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dvx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六 帝國烽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
發表於 2010-7-2 15:02: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僻處孤寂的陽周與代谷,驟然變成了隱隱動盪之地。
  陽周要塞先囚蒙恬,代郡峽谷再囚蒙毅,兩事接踵,天下瞠目。
  卻說自大將軍蒙恬上年八月被關進陽周獄,位於老秦土長城以北的這座小城堡頓時激盪了
起來。九原幕府的信使往來如梭,駐守邊郡而驟聞消息的將尉們風馳電掣雲集陽周探視,陰山
大草原的牧民們索性趕著牛群羊群馬群轟隆隆而至,已經被禁止歸鄉而改由長城南下開鑿直道
的萬千徭役們背著包袱提著鐵耒,淙淙流水般從各個長城駐屯點彙集奔來了。小小陽周城外,
日夜湧動著川流不息的人群。人們自知見不到已經成為囚徒的蒙恬大將軍,可還是日夜遊蕩在
陽周城外,燃著熊熊篝火飲著各色老酒,念叨著扶蘇念叨著蒙恬咒罵著喧嚷著不肯離去。九月
初旬的一日,上郡郡守也帶著馬隊飛馳來了。郡守在城外勒馬,召來陽周縣令縣尉,黑著臉當
場下令:陽周城商賈民眾一律出城,或賣酒飯或造酒飯,總歸是不許一個迢迢趕來的民人軍士
衣食無著。安置好郊野萬千人眾,上郡郡守立即入城趕赴那座羈押北疆各郡人犯的牢獄。老獄
令分明奉有不許私探要犯的密詔,可還是一句話不說便將郡守帶進了幽暗的石門。
  「大將軍,朝廷發喪!陛下薨了!」郡守進門一喊便頹然倒地。
  「豈有此理!何時發喪?」旁邊一個戴著褐色皮面具的將軍憤然驚愕了。
  「今,今晨––」郡守顫巍巍從腰間皮盒中摸出一團白帛。
  「我看!」面具將軍一把搶過白帛抖開,一眼瞄過也軟倒在地了。
  「老獄令,將老夫的救心藥給將軍服下。」
  散髮布衣的蒙恬坐在幽暗角落的草蓆上,面對著後山窗灑進來的一片陽光,一座石雕般動
也不動,似乎對這驚天動地的消息渾然不覺,只一句話說罷又枯坐不動了。老獄令與郡守一起
,手忙腳亂地撬開了這位面具將軍的牙關,給其餵下了一顆掰碎了的碩大的黑色藥丸。未過片
刻,面具將軍驟然睜開雙眼,一個挺身躍起,赳赳拱手道:「大將軍再不決斷,便將失去最後
良機!」
  「正是!大將軍再不決斷,上郡要出大事!」郡守立即奮然跟上。
  「王離將軍,老郡守,但容老夫一言,可乎?」一陣長長的沉默後,蒙恬低緩沙啞的聲音
迴盪起來。老郡守大是驚訝,這才知道那位面具將軍便是九原新統帥王離,愣怔間連忙跟著王
離道:「在下願受教!」
  「國府發喪,疑雲盡去,此事明矣!」蒙恬始終沒有回身,一頭散亂的白髮隨著落葉沙沙
的蒼老聲音簌簌抖動著:「這分明是說,朝廷大局業已顛倒,賜死長公子與老夫者,非先帝心
志也,乃太子新君所為也。太子者,新君者,必少皇子胡亥無疑––」
  「對!上郡受詔,正是少皇子胡亥。」
  「陛下,你信人太過,何其失算矣––」蒙恬痛楚地抱著白頭,佝僂的腰身抖動著縮成了
一團,沒有了憤激悲愴,只有絕望而平靜的嘆息,令人不忍卒睹。良久,蒙恬漸漸坐直了身軀
,凝望著窗外那片藍幽幽的天空,沙沙落葉般的聲音又迴盪起來:「非老夫不能決斷也,定國
大勢使然也。九原擁兵三十餘萬,老夫身雖囚繫,若欲舉兵定國,其勢足矣!然則,老夫終不
能為者,四則緣由也。其一,陛下已去,陛下無害功臣之心已明,老夫心安矣!其二,長公子
已去,縱然倒得胡亥,何人可為二世帝哉!其三,天下安危屏障,盡在九原大軍。我等若舉兵
南下,則北邊門戶洞開,長城形同虛設,若匈奴趁機大舉南下,先帝與我等何顏面對天下矣!
其四,蒙氏入秦三世,自我先人及至子孫,積功積信於秦,至今三世矣!老夫若舉兵叛秦,必
辱及蒙氏三世,罪莫大焉!––」
  「大將軍––莫非尚寄望於秦二世?」王離困惑又憤懣。
  「少皇子胡亥,那是個料麼?」老郡守很有些不屑。
  「若能兼聽共議,或可有望––」
  「誰與誰共議?丞相都不說話了!」王離憤然。
  「王離將軍,身為九原統帥了,何能如此輕躁言事?」蒙恬終於轉過身來,一雙老眼汪著
兩眶淚水:「將軍襲大父武成侯功臣爵位,今又手執重兵。老夫之後,將軍肩負安國大任,須
得以大局為重,大義為要,毋以老夫一人蒙冤而動興兵之念。將軍安國,首要處,須得與丞相
合力。老夫深信,李斯縱然一時陷於泥污,然終有大政之志,終不忍國亂民亂。只要李斯在丞
相位上,必有悔悟之日,其時,將軍便是其後援也––若將軍與老夫同陷泥沼,九泉之下,老
夫何顏面見王翦老哥哥,何顏面見王賁老兄弟哉!」
  「大將軍!––」王離驟然撲拜在地慟哭失聲了。
  暮色降臨之時,王離與郡守終於沉重地走出了那座狹小的石門獄。依著蒙恬部署,兩人會
同陽周縣令,分別率領屬下人馬分頭勸誡聚集於城外的萬千人眾。一連三日費盡口舌,黑壓壓
人海才漸漸散了。
  王離飛馬回了九原,立即修成急書一卷,星夜飛呈咸陽並同時密報丞相李斯,力諫二世赦
免並重新起用蒙恬。王離的上書直言不諱:「臣乃少年人軍,未經戰陣磨煉,雖掌重兵於國門
,實不堪大任也!蒙氏三世功臣,三世忠信,於軍於民深具資望,實乃大秦北疆之擎天大柱也
,朝廷安可自摧棟樑乎!安可自毀長城乎!目下匈奴已漸行重聚於北海草原,南犯中原之心不
死,若朝廷不重行起用蒙恬大將軍,則天下危難勢在必然!臣不能保陰山無虞,不能保九原無
虞,懇望陛下再四思之!」
  王離的上書自然泥牛入海了。其時李斯正在驪山陵忙得連軸轉,況且,置扶蘇蒙恬於死地
的詔書乃出李斯筆下,李斯如何能對剛剛即位的二世去說赦免並重新起用蒙恬?然王氏勢大,
王離又年青剛烈,不能置之不理。於是,李斯對王離虛與周旋,只派一舍人北上告知王離:丞
相定會相援將軍,諫阻二世,望將軍安於軍務。王離李斯都沒有料到的是,二世胡亥卻心有所
動了。一則是扶蘇已經死了,趙高所說的那種最大威脅已經沒有了;二則是王離上書太強硬,
胡亥有了新的畏懼。胡亥雖則是個政道白癡,然終究知道,王離大軍要卡嚓頭顱比匈奴大軍卡
嚓頭顱還要來得快。
  趙高知道了王離上書,立即在咸陽以東十餘里的蘭池宮找到了胡亥。趙高一臉正色,說得
很是直接:「老臣稟報陛下,扶蘇與蒙氏互為根基,扶蘇死而蒙氏存,斬草不除根,必有後患
也!當年先帝幾次要立陛下為太子,都是蒙毅堅執諫阻,屢次說不可。蒙毅是誰?是扶蘇,是
蒙恬,豈有他哉!今扶蘇已死而蒙恬下獄,原本已經得罪了蒙氏,蒙氏安能不記恨?若陛下再
開赦蒙恬,縱虎歸山,陛下之頭顱安在哉!」
  「也是卡嚓?」胡亥驀然驚愕了。
  「必是卡嚓!」
  「計將安出?」
  「非但不能赦免蒙恬,還要蒙毅下獄。」
  「哪,王離又要卡嚓,如何處置?」
  「王離後生,若有卡嚓之力,靠住蒙氏做甚?」
  「噢––,王離救蒙恬,是因他沒有實力卡嚓!可是?」
  「陛下明察!」
  「好!朕知道了。」胡亥為自己的過人天賦很是矜持地拍案了。
  便是如此一番古怪荒誕的對答,二世胡亥的特使馬隊飛赴隴西。特使是趙高的族弟趙成。
趙成以任蒙毅為北邊巡軍使的詔書,將蒙毅騙到了遙遠的代郡,秘密囚禁在代地大峽谷(代谷
)關押軍中人犯的小小牢獄裡。雖則隱秘,消息還是飛快地傳遍了邊郡,傳入了咸陽。始皇帝
葬禮尚未結束,二世胡亥便又一次驚愕了。這次,是一個皇族老公子上書,語氣竟是大有責難
。這個皇族公子叫做子嬰,是始皇帝一個近支皇族弟,雖是先皇族弟,年歲卻比胡亥大了只十
多歲。據太子傅官署稟報說,這子嬰是先輩皇子中最有正道才具的一個,讀書苦,習武也苦,
最得先輩皇子們推崇擁戴。胡亥最膩煩人說誰正道有才,一聽太子傅丞稟報便黑了臉,仔細一
看上書,更是臉色陰沉了。
  子嬰的上書是帝國暮色的一抹絢爛晚霞,錄之如下:「
  臣聞:故趙王遷殺其良臣李牧而用顏聚,燕王喜陰用荊軻之謀而背秦之約,齊王建殺其故
世忠臣而用後勝之議。此三君者,皆各以變古者失其國,亦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
也!主欲一旦去之,臣竊以為不可!臣聞:輕慮者不可以治國,獨智者不可以存君。誅殺忠臣
而立無節行之人,是內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鬥士之意離也!臣竊以為不可!
  「豈有此理!」胡亥連連拍案大嚷:「我是輕慮!我是獨智!我是誅殺功臣!都是都是,
又能如何?偏你小子忘了,我是皇帝!殺蒙氏如何?偏要殺!總有一日,連你小子一夥也殺了
!你能如何?卡嚓了胡亥?我先卡嚓了你!––」
  在胡亥的連番嚷叫中,一個叫做曲宮的新擢升的御史帶著胡亥的密詔與趙高的秘密叮囑,
星夜趕赴代地了。守在代谷的趙成接到密詔密囑,立即與曲宮一起趕到了代谷牢獄。幽暗的洞
窟之中,趙成對蒙毅說了如此一番話:「蒙毅大人,陛下有詔,說丞相李斯舉發大人不忠,罪
及其宗。憑據嘛,是先帝欲立太子,大人屢屢難之。如今,二世皇帝也不忍公然治罪於大人,
賜大人自裁。照實說,較之腰斬於市,這也算大人幸甚了。大人以為如何?」
  「趙成,一派胡言騙得老夫?」
  蒙毅的目光閃射著宮廷生涯錘煉出的洞察一切奧秘的冰冷肅殺:「老夫少年人宮,追隨先
帝數十年。知先帝之心者,老夫無愧也!先帝數十年錘煉皇子,然幾曾有過立太子之意,更幾
曾有過立少皇子為太子之意?儲君之事,蒙毅何言之敢諫,何慮之敢謀!足下之言羞累先帝之
明,大謬也!老夫縱然一死,亦不容假先帝之名,開殺戮之風。昔秦穆公人殉殺三良,罪黜百
里奚,被天下呼為『繆』。秦昭王殺白起,楚平王殺伍奢,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四者,皆天
下大失也!政諺云:『用道治者不殺無罪,而罰不加於無辜。』足下若有寸心之良,敢請將蒙
毅之說稟明二世皇帝。如此,老夫足矣!」
  「只是,大人今日必得一死。」趙成猙獰地笑了。
  「蒙毅無罪有功,絕不會自裁承罪。」
  「如此,在下只有親自動手了。」
  「好。」蒙毅霍然站起,淡淡一笑道:「老夫身為上卿重臣,縱無從報國,亦當使天下明
白:非蒙毅認罪伏法也,蒙毅的頭顱,是被昏政之君砍下的。九泉之下,老夫也能挺著腰身去
見先帝––」
  「好!老夫送你!」
  「先帝陛下!你可知錯––」
  蒙毅呼喊未落,一道邪惡的劍光閃過。
  一顆鬚髮灰白的頭顱隨著激濺的鮮血滾落地面––
  蒙毅之死,是帝國暮色巨變中第一次血淋淋人頭落地。
  在扶蘇與蒙氏集團的悲劇命運中,唯獨蒙毅沒有接受『賜死』詔書而拒絕自裁。蒙毅,是
被公然殺害的。這個少年時期便進入帝國中樞執掌機密的英才,曾對帝國創建立下了許許多多
不為人知的功勞,其風骨之剛烈,其奉法之凜然,都使其成為李趙胡陰謀勢力最為畏懼的要害
人物。蒙毅的意義,在於他是中國歷史上具有假設轉折點性質的少數人物之一。幾乎可以肯定
地說,假若蒙毅在最後的大巡狩中不離開始皇帝,便絕不會有李趙胡三人密謀的可能;因為,
蒙毅是總領皇帝書房政務的大臣,是皇帝秘密公文的直接掌握者,又是擁戴扶蘇的根基重臣,
絕不會滯留始皇帝詔書而不發;更有一點,蒙毅還是趙高最仇恨而又最無可奈何的上司,從政
治生態的意義上說,蒙毅是趙高的天敵,是此類宮廷陰謀的天敵––當一切都成為遙遠的過去
時,後人不能不感喟萬端,必然乎,偶然乎,人算乎,天算乎!
  帶著蒙毅的人頭,趙成曲宮的馬隊南下陽周了。
  當趙成走進囚室洞窟的時候,蒙恬正在山窗前那片秋日的陽光下呼呼大睡。老獄令輕輕喚
醒了蒙恬。蒙恬坐起來看了看酷似趙高的趙成,冷冷一笑道:「老夫明白,雞犬入廟了。」饒
是趙成厚黑成性,也被蒙恬這不屑之詞說得面色通紅,惱羞厲聲道:「蒙恬!你有大罪!你弟
蒙毅有大罪!你之死期,便在今日!」蒙恬淡淡笑道:「若是老夫不想死,不說你一個趙某,
便是二世皇帝也奈何不得老夫。謂予不信,足下且試試可也。」趙成早已聽聞陽周城被遊民軍
士圍困多日的消息,心下確實不敢小覷蒙恬,思忖片刻,緩和了神色一拱手道:「在下奉詔行
法而已,若將軍不嘲諷在下,在下何敢衝撞大將軍?方才得罪,尚乞大將軍見諒。」蒙恬淡淡
道:「足下有話但說。」趙成道:「將軍之弟,已發至內史郡羈押勘審。今日在下前來,乃奉陛
下詔書,賜死將軍,誠得罪也。」
  「老夫或可一死,然有一事得足下一諾。」
  「將軍但說。」
  「老夫上書於二世皇帝,足下須得代呈。」
  「將軍若是復請,在下不敢從命。」
  「老夫復請於先帝可也,復請於二世,豈非有眼無珠哉!」
  「將軍若死,趙成自當代呈上書。」
  蒙恬走到幽暗角落的木案前,捧過了一隻木匣打開,一方折疊得四稜四正的黃白色羊皮赫
然在目。趙成看得一眼,蒙恬推上了匣蓋,遞給了趙成。蒙恬轉身從案上拿過那支銅管狼毫大
筆,走到老獄令面前道:「老獄令,這是老夫近年親手製作的最後一支蒙恬筆,敢請親交王離
將軍。」老獄令老淚縱橫地接過了大筆,連連點頭泣不成聲了。蒙恬轉身走到木案對面的另一
角落,掀起了一方粗布,抱起了那張畢生未曾離身的秦箏,轟然一撥箏弦,長嘆一聲道:「秦
箏秦箏,你便隨老夫去也!」雙手一舉正要摔下,老獄令大喊一聲撲過來托住了蒙恬臂膊道:
「大將軍,秦箏入獄未曾發聲,大將軍何忍也!」蒙恬驀然愣怔片刻,慨然笑道:「好!老夫
奏得一曲,使秦箏錚錚去也!」「哎。」老獄令哽咽答應一聲,轉身對外嘶聲高喊:「擺香案
––!」
  洞外庭院一陣急匆匆腳步響過,片刻間一張香案已經擺好。老獄令與一名老獄吏恭敬地抬
起了秦箏,走出了囚室,擺好了秦箏。蒙恬肅然更衣,束髮,帶冠,一身潔淨的本色麻布長袍
,緩緩地走出囚室,走到了擺在小小庭院當中的秦箏前。午後的秋陽一片明亮,碧藍的天空分
外高遠,蒙恬踩著沙沙落葉,舉頭望了望碧藍天空中飄過的那片輕柔的白雲,平靜地坐到了案
前。倏地,箏聲悲愴地轟鳴起來,蒙恬的蒼邁歌聲也激盪起來––
  秦人興邦燁燁雷電
  求變圖存克難克險
  步步屍骨寸寸河山
  六世雄烈一法巍然
  大矣哉!
  追先帝兮挾長劍
  陷敵陣兮凱歌還
  掃六合兮成一統
  創新政兮何粲然
  長城如鐵兮胡馬遁
  銳士縱橫兮息狼煙
  嗚呼!
  廟堂權變兮良人去
  念我蒼生兮何處有桑園––
  隨著激越轟鳴的秦箏,隨著蒼邁高亢的秦音,獄吏獄卒擠滿了小小庭院,哭聲與箏聲歌聲
融成了一團,在蕭疏的秋風中飄蕩到無垠的藍天無垠的草原––不知何時,蒙恬從容起身,走
進了囚室,捧起了案頭的一隻陶盅。咕的一聲響過,蒙恬淡淡地笑了,喃喃自語地笑了:「我
何罪於天,無罪而死乎!」一陣秋風掠過,沙沙落葉飛旋,蒙恬又笑了:「是也,蒙恬當死矣
!從臨洮至遼東,開萬里長城,使萬千黔首至今不得歸家,蒙恬不當死乎?」淡淡的笑意中,
喃喃的自語中,偉岸的身軀一個踉蹌,終於轟然倒地了。
  蒙氏兄弟之死,是秦帝國最大的悲劇之一。
  在秦帝國歷史上,以王翦王賁父子為軸心的王氏部族,與以蒙恬蒙毅兄弟為軸心的蒙氏部
族,是公認的帝國兩大功勳部族。若論根基,蒙氏尚強於王氏。蒙氏部族原本齊人,自蒙驁之
前的一代(其時蒙驁尚在少年)入秦,歷經蒙驁、蒙武而到蒙氏兄弟,三代均為秦國名將重臣
,蒙氏子弟遍及軍旅官署,且忠正厚重之族風未曾稍減。應該說,正是許許多多如蒙氏如王氏
一般的正才望族的穩定蓬勃的延續,才成就了帝國時代的強大實力。而今蒙氏兄弟驟然被一齊
賜死,其震盪之烈,其後患之深,是難以想像的。所謂震盪,所謂後患,集中到一點,便是對
秦國軍心的極大潰散,對秦國軍風的迅速瓦解。自王翦王賁父子相繼病逝,秦軍的傳統軸心便
聚結在了以統帥蒙恬為旗幟的蒙氏軍旅部族之上。蒙恬以天下公認的軍旅大功臣而能被賜死,
秦軍的統帥大旗被無端砍倒,秦軍將士之心何能不劇烈浮動?後人常常不解:何以戰無不勝的
秦軍銳士,面對後來暴亂的「揭竿而起」的農民軍反而倍感吃力,到了對項羽軍作戰之時更是
一朝潰敗,連最精銳的九原大軍統帥王離都一戰被俘?這裡的根本原因,便是自蒙氏被殺後的
軍心潰散。蒙恬死後,胡亥趙高更是殺戮成風,國家重臣幾乎悉數毀滅,軍中將士不說多有連
坐,便是眼見耳聞接踵連綿的權力殺戮,也必然是戰心全失,虎狼之風安在哉!也就是說,作
為歷史上最為精銳強大的雄師,秦軍是被自己朝廷的內亂風暴擊潰的;其後期戰敗原因,並非
後來賈誼說的「攻守之勢異也」,或者說,攻守之勢異也絕不是主要原因。滅秦者,秦也,非
六國也。
  蒙恬蒙毅之死的直接後果,是整個蒙氏部族的潰散。因蒙氏太過顯赫,胡亥趙高李斯均有
很大顧忌,故此未能像後來誅殺其餘功臣與皇族那樣大肆連坐。縱然如此,蒙氏部族還是立即
警覺到了巨大的劫難即將降臨。蒙氏部族素來縝密智慧之才士輩出,一旦察覺如此巨大的冤情
絕無可能洗刷,立即便有了一個秘密動議:舉族秘密逃亡。遍及軍旅的蒙氏精壯紛紛以各種理
由離開防地出走,咸陽的蒙氏兩座府邸也迅速地人去府空了。合理的推斷,蒙氏逃亡不可能重
返海疆,而是南下逃入南海郡的秦軍,投奔嶺南大軍的蒙氏族人。唯其如此,後來的趙佗大軍
不再北上挽救昏亂暴虐的二世政權,方得有合理的解釋。當然,始皇帝當年的秘密預謀也是理
由。然在此時,更合乎軍心的理由,只能是對二世政權的深惡痛絕––
  蒙恬的意義,在於他是中國文明史上的一個突出標誌。只有秦帝國的蒙恬大軍,在長達千
餘年的對匈奴作戰中真正做到了摧枯拉朽,真正做到了秋風掃落葉,真正做到了蒼鷹撲群雀。
西漢鹽鐵會議之文獻《鹽鐵論.伐功》篇云:「蒙公為秦擊走匈奴,若鷙鳥之追群雀。匈奴勢
懾,不敢南面而望十餘年。」
  列位看官留意,華夏外患自西周末年申侯聯結西部戎狄攻入鎬京,迫使周室東遷洛陽開始
。自此,魔閘被打開,西北胡患在此後整個春秋戰國秦的五百餘年歷史上,一直嚴重威脅著華
夏文明的生存。秦趙燕西北三國因此而一直是兩條戰線作戰:對內爭霸,對外禦胡。這一基本
外患,直到秦始皇以蒙恬重兵痛擊匈奴,並修築萬里長城,才取得重大的階段性勝利,使華夏
文明獲得了穩定的強勢生存屏障。顯然,蒙恬長期經營北邊而最終大驅匈奴,對於華夏文明的
穩定發展具有極其深遠的歷史意義。可以肯定地說,若不是蒙恬大軍奪取陰山南北的大戰勝與
萬里長城的矗立,其後接踵而來的「楚漢」大亂時期,匈奴族群必將大舉南下,華夏文明的生
存將陷入無可預料的危境,其後有沒有漢王朝有沒有漢人,實在都是未知之數。蒙恬作為一代
名將,文明屏障之功不可沒也!
  蒙恬自有其弱點,不若王翦王賁父子那般厚韌堅剛,未能扛鼎救難,誠為憾事也。然則,
僅此而已,蒙恬依然不失為華夏文明之功臣。但是,蒙恬的功勳節操在後世的評判卻是矛盾而
混亂的,甚至可說是離奇的。西漢初中期的國家主流評價,對於蒙恬尚是高度肯定的,緊隨漢
武帝之後的鹽鐵會議對蒙恬的評價可謂典型。但是,《鹽鐵論》之前成書的《史記》作者司馬
遷,卻對蒙恬提出了不可思議的指責。《史記.蒙恬列傳》之後的「太史公曰」,對蒙恬的說
法是其最長的評論之一,也是最離奇的評論之一,其全文為:「
  太史公曰: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築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
百姓力矣!夫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強諫,振百
姓之急,養老存孤,務修眾庶之和;而阿意興功,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脈哉!
  司馬遷的評論有四層意思:其一,凡蒙恬所築北邊工程,都是揮霍民力(輕百姓力)的不
當作為工程;其二,秦滅諸侯之後,蒙恬該做的事是強諫始皇帝實行與民休息,而蒙恬沒有做
該做的事;其三,蒙恬做的事相反,奉承上意而大興一己之功(阿意興功);其四,所以,蒙
恬兄弟被殺實在是該當的。最後,司馬遷還意猶未盡地感喟了一句,死當其宜,蒙恬如何能怪
罪地脈哉!
  順便言及,司馬遷所記述的「地脈」之論,很不合簡單的事實邏輯。戰國與帝國時代,陰
陽家學說相當盛行,地脈說作為理論,當然是存在的。我們要說的是這件事的乖謬矛盾處。顯
然,始皇帝君臣決斷修長城,若信地脈之說,則必召堪輿家踏勘,若萬里長城果然切斷地脈,
則必然會改道,最終以保持地脈完整為要。此等情形下,長城是否切斷地脈以及如何應對等等
,蒙恬作為主持工程的統帥,比任何人都早早地清楚了,何能等到死時才猛然想起?若始皇帝
君臣不信地脈之說,則根本不會召堪輿家踏勘。此等情形下,天下便不會有長城斷地脈之說出
現,蒙恬則更不會空穴來風。畢竟,華夏民族的強勢生存傳統中自古便有「興亡大事不問卜」
的理念,武王伐紂而姜太公踩碎占卜龜甲,乃典型例證也。始皇帝君臣銳意創制,若事事堪輿
問卜,大約也就一事無成了。蒙恬作為最與始皇帝同心的重臣之一,無論哪一種情形,都會清
楚地知道該不該有長城切斷地脈一說,都不會在臨死之時突兀地冒出一種想法,覺得自己切斷
了地脈所以該死。更有一則,陰陽學說流傳至今,秦之後的陰陽家卻沒有一人提出長城斷地脈
以及斷在何處之說,可見,即或就陰陽家理論本身而言,此說也是子虛烏有。太史公所以記載
此事,完全可能是六國貴族因人成罪而編造的流言,傳之西漢太史公輕信並大發感慨。此說乖
謬過甚,不足憑也。
  嘗讀《蒙恬列傳》,每每對太史公如此評判史實大覺不可思議。作為歷史家,親臨踏勘直
道長城之千古工程,竟能毫不思其文明屏障之偉大功效,偏偏一言以蔽之而斥責其「固輕百姓
力矣!」其目光之淺,胸襟之狹,令人咋舌。尤令人不可思議者,最終竟能評判蒙恬之死「遇
誅不亦宜乎」,無異於說蒙恬該殺。
  其用詞冰冷離奇,使人毛骨悚然。
  不能說司馬遷是十足的儒家。然則,司馬遷對蒙恬的評論卻確實是十足的春秋筆法:維護
一家之私道,無視天下之興亡。當歷史需要一個民族為創建並保衛偉大的文明而做出一定犧牲
時,司馬遷看到的,不是這種犧牲對民族文明的強勢生存意義,而是僅僅站在哀憐犧牲的角度
,輕飄飄揮灑自己的慈悲,冷冰冰顛倒文明的功罪。雖然,沒有必要指責司馬遷之論有擁戴秦
二世殺戮之嫌疑。但是,司馬遷這種心無民族生存大義而僅僅關注殘酷犧牲的史論,卻實在給
中國人的歷史觀留下了陰暗的種子。這種蒼白的仁慈,絕不等同於以承認壯烈犧牲為基礎的人
道主義情懷。設若我們果真如司馬遷之仁慈史論,將一切必要的犧牲都看做揮霍民力,都看做
阿意興功,而終止一切族群自強的追求,猝遇強敵整個民族安能不陷入滅頂之災?在後來的中
國歷史上,尤其在近現代百餘年的歷史上,我們這個民族賣國漢奸輩出,其規模之大令世界瞠
目,而其說辭則無不是體恤生命減少犧牲等等共榮論。此等人永遠看不見,或有意看不見強敵
破國時種族滅絕式的殺戮與無辜犧牲,而只願意看見自己的民族在自強自立中所付出的正當犧
牲,專一地以否定這種正當犧牲為能事,專一地以斥責這種正當犧牲的決策者為能事。此等人
的最終結局,則無一不是在大偽悲憫之下,或逃遁自安,或賣國求榮。這是被數千年歷史反覆
證實了的一則古老的真理,近乎教條,然卻放之四海而皆準,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察其根源,無疑深植於歷史之中。
  諺云:站著說話不腰疼。信哉斯言!
  戰國與秦帝國時代的強勢生存大仁不仁,司馬遷等去之何遠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2
發表於 2010-7-2 15:02: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巡狩歸來,胡亥要嘗試「牧人」之樂了。
  在東巡的兩個月裡,趙高形影不離地跟著胡亥,除了種種必需做出的政事應對,兩人經常
說起的話題只有一個,如何能使一切怏怏不服者銷聲匿跡,如何可使胡亥能盡早地恣意享樂。
胡亥這次顯然是認真動了心思,竟歸結出了三則隱憂:大臣不服,官吏尚強,諸公子必與我爭
。以此三憂,胡亥認真問計於燈下:「蒙氏雖去,三憂尚在,朕安得恣意為樂?郎中令且說,
為之奈何?」趙高最知道胡亥,遂誠惶誠恐又萬分忠誠道:「如此大局,老臣早早便想說了,
只是不敢說。」胡亥驚訝,連問何故?趙高小心翼翼道:「國中大臣,皆累世貴冑,積功勞世
以相傳久矣!趙高素來卑賤,蒙陛下簡拔高職重爵以用事,大臣其實不服,不過貌似聽臣用事
罷了。如此情形,老臣安能輕言?」胡亥大為慨然,連連擺手高聲道:「大臣諸公子對朕尚且
不服,對老卿自不服也!老卿不必顧忌,只說如何處置。朕便學學你說的秦昭王,為那個甚?
對,范雎!為范雎了結仇怨!」「陛下果能傚法秦昭王,老臣甘效犬馬之勞也!」趙高涕淚唏
噓,遂再次將「滅大臣而遠骨肉」的三謀方略細細作了解說,以為目下正是實施三謀的最佳時
機。胡亥又問為何。趙高認真地說出了兩則理由:其一,當今之生滅興亡,不師文而取決於武
力,陛下有材士五萬,只要敢殺人,不愁大臣不滅諸公子不除;其二,秦人奉公奉法已久,大
臣與諸公子素無過從聯結,來不及聚相與謀對抗詔令,只能聽任宰割。末了,趙高又給胡亥以
撩撥撫慰:「除去此等人之後,陛下只要收舉其餘臣子,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則
上下皆集為陛下犬馬。此秉鞭牧人之術也,陛下安能不品其中之樂乎!」「牧人之術?好好好
!」胡亥樂得哈哈大笑:「大臣公子是牲畜,我提著鞭子做牧主,想殺誰殺誰,真乃人間樂事
也!早知皇帝有如此之樂,胡亥何愁皇帝難為也!」
  那一夜,胡亥是真正地快樂了,趙高是真正地快樂了。
  回到咸陽,趙高開始了殺戮謀劃。趙高給胡亥提出的鋪排是先內後外––先誅殺皇族諸公
子以鞏固帝位,再滅大臣以整肅朝局。胡亥對趙高既放心又佩服,立即欣然贊同。熟悉國政法
令的趙高,之後立即開始了實施。
  第一步是「更為法律」。簡言之,便是更法,也就是更改法律。對於趙高的更法,《史記
》有兩種說法:其一,《秦始皇本紀》云:「於是二世乃遵用趙高,申法令。」其二,《李斯
列傳》云:「二世然趙高之言,乃更為法律。」就事情本身而言,其意相同:為了達成滅大臣
而誅骨肉的殺戮,以趙高變更法律為開端。這不是趙高奉法,而是精通秦政秦法的趙高很清楚
不更法的後果:秦政奉法已成傳統,若無法律依據而殺人,各種勢力便會順理成章地聚合反抗
,反倒是引火燒身。同時趙高也很清楚,更法不是更改秦法本身,而是更改執法權力。用當代
話說,不是更改實體法,而是更改類似程序法的階段執法權。因為,實體法更改工程龐大,且
極易引起爭議與反抗,而階段執法權的轉移,則要容易得多。只要執法權在手,能夠將對手打
成罪犯,則秦法對罪犯刑罰處置之嚴厲已足夠誅滅威脅者了。
  趙高的做法是:正式以郎中令府名義上書皇帝,一連舉發了三位皇子的罪行,請皇帝下詔
宗正府依法處置;胡亥則依照預謀,在趙高奏章上批了一行字:「制曰可。諸公子罪案特異且
牽涉連坐,為免宗正府違法袒護皇族,著郎中令府依法勘審治獄。」此詔頒下,趙高的生殺大
權便告成立。
  列位看官留意,秦帝國之中央執法系統為五大機構:其一,廷尉府職司勘審定罪,幾類後
世法院;其二,御史大夫職司舉發監察彈劾等,幾類後世檢察院;其三,法官署職司宣法,幾
類後世司法局;其四,內史府職司京師治安捕盜並緝拿罪犯,幾類後世公安機構;其五,宗正
府執掌對皇族之執法權,是執法機構中最為特異的一個。
  據《初學記》引《宋百官春秋》云:所謂宗正,乃周王朝王族執法官,本意為「封建宗盟
,始選宗中之長而董正之,謂之宗正。」秦帝國承襲周王朝王族獨治之官制,將原本的駟車庶
長改名宗正,執掌皇族司法。也就是說,皇族的兩大事務分開:宗廟事務歸奉常,管理、監察
、執法事務歸宗正。是故,宗正地位很高,位列九卿重臣。始皇帝之所以如此將皇族司法獨立
,其基本方面並非基於維護皇族特權傳統,恰恰相反,始皇帝是要抑制嬴氏皇族而深恐其餘官
署執行不力。所謂抑制,當然主要是防止特權氾濫,而不是懼怕或有意貶黜皇族。秦人崛起,
有一個很特殊也很實際的因素,這便是嬴氏部族的根基與軸心作用極為強大,遠遠超過山東六
國的王族實力。事實上,嬴氏部族是秦人族群中人口最多實力最強的部族,是凝聚老秦族群的
軸心力量。秦之雄強,泰半來自嬴氏部族的雄強血統。要抑制如此一個皇族,確實是一件很難
著手的事情。
  自秦孝公商鞅變法開始,秦法明確採取了取締宗室特權的對策,主要有四策:一則,王族
子弟不得承襲或自動擁有爵位,同樣得與臣民一般從軍任官掙自己的功勞;二則,王族園林土
地以王室統領,各家族土地不能如同臣民私有;三則,王族功臣由王族土地封賞,不得擁有如
同國府功臣那樣的獨宴虛領的郡縣封地;四則,王族觸法與臣民同罪,由王族執法機構處置。
在此法度穩定執行六代之後,嬴氏皇族已經成功融入了與臣民國人一體的奮爭潮流之中,英傑
功臣輩出而無一動亂政變,也在整個秦人與天下臣民中享有極高的威望。始皇帝建立帝國之時
,嬴氏皇族的主體已經早早遷入並散居關中,其男性精壯則已經十之八九進入了軍旅;關中皇
族除了皇帝嫡系居於皇城,一兩代近支旁系居於關中腹地,幾乎已經沒有了成規模聚居的皇族
了。也就是說,嬴氏皇族如同整個老秦人一樣,已經隨著大軍洪流分散到天南海北去了。此時
,唯獨隴西郡保留了一支為數不多的皇族在駐守根基之地,反倒成了最為集中的實力最強的一
支皇族。
  胡亥詔書批下的那一日,趙高亢奮得徹夜未眠。
  召來趙成閻樂並幾位親信密商之後,趙高本欲小宴犒賞幾位犬馬大員,可心頭躁熱得無以
安寧,遂吩咐犬馬大員們分頭行事,而後獨自轉悠到皇城胡楊林的池畔來了。對於陰狠冷靜的
趙高而言,血氣如此奔湧心頭如此躁動,實在是生平第一遭。胡亥的這道詔書,無異於打開了
束縛趙高手腳的一切羈絆,也填平了橫亙在趙高面前的巨大的權力鴻溝,使他擁有了對皇族與
功臣的生殺大權。這是一架巨大的高聳的權力雲車,登上這座權力雲車將到何處,趙高心下非
常清楚。被始皇帝遏制數十年的那顆連趙高自己也以為泯滅了的權力野心,此刻在趙高的心田
轟然燃燒起來!殺盡了皇族公子,滅盡了三公九卿,大秦廟堂無疑便是趙高一人之天下!其時
,縱然胡亥這個皇帝想匍匐在趙高腳下做一隻溫順的貓狗,還得看趙高給不給他做貓狗的資格
,畢竟,不殺胡亥這個空頭皇帝,趙高便不會登上權力雲車的最頂端,頭頂上便會始終漂浮著
一片烏雲。趙高要撕碎這最後一片烏雲,要飛上權力的蒼穹,追上始皇帝向他大笑大喊:「陛
下!你的嬴氏皇族沒有了!你的大秦朝廷沒有了!老夫趙高做皇帝了!」
  初夏的月光下,趙高兀自繞著一棵棵粗大的胡楊樹嘿嘿笑著,心頭怦怦大跳著,夢遊般地
躥著跳著。月亮漸漸升高了,趙高汗淋淋地靠上一棵大樹,老淚第一次毫無節制地流淌出來,
心頭雷霆轟轟然作響。陛下啊陛下,當年的太后趙姬選中小高子做閹奴,割了小高子的人根,
小高子認命了,小高子老老實實做了陛下數十年犬馬,做得鬚髮都白了。然則陛下可曾知道,
小高子沒了人根,也便沒了人性。小高子終生沒有了人性的樂趣,善念也便沒有蹤跡了。老荀
子說,人性本惡。至少,小高子是這樣的。冰冷的閹宦天地,浸泡出了小高子的惡欲。誰是好
人,誰有渾全日月,誰是渾全男人,小高子都嫉妒得心痛。小高子只有一個心願,祈盼天下人
盡行滅絕,都做了小高子這個閹人的殉葬!今日,上天給了小高子如此良機,小高子豈能無動
於衷?陛下啊陛下,小高子要斷了你嬴氏人根,不要怪小高子,實在是你自家紕漏太多了。陛
下跌宕多年不立太子,分明大病了幾次,卻又不及早安置身後之事;大巡狩中途發病,陛下還
是不早早寫好詔書。陛下啊陛下,你以為上天會永遠給你機會?你錯了!上天的機會都無休止
地給陛下一個人,天下還有世事麼?陛下啊陛下,這便是老荀子說的,『天行有常,不為堯存
,不為桀亡』啊!陛下再如何聖帝煌煌,老天也不能為陛下一個人存在,陛下你說是麼?更有
錯處,陛下還給小高子留下了一個皇子,一個憨實無能的胡亥,讓小高子做了胡亥的老師。陛
下,小高子只能說,你知人於明,不知人於暗啊!你只知道明處的趙高,明處的李斯,明處的
胡亥;你不知道暗處的小高子,不知道暗處的李斯,不知道暗處的胡亥啊!這個暗處,便是小
高子的心頭荒草,便是李斯的心頭荒草,便是胡亥的心頭荒草啊!陛下啊陛下,身為至高無上
的皇帝,你長於拓功而短於察奸啊。天生陛下事功至偉,拓文明荒漠成亙古綠洲,陛下之功業
,小高子是頂禮膜拜的啊!然則,陛下不察奸,這煌煌功業便要如流水般去了。應該說,陛下
最蔑視胡亥了。然則,陛下這個無能的兒子,在小高子這裡卻是稀世珍寶啊!陛下啊陛下,是
你給小高子留下了機會,留下了空隙啊!你大巡狩發病時,非但不召蒙恬回咸陽坐鎮,反而又
派走了蒙毅,你是再三失誤啊!最後時刻,陛下身邊偏偏只有最靠不住的李斯了,只有沒了人
根沒有了人性的小高子了。陛下信小高子不假,然小高子若因陛下信用小高子而不做惡事,小
高子還是小高子麼?陛下業已死了,小高子若不緊緊抓住這個時機,上天是會懲罰小高子的。
小高子對陛下那個傻癡的兒子說了,『時乎時乎,間不及謀!嬴糧躍馬,唯恐後時!』你那個
傻癡的兒子不知其中意味,陛下你卻一定能體察小高子苦心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陛下
啊陛下,等你明白你要歿了,明白你那口氣再也挺不過來了,一切都晚了。陛下,你若夠狠,
像小高子摔死太后繆毒那兩個私生子一樣,早早殺了小高子,或臨死時叫小高子殉葬了,甚事
也便沒了。可你尊奉法度,護持功臣,非但沒叫小高子死,還在蒙毅要處死小高子時救下了小
高子。陛下啊陛下,你將上天給你的殺死小高子的機會,至少白白錯失了兩次啊!天欲絕趙高
,你卻留下了趙高。然則,小高子縱然蒙陛下之恩不死,也不能向善啊,果真向善了,小高子
還是小高子麼––
  幾日之後,皇子公主及皇族子弟們人人接到了一件宗正府書令。
  宗正書令云:「阿房宮開工之後,南山北麓之獵場將一體封圍,只供材士營駐屯。為此,
今歲秋狩改夏獵,凡我皇族子孫,俱各攜本部人馬,於四月二十卯時聚集南山北獵場較武行獵
,論功行賞,以為二世皇帝大巡狩歸來之慶典。」此時的宗正大臣,是滅韓的大將內史騰。內
史騰者,內史郡郡守嬴騰也。皇族乃國姓,舉凡詔書公文抑或國史,皆呼名不呼姓,是以但凡
官職與名直接相連者,大體皆皇族也。此時的嬴騰,已經成為皇族最老邁的一個在國功臣,資
望深重,實際上卻已經幾乎不能理事了。雖則如此,皇子公主們接到宗正府書令,還是紛紛親
往嬴騰府邸詢問究竟。二世胡亥即位之後的蹊蹺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深孚眾望的皇長子扶蘇自
裁,蒙恬蒙毅又先後被賜死,皇子公主們對這個原本絲毫沒有繼位跡象的少弟的突兀繼位及其
作為,一時大惑不解,然拘於國法,又不能無憑據地聚相猜測議論,更不能與大臣們私自會商
探詢,只有心下怏怏而已了。今逢此令,誰都覺得是一個探詢解惑的好時機,於是不約而同地
趕赴宗正府,要老宗正當面賜教。
  「教府丞來,給後生們說個明白。」鬚髮雪白的嬴騰只有一句話。
  宗正丞是一個年逾四十的皇族幹員,文武皆通,是老嬴騰特意為自己選定的副手。府丞匆
匆走進正廳,瞄一眼滿當當皇族子孫,要言不煩地說了夏獵令的由來:郎中令府得少府章邯公
文知會,阿房宮至南山問的皇室獵場行將封圍,遂請命於皇帝,詢問要否另選獵場或中止今歲
秋狩;皇帝批曰,今歲秋狩改夏獵,此後另選獵場;故此,郎中令行文宗正府,並一體轉來皇
帝詔書;宗正府據皇帝詔書而發夏獵令,並無他故。
  「以往狩獵,只許十歲以上皇子入圍,如何這次連公主都得去?」
  「對也,還要攜帶本部護衛人馬,豈非公然違制麼?」
  「南山獵物早被材士營射殺盡了,何來獵物,狩個甚獵?」
  「建造甚個阿房宮!咸陽宮殿連綿,北阪六國宮還空空如也,不夠住麼?」
  「對也!甚都亂改,改得大秦都沒個頭緒了!」
  「只改還好說,還殺人––」
  「都給老夫住口!」
  眼見皇子公主們的議論疑問由夏獵而及國政,分明是怒氣沖沖要收不住口了,老嬴騰不得
不厲聲喝止了。扶著竹杖站起,老嬴騰氣喘吁吁道:「非朝會而私議國政,不知道是觸法麼?
後生小子好懵懂!你等怏怏,老夫心下舒暢麼?都給我閉嘴!老夫說話都聽著:滿朝大臣還在
,大秦鐵軍還在,嬴氏老皇族還在,誰也翻不到陰溝去!不就是秋狩改夏獵麼?去便去!狩獵
之後論功行賞,便有老夫宗正府大宴,皇帝便得親臨論功;其時皇帝來了,你等當著皇帝面說
話,那叫諫阻!誰敢不聽正言,老夫啟動隴西老皇族來!」
  「老宗正萬歲!––」
  皇子公主們挨了罵,卻一齊撲倒在地哭了。倏忽不到一年,國政驟然大變,扶蘇與蒙氏勳
族竟能一朝賜死,李斯丞相竟能若無其事,滿朝重臣竟無一人錚錚強諫,這些雖無權力爵位然
卻最是關注國政朝局的始皇帝子孫們,確實察覺到了一種隱隱迫近的劫難,感知到一種森森然
的恐懼。而今老宗正如此慷慨直言,非但鼓動皇子們直言強諫,且要啟動隴西老皇族廓清朝局
,孰能不奮然涕零?
  「哭個鳥!像嬴氏子孫麼?都給我回去!」老嬴騰奮力跺著竹杖。
  皇子公主們哭著笑著紛紛爬了起來。老嬴騰卻瞇著老眼突兀喊道:「子嬰,你不去狩獵,
老夫有事。」年已四十餘歲的子嬰點點頭,從一大群先輩皇子中走了出來,兀自拭著一臉淚水
。老嬴騰將子嬰領進書房,瞇縫著一雙老眼將子嬰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突然黑著臉道:「你
給皇帝上過書,諫阻殺蒙氏?」子嬰淡淡一點頭:「嬴氏子孫,理當盡心而已。」「你不怕大
禍臨頭?」老嬴騰面無表情。子嬰依舊淡淡然:「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惜乎我嬴氏子孫忘記
這句老誓了。」老嬴騰一跺竹杖:「好!小子有骨氣,老夫沒看錯。給我聽著:當下收拾,連
夜去隴西!」子嬰大是驚愕:「老宗正,咸陽味道不對,我去隴西做甚?」老嬴騰低聲呵斥道
:「不對才教你走,對了教你去做甚?記住,老夫沒密件,不許回來!」子嬰急迫道:「老叔也
!到底要我去做甚?」老嬴騰板著臉道:「沒甚,替老夫巡視隴西皇族,督導那群兄弟子孫們
甭變成了一群懶鷹懶虎!如何,不能派你去麼?」子嬰略一思忖一拱手道:「也好,子嬰奉命
!」老嬴騰一點頭,竹杖向旁邊石牆上咚咚咚三點。那面石牆的角落立即啟開了一道小門,府
丞捧著一支銅管快步走了出來,將銅管交到了子嬰手裡。
  老嬴騰道:「愣怔甚?這是給隴西大庶長的密件,收拾好了。你的巡視官文在府丞書房,
稍待另拿。先說好,老夫只給你六名護衛騎士,你怕麼?」子嬰一臉肅穆:「老宗正勿憂,子
嬰不怕。」「你劍術如何?」老嬴騰突兀皺起了眉頭。子嬰一拱手道:「子嬰不敢荒疏,劍術
尚可,抵得尋常三兩個劍士。」老嬴騰一陣思忖,輕輕搖了搖頭,說聲你且稍等,轉身走進了
旁邊內室。片刻出來,老嬴騰將一隻棕色的牛皮袋遞給了子嬰道:「打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3
發表於 2010-7-2 15:03:02 |只看該作者
  子嬰打開了牛皮袋,卻是一件長不過尺的極為精巧的銅板,不禁迷惑道:「如此輕巧物事
,能派何用場?」「輕巧?你掂掂看。」隨著老嬴騰話音,子嬰一手去拿銅板,方一抬手大為
驚訝道:「重!長不盈尺,至少四五斤!」老嬴騰指點道:「這是先帝當年賜給老夫的一件密器
,名為公輸般袖弩。老夫執掌內史,多涉山東間人刺客,先帝故而有此一賜。這件袖弩的用法
是,兩端固定綁縛在右手小臂之上,甩手出箭,或手臂不動而觸動機關發箭,可連發十箭。不
難練,卻要先熟悉了綁縛在手臂份量舉止。來,老夫先給你演練一番。」
  「不需老宗正演練,子嬰業已明白!」
  「噢?」老嬴騰大是驚訝:「試試手看。」
  子嬰也不說話,先將銅板拿起端詳片刻,從棕色皮袋裡抽出一撮五六寸長的銅箭鏃一支支
裝進銅板小孔;而後利落地擼起右臂衣袖,左手將銅板固定在右手小臂的內側,扯出銅板兩端
帶皮扣的皮帶迅速綁縛固定;站起身右臂猛然一甩,頓時聽得對面劍架方向彭彭噗噗連聲,細
小的箭鏃紛紛在劍架書架上飛落。
  「好!小子神也!除了準頭,甚都好!」老嬴騰由衷嘉許。
  「子嬰喜好器械,各式弩機尚算通達。」
  「好好好,嬴氏有你後生,老夫也算閉得上眼了。」
  老嬴騰顯出了疲憊而舒心的笑,坐進案中又對子嬰殷殷叮囑了諸多隴西細節,這才叫子嬰
準備去了。暮色時分,老嬴騰親自駕車將子嬰送出了咸陽西門,眼看著六騎護衛著子嬰風馳電
掣般西去,這才回到了府邸。
  子嬰離開咸陽後的第三日,一場巨大的劫難降臨了。
  這場劫難是以不可思議的荒誕方式進行的。清晨,當皇子公主們各自帶著自己的護衛僕從
彙集到南山北麓時,谷風習習空山幽靜,實在沒有郎中令使者所說的那種百獸出沒的景象。正
在有公主動議中止行獵時,山林峽谷中卻傳來一陣陣虎嘯狼嚎,皇帝材士營派出的圍獵尉也立
即發出了行獵號角。行獵號令如同軍法,一聞號角長鳴,皇子公主們立即依照事先劃定的路徑
分頭飛進了叢林山谷。大約小半個時辰後,各個山頭紛紛晃動的旗幟,表示沒有發現任何大獵
物,連狐兔之類的小獵物都很少見,紛紛旗幟請命要中止行獵。皇子公主們此刻才清楚了此前
傳聞:這片獵場駐紮著皇帝新徵發的五萬材士,這些材士奉皇帝之命,專一在南山獵場以射殺
行獵為軍旅演練並護衛皇帝行獵,大半年間,南山獵場的鳥獸幾乎絕跡。今日親臨,果真如此
,皇子公主們大為不滿,當即紛紛請命中止行獵。
  便在此際,突聞山林間虎嘯狼嚎又起,各個山頭山谷山坡的驚呼聲此起彼伏,接踵而來的
便是一片片沉悶的喊殺聲。堪堪小半個時辰,山谷中殺聲正酣,突聞四面山頭鼓角齊鳴,最高
山頭雲車上的材士將軍隨著大纛旗的擺動高聲喝令:「諸公子假借行獵叛亂!一體拿下!」隨
著號令,四支馬隊衝入山谷,片刻間將獵場團團圍定。皇子公主們的馬隊已經拚殺得人人一身
血跡,突兀被圍,人人怒不可遏地飛馬過來找將軍論理。
  「這不是真虎狼!是人披獸皮假扮的虎狼!」
  「這些假虎狼人人藏兵!撲過來殺人!」
  「皇子公主已經死傷十幾個,究竟誰叛逆!」
  「有人陷害皇族!無法無天!」
  正在皇子公主們憤激紛擾之際,谷口一陣沉雷般的馬蹄聲,郎中令丞與郎中令府的五官中
郎將閻樂飛馬趕到。材士將軍指著山谷中一片屍體高聲稟報:「諸公子作亂,已殺我材士百餘
人!」閻樂厲聲下令:「一體拿下!勘審定罪!」皇子公主們看著不知何時已經沒有了虎狼皮
張的屍體,頓時明白此間罪惡圖謀,不禁憤激萬分,一聲怒喝紛紛喊殺撲來。閻樂高聲大喝:「
只准傷!不准殺!弩箭射腿!」隨著閻樂號令,四面馬隊弩箭齊發,片刻間所有的皇子公主與
護衛僕從便齊刷刷被釘在了膝蓋深的草叢中。
  「拿下皇子公主!護衛僕從就地斬決!」
  在閻樂惡狠狠地號令下,所有的皇子公主們的護衛與僕從都被當場殺死,並當即割下了頭
顱作為平亂報功之憑據。皇子公主們則被硬生生拔出長箭,渾身血人般一個個塞進了囚車。暮
色降臨時,馬隊押解著這隊囚車抵達了咸陽城外的材士營,在一道山谷裡停了下來,而沒有解
入北去咸陽五十餘里的雲陽國獄。
  趙高接報,立即實施了另外一個連接行動:以「諸公子聯結皇城內官,欲圖裡應外合作亂
」為由,連夜對皇城內的郎中令府屬官實施了大逮捕。列位看官留意,這郎中令府原本是皇帝
政務系統,由蒙毅執掌,屬官大多是久經錘煉的文武功臣。趙高雖突然做了郎中令,對其屬官
卻沒有機會大清理,只能擢升閻樂等幾個犬馬效力而已。今日突然實施逮捕,原本是謀劃好的
連續對策。於是,一夜之間,郎中令府最為軸心的「三郎官」官署的吏員,與其餘各署的精幹
大員,連續下獄多達數百人。所謂三郎,指的是郎中(亦謂中郎)、侍郎(亦謂外郎)、散郎
三署;郎中署職司皇帝全部政務活動之護衛,以中郎將為長官;侍郎署職司朝廷政務活動之禮
儀文書等,以大夫為長官;散郎署職司臨機政務活動,多為溝通聯結皇帝與地方郡縣之事。由
於郎中令府的屬官皆為實際事務,所以沒有定員,多至千人少則數百人不等;帝國新創時期始
皇帝政務繁劇,郎中令府屬官已遠超千人。趙高一夜「連逮三郎」,其後果非但是清除了異己
,且使蒙毅長期苦心建立起來的有效政務系統宣告崩潰。至此,皇帝的政務系統幾近癱瘓,二
世胡亥要涉足任何國事,離開趙高都寸步難行了。
  肅清了郎中令府,趙高不再擔心內官作梗,這才著手了結皇族。
  趙高的方法直截了當,清晨帶著中郎將閻樂與幾個腹心老吏,親自趕赴材士營關押皇族的
谷地,將全部皇子公主皇族子弟押解出秘密洞窟,在谷地開始論刑定罪。及至人犯押到,趙高
一個也不問,勘審一關悉數略過,直接下令宣示勘審定罪書。當閻樂念誦著那篇長長的荒誕文
告時,氣息尚存的皇子公主們無不憤激萬分破口大罵,趙高卻坐在一方石案前冷冰冰笑著一句
話不說。閻樂念誦完畢,趙高又眼睜睜看著一群血乎乎的皇子公主們叫罵怒吼了整整一個時辰
。直到皇子公主們怒罵得人人失聲,連跳腳的力氣都沒有了,趙高才從石案前站了起來,嘴角
抽搐出一絲猙獰的笑意道:「謀逆大罪,先將諸公子押入南市處刑,公主們觀刑可也。」
  趙高的「決刑」是:皇族子弟不問,皇子公主一體處死!
  短短一年,咸陽商市已經大見蕭條了。依舊保持著濃烈的戰國遺風的商旅們,眼見「秦國
」朝政驟變亂象迭起,紛紛遵從著危邦不可居的古老傳統,或明或暗地連綿不絕地東出關中了
。更為根本的是,滅六國之前的那種萬商雲集的咸陽不復存在了。在山東商旅的眼中,秦政秦
人是不可思議的:一統華夏坐了天下,國都的老秦人卻越來越少了;充斥街市的,倒大多是遷
徙到咸陽的六國貴族與連綿不斷的工程刑徒,無論原先窮富如何,此刻的貴族與刑徒大體上都
變成了生計艱難者,誰也買不起好東西了。鹽鐵兵器戰馬等大宗物事,更是禁止交易,如此,
市易越來越少,規模越來越小,二世即位大修驪山陵大舉國葬,連酒也不能買賣,於是,市場
便不可思議地急劇地萎縮了,山東商人們只有悄悄一走了事。如此情勢之下,原本便是平民街
市的南市,幾乎又恢復到初建時的粗樸,只有零落的老秦人與破衣爛衫的歇工刑徒們遊蕩著,
偶有幾個衣著稍整者,也是因離家而敗落的山東老貴族子弟。
  大隊囚車進入南市,正在午後落市的時刻。一看偌大陣勢,已經零落的遊蕩人群又亂紛紛
聚了過來,漸漸地,商舖主人們也紛紛站在門口張望了。囚車隊當轟隆地停在了原本用於牲
畜交易的空闊場地中央,層層馬隊立即圍成了森森刑場。閻樂站在一輛發令戰車上高喊:「諸
公子謀逆作亂!奉詔處死南市!國人觀刑以戒––!」接著又是幾名吏員反覆宣呼。終於,人
群在熱辣辣的午後聚集成了一片,高高低低地站在不同的位置上驚訝地注視著從未見過的公然
誅殺皇族。
  「謀逆大罪,僇死。」軺車上的趙高顯出了一絲冰冷的笑意。
  「十二皇子僇死––!」
  隨著閻樂的猙獰號令,中國歷史上最為慘無人道的僇殺之刑開始了。僇者,侮辱也。僇殺
者,盡辱其身而後殺死也。這是一種起源於遠古戰爭,且長期保留在遊牧部族中的虐殺戰俘的
惡刑。秦人變法之前,此等僇殺事實上已經大體消失了。秦國變法之後,私鬥之風絕跡,各種
刑罰俱有法律明載,刑歸刑,連帶的人身侮辱已經如同人殉一樣被嚴厲禁止。馬非百先生的史
料輯錄著作《秦始皇帝傳》,輯錄了史書中所有關於秦法死刑的刑名,總共二十六種殺人之刑
,唯獨沒有「僇死」之刑名。僇死,僅僅見於《史記.李斯列傳》:「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
,十公主矺死於杜。」這,僅僅是對殘酷事實的記載而已,並非刑名。趙高熟悉秦法,也熟悉
秦人歷史,此時將這等久已消失的惡殺之法搬出,無疑是早早密謀好的,要給大秦皇族一個最
要命的辱沒,要尋覓最為變態的殺人快樂。
  這場令人髮指的辱殺,整整延續了一個多時辰。這些皇族公子們不堪辱身,人人都企圖以
最快捷殘酷的方式了結自己的生命,咬舌者有之,撞劍者有之,撞地者有之,撲擊刑樁者有之
––然則,已經失去掙扎能力的皇子們最終一個也沒能自己了結自己,個個都被扒光了血乎乎
的衣裳,一大群事先糾集好的無賴疲民們,盡情地戲弄侮辱著這些曾經是最高貴的而目下已經
失去了知覺的軀體––最終,趙高眼見十二個皇子人人被割下了男子人根,這才獰笑著點頭了
––
  僇殺未盡,被押解觀刑的十公主人人吐血昏厥了。
  次日,趙高又在咸陽東南的杜地,殘酷地以矺刑殺戮了十位公主。矺者,裂其肢體而殺也
。矺刑乃秦法正刑,見之於《雲夢秦簡釋文三》:「甲謀遣乙盜殺人,受分十錢。問:乙高未
盈六尺,甲何論?當矺。」顯然,這是帝國法官的答問記錄,說的是對於教唆身高未過六尺的
未成年人殺人者,該當處最嚴厲的矺刑。趙高以這種對於女性尤為慘烈的刑罰,處死了十位皇
族公主,其殘忍陰狠亙古罕見!依據史料的不確定記載,始皇帝有二十餘子,十餘公主,大體
三十餘名子女。以胡亥年歲評判,此時應該還有十八歲以下的未嫁公主。趙高所殺者,全部包
括了未嫁公主無疑,除此之外有無已經出嫁的公主,譬如嫁給李斯幾個兒子的公主,已經難以
確證。然則,依據這場殺戮的後續牽連,完全有可能涉及了包括出嫁公主在內的絕大部分皇族
子女。趙高藉著這場殺戮風暴,幾乎席捲了整個皇族的財富與生命。《史記.李斯列傳》云:「
(其後)財物入於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
  在不可勝數的連坐者中,留下了兩則慘烈的故事。
  公子將閭有兄弟三人,因同出一母,皇城內呼為昆弟三人。將閭昆弟很可能有所警覺,或
因未在咸陽,總歸是沒有參與南山行獵,故未被當場緝拿同時僇死,而在事後被連坐緝拿下獄
,直接囚於皇城內宮。趙高派人以二世皇帝使者之名,往赴內宮,指斥將閭昆弟三人有「不臣
」之罪,要立地處死。將閭憤憤然質問何謂不臣之罪?趙高心腹冷冰冰回答,我等只奉詔行事
。將閭昆弟絕望,仰天大呼天者三:「天乎!天乎!天乎––!皇族無罪而死,天道何在乎!
」昆弟三人遂一起拔劍自殺了。
  另一個連坐者是公子高。公子高本欲逃亡,又恐累及舉族被殺。絕望之下,公子高欲謀以
一己之死掩護族人逃亡。公子高的方式是:上書胡亥,請求為先帝殉葬;在人殉葬禮期間,族
人趁亂秘密逃亡。胡亥接書大為高興,覺得准許皇子殉葬,將是自己這個新皇帝尊奉先帝的驚
人之舉。然則,胡亥又怕公子高有甚機謀,遂立即宣來趙高會商。胡亥拿出了公子高的上書,
很是得意地問:「殉葬先帝,會不會是公子高的急變之策?」趙高笑吟吟道:「目下爾等人人憂
死,自顧不暇,如何還有謀變心思,陛下但放寬心也!」胡亥大喜過望,立即批下了「制曰可
」三字,並賜錢十萬大肆操持殉葬禮,將公子高活葬在了驪山陵一側。胡亥與趙高未曾預料到
的是,在公子高籌劃活葬的短短時日裡,公子高的族人已經懷著深仇大恨秘密逃亡了。
  皇族遭此大肆屠戮,宗正府上下大為震恐。
  老嬴騰怒不可遏,立率百餘名宗正府護衛甲士衝入皇城,直奔二世寢宮,要逼二世立即退
位並誅滅趙高。可是,老嬴騰部伍剛剛進入皇城,便被閻樂的馬隊包圍了。沒有任何呼喝喊問
,雙方立即廝殺起來。歷經無數輝煌的咸陽皇城正殿前的車馬廣場,變成了血腥戰場。拚殺半
個時辰,護衛甲士們全部戰死,老嬴騰絕望憤怒地叫罵著胡亥的名字,一頭撞死在了正殿前的
藍田玉雕欄上。趙高閻樂惡狠狠上前,親自將老嬴騰的屍體剁成了肉醬––之後,宗正府所有
官員無論是否皇族,一律被慘烈處死。嬴騰這支較大的皇族,更遭連坐滅族之罪,被全部殺戮。
  嬴騰之死,是帝國九卿重臣中第一個被公然誅殺者。
  消息傳入隴西,守在根基之地的嬴氏部族憤怒了,男女老幼立即聚集起來要殺向咸陽。子
嬰苦苦阻擋了這次無望的復仇,與隴西族長連夜進入李信的大軍營地秘密會商。惜乎李信已經
病得奄奄一息了。這位始終煎熬在第一次滅楚之戰失敗的痛苦中的秦軍悍將,早早已經心力交
瘁了。李信只掙扎著說了幾句話:「隴西皇族,人馬不過萬餘了,萬勿自投陷阱,存得人口,
或可再起––先帝遺禍過甚,抗爭晚矣!晚矣!––」言猶未了,這位曾經做過秦軍統帥的最
後一個在世大將便溘然長逝了。子嬰與族長悲慟欲絕,匆匆安葬了李信,便星夜趕回了隴西皇
族城邑。歷經三日會商爭議,最終,子嬰與族長族老們做出了最不得已的決斷:目下情勢險難
,嬴氏部族當務之急是保留根基力量,各家族、部族立即分路逃亡,使二世與趙高鞭長莫及。
族長要子嬰一起北上陰山草原,子嬰拒絕了。子嬰說,他要回咸陽保住兩個兒子,要秘密聚結
殘存的皇族後裔設法逃亡––
  誅殺始皇帝子孫的血腥風暴,毀滅了嬴氏皇族最軸心的嫡系精英。
  在最為看重血統傳承的時代,皇族嫡系的幾近滅絕是毀滅性的災難。從此,失卻了靈魂與
精神支柱的嬴氏皇族的整體力量,開始了悲劇性的潰散。最先逃亡的,是此前的扶蘇家族及其
追隨部族。他們對帝國命運已經絕望,秘密聚結於海濱,遠遠地遁入了茫茫大海,最終漂泊到
了今世稱為日本的海島上。此後,隴西嬴氏消失在茫茫草原。再其後,胡亥被殺,胡亥的殘餘
後裔也遁入大海,逃向了日本。更其後,在帝國烽火中究竟有多少嬴氏皇族後裔逃出了咸陽,
抑或有多少嬴氏皇族被殺害,實在是難以得知了。然則,結局是很清楚的,從這時的大潰散開
始,在其後的兩年之內,這個中國歷史上最為偉大的第一皇族在暴亂的颶風中陡然滅絕,連嬴
這個姓氏也幾乎永久地消失在了華夏大地––
  兩場滅絕人性的連續殺戮,揭開了帝國最後歲月的血腥大幕。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4
發表於 2010-7-2 15:03:0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公然殺戮皇族,極大地震撼了廷尉府。
  姚賈衝進丞相府連連怒吼著:「禽獸不如!辱秦法過甚!辱廷尉府過甚!天理不容!國法
不容!」病情稍見好轉的李斯,第一次在自己的政事廳失態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說也不
是,不說也不是,只難堪地看著暴怒的姚賈連連吼喝,老臉通紅得無地自容。姚賈見李斯在如
此情形下還是不出聲,突然中止了吼喝,大袖一甩轉身便走。李斯連忙搶步上前攔住,急忙一
拱手道:「賈兄不能走!究竟有何想法,未必不可會商。」姚賈目光閃爍冷冷道:「我去九原,
你敢去麼?」李斯大急道:「賈兄慎言!豈能出此下策?」姚賈一臉憤激冷笑道:「慎言?慎言
只能縱容非法,只能繼續殺戮!你這個丞相的職司只是慎言麼?姚賈從甘泉宮慎言至今,處處
依著你這個丞相的心思做事,結局如何?而今,不經廷尉府勘審而連殺連坐數百皇族,先帝骨
血幾乎滅絕!還要慎言,大秦便整個歿了!垮了!」
  李斯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拉著姚賈衣袖,艱難地跌腳喘息道:「此事委實可惡,老夫一個兒
媳也,也被連坐殺了,其餘三個,也,也自殺了。閤府上下,如喪考妣也––賈兄,老夫何嘗
不痛心哉!」姚賈心下頓時一沉,這才驀然想起李斯的兒媳們幾乎都是公主,也為這剛剛得知
的消息大為驚愕––果真如此,李斯豈非已經岌岌可危了!當此情形,李斯再不設謀還能有何
等退路?思忖片刻,姚賈正色拱手道:「丞相危境若此,敢問對策。朝廷重臣尚在,邊地重兵
尚在,扭轉朝局未必不能!」
  「賈兄且入座,容老夫一言可否?」
  「願丞相聚合人心,挽狂瀾於既倒。」姚賈怒氣稍減,終於入座了。
  「賈兄啊,老夫難矣哉!」李斯坐進了對案,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此等朝局,確得改變
。然則,委實不能操之過急。非老夫不欲強為也,情勢難以強為也。老夫今日坦言:甘泉宮變
,你我已涉足其中;扶蘇與蒙氏兄弟之死,你我亦有關涉;新朝之貶黜簡拔,你我都曾贊同;
趙高更法,你我亦無異議––凡此等等,老夫與賈兄,俱已難以洗刷矣!縱然老夫隨賈兄前赴
九原,王離果能信服你我乎!縱然老夫聯結二馮與楊端和章邯,四人可發之兵充其量不過萬餘
,抵得二世皇帝的五萬精銳材士乎!一旦王離猶疑而消息洩露,二馮楊章又無大軍可發,你我
豈非立見險境?你我一旦身首異處,大秦朝廷便當真無救矣!老夫之難,懇望賈兄體察之––」
  「丞相之意,還是長眠窩冬?」姚賈憤憤然插斷了。
  「不。老夫要彈劾趙高。」
  「彈劾?丞相何其可笑也!」
  「秦政尚在,為禍者唯趙高一人耳,你我聯結重臣一體彈劾––」
  「丞相,不覺異想天開麼?」
  「賈兄何出此言,彈劾者,國法正道也。」
  「根基已邪,正道安在哉!」
  「賈兄若不欲聯署彈劾,老夫只好獨自為之了。」
  「自尋死路,姚賈不為也。告辭。」
  素來尊崇李斯的姚賈黑著臉拂袖而去了。姚賈不同於李斯之處在於根基,在於志向。姚賈
出身卑賤的監門老卒之家,入秦為吏得始皇帝力排眾議而一力簡拔,從邦交大臣而官至九卿之
首,維護帝國法治之志由來已久。姚賈之所以長期追隨李斯,根本點也正在於認定李斯是法家
名士,是始皇帝之外帝國新政法治最重要的創制者,堅信李斯不會使自己親手創制的千古大政
付之流水。李斯排除扶蘇排除蒙恬蒙毅,姚賈雖不以為然,但最終還是贊同了,根本原因,也
在於姚賈與李斯政見同一,認定扶蘇蒙恬的寬政緩徵將從根本上瓦解帝國法治。然則,姚賈與
李斯交,大政知無不言,卻從來不涉及人事人生等等額外話題。也就是說,李斯在姚賈面前,
始終是一個端嚴持重的帝國首相,僅此而已。李斯能告知姚賈的,都是姚賈知道了也不足以反
目的。李斯不告知姚賈的,則姚賈不可能知曉。姚賈不知道沙丘宮之後深藏於李斯心中的那一
片陰暗機密,不知道李斯在始皇帝驟然死去的風雨之夜的作為,不知道李斯與趙高的合謀,不
知道李斯偽造了始皇帝賜死扶蘇蒙恬的詔書,不知道李斯盛大鋪排始皇帝陵墓與葬禮的真實圖
謀––今日李斯對姚賈所說的不能強為的種種理由,都將姚賈牽涉了進去,似乎姚賈一開始便
是李斯的同道合謀;姚賈分明覺察到了李斯說辭的微妙,然也不屑於辯解了。
  姚賈的想法很簡單:身為國家大臣,一隻腳下水,兩隻腳下水,無甚根本不同;目下危難
,需要痛改前非扭轉乾坤的膽魄,而不是諉過於人洗刷自己。姚賈久為邦交,對山東六國的官
場陰暗的瞭解比李斯更為透徹。姚賈清醒地知道,此等無視法治的殺戮風暴一旦席捲大秦,剛
剛一統天下的帝國便必然地要陷入當年趙國末期的連綿殺戮,其迅速潰滅將勢不可免!若此時
還對這個胡亥與趙高心存期待,無異於癡人說夢。素來行事果敢的姚賈,以為自己的憤怒果敢
也將必然激起李斯同樣的憤怒與果敢,甚至,姚賈在心中沒有排除李斯早已經有挽回局勢的圖
謀––姚賈沒有料到,李斯竟會變得如此萎縮軟弱,竟能提出以彈劾之法除去趙高的童稚之說
。對於政治,對於人性,姚賈從來是清醒透徹的。當年李斯猶豫於韓非之囚,正是姚賈激發李
斯而殺了韓非。姚賈始終認為,認準的事就要果敢去做,果真鑄成大錯,便須斷然悔悟重新再
來。在姚賈的人生信念中,沒有聖賢之說,沒有完人之說,做事不怕沾污帶泥不怕錯斷錯處,
然必須知錯立改。姚賈以為,始皇帝便是此等境界之極致帝王,錯失時可以頒下荒誕的逐客令
,醒悟時則立即霹靂颶風般回頭;身為追隨始皇帝一生的重臣,連始皇帝如此可見的長處都未
能領悟,才如李斯者豈非不可思議哉!––然則,姚賈終於失望了。李斯終究不是姚賈。姚賈
終究不是李斯。強為同道之謀,難矣哉!
  當晚,姚賈秘密拜會了已經很是生疏的典客府。
  頓弱布衣散髮,正在後園石亭下望月納涼,亭外一個女僕操持煎藥,一股濃濃的草藥氣息
瀰漫了庭院。見姚賈匆匆而來,頓弱既沒起迎也沒說話,風燈下蒼老的臉上寫滿了輕蔑與冷漠
。姚賈已經無暇顧及,大步走到亭廊下撲拜在地,一開口便哽咽了:「頓兄,姚賈來遲也!–
–」頓弱冷冷一笑道:「老夫又沒死,足下來遲來早何干?」姚賈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放聲慟
哭了:「頓兄也,姚賈一步歪斜,鑄成大錯,悔之晚矣!––公縱然不念姚賈宵小之輩,焉能
不念大秦法治乎!焉能不念先帝知遇之恩乎!––」頓弱手中的大扇拍打著亭欄,淡淡揶揄道
:「爬不上去了,想起法治了,想起先帝了?廷尉大人,果然智慧之士也。」姚賈終於忍不住
了,一步爬起憤然戟指罵道:「頓弱!姚賈錯便錯了,認了!可姚賈不敢負法治!不敢負先帝
!此心此意何錯之有,得你老匹夫如此肆意揉搓!大政劇變,姚賈是腳陷污泥了。可你頓弱如
何?你抗爭過麼?你說過一句話還是做過一件事?姚賈該殺!你老匹夫便該賞麼!姚賈認錯,
姚賈求你,可姚賈也不怕連根爛!左右都死了,怕個鳥來!你老匹夫便抱著藥罐子,還是得死
!死得並不比姚賈好看!姚賈再求誰,也不會求你這個坐井觀天的老蛤蟆了!」姚賈原本邦交
利口幾追當年張儀,此時憤激難耐肆無忌憚,酣暢淋漓罵得一陣轉身便走。
  「且慢!」頓弱從幽暗的亭下顫巍巍站了起來。
  「名家軟骨頭,何足與謀哉!」姚賈頭也不回硬邦邦甩過來一句。
  「姚賈!人鬼難辨,不許老夫試試火候麼!」頓弱憤然一喊。
  姚賈的身影終於站住了,終於回身了。姚賈步履沉重地向亭下走。頓弱扶著竹杖顫巍巍地
向亭外走。月光朦朧的庭院,兩個鬚髮一般灰白的老人在相距咫尺處站定了,相互打量著對方
,目光交融在一起,良久沒有一句話。終於,頓弱輕輕點了點竹杖,轉身向那片茂密的柳林走
去。姚賈問也沒問,便跟著走了。
  柳林深處一座石牆石門的小庭院前,頓弱的竹杖點上門側一方並無異常的石板,石門隆隆
開了。
  朦朧月光被柳林遮擋,小庭院一片漆黑。頓弱卻輕鬆自如地走過了小徑,走到了正中大屋
的廊下,又點開了一道鐵門,進入了同樣漆黑的正廳。姚賈自覺又繞過了一道鐵石屏風,又過
了一道軋軋開啟的石門,又下了長長一段階梯,前面的頓弱才停住了腳步。不知頓弱如何動作
,驀然間燈火亮了,亮光鑲嵌在牆壁裡,空蕩蕩的廳堂一片奇特的昏黃,微微清風穿堂而過,
清涼空曠得一片蕭疏。
  「姚兄所求老夫者,此處也。自己看了。」頓弱終於說話了。
  「這是黑冰台出令堂麼?空空如也!」姚賈驚愕得臉色都白了。
  頓弱默默穿過廳堂,來到正面牆下又點開了一處機關,進入了一間寬大的密室。室中一無
長物,正面中間石案上一隻碩大的香爐,兩支粗大的香炷尚未燃盡,青煙裊裊纏繞著供奉在正
中的巨大靈牌。一看便知,頓弱是天天來此祭拜始皇帝的。姚賈心下酸熱,在靈牌前一拜撲倒
,一句話沒說便放聲慟哭了。頓弱默默地跪坐案側,手中竹杖向香案一側一點,香案正中便滑
出了一道長函。姚賈驟然止住了哭聲,目光緊緊盯住了赫然鋪展面前的那方羊皮文書––
  大秦始皇帝特詔:黑冰台勁旅,本為七國邦交爭雄之發端也,留存於天下一統之後,將有
亂政亂國之患。著典客頓弱,立即遣散黑冰台劍士,或入軍,或入官,或重金還鄉;遣散之後
,典客府將去向冊籍立交皇室府庫密存,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啟。朕後若黑冰台依附權臣作亂,
典客頓弱當處滅族之罪!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
  「頓兄,這,這是陛下生前月餘之詔書?」
  「正是。陛下生前一個月零六天。」
  「陛下啊陛下,你有正道之慮,何無固本之謀哉!––」
  「姚賈!不得斥責陛下!」頓弱黑著臉呵斥一句。
  「陛下,姚賈萬分景仰於陛下––」姚賈對著靈牌詔書深深一躬,肅然長跪如面對皇帝直
言國策:「然姚賈還是要說,陛下執法家正道過甚,輕法家察奸之術亦過甚也!法家法家,法
術勢三位一體也!法治天下,術察奸宄,勢立君權,三者缺一不可啊!陛下篤信商君法治大道
,固然無差。然則,陛下輕韓非察奸之術,卻是不該。若非如此,陛下何能在生前一月之時,
連遣散黑冰台都部署了,卻沒有立定太子,卻沒有立定顧命大臣!陛下,你明徹一世卻暗於一
時,你在身後留下了何其險惡之一片天地也!––黑冰台固有亂政之患,然安能不是震懾奸宄
之利器!陛下恕老臣直言:陛下若將黑冰台留給頓弱姚賈,老臣等若不能為大秦肅清廟堂,甘
願舉族領死!然則,陛下卻將神兵利器束之高閣,將奸宄不法之徒置於中樞,使邪惡勢力無剋
星之制約,大局終至崩潰矣!––陛下啊陛下,你萬千英明,唯有一錯,這便是你既沒有察覺
身邊奸宄,更沒有留下身後防奸之利器啊!––」
  「姚賈,陛下不是神,陛下是人。」頓弱篤篤點著竹杖。
  「是,陛下是人,陛下不是神––」姚賈頹然坐倒了。
  「賈兄啊,莫再費心了。大秦要歿了,任誰沒有回天之力了。」
  「不!大秦不會歿了!不會!不會!!」姚賈聲嘶力竭地捶著地面。
  「賈兄,你我同為邦交大臣幾二十年,生滅興亡,見得還少麼?」頓弱扶著竹杖站了起來
,顫巍巍地在香案前走動著,蒼老的聲音瀰散出一種哲人的平靜冷漠:「六國何以能亡?你我
知道得比誰都清楚。都是奸人當道,毀滅棟樑。舉凡人間功業,件件都是人才做成也。一個國
家,一旦殺戮人才滅絕功臣而走上邪惡之路,還能有救麼?從頭數數:魏國逼走了吳起、商鞅
、張儀、范雎、尉繚,以及諸如賈兄這般不可勝數之布衣大才,這個國家也便像太陽下的冰塊
一般融化了;韓國正才邪用,將鄭國一個絕世水工做了間人,將韓非一個大法家做了廢物,最
後連個統兵大將都沒有了;趙國遷逼走廉頗,殺死李牧,郭開當道而一戰滅亡;燕國逼走樂毅
,殺死太子丹,雖走遼東亦不免滅亡;楚國殺屈原,殺春申君,困項氏名將,一朝轟然崩潰;
齊國廢孟嘗君,廢田單,後勝當道,一仗沒打舉國降了––只有秦國,聚集了淙淙奔流尋找出
路的天下人才,方才滅了六國,一統了華夏––如今,大秦也開始殺戮人才了,也開始滅絕功
臣了,這條邪路若能長久,天道安在哉!」
  「頓弱!不許你詛咒秦國!!」姚賈瘋狂了,鬚髮戟張如雄獅怒吼。
  「六國歿了,秦國歿了,七大戰國都歿了––」頓弱兀自喃喃著。
  「不––」一聲怒吼未了一股鮮血激噴而出,姚賈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
  「姚賈––!」頓弱驚呼一聲撲過來要攬起姚賈,卻不防自己蒼老的病體也跌在了姚賈身
上。頓弱久歷險境,喘息掙扎著伸出竹杖,用盡力氣擊向香案一側的機關––片刻之間,四名
精壯僕人匆匆趕來,抬走了昏厥的兩位老人。
  丞相府接到廷尉府急報時,李斯驚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李斯無論如何想不到,精明強韌的姚賈竟能自殺在府邸正堂。當李斯腳步踉蹌地走進廷尉
府正廳時,眼前的景象如當頭雷擊,李斯頓時不省人事了––良久被救醒,李斯猶自如同夢魘
,愣怔端詳著熟悉的廷尉正堂,心如沉浸在三九寒冰之中。
  姚賈的自殺,可謂亙古未聞之慘烈。正案上一方羊皮紙血書八個大字:合議奸謀,罪當斷
舌!羊皮紙血書上,是一副生生用利刃割下來已經淤血凝固的紫醬色舌頭。正廳左手大柱上也
是血淋淋八個大字:無能贖罪,合當自戕!大柱旁的正樑上,白帛吊著姚賈血糊糊的屍體。最
為駭人者,是正廳右手大柱上釘著一張血淋淋的人臉,旁邊血書八個大字:無顏先帝,罪當刮
面!那幅懸空蕩悠的屍體面孔,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白骨––
  廷尉正斷斷續續地稟報說,廷尉大人於昨夜五更回府,一直坐在書房,任誰也不能進去;
整整一日半夜,廷尉大人沒吃沒喝沒說話。大約四更時分,廷尉大人進了平日勘審人犯的正廳
,說要處置罪案,教一班值夜吏員悉數退出。吏員一出,廷尉大人便從裡面關死了正廳大門。
廷尉正察覺有些異常,下令一名得力幹員在外廳守候,自己便去處置幾件緊急公文。大約雞鳴
時分,於員隱隱聽見正廳內有異常動靜,打門不開,立即飛報了府正。及至廷尉正率護衛甲士
趕來,強行打開正廳厚重的大門,一切都晚了––
  「廷尉家人,如何了?」李斯終於從驚愕悲愴中清醒過來。
  「在下不知,府中已經空無一人。」
  「廷尉昨夜,從,從何處回來?」李斯避開話頭另外一問。
  「稟報丞相:廷尉昨夜造訪,典客府––」
  夢魘般的李斯踉蹌地登車,恍惚地進了典客府。偌大的府邸庭院,已經空蕩蕩沒有一個人
了。李斯夢遊般走進正廳,走進書房,終於在書房正案上看見了一卷鋪開的羊皮紙,幾行大字
晃悠在眼前––
  國無正道,頓弱去矣!國之奸宄,李斯禍首也,趙高主凶也,胡亥附逆也,他日若有利器
,必取三賊首級以謝天下!
  「豈有此理!」李斯一個激靈,夢魘驚醒般大叫一聲。
  生平第一次,李斯被抬回了丞相府。大病未癒的李斯,又一次病倒了。
  姚賈對自己進行了無情的勘審,以最為酷烈的刑罰處置了自己。姚賈斷舌、刮面、自縊,
三樁酷刑樁樁如利刃刺進李斯心田,活生生便是對李斯的勘審刑罰。姚賈追隨李斯,尚且自判
如此酷刑,李斯該當如何還用說麼?身為九卿之首的廷尉,姚賈自然知道大臣意外暴死該如何
處置,不可能想不到李斯親臨廷尉府查勘;姚賈留下的血書,不是明明白白地要告知李斯所犯
罪行的不可饒恕麼?舉朝皆知姚賈與李斯同道如一,姚賈如此酷烈地死去,對李斯意味若何,
實在是無論怎麼估價也不過分的。李斯唯一稍許鬆心者,姚賈家人族人全部逃遁了。廷尉府的
吏員們決然不會去追究此事,御史大夫與其餘官署也一定是佯作不知了。短短一年不到,秦法
竟是形同虛設了,有二世皇帝率先壞法殺戮,能指望臣民忠實奉法麼?便是自認法家大才的李
斯,能去依法追究姚賈家族逃亡麼,能去追究頓弱擅自逃官麼?一絲天良未泯,斷不能為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5
發表於 2010-7-2 15:03:11 |只看該作者
  可以說,姚賈的酷烈自戕已經摧毀了李斯的人事根基,李斯從此失去了最能體察自己、也
最有幹才最為得力的同道。然則,李斯畢竟還殘存著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李斯所作所為,畢
竟為了維護秦政法治大道不變形,至於奸宄罪孽,畢竟不是李斯親為,奈何姚賈責李斯過甚哉
!但是,頓弱的逃官與留書,則將李斯殘存的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也冷酷地撕碎了。依據秦
法,大臣擅自逃官去職,是要立即嚴厲追究的。李斯身為丞相,第一個發覺頓弱逃官,卻既沒
有稟報皇帝,也沒有部署緝拿;其間根本,除了最後的一絲天良,便是頓弱留下的這件羊皮書
。這件留書,李斯是不能交給任何人的:交於胡亥趙高,無異於自套絞索;交於御史大夫府,
則無異於公然將「李斯乃天下禍首」這個驚人論斷昭示於朝野!
  無論哪一種結局,李斯都是不能也無法承受的––
  在李斯的心目中,從來沒有將朝廷劇變與自己的作為聯繫起來。也就是說,李斯從來認為
,自己的一切作為都是基於維護大政法治不變形而作為的;對胡亥趙高的殺戮罪行,李斯從來
沒有贊同過,更沒有預謀過;至於對扶蘇蒙恬之死,李斯雖則有愧,但畢竟是基於政見不同而
不得不為也。李斯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人認定為奸宄禍首!而且,認定者還是頓弱
這般極具聲望的重臣。頓弱既有此等評判,安知其餘朝臣沒有此等評判?安知天下沒有此等評
判?而果真天下如此看李斯,李斯的萬古功業之志豈非付之流水,到頭來反成了奸宄不法之亡
國禍首?
  豈有此理哉!豈有此理哉!
  李斯為自己反反覆覆地辯護著,可無論如何開脫自己,還是不能從頓弱的一擊中擺脫出來
。人人都知君權決斷一切,然頓弱卻將胡亥看做附庸;人人都說趙高殘忍陰狠,然頓弱卻將趙
高只看做政變主凶;人人都該知丞相李斯不得已而為之,然頓弱卻將李斯看做元兇禍首。頓弱
之說不對麼?當然不對!一個自信的李斯洶洶然反駁。為何不對?另一個李斯從最幽暗的角落
跳了出來,冷冰冰地說,若非你李斯之力,趙高擁立胡亥之陰謀豈能成立?你李斯固非殺戮元
兇,然你李斯卻是政變成立之關鍵條件!身為帝國首相,其時你李斯又身在中樞,本是一道不
可逾越之正道關口,不越過你這一關,誰能將胡亥這個無能癡兒抬上皇帝寶座?然則,然則,
李斯畢竟不是設謀者也,不是動議者也。自信的李斯聲嘶力竭,卻微弱得連自己也委頓了,也
不想再說了––李斯啊李斯,你若不能洗刷自己,便將永遠地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
不能,不能!李斯不能是禍首,李斯必須成為原本的正道功臣!李斯要做自己該做的事,不能
再聽任趙高擺佈了––
  渾渾噩噩的夢魘裡,李斯為自己謀定了最後的對策。
  夢魘未消,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進了丞相府。
  當府丞一臉惶恐而又囁嚅難言地走進草藥氣息瀰漫的寢室時,李斯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李斯不想問,卻也沒有擺手讓府丞走,灰白的臉色平靜而呆滯,似乎已經沒有知覺了。府丞
猶疑一陣,終於低聲道:「稟報丞相,治粟內史鄭國,奉常胡毋敬,兩人一起,一起死了––
」李斯猛然渾身一抖,連堅固的臥榻也卡嚓響動了,脫口而出的問話幾乎是本能的:「死在了
何處?何人勘驗?」語速之快捷,連李斯自己都驚訝了。「在奉常府,廷尉府大員正在勘驗屍
身––」府丞話音未落,李斯已經翻身坐起,說聲備車,人已神奇地從病榻站到了地上。
  車馬轔轔開進鄭國府邸時,廷尉府吏員們正在緊張忙碌地登錄著勘驗著。李斯的軺車直接
駛進了府邸,停在了出事的後園茅亭外的池畔。李斯沒有用衛士攙扶,逕自扶著竹杖下車了。
走進茅亭,李斯還沒察看屍身,先匆忙問了一句:「兩老有無遺書?」廷尉正答說尚未發現。
李斯略微鬆了口氣,一跺竹杖低聲道:「教廷尉府人等退下,只你一人與老夫勘驗。」廷尉正
拱手領命,轉身便下令,教廷尉府吏員們到遠處池畔待命了。
  茅亭裡外清靜下來,李斯這才仔細地打量起來。這座茅亭下,李斯與胡毋敬不知幾多次聚
酒慨然議論學問治道。李斯熟悉這片庭院,更熟悉這座茅亭。在一統天下後的大秦朝廷中,只
有胡毋敬這個太史令出身的重臣,還能與李斯敞開心扉論學論政,與其餘大臣聚議則只有國政
事務了。唯其如此,這座奉常府,是李斯被千頭萬緒之瑣細事務浸泡得煩膩時必然的光顧之地
。但在這座茅亭下,李斯便能直抒胸臆,慷慨激昂地傾瀉自己的政學理念,縱橫評點天下學派
,坦誠臧否諸子百家人物,會商解答胡毋敬統領帝國文事中的種種疑點,舉凡天文地理陰陽史
籍博士方士無不涉及。在李斯的心目中,胡毋敬是戰國名士群中一個特異的老人,既可治史治
學,又可領事為政,堪稱兼才人物。因為,胡毋敬的迂闊氣息很少,從來沒有以被諸多學子奉
為圭臬的先王大道諫阻過帝國文明創制。也就是說,在文明創制的諸多爭論中,最有可能與博
士們一起反對始皇帝與李斯的奉常府,在胡毋敬的統領下,倒實實在在地成了帝國文明創制的
根基力量之一。如此一個胡毋敬,老了固然老了,二世即位一年多也多告病臥,幾乎是深居簡
出了。然則,胡毋敬畢竟無甚大病,如何飲一次酒便死了?
  兩位老臣死得很奇異。兩人在亭下石案相對而坐,人各一張草蓆。石案中間是兩鼎兩盤,
鼎中是燉胡羊,盤中是涼苦菜,兩鼎燉羊幾乎未動,兩盤苦菜卻幾乎都沒有了。胡毋敬面前的
銅爵還有七八成猶在,鄭國面前的銅爵卻空蕩蕩滴酒皆無。胡毋敬靠著身後亭柱,面前擺著一
支尺餘匕首,平靜的臉上蕩漾著一絲神秘莫測的笑意;鄭國卻手扶探水鐵尺身體前傾,老眼憤
憤然盯著胡毋敬,似乎在爭辯何事,似乎在指斥何人。旁邊的兩隻酒桶很是特異,一桶是罕見
的韓國酒,一桶卻是更為罕見的東胡酒,韓國酒已經空了,東胡酒則剛剛打開––
  家老稟報說:鄭國大人是昨夜二更初刻來造訪的,與奉常大人在書房說話直到四更,一直
關閉著書房大門,誰也沒能進去,誰也不知道兩位大人說了些甚。四更末刻,兩位大人出了書
房,在月光下遊蕩到了茅亭。奉常大人吩咐擺酒,並指定了酒菜。家老部署停當,留下一個侍
酒老僕,自己便去忙碌了。侍酒老僕稟報說,酒菜擺置完畢,奉常大人吩咐他下去歇息,不要
再來了。老僕放心不下,遠遠隱身在池畔石亭下預備著照料諸事。茅亭下的說話聲時起時伏.
老僕年老耳背,一句話也沒聽得清楚。直到五更雞鳴,茅亭下驟然一陣異常笑聲,之後便久久
沒了動靜。直至晨曦初現,老僕終於瞅準了亭下兩個身影如石雕般久久不動,這才趕了過來,
兩位大人已經歿了––
  「丞相,似是老來聚酒,無疾而終。」廷尉正謹慎地試探著。
  「傳喚醫官,勘驗兩爵殘酒。」李斯沒有理睬廷尉正。
  片刻之間,廷尉府的執法醫官來到。醫官先拿起兩爵殘酒細嗅片刻,又拿出一枚細亮的銀
針伸進胡毋敬酒爵,銀針立即變成了令人心悸的紫黑色。醫官低聲道:「奉常所飲,有遼東鉤
吻草毒。」一片寂然之中,醫官又拿出一枚銀針刺入鄭國青紫的下唇,銀針漸漸變成了怪異的
醬紅色。醫官低聲道:「稟報大人,此毒在下不知名稱。」默然良久,廷尉正躊躇道:「丞相既
已查明死因,在下只有––」李斯一跺竹杖道:「自然是明白呈報。老夫豈能屈了烈士本心?
」一言落點,李斯扶著竹杖逕自去了。方出亭外丈許,李斯又驀然站定轉身道:「鄭國喪事,
老夫親自料理,無須廷尉府官制處置。胡毋敬喪事,亦望廷尉府網開一面,交胡氏族人處置。
若能得平民之葬,老夫便代兩老謝過廷尉府了。」廷尉正慨然拱手道:「丞相但有此心,在下
拼得一死,安敢不護勳臣忠正之身哉!」驟聞久違了的慷慨正氣之言,李斯心下猛然一陣酸熱
悸動,渾身凝聚的心力轟然消散,喉頭猛然一哽便軟倒在地了––
  旬日之後,病體支離的李斯,為鄭國操持了最為隆重的平民葬禮。
  列位看官留意,秦法有定:官員無端自殺,一律視為有罪,非但不得享受生前爵位禮遇厚
葬,且得追究罪責而後論定。唯其如此,李斯請求廷尉府折衝斡旋,能使胡毋敬與鄭國不再被
追究罪責,而以平民之身了結喪事。若在帝國常政之下,李斯身為奉法首相,自不會有此等請
求;廷尉府身為執法官署,也不會接納此等違法之說。然則,此時之帝國大政業已面目全非,
一切皆猙獰變形,故「違法」之舉反倒具有了不同尋常的大義。廷尉正之所以不想追究死因,
而以「老來聚酒,無疾而終」呈報處置,便是想在亂政之中為功臣爭得個最後的厚葬。而已經
開始痛悔的李斯,則所想不同:鄭國胡毋敬雙雙同時服毒自殺,無疑是對秦政變形的最大不滿
,是最深的無奈,其間自然也包括了對李斯的失望與不滿。從天下評判與身後聲譽而言,鄭國
胡毋敬自殺,無疑為不堪邪政的正道殉國之舉;若仍以功臣厚葬兩人,則無異於為胡亥趙高貼
金,使其至少落得個「尚能善待功臣之名」,而鄭國胡毋敬之以自殺抗爭,則可能大大地蒙受
曲解。是以,李斯寧可使兩人不獲厚葬,也要維護兩位老功臣的聲望。李斯深信,一個太史令
出身的胡毋敬,一個絕世水工鄭國,誰都不會在乎死後如何處置,而更看重一世的節操,更看
重大義的評判。如此處置,至少,李斯那顆破碎的心尚能有些許的慰藉。
  李斯所痛心者,自己竟在暮年之期失卻了這位最敦厚的老友的信任。
  自當年的大決涇水開始,李斯便與鄭國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在長長的歲月裡,鄭國幾乎懷
疑包括秦王在內的任何人,而只相信李斯,只敬重李斯。寡言的鄭國,只對李斯說心裡話。素
來少和人交心的李斯,也只對鄭國毫無隱瞞。鄭國不通政事,李斯不通水務,兩人共事卻和諧
得血汗交融––自甘泉宮之後,鄭國與李斯的來往越來越少了。然則,當李斯主持始皇帝葬禮
焦頭爛額的時候,年邁的鄭國依然在垂暮多病之時接受了李斯的懇請,帶病出來為始皇陵工程
奔波––之後,鄭國顯然對李斯絕望了。因為,不善交誼的鄭國在最後的時刻,沒有找李斯飲
酒,也沒有找李斯說話,而是不可思議地找到了同樣不善交誼的胡毋敬了結一生。李斯深信,
只要鄭國來找自己,便是指著自己的鼻子痛罵,李斯也會一如既往地敬重這位老友,甚或,李
斯能改弦更張亦未可知。是的是的,鄭國固然沒有找自己,可李斯自己也沒找過鄭國。自認絕
無迂闊氣息的李斯,自認是鄭國保護者的李斯,你為何沒有體察到鄭國在目下艱難之期的絕望
?平心而論,你李斯僅僅是忙碌麼?僅僅是沒有閒暇麼?僅僅是內心深處有愧而畏懼面對老友
麼?不!你李斯在內心深處,是有一絲蔑視鄭國之心的。鄭國不通政事,不求權力,不善交人
。於是,你李斯便將鄭國看做了一個大政無主見之人,自覺不自覺地,你以為鄭國任何時候都
會是李斯的人馬,都會跟定李斯,而絕不會疏遠李斯,絕不會對李斯生出貳心––事實果真如
此麼?非也,非也。鄭國已經以不告而永別的方式,宣佈了與你李斯的最終分道。李斯啊李斯
,你自以為精明得計,實則何其淺陋,何其不通人心也!––
  鄭國的墓地,李斯選在了涇水瓠口峽谷的一片山坳裡。
  老秦人沒有忘記鄭國。儘管葬禮未曾知會任何局外人,涇水兩岸的民眾還是絡繹不絕地趕
來了,瓠口峽谷的山坳裡擺滿了香案犧牲,已經是男丁罕見的老秦人扶老攜幼婦孺相攙,黑壓
壓佈滿了山頭。下葬那日,漫山遍野哭聲震天,悲愴憤激之情雖始皇帝國喪而未嘗得見。李斯
眼睜睜看見,兩個老石工跌足捶胸慟哭不已,兩三個時辰竟哭死了過去,最後與鄭國一起合葬
了––
  那一日,李斯想放聲慟哭,老眼中卻乾澀得沒有一滴淚水。當年,李斯是河渠令,對涇水
兩岸的老秦人比鄭國稔熟許多。可是,整整一日葬禮,竟沒有一個老秦人與他說話,連同縣鄉
三老在內的男女老幼,都遠遠繞開了他這個當年總司民力的河渠令,避之唯恐不及。送葬之前
,李斯為鄭國親自書寫了墓石刻文,那是兩行揪扯肝腸的文字:「天賦神工兮終殉大道,清清
涇水兮如許魂靈,故人長逝兮知音安在,刎頸不能兮長太息我傷!」那兩行秦篆文字蒼老顫抖
,力透絲帛,實在是李斯書法中最難得的神品。然則,那個最負盛名的老石工接過李斯的刻文
時,臉卻冷若冰霜。
  然最令李斯痛心者,是回到咸陽堪堪三日,便得到了縣令稟報:那方石刻上的大字莫名其
妙地沒有了,被人剷平了。李斯難堪了,李斯惱怒了,憤然帶著馬隊護衛親自趕到了瓠口,要
重新立起碑石,要誅殺敢於擅自剷平丞相手書的不法之徒。然則,當李斯看到墓石上新鐫刻的
五個大字,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頹然跌坐在地了。那五個大字是:鄭國是鄭國!––老秦人
民心昭昭,不許李斯與鄭國相連,寧非視李斯如國賊哉!暮色之中,李斯獨自站在鄭國墓前,
欲訴無語,欲哭無淚,直覺自己已經墮入了沉沉萬丈深淵––
  踽踽回到咸陽,李斯連續接到九原王離的三件急書:其一,衛尉楊端和奉詔趕赴陰山,為
皇帝五萬材土遴選戰馬,夜來與牧民飲酒大醉,歸程中馬失前蹄跌入山谷,屍身難覓!其二,
遼東大將辛勝巡視長城至漁陽,自投峽谷而死,屍身難覓!其三,太僕馬興奉詔赴雁門郡督導
材士營戰車打造,於幕府失蹤逃亡,大印留在令案,沒有任何留書!如上三事,王離稱業已上
書皇帝,可泥牛入海未見任何批回詔書,請命丞相府處置。捧著三份急書,李斯雙手簌簌顫抖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斯再也沒有心緒過問國政了,確切地說,是不知如何過問了。當年,李斯的丞相府一旦
對政事有斷,知會三公九卿府之任何官署,便能立即推行。曾幾何時,濟濟一堂的三公九卿一
個一個地沒有了,舉目朝廷一片蕭疏寒涼,任何政令都難以有效推行,更不說雷厲風行了。即
或晉見胡亥造訪趙高,得到的也只是一件詔書而已,能否落到實處,實在也是難以預料。如此
國政,縱然丞相又能奈何?––李斯木然地掰著指頭,心中掠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心頭便是猛
然一顫。除了太尉王賁善終之外,雖非三公實同三公的蒙恬首先死了,其後,老馮劫也被罷黜
了;老三公之中,唯餘李斯馮去疾兩個有名無實的丞相了。九卿重臣,幾乎悉數覆沒:郎中令
蒙毅死了,廷尉姚賈死了,宗正老嬴騰死了,奉常胡毋敬死了,治粟內史鄭國死了,衛尉楊端
和死了,典客頓弱逃隱了,太僕馬興也逃隱了,煌煌九卿,只留下一個少府章邯了––
  一種無以言說的孤獨淹沒了李斯。
  一種比絕望更為刺心的冰冷淹沒了李斯。
  孰能預料,倏忽一年之間,承繼始皇帝而再度開拓大秦新政的宏願便告灰飛煙滅?李斯百
思不得其解的是,毀滅煌煌大秦的這個黑洞,為何竟能是自己這個丞相開啟的?分明是要再開
拓再創制,如何便能變成了淪陷與毀滅?不可思議哉!不可思議哉!悶熱的夏日,李斯第一次
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與蒼白,感到了自己才力的匱乏,終日踽踽獨行在池畔柳林的小徑中思謀著
如何了結自己的一生––踽踽之中,流火七月倏忽到了,李斯終於謀定:七月二十二日乃始皇
帝週年忌日,在這一日,李斯要在始皇陵前大祭,要在始皇陵前自殺謝罪!想透了,李斯也輕
鬆了。李斯很為自己最終能從無休止的謀身私慾中擺脫出來,而有了一種欣慰之感。只有李斯
想定了要自殺以謝天下的時候,李斯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內心的真正的渴求:只要能融入那一
片燦爛的星雲,縱然一死,何其榮幸也!苟活人世而陷入泥沼,李斯的靈魂將永遠無以自拔。
  然則,李斯又一次沒有料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彌天風暴不期來臨了。
  大澤鄉的驚雷炸開之時,連同李斯在內的一切人的命運都劇烈地改變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6
發表於 2010-7-2 15:03: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暴亂潮水

【第一節】
  二世元年五月,河淮大地出現了亙古未聞的天象徵候。
  灰濛濛雲團時聚時散,紅彤彤太陽時隱時現。似乎是九州四海的雲氣都向大平原上空匯攏
聚集,穹廬遼闊的天際如萬馬奔騰,卻沒有一團黑雲能遮住蒼黃的太陽,一天灰雲在出沒無定
的陽光底色下顯出漫無邊際的蒼白。分明是雷聲陣發,卻沒有一滴雨。分明是亂雲疾飛,卻沒
有一絲風。天地間既明亮又幽暗,活生生一個大蒸籠,將整個大平原捂在其中悶熱得透不過氣
來。無垠的麥田黃燦燦瀰漫在蒼翠的山原河谷之間,有序的村落鑲嵌在整肅的馳道林木邊際,
一切皆如舊日壯美,唯獨沒有了農忙時令所當有的喧鬧沸騰。田間沒有農夫,道中沒有商旅,
村落間沒有雞鳴狗吠,悶熱難當中浸出一片清冷蕭疏。
  兩匹快馬從馳道飛下,打破了大平原的無盡清冷。在刻有「陳里」兩個大字的村口,一個
身著黑色官衣的騎士飛身下馬,將馬韁隨意一撇便大步走進了村落西面的小巷。那匹青灰色鬃
毛的牝馬向身後空鞍的黃馬嘶鳴幾聲,兩馬便悠閒自在地向村口的小河草地去了。騎士在小巷
中走過一座座門戶緊閉的庭院,打量著門戶前的姓氏刻字,逕自來到了小巷盡頭。這道乾磚堆
砌的院牆很是低矮,同樣是乾磚堆砌的門牆上刻著一個不起眼的「陳」字。騎士目光一亮,叩
響了木門。
  「敲甚敲甚!門又沒關,自家進來!」院內傳來憤憤然的聲音。
  「一個大男子尚能在家,陳勝何其天祐也!」騎士推開了木門。
  「周文?」院內精瘦男子停住了手中活計:「你如何能找到這裡?」
  「窮人都住閭右,門上都刻姓氏,有甚難了?」
  「你是縣吏官身,俺與你沒瓜葛。」陳勝冷冰冰盯著來人。
  「陳勝兄,周文為你謀事,你倒與我沒瓜葛了?」
  「鳥!謀俺謀到漁陽!謀俺去做屯丁!」
  「是屯長!陳勝兄當真懵懂,漁陽戍邊是我能做得主的事麼?」
  「有事便說,沒事快走。」陳勝依舊冷著黝黑的瘦骨稜稜的臉。
  「我只一件事,聽不聽在你。」叫做周文的縣吏也冷冷道:「此次徵發儘是閭左貴戶子弟
,又是兩郡徭役合併,我怕你這個屯長難做,想撮合你與吳廣結成兄弟之誼。你陳勝若不在乎
,周文抬腳便走。」
  「你?你與那個吳廣相熟?」陳勝驚訝了。
  「豈止相熟?你只說,要不要我介紹?」
  「要!」陳勝一字吐出,立即一拱手笑道:「周兄見諒,坐了坐了。」
  「你老鰥夫一個,沒吃沒喝坐個甚?要見立馬走。」
  「走也得帶些吃喝,兩三百里路哩!」
  「不用。知道你會騎馬,我多借了一匹馬來,只管走。」
  「有馬?好!好好好,走!」
  陳勝一邊說話一邊進了破舊的正屋,匆匆出來已經換上了一件稍見乾淨的粗布衣,一手提
一隻破舊的皮袋笑道:「昨夜俺烙了幾張大麥鍋盔,來!一人一袋。」周文道:「青黃不接一春
了,你老兄還有餘糧,能人也!」陳勝呵呵笑道:「你也不聞聞,這是新麥!甚餘糧?俺是正
經自家割麥自家磨麵,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周文驚訝道:「你家地都賣了,你割誰家麥去?
盜割可不行,我這縣吏要吃連坐哩!」陳勝搖手道:「你老兄放心,俺能盜割麼?家家沒了丁
壯,我給誰家搶割點早熟大麥,誰家不給我兩捆麥子?走走走!」兩人一邊說一邊收拾院落關
門閉戶,片刻間便匆匆出了小巷來到村口。周文一個哨,兩馬從村外小河旁飛來。兩人飛身
上馬飛出了陳裡,飛上了馳道,直向東南而去了。
  一路奔來,陳勝一句話沒有,內心卻是翻翻滾滾沒個安寧。
  這個陳勝,不是尋常農夫。多年前,陳勝因與暗查土地兼併的皇長子扶蘇不期而遇,陳家
耕田被黑惡世族強行兼併的冤情得以查清,耕田得以原數歸還,陳勝也因此與穎川郡及陽城縣
的官吏們熟識了。少時便有朦朧大志而不甘傭耕的陳勝,在與吏員們的來往中逐漸見識了官府
氣派,歆慕之餘,也逐漸摸索到了自己腳下有可能擺脫世代耕田命運的些許路徑。陳勝謀劃的
這條路徑是:先為官府做些催徵催糧之類的跑腿雜務,憑著手腳勤快利落肯吃苦,慢慢積得些
許勞績,使縣吏們舉薦自己做個里正亭長抑或縣吏之類的官身人物。在陳勝心目裡,這便是自
己光宗耀祖的功業之路。陳勝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做到。因為,大秦官府比穎川郡曾經的韓國
楚國官府強多了,既清明,又公正,只要你辛勤勞作又有幹才,官府一定不會埋沒你。
  譬如陳勝最早認識的這個周文,原本是楚國項燕軍中的一個軍吏,名號頗怪,誰都記不住
。楚國滅亡後,周文流回了陳郡老家。因識文斷字,兩三年後,周文便被鄉老以「賢者」之名
,舉薦到陳城縣府做了田吏。周文勤於政事,頗有勞績,很快又被陞遷到穎川郡的陽城縣做了
縣丞。後來,周文在與陳勝的一次聚酒中頗有醉意,陳勝便問周文做過甚官。周文高聲大氣地
說,視日!陳勝問視日是甚官?周文滿臉通紅地嚷嚷說,知道麼!楚軍巫術之風甚盛,視日是
楚軍專設的軍吏,職同司馬,專一地觀望天候雲氣,為大軍行止決斷吉凶哩!陳勝大是景仰,
糾纏著周文要學這視日之術。周文萬般感慨地拍著陳勝肩膀道:「大秦官府公道哩!你學這虛
叨叨本事頂個鳥用!兄弟只要實做苦做,何愁沒個正經官身也!」也就是從那時起,陳勝看到
了腳下的實在路徑,將懵懂少壯之時的空言壯語早已經看做癡人說夢了。
  然則,便在陳勝勤苦奔波縣鄉派下的種種事務時,情勢卻越來越不妙了。官府原本說好的
,長城即將竣工,直道也即將竣工,之後便是民力還鄉,男樂其疇女修其業。陳勝也將縣令這
些話風快地傳給了各亭各里,滿心期盼著即將到來的官身榮耀。因為,縣丞周文已經悄悄地告
知了陳勝,民力歸鄉之後縣政便要繁雜許多,他可能擢升縣令;其時,周文將舉薦陳勝出任亭
長或縣府田吏,合力將陽城治理成大秦法政之楷模!可不到一年,天神一般的始皇帝驟然歿了
,天地乾坤眼看著飛快地變得沒鼻子沒眼一團漆黑了。非但原本說要返鄉的民力不能返鄉了,
還要繼續徭役大徵發。驪山陵、阿房宮、長城屯衛、北地戍邊等等等等一撥接一撥的徵發令來
了。不到半年,整個陽城的閭右男丁都被徵發盡了,貧賤民戶再也無丁可徵了。陳勝走到哪裡
催徵,都被父老婦孺們罵得不能開口,說陳勝是半個騙子半個官,專一糊弄窮人。周文也大為
沮喪,非但擢升縣令無望,反倒因徵發不力的罪名被貶黜成了最不起眼的縣嗇夫,由縣丞變成
了最尋常的縣吏,舉薦陳勝更是無望了。處處挨罵的陳勝大覺難堪,憤然之下決意不吃這碗跑
腿飯了,索性溜回村裡混日子了。不料便在此時,陽城縣接到郡守最嚴厲的一道書令:閭右若
無男丁,續徵閭左男丁,徭役徵發不能停止!
  列位看官留意,歷來史家對閭左閭右之說多有錯解,認定「閭右」是村中富貴戶居住區,
「閭左」是村中貧賤戶居住區,由此將《史記。陳涉世家》中的「發閭左––九百人」解釋為
徵發貧賤男丁九百人。《史記.索隱》,首開此解也。其實不然,秦政秦風崇左,以左為上,
以右為下,閭左恰恰是富貴戶居住區,閭右恰恰是貧賤戶居住區。此間要害,不在「貧富」兩
字,而在「貴賤」兩字。秦政尚功,官民皆同。尚功激發之要,恰恰在於以能夠體現的種種外
在形式,劃分出有功之人與無功之人的種種差別。對於民戶,有功獲爵獲賞者,謂之貴;無功
白身無賞者,謂之賤。有爵有賞之民戶,莊院可大,房屋可高,出行可乘車馬;無爵無賞之民
戶,則庭院雖可大,然卻不得高產(門房高大),上路也只能徒步。如此種種差別,自然也不
能混同居住,於是,便有了閭左閭右之分:貴者居住於閭(村)之左方,一般而言便是村東;
賤者居住於閭之右方,一般而言便是村西。這裡,賤與貴皆是一種官方認定的身分,未必與生
計之窮與富必然相連。也就是說,居住閭右的賤戶未必家家生計貧困,居住閭左的貴戶也未必
家家生計富裕。就徵發而言,若是從軍徵發,尤其是騎士徵發,則閭左子弟先行徵發,因為從
軍是建功立業之階梯,是榮耀之途。徭役徵發則不同,徭役之勞不計功,甚或帶有某種懲罰性
質,譬如輕度犯法便要以自帶口糧的勞役為懲罰,是故,徭役必先徵閭右賤戶。當然,不先徵
閭左徭役,不等於絕不徵發閭左一個徭役。通常情況下,是總能給閭左之民戶保留一定數量的
勞力人力,而不像徵發閭右那般有可能將成年男丁徵發淨盡。
  二世胡亥在始皇帝葬禮工程之後,又開阿房宮又開屯衛戍邊,業已徵盡了天下閭右之民力
猶不自覺,竟迫使李斯的丞相府繼續徵發閭左之民力,實為喪心病狂之舉也。這一荒誕政策的
真正危險性在於:徵發閭左之民,意味著胡亥政權掘斷了大秦新政最後的一片庶民根基,將劍
鋒搭上了自家脖頸。
  徵發閭左之民,使陽城縣令與吏員們陷入了極大的難堪困境。
  閭左之徵,主要在兩難:一則,是叫做屯長的徭役頭目難選。閭左子弟幾乎家家都是或高
或低的爵位門庭,或積功受賞之家,誰也不屑做苦役頭目,即或有個屯長名號,也是人人拚命
推辭。二則,是閭左子弟難徵,湊不夠官府所定之數。聞左難徵又有三個原因:一是閭左之家
多從軍,所留耕耘丁壯也已經是少到了不能再少;二是閭左之家皆有爵位,縣府吏員不能如同
對待閭右賤戶那般強徵強拉,偶有逃役之家,縣府也不能輕易治罪,須得至少上報郡守方能處
置;三是閭左之家消息多,早對朝局劇變有了憤懣怨聲,為國效力之心幾乎是蕩然無存了。
  如此情勢之下,這徵發閭左之民便成了穎川郡最棘手的政事。恰在此時,隨二世胡亥大巡
狩的丞相李斯來了。李斯定下了兩則對策:一是閭左徭役不能空,至少要夠千人之數;二是穎
川郡與陳郡合併為一屯之徵,原本的一郡各千人減為兩郡湊千人。李斯走後,兩郡守各自召齊
了本郡的縣令縣吏會商舉薦,兩郡竟沒能在閭左可徵子弟中定下一個人。最後還是遭貶的周文
憋出了一個辦法,叫在縣府做過幫事的陳勝做屯長。郡守與縣令們都聽說過這個陳勝,一思謀
竟無不欣然贊同。於是,屯長之位終歸落到了陳勝頭上。
  當周文奉縣令之命前來宣示書令時,陳勝黑著臉連連大吼:「看老子沒飯吃麼!鳥屯長!
俺不做!」周文思忖了一陣,拍著陳勝肩膀低聲而又頗顯神秘地說:「兄弟,我倒看你該去。
」「如何我該去?你才該去!」陳勝沒好氣地嚷嚷著。「你莫上火,聽我說。」周文低聲道:
「說實話,我看這天下要出大事!兄弟有貴相,沒準這個屯長,正好便是你出頭之日!」陳勝
一時大為驚愕:「如何如何,俺有貴相麼?咋貴了?」周文道:「說你也不明白,你只去。左右
在家也是一個人,屯長好賴吃得官糧,沒準到邊地掙個將軍當當,也未可知。至少,這是看得
見摸得著的出路。」陳勝不禁大笑:「
  「好你個周嗇夫!徭役不能入軍,俺不知道麼?騙俺!不中!俺偏不去!」周文忍不住罵
道:「你個陳勝有鳥本事!不就有點膽氣麼?不出門還想找出路,做夢!去不去在你,干我鳥
事!我只說明白:目下不去,到頭來被縣令派人綁了去,連屯長官糧也沒了!你自想去!」陳
勝嘿嘿乾笑著,撓頭思謀了半日,終歸萬般無奈地應允了。
  沒幾日,周文又來知會陳勝:陳郡選定的屯長是陽夏人吳廣,兩郡守已經議定,陳勝吳廣
並稱屯長,共同主事。陳勝一聽便來了火氣:「鳥!兩馬駕轅有個好麼?不中!俺不做這鳥屯
長!」這次周文沒再勸說陳勝,而是立即趕回縣府如實稟報了陳勝發怒拒絕。縣令聽得又氣又
笑道:「這個陳勝!還說不做屯長,一個徭役頭目也要爭個正副,倒是會當官!」周文說了陳
勝一大片好話,又說了賤戶子弟統率貴戶子弟的種種難處,縣令這才重新稟報了郡守,請求復
議屯長事。沒過幾日便有了消息:兩郡守重新會商議定,以陳勝為主事屯長,居正,吳廣副之
。周文來知會,陳勝又嚷嚷說要縣府給屯長配備官衣甲冑,最好能帶劍。周文氣得大罵陳勝疲
(痞)民得寸進尺。陳勝想想將官府也折騰得夠受了,便嘿嘿笑著不說話了。周文終究義氣,
雖則氣狠狠走了,卻沒撂開陳勝不管,今日還來給陳勝引薦吳廣做兄弟交,陳勝如何能拒絕?
須知,這兩郡閭左子弟千人上下,陳勝吳廣兩個閭右丁壯做屯長,難處本來便多如牛毛,若兩
人再不同心,如何能有個好?陳勝原本精明過人,又在縣府跑腿多年,深知其中利害,故而周
文一說立馬便走––
  陳郡的陽夏地面,多少還有星星點點的婦孺老幼蠕動著。
  馳道邊的無邊麥田一片金黃,灰白色天空下,麥浪中隱隱起伏著一點點黑色包頭。
  當陳勝周文拐下馳道,進入田頭小道時,麥浪中飄來一陣嘶啞如泣的女人歌聲:「
  黔首割大麥
  田薄不成穗
  男兒葬他鄉
  安得不憔悴––
  游絲般的飲泣呻吟中,麥海中驟然站起一個光膀子黑瘦男丁,一邊扯下頭上黑布擦拭著汗
水,一邊遙遙喊道:「老嫂子莫唱了,聽著傷心!過得片刻我來幫你!」遠遠的一個黑布衣女
子直起了腰身,斑白的兩鬢又是汗又是淚的一招手:「兄弟不用了––誰家人手都緊––」女
人一語未了,抹抹淚水又埋到麥海中去了。黑瘦男子一陣打量,向身後麥田低聲道:「草姑子
,妳先攏攏麥捆子,我過去看看石九娘。」一個頭不及麥高的女孩子疲憊地應了一聲,黑瘦男
子便提著一張鐵鐮刀大步向遠處的麥田去了。那個隱沒在麥海的女人直起了腰身,手裡一撮拔
起的大麥還帶著濕乎乎的泥土。女人看見男子走來,勉力地笑了笑:「大兄弟,回去,老嫂子
慢慢拔了。」黑瘦男子搖頭道:「老嫂子,石大哥修長城歿了,妳兒子石九又在咸陽徭役,幫
幫妳該當的。妳手拔麥子咋行?來!這把鐮刀妳用,我來拔!」說著話黑瘦男子將鐮刀往女人
手中一塞,自己便彎腰拔起麥來。兩鬢斑白的女人掂了掂手中鐮刀,抹了抹一臉汗淚哽咽道:
「家有個男人多好––大兄弟啊,男人死的死了,沒死的都被官府徵走了,這日子可咋過也–
–」黑瘦男子一邊拔麥子一邊高聲道:「老嫂子,我也要走了。官府瘋了,黔首只有陪著跳火
坑,老天爺也沒辦法!」女子驚訝道:「你不是剛修完長城回來麼!又要走?」黑瘦男子道:「
那是大將軍蒙恬還在,我走得早!沒來得及走的,都被弄到直道去了!一樣,回到家的還得去
!這不,連閭左戶都要盡徵了,閭右戶還能逃脫了?」女人聽得一陣愣怔,跌坐在麥田中不能
動了––
  「老嫂子!鐮刀給俺!」一個粗重的聲音突然響起。
  「你?你是何人?」黑瘦男子驚訝地抬起頭來。
  「吳廣兄弟,俺叫陳勝。不說話,先割麥!」
  精幹利落的陳勝二話不說,從女子手中拿過長柄鐮刀嚓嚓嚓揮舞起來,腰身步態儼然一個
嫻熟的農家好手。黑瘦漢子驀然醒悟道:「陳勝?你是這次的屯長陳勝!」陳勝沒有回頭也沒
有說話,只奮力舞動著長柄鐮刀一步一步結結實實地向麥海深入著。黑瘦漢子稍一打量又驀然
高喊:「周文大哥!拔麥子的是你麼?」麥海另一頭站起一人,遙遙向黑瘦漢子擺擺手,又隱
沒到麥海去了。黑瘦漢子重重地咳了一聲,也不再說話,猛然彎腰奮力拔麥了––眼看天色漸
漸暗了下來,三人終於在麥海中碰頭了。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中,三人對望一眼,沒說一句話
一齊撒手跌坐在麥堆上了。
  「三個兄弟,手都出血了––」女人過來一臉淚水:「起來,回去,歇著––老嫂子給兄
弟們蒸新麥餅!走––」陳勝擺擺手道:「不餓不餓,麥子收了不搬運,天一雨就白忙活了。
吳廣兄弟,有車麼?沒車便背!連你家的一起收拾了!」兩手起滿血泡的周文也氣喘吁吁道:
「也是,吳廣兄弟要走了,麥田得收拾乾淨了。」吳廣高聲道:「不能不能!周文大哥從來沒
做過粗話,如何能再勞累?回去回去!要做也明日!」陳勝一指灰濛濛雲天道:「麥田爭晌!
你看老天成啥樣了?隨時都會下雨!你去找把鐮刀來,你我兩人殺麥!周文大哥幫老嫂子做飯
送飯,小侄女與大妹子找車找牛拉麥,夜來便叫這片地淨淨光!」周文大笑道:「陳勝倒會鋪
排!吳廣兄弟,我看就如此了。」吳廣奮然站起一拱手道:「好!多謝兩位大哥!我去借鐮刀
叫老婆!」
  「周文兄弟,跟老嫂子走!」女人一抹淚水也走了。
  濛濛夜色下,這片遼闊清冷的麥海中破天荒地有了夜間勞作。兩鐮殺麥聲嚓嚓不斷,田頭
送飯的火把時時搖曳,牛車當嘎吱地響動著,給這久無人氣的空曠田野平添了一絲鮮活的慰
藉。及至天色麻麻亮,灰白的雲層團團翻捲在頭頂時,兩家麥田都是一片乾淨了。三人並肩踉
蹌著走出地頭時,周文指著灰白翻捲的雲團低聲說了兩句話,教陳勝吳廣一起猛然打了個激靈
。周文說的是:「雲氣灰白不散,天下死喪之象!兩位兄弟,同心患難最是要緊!」
  「陳勝大哥!吳廣聽你!」
  「吳廣兄弟!血肉同心!」
  四手相握,血水汗水吧嗒吧嗒地滴進了腳下的泥土。
  將及六月底,兩郡只湊夠了九百人的閭左徭役。
  雖不足千人,兩郡還是接到了太尉府的徭役進發令:「發穎川郡陳郡閭左之民九百人,以
陳勝吳廣為屯長,逋戍漁陽,限期一月抵達,失期皆斬!」逋(音zh)者,問責也。逋戍者
,懲罰性戍邊也。也就是說,這九百人雖是戍邊屯衛,卻不是從軍的士兵,而是從事徭役勞作
的入軍苦力。唯其如此,兩郡守經過會商,議定從穎川郡的陽城縣與陳郡的陽夏縣各出一名縣
尉並五名縣卒,押解九百閭左徭役趕赴漁陽郡;期限是一個月,若逾期抵達則全部斬首。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7
發表於 2010-7-2 15:03:37 |只看該作者
  依據今日地理位置,漁陽郡治所在今北京市密雲與懷柔之間,穎川郡在今河南省鄭州市地
帶,陳郡在今河南省淮陽周口地帶。若以稍北的陽城縣為出發點北上至漁陽,地圖直線距離大
體一千公里上下,計以種種實際曲折路程,則大體在三千餘里上下。若以稍南的陳城為出發點
,則距離無疑超越三千里了。也就是說,這支徒步趕路的徭役隊伍,每日至少要走八十餘里到
百餘里,才能在期限內到達漁陽郡。以常人步行速度,每小時大體十里上下,每日至少得走八
小時到十餘小時,若再加上歇息造飯紮營勞作,以及翻山越嶺涉水過險等等艱難路段,幾乎每
日至少得奔波十五六個小時。對於長達兩三千里的遠途跋涉,這是緊張又緊張的。戰國兵法《
尉繚子》云:「故凡集兵,千里者旬日,百里者一日,必集敵境,卒聚將至。」一日百里,這
是久經訓練的軍旅行軍速度,而且僅限於千里之內才能如此兼程行軍;若距離超過千里,則在
古代歷來視為長途異常行軍,通常不會硬性限定時日。秦法之根基是商鞅變法時所創立的法律
,其時秦國領土路程至多不過千里上下,以兵法行軍要求徭役,民力尚能支撐。而二世胡亥即
位後以趙高申法令,「用法益刻深」,竟至對長途跋涉三千里的徭役民力,也以每日百里之速
度限期抵達,顯然是太過苛刻而不合常理了。
  此前,由於陳郡地廣路遠,閭左徭役集中較慢。穎川郡的陳勝接到郡守書令,於五月中便
領著穎川郡的四百餘名閭左民力南下,趕赴陳郡的陳城先行等候。臨行之時,陳勝找到周文辭
行,對官府的這種不就近而就遠的做法大為不解,又罵罵咧咧不想做屯長了。周文說,這也是
郡守沒辦法的辦法,讓四百餘人在穎川郡空等十來天,空耗穎川郡府庫糧食不說,萬一跑了幾
個人或出了甚意外,豈不是郡署的大麻煩?周文也是沮喪得牢騷滿腹,說如今這官府誰還擔事
,誰擔事誰死得快,是我也趕緊將你推出去了事。陳勝只有藉著酒意大罵了一通院中老樹,萬
般無奈地走了。
  三五日間趕到了陳城,陳郡民力尚在聚集。陳勝吳廣密商一陣,每日便拉著兩個因押解重
任而被稱為「將尉」的縣尉去小酒肆盤桓,飲些淡酒,嚼些自家隨身帶來的山果麵餅,沒話找
話地說著,左右要結交得兩個將尉熱絡起來。這是陳勝的主意。陳勝說,幾千里路限期趕到,
牛馬都能累得半道趴下,何況是人?閭左子弟素來輕蔑我等閭右民戶,再不交好這兩個將尉,
你我就是老鼠鑽進風囊兩頭受氣。誠實厚重的吳廣贊同了,且立即拿出了自家的五六十枚半兩
錢,與陳勝一起湊了百錢之數。幾日下來,兩個將尉覺得陳勝吳廣很是對路,竟輪流提著一袋
子半兩錢,邀兩個屯長到陳城的大酒肆吃喝了兩次,痛飲了一番。及至進發令頒下時,四個人
已經是相互稱兄道弟了。自然,兩個將尉都是大哥,陳勝吳廣只能是小兄弟。
  不料,進發令一宣,九百多人立時嚷嚷得鼎沸。
  一個月期限太緊,根本趕不到,不是分明殺人麼?全部憤憤然地嚷叫,都脫不開這幾句話
。陳勝還沒開口,陽城將尉便吼喝起來:「嚷嚷甚!都給我閉嘴!聽我說!」待人群漸漸安靜
下來,陽城將尉高聲道:「郡守已經請准了太尉府:期限不能改!路徑自家選!到漁陽有兩條
路:一條渡河北上,經河內北上,過邯鄲郡、鉅鹿郡、廣陽郡,最後抵達漁陽郡!一條路向東
南下去,經泗水郡,再北上過薛郡、濟北郡,從齊燕大道進入漁陽郡!選哪條?自家說!」將
尉話音落點,林下營地立即亂紛紛嚷叫起來,各說各理紛紜難辨。吳廣見狀,跳上土台高聲道
:「都莫嚷嚷!聽屯長說話!」閭左徭役們這才想起還有兩個閭右屯長,一時鬧哄哄嘲笑起來
:「還屯長哩!屯長知道漁陽郡在南邊還是北邊?泗水郡在東面還是西面?啊!」陳勝不禁騰
地躥起一股心火,卻壓住了火氣跳上土台高聲道:「諸位!陳勝既是屯長,便得為眾人做主!
路要自家走。俺說得對,大家便聽!俺說得不對,大家便不聽!如此雞飛狗跳,能選定路徑麼
!」幾句話喊罷,營地中竟出奇地安靜了下來。顯然,閭左徭役們都沒有料到,一個閭右賤戶
還能說出如此理直氣壯的一番話來。
  「俺說!」陳勝的聲音昂昂迴盪:「北上路近,然卻沒有直通大道。一路山高水險,走得
艱難,還免不了跌打損傷死人。看似近,實則遠!走東南再北上,看似遠得許多,卻有中原馳
道、楚齊馳道、齊燕馳道三條大路!運氣要好,中間還可趁便坐坐船歇歇腳,其實是近!最大
的好處是,免得死傷性命!諸位說,哪條道好?」
  「東南道好––!」林下齊聲一吼,沒有一個人異議。
  「兩將尉如何?」陳勝一拱手請命。
  「娘的!這亂口洶洶竟教兄弟一席話擺平了,中!」陽夏將尉大是讚賞。
  「都說好,我還說甚?明日上路!」陽城將尉大手一揮定點了。
  列位看官留意,這支徭役部伍的行進路線,是一個很少為人覺察的歷史奧秘。
  奧秘所在者,出事之前的行進路線與原本所去之目標,全然南轅北轍也。《史記.陳涉世
家》是直然連接:「二世元年七月,發閭左逋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此後便是敘述起事
經過,根本沒有說明何以北上漁陽卻到了東南泗水郡的蘄縣大澤鄉,何以如此南轅北轍?於是
,後世有了諸多的猜想、剖析與解密。最富於想像力的一種說法是:這是一支秦軍的叛逆部伍
,根本不是徭役民力,是著意背離目標而遠走東南發動叛亂的。就實而論,《史記》沒有交代
原因,應該是沒有將此當做一個問題。因為,秦代交通幹道的分佈,在百餘年之後的司馬遷時
期還是很清楚的,最大的實際可能是:除非大軍作戰需要,徭役商旅等民力北上都走這條很成
熟的平坦大道;民眾很熟悉,官方也很熟悉,無須特意說明。
  六月底,這支九百人的屯卒部伍踏上了東南大道。
  上路之日天低雲暗,灰白色的雲莫名其妙地漸漸變黑了。吳廣與周文相熟,知道些許雲氣
徵候跡象,悄悄對陳勝說:「黑雲為哀色,老天不妙,很可能有大雨。」陳勝昂昂道:「就是下
刀子也得走,想它弄啥來,走!走一步說一步!」說罷便前後忙碌照應去了。也是剛剛上路,
屯卒人眾體力尚在,一連五日,日日準定百里稍有超出。
  依如此走法,一個月抵達漁陽該當不是大事。
  孰料,第六日正午剛剛進入泗水郡的蘄縣地面,一天黑雲便刷啦啦下起了小雨。陳勝一算
計,六日已經走了六百餘里,依著路道規矩,也該露營一半日讓大家挑挑血泡緩緩神氣吃吃熱
乎飯了。陳勝拉著吳廣對兩將尉一說,兩將尉也說能行。
  於是陳勝下令,在蘄縣城東北三十餘里的一座大村莊外的一片樹林裡紮營,埋鍋造飯,歇
息半日一夜,明早趕緊上路。疲憊的屯卒們大是歡欣,一口聲誇讚陳勝是個好屯長,會帶兵。
綿綿密密的細雨中,九百屯卒一片忙碌,在避風避雨的土坡下紮了營地,撿拾枯枝幹柴埋鍋造
飯燒熱水,人人忙得汗水淋漓。及至暮色降臨,屯卒們人人都用分得的一瓢熱水搓洗過了腿腳
,菜飯也已經煮熟了。屯卒們每人分得一大碗熱乎乎的菜飯團,呼嚕嚕吃光喝淨,整個營地便
扯起了雷鳴般的鼾聲––
  「快起來!大悶雨!還死豬睡!」
  當屯卒們在一臉汗水雨水的陳勝的吼叫中醒來時,人人都驚愕得臉色變白了。
  大雨瓢潑般激打著樹林,那聲音叫人頭皮發麻,林中一片亮汪汪的嘩嘩流水,地勢稍低的
帳篷都泡進了水裡。大雨可勁下著,天上卻沒有一聲雷鳴。顯然是老天鬱積多日,下起了令人
生畏的大悶雨。
  「愣怔個鳥!快!拔營!轉到林外山頭去!」
  在陳勝吳廣的一連串吼叫中,將尉與十名縣卒也從唯一的一頂牛皮軍帳中鑽出來了。一看
情勢,兩將尉二話沒說便喊了聲對,下令縣卒們立即轉營。屯卒們見將尉也是如此主張,再不
懷疑陳勝,立即一片亂紛紛喊聲手忙腳亂地拆帳收拾隨帶衣物熟食,趟泥趟水地跑向樹林外的
一座山頭。吳廣站在山頭向天上打量片刻,對陳勝高聲道:「天雨不會住!這裡還不行!要靠
近村裡,找沒人住的空房落腳!」陳勝立即點頭,一手抹著臉上雨水一手指著山下遠處嘶聲大
喊道:「吳廣說得對!跟俺來!到鄉亭去!」屯卒們似乎已經信服了這個屯長,陳勝一拔腳,
屯卒們便呼啦啦一片跟著去了。兩名將尉打量了一陣地勢,也帶著縣卒們跟來了。
  「果然!大澤鄉亭!」吳廣指著一柱石刻大喊著。
  「進去!」陳勝大喊:「不許亂來!聽號令!」
  雨幕之中的這片庭院,顯然是這個名叫大澤鄉的鄉亭了。雜沓蜂擁而來的人群塞滿了廊下
,空蕩蕩的大庭院頓時喧囂起來。一個白髮蒼蒼腰身佝僂的老人,從庭院角落的一間小屋走了
出來,驚訝地打量著這黑壓壓冒出來的人群。吳廣看見了老人,連忙上前拱手說明了情由。老
人喃喃道:「怪道也,我說目下都沒男子了,哪裡來這一大群精壯?」吳廣問:「這庭院可否住
下?」老人說:「這是大澤鄉亭的官署,都空了一年了,想住幾日住幾日。」吳廣問:「這鄉署
為何比尋常鄉署大?」老人說:「大澤鄉是蘄縣大鄉,大澤鄉與大澤亭合署,故而叫做大澤鄉
亭,比尋常鄉署大許多了。」吳廣問:「亭長在麼?」老人說:「亭長鄉長都領著鄉卒們帶徭役
工程去了,亭長一撥在咸陽阿房宮,鄉長一撥在九原直道哩,只剩我這個老卒看守鄉亭了。」
吳廣將老人領到陳勝面前時,將尉縣卒們也恰恰趕到,吳廣將老人所說的諸般情形一說,陳勝
與將尉連聲說好,一致決斷便住在這裡等候放晴上路。
  陳勝吳廣立即察看了所有房屋,立即派定了住所:將尉與十名縣卒,住了三間最好的房子
;其餘屯卒打亂縣制,以年歲與是否有病分派住處:年長體弱者住正房大屋,年青力壯者住牛
棚馬圈倉儲房等;陳勝吳廣兩人,住進了一間與看守老卒一樣的低矮石屋。如此分派,眾人無
一人不滿,欣然服從之餘,立即忙亂地收拾隨身物事紛紛走進了指定的所在。大約過午時分,
一切都在茫茫雨幕中安定了下來。
  不料,大雨連綿不停了。一連旬日,黑雲翻捲的天空都是沉沉雨幕,無邊無際地籠罩大地
,似乎要淹沒了可惡的人間。日日大雨滂沱,山原迷茫。鄉亭內外皆水深及膝。雨水積成了無
數大河小河,遍野白茫茫一片。大庭院的屯卒們,最初因勞碌奔波暫歇而帶來的輕鬆笑語早沒
有了,每日都聚集在廊下陰鬱地望著天空,漸漸地一句話都沒有了。年青的後生們則紛紛赤腳
趟進水中,望著雨霧瀰漫的天空,木呆呆不知所以。兩名將尉與縣卒們也沒轍了,每日只唉聲
嘆氣地陰沉著臉不說話。
  兩將尉隨帶的酒囊早空了,只好每日搖晃著空空的酒囊罵天罵地。誰都不敢說破的一個事
實是:一個月的路程已經耽擱了十日,便是天氣立即放晴上路,只怕插翅也飛不到漁陽了!若
到不了漁陽,八月初無論走到哪裡,都會被全部就地斬首!
  陳勝的臉越來越黑了。這一日,陳勝將吳廣拉到了鄉亭外一座空曠的不知祭祀何人的祠堂
。幽暗的祠堂中,陳勝良久沒說話,吳廣也良久沒說話。最後,還是陳勝開口了:「吳廣兄弟
,你我終是要死了!」吳廣悶悶地答了一句:「大哥是屯長,沒個主張?」陳勝嘶聲道:「俺不
說,說了也白說。」吳廣道:「你不說,咋知道白說?」
  陳勝氣狠狠道:「狗日的老天!分明教人死!逃亡是死,到漁陽也是死!左右非死不可,
只有等死!」吳廣目光一閃道:「若不想等死,咋辦?」陳勝一拳砸上了空蕩蕩的香案:「死便
死!怕他啥來!等死不如撞死!弄件大事出來!」
  「大事,甚大事?」
  「死國!」
  「死國––為國去死?」
  「鳥!反了,立國!死於立國大計,強於伸頭等死!」
  「大哥真是敢想,赤手空拳便想立國。」吳廣絲毫沒有驚訝。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倒也是。」吳廣思謀道:「反得有個由頭,否則誰跟你反?」
  「天下苦秦久矣!」陳勝顯然有所思謀,望著屋外茫茫雨幕,話語罕見的利落:「人心苦
秦,想反者絕非你我。俺聽說二世胡亥本來便不該做皇帝,他是少子!該做皇帝的,是公子扶
蘇!扶蘇與蒙公守邊,大驅匈奴,又主張寬政,大有人望。二世殺扶蘇,百姓很少有人知道,
許多人還以為扶蘇依然在世。俺等就以擁扶蘇稱帝為名,反了它!」
  「擁立扶蘇,好!只是––我等目下身處楚地,似得有個楚人旗號。」
  「這個俺也想了!」陳勝奮然搓著雙手:「楚國便是項燕!項燕是楚國名將,曾大勝秦軍
。楚人多念項燕,有說項燕死了,有說項燕跑了。俺等便打他旗號!」
  「好!這兩面大旗好!」吳廣奮然拍掌,又謹慎低聲道:「不過,一定要細。教這九百人
齊心反國,要一步步來。」
  「那是!你我得仔細盤算!」
  雨幕瀟瀟,兩人直到天黑方回到鄉亭。
  次日天剛亮,陳勝來到將尉房,要將尉領他去蘄縣城辦糧。兩個將尉睡得昏沉沉未醒,好
容易被陳勝高聲喚醒,一聽說大雨出門立即黑了臉。陳勝說炊卒營已經沒米穀下鍋了,再不辦
糧便得一齊挨餓。陽城將尉便從腰間摸出太尉府的令牌扔了過來道:「你是屯長,令牌上刻著
名字,自個兒去了。」說罷倒頭便睡。陳勝高聲說,那俺與吳廣一起去了。陽城將尉哼了一聲
。陳勝便大步匆匆出門了。
  這屯卒徭役上路,不若軍旅之行有輜重營隨帶糧草。徭役徵發是一撥一撥數百上千人不等
,若各帶牛馬車輛運糧上路,顯然是於官於民皆不堪重負的。帝國徭役多發,法令嚴厲,遂在
天下通令施行徭役官糧法以方便徵發民力。所謂徭役官糧,專指出郡的遠途徭役由所過縣府從
官倉撥糧,其後由郡縣官署間相互統一結算,再落實到徭役者本人來年補交糧賦。因屯卒是戍
邊勞役,是故比尋常的工程徭役稍有寬待,官府全部負擔路途糧穀,每人每日斤兩堪堪能吃得
八成飽罷了。連日大雨,屯卒營在城父縣背的糧食,只吃菜煮飯也已經吃光了,只得冒著大雨
辦糧了。
  所謂辦糧,便是或將尉或屯長持太尉府的屯卒徵發令牌,在縣城官府劃撥糧穀,而後自家
隨身背走;一縣所供糧穀,以徭役在本縣內路程長短而定,中原之縣大體是一至三日的口糧。
今日冒雨辦糧,陳勝吳廣召齊了所有精壯四百餘人上路,必得在明日天亮前背回糧穀,否則難
保沒有人逃亡。
  大澤鄉距蘄縣城三十里上下,雖是鄉亭大道,奈何也已經泥水汪洋。屯卒們拖泥帶水整整
走了半日,這才抵達縣城。及至辦完糧穀,每人背起半麻袋數十斤糧穀往回趕,已經是天色暮
黑了。陳勝情急,要去縣府請得百十支火把上路。吳廣搖頭道,大雨天火把有用麼?不行,還
是天亮再走。萬般無奈,陳勝便帶著幾百人在城門洞內的小街屋簷下窩了一夜,天亮連忙匆匆
回程。走走歇歇,好容易在午後時分看見了那片鄉亭庭院。
  此時亂雲浮游,天光稍見亮色,刷刷大雨也轉雨絲濛濛。押後的吳廣正到大澤里村邊,卻
見一個紅衣人頭戴竹皮冠,身背黑包袱,赤腳從村中趟水走出,長聲吟唱著:「雲遊九州四海
,預卜足下人生––」吳廣忍不住罵道:「吃撐了你個混子!還卜人生,死人能卜活麼!走開
走開!」紅衣人卻站在當道悠然一笑:「死活死活,死本可活,活本可死,非我卜也,足下命
也。」吳廣心中一動停住了腳步,待最後幾個屯卒從身邊走過,正色低聲道:「先生果能卜命
?」紅衣人道:「占卜者,窺視天機也。能不能,在天意。」吳廣道:「好。你且隨我到那座祠
堂去。哎,我沒錢了。」紅衣人笑道:「世間行卜,有為錢者,有為人者,有為事者,有為變
者。人皆為錢,豈有生生不息之人世?你縱有錢,我也沒處用去,說它何來也。」吳廣知此人
不是混世之人,便先行趟著泥水進了祠堂,反身來接時,紅衣人也已經趟著泥水到了廊下。
  「足下是卜事?」
  「你如何知道?」
  「命懸一線,何須道哉!」
  幽暗的祠堂中一個對答,吳廣更覺出此人不同尋常,遂不再說話,只靜靜看著紅衣人鋪排
物事。紅衣人跪坐於香案前,打開包袱鋪到青磚地面,從一黃布小包中拿出一把細長發亮的莖
桿往中間一擺,拱手道:「請壯士起卦。」吳廣神色肅然地走到祠門,向上天深深一躬,回身
跪坐於紅衣人對面,將一枝莖桿鄭重地撥到了一邊。
  紅衣人悠然道:「太極已定,當開天地之分。」說著,隨手將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分做兩
堆,分握於左右手;一搖左手說聲天,一搖右手說聲地,左手又從右手中抽出一支草莖,夾在
左手小指與無名指之間,悠然道:「此乃人也。」然後,方士放下右手中的草莖,用右手數左
手中的草莖,每四根一數,口中悠然念道:「此乃四季。」最後餘下四根草莖,夾在無名指與
中指之間,悠然道:「此乃閏月也。」手中草莖一陣組合,紅衣人喃喃念道:「此乃第一變。」
遂在大青磚上用一支木炭粗粗地畫了一道中間斷裂的紋線。吳廣大體知道,那叫爻線,六爻畫
出,便是一卦了。果然,紅衣人喃喃念完六次之後,青磚面上畫出了一排粗大的斷裂紋線。
  「這是––」吳廣專注地看看卦象,又看看卜者。
  「壯士,此乃震卦之象。」
  「敢請先生拆解。」
  紅衣人一根草莖指著卦象道:「震卦之總卦象,乃天地反覆,雷電交合,人間震盪之象也
。此象之意,預兆壯士將與人攜手,欲圖一件超凡大事。」
  「果然如此,吉凶如何?」吳廣心頭驟然翻滾起來。
  「卦辭彖曰:震往來厲,危行也。其事在中,大無喪也。壯士所圖,大險之事也,然最終
必能成功。此謂,雖凶無咎,震行無眚。」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8
發表於 2010-7-2 15:03:41 |只看該作者
  「又險,又能成?––」
  「震卦深不可測,卦象有借鬼神之力而後成之意,請壯士留心。」
  「先生器局不凡,能否留下姓名,日後在下或可於先生張目。」
  「我乃舊韓人,姓張。足下知我姓氏足矣,告辭了。」
  紅衣人走進了霏霏細雨,趟進了沒膝泥水。吳廣愣怔地站在廊下凝望紅衣背影片刻,又猛
然大步趟進了泥水。紅衣人回身悠然一笑:「壯士還有事麼?」吳廣一拱手道:「敢問先生,若
有人想成天下大事,何等名號可用?」此話原本問得唐突,內中玄機只有吳廣明白。吳廣難忍
一問,卻又沒指望紅衣人回答,只朦朧覺得該有如此一問,否則心下不安。不料紅衣人卻站住
了,似乎絲毫沒覺得意外,只仰面望天。任雨水澆到臉上。良久,紅衣人吐出了兩個字一句話
:「張,楚。楚地楚人,張大楚國也。」吳廣愣怔間,紅衣人已經嘩啦嘩啦去了。
  回到鄉亭營地,吳廣與陳勝就著昏黃的燭光,喁喁低語直到四更。吳廣說了紅衣人的占卜
話語,陳勝也是驚喜莫名。兩人依著各自所知道的全部消息與聽來的全部知識,精心竭力地謀
劃著有可能最見功效的法式,決意要以鬼神之力撬動這九百人了。
  次日天色如故,亂雨冷風使人渾然不覺是七月流火之季。雖說昨夜吃了一頓熱和飽飯,屯
卒們還是紛紛擠到了屋簷下望天嘆氣,漸漸地,有人開始哭泣了。正在此時,庭院外有人突然
驚叫起來:「快來看!天上下魚了!天上下魚,快來看也!」
  廊下吳廣一邊大喊著胡說,一邊衝出了大庭院。吳廣素與屯卒們交好,這一跑一帶,百無
聊賴又鬱悶之極的屯卒們一哄而出,紛紛攘攘地一齊衝到了鄉亭大門外。
  門外一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顯見是當地大澤鄉人。此人身旁的車道溝已經積成了一片雨
水池塘,水中游動著一條大魚,金紅色鱗光閃動,似乎在驚惶地掙扎。斗笠人操著楚語高聲比
畫著:「曉得無?怪也!我正趟路,大魚嗖!啪!從天上掉進了水裡!大澤鄉水面,沒有過此
等金紅怪魚!」一屯卒大喊:「分明天魚也!開個水道,放它游到河裡去!」眾人立即紛紛呼
應:「對對對!天魚!放了天魚!」有人正要跳下水刨開池塘,吳廣大喊一聲不對,又連連喊
道:「天降大魚,定有天意!我等月餘不見葷腥,上天賜我等燉魚湯!拿回去燉了!」屯卒們
立即又是一片呼應:「屯右說得對!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燉魚湯!」更有人大喊著:「對也!
沒準這天魚肉永世吃不完!我等不用挨餓了!」在屯卒們的哄笑中,吳廣對斗笠人道:「兄弟
見得天魚,給你兩個半兩錢如何?」斗笠人連連搖手道:「莫莫莫!你等外鄉客,天魚降在你
等營地,便是你等之天意!我是地主,如何能要錢了?」說罷一拱手,趟著泥水去了。
  於是,那個要刨池塘的屯卒連忙撈起了天魚抱在了懷裡,被眾人哄笑著簇擁著回到了庭院。
  「莊賈殺魚!」一進庭院,吳廣喊了一嗓子。
  「來也––!」一個繫著粗布圍腰的年青炊卒提著一把菜刀跑了來,興沖沖看著已經在陶
盆中游動的紅鱗大魚,抓耳撓腮道:「只是這魚,咋個殺法耶?」眾人一片哄笑中,一個屯卒
過來高聲道:「來來來,我殺!我家住水邊,常殺魚哩!」叫做莊賈的炊卒連連搖頭大嚷:「不
行不行!全營就兩把菜刀,炊兵不能交人用。」「悶種你!」
  那個屯卒笑罵著伸手奪過菜刀:「都快死的人了,還記著律令,蠢不蠢!」邊說邊從陶盆
中抓起大魚:「看好了,魚從這裡殺––」切開魚腹,那個屯卒突然一怔:「哎!不對也!」
  「看!魚腹有紅線!」
  眼見魚腹軟肉中一絲紅線,屯卒們驚訝了,沒人說話了。殺魚屯卒一咬牙,菜刀一用力便
將魚腹剖開,卻見一團紅色在魚腹中蠕動著大是怪異。殺魚屯卒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挖,不禁一
聲驚詫:「怪也!魚腹紅綾!」屯卒們大是驚愕,有人便大喊:「屯右快來看,魚腹紅綾!」吳
廣從廊下大步過來擠入人圈,驚訝道:「愣怔啥!
  快扯開!」殺魚屯卒抓住紅綾一角啪的一抖,三方黑塊驀然一閃。
  「曲裡拐彎!天書也!」
  「不!是字!」
  「對!三個官字!小篆!」識字者連連大喊。
  「認得麼?啥字?」吳廣滿臉驚疑。
  「陳,勝,王––這,這是––」識字屯卒一臉狐疑。
  「陳勝王?陳勝,不是屯長麼?」有人低聲嘟囔了。
  「沒錯!陳勝王!」有人驚訝失聲。
  「陳勝王?陳勝王!陳勝王?陳勝王––」驚疑迅速在人群盪開了。
  「兄弟們慎言!」吳廣正色道:「雖說天魚天意,也不能害了屯長!」
  「對!誰也不許亂說!」炊卒莊賈恍然驚醒。
  「不亂說,不亂說。」屯卒們紛紛點頭。
  「好。一切如常。莊賈燉魚湯。」吳廣做了最後叮囑,屯卒們興奮莫名地散了。
  這天魚天書之事原本並非人人知曉,可隨著午飯的人人一碗看不見魚的藿菜魚湯,便迅速
瀰漫了每一間大大小小的石屋磚屋。屯卒們坐在密匝匝的地鋪上,相互講述著剛剛發生在清晨
的神異,越傳越神了。
  及至天色將黑:「陳勝王」三個字已經成了屯卒們認定的天啟,一種騷動不安的氣氛開始
蔓延了。除了兩名將尉與十名縣卒,「陳勝王」已經成了屯卒們公開的秘密。黑幽幽的初夜,
又下起了瀰漫天地的大雨。雨聲中,每間石屋的屯卒們都頭碰頭地聚相議論著,沒有一個人睡
覺了。天魚天書的出現,意外地在屯卒們絕望的心田拋下了一個火星,原本死心一片的悲愴絕
望,變成了聚相議論種種出路的紛紛密謀。三更時分,激烈的竊竊私議依然在無邊的雨幕中延
續著。
  距離將尉住房最遠的馬圈裡,五十多個年青屯卒尤其激烈,吵吵聲與刷刷雨聲融會成一片
。突然,一個陽城口音驚呼道:「都莫說話!快聽!弄啥聲!」
  「大楚興!陳勝王!大楚興!陳勝王––」
  黑幽幽夜幕雨幕中,傳來尖厲的嗚叫,似人非人,一遍又一遍地響著,令人毛骨悚然。一
個屯卒大著膽子躡手躡腳走到馬圈門口,剛剛向外一張望便是一個屁股蹲兒跌倒在地:「我的
娘也!亭,亭門外啥光?藍幽幽!––」幾個人立即一起擁到馬圈口,立即紛紛驚呼起來:「
狐眼!狐子精!」「對!狐鳴!」「狐作人語!天下要變!」「對對對!沒錯!狐精在破祠堂
門口!」紛紛攘攘中,屯卒們幾乎一窩蜂擁出了馬圈。立即,其餘石屋磚房的屯卒們也紛紛擁
了出來,雨幕中的大庭院擠滿了赤腳光脊梁的沉寂人群。無邊雨聲之中,那尖利怪異的聲音又
隨著藍幽幽的閃爍飄了過來,一聲又一聲在人們心頭悸動著:「大楚興!陳勝王!大楚興!陳
勝王!」
  「天也!」不知誰驚呼了一聲,滿庭院屯卒們忽然不約而同地呼啦啦跪倒了。
  「弟兄們,跟陳勝走,沒錯!」吳廣在人群中低聲喊著。
  「對!跟陳勝走!」
  「跟陳勝走!爭個活路!」眾人的低聲呼應迅速蔓延開來。
  一陣低沉的騷亂之中,陳勝光膀子赤腳跑來了,剛進人群問了聲弄啥來,便被屯卒們轟然
包圍了––自這一夜起,這座大澤鄉亭始終沒有安寧,黑幽幽的一間間房屋中醞釀著一種越來
越濃烈的躁動。三日之後,眼看已經到了七月二十,陳勝吳廣又帶著四百餘屯丁去蘄縣辦糧了
。夜半趟著泥濘雨水歸來,絕望的消息立即傳遍了鄉亭屯卒:蘄縣官府已經奉命不再供糧,教
九百屯卒聽候官府處置!吳廣私下傳開的消息是:因了天雨,泗水郡官兵湊不夠數不能決刑,
天一放晴,官府便要調集官兵來斬首我等了!屯卒們連日密議密謀,人人都有了拚死之心,夜
來消息一傳開,業已斷糧的鄉亭營立即炸開了。陳勝吳廣四處勸說,才死死壓住了騷亂。天色
將明之時,陳勝吳廣與各縣屯卒頭目秘密聚議,終於商定出一個秘密對策並立即悄悄傳了開去
。屯卒們終於壓住了滿心憤激,忐忑不安地開始在等待中收拾自家的隨身物事了––
  天方放亮,庭院傳來了吳廣與將尉的爭吵聲。
  「鳥個吳廣!再亂說老子打死你!」陽城將尉舉著酒囊醉醺醺大叫。
  「我等湊錢給你買酒!你只會罵人麼!」
  「你天天說逃亡!老子不殺了你!」
  「又冷又餓!不逃耗著等死麼!我等今日便要個說法!」
  「反了你!來人!拿起吳廣!」陽城將尉大喝了一聲。
  縣卒們還沒出來,屯卒們便呼啦啦擁了過來一片喊聲:「對!不放人就逃!」聞聲趕來的
陽夏將尉舉著酒囊大喊:「陳勝!教他們回去!犯法麼!」遠處站著的陳勝冷冷道:「你放人,
俺便教兄弟們回去。」吳廣憤然大叫:「回屋等死麼!不餓死也要斬首!你等官人還有人心麼
!」陽夏將尉大怒,吼喝一聲大膽,猛然一馬鞭抽來。吳廣不躲不閃,一鞭抽得臉上鮮血激濺
滾倒在地。吳廣憤激跳起大叫:「我便要逃!要逃!」陽夏將尉連抽數鞭,紅眼珠暴凸連連吼
叫:「你是陽夏人!你他娘跑了教老子死麼!我先教你死!」說話間將尉扔掉皮鞭,長劍鏘然
拔出!屯卒們驚呼之際,吳廣一躍而起,飛身抓住了陽夏將尉手腕。將尉空腹飲酒本來暈乎乏
力,手臂一軟,長劍已到了吳廣手中。旁邊陳勝大吼一聲殺,立即撲向了旁邊的陽城將尉。吳
廣一劍將陽夏將尉刺倒,又向陽城將尉撲來。陽城將尉正在驚愕失色呼喝縣卒之際,猛然被陳
勝凌空撲倒,又被趕來的吳廣一劍洞穿了胸口。陳勝躍起大吼一聲:「殺縣卒!」立即操起一
把門邊鐵耒衝進了縣卒屋。縣卒們日久大意,方才出門沒帶長矛,此刻在將尉方才號令下剛剛
衝進屋來取兵;不防陳勝與屯卒們已經蜂擁而人,各色木棍鐵耒菜刀一齊打砸,縣卒們當即亂
紛紛悶哼著倒地了。一陣混打吼喝,縣卒全被殺死在小屋中。吳廣帶血的長劍一舉,高呼:「
祠前聚集!陳勝王舉事了!」
  屯卒們呼嘯一聲,紛紛撿起縣卒的長矛衝出了石屋––
  片刻之間,破舊的祠堂前擁滿了黑壓壓人群。屯卒們憤激惶恐,人人身背包袱,有人手握
著木棍竹竿鐵耒菜刀等等種種可手之物,絕大多數則是赤手空拳地張望著。十支長矛與陳勝吳
廣的兩口長劍,在茫茫人群中分外奪目。人群堪堪聚集,廊下吳廣舉起血劍一聲高呼:「弟兄
們!陳勝王說話!」
  「陳勝王說話––!」屯卒們一口聲高呼。
  陳勝一步跳上門前台階,舉起長劍高聲道:「弟兄們!俺等大雨誤期,已經全部是死人了
!即或這次各自逃亡不死,還是要服徭役!還是苦死邊地!但凡戍邊,有幾個活著回來!原本
說大秦一統,俺等有好日子!誰料苦役不休,俺等庶民還是受苦送死!弄啥來!壯士不死則已
,死則舉大名!叫天下都知道俺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不死!舉事––!」雨幕中一片怒吼。
  吳廣舉劍大吼:「天命陳勝王!拚死反暴秦!」
  「天命陳勝王!拚死反暴秦!」
  「陳勝王萬歲––!」雨幕中震天撼地。
  「今日斬木製兵!明日舉事!」陳勝全力吼出了第一道號令。
  立即,屯卒們在茫茫雨幕中忙碌了起來,從鄉亭倉儲中搜集出僅存的些許工具奔向了空蕩
蕩杳無人跡的原野,扳倒了大樹,折斷了樹桿,削光了樹皮,削尖了桿頭,做成一支支木矛。
也有屯卒擁向一片片竹林,折斷了竹竿,削尖了桿頭,做成了一支支竹矛。炊卒莊賈的兩口菜
刀忙得不亦樂乎,大汗淋漓手掌流血,仍在削著一支又一支竹竿。更有一群屯卒砸碎大石,磨
製出石刀石斧綁上木棍,呼喝著胡亂砍殺。住在馬圈的年青屯卒們,則鬧哄哄拆掉了馬廄,將
馬廄的木椽一根根砍開,打磨成了各色棍棒。陳勝吳廣與各縣頭目則聚在一起,秘密籌劃著舉
事方式––
  次日清晨,大雨驟然住了,天色漸漸亮了。
  當屯卒們又一次聚集在祠前時,所有的人都袒露著右臂,瀰漫出一片絕望的悲壯。祠前一
根高高木桿上綁縛著一面黃布拼成的血字大旗,「張楚」兩個字粗大笨拙地舒捲著。廊下的陳
勝吳廣穿著從兩名將尉身上剝下來的帶血甲冑,顯得獰厲而森然。看看要衝破雲層的太陽,陳
勝大喊了一聲:「今日舉兵!祭旗立誓!」旁邊吳廣大吼一聲:「斬兩將尉首級!祭我張楚大旗
!」立即有四名屯卒將兩具將尉屍體抬來,陳勝吳廣一齊上前,各自一劍將二人頭顱割下,大
步擺到了旗下的石案上。
  二人向石案跪倒,一拱手同聲高誦:「蒼天在上!陳勝吳廣等九百人舉事大澤鄉!倒秦暴
政,張大楚國!若有二心,天誅地滅!」兩人念一句,屯卒們吼一句,轟轟然震天撼地。祭旗
一畢,吳廣站起身向陳勝一拱手昂昂然高聲:「舉事首戰!天命陳勝王發令!」
  「追隨陳勝王!」屯卒們一片吼聲。
  「好!」陳勝舉劍指天高聲道:「天光已出,天助我也!目下俺等還是腹中空空,要吃飽
才能打仗!要吃飽,第一仗打大澤鄉,搜盡各裡倉房存糧兵器!只要先拿下鄉亭十幾個倉儲,
俺等人人吃飽,日後死了也是飽死鬼,不是餓死鬼!走––!」
  「攻大澤鄉!做飽死鬼––!」人眾一聲吶喊,光著膀子擁向了四周村莊。
  列位看官留意,史書所謂「攻大澤鄉」,實際便是擁人各「里」(行政村)搶掠里庫的少
量存糧與器物,以為初步武裝而已,並非真實打仗。其時淮北泗水郡相對富庶,人口稠密,大
澤鄉之類的大鄉,大體當有十個上下的「里」。在徭役多發的秦末,村中精壯十之八九不在,
九百入席捲十數個村莊是非常容易的。天尚未黑,這最初的攻殺劫掠便全部完成了,掠得的糧
穀米酒器物衣物等亂糟糟堆成了一座小山。
  當夜,九百人的大澤鄉亭外大舉篝火造飯,大吃大喝一頓又呼呼大睡了一夜。次日天明,
陳勝吳廣立即率領著這支因絕望而輕鬆起來的亂軍,奮力捲向了蘄縣城。
  屯卒們亂紛紛吼叫著,趟著泥水遍野擁向蘄縣。當日午後時分,當大片黑壓壓屯卒漫捲到
城下時,不明所以的蘄縣城門的十幾個縣卒們連城門也沒來得及關閉,棍棒人群便衝進了城裡
。片時之後,縣署被佔了,縣令被殺了,小小縣城大亂了。
  暮色時分,一桿無比粗糙的「張楚」大黃旗插上了蘄縣箭樓,陳勝王的歡呼淹沒了這座小
小城邑。
  三日之後,這支已經盡數劫掠了蘄縣財貨府庫與屯集舊兵器老庫的徭役農民,有了十幾輛
破舊戰車,有了幾百支銅戈,人馬已經壯大到千餘人。陳勝吳廣會商決斷:立即沿著通向中原
的馳道攻佔沿途縣城,攻到哪裡算哪裡,左右得有個立足之地。於是,徭役軍立即亂哄哄開拔
,先攻與蘄縣最近的錘縣。其時暴亂初發,天下郡縣全無戒心,縣令縣卒多為徵發奔忙,根本
想不到會有如此一股猛烈的颶風捲來,幾乎每一座縣城都是聽任亂軍潮水般漫捲進城。幾乎不
到十天,農民軍便先後「攻」下了淮北的銓縣、酆縣、苦縣、枳縣、譙縣五座縣城,雪球迅速
滾大到了六七百輛老舊戰車,千餘騎戰馬及數千士卒。陳勝吳廣大為振奮,立即向淮北最大的
陳城進發。
  如同曾經的幾座城池一樣,亂軍迅速攻佔了陳郡首府陳城。陳郡既是吳廣的故里,又與陳
勝故里穎川郡相鄰,更是當年楚國的末期都城之一。為此,陳勝吳廣一番會商,遂在陳城駐紮
下來,並接納了紛紛趕來投奔的一群文吏儒生的謀劃,在陳城正式稱王,公開打出了「張楚」
的國號。
  陳勝立國稱王,是七月暴亂之後又一聲撼天動地的驚雷。
  列位看官留意,短短月餘之間,這支九百人的徭役屯卒,在面臨斬首的絕望時刻揭竿而起
斬木為兵,以必死之心謀求活路,走上了為盜暴亂之途。如此不可想像的大叛亂,在執法嚴厲
的帝國竟沒有受到任何懲罰,且亂軍如入無人之境,竟能在數十日內立國稱王。這在篤信秦法
與帝國強大威勢的臣民心目中,已經荒誕得不可思議了。正是驚愕於這種荒誕與不可思議,始
皇帝時代奠定的強盛帝國的威權,第一次顯出了巨大的缺陷與脆弱。
  這一事實,既摧毀了恪守著最後職責的臣民的信念,又激發出六國復辟勢力與潛在的野心
家以及種種絕望民眾的強烈傚法慾望。尤其是陳勝不可思議地飛速地立國稱王,其對天下的震
撼,遠遠大於最初的暴亂。首開暴亂之路,未必具有激發誘惑之力,畢竟,暴亂極有可能被加
倍地懲罰。
  然則,暴亂而不受懲罰且立即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一個傭耕匹夫一舉成為諸侯王,這種
激發與誘惑之力是不可想像的。
  後世史家云「旬日之間,天下響應」,雖是顯然地誇大,然在消息傳遞緩慢的農耕時代,
其後兩月之間各種暴亂瀰漫天下,卻也實在是史無前例的。正是在陳勝稱王之後的九月十月,
幾乎所有的潛在反秦勢力都舉事了,後來的種種旗號都在兩個月之內全部打出。其間直接原因
,便是陳勝稱王立國的激發誘惑之力。
  這次被後人稱為「第一次農民大起義」的事變,在中國歷史上有著極為深遠的意義。這看
似偶然的一點火星,像一道驚雷閃電掠過華夏大地,像一個火星打上澆滿猛火油的柴山,轟然
引發了各種潛在勢力的大暴發,生成了亙古未見的秦末大混戰風暴。在這場歷史性的大混戰中
,陳勝吳廣的農民軍既是發端者,又是最初的主流,雖然迅速被後來出動的帝國官軍與六國復
辟勢力的外攻內蝕夾擊吞沒,然卻具有不可磨滅的歷史價值。這一歷史價值在於:中國農民第
一次以暴力的方式表達生存要求,第一次以破壞性力量推動了政權更迭的改朝換代,從而在本
質上成為華夏文明重構的一種隱蔽的建設性與破壞性兼具的力量。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9
發表於 2010-7-2 15:03: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陳勝暴亂的消息迅速傳開,所在地泗水郡最為震盪不安。
  第一個聞聲而起的,是早已逃亡隱匿在芒碭山的一群流竄罪犯。
  這是泗水郡沛縣的一支徭役,一年前趕赴咸陽為驪山陵服役,路經芒碭山而多有逃亡,
大約二三十人隨著領役頭目留了下來,在山中狩獵流竄。這個頭目是沛縣泗水亭的亭長,名叫
劉邦,便是後來大名赫赫的漢高祖。這個劉邦的亭長生涯與逃亡生涯,被後來的太史公抹上了
許許多多的神秘印記,左股七十二黑子、老父田頭相貴、芒碭山斬蛇、赤帝白帝之爭、東南天
子氣、呂氏女雲氣說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此等說法大多都是後來的必要的附會,姑妄聽之而已。
  究其實,劉邦的這段亡命生涯是很苦的,是惶惶不可終日的。百餘人趕赴徭役而中途逃散
大部,身為亭長的劉邦非但不報官府,且放任逃亡,又糾結餘者流竄山林;依據秦法,這是比
陳勝吳廣等的「失期」更為嚴重的罪行,滅族幾乎是無疑的。
  應該說,劉邦的絕路比陳勝吳廣等更甚。然則,在大約一年的時日裡,劉邦卻沒有選擇發
難起事,自甘悄悄做了事實上的流盜,卻不公然對抗官府。此間真實原因大體有三:一是劉邦
官身重罪,深恐公然舉事累及整個族人;二是劉邦有小吏閱歷,看不準的事,沒成算的事,都
不會第一個去做;三是芒碭山臨近鄉土,流竄狩獵的同時,再結好當地富戶,尚有活路。凡此
等等原因,劉邦一夥在芒碭山流竄了至少大半年,雖說也聚結了百人上下的山民,還算活得下
去,然畢竟是流盜生涯,個個變得黝黑精瘦竹竿一般,整日為謀得肚皮一飽而過著野人一般的
日月。
  大約在八月末最艱難的時分,劉邦們正在為剛剛過去的雨災山洪忙碌,更為即將到來的冬
日雪天煎熬時,縣城趕來了一個屠戶要見劉邦。這個屠戶叫做樊噲,也是劉邦小吏生涯的結交
之一。樊噲是受劉邦兩個老友縣吏蕭何曹參的委託,特意來找尋劉邦。樊噲告知劉邦一個驚人
的消息:滯留在蘄縣大澤鄉的徭役舉事了,已經攻佔了五座縣城,目下已經攻佔陳郡立國稱王!
  「陳勝稱王了?立國了?」劉邦驚愕得一雙眼睛都立直了。
  「千真萬確!假話豬挨一刀!」屠戶樊噲急色了。
  「娘的!這大秦真成了豆渣飯?」劉邦搓著倏忽變得汗淋淋的雙手。
  「劉大哥,還有好事!」
  「快說!」
  樊噲帶來了一則更實際的秘密消息:蕭何曹參兩個縣吏說動了縣令,也想舉事反秦;蕭曹
二人勸說縣令,沛縣子弟官府不熟,難以激發,最好將逃亡在外的劉邦一群人召回一起舉事,
人多勢眾,沛縣民眾便不敢不跟著反秦。縣令欣然贊同,蕭曹兩人便派了樊噲來召劉邦回去共
圖大舉。
  「好!舉旗稱王,大丈夫當如是也!」劉邦哈哈大笑。
  當日,劉邦立即召集起百數十個流亡者,慷慨激昂而又嬉笑怒罵地說了一通:「
  「諸位兄弟!這是樊噲兄弟!他從縣城帶來消息,說目下已經有人反秦了,陳勝九百人連
下五座縣城,還佔了陳郡,稱王了!立國了!人家吃得飽,穿得暖,有得馬騎,有得戰車!我
等兄弟如何?黑不溜秋乾瘦,餓得人乾毬打著胯骨響!再不反,人家把稠的撈乾了,我等兄弟
連稀湯也沒得喝了!劉季沒有多的話,反了好吃好喝!不反忍饑挨餓!都說反不反?我劉季只
等兄弟們一句話!」
  「反!反!反!」山石上一片亂紛紛叫嚷。
  「好!連夜上路,回沛縣!」
  如此這般,劉邦率領著這百十號流盜急匆匆出山了。次日暮色時分,這群流盜趕到了沛縣
城外。然則,分明說好的事卻生出了意外。沛縣城樓上見劉邦人群黑壓壓趕來,一陣牛角號響
起,城門竟隆隆關閉了。
  劉邦見狀情知有變,不禁氣得跳腳大罵,思忖一陣又怕是縣令誘他出山捕拿的詭計,不禁
便想立即返回芒碭山。樊噲卻嚷嚷說不怕不怕,城裡也就幾十個縣卒,想拿人也沒力氣,不妨
我先進城問問蕭曹出了何事?劉大哥盡可在城外起火吃喝,等到明日再說!劉邦一想也是,便
吩咐樊噲小心,而後便下令架起篝火燒烤隨帶的囤積獵物,吃著喝著罵著等了起來。不想夜半
時分,蕭何曹參樊噲三人竟買通門吏逃出了縣城,找到了劉邦。蕭曹二人一陣訴說,劉邦才知
道了事情原委。原來,樊噲走後沛縣令又後悔了,說劉邦一身痞氣不像正人,又有一幫流盜相
助,不能共事反秦。蕭曹兩人都說縣令出爾反爾,恐生民變。縣令大為不悅,陰沉著臉半日無
話。今日蕭何從交好的縣尉口中得知,縣令有秘密誅殺蕭曹兩人的謀劃。兩人正在設法逃城出
走投奔芒碭山,不想劉邦便回來了。蕭曹之意,城內人心浮動,只要施以脅迫,沛縣城很可能
不攻自破。三人密商一陣,蕭何立即用隨身白帛寫就了一篇文字。
  「城上聽了!劉邦有書給沛縣父老!」
  四更時分,劉邦在城下大喊一聲,將綁著白帛的長箭射上了城頭。
  城頭縣尉接到箭書,卻沒有稟報縣令,而是立即傳給了惶惶不安的幾名族老。
  這白帛上寫的是:「沛縣父老留意,天下苦秦久矣!今諸侯並起,泗水郡即將大亂!沛縣
令不欲舉事,必召亂軍屠沛之大禍!沛縣父老若能同心誅殺縣令響應諸侯,而後選子弟賢者而
立,則家室完好!否則,父子族人俱遭屠戮,萬事無為也!」族老們一看之下大是驚慌不安,
立即召各族人眾秘密會商,片刻間便議定了自保舉事對策。天色濛濛亮時,城內民眾與十幾名
縣卒各持棍棒菜刀一齊蜂擁攻人縣府,拿住縣令立即殺了。天色大亮時,沛縣城門便隆隆打開
了。
  劉邦人群堂而皇之地進入了沛縣城。當日,劉邦立即鄭重召來城內族老們議事。族老們一
致推舉劉邦為沛縣令,護持沛縣生計。劉邦笑道:「目下這縣令,是殺頭的差使也!我看蕭曹
兩位選一個出來做了。」蕭何當即說自己膽識俱無,成不得大事。曹參也說自己只知殺人斷獄
,沒領縣大才。樊噲不耐嚷嚷道:「讓個鳥!劉大哥來勁!劉大哥縣令!」一白髮族老也再度
拱手道:「老夫素聞劉季命相大貴。君為縣令,沛縣亦能托君之福以保平安,莫辭讓也!」蕭
何眾人一齊拱手齊聲:「敢請劉亭長就任縣令!」劉邦一陣大笑道:「好好好!劉邦就做了這個
鳥縣令!官府大軍來了,劉邦第一個挨刀!」眾人不禁一陣笑聲,齊喊了一聲:「見過劉縣令
!」於是,大秦郡縣便有了第一個未經官府任命的流盜縣令。
  三日後,縣城車馬場舉行了粗樸隆重的起兵大典。
  依蕭曹謀劃,縣令名號儘管對劉邦與民眾而言,已經是大官了,然要舉事天下,縣令名號
卻顯太小,故此,劉邦當稱沛公以對天下。公者,春秋戰國大諸侯之君號也。劉邦稱沛公,便
有了會同諸侯之意。儘管此時尚未真正地諸侯並起,然作為張勢之名,盡快將自己列為一路諸
侯,不失為劉邦一群大局見識也。這個起兵大典,實際便是擁立沛公殺出沛縣的大典。大典祭
祀兩個人神,其一是百戰百勝而一統華夏的黃帝,其二是稱為「五兵戰神」的蚩尤。
  其意在昭示沛公既有黃帝之威德,又有蚩尤戰神之戰力。縣城車馬場遍插五色旗幟,中央
高桿上垂掛一面大纛旗,紅底黑字大書一個「沛」字。大旗下一面牛皮大鼓,廣場四周擁滿了
棍棒兵刃混雜的布衣民眾。
  清晨卯時,幾支牛角號向天吹動,嗚嗚聲悠長沉重地瀰漫開來。蕭何手舉長劍,宣誦了沛
公名號。劉邦頭戴自家製作的竹皮冠,在黃帝蚩尤兩祭案前憋著勁正色高聲念完了幾句簡短的
祭祀文告:「黃帝天帝,蚩尤戰神,昊天有靈,伏惟告之:劉邦起兵,誅滅暴秦,與民康樂!
祈黃帝蚩尤諸神,護佑劉邦終成大勢,護佑我沛縣子弟戰無不克!」在全場民眾的吶喊中,蕭
何舉劍宣佈了最後一道天啟儀式––獸血濺鼓。
  與陳勝吳廣一樣,蕭何曹參與劉邦也密謀出了天意激發之道。蕭何有心,依據劉邦芒碭山
斬殺白蛇的傳聞,附會了一則劉邦為赤帝子的說法,要在此次大典中名正言順地抬將出來激發
追隨者。司禮的蕭何宣完程式,便有十幾名兵卒抬來了狗鹿豬三頭活牲,站在了那面牛皮大鼓
下。屠戶樊噲赤膊持刀大步上前,左臂挾起活狗右手一刀捅向狗頸,狗血便直噴皮鼓;擲掉狗
屍挾起活鹿又一刀,一股鹿血又激濺大鼓。此時活豬尖叫不已,樊噲左手拎起豬耳,豬身凌空
嚎叫中右手猛捅一刀,豬血頓時飛濺鼓面。頃刻之間,牛皮鼓面鮮血橫流,紅亮異常。
  「沛公赤帝子也!血紅正色!」蕭何舉劍高呼。
  「沛公萬歲!赤帝子萬歲!」全場亂紛紛吶喊起來。
  大典之後,劉邦蕭曹樊噲等率領著在沛縣糾集的兩三千民眾,向北攻佔了胡陵、方與兩座
縣城,攻殺豐縣縣城時卻意外地遇到了抵抗,一時攻佔不能。於是劉邦覺得還當再看看時勢,
便暫時滯留在豐縣不動了。劉邦們不知道的是,此時的暴亂潮水已經鋪天蓋地翻湧起來了。
  ***
  沛縣,今山東省微山湖以西地帶。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0
發表於 2010-7-2 15:03: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陳勝舉事而王的消息風傳開來,所有的逃亡者都躁動了。
  第一支起而響應的獨立力量,是連竄九江郡的一群逃亡刑徒,首領叫做黥布。兩三年前,
在驪山激發刑徒暴亂的黥布,在暴亂慘敗後率殘餘追隨者逃人深山,又繼續向南流竄,最後在
九江郡的大江湖泊水域中滯留下來,以漁獵隱身為盜了。當陳勝舉事稱王的消息傳入九江郡,
秉性暴烈機敏的黥布立即看到了切實的出路。黥布覺得自己的力量太小,立即請見當地號為「
番君」的土人頭領,力勸其舉事反秦。番君正為二世胡亥的種種徵發煩惱不堪,立即贊同了黥
布之說,舉族追隨黥布反秦自立,並當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黥布。於是,黥布的刑徒山民軍
很快聚集到了數千人,立即開出水域向北攻佔了一座叫做清波的縣城,而後繼續北上,加入了
秋冬季的天下大混戰。就實而論,黥布軍是反秦勢力中第一支以刑徒與山民為軸心的窮苦階層
力量。
  前期舉事的另一支獨立力量,是巨野澤的一群流盜,首領叫做彭越。
  這個彭越雖是水域流盜,人卻頗有機變,屢次逃過了始皇帝時期的官府捕拿。及至各方勢
力蜂起,巨野澤周邊的另一群流盜後生紛紛前來鼓動彭越舉事效之。彭越卻說:「
  「此時兩龍方鬥,且等候時日再說。」看了幾個月,到得次年春季,天下大亂之勢已成,
流盜後生們又來鼓動彭越,並說願意推舉彭越為巨野澤頭領舉事。彭越很是輕蔑地笑道:「
  「我縱舉事,也不會與你等為伍也。」流盜後生卻連番糾纏,非要擁立彭越舉事不可。彭
越假作無奈,終究答應了,與流盜後生們約定明日太陽升起時在一個中間地會合舉事,遲到者
斬。次日天亮,彭越率自家群盜準時趕到,那群流盜後生卻有十幾個人來遲半個時辰,最後一
個遲到者竟一直到正午方來。彭越發怒了,正色道:「老夫被你等強立舉事,你等竟不重然諾
,多人遲到!今日不說如約皆殺,至少殺最後一個!」說罷下令立即殺了最後來也是最驕橫的
那個流盜,將其首級擺上了祭壇,以為舉事祭旗之犧牲。流盜後生們大為驚恐,立即紛紛跪倒
,說要死心追隨彭越。於是,彭越當日舉事,立即向巨野澤群盜發出了聚結反秦號令,旬日之
間便聚集了千餘名流散盜寇。之後,彭越立即南下泗水郡,加入了天下混戰。就實而論,彭越
軍是反秦勢力中第一支真正的流散聚結的盜寇軍,不同於任何一支反秦勢力。
  反秦最為激切的,是隱藏山海之間的六國老世族。
  始皇帝後期,歷經幾次大規模的嚴厲震懾,六國世族的老一代已經遭到了毀滅性重創。六
國王族望族之主要支系,幾乎被悉數遷入關中,死傷者有之,老病者有之,勞役者有之,總歸
是已經喪失了反秦舉事的能力與號召力。然則,六國世族的後裔們與少數望族子弟,卻逃亡江
海瀰散山林,一直在隱忍密謀,一直在尋求出路。
  及至大澤鄉暴亂的消息傳開,瀰散的六國世族後裔們立即不約而同地秘密趕到了江東地面
。這是因為,在六國世族們的圈子裡,一直流傳著一個秘密消息:楚國名將項燕的嫡系後裔一
直藏匿在江東,且從來沒有中止過秘密聯結各方!
  八月中的一個暗夜,六國世族後裔們終於聚結了。
  震澤東山島的一個山洞裡,燃著各式火把,大石與空地間或坐或立,滿當當儘是風塵僕
僕的精瘦人乾。中間一方大石上靜坐著一個神色冷峻的中年人,身邊挺立著一個身形威猛的後
生,其餘人則三三兩兩地低聲議論著,神秘又惶恐。突然,洞口傳來一聲通報:「張良先生到
––!」如同一聲令下,洞中人紛紛起立向前迎來。
  火把光亮中,一個身形瘦長身著方士紅袍面有微微細鬚的中年人大步走進,向冷峻的中年
人與眾人一拱手:「韓國張良,見過項公,見過諸位!」眾人紛紛拱手做禮,人人驚喜不已。
被稱作項公的冷峻中年人一拱手道:「先生,此乃項梁隱居吳中的最後隱秘所在,不到萬不得
已,絕不啟用。今日大事,項梁做東聚結諸位。先生安抵,人物大體齊備,便可議事了。」「
項公所言大是。」張良道:「只是諸位各自隱身多年,面目生疏,宜先自報來路,項公好多方
照應也。」項梁笑道:「先生大才,果然縝密。好!諸位,敢請先自報來路。」
  「在下乃韓國張良,隨行三人。」後到者第一個開口。
  「魏國張耳等六人!」
  「魏國陳餘等六人!」
  「魏國魏豹等三人!」
  「趙國武臣等八人!」
  「齊國田儋等五人!」
  「齊國田榮等六人!」
  「齊國田橫等五人!」
  「燕國韓廣等三人!」
  「楚國項羽等十三人!」那名威猛青年聲如洪鐘。
  項梁向眾人一拱手道:「此乃我侄也,諸公見笑。我意,還當先聽先生消息高論。」眾人
一拱手齊聲道:「項公明斷,願聞先生高論!」隨即各人紛紛坐在了大石上。張良站在中間空
地上,向場中環拱一周高聲道:「諸位,復興六國之大時機到也!張良此來,便是向諸位報知
喜訊,敢請六國世族後裔一體出山!––」張良話音未落,在一片喊好聲中便有人喜極昏厥了
,立即便有人掐著人中施救,山洞中一片驚喜騷亂。項梁擺了擺手道:「諸位少安毋躁,請先
生細說了。」山洞中便漸漸安靜了下來。
  「目下大勢,秦政酷暴,民不聊生,天下已是亂象叢生!」張良慷慨激昂道:「二世胡亥
即位,非但不與民休息,反而大興徵發,用法益深刻,天下臣民怨聲載道!陳勝吳廣大澤鄉舉
事月餘,咸陽竟無大軍可派。此間意味何在?大秦國府空虛了,軍力耗盡了,沒有反擊平盜之
力了!當此之時,我等群起響應,必成大事!張良念及六國復興大計,故星夜匆匆而來。敢請
諸位在故地反秦自立,滅其暴秦,復辟六國!」
  「誅滅暴秦,復辟六國!」山洞裡一片激切吼聲。
  項梁冷靜地擺擺手:「如何著手?誰有成算?」
  田橫霍然站起:「陳勝賤民,只能給我等開路!復辟六國,要靠自己!」
  「不盡然!」張耳高聲道:「目下可借賤民之力,先走第一步。」
  「無論如何得趕快動手!不能教秦二世緩過勁來!」陳餘喊著。
  「殺光秦人!六國復仇!」項羽大聲吼著。
  「還是要有實在對策,目下我等力量畢竟不足。」韓廣平靜地插了一句。
  項梁向張良一拱手:「敢問先生有何謀劃?」
  「張良尚無大計,願聞項公謀劃。」
  眾人齊聲道:「對!敢請項公定奪!」
  「好。老夫說說。」項梁頗顯平靜地一拱手道:「目下大勢,必得舉事反秦,不舉事,不
足以道復辟大計,此乃鐵定也!然則,如何舉事?如何復辟?乃事之要害也。
  項梁之策有三,諸位可因人因國而異,思忖實施之。其一,故國有人眾根基者,可潛回故
國,直然聚眾舉事。其二,錢財廣博者,可招兵買馬,舉事復國。其三,無根無財者,可直然
投奔陳勝軍中,借力得國!」
  「借力得國?如何借力?」武臣高聲問了一句。
  「項公良謀也!」張良大笑一陣道:「諸位,陳勝軍目下正在烏合之際,急需人才領軍打
仗!諸位都是文武全才,一旦投奔陳勝,頓成擁兵數千數萬之大將也。其時請命發兵拓地,必
能順勢打回故國!一回故土,陳勝能管得諸位麼?」
  「萬歲項公––!」
  「好對策!吃這陳勝去!」
  山洞中真正地狂熱了。人人都陡然看到了復辟故國的實在出路,更看到了自己趁勢崛起的
可能,每個人的勃勃野心都被激發點燃了。畢竟,這些六國世族後裔大多不是舊時六國王族,
連王族支系都極少;復辟六國的大業對他們而言,完全可以不是舊時王族的復辟,而只是國號
的恢復;更大的可能,則是他們自己自立為王裂一方土地做一方諸侯。如此煌煌復辟之路,簡
直比原樣復辟六國還要誘人,誰能不心頭怦然大動?––
  夜色朦朧中,串串人影從山洞閃出,消失於小島,消失於水面。六國舊貴族借農民暴亂的
大潮,從僵死中復甦了。他們以深刻的仇恨心理,以陰暗的投機意識,紛紛加入了布衣農軍的
反秦行列,使尋求生計的反秦農軍成為魚龍混雜的烏合之眾,徭役苦難者反抗大旗很快被復辟
的惡潮所淹沒了,歷史的車輪在變形扭曲中步履維艱地當嘎吱地行進著,沉重得不忍卒睹。
  六國世族震澤大會後,項氏立即開始了各種秘密部署。
  幾年前,項梁還是一個被始皇帝官府緝拿的逃犯。然自從重新逃回江東故地,項梁已經完
全改變了方略,不再試圖謀劃暗殺復仇之類的惹眼事體,而是隱姓埋名置買田產在吳中住了下
來,紮紮實實地暗結人力。項氏作為楚國後期大族,有兩處封地,正封在淮北項地,次封在江
東吳中。淮北故地過於靠近中原,不利隱身,為此,項梁將隱身之地選擇在了會稽郡的吳中老
封地。項梁曾是楚軍的年青大將,流竄天下數年,對天下大勢已經清醒了許多:只要始皇帝這
一代君臣在,任誰也莫想顛倒乾坤做復辟夢。身為亡國世族後裔,只能等待時機。當然,說項
梁的等待忍耐有一種預料,毋寧說這種等待忍耐全然是無奈之舉絕望之舉。在項梁逃亡的歲月
裡,始皇帝的反復辟法令排山倒海強勢異常,信人奮士的皇長子扶蘇又是天下公認的儲君,誰
也看不到秦政崩潰的跡象。從事復辟密謀的六國世族及其後裔,惶惶不可終日地忙於流竄逃命
,唯一能做的便是散佈幾則流言或時而策動一次暗殺,如此而已。當此之時,項梁算是六國世
族中罕見的清醒者,眼見此等行徑無異於飛蛾撲火,便立即收斂坐待。項梁不若韓國張良,一
味地癡心於暗殺始皇帝,一味地四海流竄散佈流言。項梁曾身為統兵大將,對兵家機變與天下
大局有一定的見識,一旦碰壁立即明白了其中根本:殺幾個仇人殺一個皇帝,非但於事無補,
反而逼得自己四海流竄隨時都有喪生可能,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而坐待時機積蓄力量,則是
一種更為長遠的方略,一旦時機來臨,便能立即大舉起事。果然終生沒有時機,天亡我也,也
只能認了。這便是始皇帝後期歷經逃亡之後的項梁,忍得下,坐得住。
  項梁沒有料到,這個夢寐以求的時機來得如此之快。
  上年九月,驟然傳來始皇帝暴死於沙丘而少皇子胡亥即位的消息,項梁亢奮得幾乎要跳了
起來。上天非但教始皇帝暴死了,還教少皇子胡亥做了二世皇帝,這不是上天分明教大秦滅亡
麼?項梁曾在關中秘密流竄過兩三年,既知道扶蘇,也知道胡亥,一聞二世是那個胡亥,立即
奮然拍案:「天意亡秦也!此時不出,更待何時!」
  緊接著,扶蘇死了,蒙恬蒙毅死了,皇子公主也被殺光了,凡此等等消息傳來,項梁每每
都是心頭大動。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項梁立即開始了一連串啟動部署。
  首先,項梁立即部署親信族人將自己的真實身分在老封地的民眾中散佈出去,使那些至今
仍在懷念項燕父子的江東人士知道:項燕的後人還在,而且就在吳中!
  其次,項梁部署自己的侄子項羽立即開始秘密聚結江東子弟,結成緩急可用的一支實際力
量。同時,項梁自己也開始與官府來往,沒過三兩個月,便與縣令郡守成了無話不說的官民交
謅。在會稽郡徭役徵發最烈的時候,郡守縣令叫苦不迭,苦於無法對上。項梁給會稽郡守與吳
中縣令說出了一個對策:每遇徵發,在期限最後一日,向上稟報如數完成;再過旬日,立即向
上稟報徭役於途中逃亡;如此應對,必可免禍。郡守縣令試了一次,果然如是,除了被嚴詞申
飭一通,竟沒有罷黜問罪。郡守縣令驚喜莫名,立即宴請了項梁,連連問何能如此?
  項梁答說:「徭役逃亡為盜,舉凡郡縣皆有。此,天下人人皆知之秘密也。秦法縱然嚴苛
,安能盡罷天下秦官哉!」由此,郡守縣令食髓知味接連傚法,不想竟有了神奇之效,既保住
了官爵,又嬴得了民心。郡守縣令由是對這個吳中布衣大是敬佩,幾次要舉薦項梁做郡丞,項
梁都婉拒了。很快地,郡守縣令也從民眾流言中知道了這個布衣之士就是楚國名將的兒子項梁
。奇怪的是,郡守非但沒有緝拿項梁,反而愈發地將項梁當做了座上賓,幾乎是每有大事必先
問項梁而後斷。至此,項梁已經明白:郡縣離心,天下亂象已成,時機已經到了。
  此時,項羽在項氏老封地聚結江東子弟事,也已經大見眉目了。
  項梁的侄兒項羽,一個大大的怪異人物。自少時起,這個項羽便顯出一種常人不能體察的
才具斷裂:厭惡讀書,酷好兵事。項羽之厭惡讀書,並非尋常的壓根拒絕,而是淺嘗之後立即
罷手。項梁督其認字學書,項羽說:「學書,只要能記住名姓便行了,再學沒用。」項梁督其
學劍,項羽則說:「劍器一人敵,沒勁道,不足學。」項梁沉著臉問:「你這小子,究竟想學何
等本事?」項羽說:「學萬人敵!」項梁大是驚詫,開始教項羽修習兵法典籍。不料項羽還是
淺嘗輒止,大略念了幾本便丟開了,留下的一句話是:「兵法詭計,勝敵不武,何如長兵大戟
!」
  項梁尚算知人,明白此等秉性之人教任何學問也學不進去,注定一個赳赳雄武的將軍而已
。無奈之下,通曉兵器的項梁秘密尋覓到一個神奇鐵工,可著項羽力道,打造了一件當時極為
罕見的兵器,索性號為「萬人敵」。那是一支長約兩丈的連體精鐵大矛,矛頭寬約一尺長約三
尺,頂端鋒銳如箭鏃,幾若後世之槍,卻又比槍長大許多,幾若一柄特大鐵鏟,又比鐵鏟鋒銳
許多;矛身不是戰國重甲步卒長矛的木桿,而是與矛頭鑄成一體的胳膊粗細的一根精鐵;矛尾
也是一支短矛,長約一尺,酷似異形短劍。這件罕見的兵器,以當時秦制度量衡,大體當在二
百斤左右,尋常人莫說舞動,扛起來走路也大覺礙手吃力。唯獨項羽一見這件兵器大為驚喜,
一邊將神鐵異矛舞動得風聲呼嘯,一邊奮然大吼:「神兵神兵!真萬人敵也!」
  列位看官留意,項羽之兵器,《史記》並無明載。然「萬人敵」之說,卻有一個明確邏輯
,項羽所持非長兵器莫屬,且此等「力拔山兮氣蓋世」之神異人物,又絕非尋常長兵器所能遂
心。須得說明的是,長兵器存在於春秋車戰,戰車將士通常是一長戈一弓箭兩種兵器。及至戰
國,隨著車戰的隱跡,騎兵方興未艾,騎士幾乎一律採用了短兵即各種劍器。即或騎兵將領,
也未見使用長兵器者。其實兩丈餘的長矛氏戈等,只在步兵陣戰中使用,騎士不可能使用。也
就是說,項羽作為騎士將軍,以異常的長兵器作戰,在秦末時代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創制。此
後馬上將軍之長兵器紛紛湧現,應當是傚法項羽不差。
  項羽聚結吳中子弟的方式很奇特,真正地以力服人。
  其時天下亂象日見深刻,逃亡徭役為流盜已不鮮見,各地民眾無不生出自保之心。江東民
眾素知項氏大名,遂紛紛接納項氏族人聯結,後生們投奔項氏習武以防不測。項梁自是欣然接
納,立即闢出了一座莊園,專一供項羽等人操練武事。一次,一大群江東子弟在莊園林下習武
,項羽指著水池畔一隻半截埋在地下的大鼎高聲問:「諸位兄弟們說,這只古鼎幾多重?」眾
後生湊到池畔打量,一人高聲道:「龍且說,此鼎當有千數百斤!」項羽大步走到鼎前正色道
:「拔起此鼎,要多少力氣?」
  一個人高聲道:「鍾離昧說,此鼎久埋地下,拔鼎至少要萬斤之力!」「好!誰能拔鼎,
立賞百金!」項羽高聲一問,後生子弟們頓時亢奮起來,一片喧嚷聲中,十餘人上前圍住鼎身
,或抓鼎耳或抱鼎身一起用力搖動,古鼎卻紋絲不動。項羽大喊一聲全上,百數人立即相互抱
腰接力,連成了一個大大的人花。項羽揮手大喊:「一二三!」
  全體大吼一聲:「起––!」半截埋在地下的大鼎還是紋絲不動,後生們一鼓而洩鬆手散
勁,不禁齊刷刷癱坐在地上了。「兄弟們起來,看我拔鼎!」項羽大笑了。「天!一人能拔鼎
?」後生們紛紛起身一片驚呼。「拔鼎難麼?」項羽一笑,隨即蹲下馬步兩手抓緊鼎耳,閉目
運氣間大吼一聲起,剎那間地皮飛裂,一陣煙塵籠罩中轟然一聲,三五尺高的大鼎拔地而出,
巍巍然高高舉起在頭頂。「萬歲!公子天神也!」後生們頓時懾服了,高呼著跪倒了一大片。
  從這次拔鼎開始,項羽的威名風一般傳遍了江東,秘密投奔項氏的老封地後生越來越多了
。項梁思忖一番,遂在人跡罕至的震澤荒島上搭建了一片秘密營地,又用小船秘密運去了一些
糧米衣物,便讓項羽等人專門在島上操練,不奉召不許出島。六國世族震澤大會後,項梁召回
了項羽。項梁覺得,必須立即舉事了。
  恰在此時,會稽郡守密邀項梁會商大事。
  項梁心下清楚何謂大事,立即帶著項羽去了。一路之上,項梁對項羽做了種種叮囑,將種
種可能的變化應對都謀劃好了。次日趕到郡守府,守候在正廳廊下的家老卻說,只能項梁一個
人進去。項羽臉色頓時黑了。項梁卻淡淡一笑:「此乃老夫之子,讓他在廊下等候便是。」項
梁隨即將自己的長劍遞給了赤手空拳的項羽,隨家老進了廳堂。
  在隱秘的書房裡,郡守低聲說出了密邀項梁的本意:「老夫明告項公,天下已經大亂矣!
江西皆反,此乃天意亡秦之時也。當此大亂,先舉制人,後舉則為人所制。為此,老夫欲舉兵
反秦,欲請項公與桓楚為將,項公必能共襄大舉也!」項梁點頭道:「桓楚素稱江東名士,實
可為公之左膀右臂也。只是,桓楚因殺人逃亡震澤之中,公可有其蹤跡消息?」郡守連連搖頭
。項梁思忖片刻,似乎剛剛想起來一般道:「我侄項羽與桓楚素來交好,他或知桓楚去處。」
郡守驚喜道:「項羽來了麼?快問問了。」
  項梁道:「後生未曾到過會稽城,我便帶他來長長閱歷。他在外面等候。我去問問。」項
梁出門,片刻間回來道:「項羽知道。我未問藏匿之地。公可親自問明。」郡守一點頭,當即
高聲吩咐門外家老喚進項羽。
  「項羽參見郡守大人!」
  「好!如此威猛,戰將之才也!」郡守褒獎一句便問道:「項羽啊,你與桓楚交好,說明
白他在何處,老夫派人將他找回,有大事––」項梁突然冷冷插斷:「可行了!」瞬息之間,
拱手低頭的項羽突兀大喝一聲,手中長劍一捅,郡守來不及出聲便被項羽一劍挑在了空中,長
劍穿胸而過,立時沒了氣息。項羽將屍身摔落地面,長劍一揮便將郡守的人頭提在了手中。項
梁霍然起身,從郡守腰間解下印盒綬帶利落地掛在身上,對項羽高聲道:「人頭給我,你來開
路,若有阻擋,務必殺怕官兵!」
  兩人方出書房,便聞庭院呼喝喧嚷,顯然是家老召來了府中郡卒與吏員。
  項羽酷好搏殺而一直無由一試身手,今日得叔父果決號令分外亢奮,大吼一聲聲若雷鳴,
兩手抄起廳中青銅書案颶風般捲了出來。這青銅書案不比任何兵器,三大塊厚銅板連鑄一體,
既長大又沉重,尋常間總得三兩人抬搬,可在項羽手裡卻如同木板一般輕捷。衝到廊下驟遇一
群長矛郡卒蜂擁而來,項羽奮然怒喝,舞動青銅大案迎面打下又接連一個橫掃,聲勢直如排山
倒海,郡卒的短劍長矛與屍體頓時一片翻飛,青銅大案呼嘯打砸,頃刻間郡卒百數十人便黑壓
壓紅乎乎鋪滿了庭院。隨後跟來的吏員僕役們大是驚駭,亂紛紛跪倒一片竟沒有一個人說得出
一句話來。
  項梁方到廊下,事先聯結好的幾個郡吏與幾個縣令已經帶著一群人趕了進來,立即齊刷刷
一呼:「擁戴項公舉事!」
  項梁左手官印右手人頭,奮然大呼:「復辟楚國!殺官反秦!」
  「復辟楚國!殺官反秦!」庭院一片吼喝。
  當夜,震澤島江東子弟已經如約趕來,大片火把各式兵器湧動在郡守府前的車馬場。項梁
宣佈了起事反秦,並當場做出了成軍部署:以江東子弟兵為軸心,以吳中豪傑若干人各為校尉
斥候司馬將吏,以項羽為副將軍,項梁自任將軍,編成了一支楚軍。項梁明白亂軍初成須得人
心服之,部署罷了激昂高聲道:「凡我反秦人眾,有一人自感才具未得任用者,均可直找項梁
說話!一樣,若有一人辦事不力才不堪任,項梁必依法度說話!前日一家舉喪,老夫曾派一人
前去主理,喪事辦得很亂。此後,這個人不能再用了!」項梁這一番部署與申明,使隨同起事
的官吏士卒大是景仰,一口聲擁戴項梁先做會稽郡守,先明佔江東這個大郡。項梁欣然接納,
立即打出了會稽郡守的旗號。如此未出旬日,項梁旗下已經聚集了八千人馬,號為八千江東子
弟兵。
  項梁頗具機謀,深知草草成軍之眾不堪一擊,是故嚴厲斥責了項羽等急於西進渡江攻佔郡
縣的主張,一邊下令項羽認真操練軍馬,一邊派精幹能才逐個「徇縣」。
  徇者,不動干戈而收服也,幾類後世招安收編之說。項梁之所以徇縣,是料定人心惶惶各
縣官府均舉棋不定,只要給各縣官吏一定好處,收服會稽郡不難,果能如此,目下這支草成軍
馬便有了堅實的根基。
  兩三個月下來,果然各縣十之八九皆服,均或多或少帶來了當地精壯人軍,項梁軍的實力
大大地充實了起來。與此同時,項梁也親自開始訓練軍馬,以當年戰勝秦軍的精銳楚軍為楷模
,一個冬天大體練成了一支拉得出去且頗具戰力的反秦軍旅。在當時的反秦勢力中,唯有這支
「楚軍」具有真正一戰的相對實力,遠遠強於其餘各路草創軍馬。
  次年春天,陳勝軍在秦軍反擊下大敗幾次,天下反秦勢力大有退潮之勢。當此之時,陳勝
軍的謀士,廣陵人召平正在廣陵為陳勝遊說,力圖「徇」了廣陵。不料事情未成,便傳來了陳
勝再次大敗與秦軍東來的消息。召平頗是機敏,立即渡江找到了項梁,假稱奉陳勝王之命結盟
而來,說陳勝王拜項梁為「楚王上柱國」,請項梁軍立即向西渡江引兵擊秦。項梁無暇審度其
中虛實,只真切體察到時機已到,否則秦軍滅了陳勝軍則天下反秦勢力頓時沒有了呼應。於是
,項梁軍於正月末立即渡江西進,殺向了中原戰場。
  這是公元前二○九年秋天與次年春天的江東故事。
  至此,各種反秦勢力悉數登場,在中原大地展開了酷烈的連綿大戰。在所有的反秦勢力中
,項氏的江東力量具有最鮮明的根基與特色。這個根基,是楚國老世族,是明白無二的復辟目
標與復仇之心。這個特色,是軍政實力最為強大,統帥、將才、士兵,皆從六國根基中生出,
具有令行禁止的真正軍旅之風。唯其如此,這支大軍一開進廣袤的戰場,立即便成了反秦主力
軍,並在中期階段完全取得了反秦最終政治目標的主導權。這是後話。
  ***
  震澤,今日太湖,其時水域面積遠遠大於後世。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8 20:04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