,內興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賦,發閭
左之戍。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政,猶未足以澹其欲也
。海內愁怨,遂用潰畔。
  《漢書.刑法志》云:春秋之時,王道浸壞,教化不行––陵夷至於戰國,韓任申子,秦
用商鞅,連相坐之法,造三夷之誅,增加肉刑、大辟,有鑿顛、抽脅、鑊烹之刑。至於秦始皇
,兼吞戰國,遂毀先王之法,滅禮誼之官,專任刑罰,躬操文墨,晝斷獄,夜理書,自程決事
,日縣石之一。而奸邪並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天下愁怨,潰而叛之。
  東漢官方認定「暴秦說」之外,學人官員的個人評判,也循此基準多有呈現。但是,這一
時代的文明史視野已經大為弱化,官員學者個人即或有局部肯定秦政的論說,也是星星點點不
成氣候。諸如東漢之桓譚、王充,皆有局部肯定秦政之文章,然已成為極其微弱的聲音了。
  東漢之後,華夏再度陷入了分裂割據狀態。三國時代的劇烈競爭,頗有小戰國氣象。基於
競爭本身的需要,這一時代對歷史的重新認知,有了新的可能。由於《三國誌》乃晉人陳壽撰
寫,且沒有總括敘述某領域歷史演進的諸《志》專類,是故,無法評判三國及西晉的官方歷史
意識。然則,從這一時期各方實際奉行的政策體制,以及著名君主與政治家的歷史評判言論,
仍然可見其對秦文明的總體評判。這種評判,較之東漢鬆動了許多。曹操被《三國誌》評曰:「
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超世之傑矣!」而曹操對秦
皇漢武的肯定也是明確的,其《置屯田令》云:「夫定國之術,在於強兵足食。秦人以急農兼
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在三國大政治家中,唯有諸葛亮對秦政表現出
繼承東漢的荒誕割裂:實際奉行而理念否定。諸葛亮《答法正書》云:「––秦以無道,政苛
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足見其忠實秉承東漢之傳統也。
  步入兩晉南北朝時期,華夏大地紛爭頻仍,又逢北方諸族群相繼佔據北中國,政權不斷更
迭,相互攻伐不斷。當此之時,中國關於文明史演進的探討幾乎趨於沉寂,玄妙清談瀰漫一時
。無論是官府作為,還是官學私學,對歷史文明的總體探討及其理論總結,都幾乎趨於銷聲匿
跡。這是一個特殊的沉淪時代,兩漢時代注重文明演進探討的歷史視野,這時已經變化為注重
個人體驗的思辨「玄學」。在玄學清談瀰漫之時,偶然也迸發出些許文明史探究的火花。葛洪
的《抱朴子.外篇.用刑》,便對秦亡原因做了探討,認定秦亡並非嚴刑而亡,「秦其所以亡
,豈由嚴刑?秦以嚴得之,非以嚴失之也!」其餘,如做過廷尉的劉頌、做過明法掾(解釋法
令的官員)的張斐,也都曾經從論說法令演進的意義上肯定過秦政。當然,這些聲音遠非主流
,幾乎沒有實際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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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隋代,對文明演進史的探討又是一變。
  隋雖短促,然卻是三百年分裂之後再度統一中國的重要時期,是華夏族群的第五次大一統
。從實際制度框架說,隋繼承了秦制無疑。然則,由於此時距秦帝國已經千年之遙,且又經過
了西晉之後的三百年分裂戰亂,隋對文明演進的審視,遂開始以西晉之後的歷史演進為主,對
兩漢之前的歷史已經很少涉及,對秦政得失的探究則更少了。雖然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從基本
面看出隋代對秦文明的模糊肯定。隋文帝楊堅注重實務,臨死之遺詔開首便是:「嗟乎!自昔
晉室播遷,天下喪亂,四海不一,以至周齊,戰爭相尋,年將三百。」遺詔最後云:「自古哲
王,因人作法,前帝後帝,沿革隨時。律令格式,或有不便於事者,宜依前敕修改,務當政要
。」顯然,隋對秦文明所體現的變法精神尚是肯定的。
  唐代情形,又是一變。唐變之要,是從隋的不甚清晰堅實的歷史評判中擺脫出來,再度開
始大規模總結文明演進史。結局是,唐又重新回到了東漢軌跡。唐人魏徵主修的《隋書》,實
則是唐政權的歷史目光,而不是隋政權的歷史目光。《隋書》的《食貨志》、《刑法志》、《
百官志》等綜合篇章,在對特定領域的總括性敘述中,均對秦文明做出了復歸東漢傳統的評判
  《隋書.食貨志》云:秦氏起自西戎,力正天下,驅之以刑罰,棄之以仁恩;以太半之收
,長城絕於地脈;以頭會之斂,屯戍窮於嶺外。
  《隋書.刑法志》云:秦氏僻自西戎,初平區夏,於時投戈棄甲,仰恩祈惠,乃落嚴霜於
政教,揮流電於邦國;棄灰偶語,生愁怨於前,毒網凝科,害肌膚於後;玄鉞肆於朝市,赭服
飄於路衢;將閭有一劍之哀,茅焦請列星之數。
  《隋書.百官志》云:秦始皇廢先王之典,焚百家之言,創立朝儀;事不師古,始罷封侯
之制,立郡縣之官;太尉主五兵,丞相總百揆,又置御史大夫以貳於相。自餘眾職,各有司存
。漢高祖除暴寧亂,輕刑約法,而職官之制,因於嬴氏。
  如果說,《隋書》諸志的總括性敘述,代表了唐政權的官方評判,那麼唐太宗在《貞觀政
要》中的理念,則是更為直接的建政施政態度。《貞觀政要.君臣鑒戒》云:「朕聞周秦初得
天下,其事不異。然,周則惟善是舉,積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
罰,不過二世而滅。」其《務農》篇云:「昔秦皇漢武,外多窮極兵戈,內則崇侈宮室,人力
既竭,禍難遂興。彼豈不欲安人乎?失所以安人之道也!」當然,唐代也有基於現實政治而對
秦政秦法的具體肯定,但已經遠非主流了。同一個魏徵,在答唐太宗對商鞅法治的責難時,論
說便是相對肯定的:「商鞅、韓非、申不害等,以戰國縱橫,間諜交錯,禍亂易起,譎詐難防
,務深法峻刑以遏其患。所以權救於當時,固非致化之通軌。」(《魏鄭公諫錄》卷三)
  在整個唐代的歷史意識中,只有柳宗元對秦文明做出了「政」與「制」的區分,指出了秦
「失在於政,不在於制。」其《封建論》云:「秦有天下––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其有由矣!
亟役萬人,暴其威行,竭其禍賄;負鋤梃謫戍之徒,圜視而合從,大呼而成群;時則有叛人而
無叛吏,人怨於下,而吏畏於上,天下相合,殺守劫令而並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酷刑苦役,而萬人側目。失在於政,不在於制。秦事然也!」將文明體制框架與具體的施政
作為區別開來,這是自兩漢以來最有見地的文明演進史觀念。這一觀念,在某種意義上合理解
釋了對秦文明的實際繼承與理念否定這一巨大割裂現象––實際繼承對「秦制」,理念否定對
「秦政」。雖然,柳宗元的評判依舊遠遠不是主流歷史意識;雖然,柳宗元的「秦制」幾乎單
純地指郡縣制,而並非包容了秦文明的所有基本方面,但就其歷史意識的出新而言,依然是不
容忽視的。
  唐之後,華夏又陷入了幾近百年的分裂割據。五代十國,是一個歷史意識嚴重萎縮的時期
,大器局的文明視野與民族進取精神,從這個時期開始嚴重衰退了。政變頻頻交錯,政權反覆
更迭,邦國林立,各求自安。這一時代除了諸多的佛教事件與閃爍的詩詞現象,幾乎沒有文明
史意義上的重大事件,對中國文明史的探究自然也難覓蹤跡。
  宋王朝統一中國之後,幾乎是立即陷入了連番外患與諸多內憂之中,對既往歷史的審視已
經大為乏力了。《宋史》乃元代主修,其概括性的諸《志》綜述,已經根本不提秦文明了。當
然,我們不能將《宋史》的綜合敘述,看做宋代的官方歷史意識。宋代的歷史意識,我們只有
到其學派思潮與主要人物的言論中去尋找。宋代儒學大起,生發出號為「理學」的新潮儒學。
理學的歷史意識,自然是以儒家的歷史價值觀為根基的。
  從宋代開始,一種歷史現象開始生成:審視歷史,必引孔孟言論以為權威。大量的先秦諸
子典籍,在這個時期被一體性忽視。以致連墨子這樣的大家,其論著也湮滅難見,淪入到道家
典籍中隱身了。直到近代,墨子才被梁啟超發掘出來,重新獲得重視。最為實際的改革家王安
石,尚且言必引孔孟為據,對制度沿革的論說則多以五代十國的興亡為依據。其餘人物之論述
,則更可以想見了。以修《資治通鑒》聞名的司馬光,其歷史意識更是明確地貶斥秦文明。凡
見諸《資治通鑒》的「臣光曰」,很少對秦政秦制作認真的總體性評判,而對秦政秦制的具體
「罪行」指控,則屢見不鮮。朱熹、二程等儒家大師,指控秦文明更是司空見慣了。作為治學
,他們對秦政的探究是很認真的。譬如朱熹,對商鞅變法之「廢井田,開阡陌」做出了新解:「
開」非開墾之開,而是開禁之開;開阡陌,便是開土地國有制不准買賣之禁,從此「民得買賣
」土地。然則,這種具體的學問功夫,並不意味著文明歷史意識的深化與開闊。從總體上說,
宋代對秦文明及其母體時代的評判,是遺忘融於淡漠之中––既很少提及,又一概貶斥。
  元明清三代,歷史意識對秦文明的評判,已經板結為冰冷的硬體了。
  元人修《宋史》,明人修《元史》,清人修《明史》。這三史,對包括秦帝國及先秦時代
的評判都呈現為一個定式:先極為概括地簡說夏商周三代,而後立即接敘距離自己最近的前朝
興亡,對春秋戰國秦時代基本略去不提。這種現象,我們可以稱之為「遺忘定式」。然則,遺
忘絕不意味著肯定,而恰恰是偏見已經板結為堅深謬誤的表徵。元明清三代,非但官方歷史意
識斷然以「暴秦」為總括性評價,即或被後世視為進步思想家的學子,也同樣斷然「非秦」。
也就是說,自宋開始的千餘年之間,對秦文明的評判已經積澱成一種不需要探究的真理式結論
。耶律楚材有詩論秦:「––焚書嫌孔孟,峻法用高斯。政出人思亂,身亡國亦隨。阿房修象
魏,許福覓靈芝。偶語真虛禁,長城信謾為。只知秦失鹿,不覺楚亡騅。約法三章日,恩垂四
百期––」海瑞云:「欲天下治安,必行井田––尚可存古人遺意。」邱浚云:「秦世慘刻。」
黃宗羲云:「秦變封建而為郡縣,以郡縣得私於我也!」王夫之云:「郡縣者,非天子之利也,
國祚所以不長也。嗚呼!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罷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大公,存乎神者之不測
,有如是夫!––秦之所以獲罪於萬世者,私己而已矣!」顧炎武云:「秦之亡,不封建亡,
封建亦亡––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盡四海之內為我郡縣,猶不足也
!」凡此等等,其中即或有個別特出者對秦文明作局部肯定,也只是熒熒之光了。加之話本戲
劇等民間藝術形式的渲染,「暴秦」論遂大肆流播。千年濫觴之下,雖不能說人人信奉,大體
也是十之八九論秦皆斥之以「暴」字了事。
  從此,國人的歷史意識與文明視野,淪入了最簡單化的凍結境地。
  一八四○年開始,中國在人類高端文明的入口處遭遇了巨大的歷史衝擊。
  這一衝擊歷時百年餘。幾經亡國滅種的劫難,中國民族的歷史意識終於開始了艱難的覺醒
。自覺地,不自覺地,華夏族群開始了連綿不斷的文明歷史反思。民族何以孱弱?國家何以貧
窮?老路何以不能再走?新路究竟指向何方?凡此等等關乎民族興亡的思索,都在「救亡圖存
」這一嚴酷背景下蓬蓬勃勃地燃燒起來。於是,有了「戊戌變法」對中國現實出路的嘗試,有
了「辛亥革命」對中國現實命運的設計,有了「五四」運動對中國傳統文明的反思,有了馬克
思主義傳入中國後的「新文化運動」的文明反思。當我們這個民族終於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
時候,我們又開始了大規模的意識形態重建,開始了借助於高端文明時代的科學思維方式,對
我們民族的文明史重新審視的歷史過程。從一個民族開拓文明史進程的意義上說,我們這個民
族的偉大智慧並沒有被歷史的煙塵窒息。我們堅韌努力的腳步,體現著我們民族再生與復興的
偉大心願,也體現著我們民族的文明歷史意識覺醒的豐厚成果。
  但是,我們走過的彎路太多了。戊戌變法企圖以淺層的形式變革,引領中國走入高端文明
時代。我們失敗了!辛亥革命則企圖以倣傚西方文明的政治變革方式,引領中國走入高端文明
時代。我們也失敗了!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企圖以相對簡單的「打倒」方式清理總結我們
的文明史。我們並沒有獲得預期的成功。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所導致的社會大變革,使我們這
個民族實實在在地站了起來。在我們的生存生計成為最迫切問題的歷史關頭,我們這個民族以
最大的智慧,停止了無休止的論爭,從紛雜折騰中擺脫出來,而全副身心地投入到了民族富強
的努力之中。歷史證明,我們的偉大智慧挽救了民族,挽救了國家,給我們這個民族在最艱難
的歷史時刻開啟了真正復興的希望。
  然則,被我們擱置的問題,並不因為擱置而消失。
  一個民族的文明發展歷史,有著必然的邏輯:要在發展中保持悠長的生命力與飽滿的生命
狀態,就必須有堅實的文明根基;這種文明根基的堅實程度,既取決於民族文明的豐厚性,更
取決於一個時代基於歷史意識而確立的繼承原則。我們可以因為最緊迫問題所必需的社會精神
集中,而暫時中止大規模的文明文化論爭,誠如戰國名士魯仲連所言:「白刃加胸,不計流矢
。」然則,我們不能忘記,在獲得必要的社會條件之後,對文明歷史的認真探究,依然是一個
民族必需的文明再生的歷史環節。我們所需要避免的,只是不能重蹈將文明審視一定等同於某
一實際目標的簡單化。也就是說,任何時候,一個民族對自己文明歷史的審視,都不應該成為
任何實際目標的手段。這一探究與審視,本身有其偉大的目標:清理我們的歷史傳統,尋求我
們的精神根基,樹立我們的民族精神,並使這些基本面獲得普遍的社會認知,使我們民族的復
興與發展,有著久遠的清晰的堅定的信念。
  這是我們審視中國原生文明的根基所在。
  四、認知中國原生文明的基本理念
  對中國歷史的審視,聚訟最烈而誤解最深者,是對中國原生文明的認知。
  任何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原生文明生成期。原生文明,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根基。一個國
家、一個民族,在她由涓涓溪流匯成澎湃江河的歷史中,必然有一段沉澱、凝聚、昇華、成熟
的樞紐期。這個時代所形成的文明與傳統,如同一個人的生命基因,將永遠以各種各樣的方式
影響或決定一個人的生命軌跡。這種如同生命基因一樣的民族傳統,便是一個民族的原生文明
。各個民族對其原生文明的深刻反思,從來都是各個民族在各個時代發揮創造力的精神資源寶
庫。
  原生文明是民族精神的堅實根基,是高端文明的永恆基因。
  中國的原生文明成就期,是春秋戰國秦帝國時代。
  春秋生發!戰國綻放!秦帝國則以華夏族群五百餘年的激盪大爭所共同錘煉的文明成果為
根基,對這一時代的種種社會文明形式,進行了系統的梳理總結,大規模地創建了適合我們民
族且領先於鐵器時代的新文明形態。從此,我們這個十里不同俗、隔山不同音的博散族群,開
始有了我們統一的文字,有了統一的生產方式,有了種種具有最大共同性的生活方式,有了統
一穩定的國家形式。具體文明形式的聚合一統,形成了我們民族的整體生存方式,形成了我們
民族的整體文明,形成了我們獨有的歷史傳統。從總體上說,中國的原生文明時代,是我們這
個民族的文明智慧大爆炸時代,其時代精神堅剛強毅,其生命狀態惕厲奮發,其創造智慧博大
深遠,其文明業績震古爍今。唯其如此,原生文明時代是我們民族的文明聖土。我們有最充足
的理由,對那個時代保持最高的敬意。這既是一個偉大民族的文明認知能力,也是一個偉大民
族的文明良知。
  可是,由於種種我們說到或沒有說到的歷史原因,我們的歷史意識對我們的原生文明時代
產生了普遍而深重的誤解。我們無須怨天尤人,那是對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失望。我們無須以
批判清算的簡單方式了結歷史,那是對我們這個偉大民族歷史智慧的褻瀆。事已如此,任何固
執,任何褊狹,任何自卑,任何狂躁,都無助於我們的文明腳步。我們應當客觀,應當冷靜,
應該耐心,應該細緻,應該有胸襟,應該有能力,非如此,不能勘透我們的文明歷史,不能找
到內核所在。
  審視中國原生文明的基本點之一,是對春秋戰國秦帝國時代的總體認知。
  從整體上否定一個時代,不可能對這個時代的文明創造作出肯定性評價。
  兩千餘年來,對中國原生文明時代的總體評判,一直存在著巨大的爭議。漸漸成為主流的
歷史意識認為:那是一個崇尚譎詐與陰謀的暴力時代,是王化敗壞道德淪落的時代,是只有赤
裸裸利益爭奪而仁義道德蕩然無存的時代。唯其如此,那個時代的君王是驕奢淫逸的罪魁禍首
,士人是追逐功名利祿而毫無節操之徒,民眾則是世風大壞利慾熏心爭奪不休,人際交往充滿
著背信棄義,廟堂官場充斥著權謀傾軋,邦國戰爭瀰漫著血腥殺戮。一言以蔽之,那是一個恐
怖的時代,一個不堪的時代。翻開史書,此類評判比比皆是,其用語之怨毒,其渲染之濃烈,
直教人心驚肉跳。
  另一種始終不佔據主流位置的歷史意識,則持相反觀念:那是一個「求變圖存」的時代,
是一個五千年歷史中最富「巨變」的時代,是一個樸實高貴的時代,是一個創造新政新制的時
代,是一個聖賢迭出原典林立的時代,是一個「士」階層擁有最獨立自由人格的時代。是故,
從三國時代開始,便有了「書不讀秦漢以下」的先秦崇拜說,雖然遠非主流,然卻成為我族一
種珍視原生文明的精神根基。
  與後人的兩種歷史評判相對比,身處該時代的「時人」,對自己的時代有著特殊清醒的評
判。代表著社會普遍心聲的《詩經》,對這個時代的大象描繪多有這樣的句子:禮崩樂壞,瓦
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燁燁雷電,不寧不令;山陵卒崩,百川沸騰。等等等等,不一
而足。而名士學子的評價,最具代表性的有兩則,一則是晏子對春秋時期社會精神的描述:「
凡有血氣,皆有爭心。」一則是韓非子對戰國風貌的大概括:「大爭之世,多事之時。」在百
家爭鳴而蓬勃共生的諸子百家中,對自己所處時代持總體否定的評判者,不能說沒有,實在是
極少。最典型者,大約只能說是孔子及其創立的儒家,對那時的「禮崩樂壞」持有極其悲觀的
看法。
  總體上說,當時的社會意識對自己的時代已經有了清醒的認知:這個時代一邊是淪落,一
邊是崛起,有腐朽沒落的陰暗,更有進取創新的光明,其主導潮流無疑是雷電燁燁的大創造精
神。客觀地說,任何一個時代,都有足以構成普遍性問題的具體弊端。原生文明時代,也同樣
有種種社會弊端。有巨大的貧富差別,有深重的社會災難,有民眾的飢餓,有官吏的腐敗,有
難以計數的陰謀,有連綿不斷的戰爭等等。舉凡社會基本問題,在那個時代都有。若僅僅注重
於具體的陰暗與苦難,從而以因為有此等陰暗而否定一個時代所創造的文明,應該說,這不是
文明歷史的評判視野。作為一種文明審視所應具有的歷史意識,我們應該看到的基本方面是:
這個時代的總體生存方式、總體生命狀態及其獨有的創造力,這個時代解決種種社會矛盾的基
本方式是否具有進步性,其創造的文明成果是否經得起歷史的驗證,是否足以構成一個民族的
精神根基。捨此而孜孜於種種具體陰暗的搜求羅列,將完全可能導向歷史虛無主義,而悲劇性
地否定整個人類歷史開掘創造的存在意義。無論如何,這是不可取的方向。
  審視中國原生文明的基本點之二,是對秦文明的界定與性質認定。
  這是當代史學界生發的新問題:秦文明是落後文明,還是先進文明?
  這是一個典型的歷史價值觀問題,也是一個當代歷史意識湧現出的新的基本問題。多有歷
史學家與學人之論著認為:秦統一中國,是「落後文明征服先進文明」的一個例證。這一認識
包含的基本價值觀是:秦文明是落後文明,而當時的山東六國是先進文明。進入二十一世紀後
,這種評判仍然出現在歷史學界。這個命題的內涵具有諸多混亂,實在是一個堪稱「臆斷」的
評判。然則,因為這一評判牽涉出對原生文明審視的一系列基本事實的認定,故而在事實上成
為最基本的問題。這個問題的實質,是對秦文明歷史性質的總體認定,其必然牽涉的基本方面
有三則:「
  一則,何謂秦文明?引起兩千餘年爭論不休的秦文明,究竟是指商鞅變法之前的早秦文明
,還是指商鞅變法之後的新秦文明?若指前者,落後無疑。然在事實上,早秦文明卻絕非後人
爭論的秦文明,大約也不會是此等理念持有者所謂的秦文明。若指後者,則顯然有違歷史事實
––在歷代評判言論中,沒有人將早秦文明作為否定對象,而只明確地否定戰國秦文明與帝國
秦文明。同時,也有違高端文明時代的普遍共識––當代歷史認知中的秦文明,沒有人理解為
早秦文明。這裡的混亂是:說者將商鞅變法之前的秦文明與商鞅變法之後的秦文明不作區分,
囫圇地以秦人族群發源地為根基,將早秦文明看做戰國秦文明與帝國秦文明,又一體認定為落
後文明。
  我們需要強調的一個基本認知是:凡是涉及秦文明評判的歷史論著或民間認定,人們所說
的「秦文明」,一定是變法之後的戰國秦文明與一統華夏後的帝國秦文明,而不是早秦文明。
若將這兩個時期的秦文明都看做「落後文明」,而將這兩個時期的山東六國文明看做「先進文
明」,那就是明白無誤地脫離了高端文明時代的基本歷史價值觀,不是這裡要澄清的問題了。
  二則,秦人族群起源。這個問題之所以基本,在於它是秦為「落後文明」這一論斷的根基
。秦人究竟起源於東方華夏,還是本來就是西方戎狄?在當代中國民族史學界有爭論,在當代
歷史學界也有爭論。然則,在此前的中國歷史上卻大不相同:隋唐之前基本無爭論,隋唐時期
始有「秦人起自西戎」說出現。從問題本身說,《史記》明確記載了秦人族群的起源與遷徙,
明確認定:秦人是大禹時代的主要治水部族之一,始祖首領是大業、大費(一說伯益);商滅
夏的鳴條之戰,商人與秦人結盟,秦人尚是參戰主力之一;殷商中後期,秦部族成為鎮守西陲
的軍旅部族,蜚廉、惡來是其首領;西周之世,秦人不願臣服周室,流落西部戎狄區域,後漸
漸歸附臣服於周;西週末期的鎬京之亂,周平王敦請秦人勤王救周,秦始成為東周的開國諸侯
。認真分析史料,秦人族群的歷史足跡並不混亂,司馬遷的記載很清楚,甚或連秦族的分支演
變都大體一一列出了。
  春秋之世,秦國尚不強大,故以「蠻夷」指斥秦國者不是沒有,然實在極少。即或有,也
並非起源確指之意,而僅僅表示一種輕蔑。戰國之世,秦國在變法之後強大,指斥秦人為「蠻
夷」者遂驟然增多。然就其實質論,如同「虎狼說」一樣,都是洩憤罵辭,而非認真確指。在
中國歷史上,此等基於邦國族群仇恨而生出的相互攻訐現象多多。最早者,便有周族罵商族為
「戎殷」、「蠢戎」;其後的南北朝人,又相互罵為「北虜」、「島夷」;春秋戰國時,中原
諸侯則罵楚為「荊蠻」、秦為「戎狄」等等。若以此等言辭作為族群起源之評判依據,殊非偏
執哉!唯其如此,西漢之世為秦立史,秦人的起源與遷徙歷史,根本不是疑點。司馬遷作史的
原則是「信則存信,疑則存疑」。對一個西漢持否定評判的先代族群,若有如此重大的「非我
族類」的事實,豈能不如實記載?姑且不說事實,即或是疑點,司馬遷也必會如實記載下「人
或曰」之類的話語,以期引起人們注意。然,《史記》中卻從未見此等跡象。顯然,秦人是否
中原族群,直至西漢並無大的爭論。其後直至隋代,也沒有大的爭論。秦人族群被「認定」為
西部戎狄,僅僅只是起自唐代。如前所引,《隋書》中方有「秦人起自西戎」之說。分析歷史
,這顯然是唐人的政治需要:以秦族起源類比於起自北周胡族的隋,影射隋之短命如秦而已。
此歷史惡習也,並無基於事實的公正探究立場,不當為憑。
  秦族起源問題之爭論,恰恰是在當代濫觴了。歷史學家蒙文通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提出「秦
人戎狄」說,並以《秦之社會》及《秦為戎族考》論證,推定秦族群與驪山戎皆為「犬戎」。
之後,隨即出現了「秦人東來」說,以衛聚賢、黃文弼等的《中國民族的來源》、《秦為東方
民族考》為代表,認定秦人為中原族群。後一論說,自不待言。以蒙氏「秦人戎狄」說而論,
實則是依據史書中的種種零星言論推演而成。這種推演,曾被近年故去的著名秦史專家馬非百
先生批評為:「蒙氏以此為據,殊屬偏執。」
  作為學術研究,學人持何觀點,原本無可厚非。我們要說的是:原本不是問題的秦人族群
起源,何以突然竟成了問題。僅僅是那些上古史書中的星星點點的攻訐言論起作用麼?果真如
此,《史記》中對楚族也有「荊蠻」「南蠻」之說,更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攻訐,如
何楚人起源不成其為問題,從來沒有引起過大規模的爭論?當「落後文明」說與「秦為戎狄」
說聯結起來的時候,我們的歷史意識中潛藏的一種既定的東西才彰顯出來:「落後文明」說以
「秦為戎狄」說為依據,「秦為戎狄」說則為「落後文明」說尋找族群根基。雖然,「秦為戎
狄」說與「落後文明」說,都並未成為普遍認知,但多有學者在高端文明時代依然重複並維護
一個古老的荒謬定式,足見我們這個民族對文明歷史的審視,將會有多麼艱難!
  三則,秦部族果真西戎部族,又當如何?在高端文明時代,將族群起源地看做判定文明先
進或落後的根據,未免太過墮入西方史學的舊定式了。西方歷史意識曾以羅馬征服希臘為例證
,生發出一種理念:落後文明征服先進文明,在歷史上多有發生。就羅馬與希臘而言,當時的
羅馬族群是落後文明無疑,羅馬征服希臘也是純粹的武力吞併,體現了「落後文明征服先進文
明」的典型方式。然則,將這一理念延伸為某種定式,認為一個特定族群的早期狀態便是其永
久的文明定性依據,顯然是荒誕的。由此而將秦文明與征服希臘的落後羅馬文明等同,同樣是
荒誕的。
  高端文明時代應當具有的歷史價值觀是:無論秦人是否戎狄,都不能因此而否認秦國在深
徹變法之後,在兩次文明大創造後形成新文明形態的歷史事實。戰國秦創造出了戰時法治國家
的新文明形態,滅六國之後秦更創造出了新的大一統國家的文明形態。這一歷史事實說明:就
基於文明內涵的歷史定性而言,一個民族的文明先進與否,與其族群發源地及早期狀態並無必
然性關係。在文明史評判的意義上,族群發源地完全可忽略不計。若認定族群早期落後,其文
明便必然永遠落後,秦人即或全面變法移風易俗自我更新國家強大,依舊還是落後文明。果真
如此,豈非製造出一種荒謬絕倫的「歷史血統論」––民族生成永久地決定其文明性質!
  誠如此,歷史的發展何在,民族的奮進有何價值?
  從高端文明時代應當具有的文明視野出發,這一觀念已經為諸多先秦史及秦漢史研究家所
拋棄了。然則,它依然是一種堂堂見諸多種論著的流行理念。最基本的文明性質判定,本來是
高端文明時代審視原生文明時代最應該獲得普遍認知的第一問題。實則恰恰不然,我們這個高
端文明時代依然存在著「秦為落後文明,山東六國為先進文明」的認定。歷史學界尚且如此,
遑論民眾之普遍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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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秦論】(下)

  五、走出暴秦說誤區 秦帝國徭役賦稅之歷史分析
  認定秦帝國為「暴秦」,基本論據之一是徭役賦稅指控。
  及至當代,即或是對秦文明功績整體肯定的史家,對秦政的經濟「暴虐」也是明確指斥並
多方論證的。歷史上幾乎所有指控「暴秦」的言論––包括被西漢時期拋棄了的秦末歷史謊言
都被當代史學家一一翻了出來,悉數作為指控依據。其中最基礎的根基之一,便是對秦帝國的
以徭役賦稅為軸心的經濟政策的指控。
  賦稅徭役之作為問題提出,乃西漢董仲舒發端。在中國歷史上,董仲舒第一個以數量表述
的方式,認定了秦帝國的賦稅率與徭役征發率,遂成為日後所有「暴秦」論者的最重要依據。
在我所能見到的無數典籍資料中,都是原文引用董仲舒,而後立即認定秦為「暴秦」,缺乏任
何中間分析。也就是說,將董仲舒之說當做真理式史料給予信奉。這種武斷方式,幾乎成為涉
秦論說的一種「八股」。依據當代經濟理念分析董仲舒之說,而後給予評判者,未嘗見之也。
  董仲舒的數量表述,主要是三組對比數字。第一組:古代為什一稅,秦時傭耕豪田為什五
稅;第二組,秦人口賦與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第二組,古代徭役一年三日,秦之「力役」
則三十倍於古。我們且以當代經濟理念結合歷史事實分析董仲舒說,而後評判其能否立足。
  第一則,先說最重要的田稅率。
  什一稅,是說田稅率為十分之一。這一稅率,是夏商周三代較為普遍的貢賦制背景下對民
眾的稅率。諸侯及附屬國對天子的「貢」,不是稅,自然也不涉及稅率。自春秋時期開始,什
一稅事實上已經被大大突破了。突破的根本原因,不是普遍的暴政,而是生產力的發展與稅源
的拓寬,是社會經濟大發展的合理結果。及至戰國時期,由於鐵製農具使用,可耕地的大量開
墾,農作物產量大幅提高,生產力與整個社會經濟水平都有了極大發展。此時,稅率的大幅提
高已經成為各大戰國的普遍事實,絕非秦國一家。
  據《中國賦稅史》、《中國財政史》、《中國民政史》等綜合研究統計:戰國初期之魏國
,百畝土地的正常年產量是一百五十石,豐年產量是三百石到六百石;折合畝產,則是每畝產
量一石半至六石。《管子》則云:「高田十石,間田五石,庸田三石。」管子所云,當為春秋
時期的齊國。也就是說,當時齊國的最高畝產可以達到每畝十石。以吳承洛先生之《中國度量
衡史》,戰國之「石」與「斛」接近,大體一百二十斤,每斤約合當代市斤六兩到八兩之間。
依此大體推算,當時的畝產量最高可達當代重量的五六百斤至八九百斤之間!這一生產力水平
,在整個自然經濟時代,一直沒有實質性突破。同樣依據上述三史,秦帝國時期中國墾田大體
已達到八百二十七萬頃。由於人口的不確定,我們不能確知當時的人均耕地數字。但是,每人
佔有耕地至少在數十畝至百畝之間無疑,大大超出今日數量。如此歷史條件下,戰國與秦帝國
時期的經濟總量已經遠遠超過了夏商周三代,其稅率的提高無疑是必然的。
  然則,秦帝國時代的田稅率究竟有多高,沒有帝國原典史料可查。董仲舒的數字,也沒有
明確指認自己的史料依據。董列出的田稅率是「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
  依據當代經濟理念分析,董仲舒的這個數字不是國家「稅率」,而是傭耕戶的地租率。其
實際所指,是如陳勝那般「耕豪民之田」的傭耕者,向豪民地主交出一半的收成。董仲舒顯然
不懂經濟,將地租率硬說成國家稅率,使秦帝國時代的田稅率猛然提升到十分之五的大比例。
有意還是無意,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後世將這一典型外行的指控當成了歷史事實,當成
了真理性質的史料依據。
  就歷史事實而論,交租之後的經濟邏輯是:國家以地畝數量徵收田稅,只向地主徵收,不
針對傭耕者徵稅。之所以不針對傭耕者,有兩個原因:其一,傭耕者耕的是地主的土地,傭耕
者不是地主;其二,傭耕者是流動的,若以傭耕者為基數徵稅,固然可以避免歷代都大為頭疼
的「漏田」現象,然在事實上卻極難操作。所以,傭耕者向地主繳租,國家再從地主之手以登
記核定的田數徵稅,是從戰國時代開始一直延續兩千餘年的田稅法則。唯其如此,此後的經濟
邏輯很清楚:傭耕者的一半產量中,必然包括了地主應該繳納的田稅。而地主不可能將糧食全
部交稅,而沒有了自家的存儲。是故,秦帝國的田稅只能比「什五稅」低,而不可能高。最大
的可能是,國家與地主平分,也徵收地主田租的一半為田稅。如此,則田稅率為十分之二點五
。即或再高,充其量也只是十分之三。因為,秦帝國不可能將自己的社會根基階層搜刮淨盡。
  第二則,再說人口鹽鐵稅率。
  人頭稅乃春秋戰國生發,夏商周三代本來就沒有,說它「二十倍於古」,是沒有任何可比
意義的。人頭稅之輕重,只能以當時民眾的承受程度為評判標準。而史料所記載的人口稅指控
,除了秦末歷史謊言的「頭會箕斂」的誇張形容,再無蹤跡可尋。
  所謂鹽鐵之利,在「九貢九賦」的夏商周三代也基本沒有,至少沒有鐵。即或有鹽利,肯
定也極低。因為,三代鹽業很不發達,不可能徵收重稅。故此,說秦時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
無論是就實際收入的絕對數量而言,還是就稅率而言,也幾乎沒有任何可比意義。
  若董仲舒的「二十倍於古」泛指整個商業稅,則更見荒誕。戰國至秦帝國時期的商業大為
發達,七大戰國皆有商業大都會。齊市臨淄、魏市大梁、秦市咸陽、楚市陳城、趙市邯鄲、燕
市薊城、韓市新鄭。七大都會之外,七國尚各有發達的地域性大商市,如齊東即墨、魏北安邑
、楚東南之江東吳越、秦西南之蜀中、趙北之胡市等等。其時之市場規模與關市收入,遠遠超
出夏商周三代何止百倍,說商業稅「二十倍於古」,只怕還估摸得低了。基本的原因是,夏商
周三代的民眾自由商事活動規模很小,而國家「官市」又多有限制且規模固定。總體上說,三
代商市根本無法與《史記.貨殖列傳》所記載的戰國秦時代的蓬勃商市可比。所以,商業稅之
比同樣沒有意義。
  第三則,再說徭役徵發。
  以董說的夏商周三代一年三日徭役為基數,三十倍於古,是九十日。董仲舒列舉了這九十
日的大體構成:「月為更卒」,每年要有一個月給縣裡做工;「復為正一歲」,再給郡裡每年
也要做工。按照邏輯,按照歷代史家的註釋,這裡的「一歲」不是一次性一年出工,而是一人
一生總計服郡徭役一年,每年分攤出工。第三項「屯戍一歲」,每人一生中要給國家一次性守
邊一年。對董仲舒的分項說法,《史記》註解引師古之說,替董仲舒解釋云:「率計,今人一
歲之中,屯戍及力役之事三十倍多於古也!」所謂率計,便是大體計算之意。顯然,這一歸納
沒有說明一個男丁一年中究竟有多長時段的徭役,而只依據大體計算而籠統指斥「三十倍多於
古也」,有失武斷過甚。
  以董仲舒之說,一個男丁在一生中究竟要分攤多少徭役?
  可以有四種計算方法:「
  其一,若以「能勞」為準,將一個男丁的徭役期限假設在二十歲至五十歲之間(二十歲加
冠,五十歲稱老),其有效勞役的基數時間為三十年;則三項徭役合計總量為五十四個月,具
體均攤出工,則《史記》所云之「率計」,只有月餘。
  其二,若以六十歲一生為基數,則徭役總量為八十四個月,分而攤之,「率計」仍然只有
月餘。
  其三,以六十歲一生為基數,以三十年「能勞」期為有效徭役徵發時段,在三十年內服完
八十四個月徭役,則「率計」兩月餘,還是不到三個月,仍然不到「三十倍於古」的九十日。
  其四,只有以八十歲一生為基數,徭役總量為一百零四個月,以三十年精壯期服完徭役,
其「率計」才可能超過三個月,實現董仲舒「三十倍於古」的宏大設想。然則,一個自然經濟
時代的政權,設定男人每人八十歲壽命而規定徭役,現實麼?可能麼?只怕董仲舒自己都要臉
紅了。
  籠統指斥其「三十倍於古」,既誇大事實,也毫無實際意義。
  即或不與董仲舒認真計較,便以第三種方法計,在實際中也遠非那麼不堪重負。國家徵發
徭役,只要不瘋狂到要自斷生計,大體皆在每年農閒徵發,而不可能在農忙時期徵發。而那個
時代的實際農閒時間,每年無論如何在三個月之上。歷史的事實是,每年月餘的徭役,在戰國
時代不足論。即或接近三個月,也不可能達到嚴重威脅民眾生存的地步。
  秦帝國是一個大規模建設的時代,精壯男子每人每年服徭役一月餘或兩月餘,客觀地說,
遠在社會容忍底線之中。以秦帝國刻石所言,民眾在秦始皇時期是大為歡悅地迎接太平盛世的
。即或我們將刻石文辭縮水理解,至少也是沒有反抗心理的。其另一個基本原因,便是帝國工
程的絕大多數都是利國利民的。疏通川防、開拓道路、抵禦匈奴、南進閩粵、大興水利、銷毀
兵器、遷徙人口填充邊地等等等等。除了搬遷重建六國宮殿,秦始皇時期沒有一件值得指控的
大工程。以戰國民眾在大爭之世所錘煉出的理解力,是會敏銳體察出惡政與善政區別的。只是
到了秦二世時期,才因驪山陵與阿房宮的大規模建造而偏離社會建設軌跡,使工程徭役具有奢
靡特質。如此大背景下,才有了陳勝吳廣因「失期皆斬」面臨生死抉擇而不能容忍而舉事反秦
的社會心理動因。這與秦政的本來面目與總體狀況,並非一事。以文明歷史的評判意識,不當
以胡亥趙高的昏聵暴虐取代帝國整個時期,更不能以此取代整個原生文明時代。
  還有一個重大的歷史現象必須申明:舉凡歷史上的強盛時代或富裕國家,其稅率與徵發率
必然相對高;舉凡歷史上的不發達時代,或大貧困大蕭條時代及貧窮國家,其稅率與徵發率必
然很低或極低;直至當代,依然如此。
  秦帝國正是前一種時代,前一種國家,其稅率與徭役徵發「年率」雖相對較高,但卻是建
立在自覺地大力發展生產力基礎上的,其性質絕非對貧瘠的掠奪,而是在高度生產力水平上積
聚社會財富,為社會進行大規模的建設。其後,秦末大動亂大復辟,將秦帝國建設成果悉數摧
毀,「民失作業,而大饑饉。人相食,死者過半。高祖令民得賣子,就食蜀漢。天下既定,民
無蓋臧,自天子不能具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在此等經濟大蕭條社會大貧困下,西漢即或
實行了「什五稅一」甚或「三十稅一」,達到十五分之一與三十分之一的極低稅率,其窮困狀
況仍然慘不忍睹。漢文帝時期,賈誼的《論積貯疏》猶云:「漢之為漢幾四十年矣!公私之積
,猶可哀痛。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既聞耳矣,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
而上不驚者!」
  這一基本的歷史現象,給我們的歷史意識提出了一連串的尖銳問題。
  在大貧困大蕭條時代的低稅率低徵發,與大發展大興盛時代的高稅率高徵發之間,我們究
竟應當如何評判?假如要我們選擇,我們選擇什麼?貧困的低稅率低徵發,果真是「仁政」麼
?富有的高稅率高徵發,果然是「暴政」麼?此等對比之法,果真有實質意義麼?果真能說明
問題麼?果真值得作為最重要的依據去評判文明史麼?兩千餘年來,我們一直在指控強盛秦帝
國的高稅率與高徵發,我們一直在讚頌生產力低下時代與大貧困時代的「輕徭薄賦」,這符合
歷史演進的本質法則麼?符合社會經濟發展的邏輯麼?
  六、走出暴秦說誤區 秦帝國法治狀況之歷史分析
  秦法酷烈,歷來是暴秦說的又一基本論據。
  這一立論主要有五則論據:其一,秦法繁細,法律條目太多;其二,秦法刑種多,比古代
大為增加;其三,秦法刑罰過重,酷刑過多;其四,秦時代罪犯多得驚人;其五,秦法專任酷
吏,殘苛百姓。舉凡歷代指控秦法,無論語詞如何翻新,論據無出這五種之外。認真分析,這
五則論據每則都很難成立,有的則反證了秦法的進步。譬如,將「凡事皆有法式」的體系性立
法看做缺陷,主張法律簡單化,本身就是「蓬間雀」式的指責。
  首先,所有指控都有一個先天缺陷:說者皆無事實指正(引用秦法條文或判例)或基本的
數字論證,而只有盡情的大而無當的怨毒咒罵。羅列代表性論證,情形大體是:第一論據,西
漢晁錯謂之「法令煩僭」,並未言明秦法法條究竟幾多,亦未言明究竟如何煩亂慘痛,而只是
宣洩自己的厭噁心緒。第二第三論據,除《漢書.刑法志》稍有列舉云:「秦用商鞅,連相坐
之法,造三夷之誅,增加肉刑、大辟,有鑿顛、抽脅、鑊烹之刑」外,其餘儘是「貪狼為俗」
、「刑罰暴酷,輕絕人命」之類的宣洩式指控。第四則論據更多渲染,「囹圄成市,赭衣塞路
」,「死者相枕席,刑者相望,百姓側目重足,不寒而慄」,「斷獄歲以千萬數」,「刑者甚
眾,死者相望」,等等等等。依據此等誇張描繪,秦時罪犯簡直比常人還要多,可能麼?第五
則論據也儘是此等言辭,「獄官主斷,生殺自恣」,「殺民多者為忠,厲民悉者為能」,「賊
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等等等等。
  這一先天缺陷所以成為通病,是中國史學風氣使然麼?
  當然不是。中國記史之風,並非自古大而無當,不重具體。《史記》已經是能具體者盡具
體了,不具體者則是無法具體,或作者不願具體也。到了《漢書》,需要具體了,也可以具體
了,便對每次作戰的傷亡與斬首俘獲數字,都記錄詳盡到了個位數,對制度的記述更為詳盡了
。也就是說,對秦法的籠統指控,不能以「古人用語簡約,習慣使然」之類的說辭搪塞。就事
實而論,西漢作為剛剛過來人,縱然帝國典籍庫焚燬,然有蕭何第一次進咸陽的典籍搜求,又
有帝國統計官張蒼為西漢初期丞相,對秦法能無一留存麼?更重要的現實是:秦在中央與郡縣
,均設有職司!法典保存與法律答問的「法官」,西漢官府學人豈能對秦法一無所見?秦末戰
亂能將每個郡縣的法律原典都燒燬了?只要稍具客觀性,開列秦法條文以具體分析論證,對西
漢官員學人全然不是難事。其所以不能,其所以只有指斥而沒有論證,基於前述之種種歷史背
景,我們完全有理由認定:這種一味指控秦法的方式,更多的是一種政治需要,而不是客觀論
證。
  唯其如此,這種宣洩式指控不足以作為歷史依據。
  要廓清秦法之歷史真相,我們必須明確幾個基本點。
  其一,秉持文明史意識,認知秦法的歷史進步性質。
  秦國法治及秦帝國法治,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自覺的古典法治時代,在中國文明史上具
有無可替代的歷史地位。秦之前,中國是禮治時代。秦之後,中國是人治時代。只有商鞅變法
到秦始皇統一中國的一百六十年上下,中國走進了相對完整的古典法治社會。這是中國民族在
原生文明乃至整個古典文明時代最大的驕傲,最大的文明創造。無論從哪個意義上審視,秦法
在自然經濟時代都具有歷史進步的性質,其總體的文明價值是沒有理由否定的。以當代法治之
發達,比照帝國法治之缺陷,從而漠視甚或徹底否定帝國法治,這是摒棄歷史的相對性而走向
極端化的歷史虛無。依此等理念,歷史上將永遠沒有進步的東西值得肯定,無論何時,我們的
身後都永遠是一片荒漠。
  基於上述基本的文明史意識,我們對秦法的審視應該整體化,應該歷史化地分析,不能傚
法曾經有過的割裂手法––僅僅以刑法或刑罰去認知論定秦法,而應該將秦法看做一個完整的
體系,從其對整個社會生活規範的深度、廣度去全面認定。即或對於刑法與刑罰,也當以特定
歷史條件為前提分析,不能武斷地以秦法有多少種酷刑去孤立地評判。若沒有整體性的文明歷
史意識,連同秦法在內的任何歷史問題,都不可能獲得接近於歷史真相的評判。
  其二,認知秦法的戰時法治特質,以此為分析秦法之根本出發點。
  秦法基於戰國社會的「求變圖存」精神而生,是典型的戰時法治,而不是常態法治。此後
一百多年,正是戰國大爭愈演愈烈的戰爭頻仍時代,商鞅變法所確立的法典與法治原則,也一
直沒有重大變化。也就是說,從秦法確立到秦統一六國,秦法一直以戰時法治的狀態存在。作
為久經錘煉且行之有效的一種戰時法治體系,秦法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改弦更張。法貴穩定,
這是整個人類法治史的基本經驗。一種戰時法治能穩定持續百餘年之久,這意味著這種戰時法
治的成熟而有效。帝國建立而秦始皇在位的十二年,又因為大規模文明建設所需要的社會動員
力度,因為鎮壓復辟所需要的社會震懾力度,也因為尚無充裕的社會安定而進行歷史反思的條
件,帝國在短促而劇烈的文明整合中,幾乎沒有機會去修改秦法,使戰時法治轉化為常態法治
。是故,直到秦始皇突然死去,秦法一直處於戰時法治狀態,一直沒有來得及大規模地修訂法
律。
  從文明史的意義上說,秦帝國沒有機會完成由戰時法治到常態法治的轉化,是整個中國民
族在原生文明時代巨大的歷史缺憾。而作為高端文明時代應該具有的文明視野,對這一法治時
代的審視,則當準確地把握這一歷史特質,全面開掘秦法的歷史內涵,而不能以當代常態法治
的標準去指控古典戰時法治的缺憾,從而抹煞其歷史進步性。果真如此,我們的文明視野,自
將超越兩千餘年「無條件指控」的堅冰誤區。
  其三,認知作為戰時法治的秦法的基本特徵。
  戰時法治,從古到今都有著幾個基本特徵。即或到了當今時代,戰時法治依然具有如此基
本特徵。戰時法治的超越時代的基本特徵,是五個方面:一則,注重激發社會效能;二則,注
重維護社會穩定性;三則,注重社會群體的凝聚力;四則,注重令行禁止的執法力度;五則,
注重發掘社會創造的潛力。
  就體現戰時法治的五大效能而言,帝國法治的創造性無與倫比。第一效能,秦法創立了「
獎勵耕戰」的激賞軍功法,使軍功爵位不再僅僅是貴族的特權,而成為人人可以爭取的實際社
會身分;第二效能,秦法確立了重刑原則,著力加大對犯罪的懲罰,並嚴防犯罪率上升;第三
效能,秦法創立了連坐相保法,著力使整個社會通過家族部族的責任聯結,形成一個榮辱與共
利害相連的堅實群體;第四效能,秦法確立了司法權威,極大加強了執法力度,不使法律流於
虛設;第五效能,秦法確立了移風易俗開拓稅源的法令體系,使國家的財力戰力在可以不依靠
戰爭掠奪的情況下,不斷獲得自身增長。
  凡此創造,無一不體現出遠大的立法預見性與深刻的行法洞察力。
  這一整套法律制度,堪稱完整的戰時法治體系。戰時法治體系與常態法治體系的相同處,
在於都包括了人類法律所必需的基本內容。其不同處,則在於戰時法治更強調秩序效能的迅速
實現,更強調對人的積極性的激發。是故,重賞與重罰成為戰時法治的永恆特徵。秦法如此,
後世亦如此,包括當代法治最為發達的國家也如此。從此出發審視秦法,我們對諸如連坐法等
最為後世詬病的秦法,自然會有一種歷史性的理解。連坐相保法,在中國一直斷斷續續延伸到
近現代才告消失,期間意味何在?何以歷代盡皆斥責秦法,而又對秦法最為「殘苛」的連坐制
度繼承不悖,這便是「外王而內法」麼?這種公然以秦法為犧牲而悄悄獨享其效能的歷史虛偽
,值得今天的我們肯定麼?
  其四,秦法的社會平衡性,使其實現了古典時代高度的公平與正義原則。
  從總體上說,秦法的五大創造保持了出色的社會平衡:激賞與重刑平衡,尊嚴與懲罰平衡
,立法深度與司法力度平衡,改進現狀與發掘潛力平衡,族群利益與個體責任平衡,國家榮譽
與個體奮發平衡。法治平衡的本質,是社會的公平與正義。正因為秦法具有高度的社會平衡性
,所以才成為樂於為秦人接受的良性法治,才成為具有高度凝聚力與激發力的法制體系。
  在一個犯罪成本極高,而立功效益極大的社會中,人們沒有理由因為對犯罪的嚴厲懲罰,
而對整個法治不滿。否則,無以解釋秦國秦人何以能在一百餘年中持續奮發,並穩定強大的歷
史事實。荀子云:「秦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數者何?不是法治公平正義之力麼?在五
千年的中國歷史上,甚或在整個人類的文明史上,幾曾有過以罪犯成軍平亂的歷史事實?可是
在秦末,卻發生了在七十萬刑徒中遴選數十萬人為基本構成,再加官府奴隸的子弟,從而建成
了一支精銳大軍的特異事件。且後來的事實是:章邯這數十萬刑徒軍戰力非凡,幾乎與秦軍主
力相差無幾,以致被項羽集團視為純正的秦軍,而在投降後殘酷坑殺了二十萬人。
  這一歷史事實,說明了一個法治基本現象:只有充分體現公平正義的法律,才能使被懲罰
者的對立心態消除。在一個法治公平––立法與司法的均衡公平––的社會裡,罪犯並不必然
因為自己身受重刑而仇恨法治,只有在這樣的法治下,他們可以在國家危難的時候拿起武器,
維護這個重重懲罰了他們的國家。
  另一個基本事實是:秦國與秦帝國時代,身受刑罰的罪犯確實相對較多,即或將「囹圄成
市,赭衣塞路」、「死者相枕席,刑者相望」這樣的描繪縮水理解,罪犯數量肯定也比後世多
,佔人口比例也比後世大。然則,只要具體分析,就會看出其中蘊含的特異現象。
  其一,秦之罪犯雖多,監獄卻少。大多罪犯事實上都在鬆散的監管狀態下從事勞役,否則
不能「赭衣塞路」。說監管鬆散,是因為當時包括關中在內的整個大中原地區並無重兵,不可
能以軍隊監管刑徒,而只能以執法吏卒進行職能性監管,其力度必然減弱。從另一方面說,秦
始皇時期敢於全力以赴地屯戍開發邊陲,敢於將主力大軍悉數駐紮陰山、嶺南兩大邊地,而對
整個腹心地域只以正常官署治理,如果法制狀況不好且罪犯威脅極大,如果對法治沒有深厚的
自信,敢如此麼?直到秦二世初期大作始皇陵、阿房宮,關中依然沒有大軍。後來新徵發的五
萬「材士」駐屯關中,也沒有用於監管罪犯。凡此等等,意味何在,不值得深思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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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7:53 |只看該作者
  其二,秦之罪犯極少發生暴動逃亡事件。史料所載,只有秦始皇末期驪山刑徒的一次黥布
暴動。相比於同時代的山東六國與後世任何政權,以及同時代的西方羅馬帝國,這種百餘年僅
僅一例的比率是極低的。這一歷史現象說明:秦帝國時代,罪犯並不構成社會的重大威脅力量
,甚或不構成潛在的威脅力量,反而成為了一支擔負巨大工程的特殊勞動力群體,最後甚或成
為了一支平亂大軍。若是一個法治顯失公平的社會,不會如此自信地使用罪犯力量,罪犯群體
也不會如此聽命於這一政權。當陳勝的「數十萬」周文大軍攻入關中之時,關中已經無兵可用
,其時若罪犯暴動,則秦帝國的根基地帶立即便會轟然倒塌,陳勝農民軍便將直接推翻秦帝國
。而當時的事實卻恰恰相反,七十餘萬罪犯非但沒有藉機逃亡暴動或投向農民軍,反而接受了
官府整編,變成了一支至少超過二十萬人的平亂大軍。一個基本的問題是:假若罪犯不是自願
的,帝國官府敢於將數十萬曾經被自己懲治的罪犯武裝到牙齒麼?
  而如果是自願的,這一現象意味著什麼?
  在人類歷史上,無論一個時代一個國家是施行惡法,還是施行良法,都從來沒有過敢於或
能夠將數十萬罪犯編成大軍且屢戰屢勝的先例。只有秦帝國,尚且是轟然倒塌之際的秦帝國,
做到了這一點。就其本質而言,這是法治史上極具探究價值的重大事件。它向法治提出的基本
問題是:人民的心靈對法治的企盼究竟何在?社會群體對法治的要求究竟何在?只要法治真正
地實現了公平與正義原則,它所獲得的社會回報又將如何,它的步伐會有多麼堅實,它的凝聚
力與社會矛盾化解力會有何等強大。
  可惜,這一切都被歷史的煙霧湮沒了。
  轟然倒塌之際,秦法尚且有如此巨大的凝聚力,可見秦法之常態狀況。
  法治的良惡本質,不在輕刑重刑,而在是否體現了公平正義原則。
  其五,認知作為秦法源頭的商鞅的進步法治理念。
  由於對帝國法治的整體否定,當代意識對作為帝國法治源頭的商鞅變法也採取了簡單化方
法,理論給予局部肯定的同時,卻拒絕發掘其具體的法治遺產。對《商君書》這一最為經典的
帝國法治文獻,更少給予客觀深入的研究,《商君書》蘊藏的極具現實意義的進步法治理念,
幾乎被當代人完全淡忘,只肆意指控其為「苛法」,很少作出應有的論證。
  帝國法治基於社會平衡性而生發的公平與正義,我們可以從已經被久久淡漠的商鞅的法治
思想中看到明確根基。《商君書》所體現的立法與執法的基本思想,在其變法實踐與後來的帝
國法治實踐中,都得到了鮮明體現。
  唯其被執意淡漠,有必要重複申明這些已經被有意遺忘的基本思想。
  一則,「法以愛民」的立法思想。
  《商君書》開篇《更法》,便申明了一個基本主張:「法者,所以愛民也。禮者,所以便
事也。是以,聖人苟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這是由立法思想講到變
法的必要:因為法治的目標在於愛民,禮儀的目標在於方便國事;所以,要使國家強大,就不
能沿襲舊法,不能因循舊制,就要變法。在《定分》篇中,商鞅又有「法令者,民之命也,為
治之本也」之說。凡此,足見商鞅立法思想的人民性,在古代社會是絕無僅有的。在諸多的中
國古代立法論說中,商鞅的「法以愛民」、「法令民之命」的思想,是獨一無二的,是明確無
誤的,但也是最為後世有意忽視的,誠匪夷所思也。商鞅這一立法思想,決定了秦法功效的本
質。秦國變法的第二年,秦人「大悅」。若非能夠真實給民眾帶來好處,何來社會大悅?
  二則,「去強弱民」的立法目標原則。
  所謂「強」,這裡指野蠻不法。所謂「弱」,這裡指祛除(弱化)野蠻不法的民風。這一
思想的完整真實表意,應該是:要祛除不法強悍快意恩仇私鬥成風的民風民俗,使民成為奉公
守法勇於公戰的國民。也就是說,「弱民」不是使民由強悍而軟弱,而是弱化其野蠻不法方面
,而使其進境於文明強悍也。就其實質而言,「去強弱民」思想,是商鞅在一個野蠻落後的國
家實現戰時法治的必然原則,是通過法治手段引導國民由野蠻進入文明的必然途徑,其進步性
是毋庸置疑的。
  三則,「使法必行」的司法原則。
  商鞅有一個很清醒的理念:國家之亂,在於有法不依。歷史的事實一再說明,一個時代一
個國家的法治狀況如何,既取決於法律是否完備,更取決於法律是否能得到真正的執行。某種
意義上,司法狀況比立法狀況更能決定一個國家的法治命運。《畫策》云:「國之亂也,非其
法亂也,非法不用也。國皆有法,而無使法必行之法––法必明,令必行,則已矣!」
  請注意,商鞅在這裡有一則極為深刻的法哲學理念––國皆有法,而無使法必行之法。這
句話翻譯過來,幾乎是一種黑格爾式的思辨:任何國家都有法律,但是,任何健全的法律體系
中,都不可能建立一種能夠保障法律必然執行的法律。這一思想的基礎邏輯是:社會是由活體
的個人構成的,社會不是機器,不會因法制完備而百分之百地自動運轉,其現實往往是打折扣
式的運轉。這一思想的延伸結論是:正因為法律不會無折扣地自動運轉,所以需要強調執法,
甚至需要強調嚴厲執法。體現於人事,就是要大力任用敢於善於執法的人才,從而保證法律最
大限度地達到立法目標。也正因為如此,秦法對官員「不作為」的懲罰最重,而對執法過程中
的過失或罪責則具體而論處。
  顯然,商鞅將「使法必行」看做法治存在的根基所在。否則,國皆有法而依舊生亂。此後
兩千餘年的中國歷史上,包括韓非在內,沒有任何一個人將司法的重要說得如此透徹。理解了
這一點,便理解了秦任「行法之士」的歷史原因。
  四則,反對「濫仁」的司法原則。
  商鞅執法,一力反對超越法令的「法外施恩」。《賞刑》云:「(法定),聖人不必加,
凡主不必廢。(依法)殺人不為暴,(依法)賞人不為仁者,國法明也。––聖人不宥過,不
赦刑,故奸無起。」法外不施恩的原則,在王道理念依然是傳統的戰國時代,是冷酷而深徹的
,也是很難為常人所能理解的。「殺人不為暴,賞人不為仁」的肅殺凜冽,與商鞅的「法以愛
民」適成兩極平衡,必須將兩極聯結分析,才是商鞅法治思想的全貌。這一思想蘊藏的根基理
念是法治的公平正義,是對依法作為的根基維護。對如此思想,若非具有深刻領悟能力的政治
家,是本能地畏懼的。這一司法原則,其所以在秦國紮下了堅實的根基,最根本原因便是它的
公平性––對權貴階層同樣的執法原則,同樣的執法力度。從這一原則出發,秦法還確立了不
許為君王賀壽等等制度。
  商鞅這一思想產生的歷史背景,是王道仁政的「濫仁」傳統在戰國之世尚有強大影響力。
此前此後的變法所以不徹底,根基原因之一,便是一不能破除國有二法與種種法外施恩之弊端
。顧及到這一背景,對商鞅這一思想的價值性便會有客觀性的認知。
  五則,「刑無等級」的公平執法理念。
  商鞅確立的執法理念有兩則最重要:一則,舉國一法,法外無刑,此所謂「壹刑」原則;
再則,執法不依功勞善舉而赦免,此為「明刑」原則。《賞刑》篇對這兩個原則論述云:「所
謂壹刑者,刑無等級,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罪死不赦。有功於前,有敗於後,不為損
刑;有善於前,有過於後,不為虧法;忠臣孝子有過,必以其數斷;守法守職之吏有不行王法
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故曰:明刑之猶,至於無刑也!」也就是說,卿相大夫忠臣孝子
行善立功者,統統與民眾一體對待,依法論罪,絕不開赦。相比於「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的舊制傳統,庶民孰選,豈不明哉!
  六則,「使民明知而用之」的普法思想。
  商鞅行法的歷史特點之一,便是法律公行天下,一力反對法律神秘主義。為此,商鞅確立
了兩大原則:其一,法典語言要民眾能解,反對晦澀難懂;其二,建立「法官」制度,各級官
府設立專門解答法律的「法官」。對於第一原則,《定分》論云:「夫微妙意志之言,上知(
智)之所難也。––故,知(智)者而後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知(智);賢者而後能
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賢。故聖人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愚知(智)遍能知之––行法
令,明白易知––萬民皆知所避就,避禍就福,而皆以自治也!」這段話若翻譯成當代語言,
堪稱一篇極其精闢的確立法律語言原則的最好教材。商鞅使「法令明白」的目的,在於使民眾
懂得法律,從而能「避禍就福以自治」。這一番苦心,不是愛民麼?
  對於第二原則,《定分》論云:「為法令,置官吏樸足以知法令之謂者,以為天下正(法
律)––天子置三法官:殿中置一法官,御史置一法官及吏、丞相置一法官。諸侯郡縣皆各為
置一法官及吏,––吏民欲知法令者,皆問法官。故,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其中,商鞅
還詳細論說了法官的工作方式、考核方式。其中對法官不作為或錯解法令的處罰之法頗具意味
:法官不知道或錯解哪一條法律,便以這條法律所涉及的刑罰處罰法官。此等嚴謹細緻的行法
措施,不包含愛民之心麼?此後兩千餘年哪個時代做到了如此普法?
  七、走出暴秦說誤區 秦帝國專制說之歷史分析
  當代「暴秦」說的一個新論據,是帝國「專制」說。
  傳統「暴秦」說,其指控主要來自經濟與法治兩個具體方面。及至近現代乃至當代,中國
史識在基本秉承傳統指控外,又對秦帝國冠以「專制強權」定性,秦文明及其所處的原生文明
時代遂成一團漆黑,似乎更加的萬劫不復了。這一指控基本不涉及史料辨析,而是一種總體性
的性質認定,因此,我們只作史觀性的分析評
  首先的問題是,這一理念的產生,有非常值得深思的四個基本原因。
  第一原因,是中國古代社會作出的三階段劃分: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作為「
封建社會」開端的戰國秦帝國,便合乎邏輯地被冠以專制定性。順便說及的是,作為根基概念
的「封建社會」是否真正科學,已經引起了史學界的關注與討論,思想史家馮天瑜等人的文章
相對深刻。這一質疑的出現至少說明,完全套用西方概念與理念框定中國古典社會,是值得商
榷的。
  第二原因,是西方文明史理念的影響。這一理念的基本表述可以概括為:舉凡大河流域的
文明,皆以治水為基礎,生發出東方專制主義歷史傳統。這一理念的代表作有兩部,英國學者
湯因比的《歷史研究》,美國學者魏特夫的《東方專制主義》。基於這一理念,作為東方大國
的中國古典社會,被一律視為專制時代,秦帝國自然不能倖免。
  第三原因,中國當代民主思潮的普及,使許多人對中國古典時代產生了本能的排斥,尤其
對強盛時代產生了逆反心理。這一思潮表現為兩種形式:一則是學人以論著或其他方式見諸社
會的封建專制論說;二則是社會個體不加任何分析的武斷認定。在《大秦帝國》第一部被改編
為電視歷史劇的過程中,我聽到的這種非理性地將秦帝國認定為「專制」的說法不知幾多。在
網絡上,也有人嚴厲質疑我「專制崇拜何時休」。自然,這些人對那個時代與秦帝國都缺乏基
本的瞭解。然則,正是這種不瞭解而本能認定的普遍事實,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很深刻的問題:
我們對文明歷史的評判,根基究竟應該在哪裡?歷史主義的評判意識,為什麼在我們民族中如
此淡薄?這種以所謂科學民主理念去斷然否定自己民族文明史的現象,為什麼在其他國家民族
極其罕見,甚或沒有,而在我們民族卻大肆氾濫?
  第四原因,歷史「暴秦論」的沉積物與其餘種種學說思潮的錯位嫁接。自兩漢之後,因「
暴秦」說而沉積成的「非秦」理念代代強化,已經成為某種意義上的非理性認知。當此基礎之
上,諸多人等對包括西方史觀在內的種種「非秦」定性,非但極容易接受,且更願意以「新理
論」來論證舊認知,從而證明被歷史鑄成的謬誤具有真理的性質。諸多歷史學家與文化人,論
秦幾乎形成了一種八股定式:對秦帝國時代不加任何論證,先行冠以「專制」或「落後文明」
之定性,而後再展開以舊理念為根基的論述。其研究精神之淪落,距離儒家朱熹之對秦考據尚
且不如,遑論科學?這裡的直接原因,在於這種錯位嫁接。根本原因,卻實在是一個涉及諸多
方面的複雜問題。
  那麼,秦帝國時代的文明與政權性質不是專制麼?
  是專制,但卻是一種具有歷史進步意義的專制,因而是一種進步的政治文明。
  專制,是對民主而言的一個政治系統制度。民主制的產生有兩個最基本的條件,一則是交
通與信息的極大便捷,否則,沒有社會大協商的條件;二則是生產力的巨大質變,否則,不可
能承載人人參與國事這種極其巨大的社會成本。兩千餘年之前,人類的整個社會基礎是自然經
濟,既沒有便捷溝通的手段條件,更無法承載「人人當家做主」的社會成本。是故,民主制不
可能在自然經濟條件下出現。從這一意義上說,人類的古典時代,無一例外都是專制政體,其
間差別,只是專制程度的不同而已。
  帝國時代,中國的傳統是將近三千年的鬆散的天子諸侯制。以當代理念定性,可稱之為邦
聯制,連聯邦制的緊密狀態都達不到。也就是說,其時之政治狀態,是一元之下的鬆散多元化
:天子威權有限,諸侯自由度極大。要說民主的根基,那時的政治協商現象遠比後世要濃郁得
多。原因只有一個,天子與諸侯之間,要做到誰強制誰,極難極難。此等政治條件,對社會生
產力的推動極為緩慢,而在社會生產力終於發展到一定程度時,其鬆散乏力效率極低的社會管
理又對生產力的發展阻礙極大。至少,任何對社會有益的大型工程都不可能實現。所以,春秋
戰國之世的生產力出現大發展後,此等鬆散邦聯制便開始漸漸消解。消解的形式,是實際上增
大擴張諸侯國的自治權。
  就其歷史本質而言,這一現象的基礎邏輯是:作為能夠從整體上大大提高社會效率的「天
子」系統,一時不可能改變。社會的實際單元––諸侯,便基於社會利益需求的強大推動,而
率先實行緊密化高效率的社會管理,從而出現一個又一個集權邦國。這種集權邦國漸漸普及為
「天下」認可的普遍形式之後,整個「天下」對整個社會的鬆散分治便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
於是,尋求整合整個社會效率的「向一」思潮開始出現。人類社會的複雜在於,當共同需求瀰
漫為普遍潮流時,由誰來充當這種共同需求的「供應商」,人群卻無法通過協商來確定,而需
要通過武力競爭來確定。唯其如此,秦帝國以戰爭方式統一華夏,並建立了「治權歸一」的中
央集權制,是歷史潮流推動的結果。
  相對於既往三千年的鬆散乏力的邦聯制,中央集權的治權歸一制,無疑具有一舉邁入新時
代的進步性。歷史的實踐證明,這種中央集權制問世伊始,便立即展現了無與倫比的強大創造
力,整個華夏社會的繁榮富庶遠遠超過了夏商周三代與春秋戰國,在整個人類的古典歷史上達
到了一個空前絕後的高峰時代。此後兩千餘年,這種中央集權制一直綿延相續,終於僵化為落
後於時代的體制。
  這是歷史,也是必然。
  我們不能因此而否定集權制在創造時期的巨大進步意義。
  我們可以,而且應該摒棄專制。
  可是,我們不能因摒棄專制而連帶否定我們民族的整個文明根基。
  將集權體制曾經有過的歷史進步性一概抹煞,又進而以專制體制替代整個文明形態,以今
日之政治抉擇取代總體上的文明評判,這既是理論邏輯的混淆,更是歷史虛無主義的悲劇。以
此等理念,人類歷史將永遠不會有進步坐標,任何時代的創造,都可能因其必然成為歷史而被
否定。不要忘記,即或我們自己,我們這個時代,也將被後來者評判。
  從更為廣闊的意義上說,我們要客觀審慎地對待我們民族的政治文明傳統,妥善尋求解決
之道,而不能一概以反專制的理念簡單否定我們的傳統。我們民族的政治文明傳統是什麼?是
「尚一」,是「執一」。我們的傳統政治哲學,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
是我們民族的政治文明根基,五千年沒有偏離。雖然,我們有千千萬萬人在不假思索地呼籲「
民主」,然而,更有大於千千萬萬許多倍的人依然有著堅實的「尚一」根基。至少,我們的將
近十億的農民,尚不知「民主」為何物。唯其如此,我們民族要開創未來,要取得更大的歷史
進步,要在政治文明取得突破,必須面對的難題有兩個基本方面:「
  第一個難題,便是解決好「尚一」傳統政治文明的社會根基。
  第二個難題,便是尋求能夠兼容「尚一」的群策群力的歷史道路。
  這是東方文明的獨特處,更是中國文明的獨特處。
  自遠古洪荒,我們的民族便走著一條特立獨行的歷史之路。我們的文字,我們的生活方式
,我們的政治文明,我們的社會倫理,我們的建築風格,我們的衣食住行,我們的所有基本方
面,都是在沒有歷史參照係數的大勢下獨立創造的。我們這個民族的最大不同,在於她是世界
上唯一的一個不以信仰與獨特生活方式為聚合紐帶,而以文明內涵、文化方式為聚合紐帶的民
族。某種意義上,任何一個群體,只要踏進了華夏文明圈,寫中國字並奉行中國式的多元生活
方式,她便漸漸真正成了華夏民族。無論是先秦戎狄,還是帝國諸胡與匈奴,還是五胡亂華,
還是宋元明清的周邊民族群,乃至世界上最難融合的猶太人,都曾經大批量地成為我們民族的
群體成員。唯其如此,傳統文明對於我們這個民族的意義,遠遠大於其他任何民族。我們曾經
五千年綿延相續的生命歷史,證實了我們民族文明的強大生命力與無與倫比的創造力。假若我
們要忽視乃至淡漠我們民族的文明傳統,而要硬生生奉行「拿來主義」,我們必然會走向巨大
的不可預測的歷史誤區。
  上述幾個方面,是對「非秦」三大理念的歷史辨析。
  「非秦」三大理念是:暴秦論、落後文明論、專制論。
  我沒有將對諸如商鞅、秦始皇等軸心人物的評判列為「非秦」理念的基本問題,只是因為
歷史人物的史料相對確定,需要澄清的事件與客觀因素不很多。歷史論說對歷史人物的不同評
判,幾乎完全是認識與理解的問題,儘管這種認識與理解也基於整體否定秦文明而生。另一個
原因是,我對相關歷史人物的理解,已經在整部書中作出了依據史實的藝術再現,不需要再以
論說方式去概括了。
  八、秦帝國驟然滅亡的兩個最重大原因
  秦帝國突然滅亡的原因,始終是中國歷史的一個巨大謎團。
  揭示這個謎團,對於全面認知中國原生文明具有基礎性的意義。
  任何歷史秘密,大體都基於兩個原因形成:其一是資料物證的巨大缺失或全部缺失,導致
後人無從認知評判,諸多歷史古國的消亡謎團與民族的斷裂黑洞,都是這樣形成的。破解這種
歷史秘密,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史料與證據的發現。其二是人為地扭曲真相,歷史煙霧長期瀰
散,而使簡單化的謬誤結論成為傳統主流,導致後來者文明探究的艱難尋覓。秦帝國滅亡之所
以成為謎團,蓋出第二原因也。破此等歷史秘密,起決定作用的則是探究者及其所處時代的認
知能力。
  兩千餘年對秦亡原因的探究,一直與對秦政的總體評判緊密聯繫在一起,與「暴秦」說互
為論證,形成了一個已經板結的主流定式,其結論極其簡單明確:暴政亡秦。但是,大量的歷
史事實已經呈現出一個基本結論:秦政是一個偉大的文明體系,秦政並無暴虐特質。以中國歷
史作縱向對比,從項羽復辟集團毀滅帝國文明的暴政暴行開始,秦之後的大暴政導致的大劫難
屢屢發生。與其相比,秦政文明水準遠遠高於其上。這一文明水準,主要指兩個基本特徵:一
則是大規模的文明創新性,二則是大規模的建設性。這兩個基本點,其後中國歷史上的任何時
代都無可比擬。是故,秦政絕不是中國歷史上的暴政時期。
  以人類文明史作橫向對比,秦政則是同時代人類文明的最高水準。大體同時代的西方羅馬
帝國的殘酷暴烈,與秦帝國的法治文明根本不可同日而語。舉凡人類在自然經濟時代的野蠻標
誌,都是西方羅馬帝國及中世紀的專屬物:鬥獸場、奴隸角鬥士、初夜權、奴隸買賣制、領主
私刑制、貞操帶、以掠奪為實質的宗教戰爭等等等等,其怵目驚心,其陰暗恐怖,盡出西方落
後文明也。這是歷史的事實,不能因為西方社會今日的相對文明發達而否定其歷史的野蠻性。
客觀地說,相比於西方羅馬帝國,秦帝國的文明水準至少超過其半個時代,或者說高出其半個
社會形態。
  唯其如此,指控秦帝國「暴政」,並極其武斷地以此作為秦亡基本原因,既缺乏基本的歷
史事實依據,又與高端文明時代的審視理念顯然不合,是有失公正的。就歷史觀而言,我們不
否認秦政與秦亡的內在聯繫,我們更對基於探究歷史經驗教訓而研究秦亡與秦政之間的因果聯
繫,表示由衷的敬意。我們只對缺乏歷史依據的「暴政亡秦」說給予必須的否定,並客觀公正
地論述我們的理念。
  要探究秦亡奧秘,首先得明確兩則根基。
  其一,將作為文明體系的帝國創造物––秦政體系,與作為權力主體的秦帝國區別開來,
建立一種明確的認知:權力主體之與其文明創造物,是兩個具有不同運行邏輯的各自獨立的主
體。兩者之間有聯繫,但並無必然的興亡因果關係。秦帝國的速亡結局,並不必然證明其文明
體系(秦政)的暴虐。秦二世趙高政權的暴虐殺戮,只是帝國權力主體在歷史延續中的變形,
而不是作為帝國創造物的秦政的必然延伸。
  其二,探究秦帝國滅亡奧秘,必須從高端文明時代應當具有的歷史高度,透視解析那個特
定時代的廣闊的社會歷史聯結,尋覓導致其速亡的直接原因,以及更為深廣的社會因素。任何
簡單化的方式,都只能重新陷入歷史的煙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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