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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六 帝國烽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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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3: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楚地大亂之時,最先暴起的陳勝軍也已經亂得沒了頭緒。
  短短兩個月之間,陳勝軍洪水一般淹沒了淮北地帶,在陳郡稱王立國了。這種令人瞠目的
速度與氣勢,極大激發了不堪徵發的天下民眾。一個八月,中原民眾大股大股地流入陳郡匯入
農軍,陳勝軍的總兵力不可思議地急速膨脹到了數十萬之眾,連統兵的吳廣也說不準究竟有多
少人馬了。不獨人力猛增,各方隱身的能士也紛紛來投。軍旅出身者有周文、周市、秦嘉、田
臧、呂臣、鄧宗、蔡賜、李歸、董紲、朱雞石、鄭布、丁疾、陳畔、伍徐、鄧說、宋留、張賀
等,文吏出身者有召平、公孫慶、朱房、胡武、房君、秦博士叔孫通、孔子八世孫孔鮒等大撥
六國舊吏與流竄儒生。另外一批投奔者則是六國望族後裔,有張耳、陳餘、魏豹、魏咎、韓廣
、武臣、趙歇等。一時間,陳勝軍大有軍力壯盛人才濟濟的蓬勃氣象。
  當此之時,包括陳勝吳廣在內的所有張楚君臣,都是急不可待地高喊立即滅秦,幾乎沒有
一個人能像江東項梁那樣沉住氣謀劃根基。當然,同是躁動,各個圈子的初衷與歸宿皆大不相
同。陳勝吳廣等舉事頭領,是在兩個月的巨大戰果面前眩暈了,料定帝國已經是不堪一擊的泥
雕而已,迅速佔領咸陽而由陳勝做張楚皇帝,全然是唾手可得的。一班六國舊將則自感憋屈太
久,急於建功立業,急於率兵佔領一方至少做個郡守縣令,耐不得在草創的張楚朝廷做個大呼
隆的將士吏員。
  一群六國舊吏與儒生博士,則急於在滅秦之後恢復封建諸侯,自家好在天子廟堂或各個諸
侯國做丞相大臣。投奔張楚的六國世族後裔則更明確,力圖盡快求得一將之職,率領一部人馬
殺向故國復辟舊政。如此等等人同此心,心不同理,卻也立即釀成了一片轟轟然的滅秦聲浪。
  於是,陳勝稱王之後,張楚政權立即做出了大舉滅秦的總決斷。
  由謀士將吏們大呼隆釀出的總方略是:兵分多路,一舉平定天下!陳勝立即拍案決斷了,
也立即做出了具體部署:第一路,以吳廣為假王,代陳勝總督各軍,並親率五萬人馬進兵滎陽
佔據中原;第二路,以武臣張耳陳餘為將,率軍五萬北向趙燕之地進兵,一舉平定北方;第三
路,以周市為將,率兵三萬進兵舊魏之地,一舉佔據陳郡北面所有郡縣,使張楚朝廷安如泰山
;第四路,以周文為將,率主力大軍正面進兵函谷關滅秦。
  張楚的部署,只遺漏了齊楚兩地。此非疏忽遺忘,而是對大勢的不同評判。陳勝軍發端於
舊楚之地,且已佔領了當時舊楚最富庶的淮北地帶,立即向荒僻的嶺南江東伸展,一者是鞭長
莫及,二者是得不償失,三者不是滅秦急務。是以,陳勝等不再將楚地作為重心,而將楚國舊
地看做已經佔據了的既定勝利。舊齊國則是另一番情形:八月震澤的六國世族聚會後,齊國王
族遠支的田儋、田橫已經搶先舉事,擁立田儋為齊王。這是六國老世族打出的第一個復辟王號
,實力聲勢雖遠不如此時陳勝的「張楚王」,然對六國老世族卻是極大的激發誘惑。此時,張
楚君臣們各圖著滅秦、擴張、復辟三件事,沒有一方主張立即處置王號並立這種權力亂象,幾
乎可說是無暇理會田儋稱王。
  進入九月,四路大軍浩蕩進兵。中原大地煙塵蔽天,各色旗幟各式戰車各式兵器各式甲冑
與各式牛馬布衣交相混雜,鋪陳出亙古未見的草創大軍的怪異氣象。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進兵一月之間,各戰場情勢便發生了急轉直下的逆轉,草創的張楚朝
廷立即開始了大崩潰。
  第一個遭受痛擊的,是進兵滅秦的周文大軍。周文軍向西進發之時,兵力已達數十萬之眾
,潮水般湧來,函谷關幾乎是不攻自破。一路進兵秦東,經重鎮下邽、舊都櫟陽,竟都沒有秦
軍主力應戰。周文大為得意,決意先在驪山東面的戲地駐紮下來,歇兵旬日同時燒燬始皇陵以
震撼天下,而後再進兵咸陽一舉滅秦。在此時的周文看來,關中素來是秦人根本,關中無兵可
發,滅秦顯然是指日可待了。周文也知道,二世胡亥有屯衛咸陽的五萬材士,然則區區五萬人
馬此時已經根本不在周文眼裡了。周文所專注謀劃者,便是要在攻佔咸陽之前做一件快意天下
的壯舉––焚燒掘毀始皇陵!在楚人的記憶裡,秦昭王時的白起攻楚而焚燒楚國彝陵,是一宗
奇恥大辱。而今楚軍滅秦,始皇陵煌煌在前,豈能不付之一炬哉!周文沒有料到的是,在他尚
未動手之際,一片死寂的大秦朝廷突發奇兵––由多年不打仗的九卿大臣少府章邯,將二十餘
萬工程刑徒編成了一支大軍前來應戰了。
  「刑徒成軍,章邯豈非送死哉!」
  周文哈哈大笑,似乎看到了自己一舉成為滅秦名將的煌煌功業。
  章邯大名,曾身為項燕軍視日的周文自然是曉得的。在滅楚兩戰中章邯正在當年,其強兵
器械弓弩營的巨大威力,曾使天下大軍談章色變。然則,章邯已老,秦政已亂,刑徒又遠非九
原秦軍精銳之師,周文何懼哉!如此盤算之中,周文很具古風地給章邯送去了一封戰書,約定
三日後決戰驪山之東。章邯在戰書上只批了一句話:「可。卜吏等死而已。」周文一看這七個
大字便紅了臉,章邯公然呼他這個將兵數十萬的統帥為「卜吏」,分明是蔑視他曾經的視日吏
身分,更有甚者說他是等死而已,竟全然沒將他周文認真待之。周文大怒之餘,還是多少有些
忐忑,便特意細心地察看了天際雲氣徵候。是日,秦軍營地上空盤旋著一團紅雲,狀如丹蛇,
蛇後大片昏紅色雲氣瀰漫。依據占候法則,這是「大戰敗將」之雲氣相。周文最終斷定:「
  秦軍必敗,章邯必為楚軍俘獲。此心一定,周文大喜過望,聚集眾將部署道:「我軍敗秦
,雲氣徵候已有預兆,諸位只奮然殺敵便是!部伍行次:戰車在前,步卒隨後,飛騎兩翼。但
聞戰鼓,一舉殺出,我必大勝!」
  如此部署,周文也是不得已耳。農軍轟然聚合,既無嚴酷操練,又無精良兵器,只是將所
佔城池府庫中的老舊戰車老舊矛戈悉數整出,大體倣傚春秋車戰之法,一輛戰車帶百數十步卒
。號為飛騎的將近八萬騎兵,也是從未經過演練更未經過戰陣搏殺,馬匹多是農家馬或所佔官
府的運輸馬,騎士多為農夫會騎馬之人,根本不可能訓練騎術與馬上戰法。如此部署,所能起
到的全部作用,便是戰車、步卒、騎兵都知道了自己的作戰位置。至於打法,只能是一體衝殺
,若要演變梯次,只怕連自己人都要相互糾纏了。周文雖自知楚軍情形,但對秦之刑徒軍情形
更是低估。周文確信,一支由罪犯徭役與奴隸子弟編成的大軍,無論如何不可能強於氣勢高漲
的張楚農民軍,楚軍的勝局是必然的,天定的。
  這一日,兩方大軍如約列陣會聚了。
  關中大地陰雲密佈,秋禾收盡,平野蒼茫。兩支大軍在渭水南岸擺開了戰場。背靠驪山陵
的是章邯的黑色兵團,兩翼各五萬鐵甲騎兵,中央主力是十萬重甲步卒擺成的整肅方陣。方陣
中央「章」字大旗下,白髮章邯懷抱著令旗金劍一臉冷漠。與秦軍相距一箭之遙的東邊原野上
,是周文的難以確知數目的數十萬大軍。這支大軍服色旗幟各異,戰車、騎兵、步兵三大塊汪
洋無邊人聲喧嚷,人人都驚訝好奇地指著鴉雀無聲的秦軍大陣紛紛議論著。中央一排舊式戰車
上,「周」字大纛旗下是手持長戈身披斗篷的周文。
  列陣一畢,周文催動戰車直駛陣前,遙遙戟指高聲道:「章邯老將軍!你若降了張楚,不
失封侯之位!若執意一戰,本帥將一舉滅秦,其時玉石俱焚也!」章邯冷冷高聲道:「周文,
你一個占卜小吏也敢統兵戰陣之間?作速回去告知陳勝,早早歸鄉耕田。否則,老夫今日教你
知道,甚叫屍橫遍野。」周文不禁大怒,長戈向後一招,大喊一聲殺,驟然之間鼓聲動地,張
楚軍呼喝喊殺漫無邊際地淹沒過來––
  章邯手中令旗向下一劈,軍前大鼓長號齊鳴。兩翼騎兵在殺聲中如兩片烏雲捲過原野,向
張楚大軍包抄砍殺過來。中央大陣則踏著戰鼓節奏,前舉黑色鐵盾,恍若一片刷刷移動的黑森
森樹林,直向張楚大軍中鍥了進來。與此同時,秦軍陣後萬箭齊發,驟雨般撲向張楚軍。兩軍
相遇轟然相撞之時,張楚大軍立即大顯亂象。戰車一輛輛跌翻,車後士卒蜂擁自相糾纏,大呼
小叫相互踐踏,面對肅殺壓來的軍陣驚慌得全然沒了章法。兩翼騎兵有自己落馬者有中箭落馬
者有相互碰撞翻倒者,未進敵陣便倒下了一大半,衝殺不能四野瀰漫的自家人潮堵住了退路,
變成了一團肉牆任秦軍步卒方陣砍殺推進。短短半個時辰,及至秦軍黑色鐵騎兵衝殺進張楚軍
漫無邊際的汪洋人海,張楚軍終於轟然崩潰了––遼闊的原野上,張楚軍四處瀰散奔逃著。周
文的戰車也跌翻了。周文奪了一匹戰馬,在一隊騎士保護下拚命東逃了。
  一口氣逃出函谷關,周文收羅殘軍在曹陽駐屯下來。喘息稍定,周文不敢大意了,立即
飛書稟報陳城的張楚王陳勝與進兵滎陽的假王吳廣請命定奪。孰料陳勝朝廷根本不相信如此大
敗是自家戰力不濟,反而號令周文餘部駐屯河內,尋機再度滅秦。如此月餘之後,章邯秦軍大
舉出關追擊,周文殘軍再次大敗。逃至澠池,又遇秦軍緊追不捨,這支張楚大軍終於被徹底擊
潰。周文實在無顏再逃,遂在最後的戰陣中自殺了––周文的主力大軍慘遭滅頂之災,是張楚
軍的第一次大敗。然則,這次巨大的主力失敗,並未使陳勝政權清醒,各地的混亂大戰仍然在
滅秦聲浪中延續著。事實是,直至陳勝本人死於戰場,張楚政權的攻勢方略都沒有絲毫改變。
  張楚軍的第二次致命損失,是吳廣的遇害與吳廣大軍的潰滅。
  吳廣以「假王」名號進兵滎陽並總督各部,一開始便節節艱難。滎陽屬三川郡,郡守是丞
相李斯的長子李由。基於父親在朝局中的艱危情勢,李由不能再丟城失地而累及家族,遂親率
郡卒縣卒編成的守軍死守滎陽。吳廣軍久攻滎陽不下,又遇周文軍迭次大敗,面臨章邯秦軍與
李由軍的內外夾擊,情勢頓時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無奈之下,吳廣只有請命退兵。然則,
此時的陳勝已經被張楚朝廷的一群無能宵小臣下哄弄得全然沒了決斷力,非但不贊同吳廣退兵
,反倒派出使臣督戰,說是諸侯聯軍攻秦,戰必勝之。吳廣素愛士卒,實在不忍士兵們硬打這
種分明無望的攻城戰,便屯兵不動了。但是,吳廣身處魚龍混雜的草創政權,根本無法制約部
下那群野心勃勃且各有「通天」路徑的將軍,其最後的災難幾乎是無可避免地發生了。
  將軍田臧與陳勝的特使朱房,密謀了這場殺害統帥的行徑。
  田臧對密謀者們昂昂說出的主張是:「周文軍已破,章邯秦軍旦暮必至。我部久圍滎陽不
能下,章邯秦軍殺來,必遭大敗!張楚軍中,我部最為精銳。目下最好的方略是:「
  以少部兵力圍滎陽,以精兵迎擊章邯,方可脫困。惜乎假王驕橫,不聽陳王軍令,更不聽
我等謀劃,若不誅殺假王,大事必敗,誰也沒有功業!」這群原本便各有勃勃野心的將軍們,
立即被說動了。便在當夜,田臧六名將軍衝進幕府,聲稱奉陳王之命問罪吳廣。吳廣正與書吏
會商對陳勝上書,方問得一句田臧何事麼,便被田臧突兀一劍刺倒。吳廣中劍倒地大罵,又被
六人搶上前來一頓刺砍。吳廣終於倒在血泊之中,圓睜著雙目斃命了。田臧抓起案上之書狠狠
撕碎,又從將案上捧起大印高聲道:「諸位,田臧暫攝兵權!以待王命!」隨從五將齊聲應命
。田臧立即割下吳廣頭顱,讓朱房帶回陳城。
  吳廣遇害,給張楚政權帶來的真正損失,與其說是失去了這支相對最具戰力的草創大軍,
毋寧說是使這個農民集團失去了唯一一個在此時尚能保持清醒的首領,使陳勝成為孤絕的農民
之王,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走向了最終的失敗。
  事實是,此時的陳勝已經昏昏不知所以了,儘管痛心於吳廣被殺,卻下了一道最為昏聵的
王命:拜田臧為張楚令尹,行上將兵權進兵滅秦。田臧一群人頓時雄心勃勃,留下將軍李歸部
圍困滎陽,田臧親率主力大軍趕赴敖倉迎擊秦軍。孰料章邯秦軍威勢不減,一戰擊殺田臧,擊
潰了頗具戰力的吳廣舊部。章邯軍再進滎陽,再度擊殺李歸,一舉擊潰圍困滎陽的吳廣舊部。
至此,由吳廣統率的這支最具戰力的張楚主力軍宣告潰散。
  此後,章邯軍橫掃中原,接連擊潰張楚的鄧說軍、伍徐軍,大舉進逼張楚都城所在的防郡
。陳勝惶急,立即下書各自領兵「徇地」的六國世族將軍回援。
  陳勝根本沒有料到,派出去的六國將軍舊吏們早已經爭先恐後地自立了,誰也不認他這個
張楚陳王了。頭年三個月內,便有三方背叛了復辟了:第一個背叛張楚而自立舊王號的,是派
向北方的武臣,該部一進入邯鄲,武臣立即自立為趙王,打起了趙國獨立反秦的旗號。第二個
背叛張楚,又再叛趙王武臣而自立舊王號的,是武臣派往燕國徇地的韓廣,該部一進入薊城,
韓廣立即自立為燕王,打出了燕國獨立反秦的旗號。第三個背叛張楚自立的,是將軍周市,該
部借周文大軍與吳廣大軍進兵關中與河外之時,進入舊魏地面,尚未攻下一座城池,便先擁立
了老世族魏咎為魏王,打出了魏國獨立反秦的旗號。次年春季,又有第四個背叛張楚的復辟者
,是南下楚地的秦嘉。該部原本奉陳勝王命徇地,也就是收服尚未正式反秦的城邑,不料秦嘉
也是野心勃勃,立即背叛了張楚,擁立了一個楚國老世族景駒為楚王,正式打出了楚國旗號。
之後,又發生了第五次亂局,這次是背叛者又遭背叛的換馬復辟:趙王武臣被背叛的部將李良
所殺,張耳陳餘又殺了李良,重新擁立趙歇為趙王,張陳兩人自任丞相。
  也就是說,到了章邯大軍逼近陳郡之時,幾乎所有的六國世族都背叛了陳勝王,楚、齊、
燕、趙、魏五國全部復辟了王號。此時,這些六國老世族的後裔們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家慷慨激
昂宣示的反暴秦使命,沒有施行一次任何形式的反秦作戰,而只是全力以赴地以復辟舊王號為
最大急務。他們拋棄了一切道義,既不惜背叛給了他們反秦軍力的陳勝政權,又不惜背叛自己
的進兵統帥,同樣不惜背叛故國的傳統王族,甚或不惜背叛同時進兵的故交同盟者,全然是以
復辟舊國旗號為名目,全力圖謀著自己的王侯大夢。當此之時,種種野心大氾濫,相互背叛,
唯求稱王,紛紜大亂匯聚惡變成了一股無可遏制的復辟狂潮。在這片瀰漫天下的復辟狂潮中,
除了陳勝的張楚力量仍然秉持著反秦作戰的軸心使命,其餘所有的舉事者都陷入了爭奪地盤爭
奪王號爭奪權力的漩渦之中。這種亙古罕見的大亂象,激發了各種潛在勢力以暴兵形式爭奪利
益。其中,楚國的勢力旗號最多,有陳勝的張楚,有秦嘉景駒的景楚,有項梁的項楚,有劉邦
的劉楚,有黥布的山楚,有彭越的盜楚。總歸是,此時之天下,始皇帝平定六國之後的一統大
文明氣象已經蕩然無存了。在烽煙四起的大亂大爭中,沒有任何一方勢力再聽從陳勝這個草創
王的號令了。
  ***
  曹陽,秦縣,今河南三門峽地帶,靈寶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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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陳勝的眩暈,一進入陳郡便開始了。
  轟轟然稱王立國,陳勝立即被熱辣辣的歸附浪潮淹沒了。秉性粗樸坦蕩的陳勝縱然見過些
許世面,也還是在終日不絕於耳的既表效忠又表大義的宏闊言辭包圍中無所適從了。其時,包
括吳廣在內的所有初期舉事者,都成了職司一方的忙碌得團團轉的大小將軍,人人陷入功業已
成的亢奮之中,既不清楚自家管轄的事務政務該如何處置,更不明白該如何向陳勝王建言。以
這些農夫子弟們的忖度,陳勝天命而王,自有上天護佑,一切聽陳勝王便是,根本用不著自家
想甚軍國大事。實際情形是,除了那個炊卒莊賈執意留下給陳勝王駕車,陳勝身邊沒有一個造
反老兄弟了,更沒有一個堪稱清醒的與謀者。一切驟然擁來的新奇人物新奇事端,事實上都要
靠陳勝自己拿出決斷。立國建政編成大軍任命官吏等等大事,尤其要靠陳勝一人決斷。
  凡此等等任何一件事,對於陳勝都是太過生疏的大政難題。坦蕩粗樸的陳勝本能地使出了
農夫聽天由命的招數:誠以待人,聽能人主張。朝政大事,陳勝任用了四個能人主事:朱房為
中正,胡武為司過,並領政事,並主司群臣;孔子八世孫孔鮒為博士,主大政方略問對;逃秦
博士叔孫通為典儀大臣,執掌禮儀邦交。朱房、胡武,是與周文一般的六國舊吏,能於細務,
長於權謀,獨無大政胸襟。但是,在粗識大字的陳勝眼裡,能將一件件公事處理得快捷利落,
已經是神乎其神的大才了,何求之有哉!叔孫通與孔鮒則大同小異,一般的儒家做派,不屑做
事,不耐繁劇,終日只大言侃侃。樸實厚道的陳勝發自本心地以為,既然是王國大政,便必得
要有這等輒出玄妙言辭的學問人物,否則便沒有王者氣象了。四人之下,號稱「百官」的二三
十名官員就位了。初次朝會,叔孫通導引百官實施了朝見君王的禮儀,陳勝眼看階下一大群舊
時貴冑對自己匍匐拜倒,高興得又是一聲感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朱房胡武立即領著群臣高呼萬歲,陳勝呵呵呵笑得不亦樂乎了。
  其時,草創的張楚政權,上下皆呼立即實施滅秦大戰。陳勝原本便是絕望反秦而舉事,對
立即滅秦自是義無反顧。然對於滅秦之後,該在天下如何建政,陳勝卻一點主意也沒有。此時
,方任博士的孔鮒鄭重請見陳勝,要陳勝早日明定大局方略。這是陳勝第一次以王者之身與大
臣問對,很感新鮮,竭力做出很敬賢士的謙恭。
  「博士對俺說說,除了反秦,還能有啥大局方略?」
  「如何反秦?如何建政?此謂大局方略也。」孔鮒一如既往的矜持聲調迴盪在空闊的廳堂
:「秦雖一天下而帝,然終因未行封建大道而亂亡。今我王若欲號令天下,必得推行封建,方
得為三代天子也!不行封建,秦不能滅,我王亦無以王天下。」
  「博士說說,啥叫封建大道?」
  「封建大道者,分封諸侯以拱衛天子也。」
  「哪,俺還沒做天子,咋行封建大道?」
  「我王雖五天子名號,已有天子之實也。」孔鮒侃侃道:「方今六國老世族紛紛來投,實
則已公認我王為天下共主也。當此之時,我王方略當分兩步:其一,滅秦之時借重六國世族,
許其恢復六國諸侯王號,如此人人爭先滅秦,大事可為也!其二,滅秦之後,於六國之外再行
分封諸侯數十百個,則各方得其所哉,天下大安矣!」
  「數十百個諸侯,天下還不被撕成了碎片?」陳勝驚訝了。
  「非也。」孔鮒悠然搖頭:「周室分封諸侯千又八百,社稷延續幾八百年,何曾碎裂矣!
秦一天下,廢封建,十三年而大亂,於今已成真正碎裂。封建之悠長,一統之短命,由此可見
矣,我王何疑之有哉!」
  「照此說來,俺也得封博士一個諸侯了?」陳勝很狡黠地笑了。
  「王言如絲,其出如綸。老臣拜謝了!」孔鮒立即拜倒在地叩頭不止:「王若分孔氏,魯
國之地足矣!老臣何敢他求也!」
  「且慢且慢!你說那王言如絲,後邊啥來?」
  「王言如絲,其出如綸。」孔鮒滿臉通紅地解說著:「此乃《尚書》君道之訓也,是天子
說話縱然細微,傳之天下也高如山嶽,不可更改。」
  「博士是說,俺說的那句話不能收回?」陳勝又是一笑。
  「理當如此也!」孔鮒理直氣壯大是激昂。
  「就是說,俺一句話,便給了你三兩個郡?」
  「老臣無敢他求。」
  「若有他求,不是整個中原麼?不是整個天下麼?」
  「我王何能如此誅心,老臣忠心來投––」
  「啥叫儒家,俺陳勝今日是明白了!」陳勝大笑著逕自去了。
  雖然如此,陳勝還是照舊敬重這個老儒,只不過覺得這個終日王道仁政的正宗大儒遠非原
本所想像的那般正道罷了。孔鮒也照舊一臉肅穆地整日追隨著陳勝,該說照樣說,絲毫沒有難
堪之情,更無不臣之心。很快地,粗樸的陳勝便忙得忘記了這場方略應對,連孔鮒建言的准許
六國老世族復辟王號的事也忘記了。倒非陳勝有遠大目光而有意擱置封建諸侯,而是陳勝本能
地覺得,暴秦未滅便各爭地盤,未免太不顧臉面了,要學也得學始皇帝,先滅了六國再說建政
,當下分封諸侯未免讓天下人笑話。此後,陳勝便抱定了一個主意,政事只說兵馬糧草,不著
邊際的大道方略一律不說。如此一來,朱房胡武兩大臣便實際執掌了中樞決策,博士們很快便
黯然失色了。沒過三個月,叔孫通先藉著徇地之機投奔了項梁勢力,一去不復返了。叔孫通臨
行之前,對曾經一起在大秦廟堂共事的孔鮒說了一句話:「豎子不足成事耳!文通君慎之。」
孔鮒雖是儒家,卻是秉性執一,很是輕蔑這個遇事便拔腿開溜的儒生博士,始終沒有離開陳勝
,直到最後死於章邯破陳的亂軍之中。
  陳勝的另一大滋擾,是來自故里的傭耕鄉鄰。
  稱王的第二個月,由郡守府草草改制的陳城王宮,便絡繹不絕地天天有陽城鄉人到來。鄉
人們破衣爛衫風塵僕僕地呼喝而來,遭宮門甲士攔阻,立即一片聲憤憤喧嚷:「咋咋咋!俺找
陳勝!不中麼?叫陳勝出來!俺窮兄弟到了!」門吏一呵斥,農人們便齊聲大喊:「苟富貴,
毋相忘!陳勝忘記自家說的話了麼!」一邊又紛紛高聲數落著陳勝當年與自家的交誼,聽得護
衛門吏大是驚愕,卻依然不敢貿然通報。
  第一撥老友們趕到的那一日,恰逢陳勝從軍營巡視歸來。王車剛到通向宮門的街口,幾個
茫然守候在路口的故交一口聲呼喊著圍了過來。陳勝很是高興,立即下車叫兩個老人上了王車
,其餘幾個人坐了後面的戰車,轟隆隆一起進宮了。隨後的孔鮒很是不悅,獨自乘車從另路走
了。
  陳勝車抵宮門,立即又是一陣歡呼喧鬧,另一群喧嚷等候的故里鄉鄰又圍了上來。陳勝同
樣興沖沖地接納了。畢竟,陳勝來不及衣錦榮歸,鄉鄰老友們來了,也還是很覺榮耀的一件事
。依著鄉里習俗,陳勝一面派駕車的莊賈下令王廚預備酒宴,一面親自帶著鄉鄰老友們觀看了
自己的宮室。那沉沉庭院,那森森林木,那搖搖帳幔,那煌煌寢宮,那綵衣炫目的侍女,那聲
若怪梟的內侍,以及那種種生平未見的新奇物事,都讓傭耕鄉鄰們瞠目結舌,嘖嘖讚歎欣羨不
已,直覺自己恍然到了天宮。
  「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
  這是《史記.陳涉世家》用當時語音記載下來的鄉人感慨。這句話,(史記.索隱》解釋
為:「楚人謂多為夥,頤為助聲辭––驚而偉之,故稱夥頤也。」若以此說,這句話很有些不
明所以。依中原地域語音之演變,穎川郡一度屬於楚國北部,民眾語言未必一定是楚音。即或
以楚語待之,「夥」字在戰國秦漢的楚音中,可能讀作「伙」音,然其真意侮極可能是「火」
字。果然如此,則這句感慨萬端的口語,很可能是如此一種實際說法:「陳勝火啦!做了王,
好日子像這大院子,深得長遠哩!」此話被司馬遷轉換為書面語,便成了:「夥頤!涉之為王
,沈沈者!」緊跟其後,司馬遷還有一句說明:「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
陳涉始。」這句話值得注意的是,司馬遷說了一個秦漢之世的流行語,「夥涉為王」。這個「
夥」,顯然是傭耕者之意,也就是口語的「夥計」。見諸口語,這句話的實際說法是「夥計為
王」。司馬遷說,這句話所以流行,是從陳涉鄉鄰的感慨發端的。果然如此,這個「夥」又是
夥計之夥,而非「多」字之意。顯然,太史公自家多有矛盾,列位看官閒來自可究詰。
  那一日,陳勝與鄉鄰們一起大醉在自家的正殿裡了。自此,鄉鄰故人越來越多,許多人陳
勝連名字也叫不上了。鄉鄰故人們有求財者,有求官者,未曾滿足前一律都在王宮後園專辟的
庭院裡成群住著,整日大呼小叫地嚷嚷著陳勝的種種往事,陳勝有腳臭啦,陳勝喜好蔥蒜啦,
陳勝只嘗過一個女人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宮門吏悄悄將此等話語報於司過胡武。胡武立即找到了陳勝,說:「這班人愚昧無知,妄
言過甚。我王若不處罰,將輕我王之威也!」陳勝當時只笑了笑,倒也沒上心。
  可孔鮒的一次專門求見,改變了陳勝的想法。
  孔鮒說的是:「我王欲成大器,必得樹威儀、行法度、推仁重禮。此等大道,必得自我王
宮中開始。」陳勝驚問宮中何事,孔鮒正色道:「我王鄉客愚昧無知,輕浮嬉鬧,使我王大失
尊嚴,徒引六國老世族笑耳!我王天縱之才,此等庶人賤民,不可與之為伍也。先祖孔子云:
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此之謂也。今鄉客故舊充斥王宮,大言我王
當年種種不堪,實與小人無異。不除此等小人,四海賢士不敢來投也!」
  孔鮒這番道理,使陳勝大吃了一驚,不得不硬著心腸接納了。畢竟,弄得賢士能才不敢再
來,陳勝是無論如何無法容忍的。於是,陳勝將所有住在王宮的鄉鄰故人,都交給了司過胡武
處置。胡武沒過兩日,便殺了十多個平日嚷嚷最多的鄉人,剩下的故交鄉鄰大為驚恐,悉數連
夜逃跑了。從此,穎川郡的故里鄉人再也沒有人來找陳勝了,也再沒有人投奔陳勝的張楚軍了。
  《史記.索隱》還引了《孔叢子》中的一則故事:陳勝稱王後,父兄妻兒趕來投奔,陳勝
卻將他們與眾鄉人一體對待,並沒有如王族貴戚一般大富大貴地安置。於是,父兄妻子惱怒了
,狠狠說了一句話:「怙強而傲長者,不能久焉!」之後不辭而別了。此事疑點太多,不足為
信。然足以說明,陳勝苛待故交之絕情事跡,已經在當時傳播得紛紛揚揚,儒生與六國復辟者
趁勢胡謅向陳勝大潑髒水,使陳勝的天下口碑不期然變成了一個苛刻絕情的小人,使追隨者離
心離德。
  陳勝出身真正的傭耕農夫,沒有絲毫的大政閱歷,也不具天賦的判斷力。殺戮驅趕鄉鄰故
交之後,又將種種大事悉數交朱房胡武兩人處置,以圖張楚朝廷有整肅氣象。朱胡兩人大是得
勢,以領政大臣之身督察開往各方徇地的軍馬。舉凡不厚待朱胡的將軍官吏,朱胡立即緝拿問
罪。厚重正直者若有不服,朱胡便傚法當年六國權臣,立即當場刑殺或罷黜,根本不稟報陳勝
,也不經任何官吏勘審。將軍們有直接找陳勝訴冤者,陳勝則一律視為不敬王事,直愣愣為朱
胡撐腰。如此幾個月過去,再也沒有人找陳勝訴說了,連假王吳廣也無法與陳勝直言了。
  兵困滎陽之時,吳廣有過一次入國請命。
  吳廣風塵僕僕而來,卻被甲士們擋在了宮門之外。吳廣大怒,高喝一聲:「我要見陳勝!
誰敢阻攔立殺不赦!」呼叫吵嚷之中,胡武出來長長地宣呼了一聲:「假王吳廣,還都晉見–
–!」而後殿中隱隱一聲:「吳廣進來。」甲士與宮門吏才放吳廣進殿了。走上大殿,氣呼呼
的吳廣尚未說話,朱房便冷冷問了一句:「吳廣未奉王命,何敢擅自還國?」跟進來的胡武立
即道:「吳廣不呼張楚國號,而直呼陳王之名,此乃恃功傲上,當罷黜假王之號!」孔鮒也立
即附和道:「吳廣非禮,大違王道,當有懲戒。」吳廣大為驚訝,看看高高在上的陳勝一句話
不說大有聽任朱胡孔問罪之意,不禁憤然高聲道:「秦軍有備,周文吃重,滎陽不下,還擺得
甚個朝廷陣仗!再擺下去,我等這群烏合之軍,必得被秦軍吞滅!」朱房高聲斥責道:「吳廣
無禮!身為假王,一座滎陽不能攻克,做了第一個敗軍之將,還敢擅自還國攪鬧,當依法論罪
!」吳廣看了看陳勝,陳勝還是沒有說話。吳廣頓時氣憤得面色鐵青,一轉身便大步出殿了。
  朱房下令殿口甲士阻攔。吳廣暴喝一聲:「誰敢!老子殺他血流成河!」陳勝這才擺了擺
手,放吳廣去了。此後,至吳廣被殺害於滎陽,這兩個起事首領終未能有一次真正的會面。就
實而論,陳勝的變化,陳勝與吳廣的疏遠,是這支揭竿而起的暴亂農軍走向滅亡的開始,也是
農民力量在反秦勢力中淡出的開始。
  當各地稱王的消息接踵傳來時,陳勝憤怒了。
  那一日,陳勝暴怒而起拍案大吼:「王王王!都稱王!不滅秦,稱個鳥王!沒有俺陳勝,
稱個鳥王!俺大軍與秦軍苦戰,這班龜孫子卻背地裡捅刀子!投奔俺時,反秦喊得山響!俺給
了他人馬,卻都他娘反了!不打秦軍,都自顧稱王,還是個人麼!都是禽獸豺狼!都是豬狗不
如!這些翻臉不認人的豬狗王,都給老子一個個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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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4:21 |只看該作者
  這一次,所有的大臣都沒有人說話了。陳勝固然罵得粗俗,可句句都是要害,大臣們都是
當時力主起用六國世族者,誰都怕陳勝一怒而當場殺人,便沒有一個人出頭了。良久死寂,見
陳勝並無暴怒殺人之意,迂闊執拗的孔鮒說話了。孔鮒說:「
  「我王明察。老臣以為,秦滅六國,與天下積怨極深。今六國諸侯後裔紛紛自立,復國王
號,多路擁兵,對反秦大業只有利無害;再說,六國雖自立為王,卻也沒有一家反我張楚,我
王何怒之有哉!事已至此,我王若能承認六國王號,督其進兵滅秦,張楚依舊是天下反秦盟主
,豈非大功耶?滅秦之後,我王王天下,六國王諸侯,無礙我王天子帝業,王何樂而不為也!
老臣之說,王當三思而行,慎之慎之。」
  憋悶了半日,陳勝還是接納了孔鮒對策。
  陳勝不知道,除了如此就坡下驢,他還能如何。
  於是,張楚朝廷發出了一道道分封王書,一個個承認了諸侯王號,同時督促其撥兵攻秦。
然則,兩月過去,諸侯王沒有一家發兵攻秦,種種背叛與殺戮爭奪的消息依舊連綿不斷。陳勝
的心冰涼了,一種比大澤鄉時更為絕望的心緒終日瀰漫在心頭,使他有了一種最直接的預感:
他這個堅持反秦作戰的張楚王,最終將被六國世族像狗一樣地拋棄,自己將注定要孤絕地死去
,沒有誰會來救他。陳勝只是沒有料到,這一日比他預想的來得更為快捷。入冬第一場小雪之
後,章邯秦軍便排山倒海般壓來了。
  其時,拱衛陳城的只有張賀一軍。張賀軍連帶民力輜重,全數人馬不過十萬。
  面對章邯的近三十萬器械精良的刑徒軍,實在有些單薄。然則,張賀這個出身六國舊吏的
中年將軍卻沒有絲毫的畏懼,鐵定心腸要與秦軍死戰。陳勝原本已經絕望,全然沒料到這個張
賀尚能為張楚拚死一戰,一時大為振奮,便即親率以呂臣為將軍的王室萬餘護軍開到了張賀營
地,決意與張賀軍一起與章邯秦軍秋後決戰。
  臘月中的一日,這支張楚軍與章邯秦軍終於對陣了。
  陳城郊野一片蒼黃,衣甲雜亂兵器雜亂的張楚軍蔓延得無邊無際,聲勢氣象比整肅無聲的
秦軍黑森林還要壯闊許多。張賀軍同樣是戰車帶步卒,騎兵兩翼展開。
  所不同者,今日戰陣中央的「張楚」大纛旗下,排列著一個方陣,士卒全部頭戴青帽且部
伍大為整齊,這便是有「蒼頭軍」名號的陳勝王護軍。方陣中央的陳字大旗下,一輛駟馬青銅
戰車粲然生光,戰車上矗立著一身銅甲大紅斗篷手持長戈的陳勝。
  王車馭手,便是四個月前舉事時的那個精悍的菜刀炊卒莊賈。風吹馬鳴之間,莊賈回頭低
聲問:「張楚王,若戰事不利,回陳城不回?」陳勝低聲怒喝道:「死戰在即!亂說殺你小子!
」莊賈惶恐低頭,一聲不吭了。
  未幾,雙方戰陣列就。陳勝向戰車旁一司馬下令:「給張賀說,先勸勸章邯老小子!他要
死硬,俺便猛攻猛殺!」片刻之間,統兵大將張賀出馬陣前,遙遙高聲道:「
  「章邯老將軍聽了!秦政苛暴,必不長久。你若能歸降張楚,我王封你諸侯王號!你若不
識大局,叫你全軍覆沒!」對面章邯蒼老的大笑聲隨風飄來:「陳勝張賀何其蠢也!秦政近年
固有錯失,然也比你等盜寇大亂強出許多!老夫倒是勸爾等立即歸降大秦,老夫拼著性命,也
力保你兩人免去滅族之罪,只一人伏法便了!」
  「張楚兄弟們,殺光秦軍!殺––!」
  張賀大怒,舉起長戈連連大吼,戰車隆隆驅動,張楚軍便潮水般漫向秦軍大陣。
  與此同時,陳勝親率的呂臣蒼頭軍也是喊殺如潮,從正面中央直陷敵陣。對面秦軍大陣前
,章邯對副將司馬欣與董翳一聲間斷叮囑,令旗向下一劈,陣前戰鼓長號齊鳴,秦軍立即排山
倒海般發動了。章邯對兩位副將的叮囑是:司馬欣董翳率兩翼飛騎衝殺陳勝蒼頭軍,自己親率
主力迎擊張賀軍。如此部署之下,秦軍兩支鐵騎立即飛出,從前方掠過自己的步卒重甲方陣,
率先殺向陳勝蒼頭軍。鐵騎浪潮一過,重甲步兵方陣立即進發,整肅腳步如沉雷動地,鐵甲閃
亮長矛如林,黑森森壓向遍野潮湧的張楚軍。
  兩軍相遇,張楚軍未經片刻激戰搏殺,立即被分割開來。張賀的中軍護衛馬隊,也被衝得
七零八落。張賀駕著戰車左衝右突,力圖向未被分割的後續主力靠攏。不意一陣箭雨飛來,張
賀連中數箭,撲倒在了戰車上。張賀掙扎挺身,四野遙望,大喊一聲:「陳王!張賀不能事楚
了!」遂拔出腰間長劍,猛然刺人了腹中––
  陳勝親率的蒼頭軍騎兵居多,戰馬兵器也比張賀軍精良,再加呂臣異常剽悍,又有陳勝王
親上戰陣,士氣戰心極盛,快速勇猛的特點便大見揮灑,一時竟與鐵騎糾纏起來。然則,未過
半個時辰,相鄰張賀軍大肆潰退的敗象便瀰漫開來,蒼頭軍眼看便要陷入四面合圍之中。呂臣
眼看張賀大旗已經倒下,立即率主力馬隊護衛著陳勝戰車死命突圍。陳勝高喊一聲:「向南入
楚!不回陳城!」呂臣馬隊便颶風般殺出戰陣,向南飛馳逃亡了––章邯見陳勝蒼頭軍戰力尚
在,立即下令司馬欣率三萬鐵騎尾追直下,務必黏住陳勝等待主力一舉殲滅。此時,章邯更為
關注的是盡快佔領陳城,便立即親率主力進入了張楚的這座僅僅佔據了四個多月的都城。畢竟
,向天下宣告張楚滅亡的最實際戰績,便是佔領陳城,章邯不能有稍許輕忽。暮色時分,秦軍
主力開進了陳城,城頭的張楚旗幟悉數被拔除,「秦」字大旗又高高飛揚了。
  從陳勝喪失陳城開始,這座楚國舊都便失去了戰國時期在政治經濟與軍事上的戰略重鎮意
義,在歲月演變中漸漸變成了一座中原之地的尋常城邑。
  陳勝在蒼頭軍護衛下一路向南,逃到汝陰才駐屯了下來。
  淮北之地陳勝熟悉得多。這汝陰城是淮北要塞之一,東北連接城父要塞,東面連接蘄縣要
塞,正是當年項燕楚軍與李信王翦秦軍兩次血戰的大戰場。對於陳勝而言,四個多月前從蘄縣
大澤鄉舉事,一路向西向北殺來,三處要塞都是曾經一陣風掠過的地方,雖未久駐,地形卻也
熟悉。之所以南下汝陰,一則因為淮北有張楚的秦嘉部,二則因為江東有舉事尚未出動的項梁
軍,至於靠向何方,只是一個抉擇評判而已。然駐屯汝陰沒幾日,陳勝便莫名懊惱起來了。流
散各部遲遲不見消息,呂臣殘軍力量單薄,章邯秦軍又大舉南下。無奈,陳勝只好向東北再退
,在已經舉事的城父駐屯下來,決意在此收攏殘軍及流散力量,與秦軍展開周旋。
  進城父三五日之後,中正大臣朱房在夜半時分匆匆趕來了。
  朱房正在淮南督察徇地,是從當陽君黥布的駐地聞訊趕來的。陳勝見這個領政大臣星夜勤
王,心下大是感奮,一見朱房便慷慨感喟道:「中正大忠臣也!來了好!只要俺陳勝不死,你
朱房永世都是俺的中正!」朱房唏噓嘆息了一番諸般艱難,草草吃了喝了,陳勝便說起了正事
,向朱房討教該向何處紮根。朱房一臉憂色地說起了楚地大局:項梁軍最強,人家是獨立舉事
,不從張楚號令,不能去;秦嘉已經擁立景駒為楚王,大有貳心,也不能去;黥布彭越兩部是
刑徒流盜軍,自身尚在亂竄無定,更不是立足之地;劉邦的沛縣軍也遭遇阻力,有意投奔秦嘉
落腳,也無法成為張楚立足地;至於周市、雍齒等部,更是忙於為魏王拓地,早已疏遠了張楚
,同樣也不能為援。陳勝大皺眉頭道:「中正說到最後,廣處都不能去,那便只有死抗秦軍一
條路了?」朱房道:「秦軍勢大,若能抗住,我王何有今日?」陳勝不耐道:「你究竟要想如何
?說話!總得有個出路也!」朱房思忖片刻,低聲道:「臣聞,將士有人欲歸降秦軍。我王知
否?」陳勝猛然一個激靈,目光冷森森道:「誰要歸降秦軍?誰?可是中正大人自己?」朱房
起身深深一躬道:「陳王明察,英雄順時而起也。目下張楚大勢已去,今非昔比。若要保得富
貴,只有歸降秦軍––」「呸!鳥!」陳勝怒罵一句打斷朱房,一腳蹬翻了木案,一縱身站起
厲聲喝道:「朱房!陳勝今日才看清,你是個十足小人!要降秦,你自家去,俺不攔!可要俺
陳勝降秦,永世不能!」
  朱房原本以為陳勝粗莽農夫而已,素來對自己言聽計從,說降是水到渠成,畢竟陳勝也是
圖謀王侯富貴的。不料未曾說完,陳勝便暴怒起來。朱房大是惶恐,生怕陳勝當下殺了自己,
連忙拭著額頭冷汗恭敬道:「臣之寸心,為我王謀也。王既不降,臣自當追隨我王抗秦到底,
何敢擅自降秦?臣之本心,大丈夫能屈能伸––」
  「俺不會屈!只會伸!」陳勝又是一聲怒吼,大踏步走了。
  回到臨時寢室,王車馭手莊賈給陳勝打來了一盆熱熱的洗腳水。陳勝泡著腳,猶自一臉怒
色。莊賈稟報說,呂臣將軍去籌劃糧草了,又小心翼翼地問明日該向何處?陳勝冷冰冰道:「
莊賈,莫非你也想降了秦軍?」莊賈連忙跪地道:「啟稟陳王!莊賈不降秦!莊賈追隨陳王死
戰!」陳勝慨然一歎道:「莊賈啊,你為我駕車快半年了。你是閭左子弟,想降官府,就去好
了。俺陳勝,不指望任何人了––」莊賈連連叩頭:「不!莊賈一生富貴,都在大王一身,莊
賈不走!」「小子真有如此骨氣,也好!」陳勝猛力拍著旁邊的木榻圍欄:「張楚未必就此歿
了,陳勝未必就此蹬腿!只要跟著俺,保你有得富貴。還是俺那句老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
  這一夜,陳勝不能成眠,提著口長劍一直在庭院轉悠。直到此時,陳勝也沒有想明白這半
年究竟是咋個過來的,直覺做夢一般。大澤鄉舉事,分明是絕望之舉,分明是不成之事,可非
但成了,還轟隆隆撼天動地做了陳勝王;立國稱王分明是大得人心的盛事,分明是已經成了的
事,可非但敗了,還嘩啦啦敗得一夜之間又成了流寇。世間事,當真不可思議也!想不明白,
陳勝索性不想了,想也白費精神。陳勝只明白要把準一點:做一件事便要做到底,成也好敗也
好那是天意。既已反秦,當然要反到底,若反個半截不反了,那還叫人麼?如此一想,陳勝倒
是頓時輕鬆了許多,決意大睡一覺養好精神,明日立即著手收拾流散各部,親自率兵上陣與秦
軍死戰到底。
  一聲五更雞鳴,陳勝疲憊地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走向了林下那座隱秘的寢屋。雖是霜重
霧濃寒風颼颼,莊賈還是一身甲冑挺著長戈,赳赳侍立在寢室門口。
  大步走來的陳勝驀然兩眼熱淚,猛力拍了拍莊賈肩頭,一句話沒說便進了寢室,放倒了自
己,打起了雷鳴般的鼾聲––
  霜霧瀰漫的黎明,雷鳴般的鼾聲永遠地熄滅了。
  那顆高傲的頭顱,已經血淋淋地離開了英雄的軀體。
  東方剛剛發白,一支馬隊急急馳出了汝陰東門,飛向了秦軍大營。當秦軍大將司馬欣看見
那顆血糊糊的頭顱時,長劍直指朱房莊賈,冷冷道:「你等說他是盜王陳勝,老夫如何信得?
」朱房莊賈搶著說了許多憑據,也搶著說了殺陳勝的經過,更搶著說自家在其中的種種功勞,
指天畫地發誓這是陳勝首級無疑。司馬欣終於冷冷點頭,思忖著道:「好。陳勝屍身頭顱一體
運到陳城幕府,報老將軍派特使押回咸陽勘驗,證實之後,再說賞功。目下,你兩人得率歸降
人馬,一道到陳城聽候章老將軍發落。」朱房莊賈原本滿心以為能立即高車駟馬進入咸陽享受
富貴日月,不想還得留在這戰場之地,不禁大失所望,欲待請求,一見司馬欣那冷森森眼神,
又無論如何不敢說話了,只得沮喪地隨著秦軍進了汝陰,又做了歸降農軍的頭目,到陳城聽候
發落去了。
  陳勝軍破身亡,章邯大軍立即轉戰淮南,將陳城交給了兩校秦軍與由朱房莊賈率領的歸降
軍留守。大約旬日之後,張楚將軍呂臣率蒼頭軍與黥布的刑徒山民軍聯手,一起猛攻南來秦軍
,在一個叫做清波的地方第一次戰敗了秦軍的兩支孤立人馬。之後,呂臣的蒼頭軍猛撲陳城,
竟日激戰,一舉攻破城池收復了陳城,俘獲了朱房莊賈。
  那一夜,所有殘存的蒼頭軍將士都彙集在了陳王車馬場,火把人聲如潮,萬眾齊聲怒喝為
陳勝王復仇。呂臣惡狠狠下令,每人咬下兩賊一塊肉,活活咬死叛賊!
  於是,在呂臣第一口咬下朱房半隻耳朵後,蒼頭軍將士們蜂擁上前,人人一口狠狠咬下。
未過半個時辰,朱房莊賈的軀體便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以《史記》之說,陳勝之死當在舉事本年(公元前二○九年)的臘月,或日次年正月。以
後世史家考證,已經明確為次年春季,即公元前二○八年春。陳勝死後數年,西漢劉邦將陳勝
埋葬在了碭山,謚號為隱王,並派定十戶人家為陳勝守陵,至漢武帝之時依舊。
  陳勝之死,實際上結束了農民軍的反秦浪潮,帶來了秦末總格局的又一次大變:無論是六
國老世族的復辟勢力,還是種種分散舉事的流盜勢力,都立即直接面臨秦軍的摧毀性連續追殺
,不得不走向前台,不得不開始重新聚合。秦末全面戰爭,從此進入了一個復辟勢力與秦帝國
正面對抗的時期。儘管這個時期很是短暫,然卻是整個華夏文明大轉折的特定軸心,須得特別
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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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4: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各種消息迭次傳來,項梁立即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危難。
  還在陳勝氣勢正盛之時,項梁便有一種預感:這支轟轟然的草頭大軍長不了。
  項梁根本不會去聽那些流言天意,項梁看的是事實。一夥迫於生存絕望的農夫,要扳倒強
盛一統的大秦,卻又渾然不知戰陣艱難大政奧秘,只知道轟隆隆鋪天蓋地大張勢,連一方立足
之地也沒經營好便四面出動,能有個好麼?曾與秦軍血戰數年的項梁深深地明白,以秦之將才
軍力,任何一個大將率領任何一支秦軍,都將橫掃天下烏合之眾。陳勝即或有大軍百萬,同樣
是不堪一擊,張楚之滅亡遲早而已。對於陳勝的粗樸童稚,項梁深為輕蔑。六國世族投奔張楚
而同聲主張分兵滅秦,這原本是項梁為了支開那班糾纏江東而又其心各異的世族後裔,不得已
喊出來的一個粗淺方略,對於陳勝,這是個太過明顯的陷阱圈套。是故,項梁心下根本沒抱希
望。
  不成想,陳勝非但看不透這個粗淺圈套,還喜孜孜給各個世族立即湊集軍馬,使老世族後
裔們在短短兩個月內紛紛殺回了故國,紛紛復辟了王號,又紛紛翻臉不認陳勝了。分明是人家
出賣自己,自己還幫著人家數錢,如此一個陳勝能不敗麼?不敗還有天理麼?輕蔑歸輕蔑,嘲
笑歸嘲笑,項梁卻深知陳勝的用處。有陳勝這個草頭農夫王煌煌然支撐在那裡,秦軍便不會對
分散的反秦勢力構成威脅,尤其不會對正在聚積力量的六國世族形成存亡重壓。畢竟,秦軍兵
力有限,不可能同時多路四處作戰。項梁預料,陳勝至不濟也能撐持一年兩年,其時無論陳勝
軍是生是滅,項梁的江東精銳都將殺向中原逐鹿天下。
  項梁沒有料到,這個張楚敗亡得如此快捷利落,數十萬的大軍竟連敗如山倒,夏日舉事冬
日便告轟然消散,其滅亡之神速連當年山東六國也望塵莫及。這座大山轟然一倒,那章邯的秦
軍一定是立即殺奔淮南,江東之地立即便是大險!唯其如此,那個召平一說陳勝大敗出逃,項
梁立即便發兵渡江向西,欲圖阻截秦軍,給陳勝殘部一個喘息之機,可項梁萬萬沒有料到,陳
勝竟死在自己最親信的大臣與車伕手裡––
  驟聞陳勝已死,項梁立即駐軍東陽郊野不動了。
  這座東陽城,在東海郡的西南部,南距長江百餘里,北距淮水數十里,也算得江淮之間的
一處兵家要地。當然,項梁駐軍東陽,也未必全然看重地理,畢竟不是在此地與秦軍作戰。項
梁駐屯此地,一則是大勢不能繼續西進了,必須立定根基準備即將到來的真正苦戰;二則這東
陽縣恰恰已經舉兵起事,項梁很想聯結甚或收服這股軍馬以共同抗擊秦軍,至少緩急可為相互
援手。聯結東陽,項梁派出了剛剛投奔自己的一個奇人范增。
  這個范增,原本是九江郡居巢人氏,此時年已七十,鬚髮雪白矍鑠健旺,一身布衣而談吐
灑脫,恍若上古之太公望。項梁曾聞此人素來居家不出,專一揣摩兵略奇計,只是從來沒有見
過。向西渡江剛剛接到陳勝身死消息,這個范增風塵僕僕來了。項梁素來輕蔑迂闊儒生,然卻
很是敬重真正的奇才,立即停下軍務,與這個范增整整暢談了一夜。
  此前,陳勝的博士大臣叔孫通曾來投奔項梁,說陳勝沒有氣象必不成事,要留在項梁處共
舉大事。項梁恭謹誠懇地宴請了叔孫通,說了目下江東的種種艱難,最後用一輛最好的青銅軺
車再加百金,將叔孫通送到已經舉事稱王的齊國田氏那裡去了。項羽對此很是不解,事後高聲
嚷嚷道:「叔父整日說江東尚缺謀劃之才,何能將如此一個名士大才拱手送人?」項梁正色道
:「你若以為,赫赫大名高談闊論者便是名士大才,終得誤了大事!真名士,真人才,不是此
等終日出不了一個正經主意,卻整天板著臉好為人師的老夫子。而是求真務實,言必決事之人
。陳勝之敗,濫尊儒生也是一惡。戰國以來,哪一個奇謀智能之士是儒家儒生了?此等人目下
江東養不起,莫如拱手送客。」
  那夜,范增對大局的評判是:陳勝之敗,事屬必然,無須再論。此後倒秦大局,必得六國
世族同心支撐。六國之中,以楚國對秦仇恨最深,根源是楚國自楚懷王起一直結好於秦,而秦
屢屢欺侮楚國,終至滅亡楚國。楚人至今猶念楚懷王,恨秦囚居楚懷王致死。故此,反秦必以
楚人為主力。范增最大的禮物,是給項梁帶來了一則最具激發誘惑力的流言。這是楚國大陰陽
家楚南公的一則言辭:「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項梁向來注重實務,不大喜好此等流言,聽
罷只是淡淡一笑。范增卻正色道:「將軍不知,此言堪敵十萬大軍耳!」項梁驚訝不解。范增
慷慨道:「此言作預言,自是無可無不可,不必當真。然則,此言若作誓言,則激發之力無可
限量!十萬大軍,只怕老夫少說也。」項梁恍然大悟,當即起身向范增肅然一躬,求教日後大
計方略。
  「倒秦大計,首在立起楚懷王之後,打出楚國王室嫡系旗號!」
  「楚懷王之後,到何處尋覓?」項梁大是為難了。
  「茫茫江海,何愁無一人之後哉!」范增拍案大笑。
  項梁又一次恍然大悟了。這個老范增果然奇計,果能物色得一個無名少年做楚王而打出楚
懷王名號,既好掌控,又能使各方流散勢力紛紛聚合於正宗的楚國旗號之下,何樂而不為哉!
相比於范增對策,其餘五國老世族後裔那種紛紛自家稱王的急色之舉,便立即顯得淺陋之極了
。誠如范增所言,「將軍世世楚將,而不自家稱王,何等襟懷也!楚懷王旗號一出,天下蜂起
之將,必得爭附將軍耳!」
  項梁後來得知,范增收服東陽軍也是以攻心戰奏效的,由是更奇范增。
  這東陽舉事的首領,原本是東陽縣縣丞,名叫陳嬰,為人誠信厚重,素來被人敬為長者。
陳勝舉事後江淮大亂,東陽縣一個豪俠少年聚合一班人殺了縣令,要找一個有人望者領頭舉事
。接連找了幾個人,都不能服眾。於是經族老們舉薦,一致公推陳嬰為頭領。陳嬰大為惶恐,
多次辭謝不能,竟被亂紛紛人眾強拉出去擁上了頭領坐案。消息傳開,鄰縣與縣中民眾紛紛投
奔,旬日間竟聚合了兩萬餘人。
  原先那班豪俠後生,立即拉起了一支數千人的蒼頭軍,要擁立陳嬰稱王。蓋蒼頭軍者,戰
國多有,言其一律頭戴皂巾也。當年魏國的信陵君練兵,便是士兵一律蒼頭皂巾。故《戰國策
》云:「魏有蒼頭二十萬。」因陳勝的護衛軍呂臣部也是清一色蒼頭,也冠以「蒼頭軍」名號
,且在陳勝死後兩次戰勝秦軍而威名大震,所以舉事反秦者紛紛傚法,只要自認精銳,便打出
蒼頭軍名號。後生們新起蒼頭軍,自認精銳無比,立即急於擁戴陳嬰稱王,欲圖早早給自家頭
上定個將軍名號。
  范增進入東陽,正逢陳嬰舉棋不定之際。范增已經一路察訪了陳嬰為人,沒有找陳嬰正面
苦勸,卻鄭重拜謁了陳嬰母親,大禮相見並敘談良久。當夜,陳母喚來了陳嬰,感慨唏噓地說
出了一番話:「兒啊,自我為你家婦人,未嘗聽說陳家出過一個貴人。目下,你暴得大名,還
要稱王,何其不祥也!為娘之意,不若歸屬大族名門,事成了,封侯拜將足矣!事不成,逃亡
也方便多也!不要做世人都想的王,陳勝倒是做了王,還不是死得更快?我本庶民小吏之家,
娘也沒指望你這一世能有大名大貴也!」陳嬰反覆思忖,終覺老母說得在理,於是打消了稱王
念頭,召集眾人商議出路。陳嬰說:「目下,江東項梁部已經開到了東陽駐屯。項氏世世楚國
名將,若要成得大事,非項氏為將不成。我等若能投奔項氏,必能亡秦也!」一班豪俠後生想
想有理,便一口聲贊同了。於是,范增尚未出面,陳嬰便率軍投奔了項梁。
  沒過月餘,章邯大軍南下風聲日緊,已經舉事的江淮之間的小股反秦勢力紛紛投奔項梁部
。最大的兩股是黥布軍與一個被呼為蒲將軍的首領率領的流盜軍。至此,項梁人馬已經達到了
六七萬之眾。項梁與范增商議,立即北渡淮水,進兵到下邳駐紮了下來。這是范增謀劃的方略
:章邯軍既然南下,我當避其鋒芒北上,相機與魏趙燕齊諸侯軍聯兵,不得已尚可一戰,不能
在淮南等秦軍來攻。
  項梁沒有料到,北上的第一個大敵不是秦軍,而是同舉復辟王號的同路者。
  項梁大軍進駐下邳,立即引來了「景楚」勢力的警覺。這個景楚,便是原本屬於陳勝張楚
國的秦嘉部勢力。這個秦嘉,原本是一個東海郡小吏,廣陵人。秦嘉上年投奔了張楚,九月末
奉陳勝王命率一部軍馬南下徇地。然則不出一個月,秦嘉便找到了一個楚國老世族景氏的後裔
景駒,立景駒做了楚王,自己則將相兼領執掌實權。秦嘉的根基之地便是泗水重鎮彭城。下邳
彭城,同為泗水名城。下邳在東,在泗水下游;彭城在西,在泗水上游,兩城相距百里左右。
項梁數萬人馬部伍整肅地進駐下邳,在陳勝大軍潰散後可謂聲勢顯赫。秦嘉立即親率景楚全部
六萬餘人馬,駐屯於彭城東邊三十餘里的河谷地帶,其意至為明顯:預防項梁圖謀吞併景楚。
  「景楚軍馬出動,項公機會來矣!」
  一得秦嘉軍消息,范增立即向項梁道賀了。項梁問其故,范增道:「倒秦必得諸侯合力,
合力必得盟主立威。項公若欲為天下反秦盟主,請以誅滅張楚叛軍始也。」
  項梁思忖片刻,悟到了范增真意,立即在幕府聚集了各方大將,慷慨激昂地宣示了要討伐
秦嘉。項梁的憤然言辭是:「彭城秦嘉,天下負義之徒也!陳王首事反秦,為諸侯並起開道,
也為秦嘉發端根本。然陳王戰敗,未聞秦嘉何在!秦嘉不救難陳王,是張楚叛逆!秦嘉自立景
駒為楚王,又是楚國叛逆!如此叛逆不臣者,反秦諸侯之禍根也,必得除之而後快!」諸將一
片咒罵轟然擁戴,項梁立即下令進兵彭城。
  兩軍在彭城郊野接戰。景楚軍人數雖與項梁軍不相上下,然秦嘉卻徒有野心而一無戰陣之
才,立國數月未曾認真打過一仗。猝與這支以江東勁旅為軸心的大軍接戰,秦嘉全然不知如何
部署,大呼隆漫山遍野殺來,不消半個時辰便告大敗潰退。向北逃到薛郡的胡陵,秦嘉退無可
退,率殘軍回身,拚死與隨後追殺不歇的項梁大軍再戰。一日之間,景楚軍全部潰散降項,秦
嘉被項羽殺於亂軍之中。那個楚王景駒落荒逃向大梁,也被項梁軍追上殺了。此戰之後,項梁
收編了秦嘉軍餘部,實力又有壯大,便在胡陵駐屯下來整肅部伍糧草,準備與尾追而來的章邯
秦軍作戰了。
  一戰而滅聲勢甚大的秦嘉景楚軍,項梁部聲威大震。各方流散勢力紛紛來投,有陳勝張楚
軍的流散部將呂臣、朱雞石、余樊君等殘軍餘部,有不堪復辟非正統王室的六國老世族子弟的
星散人馬,也有原本獨立的流盜反秦勢力。已經各稱王號的趙、燕、齊、魏四國新諸侯也迫於
秦軍壓力,紛紛派出特使與項梁聯結,聲稱要結成反秦盟約。一時間,小小胡陵儼然成了天下
反秦勢力聚結的軸心,確如范增所言:「楚地蜂起之將,皆爭相附君耳!」其中為項梁所看重
者,獨有沛公劉邦。所以如此,並非劉邦兵強馬壯,而是劉邦本人及其幾個追隨者所具有的器
局見識大大不同於尋常流盜。
  那日,司馬稟報說沛公劉邦來拜,項梁原本並未在意。
  劉邦只帶了百餘人的一支馬隊前來,並非投奔項梁,而是要向項梁借幾千兵馬攻克豐城。
項梁與劉邦素來無交,卻也聽說了這個自號沛公的人物的種種傳聞。
  若就出身而言,貴冑感很強的項梁,是很輕蔑這個小小亭長的。然就舉事後不停頓作戰拓
地且能與秦軍對陣而言,項梁又是很看重這個沛公的。洗塵軍宴上,劉邦談吐舉止雖不自覺帶
有幾分痞氣,但卻揮灑大度談笑自若,全無拘謹猥瑣之態。劉邦坦誠地敘說了自己的窘境:上
年曾攻佔了胡陵、方與兩城,又被秦嘉奪了去;後來與秦軍小戰一場,攻下了碭縣,收編了五
六千人馬,又拿下了小城下邑;今歲欲攻佔豐城為根基,卻連攻不下,故此來向項公借兵數千
。劉邦說得明白,項公的兵馬可由項公派出部將統領,只要與他聯手攻克豐城,項公兵馬立刻
歸還。
  「沛公欲以豐城為根基,其後何圖?」旁邊范增笑問一句。
  「其後,劉邦欲奉楚王正統,立起楚國旗號,與秦死力周旋!」
  「何謂楚王正統?」
  「楚懷王之後,堪為楚國王族正統也!」
  「沛公何有此念?」項梁心下很有些驚訝。
  「劉季以為,陳勝也好,秦嘉也好,雖則都打楚國旗號,然都是不足以聚結激發楚人。根
本緣由,便是楚國旗號不正,沒有聚結激發之力。『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楚南公這句話原
本便是因楚懷王仇恨而出,若不尊楚懷王後裔為正宗楚王,只顧自家稱王,捨棄正道自甘邪道
,豈能成得大事!」
  「敢問沛公幾多人馬?」范增突然插了一句。
  「目下不到兩萬,大多步卒。」
  「兩萬人馬,便想擁立正宗楚王?」范增冷冷一笑。
  「大事不在人馬多少,只在能否想到。人馬多者不想做,又能如何?」
  「沛公,老夫原本亦有此意!」項梁突兀拍案:「我等聯手擁立楚王如何?」
  「項公偌大勢力,不,不想自立為楚王?」劉邦驚訝了。
  「有天下見識者,不獨沛公也!」項梁大笑了。
  「沛公似已有了楚王人選?」范增目光閃爍。
  「楚懷王之孫羋心,劉邦訪查到了。」
  「目下何處?」范增立即追問一句。
  「聽說在一處山坳牧羊,尚不知詳情也。」劉邦淡淡笑了。
  「果真如此,天意也!」
  項梁拍案一歎,當即拍案決斷,撥給劉邦五千人馬,派出十名五大夫爵位的將軍統領,襄
助劉邦奪取豐城。劉邦亦慨然允諾,攻佔豐城後立即送來楚懷王之孫,兩方共同擁立正宗楚王
。劉邦走後,項梁立即派出一名司馬領著幾名精幹斥候,喬裝混入劉邦部探察實情。其後,消
息接踵而來:劉邦的左膀右臂是蕭何張良,蕭何主政,張良主謀。韓國老世族子弟張良是去冬
追隨劉邦的,舉楚懷王之後為楚王的方略,正是張良所謀劃。這個張良,在上年八月的震澤聚
會後回到了舊韓之地,聚結了百餘名舊韓老世族的少年子弟,卻不打任何旗號,只是尋覓可投
奔的大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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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4:30 |只看該作者
  去冬時節,張良到了泗水郡,欲投已經擁立景駒的秦嘉部,不想在道中與劉邦人馬相遇,
兩人攀談半日,張良便追隨了劉邦,名號是廄將。張良多次以《太公兵法》論說大勢,劉邦每
次都能恍然領悟,每每採納其策。張良多次說與他人,他人皆混沌不解,張良感喟說:「沛公
殆(近於)天授也!」為此,張良與這個劉邦交誼甚佳,不肯離去。
  「這個張良,如何不來江東與老夫共圖大業?」
  項梁明白了劉邦的人才底細,一團疑雲不期浮上心頭。張良雖則年青,在六國老世族圈子
裡卻因博浪沙刺殺秦始皇帝而大大有名,很得各方看重,然此人卻從來沒有依附任何一方。在
項梁眼裡,張良是個有些神秘又頗為孤傲執拗的貴冑公子,更是個孜孜醉心於復辟韓國的狂悖
人物。項梁料定,此等人其所以不依附任何一方,必定是圖謀在韓國稱王無疑,誰想拉他做自
家勢力都是白費心思。故此,項梁從來將張良看做田儋田橫武臣韓廣一類人物,從來沒有想到
過以張良為謀士。倏忽大半年過去,紛亂舉事之中,唯獨韓國張良沒有大張旗鼓舉事,也唯獨
韓國尚未有人稱王。項梁原本以為,這是張良在等待最佳時機,不想與陳勝的農夫們一起虛張
聲勢。項梁無論如何想不到,張良直到天下大亂三個月後,也才只聚結了百餘名貴冑子弟遊蕩
,還四處尋覓可投奔的主人,聲勢蒼白得叫人不可思議。按說,以張良的刺秦聲望,在中原三
晉拉起數萬人馬當不是難事。何以張良只湊合了一幫貴冑少年瞎轉悠?以張良對天下老世族的
熟悉,要投主家也該是江東項梁才是,為何先欲秦嘉後隨劉邦?秦嘉不說了,好賴還是個擁立
了景楚王的一方諸侯。可這劉邦,一個小小亭長,一身痞子氣息,區區萬餘人馬,所賴者本人
機變揮灑一些罷了,張良何能追隨如此這般一個人物?
  項梁百思不得其解,這日與范增敘談,專一就教張良之事。
  「此等事原不足奇也!」范增聽罷項梁一番敘說,淡淡笑道:「項公所知昔年之張良,與
今日覓主之張良,已非一人也。老夫嘗聞:博浪沙行刺始皇帝後,張良躲避緝拿,曾隱匿形跡
,隱遊至下邳。期間,張良恭謹侍奉一個世外高人黃石公,遂得此公贈與《太公兵法》。此後
,張良精心揣摩,常習誦讀之,遂成善謀之士也。善謀者寡斷。昔年勃勃於復辟稱王之張良,
世已無存矣!究其變化之由,張良不舉事,不復辟,不稱王,非無其心也,唯知其命也。譬如
老夫,也可聚起千數百人舉事反秦,然終不為者,知善謀者不成事也,豈有他哉!」
  「善謀者不成事?未嘗聞也!」項梁驚訝了。
  「項公明察。」范增還是淡淡一笑:「天下雖亂,然秦依然有強勢根基,非流散千沙所能
滅之也。終須善謀之能士,遇合善決之雄才,方可周旋天下成得大事。人言,心無二用。善出
奇謀者,多無實施之能也。善主實務者,多無奇謀才思也。故善謀之士,必得遇合善決之主,
而後可成大業也。張良既言劉邦天授,此人必善決之主也。日後,此人必公之大敵也。」
  「善謀之士,善決之主,孰難?」
  「各有其難。善謀在才,善決在天。」
  「善決在天,何謂也?」
  「決斷之能,既在洞察辨識,更在品性心志。性柔弱者無斷,此之謂也。是故,善決之雄
才,既須天賦悟性,否則不能迅捷辨識紛紜之說。更須天賦堅剛,否則必為俗人眾議所動。故
,善決在天。陳勝敗如山倒,正在無斷也,正在從眾也。商鞅有言,大事不賴眾謀。一語中的
也。」
  「先生與張良,孰有高下?」項梁忽然笑了。
  「果真善謀之士,素無高下之別。」老范增一臉肅然:「世人所謂高下者,奇謀成敗與否
也。然謀之成敗,在斷不在謀。故,無謀小敗,無斷大敗。譬如老夫謀立楚懷王之後,張良亦
謀立楚懷王之後。劉邦聽之當即實施,業已在月餘之內訪查出楚懷王之孫。項公聽之,則直到
日前劉邦來拜方有決斷。此間之別,在老夫張良乎?在項公劉邦乎?」
  第一次,項梁大大地臉紅了。項梁素來桀驁不馴,輕蔑那些出身卑微的布衣小吏,更輕蔑
那些粗俗不堪的農夫,若非大亂之時迫不得已,項梁是根本不屑與這些人坐在一起說話的。然
則,老范增一個簡單的事實,卻使他與劉邦這個小小亭長立見高下之分,項梁很覺得有些難堪
。但項梁畢竟是項梁,血戰亡國流竄多年的血淚閱歷使他至少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奇才名士
是沒有阿諛逢迎的,不聽其言只能招致慘敗。是故,項梁雖然臉紅得豬肝一般,還是起身離案
,向老范增深深一躬:「項梁謹受教。」
  當夜,項梁設置了隆重而又簡樸的小宴,請來範增尊為座上大賓。項梁鄭重其事地教侄兒
項羽向老范增行了拜師禮,且向項羽明白言道:「子事先生,非但以師禮也,更以子禮,以先
生為亞父也。自今而後,先生為項楚之管仲,子必旦暮受其教誨也。子若懈怠,吾必重罰。」
項羽恭謹地行了大禮,范增也坦然接受了項羽的大禮,三人飲酒會商諸事直到三更方散。從此
,老范增融入了項氏勢力軸心,成了項梁項羽兩代主事者唯一的奇謀運籌之士。
  三日後,章邯之秦軍前部北來。依照前日與范增會商,項梁派出了新近投奔的陳勝軍餘部
兩員大將朱雞石、余樊君率部先行阻截秦軍,而沒有派出自己的江東主力。老范增說,這是「
借力整肅」之策,既可試探秦之刑徒軍戰力,又可試探張楚餘部戰力。若張楚餘部戰事不力,
更可藉機整肅大軍聚結戰力。果然,兩軍開出百里外迎戰秦軍,當即大敗:余樊君當場戰死,
朱雞石率殘部逃到胡陵不敢回歸覆命。
  項梁大怒,當即率一軍向北進入薛郡,圍住胡陵依軍法殺了朱雞石,重新收編了張楚軍的
流散餘部。
  之後,項梁又納范增的「別攻」奇謀:立即派出項羽親率江東主力一萬,輕兵飛騎長途奔
襲章邯秦軍的中原糧草基地襄城。此時,項梁軍主力在東海郡的下邳屯駐,襄城則遠在穎川郡
的南部,兩地相距千餘里,孤軍深入無疑具有極大的冒險性。老范增的說法是:「方今諸侯
戰心瀰散,唯一能鼓起士氣之法,便在顯示我軍戰力。若能以奇兵突襲秦軍後援,則無論戰果
大小,必有奇效也!」項羽戰心濃烈,立即請命以輕兵飛騎奔襲。項梁反覆思忖,也只有項羽
之威猛可保此戰至少不敗,便在一番叮囑之後派出了項羽飛騎。
  項羽飛騎沒有走泗水郡陳郡之路西去,因為這是章邯軍迎面而來的路徑。項羽走了一條幾
乎沒有秦軍防守的路徑:北上取道巨野澤畔的齊魏馳道,向西南直撲襄城。此時,章邯大軍全
力追殺楚地反秦義軍,穎川郡的後援城邑只有數千人馬防守,襄城全城軍民也不過三萬餘人。
猝遇流盜來攻,又聞楚人復仇,襄城軍民拚死抵禦,項羽軍竟五七日不能下城。項羽暴跳雷吼
,親執萬人敵與一碩大盾牌飛步登上一架特製雲梯,硬生生在箭雨礦石中爬上城頭,雷鳴般吼
叫著跳進垛口,從城頭直殺到城下再殺到城門打開城門,一路殺得血流成河屍橫絆腳。飛騎入
城,項羽想也沒想便狠狠吼了一聲:「屠城!全城人眾趕入護城河坑殺!一個不留!」於是,
這支楚軍飛騎四散驅趕全城剩餘人口,兩萬餘男女老幼全數被趕下護城河淹死,而後再填以磚
石泥土徹底坑殺。
  列位看官留意,項羽殘暴酷烈乃中國歷史第一人。《史記》載,短短數年,項羽共有六次
大屠殺並縱火大掠。這是項羽第一次屠城坑殺暴行,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坑殺全城平民的暴
行,其酷暴狠毒令人髮指。大約僅僅兩個月後,項羽與劉邦一起攻佔城陽,再次「屠之」,這
是史料明確記載的項羽第二次屠城。僅僅一年多後,項羽第三次大屠殺,活活坑殺秦軍降卒二
十餘萬。其後僅僅數月,項羽人關「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去秦宮室,火三月不滅
,收其貨寶婦女而東。」這是史有明載的項羽第四次大屠殺大劫掠大焚燒,也是中國歷史上規
模最大毀滅性最強的一次大屠殺,開後世暴亂焚燒都城之罪惡先例。即位霸王后,項羽又有第
五次大屠殺齊地平民,坑殺齊王田榮之降卒,同時大燒大劫掠,逼反了已經戰敗投降的諸侯齊
。最後一次外黃大屠殺,因一個少年挺身而出,說項羽此等作為不利於「下城下地」,竟使項
羽放棄了已經開始動手的大屠殺。六次大規模屠殺劫掠之外,項羽還殘忍地恢復了戰國烹殺惡
風,又殺楚懷王,殺已經投降的秦王子嬰,宗宗暴行盡開曠古暴行之先例。
  當時,不幸成為「楚懷王」的少年羋心對項羽的種種惡魔行徑始終心有餘悸,對大臣將軍
們憂心忡忡而又咬牙切齒地說:「項羽為人,剽悍猾賊!項羽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坑之
!諸所過之處,無不殘滅!」剽者,搶劫之強盜也;悍者,凶暴蠻橫也;猾也,狡詐亂世也;
賊者,虐害天下也,邪惡不走正道也。少年楚懷王的這四個字,最為簡約深刻地勾出了項羽的
惡品惡行。也許這個聰明的少年楚王當時根本沒有料到,因了他這番評價,項羽對他恨之入骨
。此後兩三年,這個少年便被項羽以「義帝」名目架空,之後又被項羽毫不留情地殺害了。少
年楚懷王能如此評判,足見項羽的酷烈殺戮已經惡名昭著於天下,內外皆不齒了。後來的關中
秦人之所以擁戴劉邦,罵項羽「沐猴而冠」,正在於項羽這種「諸所過之處無不殘滅」的暴行
已經完全失去了民心。
  太史公曾對項羽的種種凶暴大為不解,在《項羽本紀》後驚疑有人說項羽重瞳,乃舜帝之
後裔,大是感慨云:「羽豈舜帝苗裔邪?何興之暴也!」《索隱述贊》最後亦定性云:「嗟彼蓋
代,卒為凶豎!」很是嗟歎他這個力能蓋世者,竟成了不可思議的兇惡之徒!也就是說,項羽
之兇惡為患,在西漢之世尚有清醒認知。不料世事無定,如此一個惡欲橫流冥頑不化的剽悍猾
賊,宋明伊始竟有人殷殷崇拜其為英雄,惋惜者有之,讚頌者有之,以致頌揚其「英雄氣概」
的作品竟能廣為流播,誠不知後世我族良知安在哉!是非安在哉!
  項羽歸來後,劉邦也送來了那個楚懷王的子孫。
  項梁立即與劉邦共同擁立了這個少年羋心為楚王,名號索性稱了楚懷王,以聚結激發楚人
思楚仇秦之心。公然宣示的說法,自然是「從民所望也」。新楚定都在盱眙城。之後,項梁
與范增謀劃出了人事鋪排方略:拜陳嬰為楚國上柱國,封五縣之地,與楚懷王一起以盱眙為都
城,實則以陳嬰為輔助楚懷王廟堂的主事大臣;項梁自號武信君,統率楚軍滅秦;范增項羽等
皆加不甚顯赫之爵號,然執掌兵政實權。
  對於劉邦,項梁納范增之謀,以兩則理由冷落之,以免其擴張實力:一則理由是,項劉共
同擁立楚王,劉邦非項梁部屬,項梁無由任命劉邦事權政權;再則理由是,劉邦之沛公名號,
原本已是諸侯名號,尚高於項梁的「君」號,故無以再高爵位。如此,劉邦還是原先那班人馬
,還是原先那般稱號,沒有絲毫變化。
  慶賀大宴上,項梁藉著酒意慷慨說了如前種種理由,深表了一番歉意。劉邦哈哈大笑道:
「武信君何出此言也!劉季一個小小亭長,芒碭山沒死足矣,要那高爵鳥用來!」項粱也大笑
一陣,低聲向劉邦提出了一個會商事項:他欲親會張良,會商在韓國擁立韓王,以使山東六國
全數復辟,大張反秦聲勢。項梁說:「此天下大局也,無張良無以立韓王,盼沛公許張良一會
老夫。」劉邦還是那種渾然不覺的大笑:「武信君此言過也!連劉季都是武信君的部屬,何況
張良哉!」說罷立即轉身一陣尋覓,不知從宴席哪個角落拉來了張良高聲道:「武信君,先生
交給你了,劉季沒事了。」轉身大笑著與人拼酒痛飲去了。
  項梁也不問張良任何行蹤之事,只恭謹求教韓國立何人為王妥當?張良說韓國王族公子橫
陽君韓成尚在,立韓王最為得宜。項梁正色道:「若立公子韓成為韓王,敢請先生任事韓國丞
相,為六國諸侯立定中原根基。」張良一拱手笑道:「良助立韓王可也,助韓王徇地可也,唯
不能做韓國丞相也。」項梁故作驚訝,問其因由何在?
  張良笑道:「我已追隨沛公,甚是相得,再無圖謀伸展之心也。」項梁默然片刻,喟然一
歎道:「先生反秦之志,何其瀰散如此之快矣!」張良淡淡道:「反秦大業,良不敢背離也。唯
反秦之道,良非從前也。武信君見諒。」至此,項梁終於明白,老范增所言不差,今日張良已
經不是當年張良了。
  丟開心中一片狐疑,項梁反而輕鬆了,宴席間立即與劉邦范增張良項羽等會商,決意派出
一部人馬擁立公子韓成為韓王,張良以原任申徒之名,襄助韓王收服韓地。次日,楚懷王以盟
主之名下了王書,張良帶千餘人馬立即開赴韓國去了。旬日之後,韓王立於穎川郡,收服了幾
座小城,便在中原地帶開始「遊兵」了。
  韓國立王,原本已經復辟王號的齊、燕、魏、趙四方大感奮然,立即派出特使紛紛趕赴盱
眙來會項梁。此時所謂六國諸侯,除項梁部尚可一戰外,其餘五國王室軍馬盡皆烏合之眾,根
本不敢對秦軍正面一戰,一心圖謀將這桿反秦大旗趕緊擱到楚國肩上,自己好有避戰喘息之機
。於是,用不著反覆磋商,幾乎是一口聲地共同擁立楚懷王為天下反秦盟主,一口聲宣示悉聽
楚王武信君號令。各方流盜軍馬也紛紛依附,擁戴之論眾口一詞。項梁與范增會商,則以為當
此各方低迷之際,正是楚軍大出的最佳時機。為此,項楚絲毫沒有推辭,楚懷王坐上了天下反
秦盟主的高座,項梁則坦然執掌了聯軍統帥的大旗,開始籌劃以楚軍為主力的反秦戰事。至此
,天下反秦勢力在鬆散寬泛的陳勝張楚勢力滅亡後重新聚合了,六國復辟勢力成為新的反秦軸
心。
  ***
  東陽,秦縣,治所在今安徽天長西北地帶。
  襄城,秦縣,大體在今河南省許昌市西南地帶。
  盱眙,秦縣,大體在今江蘇省盱眙縣東北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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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反秦盟約草草達成之際,章邯秦軍已經開始攻勢作戰了。
  第一個危機,是魏軍緊急求援。項羽部攻佔襄城並坑殺屠城,對中原郡縣震駭極大。章邯
的主力秦軍立即回師河外,決意先行滅卻中原三晉之復辟軍。其時的三晉之中,魏軍居於中原
腹心地帶,幾次圖謀攻佔敖倉,非但對章邯秦軍的糧草輜重是一個極大的威脅,更是對整個帝
國生計的極大威脅。反秦盟約達成之後,諸侯自覺聲威大震,魏軍便開始籌劃奇襲敖倉,欲圖
佔據這座糧草樞紐。
  始皇帝統一六國後,建造了十二座大型倉廩囤積天下糧草,並制定了專門法令––《倉律
》實施治理,倉情分外整肅。這十二倉是:內史郡的霸上倉、內史郡的櫟陽倉、內史郡的咸陽
倉、三川郡的敖倉、碭郡的陳留倉、琅邪郡的琅邪倉、膠東郡的黃倉、臨淄郡的睡倉、九原郡
的北河倉、蜀郡的成都倉、南陽郡的宛倉、東郡的督道倉。十二倉中以敖倉規模最大,堪稱秦
帝國的國家糧食中心。敖倉建於敖山之上。北,臨大河,南臨鴻溝,東西有馳道通過,堪稱水
陸便捷。敖倉城中人口以糧工糧吏為主,幾乎沒有尋常庶民。時當天下大亂,魏軍果能奪得敖
倉,形同掐斷大秦血脈食道,顯然將大壯反秦聲勢。章邯身為九卿之一的少府,深知敖倉得失
關乎根本,自然重兵進逼魏軍。
  此時所謂魏國者,佔據了幾個中原小城池的數萬軍馬而已。章邯大軍剛剛開回三川郡,便
接到郡守李由急報:魏軍集結於臨濟城外,圖謀西進敖倉。章邯得報,立即率主力大軍撲向
臨濟。魏軍主將周市一面部署迎擊秦軍,一面向項梁與臨近的齊軍緊急求救。項梁得報,當即
派出了將軍項它率五萬軍馬馳援。齊王田儋親自率將軍田巴與數萬人馬,西來馳援臨濟。然則
尚未抵達臨濟,章邯秦軍已經大敗周市魏軍,並在戰場擊殺周市,包圍了臨濟小城。魏王咎萬
般無奈,派出特使與章邯約降,提出只要秦軍不傚法項羽屠城坑殺魏人,魏王願立即降秦。章
邯慨然允諾了。約成之後,秦軍進城之際,魏王咎卻已經「自燒殺」了。所謂自燒殺,是將猛
火油潑在自家身上,點火自焚了。
  時已暮色。章邯留下一部善後臨濟,立即親率一支鐵騎銜枚裹蹄星夜東進,要一舉滅卻齊
楚援軍。齊楚兩軍完全沒料到章邯秦軍如此神速秘密,營地被攻破之時尚在一片懵懂之中。齊
軍大肆潰散,章邯一舉擊殺了齊王田儋並部將田巴。楚軍項它部騎兵稍多,死命衝殺,殘部逃
回了盱眙。中原之戰,章邯秦軍連續大破魏齊兩軍,並逼殺兩位復辟諸侯王,中原大勢立即緩
和了下來。
  如此慘痛敗績,使剛剛結成的諸侯反秦盟約面臨急迫的存亡危機。
  項梁立召范增項羽秘密會商。項梁一臉肅然道:「當此之時,存亡迫在眉睫,我楚軍若不
能戰勝秦軍,則天下反秦之勢必將瓦解!我等大業亦將煙消雲散!為此,自今日起,江東精銳
全部出戰,老夫親自統軍,與章邯秦軍決一死戰!」項羽憤憤然大吼:「江東八千子弟兵交我
!不殺得秦軍血流成河,項羽便不是萬人敵!」范增卻平靜地說:「戰則必戰,然不能急於求
戰而亂了陣腳。老夫預料,秦軍大破魏齊之後,中原諸侯瀰散,章邯必引兵東來平定齊地。其
時,秦軍分兵徇地,楚軍則可聚合精銳專攻秦軍一部。如此,可望連續戰勝秦軍,亦可大振諸
侯士氣也。」項梁欣然拍案接納,三人當即商定了種種分兵聚合部署,而後緊急調集兵馬預備
大戰。
  在此方略之下,項梁楚軍在此後三兩個月裡五次戰勝秦軍。《史記.項羽本紀》對這五戰
用了兩個「大破」,一個「屠之」,一個「西破」,一個「再破」,可以視作兩次大勝,兩次
小勝,一次屠城。這五戰分別是:「
  第一戰,東阿大破秦軍。章邯秦軍東來,果然如范增所料分兵徇地。此時的徇地,也就是
秦軍重新收服被暴亂軍馬攻佔的城邑。章邯以為齊王田儋新死,齊地亂軍必人心惶惶,故此兵
分兩路徇地下城,一路自己統軍進兵巨野澤以南的亢父地帶,一路由司馬欣統軍進兵濟水西岸
的濟西地帶。項梁得報,立即將楚軍分為虛實兩路:新近聚合的軍馬為虛路,向南作出救援亢
父的聲勢,以蠱惑秦軍;楚軍主力為實路,由項羽與龍且兩將統兵,聯結齊軍殘餘田榮部,直
撲東阿秦軍。是戰,司馬欣秦軍大敗潰散,死傷不詳,楚軍稱為「大破秦軍於東阿」。這一戰
的連帶影響是,齊楚趙三大復辟勢力大起齟齬。因由是:齊軍田榮因攻秦有功,立即回師廢黜
了新立的齊王田假,擁立戰死的齊王田儋的長子田市為齊王。田假逃亡到了項梁的楚地。
  田假的丞相田角,則逃亡到了趙地,投奔了原先已經逃趙的胞弟田間。楚軍破東阿秦軍之
後,項梁幾次催促齊軍聯兵追擊,於是田榮提出條件:楚殺田假,趙殺田角田間,齊軍再發兵
。項梁大為惱怒,回書說:「田假原本與國(盟約)之王,窮途從我,不忍殺之!」田榮亦回
書曰:「田儋戰死之王,舉國新喪,不忍出兵!」於是,三大復辟勢力便僵持住了。
  第二戰,攻克城陽,再次屠城。司馬欣秦軍戰敗,潰散一部逃向巨野澤以西的城陽。項梁
下令項羽軍追殺城陽秦軍,劉邦軍為援手。項羽軍攻克城陽,再次施行屠城,全部殺光了城內
軍民。這便是史料明載的項羽第二次大屠殺。若以軍力計算,此戰連小勝也說不上,唯一的聲
威便是恐怖的「屠之」。
  第三戰,西破濮陽東。楚軍繼續向西,進逼東郡郡署所在的濮陽,在濮陽以東猝遇司馬欣
秦軍的另一流散部,當即包圍聚殲,號為「西破秦軍濮陽東」。之後,一部突圍秦軍進入濮陽
,與東郡守軍合力抵抗,楚軍未能攻佔濮陽。
  第四戰,項羽劉邦軍大破秦軍於雍丘,逼殺三川郡守李由。城陽屠城後,項羽劉邦軍南下
猛攻定陶。孰料定陶軍民一聞項羽屠城兵到,人人恐懼失色,合力拚死守城。項羽猛攻旬日不
能下,氣得屢屢暴跳如雷。劉邦勸說幾次,要項羽不要滯留一城之下,當以西進為要務。項羽
這才不得已悻悻撤軍。西進至雍丘,項羽軍立即攻城。這雍丘乃碭郡與三川郡相鄰處的要塞重
鎮,三川郡守李由得報,立即率領萬餘軍馬來救。項羽聽得丞相李斯的長子郡守率兵前來,當
即將攻城交給了劉邦軍,親率江東主力迎戰李由。一場大戰搏殺,李由的郡兵不敵大敗,李由
這個一心效忠帝國的郡守在戰場自殺了。此戰,楚軍號為「大破」,主要戰果便是殺了李由這
個屢屢為中原救急的著名的郡守。之後,項羽回兵猛攻外黃,又逢外黃軍民死守,還是沒有
攻下。
  第五戰,項梁軍再破秦軍於定陶。項羽劉邦軍西進之時,項梁親率楚軍主力後續推進。抵
達定陶城下,項梁得知項羽劉邦攻定陶不下而去,對定陶秦軍大為惱恨,當即屯兵城外開始猛
攻。定陶軍民經前次激戰之後傷亡眾多,當此大亂,郡縣官署多有癱瘓,兵器糧草又無及時接
濟,旬日抵抗之後終告失守了。攻克定陶,便是楚軍宣示的「再破秦軍」。
  當此之時,又有項羽劉邦軍大破秦軍殺李由的消息傳來。項梁大為振奮,大宴將士,拍案
大笑道:「人云秦軍壯盛,不過如此耳耳!再有三月,老夫當進兵咸陽,為天下滅秦誅暴也!
」謀士宋義小心翼翼勸阻說:「臣嘗聞:戰勝而將驕卒惰者敗。今我軍士卒已經些許怠惰,而
秦軍卻正在謀劃復仇。今日情勢,臣為君擔心也。」旁邊范增聽得明白,宋義雖未公然說明我
軍將驕,然卻恰恰更顯其本意在此。項梁一聽宋義如此說法,大覺掃興,黑著臉一拍酒案,逕
自轉身去了。范增見如此情勢,也就不說話了。
  次日,宋義接到項梁軍令:立即啟程,趕赴齊國催促田榮發兵。宋義踽踽上路,半道卻遇
上了恰恰要去見項梁的齊國使者。這個使者是齊國的高陵君田顯,素與宋義相熟。宋義遂問:「
公欲見武信君乎?」田顯老氣橫秋地答:「然也。」宋義搖頭道:「要我說,武信君必敗。公可
徐徐行之,或可免得一死。公若走得快了,可能有大禍也。」田顯聽從了宋義之說,便一路走
走停停了。
  且不說楚軍有識之士的清醒勸阻,只以當時的實際情形論,項梁的驕惰都是毫無道理的。
楚軍雖五敗秦軍,然除卻東阿一戰之外,始終未與章邯的主力秦軍對陣,聲勢雖則由守轉攻,
戰果卻實實在在沒有多少,若以兩次屠城的惡果說,連民心也惶惶不敢歸附,其實際優勢尚有
很大距離。以項梁的畢生血戰閱歷,此時的輕敵驕惰實在是一個難解的歷史異數。若使項梁始
終如前清醒,能夠重用范增,能夠遏制項羽,豈有後來之劉邦哉!歷史很可能又當重寫了。然
則,異數歸異數,實際的進程是無可更改的。項梁的驕兵輕敵,很快便招致了極大的惡果。
  章邯得知項梁楚軍情形,立即秘密調集九原王離大軍的五萬精銳鐵騎南下,自己則親率全
部二十萬刑徒主力大軍向定陶進發。旬日不到,秦軍已經雲集於定陶郊野。項梁大為振奮,非
但不退,且激昂宣示於眾將:「秦軍二十餘萬,楚軍也是二十餘萬,兩軍相逢勇者勝!我大楚
軍要一戰滅卻秦軍主力,長驅直人咸陽!」之後立即向章邯幕府下了戰書,約定三日後決戰。
楚軍將士嗷嗷吼叫一片,人人以為戰勝秦軍全然不是一件難事。章邯卻不批戰書,只對楚軍來
使冷冷丟下兩句話:「六國復辟豎子,老夫不屑與之書文來往,如約會戰便是。」范增得聞軍
使稟報,立即提醒項梁,一要防備秦軍夜襲,二要立刻調駐屯外黃的項羽劉邦軍回援。項梁大
笑道:「
  「秦軍已成惶惶之勢,安得有夜戰之心哉!外黃軍鎮撫中原,不需回援。先生拭目以待,
三日後我必大破秦軍也!」
  這次倒是范增失算了。章邯秦軍根本沒有夜襲偷營。兩日如常過去,項梁與楚軍將士們更
以為秦軍不過如此,戰勝之心愈發見於形色。第三日清晨,兩軍在定陶郊野擺開了廣闊的戰場
。項梁乘一輛戰車親自出陣勸降章邯,章邯馬上冷冷笑道:「項梁豎子,老夫當年在滅楚大戰
中沒能殺你,今日也算不遲。項氏不是自恃江東主力麼,老夫倒想見識一番。」項梁大怒,立
下將令發動攻殺。
  此時的楚軍,除了項羽率領的八千江東子弟兵清一色飛騎外,其餘依然是步卒居多。項梁
的江東主力五萬餘,也是只有萬餘輕騎,餘皆步卒戰車。所以呼為主力,較之其餘諸侯的烏合
之眾,兵器相對精良,戰心戰力較強而已,尚算不得久經戰陣之師。楚軍發動衝殺,也是老戰
法:所有騎兵兩翼展開,中央戰車統帶步卒進逼秦軍中央。章邯秦軍的應敵戰法卻是異常:兩
翼步軍方陣與弓弩大營抵住楚軍兩翼騎兵,中央戰場飛出五萬九原鐵騎直搗楚軍核心尋戰項梁
的江東主力。實際而論,便是秦軍全部刑徒軍二十萬不動,只輕鬆應對楚軍的三五萬輕騎兵,
只以五萬九原鐵騎對殺楚軍十五六萬主力步軍。這是章邯震懾楚軍的有意部署,是要教項梁明
白知道:只要是真正的秦軍主力,擊殺三倍於我之敵也是游刃有餘!
  「秦軍騎兵只有五萬!一戰滅殺––!」
  項梁久經戰陣,一看秦軍旗幟便知兵力幾多,立即從中央雲車大吼下令。秦軍鐵騎颶風般
捲來,堪堪一箭之地,立即分成了千騎一旅的數十支黑色洪流,從四面八方生生插入楚軍大陣
,颶風般分割絞殺,頓時與楚軍攪成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戰團漩渦。自恃五敗秦軍勇猛無敵的
楚軍,一經接戰便大為驚駭。秦軍鐵騎的流動組合長劍砍殺如驚雷閃電如行雲流水,楚軍戰車
紛紛翻倒,步卒團團不知所以之時已經是屍橫絆腳了。楚軍這才真正見識了秦軍鐵騎銳士的凌
厲攻殺,一時人人驚慌部伍大亂,頓飯之間便被衝擊得七零八落––項梁大怒,從雲車飛下親
駕一輛戰車,統率五千中軍精銳向中央漩渦殺來。以項梁戰陣閱歷,混戰將潰之際,只要統帥
親率精銳奮勇衝殺,便能聚合敗軍扭轉士氣挽回頹勢。畢竟,楚軍人數遠過秦軍鐵騎三倍餘,
不當是一觸即潰。然則,項梁親自衝殺之際,九原鐵騎倏忽演變,立即從紛亂漩渦中神奇地聚
合飛出了一支萬人軍團,排山倒海般迎面壓來,竟硬生生從紛紜戰團中獨將項梁五千人馬切割
開來四面攻殺。平野衝殺之戰,即或步騎兩軍戰力相等,若無壁壘陣法輔助,步軍也不能戰勝
騎兵。此刻項梁楚軍一無憑借,唯拚搏殺,況乎又是人數劣勢,何能當得搏殺匈奴如鷙走雀的
秦軍九原鐵騎。未及片刻,項梁的五千軍馬便所剩無幾了––
  「天亡我也––!」
  眼見蒼茫原野中楚軍戰旗已無可尋覓,黑色洪流仍在翻捲奔騰,孤立戰車一身鮮血的項梁
悲愴地大吼一聲,拔出長劍自刎了––
  項梁戰死而楚軍大敗潰散,是秦末混戰的第二個轉折點。其直接影響是,諸侯復辟勢力士
氣大衰。素來自恃天下無敵的項羽,在外黃接到定陶大敗的消息,震恐莫名不知所以了。劉邦
則連武信君名號也不提了,只冷冷對項羽說了一句話:「今項梁軍破,士卒都嚇破膽了。」之
後便閉嘴了。暴烈的項羽這次沒有逞強復仇,而是顯出了楚懷王所說的「猾賊」一面,悄悄地
引兵東去了。當此之時,秦帝國面臨著一個重新整肅河山的大好機會。
  然則,這一扭轉乾坤的巨大機遇,在咸陽卻被最後的血色吞沒了。
  ***
  臨濟,秦縣。大體在今河南省開封東北地帶。
  外黃,秦縣,大體在今河南省蘭考縣以北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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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殘政如血

【第一節】

  大澤鄉出事的時候,咸陽廟堂仍繼續著噩夢般的荒誕日月。
  大肆殺戮皇族同胞之後,胡亥亢奮得手足無措,立即丟開繁劇的政事開始了做夢都在謀劃
的享樂生涯。胡亥認定父皇很不會做皇帝,將數也數不清的只有皇帝才可以享受的樂事都白白
荒廢了,除卻用了幾個方士治病求仙,胡亥實在看不出父皇做皇帝有甚快樂。最大的憾事,是
父皇將囤積四海九州數千過萬的美女統統閒置,當真暴殄天物也。父皇安葬時,胡亥下令將所
有與父皇有染的女子都殉葬了,可數來數去連書房照應筆墨的侍女算上,也只有三十多個。胡
亥驚訝得連呼不可思議,最後對趙高說:「父皇甚樂子也沒有過,連享用女人都蜻蜓點水。大
度些個,湊個整數給父皇顯我孝心。」趙高問一千如何?胡亥立即連連搖頭:「多了多了,可
惜了,一百足矣!」趙高大笑,會意地連連點頭。
  於是,除了殉葬的一百女子,除了父皇在世時派往南海郡的宮女,整個皇城女子少說也還
有三五千之多。胡亥謀劃的第一件大樂之事,是專一致力於享受這些如雲的美女。閱遍人間春
色之後,胡亥的第二件大樂事,是親自出海求仙,將父皇期許於方士的求仙夢變成自家的真實
長生樂事,長生不老活下去,永遠地享受人間極樂。為此,胡亥生出了一個宏大謀劃,阿房宮
建成之後用五萬材士守護,專一囤積天下美女,將美女們像放逐獵物一般放逐於宮室山林,供
自己每日行獵取樂––謀劃歸謀劃,目下的胡亥還只能在皇城深處另闢園林密室,一日幾撥地
先行品咂這些胭脂染紅了渭水的數也數不清的如雲麗人。可無論胡亥如何不出密室,每日總有
大政急報送到榻前案頭,也總有李斯、馮去疾等一班大臣嚷嚷著要皇帝主持朝會商討大事。
  胡亥不勝其煩,可又不能始終不理。畢竟,李斯等奏報說天下群盜大舉起事,山東郡縣官
署連連叛離,大秦有存亡之危!果真如此,胡亥連頭顱都要被卡嚓了,還談何享樂?怏怏幾日
之後,胡亥終於親自來到了連日不散卻又無法決斷一策的朝會大殿。胡亥要聽聽各方稟報,要
切實地問問究竟有沒有大舉起事反秦,究竟有沒有郡縣叛離?
  那日,山東郡縣的快馬特使至少有二十餘個,都聚在咸陽宮正殿焦急萬分地亂紛紛訴說著
。李斯拄著竹杖黑著臉不說話,馮去疾也黑著臉不說話,只有一班丞相府侍中忙著依據特使們
的焦急訴說,在大板地圖上插拔著代表叛亂舉事的各色小旗幟。胡亥一到正殿,前行的趙高未
曾宣呼,大殿中便驟然幽谷般靜了下來。李斯立即大見精神,向胡亥一躬便點著竹杖面對群臣
高聲道:「陛下親臨!各郡縣特使據實稟報!」胡亥本想威風凜凜地一個個查問,不防李斯一
聲號令,自己竟沒了底氣,於是沉著臉坐進了帝座,心煩意亂地開始聽特使們惶急萬分的稟報。
  「如此說法,天下大亂了?」還沒說得幾個人,趙高冷冷插了一句。
  「豈有此理!」胡亥頓時來氣,拍打著帝座喊道:「一派胡言!父皇屍骨未寒,天下便告
大亂!朕能信麼?郎中令,將這幾個謊報者立即緝拿問罪!」趙高一擺手,殿前帝座下的執戈
郎中便押走了幾個驚愕萬分的特使。如此一來舉殿死寂,沒有一個人再說話了。
  「老臣以為,仍當繼續稟報。」李斯鼓著勇氣說話了。
  「是當繼續稟報。報了。」趙高冷冷一笑。
  「好!你等說,天下大亂了麼!」胡亥終於威風凜凜了。
  「沒––」被點到的一個特使惶恐低頭:「群盜而已,郡縣正在逐捕––」
  「業已,捕拿了一些。陛下,不,不足憂。」又一個特使吭哧著。
  「如何!」胡亥拍案了,笑得很是開心:「誰說天下大舉起事了?啊!」
  「老臣聞,博士叔孫通等方從山東歸來,可得實情。」趙高又說話了。
  「好!博士們上殿稟報!」胡亥一旦坐殿,便對親自下令大有興致。
  「博士叔孫通晉見––!」殿口郎中長宣了一聲。
  一個鬚髮灰白長袍高冠的中年人,帶著幾個同樣衣冠的博士搖搖而來。當先的博士叔孫通
旁若無人,直上帝座前深深一躬:「臣,博士叔孫通晉見二世陛下!」胡亥當即拍案高聲問:「
叔孫通據實稟報!天下是否大亂了?山東郡縣有無盜軍大起?」叔孫通沒有絲毫猶疑,一拱手
高聲道:「臣奉命巡視山東諸郡文治事,所見所聞,唯鼠竊狗盜之徒擾害鄉民,已被郡縣悉數
捕拿歸案耳。臣不曾得見盜軍大起,更不見天下大亂。」
  「李斯馮去疾,聽見沒有!」胡亥拍案大喝了一聲。
  「你,你,你,好個儒生博士––」李斯竹杖瑟瑟顫抖著。
  「叔孫通!你敢公然謊報!」馮去疾憤然大喝。
  「爾等大臣何其有眼無珠也!」叔孫通冷冷一笑:「大秦自先帝一統天下,自來太平盛世
,萬民安居樂業,幾曾天下大亂盜軍四起了?若有盜軍大舉,爾等安能高坐咸陽?二世陛下英
明天縱,臣乞陛下明察:有人高喊盜軍大起,無非想藉平盜之機謀取權力,豈有他哉!」
  「其餘博士可曾得聞?」趙高冷冷一問。
  「臣等,未曾見聞亂象。」幾個博士眾口一聲。
  「先生真大才也!」胡亥拍案高聲道:「下詔:叔孫通晉陞奉常之職。」
  「臣謝過陛下––!」叔孫通深深一躬,長長一聲念誦。
  一場有無群盜大起的朝會決斷,便如此這般在莫名其妙的滑稽荒誕中結束了。李斯不勝氣
憤,夜來不能成眠,遂憤然驅車博士學宮,要與這個叔孫通論個究竟。不料到得學宮的叔孫通
學館,廳堂書房卻已經是空蕩蕩了無一人,唯有書案上赫然一張羊皮紙幾行大字:「
  廟堂無道天下有盜
  盜亦有道道亦有盜
  有盜無道有道無盜
  道滅盜起盜滅道生
  「叔孫通也,你縱自保,何能以大秦安危做兒戲之言哉!」
  李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沒有下令追捕緝拿叔孫通等,踽踽回府去了。
  叔孫通說得不對麼?廟堂沒有大道了,天下便有盜軍了。盜之驟發,為生計所迫,此生存
大道也,你能苛責民眾麼?大政淪喪,為奸佞所誤,豈非道中有盜也!最叫李斯心痛的,便是
這句「道亦有盜」。叔孫通所指道中盜者何人耶?僅僅是趙高麼?顯然不是。以叔孫通對李斯
的極大不敬,足以看出,即或柔弱力求自保的儒生博士們,對李斯也是大大地蔑視了,將李斯
也看做「道中之盜」了。李斯素以法家名士自居,一生蔑視儒生。可這一次,李斯卻被儒生博
士狠狠地蔑視了一次,讓他痛在心頭卻無可訴說,最是驕人的立身之本也被儒生們剝得乾乾淨
淨了。第一次,李斯體察到了心田深處那方根基的崩潰,心灰意冷得又一次欲哭無淚了––
  散去朝會之後,胡亥自覺很是聖明,從此是真皇帝了。
  回到皇城深處的園林密室,胡亥對郎中令趙高下了一道詔書,說日後凡是山東盜事報來,
都先交新奉常叔孫通認可,否則不許奏報。趙高跟隨始皇帝多年,自然明白此等事該如何處置
。然則,此時的趙高已經是野心勃發了,所期許的正是胡亥的這種自以為聖明的獨斷,胡亥的
詔書愈荒誕滑稽,趙高心下便愈踏實。一接如此這般詔書,趙高淡淡一笑,便吩咐一名貼身內
侍去博士學宮向叔孫通宣詔。趙高著意要這位長於誆騙的博士大感難堪,之後便在他向自己求
援時再將這個博士裹脅成自己的犬馬心腹。畢竟,天下亂象如何,趙高比誰都清楚。唯其如此
,趙高已經預感到更大的機遇在等待著自己,從此之後,趙高的謀劃不再是自保,不再是把持
大政,而是帝國權力的最高點,是登上自己效忠大半生的始皇帝的至尊帝座。而要登上這個最
高點,畢竟是需要一大撥人甘效犬馬的,而叔孫通等迂闊之徒既求自保又無政才,恰恰是趙高
所需要的最好犬馬。
  「稟報郎中令,叔孫通逃離咸陽!」
  趙高接到內侍稟報,實在有些出乎意料。這個叔孫通被二世當殿擢升為九卿之一的奉常,
竟能棄高官不就而秘密逃亡,看來預謀絕非一日,其人也絕非迂闊之徒。雖然,叔孫通逃亡對
趙高並無甚直接關聯,可趙高還是感到了一種難堪。畢竟,叔孫通的當殿誆騙是他與這個博士
事先預謀好的,而在其餘朝臣的心目中,則至少已經將叔孫通看成了他趙高的依附者。也就是
說,叔孫通逃離咸陽,至少對趙高沒甚好處。思謀一夜,趙高次日進了皇城。在胡亥一夜盡興
又酣睡大半日醒來,正百無聊賴地在林下看侍女煮茶時,趙高適時地來了。
  「郎中令,朕昨日可算聖明?」胡亥立即得意地提起了朝會決斷。
  「陛下大是聖明,堪與先帝比肩矣!」趙高由衷地讚歎著。
  「是麼?是麼!」胡亥一臉通紅連手心都出汗了。
  「老臣素無虛言。」趙高神色虔誠得無與倫比。
  「朕能比肩先帝,郎中令居功至大也!」
  驟聞胡亥破天荒的君臨口吻,趙高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然則,在胡亥看來,趙高僅僅
是嘴角抽搐了一下而已,反倒更見真誠謙恭了。趙高一拱手道:「老臣之見,陛下再進一步,
可達聖賢帝王之境也。」
  「聖賢帝王?難麼?」胡亥大感新奇。
  「難。」趙高一臉肅然。
  「啊呀!那不做也罷,朕太忙了。」胡亥立即退縮,寧可只要享樂了。
  「陛下且先聽聽,究竟如何難法。天賦陛下為聖賢帝王,亦未可知也。」趙高分外認真,
儼然一副胡亥久違了的老師苦心。不管胡亥如何皺眉,趙高都沒有停止柔和而鄭重其事的論說
:「聖君之道,只在垂拱而治也。何為垂拱而治?只靜坐深宮,不理政事也。陛下為帝,正當
如此。何也?陛下不若先帝。先帝臨制天下時日長久,群臣不敢為非,亦不敢進邪說。故此,
先帝能臨朝決事,縱有過錯,也不怕臣下作亂。陛下則情勢不同,一代老臣功臣尚在,陛下稍
有錯斷,便有大險也。今陛下富於春秋,又堪堪即位年餘,何須與公卿朝會決事?不臨朝,不
決事,臣下莫測陛下之高深,則人人不敢妄動。如此,廟堂無事,天下大安也。政諺云:天子
所以貴者,固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為『朕』。願陛下三思。」
  「天子稱朕,固以聞聲?天子稱朕,固以聞聲––」胡亥轉悠著念叨著,猛然轉身一臉恍
然大悟的驚喜:「這是說,甚事不做,只要說說話,便是聖君了?」
  「陛下聖明!」趙高深深一躬。
  「不早說!朕早想做如此聖君也!」胡亥高興得手舞足蹈。
  「國事自有法度,陛下無須憂心矣!」
  「好!國事有大臣,朕只想起來說說話,做聖賢帝王!」
  「老臣為陛下賀。」趙高深深一躬。
  於是,大喜過望的胡亥立即做起了聖賢帝王,不批奏章,不臨朝會,不見大臣,不理政事
,每日只浸泡在皇城的園林密室裡胡天胡地。煌煌帝國的萬千公文,山東戰場雪片一般的暴亂
急報,全部都如山一般的堆積在了郎中令趙高的案頭。趙高的處置之法是:每日派六名能事文
吏遍閱書文奏報,而後輪流向他簡約稟報,趙高擇其「要者」相機處置。所謂要者,所謂相機
處置,便是趙高只將涉及人事兵事的公文擇出,由他擬好詔書再稟報胡亥加蓋皇帝玉璽發出,
其餘「諸般瑣事」一律交丞相府忙活。
  期間,趙高唯一深感不便的是,每加皇帝印璽便要去找胡亥。從法度上說,此時的趙高是
郎中令執掌實權,也仍然兼領著符璽令,符璽事所的吏員都是其部屬。然則,皇帝印璽加蓋的
特異處在於:每向詔書或公文國書等加蓋印璽,必得皇帝手書令方可。實際則更有一處特異:
無論符璽令由何人擔任,實際保管並實施蓋印的印吏,從來都是皇族老人,沒有皇帝手令,即
或符璽令趙高本人前來也照樣不行。如此法度之要義,便是確保皇帝印璽實際執掌在皇帝本人
手中。對於趙高而言,雖說糊弄胡亥根本不是難事,然則也難保這個聰明的白癡冷不丁問起某
人某事,總有諸多額外周旋,是以趙高每每為這加蓋印璽深感不便。
  這日,趙高接少府章邯緊急奏章,請以驪山刑徒與官府奴隸子弟編成大軍平定暴亂。趙高
立即擬定了皇帝詔書,可一想到要找胡亥書寫手令便大大皺起了眉頭。平定山東盜軍自然要做
,否則趙高也照樣要被卡嚓了。可趙高不想讓胡亥知道天下大亂,趙高要讓胡亥沉湎於奇異享
樂不能自拔,成為自己股掌之間的玩物。然則不找胡亥又不能加蓋印璽,趙高一時當真感到棘
手了。
  「召閻樂。」思忖良久,趙高終於低聲吩咐了一句。
  早已經是趙高女婿且已做了咸陽令的閻樂來了,帶著一隊隨時聽候命令的駐屯咸陽的材士
營劍士。兩人密商片刻,立即帶著劍士隊向符璽事所來了。閻樂雖是犬馬之徒,然趙高很明白
此等大事必須親臨,印璽要直接拿到自己手中,不能在任何人手中過渡。符璽事所在皇城深處
的一座獨立石牆庭院,雖大顯幽靜,卻也有一個什人隊的執戈郎中守護著。趙高是郎中令,統
轄皇城所有執戈郎中,到得符璽事所庭院外立即下令護衛郎中換防。十名郎中一離開,閻樂立
即下令劍士隊守護在大門不許任何人靠近,便大步跟著趙高走進了這個神秘幽靜的所在。
  「郎中令有何公事?」幽暗的正廳,一個白髮老人迎了出來。「皇帝口諭:交皇帝印璽於
郎中令。」趙高很是冷漠。「郎中令敢矯詔麼?」老人冷冷一笑。
  「足下該當明白:皇帝印璽必須交郎中令。」閻樂陰狠地一笑。
  「大秦社稷依舊,大秦法統依舊––」
  話音未落,閻樂長劍洞穿了老人胸腹。老人睜著驚愕憤怒的雙眼,喉頭咕咕大響著終於頹
然倒地了。趙高冷冷一笑,一把揪下了老人胸前碩大的玉珮,大步走進了石屏後的密室,片刻
之間便捧出了一方玉匣。見趙高點頭,閻樂走到門外一揮手,劍士隊立即衝進了庭院各間密室
,幾乎沒有任何呼喝動靜,片刻間便悉數殺死了符璽事所的全部皇族吏員。
  當夜,趙高向章邯發出了加蓋皇帝印璽的詔書。之後,趙高小宴女婿閻樂與族弟趙成賀功
。閻樂趙成都沒見過皇帝印璽,一口聲請趙高說說其中奧秘。趙高也有了幾分酒意,說聲索性
教爾等開開眼界,便搬出了那方玉匣打開,拿出了那方人人只聞其名而不見其實的天下第一印
璽。那是一方在燈下發著熠熠柔潤的光澤而說不出究竟何等色彩的美玉,其方大約三四寸許,
天成古樸中瀰漫出一種熒熒之光。
  「一方石頭,有何稀奇?」趙成很是失望。
  「你知道甚來!」趙高訓斥一句指點道:「夏商周三代,青銅九鼎乃是王權神器,於是有
楚莊王中原問鼎之說也。自九鼎神奇消遁而戰國一統,這皇帝印璽就成了皇權神器。為甚?秦
之前,臣民皆以金玉為印。自始皇帝以來,天子獨以印稱璽,又獨以玉為印材,臣民不能以玉
成印。故此,玉璽便成皇帝獨有之天授神器也!這印鈕是何物?知道麼?」
  「這––」閻樂趙成一齊搖頭。
  「這叫螭獸鈕。螭者,蛟龍之屬也,神獸之屬也,頭上無角,若龍而黃。所以如此,秦為
水德,蛟龍以彰水德也。」趙高對學問之事倒是分外認真:「這印面刻著八個秦篆文字,知道
是甚?」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閻樂趙成異口同聲。
  「何人寫的?」
  「李斯!」
  「對了。」趙高嘴角抽搐著:「李斯此人,老夫甚都不服他,就服他才藝。你說這個老兒
,非但一手秦篆驚絕天下,還能製印!這皇帝玉璽,當初連尚坊玉工也不知如何打磨,這個李
斯親自磨玉,親自寫字,親自刻字,硬是一手製成了皇帝玉璽!人也,難說––」趙高一時大
為感喟了。
  「聽說,這塊石頭也大有說頭。」趙成興沖沖插話。
  「再說石頭,割了你舌頭!」趙高生氣了:「這叫和氏璧!天下第一寶玉!是楚人卞和耗
盡一生心血踏勘得來,後來流落到趙國,幸得秦昭王從趙國手中奪來也。不說皇帝之璽,也不
說印文,只這和氏璧,便是價值連城也!若是當年的魏惠王遇上和氏璧,你教他用都城大梁交
換,只怕那個珠寶癡王也是樂得不得了也!」
  這一夜,趙高醉了,李斯老是在眼前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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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4: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天下暴亂之初,李斯由難堪而絕望,幾次想到了自殺。
  自七月以來,丞相府每日都要接到山東郡縣雪片般的告急文書。先是大澤鄉,再是蘄縣,
之後便是一座座縣城告破,一處處官署潰散;職司捕盜的郡縣尉卒被暴亂的潮水迅速淹沒,郡
守縣令背叛舉事者不可勝數。盜軍勢力大漲,奪取郡縣城邑連打仗都用不上,只派出一群群亂
哄哄的人馬鼓噪舉事,且公然號為「徇地」。短短月餘,暴亂颶風般席捲天下,除了嶺南、隴
西、陰山、遼東等邊陲之地,整個帝國山河都不可思議地風雨飄搖了。長子李由為郡守的三川
郡,也是好幾個縣接連出事,縣令逃跑了,縣吏舉事了,官署潰散了。李由為抗禦盜軍四處履
險疲於奔命,然始終無法挽回頹勢,終究被吳廣的數萬盜軍圍困在滎陽。三川郡是關中的山東
門戶,消息傳來,咸陽廟堂頓時騷動了。依附趙高的新貴大臣們紛紛攻訐丞相府,說李斯身為
三公,竟令天下群盜蜂起,該嚴加治罪以謝天下。李斯大感難堪,幾次對馮去疾示意,老臣們
該出來說說公道話,天下盜民蜂起究竟罪在何方?然僅存的幾個功勳元老素來對李斯在始皇帝
病逝後的種種作為心有疑忌,包括馮去疾在內,始終沒有一個人為李斯說話。
  正當此時,趙高送來了一件胡亥批下的奏章,李斯頓時惶恐不安了。這是此前李斯給胡亥
的上書,請皇帝大行朝會,議決為天下減輕徭役並中止阿房宮修建。胡亥在這件奏章後批下了
一大篇話,先說了《韓非子》中對堯帝禹帝辛勞治民的記述,而後顯然地宣示了對堯帝禹帝的
不屑:「然則,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欲苦行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
之作哉!此不肖人之勉也,非賢者所務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以
貴於有天下也。」這等荒謬之極的強詞奪理,李斯連對答的心思都沒有,只有輕蔑了。因為,
照胡亥這般說法,始皇帝一代君臣的奮發辛勞也就是「不肖人」了。但是,胡亥後面的責難卻
使李斯如芒刺在背了:「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
哉!故,吾願賜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奈何?」
  李斯立即嗅到了這件問對詔書潛藏的殺機,此等辭章陷阱,絕非胡亥才具所能,必有趙高
等人在背後作祟。然則,這是明明白白的皇帝詰問臣下的詔書,你能去追究趙高麼?天下大亂
之時,皇帝問如何能安天下而治萬民,身為丞相,能說不知道麼?以自古以來的政道法則,三
公之天職便是治民以安,民治不安,責在三公。今天下群盜蜂起,丞相能說這是皇帝過失而自
己沒有過失麼?況且,丞相兒子身為大郡郡守,也是丟土失城一片亂象,皇帝若從了一班新貴
攻訐,將李氏滅族以謝天下,又有誰能出來反對?其時,李斯白白做了犧牲,也還是百口莫辯
,又能如何?誠然,李斯可以痛快淋漓地批駁胡亥之說,可以留下一篇媲美於《諫逐客書》的
雄辯篇章,全然可以做另外一個李斯。然則,必然的代價是李氏舉族的身家性命,甚或三族六
族的滅門之禍。一想到畢生奮爭卻要在最後慘遭滅族刑殺,李斯的心頭便一陣猛烈地悸動––
反覆思忖,李斯終覺不能與這個絕非明君的胡亥皇帝認真論理,只有先順著他說話,躲過這一
舉族劫難再說了。
  當夜,李斯寫下了一篇長長的奏對。
  此文之奇,千古罕見,唯其如此,全文照錄如下:「
  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君矣。此臣主
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
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
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
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行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
人徇已,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
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以尊賢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肖者,為其賤也。而堯、禹,以身
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謬矣!謂之為「桎梏」,不亦宜
乎?不能督責之過也。
  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
灰於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
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鎰,盜跖不搏」者,
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欲淺也;又不以盜跖之行,為輕百鎰之重也。搏必隨手
刑,則盜跖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
泰山之高百仞,而跛樣牧其上。
  夫樓季也而難五丈之限,豈跛樣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塹之勢異也!明主聖王之所以能久
處尊位,長執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不敢
犯也。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於聖人之論矣。夫不能行聖人之術
,則捨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說論理之臣間於側,則流漫之志詘矣;烈
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淫康之虞廢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
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
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謚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然後能滅仁義之塗,掩馳說之口,
困烈士之行,塞聰掩明,內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不可奪以諫說忿爭之
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後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
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唯明主為能行之。若此,則謂督
責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
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群臣百姓救過不給,
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這篇上書被太史公斥為「阿意求容」之作,誠公允之論也。此文之奇
異,在於極力曲解法家的權力監督學說,而為胡亥的縱慾享樂之道製作了一大篇保障理論,對
法家學說做出了最為卑劣的閹割。二世胡亥說,我不要像堯帝禹帝那般辛苦,我要使天下為我
所用,廣欲而長享安樂,你李斯給我拿個辦法出來!於是,李斯向二世胡亥屈服了,製作了這
篇奇異的奏章,向胡亥獻上了以「督責之術」保障享樂君道的邪惡方略。
  在這篇奏章中,李斯是這樣滑開舞步的:首先,明白逢迎了胡亥的享樂君道,讚頌胡亥的
「窮樂之極」是賢明君道;其次,引證申不害的恣意天下而不以天下為桎梏之說,論說胡亥鄙
薄堯禹勞苦治國的見識是聖明深刻的,最終得出堯帝禹帝的辛苦治理「大謬矣」,是荒誕治道
,而其根本原因則是不懂得督責之術;再次,引證韓非的慈母敗子說,論說以重刑督責臣民的
好處,肯定這是最為神妙的「聖人之術」;最後,全面論說督責術能夠給君主享樂騰挪出的巨
大空間,能夠使君主「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
「群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
  李斯的這篇奏章,再一次將自己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如果說,李斯此前的與政變陰謀合流,尚帶有某種力行法治的功業追求,尚有其懼怕扶蘇
蒙恬改變始皇帝法治大道的難言之隱的話,這次上書阿意,則是李斯全然基於苟全爵位性命而
邁出的背叛腳步。這篇卑劣奇文,意味著李斯已經遠遠背離了畢生信奉並為之奮爭的法家學說
,肆意地歪曲了法家,悲劇性地出賣了法家。蓋法家之「法、術、勢」者,缺一不可之整體也
。術者,法治立定之後的權力監督手段也。法家之術,固然有其權謀一面,然其原則立場很清
楚:確保法治之有效執行,而最大限度地減少種種貪贓枉法,並主張對此等行為以嚴厲懲罰。
也就是說,作為「法術勢」之一的「術」,必須以行法為前提,而絕不是李斯所說,離開整體
法治而單獨施行的督責術。李斯不言法治,唯言督責術,事實上便將督責官員行法,變成了督
責官員服從帝王個人之意志,其間分野,何其大哉!後世對法家的諸多誤解,難免沒有李斯此
等以法家之名塗抹法家的卑劣文章所生發的卑劣功效。李斯之悲劇,至此令人不忍卒睹也。
  「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
  這是李斯上書三日後,胡亥再次批下的「詔曰」。
  趙高特意親自上門,向李斯轉述了皇帝的喜悅。趙高不無揶揄地說:「陛下讀丞相宏文,
深為欣然也!丞相能將享樂之道論說得如此宏大深刻,果然不世大才,高望塵莫及矣!」第一
次,李斯難堪得滿面通紅,非但絲毫沒有既往上書被皇帝認可之後的奮然振作,反而是恨不得
找個地縫鑽將進去。即或是面對趙高這個素來為正臣蔑視的內侍,李斯也前所未有地羞慚了。
趙高還說,皇帝已經將丞相上書頒行朝野,將對天下臣民力行督責,舉凡作亂者立即滅其三族
,著丞相全力督導施行。李斯慚愧萬分又驚愕萬分,可還是不得不奉詔了。
  果然,最教李斯難堪的局面來臨了。
  李斯上書一經傳開,立即引發了廟堂大臣與天下士子的輕蔑憤然,更被山東老世族傳為笑
柄。人心惶惶的咸陽臣民,幾乎無人不憤憤然指天罵地,說天道不順,國必有大奸在朝。連三
川郡的長子李由,也從孤城滎陽秘密送來家書詢問:「如此劣文,究竟是奸人流言中傷父親,
抑或父親果然不得已而為之?誠如後者,由無顏面對天下也!」面對天下臣民如此洶洶口碑,
李斯真正地無地自容了。自來,李斯都深信自己的勞績天下有目共睹,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
被天下人指斥為「奸佞」之徒。而今,非但天下洶洶指斥,連自己的長子都說自己的上書是「
劣文」,且已無顏立於天下––如此千夫所指眾口鑠金,李斯有何面目苟活於人世哉!更有甚
者,盜軍亂象大肆蔓延,二世胡亥竟聽信一班博士儒生誆騙之言,生生不信天下大亂。李斯身
為丞相,既不能使皇帝改弦更張,又不能強力聚合廟堂合力滅盜,當真是無可奈何了。及至九
月中,頻遭朝局劇變又遭天下攻訐的李斯憤激悲愴痛悔羞愧,終於重病臥榻了,終於絕望了。
病榻之上的李斯實在不敢想像,自己如何能親眼看著滲透自己心血的煌煌超邁古今的大帝國轟
然崩塌,且自己還落得個「阿主誤國」的難堪罪名––
  絕望羞愧之下,李斯想到了自殺。
  那日深夜,昏睡的李斯驀然醒來,清晰地聽見了秋風掠過庭院黃葉沙沙過地的聲音,只覺
天地間一片蕭疏悲涼,心海空虛得沒有了任何著落。李斯支走了守候在寢室的夫人太醫侍女人
等,掙扎著起身,拄著竹杖到庭院轉悠了許久。霜霧籠罩之時,李斯回到了寢室,走進了密室
,找出了那只盈手一握的小小陶瓶。
  這只陶瓶,伴隨了李斯數十年歲月。自從進入秦國,它便成了李斯永遠的秘密旅伴,無論
身居何職,無論住在何等府邸,這只粗樸的小陶瓶都是李斯的最大秘密,一定存放在只有李斯
一個人知道的最隱秘所在。
  李斯清楚地記得,那是在離開蘭陵蒼山學館之前的一個春日,自己與同捨的韓非踏青入山
,一路論學論政,陶陶然走進了一道花草爛漫的山谷。走著走著,韓非突兀地驚叫了一聲,打
量著一叢色澤奇異的花草不動了。李斯驚訝於從來不涉風雅的韓非何能駐足於一蓬花草,立即
過來詢問究竟。口吃的韓非以獨特的吟誦語調說,這是他在韓國王室見過的一種劇毒之物,名
叫鉤吻草!如此美景的蘭陵蒼山,如何也有如此毒物?一時間韓非大為感慨道:「良藥毒草,
共生於一方也!天地之奇,不可料矣!」李斯心頭怦然一動,竟莫名其妙地想將這蓬草挖出來
帶回去。然則,李斯還是生生忍住了。過了幾日,李斯進蘭陵縣城置辦學館日用,又進了那片
山谷,又見了那蓬鉤吻草。終於,李斯還是將它挖了出來帶進縣城,找到了一個老藥工,將鉤
吻草製成了焙乾的藥草,裝進了一隻粗樸的小陶瓶。李斯再去蘭陵拿藥時,那個老藥工說了一
句話:「此物絕人生路,無可救也,先生慎之。」李斯欣然點頭,高興地走了。
  李斯始終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如此做。李斯只覺得,不將那個物事帶在身邊,心下總是忐
忑不安。後來的歲月裡,李斯每有危境,總是要情不自禁地摸摸腰間皮盒裡的那隻小陶瓶,心
頭才能稍稍平靜些許。被逐客令罷黜官職逐出秦國,走出函谷關的時刻,李斯摸過那只陶瓶;
體察到始皇帝末期對自己疏遠時,李斯摸過那只陶瓶;沙丘宮風雨之夜後進退維谷的日子,李
斯也摸過那只陶瓶––然則,摸則摸矣想則想矣,李斯始終沒有打開過陶瓶。畢竟,曾經的絕
望時刻,都沒有徹底泯滅過李斯的信念,總是有一絲光明隱隱閃現在前方。然則,時至今日,
一切不復在矣!天下風雨飄搖,李斯始作俑也!叛法阿意之劣文,李斯始作俑也。如此李斯,
何顏立於人世哉!
  也就是在這個秋風蕭疏的霜霧清晨,李斯驀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數十年不離這只陶瓶,
根源便是自少年小吏萌生出的人生無定的漂泊感,也是自那時起便萌生出的人生必得冒險,而
冒險則生死難料的信念。唯其如此,李斯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裡,李斯準備著隨時倒下,隨時
結束自己的生命––
  「大人!捷報!三川郡捷報!」
  若非府丞那萬般驚喜的聲音驟然激盪了李斯,便沒有後來的一切了。當李斯走出密室,聽
府丞念完那份既是公文更是家書的捷報時,木然的李斯沒有一句話,便軟倒在地上了––良久
醒來,李斯仔細再讀了戰報,又聽了李由派回的特使的正式稟報,白頭瑟瑟顫抖,老淚縱橫泉
湧了。在萬木摧折的暴亂颶風中,獨有李斯的兒子巍巍然撐起了中原天地,獨有三川郡守李由
激發民眾尉卒奮力抗敵,硬生生將盜軍假王吳廣的十餘萬大軍抗在滎陽城外,何其難也!兒子
挽狂瀾於既倒的喜訊,使李斯心田瀰漫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堅實的暖流。所有關於李斯的責難
,都將因李由的孤絕反擊而消散。李斯對帝國的忠誠,將因此而大大彰顯。李斯因擁立胡亥而
遭受的老臣們的抨擊,將因此而大大淡化。李斯因無奈自保而寫下的阿意上書,將因為李由的
堅實風骨而變為周旋之舉。李斯在事實上已經失去的權力,將因此而重新回歸。李斯在帝國廟
堂的軸心地位,將因此而重新確立––暖流復活了死寂荒疏的心田,善於權衡全局的李斯,立
即洞察了三川郡抗敵的所有潛在意義。
  李斯神奇地走下了病榻,重新開始了周旋。
  深秋時節,周文盜軍數十萬進逼關中,圖謀一戰滅秦。李斯立即與馮去疾召太尉府並少府
章邯秘密會商,迅速擬出了以驪山刑徒與官府奴隸子弟成軍,以章邯為大將,大舉反擊盜軍的
方略。李斯明白剖析了大勢:目下盜軍初起戰力不強,無須動用九原大軍,只要章邯戰法得當
,後援不出紕漏,擊敗盜軍並非難事。章邯素來景仰李斯,慨然拍案道:「只要丞相後援不斷
,我二十餘萬刑徒軍定然悉數掃滅盜軍!」李斯倍感振奮道:「當此關中危難之際,陛下必能
盡快決斷,掃滅盜軍,重振大政,必指日可待也!」於是,三府合署連夜上書,各方都開始了
緊急謀劃。果然不出李斯所料,這次上書批下得很快,只隔了一個晚上。李斯自信地以為,這
便是李由三川郡孤守的影響力,皇帝再也不能說盜軍只是幾群正在追捕的作亂流民了,只能倚
重一班老臣平定天下了。李斯反覆思忖,縱然這個皇帝遠非自己當初預期,也不至於昏聵到連
大秦河山都不要了的地步,而只要欲圖守定天下,捨李斯其誰也!
  其後,章邯連戰皆捷,李由連戰皆捷,朝局果如李斯所料有了明顯轉機。最顯然的不同,
便是那個尋常不出面的趙高又來拜謁丞相府了。趙高一臉懇切地訴苦說:「關東群盜日見多也
,皇帝卻急於徵發阿房宮徭役,聚狗馬無用之物。在下多次想諫阻皇帝,奈何位卑人賤,言語
太輕。此等大事,正是君侯高位者之事也,君何不出面諫阻皇帝?」受到久違了的敬重,李斯
頓時被趙高的懇切言辭打動了,長嘆一聲道:「當然如此也,老夫欲諫阻皇帝久矣!然皇帝不
坐朝廷,只在深宮。老夫欲諫,無法見到皇帝也,奈何哉!」趙高懇切道:「丞相誠能諫阻,
在下自當為丞相留意陛下行蹤,但有時機,在下立即知會丞相。」李斯很是感謝了趙高一番,
此後便一邊籌劃進諫一邊靜候趙高消息。
  為這次進諫,李斯做了最充分的籌劃:聯結馮去疾、馮劫一起聯署奏章,而由自己出面晉
見皇帝說話。二馮同為三公。馮去疾是右丞相,是李斯副手,素來在大政事項上以李斯決斷為
取向,一說向皇帝進諫減民賦稅徭役,立即欣然贊同。馮劫情形不同,其御史大夫的三公職權
已被免去,然爵位仍在言權猶在,卻是賦閒在家終日鬱悶,早已經對這個二世胡亥大是惱火,
多次要李斯出頭聯結老臣強諫,都因李斯百般遲疑而作罷。這次李斯一說,馮劫雖指天罵地發
作了一陣,最終還是欣然贊同了進諫。三人商定後,李斯主筆草擬了一道上書,言事很是簡約
直接:「
  臣李斯、馮去疾、馮劫頓首:關東群盜並起,秦發兵誅擊,所殺甚眾,然猶不止。盜多者
,皆因戍漕轉作事苦,賦稅大也。為天下計,老臣等三人請:中止阿房宮建造,減省四邊之屯
戍轉作,以安天下民心也。非此,盜不足以平,國不足以安,陛下慎之慎之!
  諸事就緒,趙高處卻遲遲沒有消息。這日馮劫馮去疾大是不耐,力主不能信賴趙高,該當
立即上書。李斯不好與這兩個老臣再度僵持,便決意進宮了。不料正在此時,趙高派了一個小
內侍匆忙送來消息,說皇帝回到了東偏殿書房,請李斯即刻去晉見。
  李斯沒有絲毫猶豫,立即登車進了皇城。可走進東偏殿一看,二世胡亥正在一排裸體侍女
身上練習大字,提著一管大筆忙碌得不亦樂乎!李斯大窘。胡亥則很是不悅,偏偏不理睬李斯
,只逕自提著硃砂大筆在一具具雪白的肉體上忙活。李斯在外室靜待了片刻,終覺太過難堪,
還是走了。又過幾日,李斯又得趙高消息,立即匆忙趕到了蘭池宮。不料又是胡亥與一大群婦
女光溜溜魚一般在水中嬉戲,半個時辰還不見出水跡象,李斯只得又踽踽去了。不過數日,李
斯又得趙高消息,匆忙趕往章台宮,其所見無異,又是胡亥與一群裸身女子做犬馬之交的嬉鬧
。李斯不堪入目,立即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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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5:14 |只看該作者
  如是者三,李斯自然不會再相信趙高了,然欲見皇帝,又確實難以覓其行蹤。萬般無奈,
李斯只有依著上書程式,將三公上書封好,交於每日在皇城與官署間傳送公文的謁者傳車呈送
皇帝書房。如此一天天過去,上書卻作了泥牛入海。李斯終日皺眉,馮劫罵樹罵水罵天罵地痛
罵不休,馮去疾則黑著臉不說一句話,三人一時都沒轍了。
  卻說胡亥三次被李斯滋擾,不禁大為惱怒,召來趙高憤憤道:「我平日閒暇也多,丞相都
不來晉見。如何總是在我燕私之樂時,老來滋擾生事!」趙高的回答是:「丞相所以如此,殆
(托大)矣!當初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權貴未曾大增。丞相之心,
欲圖裂地而王也。陛下不問,臣不敢言,還有一件大事:丞相長子李由為三川郡守,楚地大盜
陳勝等,都是與三川郡相鄰之民,也都是與丞相故里相鄰之民。楚地群盜公行,根由在此也!
群盜流過三川郡,李由非但不擊殺治罪,反與其文書往來––高早聞此事,只是未經勘審,不
敢報陛下。再說,丞相居外事大政,權力之重猶過陛下,老臣為陛下憂心也!」
  胡亥被趙高說得心驚肉跳,惶恐問道:「那,能否立即治罪李斯?」
  趙高道:「若急治李斯,其子李由必作亂也。馮去疾、馮劫一班老臣,亦必趁勢通聯施救
也。老臣之見,還當先治李由,削李斯羽翼為上。」
  「那,三公上書,朕當如何處置?」
  「先行擱置,待機而作。」
  「好!先治李由,叫李斯外無援手。」胡亥思忖一番,大覺趙高說的有理,立即下令趙高
派出了特使秘密案驗三川郡守李由通盜事。
  不料,李斯卻意外地知道了這個消息。
  在帝國功臣家族中,李氏與皇室關聯最是緊密,雖蒙氏王氏兩大首席功臣亦不及。李斯的
兒子都娶了始皇帝的女兒為妻,李斯的女兒都嫁了始皇帝的皇子為妻。以秦法之公正嚴明,以
始皇帝之賞功正道,不可能以此等聯姻之法做額外賞賜。更重要的是,戰國傳統下的所謂皇親
國戚,還遠遠不是後來那般具有天然的權力身分,李斯的兒子沒有一個因為是始皇帝女婿而出
任高官顯爵的,長子李由也不過是一個郡守而已。所以如此,最大的可能是李斯多子女,且個
個都相對出色。而蒙恬蒙毅之蒙氏,王翦王賁之王氏,則可能因為畢生戎馬征戰居家者少,後
裔人口繁衍便不如李氏旺盛。由於這一層原因,李氏家族與皇城各色人等多有關聯,說千絲萬
縷亦不為過。除卻李斯丞相身分所具有的種種關聯,每個兒子女兒還都有各自的路徑。尋常之
時,這些路徑也並不見如何舉足輕重,危難來臨,卻往往立見功效。
  「稟報大人,長公主求見。」
  「長公主?噢,快教她進來。」
  這夜枯坐書房的李斯,正在費心地揣摩著連續三次晉見皇帝遭遇尷尬的謎團,突然聽說長
媳求見,不禁大感意外。長公主者,長子李由之妻也。李由是李斯長子,其妻也是始皇帝的長
女。胡亥殺戮諸皇子公主之時,因長公主出嫁已久且已有子女,故未遭牽連而倖存。此後年餘
,長公主閉門不出,與皇城事實上已經沒有了往來。即或於丞相府,另府別居的長公主也極少
前來,可以說,李斯這個公爹與這個長媳事實上也很是生疏。如此一個長媳能夤夜來見,李斯
心頭怦然一動,不自覺站了起來。
  長公主匆匆進來,一做禮便惶急地說,趙高攛掇皇帝,要派密使「案驗」李由通盜事!李
斯驚問,長公主何以知曉?長公主說,是她的乳母進皇城探視女兒聽到的消息。乳母的女兒不
是尋常侍女,是皇帝書房職司文書典籍的一個女吏。這個女吏與一個侍女頭目交誼甚厚,是侍
女頭目聽到了趙高與皇帝的說話,不意說給了女吏。因與李由相關,女吏才著意告知了母親。
李斯問,此話在何處說的?長公主說,在甘泉宮。李斯問,大體說得幾多時辰。長公主說,大
約頓飯辰光。
  驟然之間,李斯心頭疑雲豁然大明,一股怒火頓時騰起。
  趙高能出如此惡毒主張,根源自然不在李由,而在李斯。皇帝能與趙高說起李斯,必是因
自己三次連番晉見而起。皇帝必責李斯無端滋擾,趙高必誣李斯居心險惡。厚誣李斯之餘,又
誣李由通盜。案驗李斯二馮心有顧忌,於是便拿李由開刀了。李斯畢竟久經滄桑熟悉宮廷,一
聽些許跡象,立即便推斷出這則陰謀的來龍去脈,不禁對趙高恨得入骨三分。這個趙高,以如
此低劣之圈套愚弄老夫陷害老夫,下作之極也!沙丘宮密謀以來,雖說李斯對趙高之陰狠時有
察覺,然趙高畢竟沒有直接以李斯為敵,故李斯始終對趙高只以「宦者秉性,卑賤自保」忖度
其言其行,而沒有將趙高往更惡更壞處想去,更沒有估量到趙高的吞國野心。
  李斯始終有著一種深厚的自信:以自己的功業聲望,任何奸佞不足以毀之。唯其如此,即
或三公九卿一個個倒下,李斯也始終沒有想過竟會有人公然誣陷他這個赫赫元勳。如此心態之
李斯,自然不會有洞察趙高野心陰謀之目光了。目下李斯對趙高的憤怒,與其說是洞察大奸巨
惡之後的國恨,毋寧說是李斯深感趙高愚弄自己之後的報復之心。當然,若是趙高僅僅愚弄了
李斯,而沒有實際直接的加害作為,很可能李斯還能隱忍不發。畢竟,李斯也不願在這艱難之
後剛剛有所復甦的時刻,同趙高這個「用事」近臣鬧翻。然則今日不同,趙高要一刀剜了李由
,顯然是要摧毀李斯方始艱難恢復的聲望權力,要一舉將李斯置於孤立無援之境,是可忍,孰
不可忍也!
  反覆思忖,李斯決意先行擱置三公上書之事,而先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欲待如此,只能
設法晉見二世胡亥,痛切陳說趙高之險惡,即或不能逼二世皇帝除了趙高,也必得罷黜趙高,
使其遠離廟堂,否則後患無窮。然則,此時的皇帝已經很難見了,且此前三番難堪,已經使這
個享樂皇帝大為不悅,要謀求一次痛切陳說之機,還當真不是易事。當然,再要清楚知道皇帝
行蹤,趙高是無論如何不能指望了。於是,李斯秘密叮囑家老,派出了府中所有與皇城宮室有
關聯的吏員,各取路徑秘密探查皇帝行蹤,務必最快地清楚皇帝目下在何處。
  如此三日之後,各路消息彙集一起,李斯卻犯難了。二世胡亥已經離開咸陽,住到甘泉宮
去了。這個胡亥近日正忙於一宗樂事,在材士營遴選了百餘名壯士做「角抵優俳」,每日論功
行賞不亦樂乎。趙高的族弟趙成率領三千甲士守護著甘泉宮,趙高則親自在甘泉宮內照應,若
不與趙氏兄弟沆瀣一氣,根本不可能進得甘泉宮。
  所謂角抵者,角力較量也,跌跤摔跤也。優俳者,滑稽戲謔也。戰國秦時,將街市出賣技
藝的「優」者分為兩大類:歌舞者稱「倡優」,滑稽戲謔者稱「俳優」。優俳者,俳優之別說
也,實則一事。用今人話語,角抵俳優便是滑稽摔跤比賽。胡亥整日尋求樂事,萬千女子終日
悠遊其中猶不滿足,又日日尋求新奇之樂。趙高便指點閻樂生發出這個滑稽摔跤戲,樂得胡亥
大笑不止,日日與一大群婦女「燕私」之後,便要賞玩一番滑稽跌跤,只覺這是人間最快樂的
時光,任誰說話也不見。
  無奈,李斯只有上書了。
  李斯一生寫過無數對策上書,然彈劾人物卻是唯此一次。其書云:「
  臣李斯頓首: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
擅害,與陛下無異,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
常為簡公臣,爵列無敵於國,私家之富與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陰取齊國
,殺宰予於庭,即弒簡公於朝,遂有齊國。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
,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齊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
志若韓圮之為韓安相也。陛下不圖,臣恐其為變也!
  上書送達甘泉宮三日,沒有任何消息。
  李斯正在急不可待之時,一名侍中送來了二世胡亥在李斯上書之後批下的問對詔書,全然
一副嚴詞質詢的口吻:「丞相上書何意哉!朕不明也。夫趙高者,故宦人也,然不為安肆志,
不以危易心,絮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進,以信守位;朕實賢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
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絕矣!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且趙君
為人精廉強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毋疑也。」
  李斯越看越覺心頭發涼,愣怔半日回不過神來。二世皇帝的回答太出乎李斯的意料了,非
但沒有絲毫責備趙高之意,且將趙高大大褒獎了一番,將皇帝對趙高的倚重淋離盡致地宣示了
一番,太失常理了!以尋常君道,即或是平庸的君主,面臨一個領政丞相對一個內侍臣子的懷
疑追究,縱然君主倚重這個內侍,至少也得交御史大夫府案驗之後說話,何能由皇帝立即做如
此分明的判定?因為,任何一個大臣都有舉發不法逆行的職責與權力,此所謂言權也。若以二
世胡亥所言,李斯的上書完全可以看做誣告舉發,全然可以反過來問罪於李斯。世間還有比這
般行為更為荒謬的事體麼?一心謀國,反倒落得個疑忌用事之臣,當真豈有此理!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的這件上書與胡亥的這件批示詔書,全然是相互錯位的歷史滑稽戲也
。以李斯而論,胡亥分明是個昏聵不知所以的下作皇帝,李斯卻偏偏將其當做能接受直諫的明
君或常君對待,每每以正道論說對之,無異於緣木求魚也。以韓非《說難》,說君的軸心法則
便是「非其人勿與語」––不是明君雄主,便不要與之談論為政大道。李斯恰恰反其道而行之
,「非其人而與語」,硬糾纏著一個下作昏君聽自己的苦心謀國之言,結果招來一通全然文不
對題的斥責之詞,滑稽也,怪誕也。李斯是大法家,不能以范蠡式的全身而退的自保術為最高
法則,要求李斯做出或退隱去官或不言國事的選澤,那不是戰國大爭之風,更不是法家大師的
風骨。歷史要求於李斯的,是正道謀國該當具有的強硬抗爭品格,與出色的斡旋能力。不求其
如商君護法之壯烈殉身,亦不求其如王翦王賁那般可能的擁兵除奸。然則,至少求其如呂不韋
的精妙斡旋與強硬秉持,以及最後敢於結束自己生命以全秦國大局的勇氣。然則,李斯沒有做
到任何一種的錚錚硬骨,而只是絮絮叨叨地力求下作昏君接納自己,力求下作昏君拒絕奸佞。
此等要求蒼蠅不要逐臭的作為,實在教人哭笑不得了。
  以實情論之,其時,李斯面前至少有兩條路可走。一則是正道:以三公上書為契機,聯結
馮去疾馮劫章邯等一班功臣老將,大張旗鼓地為天下請命,威逼二世胡亥誅殺趙高改弦更張。
以當時天下之亂象,只要李斯敢於奮然呼籲,帝國廟堂很有可能就此改觀。二則是權謀機變之
道:將趙高比作齊桓公末期的易牙、豎刁兩個內侍奸佞聲討之,給趙高設置一個謀逆罪案,公
然舉發,而後逕自秘密拿人立即斬決!依據胡亥後來「恐李斯殺之(趙高)」的擔心,可以判
定:李斯密殺趙高並非沒有能力,而在於敢不敢為。
  不合李斯既不走正道,也不走旁道,偏偏一味地私慾為上迂闊到底,只用胡亥趙高最聽不
懂的語言說話,自家津津樂道,卻遭下作君主無情地一掌摑來。以李斯上書而言,分明要除趙
高,說詞卻全然不著邊際:李斯上書所列舉者,都是此前戰國歷史上著名的權臣之亂,而此等
權臣之亂,至少也得有李斯一般的重臣地位才能發生。趙高無論多麼奸佞,無論多麼野心,此
時也只是一個從老內侍擢升的郎中令,以此等權臣作亂比照趙高,實在不倫不類,正好使趙高
反咬一口,說李斯才是田常。也就是說,遇到趙高這般精於權術又心黑手狠的千古奸徒,唯以
強力,唯以正道,可成其天敵也!若李斯這般不具強硬風骨,唯圖以才具說動下作昏君的童稚
舉措,注定地要一步步地更深地落入更為卑劣的圈套。
  李斯沒有想到這些。
  李斯依然南轅北轍地走著自己的路。
  次日,李斯趕赴甘泉宮求見胡亥,欲圖為自己的上書再度陳述。可連山口城門都沒進,李
斯便被守在城頭的趙成擋了回來。趙成只冷冰冰一句話:「皇帝陛下有詔,大臣可上書言事,
不可無召晉見。末將不能稟報。」李斯苦苦守候了兩個時辰,趙成卻鐵石一般矗在城頭毫不動
搖。天及暮色,李斯終於憤然難耐,當時便在車中寫下了幾行字,裝入上書銅匣,派一個侍中
送進了甘泉宮。又過兩個時辰,城頭風燈搖曳,山谷秋風呼嘯,城頭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李斯
冷餓疲憊已極,萬般無奈只好登車回程了。李斯沒有料到,正是這幾行急就章,使他陷入了最
後的泥沼。
  忙碌一夜的胡亥,直睡到日色過午才醒了過來。
  書房長史送來李斯昨日的上書。胡亥愜意地呷著剛剛煮好的新茶,說了一個念字。長史便
打開銅匣拿出了一方白帛展開,高聲地緩慢地念了起來:「陛下詔書,老臣以為不然。夫趙高
者,故賤人也,無識於理,貪慾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老臣故曰,趙高殆矣
!」胡亥聽得大皺眉頭,破天荒拿過上書自家看了起來。
  顯然,李斯對自己這個皇帝褒獎趙高很是不滿,竟再次對這個忠實於朕的老臣大肆攻訐了
。這李斯也忒是狠也,將趙高連根罵倒,說趙高生來就是個賤人,貪慾求利不止,權勢已經使
皇帝無足輕重,還罵趙高惡欲無窮,罵趙高已經有了險象等等,李斯洶洶然想做甚?想殺趙高
?對!一定是李斯想殺趙高!李斯若要殺趙高,可能麼?可能!且不說李斯有長子李由的外勢
可借,李斯只要與馮去疾馮劫章邯等任何一個老臣聯手,那些個個都有效力死士的老臣老將誰
不敢將趙高剁成肉醬?驀然之間,胡亥很為自己的這個機敏發現自得,覺得自己這個皇帝聖明
已極––胡亥再也不是從前那個需要趙高呵護的少皇子了,胡亥可以保護老功臣了!驚喜欣然
之下,胡亥立即吩咐召見趙高。
  「郎中令且看,此乃何物耶?」胡亥指了指案頭帛書。
  「這––陛下,李斯上書––」
  「李斯如此說法,其意如何啊?」見趙高惶恐模樣,胡亥既得意又憐憫。
  「老臣寸心,唯陛下知之也––」趙高涕淚唏噓了。
  「不怕不怕,有朕在也!」胡亥又是撫慰又是拍案擔保,忙得不亦樂乎。
  「老臣已衰邁之年,一命何惜?老臣,為陛下憂心也。」
  「噢?朕有可憂處麼?」胡亥驚訝疑惑。
  「丞相勢大,所患者唯趙高也。趙高一死,丞相即欲為田常之亂––」
  「啊!」胡亥大驚:「是說,李斯要弒君奪位?」
  「陛下聖明。自古作亂,唯有權臣,不見小臣––」
  「對也!」胡亥恍然大悟:「李斯是丞相三公,只有他能作亂!」
  「唯其如此,丞相之攻訐老臣,掩人耳目而已。」
  「丞相丞相,別叫他丞相!聽著煩人!」
  「陛下––」
  「對了,方才說甚?掩耳盜鈴?對!李斯掩耳盜鈴!」
  「陛下聖明。李斯是盜,竊國之盜。」
  「李斯!朕叫你竊國!」胡亥一腳踢翻了案旁正在煮茶的侍女,氣咻咻一陣轉悠,猛然回
身高聲道:「下獄!以李斯屬郎中令!叫他竊國,竊個鳥!」氣急敗壞的胡亥臉色蒼白,惡狠
狠罵得一句,又獰厲地笑了。
  「陛下聖明!」趙高立即匍匐在地高聲讚頌一句,又恭敬地道:「然則,老臣之見,治李
斯之先,必先治馮去疾、馮劫。此兩人與李斯一道上書攻訐陛下君道,是為大逆,不可留作後
患也。」
  「好!郎中令操持便是,朕忙不過來。」
  「陛下毋憂,老臣定然諸事妥當!」
  一場帝國歷史上最大的冤獄便這般荒誕地開始了,沒有邏輯,沒有罪行,沒有法度,沒有
程序,沒有廷尉,沒有御史。有的只是一道詔書,一支馬隊,一個奉詔治獄的老內侍趙高。當
閻樂的三千材士營馬隊轟隆隆開進咸陽三公府的時候,任誰也沒有想到,帝國末期的浴血殘政
再度開始了連綿殺戮。
  那一日,馮劫正到馮去疾的右丞相府,會商如何了結這件三公上書事。馮去疾之意,還當
聯結章邯、王離等一班大將聯署強諫。馮劫卻斷然搖頭,說任何上書都不會有用,要想扭轉朝
局,只有一個辦法:舉兵肅政,廢黜了這個胡亥,殺了這個趙高!馮去疾大驚,思忖一番卻也
不得不點頭,遂低聲問:「還是要丞相發動麼?」馮劫拍案道:「此人私慾過甚,不能再指望他
舉事。他若跟著來,再說。」馮去疾道:「胡亥之後,擁立何人為帝?」馮劫成算在胸道:「子
嬰!子嬰臨危不逃,身有正氣,當得三世皇帝!」一番秘密會商,兩人大是振奮,最後議定:
馮劫秘密趕赴中原,之後再往九原,秘密聯結章邯王離妥當之後,三人立即率軍殺回咸陽––
  「皇帝詔書!馮去疾馮劫接詔––!」
  當閻樂的喊聲與馬隊甲士的轟隆聲迴盪在庭院時,兩位老臣相對愕然了。在秋風蕭疏的庭
院,閻樂板著臉念誦了胡亥的一篇長長的問罪詔書,最後的要害是:「––今朕即位二年之間
,群盜並起,三公不能禁盜,卻要罷先帝之阿房宮!如此三公,上無以報先帝,次無以為朕盡
忠,何以在位哉!著即下獄,屬郎中令勘審問罪!此詔!秦二世二年春。」
  「閻樂,豎子鑽閹宦褲襠,女婿做得不錯也!」馮劫哈哈大笑。
  「拿下兩個老匹夫!」閻樂臉色鐵青一聲怒喝。
  「退下!」馮去疾霹靂怒喝一聲,頓顯大將威勢。
  「箭弩伺候!」閻樂聲嘶力竭。
  「豎子可知,將相不辱也!」馮去疾鏘然拔出了長劍。
  「老哥哥有骨頭!將相不辱!」馮劫大呼長笑,拔出長劍與馮去疾並肩而立。
  「走!去見始皇帝––!」
  一聲大呼,兩人同時刎頸,同時倒地,鮮血頓時激濺了滿院黃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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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三川郡一道快報傳來,李斯頓時昏厥了。
  誰也沒有料到,李由驟然戰死了,且死得那般慘烈,被那個江東屠夫項羽將頭顱掛在了外
黃城頭––消息傳來如晴天霹靂,閤府上下頓時一片慟哭之聲,幾乎要窒息了。好容易被救醒
過來的李斯,聽得廳堂內外一片悲聲,卻沒有了一絲淚水。思忖良久,李斯正待掙扎起身,又
見家老跌跌撞撞撲進廳堂哭喊:「大人!長公主刎頸了!––」李斯喉頭咕的一聲,又頹然跌
倒在榻,再度昏厥了過去––夜涼如水的三更,李斯終於又醒了過來。隱隱哭聲隨風嗚咽,偌
大廳堂死一般沉寂。守在榻前的兩個兒子與幾名老僕太醫,都是一身麻衣一道白帛,人人面如
死灰聲息皆無。見李斯睜開了眼睛,次子李法、中子李拓驀然顯出一絲驚喜,老太醫也連忙過
來察看。李斯艱難地擺了擺手,拒絕了太醫診視,也拒絕了家老捧過的湯藥,沒有一句話,只
以目光示意中子李拓扶起了自己,艱難地走出了門廳。
  聰慧的李拓素知父親,順著父親的腳步意向,將父親一步步扶到了匆忙搭起的靈堂。李斯
走進麻衣一片的靈堂,隱隱哭泣立即爆發為痛楚無邊的悲聲。李斯走到兩方靈牌下的祭案前,
大破葬禮之儀,瑟瑟顫抖著深深三躬,向長子長媳表示了最高的敬意。之後,李斯走到了靈堂
口的書案前,目光注視著登錄祭奠賓客的羊皮大紙,光潔細密的羊皮上沒有一個名字,空曠得
如同蕭疏的田野。李斯嘴角驀然一絲抽搐,盯住了那管已經乾涸了的大筆。李拓會意,示意身
旁一個姐姐扶住了父親,立即到書案鋪開了一方白帛,又將大筆飽蘸濃墨,雙手捧給了父親。
李斯左臂依舊被女兒攙扶著,只右手顫巍巍接過銅管大筆,筆端顫巍巍落向了白帛,一個個蒼
老道勁的大字艱難地生發出來––亂世孤忠,報國雙烈,大哉子媳,千古猶生!最後一字堪堪
落筆,大汗淋漓淚如泉湧的李斯終於酸軟難耐,大筆噹啷落地––
  旬日之間,李斯再度醒來,已經是形容枯槁滿頭白髮了。
  李拓稟報父親說,皇城沒有任何關於大哥戰死的褒揚封賞消息,大哥與長公主的葬禮規格
也沒有詔書。章邯將軍派來了一個密使,已經秘密運回了大哥的無頭屍體。章邯將軍說,那幾
個案驗大哥通盜事的密使,還在三川郡折騰,看情勢趙高一黨還要糾纏下去。李斯思忖良久,
嘶啞著長嘆一聲:「勿望皇室也!既有屍身,以家禮安葬便了––」吩咐罷了,李斯抱病離榻
,親自坐鎮書房,一件一件地決斷著長子長媳這場特異的葬禮的每一個細節。想到長子李由孤
忠奮烈於亂世危局,最終卻落得如此一個不明不白的歸宿,而自己這個通侯丞相竟至無能為力
,李斯的憤激悲愴便翻江倒海般難以遏制,又一次絕望得想到了死。然則,李斯終究強忍了下
來,沒有他,偌大的李氏部族立見崩潰,李由的冤情也將永遠無以昭雪。為了這個家族部族的
千餘人口,他必須挺下去,為了恢復自己暮年之期的名望權力,他更須撐持下去。死固易事,
然身敗名裂地死去,李斯不願意,也不相信有這種可能。畢竟,三公仍在,章邯王離大軍仍在
,除卻趙高並非絲毫沒有機會––已經在巨大的無可名狀的苦境中浸泡麻木的李斯,目下只有
一個決斷:安葬了長子長媳,立即與馮去疾馮劫秘密會商,不惜法外密行聯結章邯王離,一定
要除卻趙高,逼二世胡亥改弦更張!
  行將入夏之時,李氏家族隆重安葬了李由夫婦。
  皇城無人參與葬禮,大臣也無一人參與葬禮,昔日赫赫丞相府的這場盛大葬禮,倒像是無
人知道一般。然李斯斷然行事,無論皇城官署如何充耳不聞,葬禮都要「禮極致隆,大象其生
」。李斯第一次認真動用了領政丞相的殘存權力,以侯爵規格鋪排葬禮。李斯的丞相府葬禮官
書知會了皇城與所有官署,題頭都是「先帝長公主理並三川郡守李由葬禮如儀」,以皇族嫡系
公主之名處置這場葬禮,李斯相信二世胡亥也無可阻攔。果然,一切都在皇城與各方官署的泥
牛入海般的沉默中逕自進行著。出喪之日,盛大的列侯儀仗引導著全數出動的李氏部族,數千
人的大隊連綿不斷地開出了咸陽北門,開上了北阪,開向了北阪松林的預定墓地。使李斯稍覺
欣慰的是,咸陽國人一路自發地設置了許許多多的路邊祭奠,「國之干城」「抗盜烈士」的祭
幅不絕於目,哀哀哭聲不絕於耳––
  從北阪歸來,疲憊不堪的李斯徹夜昏睡,次日正午醒來,覺得輕鬆了許多。
  李斯沒有料到,便在他用過午膳,預備去見馮去疾馮劫的時刻,府丞驚恐萬狀地跌撞進來
,報說了兩馮在閻樂軍馬緝拿時憤然自刎的消息。李斯大是驚愕,良久愣怔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中子李拓也得知了消息,匆匆前來勸父親立即出關,奔章邯將軍或王離將軍處避禍。李斯卻
緩緩地搖了搖頭,依舊沒說一句話。便在父子默然相對之時,閻樂的材士營馬隊包圍了丞相府
。耳聞沉雷般的馬蹄聲,李斯沒有驚慌,只對李拓低聲重重一句:「不許都攪進來!」便撐著
李拓含淚捧過的竹杖,一步一步走出了門廳,來到了廊下––
  雖是夏日,雲陽國獄的石窟卻陰冷潮濕得令人不堪。
  李斯做過廷尉,雲陽國獄的老獄令曾是其信賴的部屬。對丞相李斯的突然入獄,雲陽國獄
的老獄令與獄吏獄卒們無不驚愕莫名。在大秦法界各署吏員中,李斯的行法正道是極負盛名的
,即便後來的廷尉姚賈,也不如李斯這個老廷尉深得帝國法界這般認可。李斯入獄,國獄官吏
們無不認定是冤案,是以各方對李斯的照拂都很周到,李斯的消息也並不閉塞。老獄令搬來了
一案酒食為李斯驅寒。飲酒間,老獄令對李斯說,郎中令署的案由是「斯與子由謀反,案驗問
罪」,丞相府的宗族賓客已經被盡數緝拿,據說與馮去疾馮劫族人一起關押在南山材士營,只
丞相一人被關在雲陽國獄。
  「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
  那日,李斯第一次在萬般絕望下平靜了,清醒了,無所事事地痛飲中感慨著唏噓著,時而
拍打著酒案,時而拍打著老獄令的肩頭,說出了許許多多積壓在心頭的話語。老獄令也是老淚
縱橫,聽得懂聽不懂都只顧點頭,只顧一碗又一碗地向李斯斟酒。
  「老獄令啊,且想想古事。」李斯萬般感喟唏噓,「夏桀殺關龍逢,殷紂殺王子比干,吳
王夫差殺伍子胥,不亦痛哉!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人,不亦
悲乎!今日,我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則過於桀紂夫差,我以忠死,宜矣!然則我死之後
,二世之治豈不亂哉!老令不知,胡亥夷其兄弟而自立,殺忠臣而貴賤人趙高,作阿房宮,又
賦斂天下,誠無道也!我非不諫,二世不聽我哉!凡古聖王,飲食有節,車器有數,宮室有度
。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於民利者,禁止不做,故能長治久安也!今二世如何?行逆於昆弟不
顧其咎,侵殺於忠臣不思其殃,大作宮室厚賦天下而不愛其費!三者並行,天下安能聽哉!目
下,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二世之心,尚在懵懂也!二世以趙高為輔佐,我必要見寇盜進入
咸陽,見麋鹿獸跡游於廟堂了!––」
  終李斯末期全部言行,唯獨在雲陽國獄的這番感慨尚算清醒。清醒之根本點,在於李斯終
於清楚了亂國亂天下的根基在胡亥這個皇帝,而不在趙高這個奸佞。然則,李斯對胡亥的斥責
,卻僅僅限於對傳統昏君的殺忠臣、殺兄弟、侵民利的傳統暴行的指斥。李斯在最後的時刻,
依然沒有痛切體察胡亥這個下作昏君敗壞秦法的特異逆行。身為大法家的李斯,身為創立帝國
法治的首席功臣,李斯在最後的悔悟中,依然囿於一己之忠奸甄別,而沒有悔悟到自己對胡亥
即位該當的罪責,更沒有悔悟二世最大的破壞性在於以瘋狂發作的獸行顛覆了帝國的法治文明
––如此悔悟,誠可歎也。
  李斯備受照拂的日子,很快便告結了。
  對李斯的案驗,趙高不假手任何人,事無鉅細皆親自過問。首先,趙高先行撤換了雲陽國
獄的全部官吏,一律由材士營將士替代。其次,趙高親自遴選了幾名對李斯有種種恩怨的能吏
,又由這幾名能吏遴選出十餘名法堂尉卒,專一作李斯案驗勘審,只聽從於趙高一人號令。再
次,趙高對勘審人馬定下了必須達成的方略––以各式執法官署名義連續勘審,反覆榜掠,不
怕反供,直至李斯甘心自認謀逆大罪!諸事謀定,這班勘審人馬便開始了對李斯的無休止的折
磨。
  開初幾次勘審,李斯一直都是聲嘶力竭地喊冤,堅執認定是趙高圖謀陷害自己。可一班喬
裝吏員根本不聽李斯辯冤之說,只要沒聽到認罪兩字,便喝令行刑手榜掠,直打到李斯沒有力
氣開口說話為止。榜通榜,捶擊抽打之意。其時所謂榜掠,實則是非刑打人的一種通常說法。
也就是說,榜掠不是一個法定刑種,更沒有法定刑具,棍棒竹片手腳等等皆可施為,與市井群
毆幾無二致,只任意捶擊抽打便是。趙高此等謀劃極為惡毒,一則可辯之為沒有用刑,二則極
大地辱沒李斯的尊嚴。於是,十數名壯漢輪流任意毆打李斯,拳腳棍棒竹條任意加身,除了不
許打死之外沒有任何顧忌。此等榜掠的侮辱意味,遠遠大於法定酷刑。馮去疾馮劫所言之將相
不辱,尚且說的是獄吏酷刑之辱,而沒有包括此等更為卑劣的辱沒,故而寧願一劍刎頸。而目
下這種頻頻榜掠,對於李斯這個畢生受人景仰的國家勳臣,無異於最下作的痛苦羞辱。
  然則,李斯終究有李斯的特異之處。這一特異,便是面臨此等下作侮辱,反倒奇蹟般地激
發出李斯少年時期的市井本性––你打我麼,我不怕!你想叫我不堪受辱而死麼,我偏不死!
非但不死,我還要辯冤!當然,終究很難說清其中緣由,總歸是榜掠李斯「千餘」次,而李斯
竟奇蹟般地活了下來,雖不勝苦痛,終究認了罪,然卻以奇特的認罪方式堅執地為自己辯冤。
  記不清幾多次的榜掠之後,有一日的勘審官自稱是謁者署巡視國獄,詢問李斯可有認罪書
上達皇帝?李斯身為丞相,自然清楚這謁者署是職司各種公文傳遞兼領巡視治情的官署,雖非
九卿重臣,卻可直達皇帝書房。於是,一聞問訊,李斯便點頭道:「足下稍待。筆墨白帛。」
那個謁者很是欣然,立即吩咐隨從拿來了筆墨白帛。李斯略一思忖,提筆寫去,便留下了一件
中國歷史上最為奇特的認罪書:「
  臣為丞相,治民三十餘年,素有大罪矣!先王之時,秦地不過千里,兵數十萬而已。臣盡
薄才,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遊說諸侯;又內修兵甲,飾政教,官鬥士,尊功臣
,盛其爵祿;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為天子。此,臣
罪一矣!地非不廣,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強。此,臣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
,以固其親。此,臣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廟,以明主之賢。此,臣罪四矣!更剋畫,平斗斛
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此,臣罪五矣!治馳道,興遊觀,以見主之得意。此,臣
罪六矣!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此,臣罪七矣!若斯之為
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願陛下察之!
  「這,這也算得認罪書?」
  此番喬裝謁者的勘審官秉性迂闊,對李斯此等認罪之法大為不解,可又不敢不原件帶回呈
給了趙高。趙高接過白帛抖開瀏覽了一遍,嘴角一抽冷冷道:「此等小伎倆糊弄老夫,李斯也
敢?」一伸手將白帛向書案的硯池中一摁,白帛字跡立即被墨汁淹沒得一團墨黑:「獄中之囚
,安得上書!」假謁者恍然大悟,連忙一拱手道:「稟報郎中令,李斯認罪伏法,並無向皇帝
上書!」趙高淡淡點頭:「自然如此,用得說麼?」
  此後月餘,又是御史、侍中、謁者諸般名目的不斷勘審。李斯只要提起上次的認罪書,或
據實辯冤,立即便招來一頓拳腳交加或竹片棍棒橫飛的侮辱性毆打。只要李斯認罪,勘審官便
立即下令停止榜掠。如是日久,遍體鱗傷的李斯再也沒有了翻供的心思。趙高看看火候已經到
了,便特意晉見胡亥,報說李斯案驗已經初定,請陛下派出特使做最後查勘。胡亥對趙高的忠
心大為讚賞,立即煞有介事地派出了御史大夫府的官員做最後勘定。
  這一日是六月末,雲陽國獄的大堂依舊是幽暗冰涼。
  廳堂中央的大案上橫架著一口尚方金劍,一位高冠中年官員正襟危坐案前。當李斯被新獄
吏們強行擺弄著換上了一件乾淨的囚衣被押進來時,中央案側的一名文吏高聲宣呼了一句:「
御史中丞奉詔查案,李斯據實辯說––!」李斯頭也沒抬,只木呆呆地默然站立著。中央大案
後的官員一拍案道:「李斯,本御史奉皇帝尚方劍查案,但據實辯說無妨。大秦律法,你自熟
知,不需本御史一一解說。」
  李斯驀然抬頭,眼中星光一閃卻又瞬間熄滅了。李斯分明看到了御史兩側的四名甲士後的
那兩排熟悉的榜掠打手,正冷冰冰盯著自己。李斯突覺天旋地轉,直覺棍棒拳腳風雨呼嘯劈頭
捶擊四面而來,悶哼一聲便昏厥在地了––片刻醒來,李斯眨了眨乾澀的老眼,還是沒有說話。
  「人犯李斯,可有冤情陳說?」堂上又傳來御史官員的問話。
  「斯認罪伏法,無冤可陳。」李斯木然地重複著說過無數次的話。
  「謀逆之罪,事皆屬實?」
  「斯認罪伏法,無冤可陳。」李斯依舊木然地重複著。
  「如此,人犯署名供詞。」
  在書吏捧來的一方碩大的羊皮紙的空白角落,李斯艱難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最後一筆搖
搖欲下,大筆卻噗地落地,李斯頹然昏厥了過去––
  李斯不知道,這位御史中丞是唯一一個真正勘審案件的執法官員,於是便錯過了這唯一的
一次辯冤機會。然則,這樣的偶然不具有歷史轉折之可能點的意義。即或李斯辯冤了,即或胡
亥知道了,李斯的命運依然是無法改變的。其根本原因,既在於李斯的巨大的性格缺陷與人格
缺陷,更在於趙高的頑韌陰謀,更在於胡亥的下作昏聵。唯其如此,李斯的這次遺憾並不具有
錯失歷史機遇的意義。
  當這個御史中丞將勘審結果稟報給胡亥,並呈上李斯的親署供詞後,胡亥大大地驚訝了,
連連拍案道:「啊呀!若是沒有趙君,朕幾乎被丞相所賣也!」御史中丞走了,胡亥還捧著李
斯供詞兀自絮叨著:「這個李斯,他還當真要謀逆,還當真要做皇帝?不可思議也。他也不想
想,有趙高這般忠臣在,他能謀逆麼?能做皇帝麼?蠢也蠢也,李斯蠢也!」胡亥絮叨罷了,
吩咐侍中將一應供詞等與李斯謀逆案相關的文書全部交於趙高,要趙高量刑決斷,自己又一頭
紮到淫靡的漩渦去了。
  七月流火,咸陽南門外的渭水草灘上搭起了罕見的刑場。
  自商鞅變法以來,渭水草灘是老秦國傳統的老刑場。然則,尋常人犯的決刑不會在這裡。
渭水草灘的刑殺,都是國家大刑,用老秦人的話說:「渭水大刑,非亂國奸佞不殺。」老秦人
屈指可數的渭水大刑殺有三次:秦惠王刑殺復辟老世族千餘人,秦昭王刑殺諸公子叛亂人犯數
百人,秦王政刑殺嫪毒叛亂餘黨數百人。這次刑殺正當天下大亂之時,殺的又是誰也料想不到
的丞相李斯三族,咸陽老秦人深深地震撼了。尋常國人對朝局雖非絲縷皆知,然對於大局大事
大人物,還是有著一種相對明白的口碑的。此時的李斯,聲望雖已遠不如兩年之前,然在民眾
心目之中,李斯依舊是個正臣,說李斯謀逆作亂,幾乎沒有一個老秦人相信。而此時的趙高,
聲名雖不顯赫,卻也是誰都知道的當今二世的老師。二世胡亥逼殺扶蘇,逼殺蒙恬蒙毅,又殺
戮皇子公主,不久前又殺三公大臣馮去疾馮劫,老三公九卿一個個全完,凡此等等劣跡,老秦
人件件在心,如何能好評了胡亥趙高?民怨雖深,奈何此時關中咸陽的老秦人已經大為減少,
又是老弱婦幼居多,民心議論無法聚結成為戰國之世能夠左右朝局的風潮,眼睜睜也是無可奈
何,只有徒然怨恨而已。更有一點,此時的關中人口大多是一統天下之後遷徙進入的山東老世
族。雖說已經是布衣之身,這些老世族及其後裔們卻依然清晰地將關中視為異國,對秦政之亂
抱有濃烈的幸災樂禍之心。尤其在山東大亂之後,關中的山東人口雖因咸陽有五萬材士而不敢
輕易舉事反秦,然其反秦之心卻早早已經燃燒起來。當此之時,秦國要殺丞相李斯,老世族們
立即高興得人人奔走相告了。畢竟,在六國老世族眼裡,李斯是剪滅六國的元兇之一,是禍及
天下的秦臣首惡,被夷滅三族自是大快人心也。此等情勢之下官府文告一經張掛,關中大道上
便絡繹不絕地流淌出前來觀刑的萬千「黔首」。
  夏日的清晨,天空陰沉得沒有一絲風。
  趙高的女婿閻樂率領著萬餘步卒,在草灘上圍起了一個空闊的大場。場中正北是一座黃土
高台,台上空著一張大案。場中立著一大片猙獰的木樁。木樁之外,有一張三五尺高的木台,
台上立著兩根大柱。甲士圈外的「黔首」人潮黑壓壓漫無邊際,興奮的嗡嗡議論聲瀰漫四周。
  卯時時分,隨著場中大鼓擂動,土台前的閻樂長聲宣呼,身著高冠朝服的趙高帶著一班新
貴昂昂然上了刑台。之後,李氏三族的男女老幼被綁縛著一串串押進了刑場,嫡系家族隊前便
是李法李拓兩位長髮散亂的公子。李氏人口一進入刑場,立即被一個個綁上了木樁,恍若一片
黑壓壓的樹林。
  「帶人犯李斯––!」
  隨著閻樂尖利的呼喊,一輛囚車當轟隆地駛進了刑場。在距離高台三五丈處,囚車停穩
,四名甲冑武士打開囚籠,將李斯架了出來。此時的李斯鬚髮如霜枯瘦如柴,當年英風烈烈的
名士氣度已經蕩然無存了。李斯艱難站地,木然抬眼四顧,忽然看見了遠處木樁前的中子李拓
,一時不禁悲從中來,蒼老的聲音游絲般遙遙飄蕩:「拓也!多想與兒回歸故里,牽著黃狗,
出上蔡東門追逐狡兔,豈可得乎––!」
  「父親––!子不睹父刑!兒先死也!就此一別!––」
  悲愴的哭喊中,李拓猛力掙起,躍身撲向木樁尖頭,一股鮮血激濺草地。李斯眼見最心愛
的兒子如此慘死,喉頭猛然一緊,當即昏厥過去––一時間,次子李法與李斯的其餘子女紛紛
掙扎,都要傚法李拓自殺,可被已有防備的甲士們緊緊拽住,沒有一個得遂心志。台上趙高冷
冷一笑:「一個不能死,都要先看李斯死。」說罷,趙高起身,走到了已經被救醒的李斯面前
拱手淡淡一笑:「丞相,高為你送行了。」
  「趙高!李斯死作山鬼,也要殺你!––」李斯拼盡全力吼了一聲。
  「便是做鬼,你也不是老夫對手。」趙高又是淡淡一笑:「李斯,你做過廷尉,老夫今日
教你五刑具備的滋味。」
  「趙高禽獸!非人類也!––」李斯已經沒有聲息了。
  隨著閻樂手中的令旗劈下,一場亙古未聞的五刑殺人開始了。所謂五刑,是以五種最具侮
辱性的刑罰殺人。五刑之一是墨刑,亦即黥刑,也就是給人犯兩頰烙出字印;五刑之二是劓刑
,割掉鼻子;五刑之三是腓刑,砍斷雙足;五刑之四是宮刑,割去生殖器;五刑之末是腰斬,
將人犯攔腰砍斷為兩截––五種侮辱性刑罰一一施行,連觀刑的「黔首」老世族們都大為震駭
,人人垂首默然,刑場靜如死谷––正當李斯被腰斬之際,天空一聲驚雷一道閃電,大雨滂沱
而下,雨水帶著李氏族人的鮮血嘩啦啦流淌,茫茫渭水頓時血浪翻滾。驚雷閃電之中,趙高面
前的大案卡嚓炸開烈焰飛騰,刑場頓時大亂了––
  公元前二○八年酷熱的伏暑天,李斯就這樣走了。
  李斯被昔日同謀者以匪夷所思的險惡手段所陷害,牢獄中備受蹂躪摧殘,刑場中備受侮辱
酷刑,其死之慘烈史所罕見,直令人不忍卒說。察李斯一生,功業也煌煌,罪責也彰彰。李斯
是締造大秦帝國的首席功臣,也是毀滅大秦帝國的第一罪人。蓋棺論定,李斯是中國歷史長河
中絕無僅有的一個功罪同樣巨大的政治家。李斯的文明功業如泰山不朽,李斯的亡秦罪責負鐵
鑄惡名。李斯是中國歷史上最具悲劇性格的政治家。其悲劇根基,在於其天賦精神的兩重性:
既奉烈烈大爭之信念,又埋幽幽性惡之私慾。遇始皇帝此等心志強毅雄才大略之君主,李斯的
大爭信念與法家才具,得以淋漓盡致之揮灑。失去始皇帝而猝遇歷史劇烈轉折之險關,須得李
斯自家把握自家時,李斯的政治判斷中便自覺不自覺地滲進了私慾。此等揮之不去且越來越重
的私慾,使李斯一次又一次失去了自我校正的機會,也使李斯蒙受了一次又一次非人的侮辱。
  真正的悲劇在於:寸心煎熬之下,李斯終未能恢復法家名士當有的烈烈雄風,而對下作昏
聵的君主始終存有無盡的奢望,對奸險陰毒的兇徒始終沒有清醒的決斷,以致最終以最屈辱的
非刑被殺戮。無論是以當時的潮流精神,還是以普世的歷史價值觀,李斯都沒能做到馮去疾馮
劫那般以生命的最後閃光維護了人生的尊嚴。作為大政治家的正義原則,作為奮爭者的性惡底
蘊,並存於李斯一身,最終淹沒了李斯為之奮爭的帝國大業,也留下了放行陰謀並與之同流合
污的劣跡,更屈辱地毀滅了自己生命。此,李斯之悲劇所在也。
  李斯是政治家的前車之鑒,也是所有奮爭者的一面鏡子。
  在《史記.李斯列傳》之後,太史公有一則獨特的評判:「李斯以閭閻(平民)歷諸侯,
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始皇,卒成帝業,斯為三公,可謂尊用矣!斯知六藝之歸,不務明政
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苟合,嚴威酷刑;聽高邪說,廢嫡立庶。諸侯已畔,斯乃欲
諫爭,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
、召列矣!」
  列位看官留意,太史公評判有三層意思,獨特處在最後:其一,簡說了李斯的功業人生;
其二,指出了李斯所犯的諸般過失,以及最後的徒然作為:「諸侯已畔,乃欲諫爭,不亦末乎
!」(天下大亂之時,李斯才想到強力諫爭,不是晚了麼!)最後,太史公指出了一個普遍誤
解,「人皆以斯極忠」。顯然,太史公不贊同以李斯為「極忠」之臣的評判。經過對李斯的根
本性考察,太史公表示自己與俗議是不同的,明白表示:如果說李斯沒有末期罪責,那李斯的
歷史地位便可與周公、召公並列了。也就是說,至少在西漢之世,普遍的看法還是將李斯做忠
臣對待,對李斯的五刑慘死是深為痛惜的。《漢書.鄒陽傳》記載鄒陽評價云:「李斯竭忠,
胡亥極刑。」《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漢高祖劉邦評價云:「吾聞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
,有惡自與。」《鹽鐵論.毀學篇》記載桑弘羊評價云:「––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據萬乘
之權,以制海內;功侔伊望,名巨泰山。」司馬遷首次認定,凡此等等單說一面之詞的評判,
都是「俗議」。這種認定,實際是將李斯做了兩重人物對待,而不將其作為傳統意義上的忠臣
對待,但也沒有否定李斯的前期功績。可以說,在司馬遷對帝國君臣的種種評判中,對李斯之
評論最為客觀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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