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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六 帝國烽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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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5: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李斯死了,趙高驟然膨脹了。
  在始皇帝之後的君臣中,趙高始終將李斯看做最大的對手,甚至是唯一的對手。根本原因
在一點,只有李斯的丞相府具有掌控帝國權力的軸心作用。無論皇帝如何至高無上,然則只要
皇帝是胡亥此等人物,都不可能真正左右李斯。無論趙高這個郎中令如何中樞用事,也不可能
真正左右李斯手中的施政權力。即或是當年統兵一方的蒙恬,也不具有李斯這個功臣開府丞相
的綜合權力。列位看官須得留意的是,帝國權力架構直接由戰國傳統而來,開府丞相之權力遠
遠大於後世任何時期的丞相。原因之一在於,其時權力系統之細分尚且不足,丞相府具有極大
的綜合權力系統的特質。譬如,帝國時期尚無吏部,後世最為看重的官吏管理權,尚未獨立為
九卿重臣之一。也就是說,其時李斯丞相府的施政權,事實上可以滲透到帝國每個角落,影響
到包括屯守駐軍在內的所有領域。以朝局人事而言,除了大臣職務須皇帝認定,尋常散官與種
種實權大吏,事實上都是丞相府舉薦,皇帝認可大多是程式而已。始皇帝在世之時,此等丞相
權力並未見如何顯赫,亦未如何使權力架構失重傾斜;根本點是始皇帝乃強勢君主,雄才大略
無出其右,君臣協同史所罕見,故能大政蓬勃和諧。而胡亥這等不知政事為何物的皇帝一即位
,則立即顯示出李斯丞相權力的赫赫然難以制約。
  趙高很清楚,要指望胡亥如同始皇帝那樣引領李斯施政,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即或是趙高
自己,對於大政之道也說不出甚個正經主張,無以與李斯匹敵施政。皇帝既無引領大政之雄才
偉略,丞相自然也不會甘做實施鋪排之角色,而完全可能變成主動實施自家主張的皇帝式丞相
。久而久之,大秦豈非李斯之天下哉!趙高如此警覺,當然不是擔心大秦天下命運如何,而是
擔心自家的勃勃雄心落空。從沙丘宮的那個風雨之夜一路走來,趙高的心志越來越大,腳步越
來越快,登上最高權力寶座的路徑也越來越清晰了。可以說,自從扶蘇與蒙氏兄弟一死,趙高
的野心堤壩便轟然開決了。堪堪兩年,趙高施展種種機謀,順利清除了一個個權力障礙,使始
皇帝在世時的三公九卿悉數敗落,使始皇帝的皇族嫡系後裔幾乎滅絕,直到今夏只剩下李斯、
馮去疾、馮劫三人,趙高終於策動了最後一擊。趙高沒有想到,馮劫馮去疾死得那般利落,也
同樣沒有想到李斯這個老匹夫死得這般艱難。但無論如何,李斯終究是死了,連三族都被夷滅
了,趙高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儘管在刑場的暴雨雷電中大吃驚嚇,當夜,趙高還是在皇城
的官署中大排了慶賀酒宴。
  「大人廓清朝局,二世該當重重封賞!」一個新貴藉著酒意喊了起來。
  「對!郎中令做丞相!」眾人一片呼應。
  趙高冷冷一笑:「丞相?左丞相右丞相,老夫聽著煩。」
  「大人除卻謀逆,功過泰山,當另立官號!」立即有謀士想出了路子。
  「小子說得甚好,都說,老夫當個甚官才好?」趙高打量著一呼百應比僕從還要溫順乖覺
的追隨新貴們,心頭的得意直是無可言說了。侍奉始皇帝大半生的趙高,自看到自己出頭之日
的那一天起,便立下了一個很實在的心願:但為天下之主,一定要天下臣民都成為狗一樣的奴
僕。尤其是左右臣工,更要比狗馬還要忠誠,主人下令叫幾聲便叫幾聲,絕不能有自己的吠聲
。誰不願做這般犬馬,立馬殺之,根本無須憐憫。對於自己的掌國官號,趙高早早已經謀劃好
,根本無須與這些奴僕新貴們會商。然則,趙高偏偏要問,要看看這些奴僕新貴中有沒有才智
犬馬,能做到像他當年揣摩始皇帝諸般喜好那般絲毫無誤。畢竟,日後還需要更多的犬馬之才
,僅僅閻樂趙成是遠遠不夠的。更為重要的是,在趙高看來,做個好奴僕也是一種大大的學問
,也需要過人的才具。一個好的奴僕,要如同坐在老虎背上的狐狸,老虎的權勢便是狐狸的權
勢,老虎的威風便是自己的威風。趙高很為自己得意的是,自己身為一個最下賤的閹人內侍,
非但成功侍奉了超邁古今的第一個皇帝,得到了接近列侯的高爵,更將第二個皇帝戲弄於股掌
之間輕鬆自如,將滿朝大臣羅織於陰謀之中游刃有餘。自此開始,趙高已經分明嗅到了舉步可
及的至高權力的誘人氣息––當然,趙高既要奴僕新貴們溫馴如犬馬,還要防範他們中不能湧
現出如同自己一樣的有「勃勃大志」的奴僕。凡此等等,皆須一件事一件事地辨別這些奴僕的
資質,給自己網羅成一個牢不可破的犬馬天地––
  「我說!大人做天丞相!」一個亢奮的聲音驚醒了趙高。
  「天丞相?小子尚算有心也。」趙高淡淡笑了。
  「不!大人做地丞相!地官厚實綿長!」
  「不好!天地人三才,人居中!大人做人丞相!」
  「以小人之見,大人該有王侯之位!」
  趙高哈哈大笑:「你小子敢想也!好!賞小子任選一個侍女回去!」
  「大人萬歲!」奴僕們立即歡呼起來。目下趙高官號未定,誰也不想喊出郎中令這個目下
已經顯得太過寒酸的名號,故不約而同地只喊大人,趙高豢養的這群奴僕們倒是果然精於揣摩
主人之心。一時間,眾人紛紛各提名號各出方略,趙高第一次不亦樂乎了。
  「小婿之見,目下情勢,還是中丞相好。」
  閻樂一句話,眾人似覺太過平淡,一時竟沒有人呼應。趙高卻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竭力
很有氣度地訓誡著這些犬馬奴僕們道:「閻樂之見,審時度勢,好。爾等都給老夫聽著,要想
好生計好日月,得一步一步來。老夫固然甚都能做,甚都可做,然皇帝尚在,老夫便得先做丞
相,只在名號上改它一番,叫做中丞相便是。此乃實權進三步,名號進半步,既不叫皇帝與殘
存對手刺耳,又教人不能忘記。再過些許日子,再另當別論也。」趙高意味深長地突然打住了
話頭,在眾奴僕們的惶恐寂靜中,趙高又淡淡一笑:「如何操持成事,閻樂趙成總領了。」
  「大人聖明!」奴僕新貴們齊誦了一句。
  李斯一死,胡亥立即從甘泉宮搬回了咸陽皇城。
  在胡亥心目中,甘泉宮再好也不如咸陽皇城富麗堂皇的享受來得愜意。論行止,甘泉宮只
有山溪潺潺,而沒有咸陽裡外與渭水相通的大片水面,不能隨時裝幾個女子乘一隻快船到滔滔
渭水上去折騰。論女人之樂,甘泉宮更比不上咸陽皇城錦繡如雲,隨時可弧一大把任意蹂躪。
論市井遊樂,甘泉宮更是鞭長莫及。胡亥若突然心動,要喬裝到咸陽尚商坊的山東酒肆中去享
受博戲之樂,與那些酒肆女侍們擠擠挨挨一團相擁嬉鬧,還當真不便。凡此等等諸多不滿,胡
亥總是覺得不能恣意伸展手腳,每日窩在山坳裡直罵李斯老兒掃興,恨不得李斯立即沒有了,
自己好一無顧忌地做真皇帝真神仙行樂終生。在胡亥心中,李斯這個父皇時的老功臣總是多多
少少使他有所顧忌。譬如大政之事,即或李斯稟報給自己,也是李斯說咋辦就得咋辦。胡亥偶
然說得一兩事,也被李斯隨口幾句說得一無是處。那次,李斯請准章邯率刑徒軍滅盜,胡亥心
下大動,說要讓章邯學孫武子將咸陽皇城的兩千侍女練成精兵,由他率領出關做天子親征。李
斯淡淡笑道:「孫子固然練過宮廷女兵,然卻從未率女兵征戰。兵者,存亡大計也。陛下毋以
國事嬉樂。」胡亥不但鬧了個大紅臉,還得照准了李斯所請。有趙高用事,權力已經大大削減
的李斯尚有如此威勢,若他還活下去還做丞相,胡亥這個皇帝能安樂麼?唯其如此,趙高說要
胡亥躲避李斯滋擾,胡亥便立即躲進了甘泉宮,心想只要李斯不死他便不回咸陽,偏不見這個
老絮叨李斯,他能奈何?於是李斯死訊報來的當日,胡亥立即急不可耐了,暮色聞訊,連夜便
搬回了咸陽皇城。
  「朕之大樂事,自此始也!」轔轔車中,胡亥如釋重負了。
  這日清晨,胡亥方在呼呼酣睡之中,卻被一陣粗重響亮的呼喝聲驚醒了。胡亥竟夜作樂,
最是賴清晨大睡養息神氣,驟聞攪鬧頓時大怒,眼睛還沒睜開便抓起大枕邊一隻玉珮狠狠摔了
出去又狠狠罵了一句:「都拉出去扔進虎苑!」話方落點,只聽一人拉長聲吟誦般笑道:「皇帝
大人該起來了,在下可有緊急國事也。」胡亥霍然坐起,光著膀子揉著糊滿眼屎急切難以睜開
的眼睛,連連吼叫:「好你個大膽狗才!母士隊榜掠這狗才!先打得他滿地找牙再說!」自從
知道了李斯不堪榜掠而服罪的事,胡亥非但沒有問罪趙高,反而對這種捶擊打人之法大感新奇
,親自選出了二十餘名肥碩胡女,專一「成軍」了一支榜掠手。胡亥近來喜好將女字叫做「母
」,故親自定名胡女打手隊為「母士隊」,只是成立倉促,母士隊尚未一試身手,胡亥深以為
憾事。此刻胡亥氣惱不已,立即便想起了這群威風凜凜的母士,竟猛然樂將起來,要親眼看看
一群女人如何撕扯痛毆一個大男人。
  「皇帝眼屎太多了。去,給陛下扒開。」那個聲音又不溫不火地響了。
  隨著話音,兩隻粗糙的大手猛然搭上了胡亥面頰,胡亥還沒來得及發作便聽得噌的一聲眼
睫毛連根扯斷,兩眼裂開了一道縫隙。胡亥正待跳起吼叫,卻猛然驚愕地大張著嘴巴不說話了
––偌大的寢宮佈滿了層層甲士,一身甲冑一口長劍一道黑柱正正地矗在面前!
  「你?你不是咸陽令閻樂麼?」胡亥驚愕萬分,顧不得雙眼生疼了。
  「陛下眼力不差。」閻樂淡淡一笑:「陛下正衣,該辦事了。」
  「你?你有何事?」胡亥很覺不是味道,可又懵得想不來何以竟能如此。
  「趙公有定國之功,陛下不覺得該行封賞麼?」
  「趙公?你說趙高麼?」胡亥脫口問了一句。
  「陛下切記:從此後得叫趙公,不許直呼趙公名諱。」
  「啊,行行行。趙公便趙公。」驀然之間胡亥又是一副乖覺少年模樣了。
  「在下來知會陛下一聲,趙公要做中丞相了。」
  「中丞相?」胡亥驀然驚疑又恍然笑語:「早該早該!朕立即下詔!」
  「這便好。陛下該登殿拜相了。」
  胡亥匆忙裹著一身侍女們還沒整好的朝衣,在閻樂甲士隊的「護衛」下,一臉懵懂笑意來
到了已經變得很生疏的咸陽宮正殿。胡亥高興的是,不管閻樂如何無禮,趙高總是沒有要做皇
帝,總是只做了個中丞相。只要胡亥還是皇帝還能享樂,趙高想做甚都行,計較甚來?沒有趙
高,自己能做皇帝麼?無論如何,趙高總不至於還要做皇帝了。只要趙高不做皇帝,再說還都
是自己的臣子,計較甚來?如此這般懵懂地想著走著,胡亥竟莫名其妙地輕鬆起來。走進幽幽
大殿,走上巍巍帝座,胡亥看著階下一大片煌煌冠帶燦燦面孔,竟找不出一個自己能叫上名字
的人,不禁大是茫然了。
  「哎?忒多老臣,都到何處去了?」胡亥夢幻般問了一句。
  「稟報陛下,一班老臣怠惰,都晨睡未起。」相位上的趙高答了一句。
  「是麼是麼?老臣們也晨睡麼?」胡亥驚訝了。
  「趙公所言屬實。老臣們都在晨睡。」大殿中轟然一聲齊應。
  胡亥真正地茫然了,好像自己在做夢。那麼多老臣都在清晨睡覺了?可能麼?然則沒睡覺
又能到何處去了,何以一個人都不來朝會?胡亥一時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恍惚中一陣
瞌睡,頭上的天平冠流蘇便刷啦掃上了青銅大案,只差自己的鼻尖要撞上了案稜––猛然醒來
,迷迷糊糊的胡亥便跟著一個司禮官轉悠起來,直轉悠到胡亥軟綿綿倒在地上鼾聲大起––日
落西山時分,胡亥才睡醒過來,思忖半日,只覺自己做了一個怪異的夢,好像拜了趙高,還念
了一篇給趙高封官晉爵的詔書,還做了甚,胡亥一時想不起來了。胡亥大疑,喚來左右內侍侍
女詢問,內侍侍女們都說陛下一直在榻上睡覺,哪裡都沒去。胡亥一時大覺恍惚,不期然一身
冷汗––
  夏天過去了,秋天也快要過去了。
  有了趙高做中丞相,胡亥比原先過得更快活了。原先胡亥還得時不時聽趙高稟報國事,更
得時不時會商如何應對一班老臣滋擾。可自從李斯一死趙高領政,胡亥便甚事也沒了。然則,
快活是快活,胡亥心頭卻漸漸地發虛起來。一則是趙高對他這個皇帝再也不若從前恭敬了,偶
爾遇見的大臣新貴也對他大大地怠慢起來了;二則是他只能在皇城遊樂,再也不能出咸陽城了
。趙高叫總管皇城內侍的給事中對他說,天下盜軍益盛,陛下只能在皇城享樂,明年再說外出
了。整整一個夏天,趙高只見了胡亥一次,說是要派胡亥身邊的長史,去申飭章邯平盜不力。
胡亥大感新奇,很想問問究竟。趙高卻冷著臉沒有多說,只說要用這個章邯認識的皇帝近臣,
好叫章邯知道這是皇帝的申飭,只來知會陛下一聲,陛下無須多問。胡亥自幼便畏懼趙高,見
趙高板著臉不說話,也不敢再問了。
  後來,胡亥聽申飭章邯回來的長史悄悄說,章邯與盜軍作戰連敗幾次,皆因糧草兵器不能
如原先那般順暢接濟。此前,章邯曾派副將司馬欣求見中丞相督運糧草,還帶來了將軍們為李
斯鳴冤的聯名上書。趙高大怒,既不見司馬欣,又不信司馬欣所說軍情,還要派材士營緝拿司
馬欣問罪。司馬欣不知如何知道了消息,連夜逃離咸陽了。趙高這次派長史前去,一則是以皇
帝詔書申飭章邯平盜不力,再則是要章邯治罪司馬欣。章邯很是冷漠,只說司馬欣正在軍前作
戰,治罪司馬欣便要大亂軍心,不敢奉命。從始到終,章邯沒有說一句再要朝廷督運糧草的話
,也沒有問及任何國事。長史眼看軍中將士一片洶洶然,也不敢多說便告辭了。回來稟報中丞
相,趙高陰沉著臉甚也沒說,似乎對章邯也沒甚辦法只有不了了之。
  「這章邯也是,給李斯老兒鳴冤,中丞相能高興麼?」
  胡亥很是為章邯的愚蠢惋惜,也很是為自己的精明得意。
  八月己亥日,胡亥在正午時分剛剛離榻,接到一個內侍稟報,說中丞相要進獻給皇帝一匹
良馬。胡亥高興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預備行獵,中丞相良馬一到便出城。午後時分,趙高果
然帶著一大群新貴臣子們進了皇城池畔的胡楊林,向欣然等候在石亭下的胡亥獻馬來了。然則
,當趙高吩咐牽馬上來的時候,胡亥不禁呵呵笑了:「中丞相錯也,這是鹿,如何說是馬耶?
」趙高一臉正色道:「此乃老臣所獻名馬,陛下何能指為鹿哉!」胡亥大為驚訝,反覆地揉了
揉眼睛,走到那只物事前仔細打量,頭上有角,耳上有斑,世間有此等模樣的馬麼?分明是鹿
了。終於,胡亥搖了搖頭高聲道:「中丞相,這是鹿,不是馬。」趙高淡淡笑道:「陛下,這是
馬,不是鹿。」胡亥一陣大笑,指著環侍群臣高聲道:「你等都說,這是鹿麼?」群臣們一拱
手齊聲道:「陛下,此乃馬也。」胡亥大驚,又指著內侍侍女們高聲問:「都說!這是甚?是鹿
麼?」內侍侍女們紛紛高聲道:「不是鹿。」「陛下,這是馬。」「對,是馬。」亂紛紛應答
中胡亥一身冷汗,想起上月大殿的夢境,不禁頭皮一陣發麻,猛力搖搖頭又揉揉眼:「噫!出
鬼也!如何我看還是鹿?」趙高笑道:「都說,這是甚?」四周人等一齊拱手高聲道:「馬!」
「是鹿麼?」「不是!」
  「快!去太卜署。」胡亥慌了,轉身便走。
  胡亥匆匆趕赴太卜署,要太卜立即占卜緣由吉凶。白髮蒼蒼的老太卜肅然起卦占卜,末了
端詳著卦象云:「陛下春秋郊祀之時,奉宗廟鬼神不恭,齋戒不明,故止於此也。可依盛德而
明齋戒,或能禳之。」二世胡亥追問究竟原因何在,老太卜卻緘口不言了。無奈,胡亥只好依
照神示,住進了上林苑認真齋戒了。
  齋戒方始,不堪清淡孤寂的胡亥便連連叫苦。三日之後,胡亥便白日在林間遊獵,只將夜
來睡覺當做齋戒了。這日遊獵之時,不期有行人進入上林,胡亥竟當做鹿射殺了。內侍將此事
稟報給趙高,趙高一面下令已經是咸陽令的女婿閻樂了結此事,一面親自來見胡亥。趙高這次
對胡亥說:「天子無故殺人,天將降禍也。老臣以為,陛下當遠避皇城而居,或能禳之。」胡
亥惶恐不安,問要否給那個死者家人賞賜安撫?趙高說,咸陽令閻樂已經為陛下妥當處置此事
,「查勘出」流盜殺人而移入上林,與陛下無涉了。胡亥很是感謝趙高對自己聲名的保護,連
忙出了皇城,搬到咸陽北阪的望夷宮去了。
  住進松柏森森的望夷宮,胡亥直覺心驚肉跳不止。第一夜,胡亥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見
一隻白虎生生咬死了自己王車的左驂馬。胡亥醒來很是不悅,找來卜師占夢。卜師說,這是涇
水之神在作祟,意在警訊不測之危。胡亥大是不安,次日立即郊祀了涇水,向涇水沉進了四匹
白馬作為犧牲。祭祀完畢,胡亥還是惶惶不安,又派長史去見趙高。胡亥對長史交代的話語是
:「叫中丞相趕緊平盜!李斯平不了盜,他也平不了盜麼?再不平盜,朕要被盜軍卡嚓了頭去
,他也一樣!」
  胡亥做夢也沒有料到,自己這幾句看似申斥實則撒嬌的牢騷話,立即召來了一場突如其來
的兵變殺身之禍。趙高原本便已經有些不耐煩胡亥了,見胡亥還要催促自己趕緊平盜,不禁立
即動了殺心。趙高很清楚,山東叛亂勢如潮水,眼見章邯已經難以抵禦,連王離的九原大軍都
出動了,情勢依然不妙,只怕盜不能平還要與盜平分天下了。正當此時,山東盜軍劉邦部已經
攻佔了武關,將曾經試圖抵抗的武關軍民全部屠城了。劉邦屠武關之後,派出密使聯結趙高,
要趙高內應反秦,允諾給趙高以秦王之位。雖然趙高之野心不在秦王而在秦帝,然盜軍之允諾
,至少可保趙高做關中秦王無疑,何樂而不為哉!大局如此,趙高立即決意除卻胡亥,給自己
的帝王之路掃除最後一道障礙。趙高立即與女婿咸陽令閻樂、族弟郎中令趙成做了秘密會商,
議出了一個突然兵變的陰謀部署。
  三日之後,閻樂統率材士營千餘精銳甲士洶洶然直撲望夷宮。護衛宮門的衛令正欲問話,
已經被閻樂喝令綁縛起來。閻樂高聲喝問:「有流盜入關,劫我母逃入望夷宮!宮門守軍為何
不截殺!」衛令大叫:「周廬護衛森嚴!安得有賊人入宮!」閻樂大怒,立即喝令斬了這個衛
令,馬隊轟隆隆開進了宮中,見人便弓箭射殺。護衛郎中與內侍侍女們一片驚慌,亂紛紛遮擋
箭雨,頃刻間便死了數十百人。已經是郎中令的趙成「聞訊」趕來大聲喝令,不許郎中內侍護
衛抵抗,護衛們有的聽有的不聽,依舊亂紛紛四處逃竄。趙成也不理睬,對閻樂一招手,便領
著閻樂馬隊轟隆隆擁進了胡亥寢宮。
  「趙成閻樂大膽!」
  正在榻上與幾個女子戲耍的胡亥,光身子跳起來大喊了一聲。喊聲未落,閻樂一箭射向榻
上帷帳頂蓋,帷帳撲地落下,正正罩住了一堆如雪的肉體一片驚慌的呼叫。胡亥大驚失色,連
連吼叫護衛趕走叛逆,可幾個郎中內侍誰都不敢上前。捂在帷帳中的胡亥嘶聲大喊:「不行!
總得叫人穿上衣服說話!」閻樂哈哈大笑:「這個昏君,還知道羞恥也!好!挑起帷帳,叫他
進去正衣!」幾支矛戈挑起了帷帳,一個個白光光肉體便飛一般躥了出去,閻樂趙成與甲士們
一片哄然大笑。
  一個老內侍緊緊跟進了內室。胡亥一邊接受著老內侍整衣一邊氣急敗壞問:「你為何不早
早告我反賊情形,以至於此!」老內侍低聲道:「臣不敢說,才能活到今日。若臣早說,早已
死了,哪能等到今日?」胡亥也呼哧呼哧喘息著不說話了。這時,趙成在外一聲大喝,好了出
來!胡亥便連忙走出了內室。閻樂過來劍指胡亥斥責道:「足下驕恣誅殺,無道之君也!今日
天下共叛,你個昏君只說,你要如何了結?」
  「丞相,能見麼?」胡亥小心翼翼。
  「不行。」閻樂冰冷如鐵。
  「那,我想做一郡之王––」
  「不行。足下不配。」
  「那,我做個萬戶侯。」
  「不行。足下不配。」
  「那,我帶一個女人為妻,做個黔首,與諸公子一般,總可以也。」
  「還是不行。」閻樂冷冰冰道:「我受命於中丞相,要為天下除卻你這個昏君!你說的話
再多,我也不會報。你說,自己動手,抑或我等動手?」
  「動手?做甚?」胡亥瞪著一雙大眼,恍如夢中一般。
  「做甚?殺你也。」閻樂一揮手:「來!了結他––」
  「且慢。」胡亥搖了搖頭:「還是我自家來,他等不知輕重。」
  「好。便在這裡。」閻樂噹啷拋過了一支短劍。
  胡亥拿起短劍,在絲衣上仔細地抹拭了片刻,又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脖頸,似癡似傻地一笑
,猛然一劍抹了過去,鮮血尚未濺出,頭顱便滾將在地了––
  這是公元前二○七年秋,胡亥二十一歲即位,時年二十四歲。
  關於胡亥年歲,《史記.秦始皇本紀》之後的傳承年表又云:「二世皇帝享國三年。葬宜
春––二世生十二年而立。」依據胡亥之言行,當以《秦本紀》之二十一歲即位為可信。關於
胡亥資質,西漢賈誼的《過秦論》有「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的論斷,評判胡亥連「庸主」也
不夠資格,直是個不入流的低能者。東漢班固答漢明帝時,則直接用了「胡亥極愚」四個字。
歸總說,二世胡亥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一個具有嚴重神經質且智能低下的皇帝,其對於政治的
反應能力,幾類先天智障兒,實不堪道也。胡亥死後,其殘存後裔立即開始了亡命生涯,一說
逃亡東海,東去(日本)島國,與扶蘇後裔會合了。
  胡亥死時,天下反秦勢力已經度過了低谷,正如漫天狂潮湧向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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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秦軍悲歌

【第一節】

  定陶大戰之後,山東復辟勢力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困境。
  依大勢說,這一轉折是中國歷史的又一個堪為十字路口而可供假想的選擇點。若章邯具有
一流名將的大局洞察力,認準了楚亂乃天下亂源之根,一鼓作氣繼續追殺項羽劉邦餘部並擒獲
楚懷王復辟王室,徹底根除楚亂根基,則秦政依然有再度中興可能。畢竟,胡亥趙高的倒行逆
施在最混亂最危急的情勢下尚被秦政餘脈所清除,若章邯大軍能穩住山東戰場大局,帝國廟堂
在震盪中恢復活力並非沒有可能。
  然則,秦軍大勝項楚軍主力後,章邯秉持了古老的「窮寇毋追」兵訓,放棄了追殺楚軍,
立即舉兵北上對趙作戰了。這一方略,是章邯在平亂大戰場最根本的戰略失策,其後患之深,
不久便被接踵而來的酷烈演化所證實。然則以實情論之,也有迫不得已的緣由:其一,當時天
下烽煙四起,章邯身負平亂重責,急於首先撲滅已經復辟的六國主力軍,使天下大體先安定下
來;其二,章邯職任九卿之一的少府,對皇室府庫與國家府庫的糧草財貨存儲很知底細,更知
四海大亂之時的輸送艱辛,若立即追殺殘餘楚軍則必然要深入南楚山川,糧草接濟實在無法確
保;其三,其時項梁為名將,而項羽劉邦等尚是無名之輩,擊殺項梁後則楚軍已不足為慮,是
章邯與秦軍將領的一致評判;其四,當章邯秦軍與項楚軍在中原大戰時,復辟的趙國勢力大漲
,號為「河北之軍」的趙軍已經成為北方最大的動亂力量。須當留意的是,此時天下兵家對各
方軍力的評判,依舊是戰國之世的傳統眼光:除秦之外,趙楚兩大國的軍力最強,戰力最持久
。身為老秦軍主力大將之一的章邯,親歷滅六國之戰,自然有著秦軍將士最強烈的直覺,認定
楚軍趙軍是秦軍大敵,擊潰楚軍之後必得立即轉戰趙軍,絕不能使復辟的河北趙軍繼續擴張。
  「擊潰楚趙,先解當胸之危,餘皆可從容而為也!」
  幕府聚將,章邯的這一大局方略人人由衷贊同。將士同心,章邯立即乘著戰勝之威開始鋪
排大軍北上事宜。此前,尚未入獄的李斯已經請准了胡亥詔書,授章邯以「總司天下平盜戰事
」的大權,統轄山東戰事。定陶之戰時,帝國廟堂格局已經倏忽大變:李斯驟然下獄,馮去疾
馮劫驟然自殺,趙高忙於坑害李斯,胡亥忙於晝夜享樂,天下大政處於無人統轄的癱瘓狀態。
定陶之戰後的章邯,面臨極大的兩難抉擇:停止平亂而過問朝局,則山東亂軍立即捲土重來,
大秦便是滅頂之災;不問朝局而一心平亂,則李斯無以復出,廟堂無法凝聚國力撐持戰場,大
秦立即可能自毀。
  為解危局,章邯親率一支精銳馬隊星夜北上九原,要與王離會商出路。
  此時的王離,是九原三十萬大軍的統帥。依照秦軍法度傳統,九原抗胡大軍歷來直接受命
於皇帝,不屬任何人統轄。更有一點,王離乃兩世名將之後,又承襲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
,且手握秦軍最後一支精銳大軍,可謂擁有動則傾覆乾坤的絕大力量。章邯則除了老將聲望、
九卿重職與年餘平亂的赫赫戰績之外,爵位不如王離高,刑徒軍的實力份量更不能與九原大軍
比肩。更有一點,章邯素來敬重靠攏李斯,與王翦王賁父子並無深厚交誼,一統天下後章邯又
做了朝官脫離了軍旅,與九原將士也遠不如原先那般熟悉了。大秦固然法度森嚴,素無私交壞
公之風,然則,章邯此來並非奉詔,而是要以自己對大局的評判說動王離合力,當此之時,私
交之深淺幾乎是舉足輕重了。這一切,章邯都顧不得了,章邯必須盡最後一分心力,若王離公
事公辦地說話,章邯也只有孤身奮戰了。
  「前輩遠來,王離不勝心感也!」
  「窮途末路,老夫慚愧矣!」
  洗塵軍宴上,一老一少兩統帥飲得兩三大碗馬奶酒,相對無言了。已經蓄起了連鬢鬍鬚的
王離顯然成熟了,如乃父乃祖一般厚重寡言,炯炯目光中不期然兩汪淚光。不用說,一年多的
連番劇變,王離都在默默咀嚼中淤積著難以言狀的愁苦。看著正在英年的王離無可掩飾的悲涼
,章邯心頭怦然大動了。一進九原幕府之地,遠遠飛馬迎來的王離高喊了一聲前輩,章邯便情
不自禁地熱淚盈眶了。瀰漫九原軍營的肅殺悲涼,使久歷軍旅的章邯立即找到了久違的老秦主
力大軍的氣息,一種莫名的壯烈悲愴無可遏制地在心中激盪開來。
  「長公子去矣!蒙公去矣!九原大軍,今非昔比也––」
  王離一句低沉的感喟,兩眼熱淚驟然湧出,一拳砸得案上的酒碗也飛了起來。章邯起身,
親自拿來一隻大陶碗,又拿起酒袋為王離咕嘟嘟傾滿了一大碗馬奶子酒,慨然舉起自己的大酒
碗道:「少將軍,飲下此碗,容老夫一言也!」王離肅然起身,雙手舉起酒碗對章邯一照,二
話不說便汩汩痛飲而下。飲罷,王離莊重地深深一躬道:「敢請前輩教我。」章邯扶住了王離
道:「少將軍且入座,此事至大,容老夫從頭細說。」王離就座。章邯從扶蘇蒙恬被殺後的朝
局說起,說了陳勝吳廣的暴亂舉事,說了楚地亂局引發的天下大亂,說了丞相李斯如何力主平
亂並力主由他來組建刑徒軍平亂,又說了刑徒軍平亂以來的每一場戰事,一直說到定陶大戰,
一直說到李斯入獄兩馮自殺與目下困局。
  「少將軍,目下大秦,真正存亡關頭也!」末了,章邯拍著大案,老眼中閃爍著淚光慨然
道:「你我處境大同小異:勒兵西進問政,則山東兵禍與北地胡患彌天而來,秦有滅頂之災也
!全力東向平亂,則廟堂奸佞作亂,秦政有傾覆之危也!西亦難,東亦難,老夫奈何哉!少將
軍奈何哉!」
  「前輩所言大是!願聞長策。」王離顯然深有同感。
  「目下之策,唯有一途:以快制變。盡快安定山東,而後回兵問政!」
  「何以盡快安定山東?」
  「老夫北上,少將軍南下,合力夾擊趙軍,一戰平定河北!」
  「前輩是說,出動九原大軍平亂?––」一時間,王離沉吟了。
  身為秦軍老將後裔中唯一一位後起統帥,王離很是敬佩這位老將章邯。在秦軍老將中,章
邯是一位特異人物:知兵,善工,又通政,是難得的兼才。章邯長期執掌秦軍大型器械營,是
當時名副其實的特種兵司令。由於章邯的有效治理,秦軍以大型連弩為軸心的器械兵每每大展
神威,震懾天下。一統六國之後,章邯與楊端和,是秦軍非統帥主將中進入九卿的兩個重臣。
然則章楊職司不同,楊端和職司衛尉,實際執掌還是軍事,無非更換了一種方式而已。章邯不
同,執掌的是直屬於皇室的山海園林府庫工商,是經濟大臣,與戰場軍事全然不同。軍旅大將
而能成為經濟大臣,當時可謂一奇也。更有奇者,這個章邯越老越見光彩。在一班秦軍老將紛
紛零落之時,天下暴亂驟發,陳勝的周文大軍以數十萬之眾攻破函谷關,關中立見危機。其時
,秦軍兩大主力一在南海,一在九原,真正鞭長莫及。當此之時,老將章邯得李斯一力支持,
共謀平盜緊急對策。會商之日,章邯提出了一則堪稱空前絕後的奇謀:以驪山刑徒與官府奴隸
子弟成軍,迎擊山東亂軍!這一主張可謂不可思議之極:刑徒原本便是最仇恨官府的洪水猛獸
,而奴隸子弟則也是素來最受官府遏制的人口,一旦兩者聯合成軍,誰能保得不出戰場倒戈的
大事?李斯等重臣沉吟不能決斷之際,章邯慷慨激昂地拍案說:「刑徒,人也!奴產子,人也
!只要赦免刑徒之罪,除卻人奴產子隸籍,以大秦軍功法同等激賞之,使其殺敵立功光大門庭
,何人不為也?丞相何疑之有哉!」時勢十萬火急,李斯兩馮三位重臣半信半疑地贊同了,胡
亥趙高也迫不得已地首肯了。誰也沒有料到的是,一個月後,這支刑徒軍一開上戰場,竟然立
即顯示出揮灑亡命者本色的巨大戰力,非但一戰擊潰了周文數十萬大軍,且逕出山東橫掃亂軍
所向披靡。自此,人們看到了老將章邯在危難之時獨特的將兵才能,一時將章邯視為帝國棟樑
了––對如此一個章邯,王離沒有理由不敬重,也沒有理由不認真思慮其提出的「以快制慢」
方略。
  然則,這位尚未在大政風浪與嚴酷戰場反覆磨礪的年青統帥,也確實有著難以權衡的諸多
制約。一則,目下匈奴新單于冒頓的舉兵復仇之心大為昭彰,若救援大軍捲入平亂,匈奴飛騎
趁機南下而致陰山失守,王離的罪責便無可饒恕了。二則,九原大軍素來不為任何中原戰事所
動,始皇帝在滅六國大戰的最艱難時期,也沒有調九原大軍南下。蒙恬一生將才,死死守定九
原而無滅國之功。凡此等等,皆見九原大軍之特異。此時,章邯軍平亂正在勢如破竹之際,果
真需要九原大軍南下麼?三則,王離秉性遠非其父王賁那般天賦明銳果決,對大局能立判輕重
,用兵敢鋌而走險。王離思慮權衡的軸心,一面確實覺得章邯說得有理,一面又為匈奴軍情與
九原大軍之傳統所困擾,實在難以斷然決策。
  「少將軍若有難處,老夫亦能體察也!」章邯長長一歎。
  「敢問前輩,九原軍南下,大體須兵力幾多?」王離目光閃爍著。
  「步騎各半,十萬足矣!」
  「十萬?河北趙軍號稱數十萬眾也––」
  「就張耳陳餘兩個貴公子,百萬之眾也沒用!」章邯輕蔑地笑了。
  「好!我便南下,以快制慢!」王離拍案高聲。
  「少將軍如何部署?」
  「十萬南下,二十萬留守,兩邊不誤。咸陽問罪任他去!」
  「老夫一法,最是穩妥。」章邯早有謀劃,穩健地叩著大案道:「少將軍只出十萬老秦精
銳,歸老夫統轄,萬事足矣!少將軍仍可坐鎮九原,如此咸陽無可指責。」
  「不!王離這次要親自將兵南下!」
  「少將軍––」
  「王離統帥九原兩年尚未有戰,今日大戰在前,前輩寧棄我哉!」
  「少將軍坐鎮九原,實乃上策––」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王離安敢苟且哉!」
  章邯突聞久違了的老秦人口誓,心頭頓時大熱,肅然離席深深一躬:「少將軍忠勇若此,
老夫唯有一拜,夫復何言哉!––」王離一聲前輩,過來扶住章邯時也已經是淚水盈眶了。兩
人執手相望,章邯喟然嘆息了一聲道:「少將軍與老夫同上戰場,忘年同心,老夫此生足矣!
平定河北之日,老夫當奉少將軍為統帥,入國問政,廓清朝局––」王離連忙道:「前輩何出
此言!蒙公已去,無論朝局,無論戰場,王離皆以前輩馬首是瞻!」章邯一時老淚縱橫,拍著
王離肩頭道:「章邯老矣!大秦,得有後來人也!––」
  這一夜,老少兩統帥暢敘痛飲,直說到霜霧瀰漫的清晨。
  三日後,九原諸般事宜就緒,章邯馬隊又風馳電掣般南下了。章邯與王離商定的步驟是:
一個月內解決所有糧草輜重後援事宜,而後兩軍同時北上南下,趕在入冬之前結束河北戰事。
之後略事休整,或冬或春舉兵咸陽廓清國政,請李斯復出主持大局。以秦軍之雷厲風行,章邯
王離無不以為如此部署不會有任何遲滯。然則,章邯一回到河內大營處置軍務,立即非同尋常
地驚愕。大營報給丞相府的各種緊急文書,堪堪一個月竟無一件回復,即使最為緊急的軍器修
葺所急需的銅鐵木料也無法落實,開敖倉以解決糧草輸送等事更無消息。
  萬般無奈,章邯只有派出熟悉政事的副將司馬欣星夜趕赴咸陽,一則探查究竟,二則相機
決事。不料,旬日之後的一個深夜,司馬欣風塵僕僕歸來,惶急悲憤之情如喪考妣。司馬欣稟
報說,丞相三族俱被緝拿,李斯已在幾日前被五刑殺戮。丞相府已經亂成了一團,各署大吏已
經全部被趙高囚禁起來。據傳趙高要做中丞相,正在「梳理」丞相府上下官吏,只怕要殺戮一
大批昔年老吏。皇帝、趙高,司馬欣誰也見不上,只躲在太尉府王賁當年一個老吏府下,喬裝
混入人群,看了殺李斯的刑場便連夜逃回了––
  「老將軍,丞相慘也!秦政歿了––」
  那一夜,章邯的震驚是無法敘說的,章邯的冰冷與憤怒是無法敘說的。以李斯的蓋世功勳
,以李斯對胡亥趙高的扶持容忍,任誰都以為李斯絕不至於被殺,更不會如此快速地被殺。章
邯等認定的最大可能是,李斯在獄中受得一場磨難,終將在朝野各方壓力下復出。唯其如此評
判,章邯才有北上尋求與王離結盟之舉,其本意只在盡快結束平亂戰事盡快營救李斯盡快扭轉
朝局。而今,李斯竟能在幾乎不告知朝野的隱秘狀態下被五刑慘殺,且三族俱滅,胡亥趙高之
陰狠冷酷可見矣!如此朝廷,何堪效命哉!如此下作君主奸佞權臣,不殺之何以謝天下哉!一
想到李斯如此結局,章邯不禁怒火中燒了。
  「老將軍,我等身陷泥沼––」
  「泥沼怕個鳥!刀山雷池老夫也要殺人!」
  章邯連連怒吼著,連將案都踢翻了。司馬欣顧不得疲憊悲傷,立即吩咐中軍司馬召來了副
將董翳。兩人一起勸說著,章邯才漸漸平靜了下來。三人秘密會商良久,終於議決了一個續行
總方略:兵鋒不變,平定趙地後無論王離贊同與否,立即西進咸陽誅滅趙高廢黜胡亥重新擁立
始皇帝後裔!為求慎重同心,章邯修就-一件密書,連夜派親信司馬飛送九原。章邯在書中坦
誠備細地敘說了咸陽陡變,也說了自己本部的議決方略,要王離慎重斟酌:要否繼續兩軍同心
做最後一搏?幾日後司馬歸來,帶來了王離的回書。銅管一開,章邯三人便是一驚。這件回書
是一方白帛,上面幾排已經變成醬紫色的血書大字––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九原軍矢志不改,但聽老將軍號令
  「好!少將軍同心,大事堪成也!」
  章邯三人得王離血書回應,一時精神大振,當即平靜心神,開始了全力運籌。章邯搜羅出
軍中所有熟悉咸陽官署的軍吏司馬,派司馬欣秘密統領,立即開赴咸陽開始了獨恃的實際軍務
籌劃。章邯給司馬欣的方略是:凡事皆找各署實權大吏實在解決,不管有沒有皇帝詔書或大臣
認可,先做了再說。遇有對朝政憤然的老吏,立即著意結交為舉事內應。如此月餘之後,居然
辦成了許多原本以為不可能的難事。及至趙高接任中丞相,指鹿為馬的醜聞傳遍朝野,章邯軍
的實際籌劃已經只剩下了最後一件大事:如何向王離拘九原軍接濟糧草?
  列位看官留意,此時天下大亂已經一年有餘,復辟亂軍割據稱王已有相對根基,秦政之實
施與秦軍之後援已經遠不如當年順暢。依據秦政現實,九原大軍的糧草輜重此時由九原直道輸
送,也就是以關中北部為起點直達九原。二世胡亥即位後工程大作,關中糧草屢屢告急,向九
原的輸送也便有了種種名義的削減,遠不如當年豐厚及時。若非始皇帝時期的相對囤積,只怕
九原大軍早已糧草告急了。再則,九原軍南下邯鄲鉅鹿戰場,僅馳道距離也在千里之上。以「
千里不運糧」的古諺,若王離大軍由九原攜帶糧草南下,或由九原大營徵發民力輸送,事實上
都很難做到。一則是浪費太大,九原糧草經不起如此折騰;二則是在趙軍截殺危險之下王離軍
行進掣肘,大大影響戰力。而章邯軍則不同,由於是人人不敢阻擋的平盜急務,中原各大國倉
幾乎是全力就近輸送,是故糧草之便遠過九原軍。此時,章邯所要解決的難題,便是如何確保
中原糧草輸送王離軍?所謂難題,難點在兩處:一則要糧源充足,二則要確保不被山東亂軍截
殺。
  對於天下糧源,職任少府的章邯很清楚:當時能一舉承擔四十萬大軍糧草者,非敖倉莫屬
。其餘國倉不是過遠便是太小,不足以如此巨額輸送。而敖倉之開倉權,歷來在丞相府。章邯
固可以非常之法脅迫開倉,然引起趙高一班奸佞警覺則於後不利。反覆思慮之後,章邯向趙高
的中丞相府呈送了一件緊急軍書,稟報說河北趙軍正在籌劃大舉攻秦,若欲滅趙,請開敖倉以
為糧草後援。趙高雖則陰險奸狡,雖則對章邯心有疑忌,然卻也明白天下大勢:盜軍不滅,自
己再大的野心也是泡影。無奈之下,也只有批下公文:許開一月之軍糧,平趙後即行他倉改輸
。官文歸官文,章邯要的只是個由頭好為倉吏們開脫,只要口子一開,趙高豈能奈何數十萬大
軍之力?
  糧源一定,章邯三人立即謀劃輸送之法。司馬欣與董翳之見相同,都是主張自己率精銳一
部親自護糧。章邯卻搖頭道:「時當亂世,河內之地亂軍如潮,誰護糧都難保不失。老夫思忖
,必得以非常之法確保糧道。」兩人忙問,何謂非常之法?章邯拍案道:「修築甬道,道內運
糧!」司馬欣董翳一時驚愕相顧,思忖一番卻又不約而同地拍掌讚歎:「老將軍此計之奇,不
下以刑徒成軍!」三人一陣大笑,遂立即開始實施。
  這甬道輸糧,堪稱匪夷所思之舉也。在大河北岸修築一道長達數百里的街巷式磚石甬道,
以少量飛騎在甬道外的原野上巡查防守,則甬道內可以大量民力專一輸送糧草輜重,在盜軍瀰
漫的當時,實在是最為可靠的方式了。在其後中國歷代戰亂歷史上,修築如此長度的街巷式甬
道輸送糧草,這是絕無僅有的一例。章邯之奇,惜乎生不逢時矣!此舉生發於天下大亂之時,
秦軍尚有如此徵發之力,帝國之整體潛能可見一斑也。兩月之後,甬道築成,敖倉之糧源源輸
送河北。其時,王離大軍已經如約南下邯鄲鉅鹿戰場,章邯大軍亦同時大舉北上,一場對河北
趙軍的大戰,也是對天下復辟勢力的總決戰自此開始了。
  章邯王離沒有料到的是,河北的決戰態勢猛烈地牽動了天下反秦勢力,尤其強烈地震撼了
正處於瀰散狀態的江淮舊楚勢力,由此引發的竟是一場真正決定帝國命運的最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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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定陶大敗,項梁戰死而項楚軍潰散,山東反秦勢力墮入了低谷。
  沒有了項楚主力軍的支撐,復辟諸侯們立即一片渙散之象。大張舊日六國旗號的復辟之王
,幾乎家家蕭疏飄零。新韓不足論,張良所擁立的韓王韓成只有區區數千人馬,惶惶然流竄於
中原山林。新魏則自從魏王魏咎自焚於戰場,魏豹等殘存勢力只有亡命江淮,投奔到楚勢力中
,此時連再度復辟的可能也很渺茫了。新齊大見疲軟,齊王田儋戰死,隨後自立的田假又在內
訌中被驅逐,田假勢力分別逃入楚趙兩諸侯。稍有兵勢的田榮雖再度擁立新王,然卻因追索田
假殘餘,而與楚趙兩方大起齟齬,互相冷漠,以致齊軍既不對秦軍獨立作戰,也不援手任何一
方,始終游離在以項楚為盟主的反秦勢力之外。項梁一死,田榮的齊軍再不顧忌楚軍,開始獨
自孜孜經營自家根基了。北方的新燕更是乏力,燕王韓廣在相鄰的九原秦軍威懾下自保尚且不
暇,困縮在幾座小城池中,根本不敢開出對秦軍作戰。當此之時,山東諸侯軍不成軍,勢不成
勢,唯有河北新趙呈現出一片蓬勃氣象,以號稱數十萬之眾的軍力多次與郡縣地方秦卒小戰,
並攻佔了幾座小城邑,一時大張聲勢。項梁戰死後。河北趙軍儼然成了山東反秦勢力的新旗幟
,成了潛在的山東盟主。唯其如此,秦軍南北合擊新趙,各方諸侯立即覺察到了巨大的危險。
  對一體覆滅的危局警覺,楚地勢力最為激切深徹。
  項梁兵敗之後,楚之格局迅速發生了軍政兩方面的變化。
  在軍而言,中原轉戰的項羽、劉邦、呂臣三部,因不在定陶戰場而僥倖逃脫劫難。之後,
三部立即東逃,退避到了東部的彭城地帶:呂臣部駐紮在彭城以東,項羽部駐紮在彭城以西
;劉邦部沒有進泗水郡,而是退回了與泗水郡相鄰的碭郡的碭山城,也就是回到了原本逃亡為
盜的根基之地,距離彭城大約百餘里,也算得在新楚傳統的勢力圈內。此時,楚軍的總體情勢
是:項楚主力大軍及其依附力量,已經在定陶戰場潰散,突圍殘部四散流竄,項羽軍的數萬人
馬成為項楚江東勢力的唯一根基。劉邦軍始終只有數萬人,在此前的新楚各軍中幾乎無足輕重
,此時卻突然地顯赫起來。呂臣軍亦有數萬人,原本是收攏陳勝的張楚殘部聚成,在此前的新
楚各軍中同樣無足輕重,是故劉邦呂臣與項羽合軍轉戰中原,始終是年青的項羽主事,而呂劉
兩軍一直是相對鬆散的項羽部屬。此時,呂臣部也突兀地顯赫起來,一時形成了項、劉、呂三
軍並立的新格局。
  列位看官須得留意,此時的山東亂軍沒有任何一支力量有確定的兵馬人數,史料中輒以數
千數萬數十萬大略言之而已。從實際情形說,此時正當秦軍大舉反攻之期,新諸侯們流動作戰
,兵力聚散無定,也實在難以有確切之數。某方大體有一支軍馬幾座城池,便算是一方勢力了
。是故,其時各方的實際結局與影響力,常常不以實力為根據,而具有極大的戲劇性:往往是
聲名滿天下的「大國諸侯」,結果卻一戰嗚呼哀哉,如齊王田儋、魏王魏咎等。往往是聲勢原
本不很大,卻在戰場中大見實力,江東項楚如此也。另一種情形則是,聲勢名望與實力皆很平
常,卻能在戰場周旋中始終不潰散,漸漸地壯大,漸漸地為人所知,沛縣之劉邦部是也。凡此
等等說明,對秦末混戰初期的山東諸侯,實不能以聲勢與表面軍力而確論實力強弱,而只能大
體看做正在沉浮演化的一方山頭勢力而已。
  在政而言,定陶戰敗後的直接後果是遷都改政。
  雖說此時的諸侯都城遠非老六國時期的都城可比,然畢竟是一方勢力的出令所在,依然是
各方勢力的矚目焦點。當初,項梁劉邦等擁立楚王羋心,將都城暫定在了淮水南岸的盱台,
其謀劃根基是:楚軍主力要北上中原對秦作戰,沒有大軍守護後方都城,在淮水南岸「定都」
,則風險相對小許多。楚懷王羋心在盱台,雖只有上柱國陳嬰的數千人馬守護,然只要主戰場
不敗,盱台自然不會有事。然則,定陶大敗的消息一傳入盱台,陳嬰立即恐慌了,連番晉見楚
懷王,一力主張遷都。陳嬰的說法是,秦人恨楚入骨,章邯秦軍必乘勝南下滅楚,我王須得立
即與楚軍各部合為一體,方可保全,否則孤城必破!這個羋心雖則年青,然卻在多年的牧羊生
涯中浸染出領頭老山羊一般的固執秉性,遇事頗具主見,又常常在廟堂如在山野一般率真說話
。如此,常常在無關根本的事務上,羋心儼然一個像模像樣的王了。今聞陳嬰說法,羋心大覺
有理,立即派出陳嬰為特使秘密趕赴淮北會商遷都事宜。羋心原本顧忌項羽的剽悍猾賊秉性,
此時項梁戰敗自殺,更是對這個生冷猛狠的項羽心生忌憚。為此,陳嬰臨行前,羋心特意秘密
叮囑道:「遷都事大,定要與呂臣及沛公先行會議,而後告知項羽可矣!曉得無?項羽不善,
萬不能亂了日後朝局。」陳嬰原本小吏出身,為人寬厚,對楚王的密囑自然是諾諾連聲。
  旬日之後,陳嬰匆匆歸來,呂臣亦親自率領萬餘蒼頭軍同時南來。年青楚王的恐慌之心煙
消雲散,立即為呂臣設置了洗塵酒宴。席間,呂臣稟報了彭城會商的相關部署:呂臣劉邦都主
張立即遷都彭城,項羽先是默然,後來也贊同了。沛公劉邦留在彭城預為料理宮室,劉邦特意
徵發了百餘名工匠,親自操持楚王宮室事,很是上心。呂臣與劉邦會商之後,親自率領本部軍
馬前來迎接楚王北上。呂臣還說,項羽正忙於收攏項梁部的流散人馬,無暇分心遷都事宜,他
與沛公將全力以赴。羋心聽得很是滿意,慨然拍案道:「足下才士也!沛公真長者也!」宴席
之間:羋心便下令立即善後盱台諸事,盡快北上彭城。如此一番忙碌折騰,三日之後,新楚王
室浩浩蕩蕩北上了。
  在彭城駐定,楚王羋心立即開始整肅朝局了。以實際情勢論,在「有兵者王」的大亂之期
,羋心這個羊倌楚王根本沒有擺佈各方實力的可能。項梁若在,羋心只能做個虛位之王,整肅
朝局云云是想也不敢想的。然則,此時項梁已經戰死,項楚軍主力已經不復存在,若僅以人馬
數量說,項羽部的兵馬還未必比呂臣部劉邦部多。三方軍力正在弱勢均衡之期,楚王這面大旗
與原本無足輕重的「朝臣」便顯得分外要緊了。無論軍事政事,若沒有這面大旗的認可,各方
便無以協同,誰也無以成事。也就是說,這時的「楚國」總體格局,第一次呈現出了楚王與大
臣的運籌之力,原本虛位的「廟堂權力」變得實在了起來,生成了一番軍馬實力與廟堂權力鬆
散並立又鬆散制約的多頭情勢。
  楚王羋心很是聰穎,體察到這是增強王權的最好時機,立即開始著手鋪排人事了。這次人
事鋪排,楚懷王定名為「改政」。最先與聞改政秘密會商的,是兩個最無兵眾實力然卻頗具聲
望的大臣,一個上柱國陳嬰,一個上大夫宋義。陳嬰獨立舉事,後歸附項梁,又輔佐楚王,素
有「信謹長者」之名望。宋義雖是文士,卻因諫阻項梁並預言項梁必敗,而一時「知兵」聲望
甚隆。君臣三人幾經秘密會商,終於謀劃出了一套方略。是年八月未,楚王羋心在彭城大行朝
會,頒布了首次官爵封賞書:「
  呂青(呂臣之父)為令尹,總領國政。
  陳嬰為上柱國,輔佐令尹領政。
  宋義為上大夫,兼領兵政諸事。
  呂臣為司徒,兼領本部軍馬。
  劉邦為武安侯,號沛公,兼領碭郡長並本部軍馬。
  項羽為長安侯,號魯公,兼領本部軍馬。
  重臣官爵已定,楚王羋心同時頒行了一道王命:項羽軍與呂臣軍直屬楚王「自將」,不聽
命於任何官署任何大臣。劉邦軍駐守碭郡,以法度聽命調遣。這般封官定爵與將兵部署,與會
朝臣皆一片頌聲,唯獨項羽陰沉著臉色不說一句話。項羽心下直罵羋心,這個楚王忘恩負義,
鳥王一個!自己雖非叔父項梁那般功業赫赫,也沒指望要居首爵之位,然則與呂臣劉邦相比,
項羽如何竟在其後!更有甚者,那個詛咒叔父的狗才宋義,竟做了幾類秦之太尉的兵政大臣,
當真小人得志!如此還則罷了,明知項羽粗不知書,卻硬給老子安個「魯公」名號,不是羞辱
老子麼!鳥個魯公!劉邦軍忒大迴旋餘地,這個楚王偏偏卻要「自將」項氏軍馬,鳥!你「自
將」得了麼?––就在項羽黑著臉幾乎要罵出聲的時刻,身後的范增輕輕扯了扯項羽後襟,項
羽才好容易憋回了一口惡氣。
  「鳥王!鳥封賞!」回到郊野幕府,項羽怒不可遏地拍案大罵。
  「少將軍如此心浮氣躁,何堪成事哉!」范增冷冰冰一句。
  「亞父––」項羽猛然哽咽了:「大仇未報,又逢辱沒,項羽不堪!」
  「人不自辱,何人卻能辱沒。」范增淡漠得泥俑木雕一般。
  「亞父教我。」終於,暴烈的項羽平靜了下來。
  「少將軍之盲,在一時名目也。」老范增肅然道:「自陳勝揭竿舉事,天下雷電燁燁,陵
谷交錯,諸侯名號沉浮如過江之鯽,而真正立定根基者,至今尚無一家。其間根由何在?便在
只重虛名,輕忽實力。少將軍試想,陳勝若不急於稱王,而是大力整肅軍馬,與吳廣等呼籲天
下合力伐秦,屆時縱然不能立即滅秦,又安得速亡而死無葬身之地乎!六國復辟稱王,固有張
大反秦聲勢之利。然則,諸侯稱王之後,無一家致力於錘煉精兵,盡皆致力於爭奪權力名號。
以致秦軍大舉進兵之日,山東諸侯紛紛如鳥獸散,不亦悲乎!事已至此,各家仍不改弦更張,
依舊只著力於鼓噪聲勢。此,蠢之極也,安得不敗哉!即以武信君定陶之敗論,與其說敗於驕
兵,毋寧說敗於散軍。若武信君部屬大軍皆如江東八千子弟兵,安得有此一敗乎?凡此等等,
足證戰國存亡之道不朽:天下大爭,務虛者敗,務實者興;捨此之外,豈有他哉!」
  「亞父是說,項羽沒有務實?」
  「項氏起於大亂之時,所謂聲勢名望,原本便是虛多實少。今,又逢項楚軍大敗之後,昔
日虛勢盡去,實力匱乏盡顯,項氏跌落呂劉之後,少將軍遂覺難堪屈辱。此,老夫體察少將軍
之心也。然則,當此之時,一味沉溺官爵權力之分割是否公道,而圖謀一爭,大謬也!當此之
時,洞察要害,聚結流散,錘煉實力,以待時機,正道也!此道之要,唯劉邦略知一二,少將
軍須得留意學之。」
  「我?學劉邦那個龜孫子模樣?」項羽驚訝又不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范增深知項羽肩負項楚興亡重任,也深知只有自己能說服這個
天賦雄武而秉性暴烈的年青貴冑,遂意味深長道:「少將軍試想,劉邦以亭長之身舉事,所聚
者縣吏、屠戶、吹鼓手多也。其所謂軍馬,也多以芒碭山流盜與沛縣豪強子弟為軸心,可謂既
無聲勢,又無戰績。然則,劉邦卻能在群雄蜂起中漸居一席之地,沛公名號亦日漸彰顯,目下
竟能居楚之侯而獨成一方勢力,不異事乎?」
  「無他!老小子奸狡巨猾而已!」
  「少將軍差矣!」老范增喟然一歎:「根本處,在於劉邦始終著意搜求實力擴充,而不爭
目下虛名。劉邦軍力固然不強,然卻能在大大小小數十仗中撐持下來,非但沒有潰散,且軍馬
還日見增多。如此情勢,僅僅一個奸狡巨猾之徒,豈能為之哉!」
  「亞父是說,劉邦早就悄悄著手聚結兵力了?」
  「然也!」范增拍案:「若爭虛名,立功於遷都聲望最大。然則,劉邦卻將呂臣部推到了
首席,自家縮在其後,名曰整治宮室,實則加緊聚結流散軍馬。劉邦東退,為何不與我軍並駐
彭城,而要自家駐紮於碭山城?其間根本,無疑是在悄然聚結軍馬,不為各方覺察。劉邦之心
,不可量也!」
  「如此沛公,楚王還當他是長者人物。」項羽恍然冷笑了。
  「大爭之世,只言雄傑,何言長者哉!」
  「亞父!項羽立即加緊聚結流散人馬,最快增大實力!」
  「少將軍有此悟性,項氏大幸也!」范增欣然點頭:「然則,我等亦須倣傚劉邦之道,只
做不說。老夫之見:少將軍白日只守在幕府,應對楚王各方。老夫與項伯、龍且等一力秘密聚
結武信君流散舊部,在泗水河谷秘密結成營地。每晚,少將軍趕赴營地親自練兵!能在三兩個
月內練成一支精兵,萬事可成!」
  「但依亞父謀劃,項羽全力練兵!」,
  謀劃一定,項楚大營立即開始了夜以繼日的緊張忙碌。此時項梁部的潰圍人馬已經有小股
流入泗水郡,范增與項伯、龍且等一班將軍分頭搜尋全力聚攏,不到一月便收攏了數萬流散人
馬,連同項羽未曾折損的江東舊部,聚成了堪堪十萬人馬。每每暮色降臨,彭城郊野的項楚幕
府便封閉了進出,對外則宣稱項羽戰場舊傷逢夜發作,夜來不辦軍務。實則是,每逢暮色項羽
便趕赴泗水河谷的秘密營地,開始紮實地訓練軍馬。
  項羽天賦雄武之才,對何謂精兵有著驚人的直覺。巡視了一遍大營,項羽做出的第一項決
斷,便是裁汰老弱遊民。蓋其時倉促舉事,各方都在搜羅人馬,流散遊民幾乎凡是男子者皆可
找到一方吃糧。項氏人馬雖較其餘諸侯稍精,然此等老少遊民亦不在少數。旬日裁汰整肅,項
羽所得精壯士卒僅餘五萬上下。其餘老弱游民士卒,項羽也沒有遣散。畢竟,當此兵源匱乏之
時,這些人馬流向任何一方都是張大他人聲勢。項羽將這些裁汰士卒另編一軍,號為「後援軍
」,交季父項伯率領,專一職司兵器打造修葺並糧草輜重輸送。五萬餘精壯則與項羽的江東舊
部混編,以龍且、桓楚、鍾離昧、黥布四人為將軍,各率萬餘精兵。項羽則除總司兵馬外親自
統率一軍,以八千江東子弟兵為軸心,外加幕府護衛與司馬軍吏四千餘人,共萬餘精兵,號為
中軍。新項楚軍編成,項羽夜夜親臨苦練,日間則由四將督導演練。與此同時,項伯後援軍打
造的新兵器與范增等搜羅求購的戰馬也源源入軍,五萬餘項楚軍人各四件兵器:一短劍、一長
矛、一盾牌、一臂張弩機。兩萬餘騎士,人人外加一匹良馬。凡此等等,可謂諸軍皆無。未及
兩月,項楚軍戰力大增,迅速成為一支真正的精銳之師。
  ***
  彭城,秦泗水郡治所,在今江蘇徐州市地帶。
  盱台,秦東海郡縣城,大體在今洪澤湖南部的盱眙縣東北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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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秦軍大舉夾擊河北趙軍的消息傳來,彭城大為震撼。
  趙王派來的求救特使說,趙軍數十萬被壓縮在邯鄲鉅鹿之間的幾座城池,北有王離十萬九
原鐵騎,南有章邯近三十萬亡命刑徒軍,趙軍岌岌可危。趙王已經派出特使向齊燕韓三方求救
,亟盼楚軍立即出動救趙。楚懷王與陳嬰呂青宋義等在朝大臣一番商議,皆覺事關重大,立
即大行朝會,召來劉邦、項羽、呂臣、范增等各軍統領,也特意召來了逃亡在楚的魏國殘部頭
領魏豹、出使來楚的齊國高陵君田顯,一併會商救趙事宜。
  朝會開始,趙國特使先惶恐萬分地敘說了趙國危情。而後,楚懷王正色道:「諸位大臣將
軍,河北趙室存亡,關乎天下反秦大計之生滅。當此之時,齊燕韓三國諸侯兵馬寥寥,魏國餘
部逃亡在楚,各方皆無救趙之力。唯餘我楚,尚有三支軍馬。以天下大局論之,趙國可救得救
,不可救亦得救,此根本大局也!料諸位無人非議。」話方落點,大殿中便是異口同聲一句:
「楚王明斷!」楚懷王得諸臣同聲擁戴,頓時精神大振,叩著王案又道:「唯其如此,今日朝
會不議是否救趙,唯議如何救趙,諸位以為如何?」
  「我王明斷!」殿中又是轟然一聲。
  「如何鋪排,諸位盡可言之。」
  「臣有謀劃。」主掌兵事的宋義慨然離案道:「趙國當救,自不待言。然則如何救,卻有
諸般路徑,當從容謀劃而後為之。鉅鹿者,河北險要也,秦軍斷不會驟然攻破。以臣之見:救
趙當有虛實兩法:虛救者,以六國諸侯之名,一齊發兵救趙,以彰顯天下諸侯同心反秦而唇亡
齒寒之正道也!六國之中,唯缺魏國,臣請楚王以反秦盟主之名,封將軍魏豹為魏王,賜其一
支軍馬而成魏國救趙之舉。如此,則六國齊備,五國救趙。此,大局之舉也!」
  「劉季贊同上大夫之說。」劉邦第一次說話了。
  「臣亦贊同。」呂臣也說話了。
  「我少將軍自然贊同。」范增見項羽黑著臉不說話,連忙補上一句。
  「好!」楚懷王當即拍案:「封將軍魏豹為魏王,我楚國三軍各撥兩千人馬,於魏成軍;
魏王可當即著手籌劃北上救趙。」
  「魏豹領命!––」寄人籬下的魏豹一時唏噓涕零了。
  「儘是虛路,羽願聞實策!」項羽終於不耐了。
  「實救之法,以楚軍為主力。」宋義侃侃道:「楚國三路軍馬,外加王室精兵,當有三十
萬之眾。合兵北上,只要運籌得當,敗秦救趙勢在必得也!」
  「何謂運籌得當?劉季願聞高論。」劉邦高聲問了一句。
  「兵家之密,何能輕洩哉!」宋義頗見輕蔑地笑了。
  項羽急切道:「臣啟楚王,秦軍殺我叔父項粱,此仇不共戴天!項羽願率本部人馬全力北
上救趙,擊破秦軍,斬殺章邯!而後西破秦中,活擒二世皇帝!」
  「魯公之言有理。」劉邦拱手高聲道:「臣以為,我軍可效當年孫臏的圍魏救趙戰法,一
軍北上鉅鹿救趙,一軍向西進擊三川郡並威脅函谷關,迫使秦軍回兵。如此,則是三路救趙,
秦軍必出差錯!我軍必勝無疑!」
  「老臣以為,沛公所言甚當。」范增蒼老的聲音迴盪著:「一路北上擊秦主力,一路西向
擾秦根基,四路諸侯惑秦耳目,三方齊出,破秦指日可待也!」
  「好!先定救趙主帥。」楚懷王拍案了。
  楚懷王此言一出,殿中片刻默然,之後立即便是紛紛嚷嚷,有舉薦呂臣者,有舉薦劉邦者
,甚或有舉薦魏豹者,三路楚軍頭領之中,唯項羽無人舉薦。老范增微微冷笑,卻目光示意項
羽不要說話。一時紛嚷之際,文臣座案中站起一個紫衣高冠之人,一拱手高聲道:「外臣高陵
君田顯啟稟楚王,楚國目下正有不世將才,堪為救趙統帥。」舉殿大臣將軍目光俱皆一亮,項
羽尤其陡然一振,以為高陵君必指自己無疑。
  「高陵君所指何人?」楚懷王倒是頗顯平靜。
  「知兵而堪為將才者,宋義也!」田顯高聲回答。
  此語一出,舉座驚訝,一片轟轟嗡嗡的議論之聲。項羽頓時面若冰霜。唯劉邦笑容如常,
不動聲色。以戰國傳統,文士知兵者多有,然多為軍師,譬如孫臏。或為執掌兵政的國尉,譬
如尉繚。文士而直接統兵者,不是不能,畢竟極少。宋義雖然已經有知兵之名,然終究是當年
一個謀士,今日一個大夫,更不屬於三支楚軍的任何一方,能否在只認宗主的大亂之時將兵大
戰,確實沒有成算。唯其如此,大臣將軍們一時錯愕議論了。然楚懷王卻有著自己的主見,叩
著大案,待殿中安靜下來方道:「宋義大夫雖主兵政,終究一介文臣,高陵君何以認定其為大
將之才?」田顯高聲道:「楚王明鑒:為統帥者,貴在通曉兵機之妙,而不在戰陣衝殺。臣舉
宋義,根由在三:其一,宋義曾力諫武信君驕兵必敗,可知宋義洞察之能!其二,宋義赴齊途
中,曾對外臣預言:項梁數日內必有大敗,急行則送死,緩行則活命。外臣緩車慢行,方能逃
脫劫難。由此可知宋義料敵料己之明!其三,宋義既統楚國兵政,統率三軍必能統籌後援,以
免各方協同不力。如此三者,宋義堪為統帥也!」
  殿中一時默然。宋義諫阻項梁並預言項梁之死,原本是人人知曉之事。然則,楚方君臣將
士礙於項羽及其部屬的忌諱,尋常極少有人公然說起。今日這個高陵君不遮不掩當殿通說,項
羽的臉色早已經陰沉得要殺人一般,連素來悠然的老范增都肅殺起來,大臣將軍們頓時覺得不
好再說話了。
  「老臣以為,高陵君言之有理。」素來寡言的令尹呂青打破了沉默。
  「沛公、司徒以為如何?」楚懷王目光瞄向了劉邦呂臣。
  「劉季無異議。」劉邦淡淡一句。
  「臣擁戴宋義為將!」呂臣率直激昂。
  「既然如此,本王決斷。」楚懷王拍案道:「宋義為楚國上將軍,賜號卿子冠軍,統轄楚
軍各部救趙。項羽為救趙大軍次將,范增為末將。卿等三人即行籌劃,各軍就緒後,聽上將軍
號令北上。」
  「楚王明斷。」殿中不甚整齊地紛紛呼應。
  「臣奉王命!」宋義離案慨然一拱:「臣縱一死,必全力運籌救趙!」
  范增又扯了扯項羽後襟,一直臉色陰沉的項羽猛然回過神來,忙與范增一起作禮,領受了
楚王任命的次將末將之職。楚懷王似乎有些不悅,卻也只淡淡道:「大事已定,未盡事宜另作
會商。」轟轟然朝會便散了。
  彭城各方勢力的實際斡旋,在朝會之後立即開始了。
  朝會議定舉兵救趙,沒有涉及劉邦所主張的一路西進襲擾三川郡。任命統軍諸將時,也沒
有涉及劉邦呂臣兩人,只明白確認了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顯然,劉邦軍
與呂臣軍,既沒有被明白納入宋義的救趙軍,也沒有明白究竟作何用場。使項羽大為不解的是
,如此混沌的未盡部署,竟沒有一個人異議便散了朝會。一出宮室庭院,項羽便憤憤然道:「
如此不明不白也能救趙?亞父為何不許我說話?」范增見左右無人,這才悠然一笑道:「如何
不明不白,明白得很。楚王不再續議,是心思未定。劉邦不說話,是另有自家謀劃。呂臣父子
不說話,是躊躇不定。」項羽道:「人心各異能合力作戰麼?兒戲!」范增低聲道:「少將軍少
安毋躁,只要有精兵在手,任他各方謀劃。大軍一旦上道,且看這個宋義如何鋪排再說。」
  直到兩人上馬飛回幕府,項羽還是不解地問:「亞父,為何我軍不先攻關中?卻要窩在這
個宋義帳下?若攻關中,我軍一戰滅秦無疑!」范增思忖了片刻正色道:「少將軍,目下我軍
不宜直然進兵關中,其理有三。武信君猝然戰死,少將軍威望未立,楚王宋義等無論如何不會
讓我軍獨建滅秦之功。此時,我等若執意孤軍西進,新楚各方必多掣肘而糧草必難以接濟,彭
城根基亦可能丟失。目下,項氏軍馬還得有楚懷王這面大旗,此乃大局也。其二,秦軍主力猶
在,函谷關武關乃險要關塞,若一時受阻,後果難料矣!其三,目下大勢要害,在河北而不在
秦中。戰勝章邯王離大軍,則秦國自潰。不勝章邯王離大軍,即或佔得關中亦可能遭遇秦軍回
師吞滅。周文大軍進過關中,結局如何,一戰覆滅而已。少將軍切記,誰能戰勝章邯王離大軍
,誰就是天下盟主!即或別家攻下關中,也得拱手讓出。此,戰國實力大爭之鐵則也!少將軍
蓄意訓練精銳,所為何來?莫非只為避實搗虛佔一方地盤終了,而無天下之志哉!」
  「亞父,我明白了:與秦軍主力決戰才是天下大計!」
  項羽在范增一番剖析下恍然清醒,自此定下心神,也不去任何一方周旋,只埋頭河谷營地
整頓軍馬,為北上大戰做諸般準備。因項楚軍收攏流散訓練精銳,都是在秘密營地秘密進行,
加之時間不長,是故駐紮在泗水河谷的這支新精銳無人知曉。楚王與宋義等大臣雖然也聽聞項
羽在著力收攏項梁潰散舊部,然其時王權過虛,遠遠不足以掌控此等糧草兵器自籌的自立軍馬
的確切人數。即或對劉邦軍呂臣軍,楚王君臣也同樣知之不詳。楚王君臣所知的項楚軍,只有
彭城郊野大營的萬餘人馬。為此,范增謀劃了一則秘密部署:這支精銳大軍不在彭城出現於項
羽麾下,以免楚王宋義呂臣劉邦等心生疑忌。新精銳由龍且統率,先行秘密迸發,在大河北岸
的安陽河谷秘密駐紮下來,屆時再與項羽部會合。項羽思忖一番,越想越覺此計高明,屆時足
令宋義這個上將軍卿子冠軍瞠目結舌,不禁精神大振,立即依計秘密部署實施。三日後,這支
項楚精銳便悄然北上了。
  與項楚軍不同,劉邦部謀劃的是另一條路徑。
  一年多來,劉邦很是鬱悶。仗總是在打,人馬老是飄飄忽忽三五萬,雖說沒有潰散,可始
終也只是個不死不活。若非蕭何籌集糧草有方,曹參周勃樊噲夏侯嬰灌嬰等一班草根將軍穩住
士卒陣腳不散,劉邦當真不知這條路如何走將下去了。項梁戰死,劉邦與項羽匆忙東逃,退到
碭山劉邦便不走了。劉邦不想與項羽走得太近,一則是不想被項羽吞滅為部屬,二則是秉性與
項羽格格不入。項羽是名門貴冑之後,暴烈驕橫剛愎自用,除了令人膽寒的戰場威風,這個貴
公子幾乎沒有一樣入得劉邦之眼。打仗便打仗,劉邦看重的是打仗之餘收攏流民入軍。可項羽
動輒便是屠城,殺得所過之處民眾聞風而逃。如此,劉邦部跟著背負惡名不說,還收攏不到一
個精壯入軍,氣得一班草根將軍直罵項羽是頭野狼吃人不吐骨頭。劉邦勸不下項羽,離開項羽
又扛不住秦軍,只有跟著項羽的江東軍心驚肉跳風火流竄,既積攢不了糧草,又擴張不了軍馬
,直覺憋悶得要死了一般。定陶之戰項梁一死,劉邦頓時覺得大喘了一口長氣。劉邦明白大局
,項梁一死項楚主力軍一散,狠惡的項羽狗屁也不是,楚國各方沒誰待見,離這小子遠點最好
。為此,劉邦托詞說要在碭山籌糧,便駐下不走了。項羽無力供給劉邦糧草,也對這個打仗上
不得陣整日只知道嘻嘻哈哈的痞子亭長蔑視之極,劉邦一說不走了,項羽連頭也沒抬便逕自東
去了。
  駐紮碭山月餘,軍馬好容易喘息過來,劉邦才開始認真揣摩前路了。此時,陳嬰來拉劉邦
,要其與呂臣協力謀劃楚懷王遷都事。劉邦心下直罵牧羊小子蹭老子窮飯,可依然是萬分豪爽
又萬般真誠地盛待了陳嬰,一力舉薦呂臣南下護駕遷都,說自家不通禮儀又箭傷未癒,願在彭
城效犬馬之勞,為楚王修葺宮室。陳嬰一走,劉邦吩咐周勃在沛縣子弟中撥出一批做過泥瓦匠
徭役的老弱,只說是著意搜羅的營造高手,由周勃領著開進彭城去折騰,自己又開始與蕭何終
日揣摩起來。便在百思無計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突兀地冒了出來。
  「沛公!且看何人到也!」蕭何興沖沖的喊聲,驚醒了燈下入神的劉邦。
  「哎呀!先生?想得我好苦也!––」劉邦霍然跳起眼角濕潤了。
  「韓王已立,心願已了,張良來也。」清秀若女子的張良笑著來了。
  那一夜,劉邦與張良蕭何直說到天光大亮。劉邦感慨唏噓地敘說了自與張良分手後的諸般
難堪,罵項羽橫罵碭山窮罵楚王昏罵范增老狐狸,左右是嬉笑怒罵不亦樂乎。張良笑著聽著,
一直沒有說話。罵得一陣,劉邦又開始罵自己豬頭太笨,困在窮碭山要做一輩子流盜。罵得自
家幾句,劉邦給張良斟了一碗特意搜尋來的醇和的蘭陵酒,起身深深一躬,一臉嬉笑怒罵之色
倏忽退去,肅然正色道:「劉季危矣!敢請先生教我。」張良起身扶住了劉邦,又飲下了劉邦
斟的蘭陵酒,這才慨然道:「方今天下,正當歧路亡羊之際也!雖說山東諸侯蜂起,王號盡立
,然卻無一家洞察大勢。沛公乃天授之才,若能順時應勢,走自家新路,則大事可成矣!」
  「何謂新路?」劉邦目光炯炯。
  「新路者,不同於秦、項之路也。」張良入座從容道:「二世秦政暴虐,天下皆知。諸侯
舉事之暴虐,卻無人留意。諸侯軍屠城,絕非一家事也,而以項氏軍為甚。即或沛公之軍,搶
掠燒殺亦是常事。大勢未張之時,此等暴虐尚可看做反秦復仇之舉,不足為患根本。然若圖大
業,則必將自毀也。山東諸侯以項楚軍最具實力,反秦之戰必成軸心。然則,項羽酷暴成性,
屢次屠城,惡名已經彰顯。其後,項羽酷暴必不會收斂,而可能更以屠城燒殺劫掠等諸般暴行
為樂事。當此兩暴橫行天下,何策能取人心,沛公當慎思也。」
  「先生說得好!軍行寬政,方可立於不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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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沛公言,省力多矣!」張良由衷地笑了。
  「先生過獎。先生放心,劉季有辦法做好這件事。」
  「項羽有范增,先生安知其不會改弦更張?」蕭何有些不解。
  「項梁之力,尚不能變項羽厭惡讀書之惡習,況乎范增?」
  「以先生話說:項羽酷暴,天授也。」劉邦揶揄一句。
  張良蕭何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飲得兩碗,三人又說到了目下大勢。蕭何說,斥候軍報說
章邯軍已經在籌劃北上擊趙,很可能王離軍還要南下夾擊,河北情勢必然有變。張良點頭道:
「河北戰事但起,天下諸侯必然救趙,不救趙則一體潰散。其時楚軍必為救趙主力,沛公當早
早謀劃自家方略。」劉邦道:「我跟項羽風火流竄幾個月,人都懵了。何去何從,還得聽先生
。」蕭何皺著眉頭道:「沛公犯難者,正在此也。楚軍救趙,沛公軍能不前往麼?若前往,則
必得受項羽節制,此公橫暴,沛公焉得伸展?」張良從容道:「唯其如此,便得另生新路,未
必隨楚軍救趙。」劉邦目光驟然一亮:「願聞先生奇策。」張良請劉邦拿來一幅羊皮地圖,順
手拿起一支竹筷指點地圖道:「河北激戰之時,沛公若能自領本部軍馬西進,經三川郡之崤山
,沿丹水河谷北上,攻佔武關而進兵關中,此滅秦之功,可一舉成勢也!」蕭何驚訝道:「沛
公分兵西進,減弱救趙兵力,楚王能允准麼?孤軍西進,沛公軍戰力能支撐得了麼?難。」張
良侃侃道:「足下所言兩難,實則皆不難。第一難,沛公可說動楚王及用事之呂青陳嬰宋義,
傚法圍魏救趙,主力北上救趙,偏師奔襲關中。如此方略,乃兵法奇計也。楚王君臣若不昏聵
,必能允准。第二難,秦軍大敗項梁後,章邯以為楚地已不足為慮,主力大軍悉數北上。當此
之時,河外空虛,沛公一軍並無強敵在前,不足慮也。」
  「先生妙算,可行!」劉邦奮然拍案。
  「也是。」蕭何恍然:「既可免受項羽節制,又可途經富庶之地足我糧秣。」
  「以先生所言兵法,這叫批亢搗虛。可是?」劉邦若有所思。
  「當日泛論兵法,沛公竟能瞭然於胸,幸何如之!」張良喟然感嘆。
  「說了白說,劉季豈非廢物也!」劉邦一陣大笑。
  這次徹夜會商之後,劉邦大為振奮,立即開始了種種預先周旋。劉邦派定行事縝密的曹參
專一職司探查河北軍情,自己則尋找種種空隙與楚懷王身邊的幾個重臣盤桓,點點滴滴地將自
己的想法滲透了出去。劉邦的說辭根基是:彭城乃項氏根基,呂臣軍與劉邦軍在此地籌集糧草
都不如項羽軍順當,目下劉邦軍糧草最為匱乏。若楚王與諸位大臣能下令項羽部供給糧草,劉
邦軍自當隨諸軍而前。若糧草不能保障,則不妨先叫劉軍西進,籌集到充足糧草再回軍不遲。
劉邦很是謹慎精明,此時絕不涉及河北軍情及未來救趙事。呂青陳嬰宋義三大臣,原本對項羽
的生冷驕橫皆有顧忌,自然樂於結交劉邦。今見劉邦所說確是實情,而楚王廟堂要做到叫項羽
為劉邦供給糧草,則無異於與虎謀皮,準定得惹翻了那個霸道將軍。於是,三人都答應劉邦,
在楚王面前陳說利害,力爭劉邦部自行西進先行籌集糧草。此番西進之風吹得順暢之際,恰逢
河北趙軍特使告急,在會商救趙的朝會上,劉邦便將傚法圍魏救趙的方略提出來了。然楚王與
幾個重臣都矚目於統帥人選之爭,沒有再行會商劉邦所提方略便散朝了。所以如此,一則是楚
王與幾位重臣不想因再議劉邦軍去向而使項羽范增橫生枝節,是故項羽范增一接受次將末將職
位便立即散朝。二則也是劉邦軍實力較小,偏師西進又不是主要進兵方向,不足以成為救趙軍
的主導議題,朝會後再議不礙大局。
  「今日是否自請過急,適得其反?」朝會之後劉邦卻有了狐疑。
  「非也。」張良笑道:「沛公今日所請,恰在火候。一則,沛公此前已經提出西進籌糧,
此次再提順理成章,無非名目增加救趙罷了。二則,兩路救趙,虛實並進,確屬正當方略。宋
義尚算知兵,不會不明白此點。三則,目下楚軍諸將,西入關中者,唯沛公最宜,無人以為反
常。」
  「我看也是。」蕭何在旁道:「其餘諸將皆以為西進乃大險之局,定然無人圖謀西略秦地
。不定,楚王還要懸賞諸將,激勵入秦也。」
  「兩位是說,我當晉見楚王面商?」
  「然也。只要沛公晉見,必有佳音。」張良淡淡一笑。
  「好!劉季去也。」劉邦風風火火走了。
  楚懷王羋心正在書房小朝會,與相關重臣密商後續方略。
  除了呂青、陳嬰、宋義三人,小朝會還破例召來了流亡魏王魏豹、齊國特使高陵君田顯、
趙國特使以及獨自將兵的呂臣。君臣幾人會商的第一件大事,是救趙的兵力統屬。以目下楚軍
構成,項羽部、呂臣部、劉邦部最大,再加王室直屬的護衛軍力以及陳嬰的舊部兵馬,對外宣
稱是數十萬大軍。然究竟有多少兵力,卻是誰也說不清楚。救趙大舉進兵,涉及種種後援,絕
非僅僅糧草了事,是故各方後援主事官吏都要兵馬數目,老是混沌終究不行。此事宋義最是焦
灼,這次後續朝會也正是宋義一力促成。項羽劉邦未曾與會,公然理由是兩部皆為「老軍」,
兵力人人可見,無須再報,實則是宋義顧忌項羽暴烈霸道,而劉邦是否北上尚未定論,故先不
召兩人與聞。
  小朝會一開始,宋義便稟報了自己所知的各家兵力:項羽部三萬餘,劉邦部五萬餘,呂臣
部六萬餘,王室護軍萬餘,陳嬰部萬餘,諸軍粗略計,差強二十萬上下。王室護軍與陳嬰部不
能北上,劉邦部未定,如此則救趙軍力唯餘項羽部與呂臣部堪堪十萬人。如此大數一明,大臣
們立即紛紛搖頭,都說兵力不足。楚懷王斷然拍案,陳嬰部與王室護軍都交宋義上將軍,彭城
只留三千兵馬足矣!此言一出,大臣特使們盡皆振奮,老令尹呂青當即申明:呂臣部六萬餘軍
馬盡交上將軍親統,呂臣在彭城護衛楚王。大臣們既驚訝又疑惑,一時只看著呂臣沒了話說。
不料,呂臣也點頭了,且還慨然唏噓地說了一番話:「臣之將士,素為張楚陳王舊部,素無根
基之地,糧草籌集之難不堪言說也!今逢國難,臣若自領軍馬,非但糧草依舊艱難,且必與項
羽軍有種種糾葛。大戰在即,臣願交出軍馬歸王室統屬。臣無他圖,唯效命王室而已!」此番
話一落點,大臣們人人點頭,始明白呂臣長期以來著意靠攏楚王君臣的苦衷。呂臣軍歸屬一定
,宋義大為振作,奮然道:「如此軍力,臣親統八萬餘兵馬為主力,節制項羽部三萬餘人馬,
當游刃有餘也!屆時,其餘四路諸侯加河北趙軍,總體當有五十餘萬人馬,大戰秦軍,勝算必
有定也!」
  正當楚懷王幾人振作之際,劉邦來了。
  劉邦素有「長者」人望,一進楚王書房,立即受到楚王與大臣們的殷殷善待。劉邦連連作
禮周旋之後,這才坐到了已經上好新茶的武安侯坐案前。堪堪坐定,宋義笑著問了一句:「沛
公此來,莫非依然要自請西進?」劉邦一拱手道:「上將軍乃當世兵家,敢請教我,西進可有
不妥處?」宋義第一次被人公然讚頌為當世兵家,心下大為舒暢,不禁慨然拍案,對楚王一拱
手道:「臣啟我王,以兵家之道,虛實並進兩路救趙,實為上策也!臣請我王明斷大局方略。
」楚王羋心點頭道:「沛公西進,可有勝算?」劉邦一拱手道:「臣之西進,一為自家糧草,二
為救趙大局。成算與否臣不敢言,唯知盡心任事,不負我王厚望而已。」楚王不禁感喟道:「
沛公話語實在,真長者也!」楚王話語落點,大臣們紛紛開口,都說沛公西進堪為奇兵,不定
還當真滅秦,楚王該當有斷。只有陳嬰說了一番不同的斟酌:「老臣以為,項羽野性難制,不
妨以項氏一軍西進。沛公長者也,素有大局之念,不妨與上將軍同心救趙。如此可保完全。」
陳嬰此言一出,意味著西進已經為楚國君臣接納,剩下的只是派誰西進更妥當。若不言及項羽
,也許還無甚話說,一涉及項羽,君臣話語立即四面噴發出來。
  「外臣以為,沛公西進最為妥當。」
  齊方的高陵君田顯先按捺不住了,座中一拱手道:「楚王明鑒:項羽殺戮太重,攻城屠城
三番五次,燒殺劫掠無所不為。此人若入咸陽,必為洪水猛獸,天下財富將毀於一旦也!外臣
以為,項羽若一軍西進,則無人可以駕馭!」
  「高陵君,項羽雖則橫暴蠻勇,終究可制也。」宋義自信地笑著:「沛公西進,我無異議
。然高陵君說項羽無人駕馭,則過矣!統軍臨戰,首在治軍有方。宋義但為上將軍,任它猛如
虎貪如狼者,自有洞察節制,自有軍法在前。此,楚王毋憂也,諸位毋憂也。」
  「好!上將軍能節制項羽,大楚之幸也!」陳嬰很是激賞宋義。
  「項羽橫暴,然終究有戰力。」呂臣頗有感觸地道:「沛公軍西進,以實際戰力,只能襲
擾秦軍後援,西入關中滅秦談何容易。項羽部戰力遠過沛公,亦遠過呂臣軍。救趙大戰,必以
項羽部為主力,不能使其西進。能西進者,唯沛公最妥也。」
  「老臣一謀,我王明察。」老令尹呂青慨然道:「方今楚軍兩路並舉,諸侯亦多路救趙。
滅秦,以咸陽為終。滅軍,以鉅鹿為終。老臣以為,我王可與諸將並諸侯立約:無論何軍,先
入關中者王。以此激勵天下滅秦,復我大仇!」
  「老令尹言之有理。」宋義慨然道:「如此立約,我王盟主之位依舊也!」
  「敢請楚王明斷!」偌大的書房轟然一聲。
  「諸位所言甚當。」楚懷王思忖拍案,憂心忡忡道:「與諸將諸侯立約,激勵滅秦,正道
也。然則,西進之將,不可不慎也。項羽為人剽悍猾賊,嘗攻襄城,坑殺屠城,幾無遺類。其
所過城池,無不殘滅也。楚人多次舉事不成,陳王項梁皆敗,多與殺戮無度相關也。今次不若
改弦更張,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諭秦中父兄:楚之下秦,必為寬政也。秦中父兄,苦其主久矣
!今誠得長者以往,禁止侵暴,或可下秦也。項羽剽悍凶暴,不可西進也。諸將之中,獨沛公
素為寬大長者,可將兵西進也。」
  「我王明斷!」大臣異口同聲。
  「劉季謝過我王!」劉邦伏地拜倒了。
  小朝會之後三日,楚懷王王命頒下,明定了各軍統屬與進兵路徑,大局便再無爭議了。一
番忙碌籌劃,旬日之後,楚懷王羋心率悉數大臣出城,在郊野大道口為兩路楚軍舉行了簡樸盛
大的餞行禮。舉酒之間,楚懷王面對諸將大臣肅然道:「天下諸侯並起,終為滅秦而復諸侯國
制。今日,大楚兩軍分路,四方諸侯亦聯兵救趙,更為滅秦大軍而下秦腹地也!為此,本王欲
與諸將立約:先入關中者王。諸將以為如何?」
  「我王明斷!臣等如約:先入關中者王!」將軍們一片呼應。
  「諸將無異議,自誓––!」司禮大臣高宣了一聲。
  將軍們一齊舉起了大陶碗,轟然一聲:「我等王前立約:先入關中者王!人若違約,天下
諸侯鳴鼓而攻之!」一聲自誓罷了,人人汩汩飲於碗中老酒,啪啪摔碎陶碗,遂告誓約成立。
其間唯項羽面色漲紅怒火中燒,幾欲發作而被范增一力扯住,才勉力平靜下來,也跟著吼叫一
通立了誓約。之後,兩路大軍浩浩北上西進,秦末亂局的最大戰端遂告開始。
  這個楚懷王羋心,堪稱秦末亂世的一個彗星式人物。
  羋心由牧羊後生不意跨入王座,原本在復辟諸王中最沒有根基,真正的一個空負楚懷王名
義的虛位之王。然則,這個年青人卻以他獨特的見識與固執的秉性,在項梁戰死後的短暫的弱
勢平衡中敢於主事,敢於拍案決斷,敢於提出所有復辟者不曾洞察的「義政下秦」主張,且對
楚國的山頭人物有獨特的評判。
  凡此等等作為,竟使一介羊倌的羋心,能在各種紛亂勢力的糾葛中成為真正被各方認可的
盟主,以致連項羽這樣的霸道者,也一時不敢公然反目,實在是一個亂世奇蹟。
  羋心對項羽與劉邦的評判,堪稱歷史罕見的人物評價。羋心認定項羽是「剽悍猾賊」,認
定劉邦是「寬大長者」,皆是當時的驚世之論。就實說,劉邦是否寬大長者大可商榷,然說項
羽是剽悍猾賊,卻實在是入骨三分,比後世的「項羽英雄」論不知高明了多少!後來,這個羋
心終被項羽先廢黜後殺戮,以「義帝」之名流光一閃而去。楚懷王羋心之歷史意義,在於他是
秦末復辟諸王中最具政治洞察力的一個虛位之王,其「扶義而西」的下秦方略可謂遠見卓識也
。其後劉邦集團進入關中後的作為,雖也是劉邦集團的自覺理念,也應當說在很大程度上受到
了楚懷王的啟迪。劉邦集團的成功,在實踐上證明了楚懷王政治眼光的深遠。太史公為魏豹張
耳陳餘田儋等碌碌之徒列傳記述,卻沒有為這個楚懷王羋心列傳,誠憾事也!依據西漢之世的
正統史觀:項羽、劉邦同為楚國部屬,項羽弒君逆臣,劉邦則直接秉承了楚懷王(義帝)滅秦
大業。如此,太史公該當增《義帝本紀》,項羽至多列入《世家》而已,強如劉邦秉承項羽所
封之漢王名號而出哉!後世有史家將太史公為失敗的項羽作《本紀》,看做一種獨立與公正,
以文明史之視野度量,未必矣!
  ***
  此「楚懷王」者,乃項梁擁立羋心為新楚王時著意打出的名號,意在懷楚聚人而反秦,
並非羋心謚號,故可為公然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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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得聞秦軍南北壓來,河北趙軍洶洶故我。
  自陳勝舉事,天下大亂以來,章邯的平亂大軍一直在中原江淮作戰,秦軍主力一直未曾涉
足趙燕齊三地。故此,堪堪一年趙燕齊三地亂象日深,而以舊趙之地為最甚。其時,作亂諸侯
之中,唯有河北趙軍佔據了舊時都城邯鄲,並以趙國舊都為都。如此一來,趙地復辟以佔據舊
都為正宗亂勢,楚地復辟則以擁立舊王族為正宗亂勢,遂成天下復辟勢力最大的兩處亂源。
  趙地先後曾有武臣、趙歇兩個復辟之王,皆平庸虛位,原本不足以成勢。趙勢大張,根基
在丞相張耳、大將軍陳餘兩人。此兩人都是舊魏大梁人,少時皆具才名,俱習儒家之學,結為
刎頸之交。六國滅亡後的歲月裡,兩人相與遊歷中原,秘密捲入了山東老世族的復辟勢力,曾
被帝國官府分別以千金、五百金懸賞緝拿。陳勝軍攻佔陳城後,張耳陳餘已自震澤六國老世族
後裔聚會後西來,立即投奔了陳勝。時逢陳城豪傑勸陳勝稱王,陳勝聞張陳才具,遂問兩人對
策。張耳陳餘獻上了一則居心叵測的方略,勸陳勝不要急於稱王,稱王便是「示天下私」,而
應該做兩件大事:一件事是迅速西進攻秦,一件事是派出兵馬立起六國王號。兩人信誓旦旦地
說:「如此兩途,一可為將軍樹黨,二可為秦政樹敵。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強。目下之秦,
野無交兵,縣無守城,將軍誅滅暴秦,據咸陽以令諸侯,非難事耳。屆時,六國諸侯於滅亡後
復立,必擁戴將軍也!將軍只要以德服之,則帝業成矣!今若獨自在陳城稱王,天下將大不解
也!」張耳陳餘原本以為,一番宏論必能使陳勝昏昏然先立六王,而陳勝軍則去為六國老世族
打仗。孰料,粗豪的陳勝這次偏偏聽出了張耳陳餘的話外之心,沒有理睬兩位儒家才子的宏闊
陷阱,竟逕自稱王了。
  張耳陳餘悻悻然,想一走了之,卻又兩手空空。商議一番,張耳便教了喜好兵事的陳餘一
番話,讓陳餘又來勸說陳勝。這番說辭是:「大王舉兵而西,務在進入關中,卻未曾慮及收復
河北也。臣嘗遊趙地,知其豪傑及地形,願請奇兵,為大王北略趙地。」這次,陳勝半信半疑
,於是便派自己舊時認識的陳郡人武臣做了略趙主將,率兵三千北上。陳勝猶有戒備,又派出
另一個舊日小吏邵騷做了「護軍」,職司監軍,只任張耳陳餘做了左右校尉。以軍職說,小小
校尉實不足以決大事也。然則,陳勝卻沒有料到,校尉雖小,卻是領兵實權,北上三千軍馬恰
恰分掌在這兩個校尉手裡。張耳陳餘忌恨陳勝蔑視,卻也得其所哉,二話不說便其心勃勃地北
上了。
  武臣軍北上,張耳陳餘一路奮力鼓噪,見豪傑之士便慷慨激昂滔滔一番說辭,倒是說動了
不少老世族紛紛入軍,一兩個月便迅速膨脹為數萬人馬,佔得了趙地十座城池。《史記.張陳
列傳》所記載的這番沿途說辭備極誇張渲染,很具煽惑性,多被後世史家引作秦政暴虐之史料
,原文如下:「
  秦為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數十年矣!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外內騷動,百姓罷
敝,頭會箕斂以供軍費,財匱力盡,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陳王奮
臂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天下)莫不響應,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
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今已張大楚,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於此時
而不成封侯之業者,非人豪也!諸君試相與計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無
道之君,報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業,此士之一時也!
  列位看官留意,這篇很可能也是文告的說辭,顯然的誇大處至少有三處:「將卒百萬西擊
秦」,周文軍何來百萬?「王楚之地,方二千里」,陳勝軍連一個陳郡也不能完全控制,何來
方二千里?「頭會箕斂以供軍費」秦政軍費來源頗多,至少有錢穀兩途。說辭卻誇張地說成家
家按人頭出穀,官府以簸箕收斂充作軍費。認真論之,這篇說辭幾乎每句話都有濃郁的鼓噪渲
染特質,與業經確證的史料有著很大出入,不能做嚴肅史料論之。譬如「家自為怒,人自為鬥
,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尉卒」,實乃著意鼓噪刻意渲染。就實而論,舉事
之地初期肯定有仇殺,也會有殺官,然若天下皆如此,何以解釋章邯軍大半年之內的秋風掃落
葉之勢?此外,還有一則更見恐嚇誇張的說辭,亦常被人引為秦政暴虐之史料。這便是同一篇
《列傳》中的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的故事與說辭。其云:「
  武臣引兵東北擊范陽。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曰:「竊聞公之將死,故弔。雖然,賀公得通
而生。」范陽令曰:「何以弔之?」對曰:「秦法重。足下為范陽令十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
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
下大亂,秦法不施,然則慈父孝子可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弔公也!今諸侯畔
(叛)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堅守范陽,少年皆爭殺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見武信君,
可轉禍為福在今矣!」
  顯然,這是一篇活生生的虛聲恐嚇之辭,其對秦法秦官的執法酷烈之誇張,對民眾仇恨之
誇張。恐嚇與勸說之自相矛盾,都到了令人忍俊不能的地步。果然如此酷吏,果然如此為民所
仇恨,號稱「人豪」的策士,號稱誅暴的反秦勢力何以不殺之為民除害,反要將如此暴虐之官
吏拉入自家山頭,還要委以重任?更為啼笑皆非者,這個蒯通接受了范陽令委派,有了身價,
轉過身便是另一番說辭。蒯通對武臣說的是:范陽令欲降,只是怕武信君殺他。而范陽少年要
殺范陽令,則為的是抗拒武信君自立。所以,武信君應當作速「拜范陽令」,使其獻城,並賜
其「朱輪華轂」即高車駟馬,使其為武信君收服城池,也使「少年亦不敢殺其令」。武臣不但
聽了蒯通之言,還賜范陽令以侯爵印,藉以吸引歸附者。此等秦末「策士」捲入復辟黑潮,其
節操已經大失戰國策士之水準,變成了真正的搖唇鼓舌唯以一己之利害為能事的鑽營者。即或
大有「賢名」的張耳陳餘,後來也因權力爭奪大起齟齬,終究由刎頸之交變成了勢不兩立。凡
此等等,總體說,秦末及楚漢相爭期間的遊說策士,胸懷天下而謀正道信念者極其罕見,實在
使人提不起興致說道他們。
  如此這般鼓噪之下,趙軍在無秦軍主力的河北之地勢力大張。張耳陳餘當即說動武臣自號
為武信君(後來的項梁也自號武信君),兩人則實際執掌兵馬。及至周文兵敗之時。張耳陳餘
在河北已經成勢,「不戰以城下者三十餘城」。
  此時,張耳陳餘立即勸武臣稱王,其說辭同樣誇張荒誕:「陳王起蘄,至陳而王,未必立
六國之後!將軍今以三千人下趙數十城,獨介居河北,不王無以填之也!且陳王聽信讒言,得
知消息,我等恐難脫禍災。或陳王要立其兄弟為趙王,不然便要立趙王後裔為王。將軍不能錯
失時機,時者,間不容息也!」武臣怦然心動了,那個奉陳勝之命監軍的邵騷也心動了。於是
,武臣做了趙王,陳餘做了大將軍,張耳做了右丞相,邵騷做了左丞相。一個復辟山頭的權力
框架,就此草草告成了。
  陳城的張楚朝廷接到武臣部復辟稱王的消息,陳勝大為震怒,立即要殺武臣家族,還要發
兵攻趙。當時的相國房君勸阻了陳勝,認為殺了武臣家族是樹了新敵,不如承認其王號,藉以
催促武臣趙軍盡快發兵西進合力滅秦。陳勝的張楚也是亂象叢生鞭長莫及,只好如此這般,將
武臣家族遷入王宮厚待,還封了張耳的長子張敖一個「成都君」名號。同時派出特使,催促趙
軍立即西進。
  「趙軍不能西進也!」
  張耳陳餘終究顯露了背叛陳勝軍的真面目。兩人對趙王武臣的應對說辭是:「陳王認趙王
,非本意也,計也。果真陳王滅秦,後必加兵於趙。趙王不能進兵滅秦,只能在燕趙舊地收服
城池以自廣。屆時,即或陳王果真勝秦,也必不敢制趙也!」武臣自然立即聽從,對陳勝王命
不理不睬,卻派出三路兵馬擴地:韓廣率部北上舊燕地帶,李良率部擴張河北地帶,張黶率部
擴張上黨地帶。
  立即,復辟者們之間便開始了相互背叛。韓廣北上燕地,立即聯結被復辟作亂者們通號為
「人豪」的舊燕老世族,自立為燕王,拒絕服從趙王武臣的任何指令。武臣大怒,張耳陳餘亦
極為難堪,君臣三人遂率軍北上問罪。然則三人誰也沒真打過仗,心下無底,大軍進到燕地邊
界便駐紮了下來。武臣鬱悶,大軍駐定後便帶了隨從護衛去山間遊獵,卻被早有戒備的韓廣軍
馬俘獲了。這個韓廣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坦然行奸公然背叛,傚法武臣而過於武臣,一拿
到武臣立即向張耳陳餘開出了天價:分趙地一半,方可歸還趙王!張耳陳餘大覺羞惱,可又對
打仗沒譜,只好派出特使「議和」。可韓廣黑狠,只要使者不說割地,立即便殺,一連殺了十
多個使者。張耳陳餘一籌莫展之際,一個當時叫做「廝養卒」的家兵,對張耳的舍人說,他能
救出趙王。舍人是張耳的親信門客,遂將此事當做笑談說給了張耳。張耳陳餘也是情急無奈,
死馬權作活馬醫,也不問廝養卒究竟何法,便立即派這個廝養卒以私說名義,去了燕軍營壘。
廝養卒很是機敏,跟著張耳家風早早學會了一套大言遊說本領,說了一番大出韓廣意料的話,
事竟成了。這番對答頗具諷喻,諸公且看:「
  「將軍可知,臣來欲做何事麼?」廝養卒煞有介事。
  「當然是想我放了趙王。」燕將一副洞察奸謀的神態。
  「將軍可知,張耳陳餘何等人也?」廝養卒詭秘地一笑。
  「賢人了。」燕將板看臉。
  「將軍可知,張耳陳餘之心?」廝養卒又是詭秘地一笑。
  「當然是想討回趙王了。」燕將很是不屑。
  「將軍錯也!」廝養卒一臉揭穿真相的笑容:「武臣、張耳、陳餘三人同兵北上。下趙地
數十城之後,張陳早早便想自家稱王了,如何能甘居卿相終生?將軍知道,臣與主,不可同日
而語也。當初張耳陳餘沒有稱王,那是趙地初下,不敢妄動罷了。今日趙地已服,兩人正欲分
趙稱王,正欲設法除卻趙王之際,燕軍恰恰囚了趙王,豈不是正使張耳陳餘得其所哉!更有甚
者,張耳陳餘早想攻燕,趙王不首肯罷了。不放趙王,張陳稱王,後必滅燕;放了趙王,則張
陳滅燕不能成行。此間輕重,燕王不知道麼?」
  這番詐說稟報給韓廣,這個黑狠粗疏的武夫竟信以為真,當即放了武臣,教廝養卒用一輛
破舊的牛車拉走了。於是,這個武臣又到邯鄲做了趙王,張耳陳餘也不再說問罪於韓廣了。然
則,背叛鬧劇並未就此完結。武臣剛剛回來,那個派往常山擴地的李良又叛趙了。李良乃舊趙
一個老世族將軍的後裔,見武臣此等昔年小吏也能在亂世稱王,心下早早便有異志了。擴地常
山後,李良部又圖謀收服了太原,北進之時卻被井陘關的秦軍阻攔住了。章邯得知消息,立即
下令井陘關守將策反李良。於是,秦將將章邯特使送來的二世詔書不作泥封,送給了李良。這
件假詔書允諾,若李良反趙投官,可免李良之罪,並封侯爵。李良很是疑惑,遲遲不敢舉動。
正當此時,一次偶然的事件誘發了李良的突然叛趙。
  一日,李良回邯鄲請求增兵擴地。行至邯鄲城外,路遇趙王武臣的姐姐的車馬大隊經過,
李良見聲勢赫,以為是趙王車駕,便匍匐道邊拜謁。不料這個老公主正在酒後醉態之中,只
吩咐護衛騎將打發了李良,便揚塵而去了。李良素以貴冑大臣自居,當時大為難堪。身邊一個
侍從憤然說:「天下叛秦,能者先立!趙王武臣原本卑賤,素來在將軍之下,今日一個女人竟
敢不為將軍下車!追上殺了她,將軍稱王!」李良怒火中燒,立即派侍從率部追殺了那個趙王
姐姐,並立即調來本部軍馬襲擊邯鄲。攻入邯鄲後亂軍大作,趙王武臣與左丞相邵騷一起被殺
了。
  當時,張耳陳餘僥倖逃脫出城,收攏流散趙軍,終於聚集了數萬人之眾。此時,張耳陳餘
本想自家稱王,然又疑慮不安。不安之根本,是趙風武勇好亂,怕自己難以立足。一個頗具見
識的門客提出了一則謀劃,說:「兩君乃羈旅,外邦人也,若欲在趙地立足,難也!只有擁立
真正的趙王之後,而兩君握之實權,可成大功也!」兩人一番密商,終於認可了門客謀劃。於
是,一番尋覓,搜羅出了舊趙王的一個後裔趙歇,立做了趙王。其時邯鄲被李良佔據,張耳陳
餘遂將趙歇趙王暫時安置在了邯鄲北部百餘里的信都城。立足方定,李良率軍來攻。頂著大將
軍名號的陳餘,只有硬著頭皮迎擊。不知如何一場混戰,左右是陳餘勝了,李良部敗逃了,李
良投奔章邯秦軍了。
  自此,陳餘聲名大振,被趙歇賜號為儒士名將。陳餘自家也陡然亢奮起來,自視為攻必克
戰必勝的大將軍,立馬傲視天下了。隨即,張耳陳餘其心勃勃,將趙王重新遷回了邯鄲,又大
肆聚集趙地流散之民多方成軍,幾個月間勢力迅速膨脹,號稱河北趙軍數十萬,聲威動於天下。
  秦軍的河北戰事,開初直是摧枯拉朽。
  深秋時節,章邯軍向北渡過漳水直逼邯鄲,王離軍南下越過信都,進駐曲梁,對邯鄲
形成了南北夾擊之勢。其時陳餘之名大為鼓噪,王離特來章邯幕府請教戰法。章邯萬般感喟道
:「世無名將乎?豎子妄得虛名哉!若我始皇帝在,秦政根基在,不說一個陳餘,便是項氏楚
軍百個項梁復生,便是百個狠惡項羽,能在我大秦銳士馬前走得幾個回合也!戰之根基,在軍
,更在政。此等流盜散軍,最經不起周旋。不說乃父乃祖與蒙恬在世了,便是老夫與將軍,只
要糧草充裕,國政整肅,如此烏合之眾何足道哉!奈何,今非昔比也!」王離雖無章邯切膚之
痛,卻也對目下大局憂心忡忡,向章邯敘說了咸陽族人送來的密報消息,痛罵了趙高的專權妄
為,對秦政險難與秦軍艱危處境很感鬱悶。章邯畢竟老辣,氣定神閒地撫慰了王離,末了道:
「將軍毋憂,我等仍以前謀,以快制變。盡速了結河北戰事,方可轉身問政。河北之戰,無甚
戰法可言,只六個字:放開手腳大打!立冬之前,回軍南下。」
  旬日之後,兩軍在邯鄲郊野擺開了大戰場。
  陳餘正在氣盛之時,更兼從未與秦軍主力對過陣,更沒有見識過滅六國時的老秦軍,陳餘
等以往所知之秦軍,只是年來所遇到的「紛紛望風歸附」的郡縣尉卒,故對章邯王離大軍全然
沒放在心上。日前會商戰事,陳餘昂昂然道:「來日一戰,河北可定也!其後臣自南下滅秦,
趙王只等稱帝便是!」張耳亦大為振奮,自請親督糧草後援,決與陳餘共建滅秦主力之大功。
唯其如此評判,趙軍才全然忘記了項梁楚軍的前車之鑒,才有了陳勝舉事以來的山東復辟諸侯
軍第一次與秦軍主力對陣而戰。
  時當深秋,大河之北的山川原野一片枯黃。邯鄲郊野的山原上,兩軍大陣各自排列,久違
了的壯闊氣象再次展現。背靠邯鄲的大陣火紅一片,趙字大旗與陳字大旗下的戰車上,是趙國
大將軍陳餘,戰車後一排騎將一色的趙國傳統彎刀,其後的主力是紅色為主而頗見駁雜的步卒
大陣,兩翼是兩個騎兵方陣。陳餘大軍號稱數十萬,滿山遍野鋪開,連背後的邯鄲城都顯得渺
小起來了。趙軍之南一兩里之遙,是黑沉沉的以步卒為主的秦軍大陣,軍旗帥旗之間是白髮蒼
然的老將章邯,身後是司馬欣、董翳兩員大將。正面大戰,章邯沒有出動王離的九原鐵騎,而
只以本部刑徒軍對陣趙軍。章邯堅執不要王離親自出戰,只要王離派出大將涉間率三萬鐵騎佈
陣於刑徒軍之後做最後追殺。是故,正面大陣並無九原鐵騎身影。
  「攻殺秦軍!俘獲章邯––!」陳餘長劍直指奮力大吼。
  「全軍推進,攻克邯鄲。」章邯冷冰冰劈下了令旗。
  雙方數十百面大鼓齊鳴,無以計數的牛角號嗚嗚吹動。彌天殺聲中,趙軍三陣齊發,漫天
紅潮般壓了過來。章邯大陣的兩側弓弩陣立即發動,長大的箭鏃呼嘯著疾風驟雨般撲向趙軍。
與此同時,刑徒步軍大陣踩著鼓點踏著整肅的步伐,沉雷般向前隆隆推進,鐵盾短劍亮閃閃如
叢林移動,不管對面趙軍如何洶湧而來,只山嶽般推向紅色的汪洋。
  黑色的山嶽與紅色的汪洋,在枯黃的原野轟然相撞了。秦軍已非昔日秦軍,趙軍亦非昔日
趙軍。一經接戰,搏殺情形也迥然有別。趙軍汪洋幾乎是一觸即潰,立即瀰散為無數的紅潮亂
團,戰車戰馬步卒交互糾纏,大多未與秦軍交手便相互擁擠踐踏成一團亂麻––無須細說此等
戰場,結局是大半個時辰後紅色汪洋整個地潰散了。章邯下令步卒停止追殺,只教涉間的三萬
鐵騎去收拾逃敵。這三萬九原飛騎一經發動,實在是聲勢驚人,馬蹄如雷劍光耀日,立即化作
了無數支利劍疾射而出。篡昔日趙軍之名的偽趙軍,驚駭得連逃都沒了力氣,索性紛紛縮進了
能藏身的各種溝溝坎坎之中。大將軍陳餘早已經跌翻了戰車,心驚肉跳地被護衛馬隊簇擁著捲
走了。趙軍騎兵眼見主帥大旗沒了蹤跡,當即轟然四散。然則,面對疾如閃電的秦軍主力飛騎
,騎馬逃跑反倒死得更快更利落,驚恐之下,趙軍騎卒索性紛紛滾下戰馬,躲進了隨處可見的
溝坎樹林。一時間,戰場之上空鞍戰馬四野亂竄,惶惶嘶鳴著打圈子尋覓主人,反倒大大妨礙
了秦軍鐵騎的追殺。九原騎兵主將涉間見此等戰場功效甚微,立即下令停止了追殺。
  僅僅一戰,趙軍便丟棄了邯鄲,逃奔到鉅鹿去了。
  趙王趙歇與丞相張耳,早早在趙軍潰散之初便倉皇地逃出了邯鄲,一路直奔進鉅鹿城才驚
恐萬狀地駐紮下來。後從戰場逃亡的陳餘卻沒有敢進鉅鹿城,而是在大陸澤畔的一片隱秘谷地
草草紮了營地。數日後聚集得幾萬流散人馬,陳餘這才將營壘稍稍向鉅鹿城靠近,並派軍使知
會了城內的趙王和張耳,說是趙軍主力屯駐郊野可內外呼應,乃最佳守城之法。張耳很是不悅
,卻也無可奈何,只好以趙王之名下令陳餘立即迎擊秦軍,確保鉅鹿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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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6:15 |只看該作者
  正當此時,章邯揮軍北上,王離揮軍南下,三面圍定了鉅鹿城。章邯軍堵在鉅鹿之南廣闊
的棘原高地,王離軍多快速飛騎,則堵在鉅鹿東北兩面的高地要隘。兩軍遙遙相望,將未及再
度逃竄的陳餘大軍也一併裹進了包圍圈。陰差陽錯之間,陳餘軍真正成了鉅鹿城的外圍壁壘。
城內張耳始覺心下稍定。城外陳餘卻懊悔得罵天罵地不迭。至此,鉅鹿被三面包圍,唯餘西面
一道滾滾滔滔的漳水,只怕突圍出城也難以渡河。章邯王離會商,要盡快攻克鉅鹿這座堅城,
根除河北之地的復辟勢力。因章邯軍在南,故章邯仍效前法,再築甬道,將經由河內甬道輸送
到棘原的糧草,再由鉅鹿之外的甬道輸送到王離軍前。
  孰料,正在秦軍忙碌構築甬道,預備糧草器械之時,河北地卻下起了冷颼颼秋雨。連綿十
數日,秋雨中竟有了隱隱飄飛的雪花,地面一片雨雪泥濘,天氣眼看著一天天冷了。好容易天
色舒緩雨雪終止,秦軍正在焦灼等待原野變乾之際,突然傳來了一道驚人的軍報:河內甬道被
項羽楚軍強行搗毀切斷,糧草輸送斷絕了!
  誰也沒有料到,北上楚軍能在安陽滯留四十六日。
  楚軍從彭城兩路進發,宋義率主力大軍北上,劉邦率本部人馬西進。一上路,宋義便對前
軍大將當陽君下了一道秘密軍令:徐徐進軍,日行三十里為限。對其餘諸將,宋義則著意申明
:北進中原糧草輸送艱難,須大體與糧草輜重同步,各部須以前軍里程為行軍法度,不得擅自
逾越。如此一路行來,走了將近一月,才渡過大河抵達安陽之南的郊野。一過大河,宋義立即
在幕府聚將,申明了自己的方略:大軍北進連續跋涉,全軍疲累,糧草尚無囤積,不能倉促救
趙,須在安陽駐屯休整,待糧草充裕之時再行救趙。項羽怒不可遏,當時便要發作。范增硬生
生扯住了項羽,項羽憋悶得一轉身大步走了。宋義分明看見了項羽的種種顏色,卻不聞不問地
散帳了。
  「亞父如何阻我?宋義分明誤事!」回到軍帳,項羽怒氣勃發了。
  「宋義固然誤事,然眾怒未成,不能輕舉也。」
  「要甚眾怒!一手掐死那個匹夫!」
  「少將軍差矣!」老范增一歎:「大戰賴眾力。不聚人心,萬事無成也。」
  「如此說來,只能死等?」
  「未必也。」老范增平靜道:「目下,我等至少有兩件事可做:一則,老夫與諸將分別周
旋,設法使諸將明白宋義錯失,以聚人心;二則,少將軍可秘密聯結已經先期抵達的精銳新軍
,妥善安置其繼續秘密駐紮。這支大軍乃救趙奇兵,目下,尚不能公然與我合軍。說到底,在
宋義心志叵測之時,這支奇兵不能顯身。」
  「狗宋義!老子終有一日殺了他!」
  項羽憤憤地罵著,還是依老范增的方略忙碌去了。
  大軍駐屯到一個月時,刷刷秋雨來了。時當十月初,正是秋末冬初。天寒大雨,士卒凍饑
,連綿軍營一片蕭疏冷落。漳水兩岸的原野,終日陷在濛濛雨霧中,軍營泥濘得連軍炊薪柴都
濕漉漉無法起火了。安陽城隱隱可見,然終日進出者卻只能是宋義等一班高爵將吏,將士們便
漸漸有了怨聲。正當此際,宋義接到了齊王田市的王書,盛邀其長子宋襄到齊國任丞相之職。
宋義大喜過望,立即親自帶著一班親信幕僚,車馬連綿地冒雨將長子送出了百餘里地,直到舊
齊國邊界的巨野澤北岸的無鹽城,將兒子親自交到了齊王特使手裡,才停了下來。三日後回
到軍營幕府,宋義又聚來所有的高爵將軍與文吏大宴慶賀,樂聲歌聲喧嚷笑聲從幕府飄出瀰散
於雨霧軍營,校尉士卒們終於忍不住罵將起來了。
  這一日,原本拒絕了宋義酒宴的項羽,卻在酒宴正酣之時怒沖衝闖進了幕府。項羽不知道
的是,凍得瑟瑟發抖的校尉士卒們已經跟著他的身影,在幕府外聚攏了起來。項羽闖進幕府聚
將廳,幾名黃衫楚女正在飛旋起舞,楚樂瀰漫,勸飲祝賀聲一片喧鬧。見項羽黑著臉大踏步進
來,幕府大廳一時難堪,驟然沉寂了下來。宋義大為皺眉,向舞女樂手揮揮手,樂聲停了,舞
女們也惶惶退下了。
  「次將何以來遲耶?」宋義矜持而淡漠地笑了。
  「我非飲酒而來,亦無心慶賀。」項羽冷冰冰一句。
  「如此,次將何幹耶?」
  「秦軍圍趙,楚軍救趙。楚軍當立即渡過漳水,與趙軍裡應外合破秦!」
  「次將輕謀也。」眼見大將們一片肅然,似對項羽並無不滿,宋義也不好厲聲指斥,索性
將自己的謀劃明白說出,遂矜持地淡淡一笑道:「夫搏牛之法,不可以破蟣虱。用兵之道,
大力徒然無用,終須以智計成也。老夫救趙之策,在先使秦趙相鬥,我軍後發也。今秦軍攻趙
,秦若戰勝滅趙,則我軍順勢安然罷兵回師,此謂『承其敝』也;秦若不能勝,則我軍引兵鼓
行而西,必滅秦軍矣!被堅執銳,義不如公;坐而運策,公不如義。明白否?」
  「不明白!」項羽怒聲道:「趙亡則諸侯滅!救趙便是救楚!」
  「大膽項羽!」宋義終究不能忍受,拍案霍然起身,高聲下令道:「諸將聽令:自今日之
後,猛如虎,貪如狼,強力不可使者,皆斬之!」
  項羽冷冷一笑,轉身大踏步逕自出了幕府。慶賀大宴頓見難堪,大將們紛紛各找託詞而去
,片刻間幕府便冷清了下來。宋義氣惱,立即上書楚懷王稟報了項羽的強橫不法,請准罷黜項
羽次將。孰料彭城直到旬日之後方才來了一道王書,只有短短三五行:「楚軍救趙,廟堂之急
策也。雖雨,卿子冠軍幸勿遲滯。」宋義大是鬱悶了。以宋義之心忖度,楚懷王決策救趙云云
,只是名義罷了,最終仍然是要牢牢保存住這支僅有的楚軍。然今日楚懷王回書,卻分明是將
救趙當真了,顯然是責怪宋義了。雖然王書未提項羽,然其意顯然是認為項羽在這件事上無甚
差池。楚王如此忌憚項羽,也不打算趁此良機罷黜項羽,當真一個迂闊君王也。宋義很懊喪,
一時卻也思謀不出良策應對項羽。對於此等擁兵大將,宋義若沒有楚懷王名義,幾乎是無法制
約的。而原先宋義對制服項羽有十足信心,根本便在於認定了楚懷王忌憚項羽,一定會全力支
持自己設法制約項羽,甚或除掉項羽。目下楚懷王隻字不提項羽,可見軍中大將也未必贊同「
先鬥秦趙」之策。當此之時,宋義當真犯難了。
  宋義沒有料到,軍中情勢會發生如此突然的變化。
  項羽和范增秘密邀來了當陽君、蒲將軍等幾位大將與項楚軍的所有部將,聚商於次將大帳
。項羽慷慨激昂地說:「楚軍北上,本當戮力攻秦救趙!不料,宋義竟滯留不前,陷我軍於困
境!今歲亂世,歲饑民貧,軍無囤糧,士卒只能吃半菜半飯,都餓成了人乾!而宋義,竟能在
將士凍餒之際鋪排私行,飲酒高會!更有甚者,宋義不引兵渡河,與趙並力攻秦,反說使秦趙
相鬥而承其敝。以秦軍之強,攻新立之趙,勢必滅之!秦軍滅趙之後,正在強盛之時,我軍何
敝之承?再說,楚軍定陶新敗,楚王坐不安席,連府庫倉底都掃了,搜羅糧米財貨交給宋義。
國家安危,在此一舉!宋義卻反其道而行之,不恤士卒,只徇其私,大非社稷之臣也!」
  老范增斟酌出的這一番奮激之辭,使將軍們對項羽大起敬服之心,紛紛聲言願與魯公同心
救趙。曾是刑徒的黥布尤其踴躍,當當拍案,聲言要項羽索性殺了宋義,自己做上將軍。項羽
頗見詭秘地冷冷一笑,雖未首肯,卻也沒有搖頭。將軍們散去後,老范增終於說了一句話:「
少將軍,人心所向,時機到也。」項羽得此一言,嘿地一喝,奮然一拳砸得大案卡嚓散架了。
  次日清晨,依舊是雨雪紛紛,軍營泥濘一片。卯時未到,項羽一個人踏著泥水走進了中軍
幕府。項羽是僅僅位次於宋義的大將,自然是誰也不會阻攔。宋義正在早膳,案上一鼎一爵,
獨自細斟慢飲。聽見腳步聲,宋義抬頭,放下了象牙大箸,矜持冰冷地問了一句:「次將違時
冒雨而來,寧欲領死乎?」項羽站在案前三尺處,拄著長劍陰沉道:「宋義,爾知罪否?」宋
義愕然變色,拍案沉聲道:「項羽!你敢與老夫如此說話?」項羽勃然戟指,高聲怒罵道:「宋
義匹夫!心懷卑劣,徇私害國,天地不容也!」宋義大怒拍案,喝令未出,項羽已經前出一步
,一劍洞穿了宋義胸膛。宋義倒地尚在喘息,項羽又跨上一步,橫劍一抹割下了宋義頭顱。及
至司馬護衛們聞聲趕來,見項羽已經將宋義的滴血頭顱提在了手中,頓時呆若木雞不知所措了。
  項羽冷冷一笑,對大廳甲士視若不見,左手提著宋義血淋淋人頭,右手挺著帶血長劍,大
步走到了幕府外。幕府外已經轟隆隆聚來了一片將士,項羽舉著宋義人頭高聲道:「諸位將士
,宋義與齊國勾連,背叛楚國!項羽奉楚王密令,已經將宋義殺了!」將士們驚愕萬分,卻沒
有一個人敢吱唔一聲,問問項羽為何不出示楚王密令。顯然,楚軍將士已經被項羽的狠勢果決
懾服了。一片沉寂中,黥布舉劍高喝:「立楚王者,本項氏也!今魯公誅亂,我等擁戴魯公為
上將軍!」
  「擁戴魯公為上將軍––!」懾服的將士們終於醒了過來。
  「好!項羽權且先作假上將軍,稟報楚王待決。」
  「宋義長子做齊國丞相,後患也,當追殺之。」范增提醒一句。
  「龍且,帶百人飛騎追殺宋襄!」項羽立即高喝下令。
  龍且奮然一應,飛步去了。三日後,龍且帶著宋義之子的人頭返回,稟報說追到齊國腹地
才殺了宋襄。項羽不再有後患之慮,立即依范增鋪排,派出了與項氏有世交的親信大將桓楚兼
程南下彭城,向楚王稟報安陽軍情。數日後桓楚歸來,帶來了楚王正式拜項羽為上將軍並統屬
全軍救趙的王書,也敘說了彭城的朝議情形。楚懷王看罷項羽軍報,只沉著臉說了一句,宋義
父子當死。上柱國陳嬰與令尹呂青,都只搖頭不說話。最後還是楚懷王拍案決斷了:「項羽擅
自誅殺上將軍,固然不當其行。然宋義滯留安陽四十六日,空耗糧草,誤國過甚,大負國家厚
望,實屬有罪也。事已至此,便任項羽為上將軍,當陽君、蒲將軍等呂臣舊部,亦歸屬項羽。
著其當即發兵救趙。兩位以為如何?」陳嬰呂青看了看旁邊陰沉矗立的桓楚,想說話卻終於默
然,最後還是點頭認可了。桓楚說,他拿到了王書便火速北來,不知這兩人背後會不會有何不
利於上將軍的謀劃。
  范增悠然笑道:「能有何謀劃?君臣三人心思一般,無非思謀如何借重沛公劉邦,掣肘少
將軍罷了。這道王書,迫不得已也。」項羽咬牙切齒道:「這個楚王始終疑忌於我,當真不可
理喻!」范增道:「當此之時,少將軍毋顧其餘,只全力部署戰事。一旦勝秦主力大軍,任何
疑忌亦無用。」
  項羽激切於復仇之戰,立即派出了當陽君、蒲將軍率兩萬兵馬先行渡過漳水北上,作為救
趙前軍開赴鉅鹿。孰料,旬日之後戰報與陳餘特使同時飛來:兩支楚軍與秦軍接戰,陳餘的趙
軍也開出營壘夾擊,誰知不堪秦軍戰力,兩軍均遭大敗。陳餘軍被章邯的刑徒軍截殺數千,兩
支楚軍則被王離的九原鐵騎盡數擊潰,已經成了一支殘軍。若非雨雪之後戰場艱難,秦軍不能
趁勢猛攻,只怕鉅鹿已經陷落了。陳餘特使惶恐萬分,緊急籲請項羽立即增兵北上,否則河北
將有滅頂之災。
  「不能立即北上。」老范增冷冰冰阻撓了。
  「亞父,河北危急,何能遲滯!」
  「少將軍少安毋躁,此時一步出錯,悔之晚矣!」
  老范增備細陳說了目下大勢:當陽君蒲將軍兩部失利,足證楚軍戰力尚差,貿然北上,只
能是徒然慘敗。至於鉅鹿趙軍,斷不會迅速陷落。范增審量的大勢是:秋末連綿雨雪,已經極
大遲滯了河北戰事,也改變了三方格局。在趙軍而言,得到了喘息之機,依靠鉅鹿倉的存儲尚
能支撐,城外的陳餘營壘也在不斷收集流散兵卒之後軍力增強,不致立即失守。在秦軍而言,
戰場攻殺因雨雪而中止,河內糧道又被切斷,秦軍已經陷入困境,章邯王離必定急於速戰速決
。在楚軍而言,安陽遲滯太久,此前糧草又無囤積,將士戰馬連月凍餒疲軟無力,南方將士又
衣甲單薄不耐寒冷,此時戰力正在低谷,恰恰不宜速戰。唯其如此,立即北上冬戰,不利於楚
軍,只利於秦軍。范增謀劃的方略是:就地屯駐窩冬,繼續截殺秦軍的河內糧草,使將士們日
日吃飽喝足,養息戰力士氣並整肅軍馬,來春北上決戰!
  「少將軍切記,無精兵在手,萬事空論也。」
  「好!便依亞父謀劃。」
  經此四十餘日滯留,後復生變折騰,眼看著進入了隆冬。
  整整一個冬天,移營避風地帶的楚軍已經完全地恢復了過來。
  這個冬天,項羽對楚軍做出了大刀闊斧的整肅。第一則,全軍各部立即裁汰老弱病殘,統
交後軍安置:能做工匠僕役者留用,一無所能者原地構築壁壘自守,來春不需北上戰場。第二
則,宋義幕府的全部老舊戰車、樂工舞女、轅門儀仗等,或毀棄或遣散,軍中不許任何奢靡之
氣蔓延。第三則調出秘密駐紮在安陽河谷的項楚精銳新軍,正式編入上將軍歸屬,列為全軍主
力,由龍且統率日日演練對秦軍鐵騎作戰之法。將軍們至此方知項羽還有一支藏而未露的精銳
新軍,一時盡皆驚愕,對項羽更增添了幾分敬畏。第四則,將原本由宋義親自統率的中軍主力
,即呂臣舊部與陳嬰舊部,改為護持糧草修葺兵器的後軍,由呂臣舊部的蒼頭軍老將統率。第
五則,以黥布軍馬為游擊之師,持續此前搗毀秦軍河內輸糧甬道的戰法,冬日連續出動,決不
使秦軍糧道恢復。第六則,以桓楚所部為根基,建成楚軍弓弩器械營,趕製出百餘架大型連弩
並數以萬計的長箭,日日演練操持之法。第七則,以項楚軍的江東本部子弟兵為中軍軸心,全
部騎兵,由項羽親自統率並施以嚴酷訓練。如此連番整肅之下,加之彭城陸續輸送的糧草衣甲
兵器,加之項羽在冬天裡也絲毫沒有放棄的種種演練,當河冰化開春草泛綠之時,楚軍較當初
北上之時,已經變成了一支真正兵強馬壯的精銳之師了。
  河冰一開,項羽舉兵北上了。
  那日清晨,霜霧濛濛之際,項楚大軍開出了隱秘營地,勁急之勢非同尋常。正午時分,楚
軍抵達漳水南岸,未嘗稍歇開始渡河。兵士乘船,戰馬泅水,兩岸號角呼應戰馬嘶鳴,氣象大
為壯闊。上將軍項羽沒有與兵士共舟渡河,而是脫去了甲冑斗篷,一身短打布衣,牽著戰馬嘩
嘩嘩趟進了尚有游冰浮動的河水,人馬一起泅渡。
  項羽的戰馬很是神駿特異,名號為「騅」。《正義》引《釋畜》云:「蒼白雜毛,騅也。
」亦云青白色戰馬。毛色蒼白駁雜,並不如何悅目,然卻一定很有一種戰場所需要的威猛恐怖
感。幾年後項羽瀕臨絕境,要將這匹戰馬送給烏江亭長。其時,項羽如是說騅:「吾騎此馬五
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因此一席話,這匹戰馬流傳後世且日益神化,成為歷史上寥
寥幾匹著名戰馬之一。
  大約後人多覺蒼白雜毛不好看,於是,這匹神駿戰馬便有了一個傳說中的名號,烏騅馬,
變成了一朵飛翔馳騁於戰場的黑雲。項羽一生天賦皆見於三事:兵器,烈馬,美女。少年天賦
直覺,求之「萬人敵」;再後天賦直覺,得神騅戰馬;再後又天賦直覺,得美人虞姬。
  此三事之外,項羽天賦一無所見。故此,項羽對神騅之說,該當可信也。此時,毛色駁雜
的神騅馱著那支粗長的「萬人敵」,項羽散髮布衣與戰馬從容泅渡於浮冰之間,在河面孤立顯
赫狀如天神。舟船上的將士們精神大振,立即便是一片上將軍萬歲的奮然歡呼。
  越過漳水,楚軍在北岸的河谷地帶聚結了。項羽站在一方大石上,揮著長劍激昂地下達了
死戰部署:「諸位將士!楚軍為復仇定陶而戰!為復辟六國而戰!楚軍有去無回!有進無退!
楚軍的血肉屍骨,要換得秦軍伏屍遍野!要換得秦政滅亡!此次救趙血戰,項羽決意親率江東
子弟披堅執銳,直下秦軍營壘!項羽死戰將令:全軍鑿沉渡船!砸破釜甑!燒掉廬舍!兵器戰
馬之外,將士只帶三日乾食!破釜沉舟!血戰秦軍!」
  「破釜沉舟––!血戰秦軍––!」吼聲震天,瀰漫了漳水河谷。
  奮然忙碌,一個時辰餘,楚軍鑿壞了所有渡河舟船,砸壞了所有造飯的鐵鍋陶甑,燒掉了
所有被軍中稱為「廬舍」的軍帳,每個將士領到了只夠三日的飯團乾肉,人人收拾得緊趁利落
。不待項羽將令,楚軍各部便整肅聚結了。
  「全軍北上!」望著尚未熄滅的熊熊火焰,項羽劈下了令旗。
  ***
  信都,大秦邯鄲郡城邑,舊趙國陪都,大體在今河北省邢台市以南地帶。
  曲梁,邯鄲郡要塞,大體在今河北省邯鄲市東北郊地帶。
  無鹽,秦時薛郡城邑,大體在今山東省東平縣以南地帶。
  《史記.項羽本紀》該句原文為:「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其集解、索隱的多種
解釋均不能直接體現其本意。以文本內涵,疑該句文字有誤,當為「夫搏牛之法,不可以破蟣
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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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秋戰遲滯未能如謀,章邯王離大感棘手了。
  一切困局,皆因一場連綿雨雪而起。世間萬事皆同,艱危之局一旦有了突發誘因,往往一
發不可收。章邯所以要以快制變,其主旨,便是在困局未成之前騰挪出轉身時機。以實際情形
論,若秋戰成行,其時滯留安陽的楚軍主力無法北上,即或倉促全數北上,也絕無後來的戰力
,秦軍滅趙勝楚幾乎是必然的。河北戰事之後,秦軍挾戰勝之威大舉南下,駐屯安陽而尚未恢
復的楚軍主力,事實上是無法抵擋的。秦軍再度擊潰項羽楚軍,則劉邦縱能入關也無濟於事,
經不起章邯王離大軍的回師之力。果然如此,天下大局豈能如後來一朝分崩離析哉!不合上天
一場連綿雨雪,錯過了最佳戰機,河內糧道又被摧毀斷絕,秦軍頓時被困隆冬,無法快速轉身
了。
  無奈之下,章邯與王離秘密會商,只好強行對趙軍冬戰。然則,幾仗之後,卻是進展甚微
。鉅鹿城外的陳餘軍,此時已經與先期救趙的兩支楚軍殘部合併,固守實力大增。陳餘與當陽
君蒲將軍會商之後,依據山形地勢構築起堅固的壁壘,又用山水反覆澆潑石壘鹿砦,光溜溜白
森森一道丈餘高的冰石大牆橫亙山脊,確實很難攻殺。驚慌的趙軍楚軍又鐵了心堅守不出,只
縮在營壘以弓箭滾木礌石應對。冬日草木蕭疏,秦軍士卒攻殺無以隱身,傷亡反倒比趙軍大了
。鉅鹿城的趙軍也如出一轍,依仗著聞名天下的鉅鹿要塞的高厚城牆,只在城頭做種種施為,
絕不出城垣一步。連番幾次攻殺無效,章邯斟酌良久,終於下令停止了冬戰,著手整肅自己的
刑徒軍了。
  章邯的這支刑徒軍,雖是秦軍名號,年餘平亂中也算戰功赫赫,然則,刑徒軍終與王離率
領的九原主力軍不同,此時困局一顯,立即便生發出種種事端。最大的事端,是刑徒士卒開始
紛紛鬧功罷戰,聲言再不論功賜爵便不上戰場了。
  要明白鬧功罷戰的根源,得從刑徒成軍說起。
  當初,為緊急成軍應對攻進關中的周文大軍,章邯奉李斯方略,以皇帝詔書名義明令宣示
:免除刑徒既往之罪,此後戰功以大秦軍功法行賞。也就是說,非但所有人軍罪犯一躍而成無
罪平民,且有了入軍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是故,驪山刑徒們一聞皇帝詔書,立即歡聲遍野,
人人奮然入軍。七十萬刑徒中遴選出三十萬上下的精壯成軍,可謂人人都是罪犯之中的精明能
才,不用艱難訓練便能像模像樣地打仗。對周文首戰大勝之後,刑徒軍竟成為令朝野萬分驚愕
的一支特異大軍,其戰力絲毫不下於秦軍主力。此間根本原因,便在於刑徒士卒們人人急切於
立功得爵,真正成為光耀門庭飽受敬重的尊貴人士。孰料,此時的秦政秦法早已今非昔比,更
非章邯所能掌控了。二世胡亥癡迷享樂,早將平定盜亂論功賜爵等等軍國大事拋到九霄雲外去
了。用事掌權的趙高,一則全力謀劃陷害李斯,二則認定章邯為李斯同黨,疑忌章邯刑徒軍會
成為無法掌控的後患,是故根本不理睬章邯的一道道軍功戰報,更不會對刑徒賜爵而張其聲勢
。其時,李斯尚未入獄。然面對種種羈絆,李斯連見到胡亥一面尚且不能,如何能實施軍功賜
爵這等大事?
  軍功法,乃秦法根本之一。依據軍功法度:一戰一論功,一戰一行賞,不得遲滯。論功之
權在軍,賞功之權在君。沒有皇帝詔書認定,賞功便沒有國家名義。皇帝杳無蹤跡,章邯徒歎
奈何。其後,李斯入獄了,趙高做中丞相了,胡亥更沒譜了,論功賜爵事也更是泥牛入海了。
章邯不知多少次派出特使回咸陽催請,結果是特使連趙高的面都不能一見,遑論親見皇帝胡亥
?如此跌宕日久,刑徒軍馬不停蹄地轉戰年餘,大戰小戰不計其數,軍功與死傷也越積越多,
卻沒有一戰論功賜爵,沒有一戰得國家撫恤,沒有一個刑徒士卒獲得哪怕小小一個公士爵位。
  驟臨斷糧冬戰,刑徒軍士卒終於不堪忍受了。
  諺云,罪犯多人精。成軍的驪山刑徒,大多是因始皇陵彙集的山東六國罪犯,秦人罪犯很
少。秦人經變法之後百五十餘年,犯罪者已經大為減少,即或有,也多散佈於小工程為苦役。
無論是山東六國罪犯,還是老秦國罪犯,大體都是非死罪犯人。也就是說,這些罪犯基本不涉
及謀逆作亂或復辟舉事等滅族必殺大罪,故能以苦役服刑。就實際人群而論,這等不涉死罪之
刑徒,大都是頗具才智且敢於犯難走險之人。商鞅變法之時,對此等最容易觸犯法律的庶民有
一個特定用語,疲民。疲者,痞也。專指種種懶漢豪俠墮士與械鬥復仇撥弄是非傳播流言不務
正業之人,統而言之,或曰不肖之徒,或曰好事之徒。大舉彙集數十萬人的罪犯群體,更有一
種不同於常人群體的特異處:多有觸法官吏,多有世族子弟,亦不乏各具藝業的布衣士人。此
等人讀書識字且頗具閱歷才具,遇事有主見,有膽識,善聚合,極易生出或必然或偶然的種種
事端。始皇帝末期,驪山刑徒曾發生過一次震驚天下的暴亂:刑徒黥布聚合密議,秘密激發數
千刑徒逃亡,事發之夜被秦軍追殺大半,然最終仍有殘部進入深山遁去,最後成為一支響應陳
勝軍而舉事反秦的流盜軍。手無寸鐵之刑徒,尚能如此秘密聚合而爆發,況乎全副甲冑器械在
手的一支刑徒大軍也。
  章邯後來才知道,開進河北之前,刑徒士卒們已經在秘密醞釀逃亡罷戰了。因由是,刑徒
士卒中的隱秘高人認定:定陶大戰全勝,尚且不見國家賞功,日後只怕永遠沒指望了;朝廷既
能有功不賞,只怕當初的免罪之說也會食言。果真如此,刑徒士卒們最終只能落得個罪犯死於
戰場而已,等於服了死刑,比苦役更為不堪!那次逃亡罷戰,之所以沒有付諸實施,在於刑徒
士卒們在相互密議中,突然流布出一則隱秘高人的評判:河北之戰很可能是最後一次大戰,戰
勝之後,章邯王離將提兵南下問政。果真立了新皇帝,平亂之功不會不作數。再說,河內甬道
築成後軍糧衣甲充裕,不挨餓不受凍,幾位統兵將軍也善待士卒,不妨打完河北之戰再相機行
事。
  進入河北之後,丞相李斯慘死的消息傳開了,趙高做中丞相的消息也傳開了,甚或,連章
邯派司馬欣回咸陽而無果逃回的消息都傳開了。漸漸地,刑徒士卒們又騷動了。然當時戰勝在
即,刑徒士卒們仍厚望於其後的舉兵南下問政,依然撐持著打了邯鄲之戰,擊潰了河北趙軍。
及至秋末雨雪連綿,河內糧道又斷,刑徒士卒們終於絕望了。軍營中紛紛傳播著一則高人之言
:天不助秦,大秦氣數盡矣!幾次冬戰打得磕磕絆絆,冬戰不祥的高人之言又風一般流播軍中
了。待章邯終於察覺出特異氣息時,軍心已經幾近渙散了。
  「刑徒軍果真逃亡罷戰,我派涉間、蘇角助你平亂!」
  「刑徒軍不能亂。然則,此事又不能急切。」
  王離聽章邯一說刑徒軍情勢便黑了臉,要派主力大將涉間、蘇角率軍進章邯營地彈壓。章
邯沒有贊同,說他只是知會於王離,以免他分心。章邯說,刑徒軍的事,有他一力處置,只要
方略得當,諒無致命事端。章邯叮囑王離,冬日歇戰之時,一要拜託王離軍在就近郡縣籌劃糧
草,刑徒軍是無力幫忙了;二要王離留心疏通九原將士的憤怨之心,否則只怕也要出事。王離
很是鬱悶,陰沉著臉一拳砸到了案上:「論本心,我也不想打這鳥仗了!政不政,國不國,法
不法,軍不軍,給誰打仗?為甚打仗?天知道!」嘶啞的低聲吼喝中,素來木訥的王離第一次
當著章邯哭了,哽咽唏噓令人不忍卒睹。章邯一句話沒說,卻也破天荒地老淚縱橫了。
  王離的痛心憤激,在於九原秦軍的戰心早已經瀰散了。
  一腔憤怨鬱積太久,將士們終於沮喪了,終於絕望了。
  九原秦軍的中堅力量有三種人,一為將門功臣子弟,二為大多易姓埋名的皇族子弟,三為
關中隴西兩地的布衣平民中的軍旅世家子弟,所謂老秦人是也。諸多部族家族幾代從軍,族中
若有大事,動輒在軍中一傳便是百數千人。尋常間國政清明軍法森嚴,除卻軍務公事,族人之
間來往極少,絕無山東六國軍旅中的種種地方族黨聚結之風。然則,自始皇帝驟然薨去,軍中
情勢一天天惡變了。扶蘇被迫自殺,蒙恬蒙毅先入獄而後被迫自殺了。這是九原大軍遭遇的第
一次巨變,其時不啻當頭驚雷,九原大軍的軸心力量驟然騷動了。入軍人數最多的蒙氏王氏兩
大部族將士,立即激盪起來。蒙氏族人乃直接受害者,雖沒有遭受連坐問罪,卻是憤激萬分。
王氏與蒙氏三代世交,並力馳騁戰場,同為最大的功勳部族,其尊嚴與榮譽是一損俱損一榮俱
榮,王氏將士同樣也是憤激萬分。兩大部族的將士們人皆同心,終日同聲相合,大肆鼓噪舉兵
南下肅政除奸。王離為將之後,大勢稍見緩和。因為將士們堅信:身為功臣後裔且擁兵三十餘
萬的王離,決不會對如此國政忍耐下去,王離一定在尋覓時機。然則,第一次巨變餘波尚在,
一聲聲驚雷又連番炸開:皇族公子公主被大肆殺戮,三公九卿一個個接連倒下,最後兩個軍旅
大功臣馮去疾馮劫又壯烈自殺,丞相李斯這最後一根支柱也岌岌可危––國政驚變目不暇接,
將士們只覺噩夢無邊了。種種族群人際之牽連,種種道義公理之激發,都無可遏制地蔓延開來
了,燃燒開來了,人人請戰問政,人人喊冤復仇,九原大軍一時間成了怒濤澎湃的無邊汪洋。
那時候,年青的王離已經無法坐鎮幕府,在巨大的夾縫中擠壓得幾乎要瘋了。一個顯然的結局
是:若再不舉兵南下,老秦人強烈的復仇秉性轟然爆發,這支大軍顯然便要崩潰––
  恰在此時,陳勝舉事了,天下大亂了。
  大局驟變,九原將士們頓時驚愕萬分,一片肅然,一片默然。變法之後百餘年來,老秦人
已經錘煉出國家至上的奉公守法精神,此時國難當頭,老秦人還能自相殘殺自亂陣腳麼?皇帝
再不好,廟堂再有奸,畢竟還是平亂滅盜的,若轟然毀了廟堂,則大秦準定完結。便在將士驚
愕之際,更有驚人消息傳來:盜王陳勝派周文率數十萬大軍進兵關中,函谷關已經告破!九原
將士們頓時大嘩,秦國崛起百餘年函谷關巍巍然矗立,連聲勢最大的六國合縱也未能破得函谷
關,今日竟能被烏合之眾的盜軍攻破,奇恥大辱也!不用呼喚提醒,潛藏於老秦人骨血之中的
戰國記憶驟然復活了:六國復辟,要滅秦國,真正的國難來臨了!這便是植根於戰國大爭之世
的秦軍底色本性,面對危難,他們的本能反應不是挽救新的大一統的帝國天下,而是已經逐漸
淡化的戰國原生靈魂的驟然復活––不懼生死,與山東六國一爭。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那時,這句久違了的老秦國誓轟轟然響徹了陰山草原。九原將士們奮然請戰,人人大吼著
護國滅盜。王離派出特使星夜兼程飛往咸陽,請命南下。那時,李斯抱病而起,給王離回復了
一件長長的丞相函,陳述了以刑徒軍平盜的方略,著重申明了九原大軍不能輕動的大義。王離
將李斯函公然明示全軍,派出一班司馬到各部連番解說,這才終於穩住了大局。後來,老將章
邯率刑徒軍開赴戰場,摧枯拉朽般擊潰了盜軍,將數十萬「張楚」烏合之眾鷙走群雀一般趕出
了關中。消息傳來,九原軍營的歡笑聲震盪了陰山:「山東六國好出息也!一群刑徒便打得他
鼠竄而逃,還做滅秦大夢!」
  笑聲沒有持續多久。天下亂象日益深重,連瀕臨九原郡的燕趙之地也大亂了。然在王離正
要率軍平定燕趙之際,卻又傳來了匈奴新單于冒頓要大舉南下復仇的消息。九原將士們畢竟明
白輕重,奮激請戰的呼聲終於平靜了下來。其後亂局叢生,關外的郡縣官府紛紛解體,大軍的
糧草輜重衣甲器械等等輸送時斷時續,後來,中斷的日期便越來越長了。那條從關中專通九原
的直道倒是沒有中斷,卻因為二世胡亥的胡亂折騰,關中府庫尚且告急,向九原的輸送便漸漸
有名無實了。及至王離分兵進入河北與章邯軍並馬作戰,九原大軍的糧草實際已經陷入困局了
––昏政如血,天下大亂,平盜艱難,糧草不濟,如此等等連番驚變兩年餘,九原將士們終於
折騰得連怒吼一聲的心力也沒有了。
  「老將軍先全力整肅刑徒軍。九原軍,畢竟老秦人。」
  「少將軍上心,老秦人最是傷懷也!」
  「來春大戰,只怕刑徒軍九原軍,都不牢靠。」
  「少將軍,你我但盡人事而已,成敗與否,想亦無用也。」
  那一日,老少兩人直說到天色暮黑,章邯才告辭了。
  一路之上,寒風吹透了重重衣甲,章邯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道冰柱.
  回到幕府,在大燎爐前枯坐一陣,又呼嚕嚕喝下兩大盆羊肉湯菜羹,章邯才覺得四肢百骸
活泛了過來。凝神思忖片刻,章邯吩咐中軍司馬只帶兩個軍吏隨他前去弓弩器械營。中軍司馬
驚愕猶豫,力主要帶護衛馬隊一起去。章邯斷然道:「不能帶!你小子怕死別去,老夫一個人
去。」無奈,中軍司馬只好選來兩個劍術過人的軍吏,三人一起跟章邯匆匆走了。
  中軍司馬所以擔心,在於這弓弩器械營是刑徒軍的軸心。
  軸心之謂,能才匯聚所在也。但凡讀過書識得字而又精明機巧者,不管原先做沒做過工匠
,都被匯聚到了弓弩器械營。章邯原本便是主力秦軍中執掌弓弩器械營的大將,當初對進入弓
弩器械營的刑徒士卒堅持親自過目,對由刑徒擔任的千夫長以下的頭目,更是親自遴選勘問而
後定。是故,在整個刑徒軍中,章邯最是熟悉這個弓弩器械營。刑徒軍騷動大起,震盪源頭定
然在弓弩器械營。那個深藏不露的刑徒高人,也十有八九窩在此處。這既是章邯治軍的直覺,
也是章邯對刑徒生活熟悉所生發的直覺。在章邯統領七十萬刑徒大修驪山始皇陵的一年裡,因
爆發了黥布聚結大批刑徒冒死逃亡的重大事件,章邯不得不開始了與刑徒軸心人物們的種種往
來。在反反覆覆的周旋盤桓中,章邯見識了一個與常人全然不同的世道,對罪犯的輕蔑與冷酷
也漸漸地消失了。也就是說,在章邯的心目裡,不知不覺地將刑徒們也當做活生生的人看了。
假如沒有如此一段閱歷,章邯絕不會在關中告破的危難關頭,斷然提出以刑徒成軍應敵的方略
。章邯永遠都記得,當他說出這一謀劃時,李斯驚訝得一雙老眼瞪得溜圓,一口聲連呼匪夷所
思也,奇謀驚世也!事實確乎如此,在奉公守法成為鐵則的老秦人眼中,罪犯是最為不堪的人
群,而秦軍將士則是國家的驕傲與榮耀,若罪犯一朝成為秦軍將士,簡直無異於太陽從西邊出
來!若非關中已經被攻破,而秦軍主力又鞭長莫及,章邯的此等方略大約不是使廟堂的將軍大
臣們哈哈大笑一通,便是要入獄了––
  「參見少府將軍!」
  「弟兄們坐了,老夫向晚無事,來說說話而已。」
  刑徒軍士卒們不約而同,歷來在章邯的將軍稱謂之前要加上「少府」名號。刑徒們秉承了
山東六國的傳統評判:掌兵大將而能為國家重臣,此人傑也,必當敬之。章邯以主力大將而為
大秦九卿重臣之一,刑徒士卒們是更為看重這個廟堂重職的。在章邯,則歷來將刑徒士卒的這
種獨特稱謂看做驪山工程的延續,那時章邯只是以少府之身統轄刑徒施工,並無將軍實職。是
故,章邯從來沒有將此等稱謂放在心上,走進軍帳豪爽地笑了笑,便坐在了有人著意空出的唯
一的一張老羊皮上。剎那之間,章邯體察到了一種人群突然中止了激切議論而略顯尷尬的氣息
,也覺察到了那張老羊皮上留下的體味餘溫。目光一張,章邯力圖在不經意的巡中捕捉到那
個剛剛離開這張老羊皮的身影,可終究沒有蛛絲馬跡可尋。唯一的不同,這座軍帳中聚集的二
三十個人,中年人居多,且都是千夫長百夫長。顯然,這座軍帳正在舉行一場秘密會商。而這
座軍帳,卻不是任何千夫長的大帳,而只是一個軍工吏獨居的尋常牛皮帳。那個軍工吏也在帳
中,正忙著前後為少府將軍尋覓陶罐煮茶。顯然,誰也沒料到章邯能在如此寒冷的冬夜突然來
到如此一個角落軍帳,一切都是倉促無備的真相痕跡。
  「兄弟們誰都莫忙活,都坐,老夫有幾句話說。」
  章邯擺了擺手,頭目們已經從最初的些微尷尬中解脫出來,都恢復了往日那種平板淡漠的
神色。這是刑徒們永遠的面具,只要涉公涉官,人皆相同,無論被官員認作敬畏,還是被常人
認作麻木,左右總掛在臉上。要使刑徒們摘去面具說話,談何容易。
  「諸位兄弟都是軍中頭目,老夫有幸也。」章邯感喟了一句,而後正色坦誠道:「目下大
局,諸位皆知。朝廷政情,戰場軍情,天下亂情,無須老夫饒舌,諸位甚或比老夫還要明白。
老夫骨鯁在喉者,心有愧也!年餘之前,兄弟們於大秦危難之時入軍,是章邯親口宣示了皇帝
詔書,許兄弟們免罪之身、軍功之途。然則,年餘過去,兄弟們轉戰南北浴血搏殺,軍功無數
,死傷無算,然卻無一人得軍功之賞,無一人得爵位之榮。事有公理,此乃國家無信,有負於
功臣烈士也!此乃老夫食言,不能重然諾之義也!廟堂昏暗,老夫無以扭轉乾坤,誠無能也!
浴血建功,老夫愧對萬千兄弟,誠負罪也––」章邯慷慨傷痛老淚縱橫,站起來對著滿帳人眾
深深一躬:「老夫若有再生,當效犬馬之勞,以報萬千兄弟篤信章邯之大義!」
  頭目們似乎有些不安,然終究都還是平板板坐著,沒有一個人說話。
  「老夫今日前來,一則了卻心願,向萬千兄弟請罪。」章邯沒有再坐,直挺挺拄著長劍沉
重道:「二則,老夫要將心下決斷告知諸位,以免兄弟們多有揣測。」便是這一句話,木然靜
坐的頭目們驀然睜大了眼睛,炯炯目光一齊橫掃過來。章邯緩慢清晰地說道:「老夫決斷,只
有一句話:兄弟們願走便走,願留便留,老夫絕不以軍法追究。就事說事:願走者,可帶走隨
身衣甲戰馬與短兵,每人另發五千半兩錢,傷殘兄弟發十金。戰死兄弟,許其同鄉士卒代領撫
恤金十金,交其家人。孤身無家之死者,老夫在函谷關外之北邙山,為兄弟們建造一座義士墓
園,每個戰死兄弟的靈位都進去,絕不少了一個人!––大軍雖則艱難,老夫畢竟做過幾年少
府,這些急用財貨還搜羅得來。以上諸事,老夫件件做到,一事食言,天誅地滅也!」
  「少府將軍––」頭目們人人淚光閃爍,唏噓出聲了。
  「若有人無家可歸,甘願留軍,何以處置?」有人淡淡地問了一句。
  「甘願留軍者,老夫只有一句話:與章邯同生死,共榮辱!若能扭轉乾坤,章邯決然論功
行賞!不能扭轉乾坤,則章邯與兄弟們刎頸同穴!捨此之外,老夫無能再給兄弟們了––」章
邯雪白的頭顱顫抖著,頹然跌坐到了老羊皮上。
  「少府將軍,」一個稍顯年青的乾瘦頭目捧過來一隻水袋,見章邯接過飲了兩口,年青的
乾瘦頭目道:「大人所言,我等感佩萬分。可否,容我等思謀得一兩日––」
  「老夫愧矣!」章邯霍然起身道:「兄弟們,老夫去謀劃善後諸事了。三日之後,老夫等
兄弟們回話。」說罷一拱手,章邯大步出帳了。
  三日之後的清晨,北風呼嘯中,突然病倒的章邯被中軍司馬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中
軍司馬說,那個年青乾瘦的頭目送來了一件奇特的羊皮書,須得將軍親啟。章邯霍然坐起,打
開了光亮亮的白羊皮,赫然幾行醬色大字迎面撲來:「
  生作刑徒,再為官軍,無家可歸,有國難投,逃亦死,戰亦死,寧非與少府搏殺掙命哉!
  「這?這是血書!」中軍司馬驚愕萬分。
  一句話沒說出,章邯已經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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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項羽大軍北上鉅鹿,秦軍兩部立即會商了應戰之法。
  章邯帶著司馬欣與董翳,王離帶著涉間與蘇角,兩主將四副將在九原軍幕府整整會商了一
日。六位大將之中,只有章邯沒有輕忽項羽的這支楚軍。雖然,章邯蔑視項羽,然在戰法實施
上卻力主慎重一戰,不若王離等十足自信。定陶大戰之後,章邯曾聽到被俘獲的楚軍司馬說過
項梁自殺前的嘆息:「惜乎!我家項羽若在,安得此敗哉!」當時,章邯很是一陣哈哈大笑:「
一勇之力決存亡之道,未嘗聞也!項梁不敗,安有兵家天理哉!」刑徒軍與九原軍,雖都未與
這個項羽及其江東子弟兵在戰場相遇過,章邯對項羽的酷暴威猛卻早已耳熟能詳了。項羽轉戰
中原,屢屢襲擊郡縣城池,多次屠城殺戮,可謂惡名昭著的一尊凶神。從心底說,章邯對唯知
打仗殺戮的兇徒將軍,歷來是蔑視的。此等以個人戰力為根基,輕慢兵家群體戰道,又對兵法
極是荒疏的人物,最不經戰陣周旋,素為名將大忌。當年吳起統兵打仗,司馬將劍器捧到吳起
面前,卻被吳起拋到了地上。吳起說,大將之位在金鼓令旗,不在拚殺之功。後來的《吳子兵
法.論將》更云:「凡人論將,常觀於勇。勇之於將,乃數份之一耳!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
不知利,未可也!」若在名將林立的戰國之世,項羽充其量只能算是個末流將軍而已。即或純
然以戰力論,這種輕慢兵家合眾結陣的「輕合」之將,勇力是極其有限的。若是當年的秦軍銳
士擺開大陣,項羽的個人拚殺力道與丁點兒江東子弟兵,充其量只是山嶽之與一抔黃土,狂濤
之與一葉小舟。章邯可以十足自信地說,僅僅是他的弓弩營列開陣勢,片刻便可擊殺項羽軍大
半數軍馬,剩餘之數則會迅速被秦軍大陣吞沒。歷經百餘年錘煉,秦軍銳士已經完全杜絕了徒
逞個人血氣之勇的戰場惡習,尊崇群體的「重合」之道人人理會,但上戰場,總是結陣而戰。
沒有人會將項羽此等手持一柄粗大鐵矛的個人衝撞如何放在心上,既不會畏懼,也不會輕慢,
只決然讓你幾個回合倒地便是。
  當然,章邯也聽說過項羽的種種傳聞:愛惜士卒,會為負傷士卒的慘相流淚不已,故得士
卒之心;愛惜戰馬,每日必親自打理自己心愛的神騅;身先士卒,每戰必親自衝鋒陷陣;天賦
異稟,力道奇大如孟賁烏獲;秉性暴烈而又耳根極軟,決斷大事常常搖擺不定;憐惜自己心愛
的女子,幾次要將一個叫做虞姬的美女帶進軍中,被老范增生生阻攔,於是項羽便常常趕回彭
城,為這個女子唱歌,與這個女子盤桓––凡此等等,在章邯心中漸漸積成了一個混雜不明而
又極為猙獰可怖的項羽,一面是殺人如麻屠城如魔,一面是唏噓柔軟婆婆媽媽,當真一個不可
思議之怪物也!
  惜乎時移勢易,面對一頭原本不難搏殺的猛獸,獵手如今卻分外艱難了。
  「老夫之見,你我兩部,得換了戰位。」
  在王離幕府會商戰法時,章邯審慎地提出,九原軍與刑徒軍換位而戰。趙軍被圍而楚軍北
上,秦軍必然面臨裡外夾擊,若再加上紛紛趕來助勢的另外四支諸侯軍,則秦軍數量顯然少於
整個敵軍。秦軍的原本格局是:章邯軍在南包圍鉅鹿城池,王離軍在北堵截城外趙軍營壘;項
羽軍洶洶北上,擔負截殺的秦軍便是章邯軍。章邯估量這是一場惡戰,對刑徒軍的戰力第一次
有了深重的憂慮,反覆思忖,章邯才提出了換位方略:以王離的九原軍對陣項羽軍,以刑徒軍
應對鉅鹿城以及陳餘軍並其餘諸侯軍。章邯的理由是:項羽軍與王離軍兵力不相上下,戰力大
體也不相上下,只要頂得住幾陣,戰局便會變化;刑徒軍兵力二十餘萬,雖不若三方敵軍總兵
力多,然此三方軍馬大多烏合成軍,戰力不能與項楚軍相比;果然開戰,章邯軍將一力先行擊
潰這三支弱旅,而後立即策應王離主力軍。
  「此戰要害,在戰勝項羽所部。」末了章邯重申一句。
  「好!我九原軍與項羽軍見個高低!」王離一拳砸案,慨然道:「老將軍毋憂,秦軍主力
雖多有困窘,戰心鬥志也大不如前,然今日國難之時,定然拚死血戰!」
  「糧草囤積在棘原倉,雖非滿倉,撐持此戰料無大事。」章邯指點著地圖道:「仍以前
法,老夫從甬道向你部輸糧,由刑徒軍精銳護送。」
  「只要糧草順暢,項羽有來無回!」
  章邯王離都沒有料到,項羽軍的攻勢來得如此迅速而猛烈。
  常理而論,一軍渡河跋涉而至戰場,必得稍事休整三兩日方才出戰。是故,常有駐紮在先
的一方乘敵軍遠來疲憊立足未穩而立即突襲求勝的戰法。章邯看重項羽軍戰力,力主不能輕躁
攻殺,而當以秦軍實力結陣勝之。是故,秦軍根本沒有突襲項羽軍的方略準備。然章邯王離也
萬萬不會想到,項羽軍竟敢反其道而行之,全軍開到鉅鹿城南未曾停步,立即便潮水般攻殺過
來。秦軍的鹿砦士卒剛剛看見一片土紅旗幟捲著煙塵飛來,還在嘲笑楚人紮營也急吼吼猴子上
樹一般,項羽軍已經潮水般呼嘯漫捲過來了。及至士卒稟報到幕府,王離尚在半信半疑之時,
土紅色巨浪已經踏破鹿砦捲進了營地。饒是秦軍氣象整肅法度森嚴,也被這突兀之極的突襲浪
潮沖得一片大亂。王離飛身上馬帶著倉促聚來的中軍馬隊開始衝殺時,金鼓號令司馬大旗樣樣
都不見了,根本無法號令全軍,只有拚殺混戰一條路。涉間蘇角的旗號,也淹沒在喊殺連天煙
塵瀰漫的營地戰場,一時各軍不知靠攏方向,只有各自為戰。幸得九原秦軍久經戰陣,對這等
類似匈奴飛騎的野戰衝殺很是熟悉,未被衝擊的各部不待將令便飛速後撤,退出數里之遙重新
整肅軍馬大舉呼嘯殺回。整整激戰兩個時辰,直到日薄西山,秦軍才漸漸聚合有序退卻,土紅
色潮水也停止了呼嘯喊殺。
  初戰狼狽若此,秦軍上下大為震撼。各部匆忙計數彙集於幕府,一戰便死了兩萬餘騎士,
重傷萬餘人,輕傷不計其數。王離氣得暴跳如雷,大罵項羽野豬野狼不止。聞訊趕來的章邯連
番撫慰,王離才漸漸靜了心神,開始與章邯會商對策。夜半時分,秦軍悄然後撤了十餘里,駐
紮進一道相對隱秘的山谷,開始了忙碌的再戰準備。
  章邯告知王離,陳餘軍與四路諸侯軍未敢妄動,預料來日也將有一場大戰。章邯很是沉重
,試探說九原軍死傷甚多,兵力已經比項羽軍少了,不如還是他率刑徒軍來應對項羽。聽得此
話,王離涉間蘇角三人一齊對章邯發作了,將案拍得當當山響,說這是老將軍對九原軍的戲弄
,倉促一戰誰都沒料到,憑甚要換九原軍!章邯一句話沒說,靜靜聽完了三人的暴怒發作。末
了,章邯起身深深一躬:「三位少將軍毫無怯戰之心,老夫大感欣慰矣!」原本一句莊重之言
,王離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老將軍原怕我等怯戰也!老秦人聞戰則喜,安有怯戰老秦人哉
!」涉間蘇角也連連捶案道:「與項羽軍廝殺痛快也!狗日的比匈奴還猛!就打這等硬仗,死
了也值!」章邯道:「老夫只提醒三位將軍,對項羽不能以常法忖度。老夫預料,項羽不會歇
息,明日必來尋戰!」王離咬牙切齒道:「知道。明日老將軍聽訊便是。」
  次日清晨,太陽剛剛出山,秦軍營壘所在的山谷尚是半明半亮,項羽軍便潮水般殺來了。
谷口外的楚軍士卒一片紛亂吶喊聲震盪山谷:「秦軍殺怕了!躲進山溝了!殺!一戰滅秦!」
這滿山遍野的喊殺中,秦軍山口突然間戰鼓雷鳴號聲大起,谷口兩側的弓弩陣一齊發動,粗大
的長箭狂風驟雨般呼嘯著撲向楚軍。在楚軍稍稍退潮之際,谷口一支鐵騎高舉著「王」字大旗
如黑色狂飆般殺出。與此同時,兩邊山口也各有一支鐵騎轟隆隆捲出,飛向楚軍的後路,正是
涉間蘇角的左右兩翼。三支鐵騎顯然要以「突破中央,斷其後路,包圍聚殲」的戰法復仇了。
項羽軍昨日一戰,驕橫之氣大生,今日勝算滿滿要一戰滅了秦軍主力,全然沒有料到秦軍並非
預料的那般惶惶然全無戰心,反而有備殺出,其聲勢氣象遠非昨日可比,一時便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項羽威猛過人,立即親率江東子弟兵正面迎擊王離,喝令龍且、桓楚兩部迎擊兩翼,狹
窄的山谷盆地當即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大血戰。
  秦軍怒火洶洶,楚軍士氣正旺,兩軍戰力戰心盡皆旗鼓相當。然則,秦軍主力比項羽楚軍
的所長者,非但騎士個人個個威猛絕倫,且三騎五騎十騎百騎千騎萬騎連環結陣作戰,分明是
總人數少於楚軍,卻又是處處優勢拚殺。楚軍是步騎各半的混編大軍,騎兵戰力比秦軍稍差,
而步兵結陣對抗騎兵則堪堪抗衡。項羽的八千江東子弟兵則清一色騎兵,自來號稱戰無不勝,
偏偏今日卻無處著力。無論項羽挺著「萬人敵」呼嘯怒吼著捲到何處,都有無邊無際的閃亮長
劍追逐著包圍著項羽馬隊。整整一個時辰,項羽也沒有殺得了十個秦軍騎士,可身邊早已經倒
下了一大片江東子弟兵––酷烈的拚殺一直持續到日落西山,整整五個多時辰,戰場喊殺漸漸
變成了無邊的喘息短促的嘶吼,誰也喊不出聲了。終於,渾身血紅的項羽舉起萬人敵一招,楚
軍退向了戰場邊緣。秦軍山口也立即響起了鳴金之聲,遍野馬隊一齊中止了追殺。
  秦楚九戰,此乃第二戰。這次楚軍大虧,同樣丟下了兩萬餘具屍體。而秦軍結陣搏殺大顯
威力,戰死不過千人上下,一舉與項羽軍兩戰打成了平手。此日,章邯軍也對猶豫觀望的四路
諸侯軍發動了突襲,連續攻佔諸侯聯軍的十餘座壁壘,若非陳餘軍突然殺出救援而阻礙了刑徒
軍攻勢,使諸侯聯軍退入趙軍營地,只怕章邯要一舉擊潰了鉅鹿外的諸侯軍。當晚,章邯王離
會商軍情,王離三將直是自責沒能一戰聚殲楚軍。章邯卻道:「三位少將軍,萬莫如此想也。
楚軍滿懷雪恥之心,要為定陶之戰復仇,加之項羽剽悍無倫,大非常戰也。我軍正在困境之時
,當以久戰之心對之。老夫之意,當再度從九原增兵十萬,此戰方有勝算。」王離卻搖頭道:
「九原大營斥候密報,說匈奴冒頓單于已經在整軍南下,要在初夏大掠陰山,九原軍不能再動
了。再說,依今日之戰,我目下軍馬大破項羽軍有勝算,也無須增兵。」涉間蘇角也是異口同
聲說破楚無疑,老將軍毋憂。章邯也便不再說話了,畢竟,九原軍的最大使命是抗擊匈奴,王
離能親率十萬鐵騎南下已經是「私舉」了,既感為難,章邯是不能再說甚的。
  如同秦軍初遇楚軍突襲一樣,這次楚軍也是大為震撼,深感秦軍能在如此困境下尚具如此
威力,確實名不虛傳。會商軍情時,項羽與龍且桓楚等江東將軍奮然齊聲,一致認定對秦軍要
連續攻殺不能稍歇。項羽狠聲狠氣說:「王離一戰殺我兩萬餘精銳,此仇焉得不報!人說秦軍
耐久戰,項羽便與他天天大戰,看他能撐持幾日!」老范增勸阻說,目下該當稍歇,要尋出秦
軍弱點再戰,如此連續猛戰消耗過大,不妥。可大將們人人激切,沒有一個人願意休戰。項羽
更是吼聲如雷:「天下諸侯都在河北,此戰便是存亡惡戰!楚軍趟進血海,也要滅了秦軍!」
老范增思忖著不說話了。項羽立即部署:連夜從陳餘壁壘召回當陽君與蒲將軍餘部,連夜整肅
弓弩營參戰,力圖能對秦軍的連弩激射有所抗衡。
  諸般調遣忙碌大半夜,次日正午,項楚軍再度發動了猛烈的攻殺。秦軍也是全軍盡出,奮
力血戰,兩軍酷烈搏殺整整兩個時辰,雖各有死傷無算,但卻是誰也沒有潰散之象。就戰法戰
力之嫻熟合眾而言,仍然是秦軍優勢。天色暮黑之時,兩軍終於罷戰了。如此連續四日,楚軍
日日猛烈攻殺,瘋魔一般撲向戰場。秦軍也是殺紅了眼,日日迎戰。兩軍相逢沒有了任何戰場
禮儀,黑紅兩片潮水呼嘯著便交融在一起了。六戰之後,依然是秦軍稍佔優勢,楚軍傷亡稍大
,戰場大勢始終算是平手。
  「少將軍,不能如此一味猛殺了。」老范增這次黑了臉。
  「亞父有何良策?」項羽的聲音嘶啞了,渾身都是血腥氣息。
  「只要秦軍糧草不斷,楚軍終將不敵。」
  「亞父滅我志氣,究竟何意!」項羽驟然發怒了。
  「少將軍執意如此戰法,老夫只有告退了。」老范增一拱手便走。
  「亞父––」項羽拉住了范增:「亞父說,如何戰法?我從亞父!」
  「老方略,再斷秦軍糧道。」
  「河內甬道,已然斷絕了。」項羽一臉茫然。
  「老夫是說,切斷戰場糧道。章邯軍向王離軍輸糧,有條戰場甬道。」
  「這裡?戰場也有甬道?」項羽更見茫然了。
  「少將軍,唯賴攻殺之威,終非名將之才也。」
  「戰場輸糧也築甬道,章邯老賊也想得出!」項羽惡狠狠罵了一句。
  「章邯能做皇室經濟大臣,絕非尋常大將。」范增顯然也不想多說了。
  「好!我立即發兵,毀了這條甬道!」
  項羽越來越不耐范增的訓誡之辭了。不就一條甬道麼?斥候沒報,我項羽如何能知道?整
日昏天黑地打仗,我項羽有空閒過問那般瑣碎消息麼?亞父真是懵懂,打仗打仗,打仗就是殺
人!殺人就要猛攻猛殺,不猛攻猛殺,楚軍能六勝秦軍主力?項羽雖則將六戰認作六勝,然終
究未滅秦軍,很有些惱羞成怒。若非老范增以告退脅迫,項羽原本確實決意繼續這般日日血戰
。項羽根本不信,自己的無敵名號能在秦軍馬前沒了光彩!然則老范增畢竟秉性桀驁之奇人,
果真走了,項羽一時還真對諸多大事沒譜,也只好不再計較,立即去部署發兵毀絕甬道,左右
對楚軍有好處,項羽也只好如此了。
  旬日無戰,王離秦軍大見艱難了。
  項羽深夜突襲甬道,護道刑徒軍力戰不退,混戰兩個時辰死傷萬餘人,終於被龍且楚軍擊
潰了。章邯聞訊立即大舉出動攻殺,卻被項羽親率楚軍主力阻截。兩軍混戰之中,龍且部掘開
了大陸澤堤岸,以大水全部淹灌了甬道。章邯眼見甬道已毀,刑徒軍又確實扛不住項羽軍攻殺
,只有忍痛罷兵。次日,章邯只好派出刑徒軍五萬之眾,走隱秘小道向王離營地輸糧。不料,
項羽又派出新近從河內趕來的黥布軍,專一地游擊截殺秦軍輸糧,兩軍混戰半日,仗是打了個
不分勝負,刑徒軍的糧草卻是全部被楚軍桓楚部掠走了。章邯立即知會王離移營,與刑徒軍合
兵駐紮。可王離軍一開出營地,立即便有項羽軍撲來截殺,終究無法向章邯營地靠攏。
  如此兩戰之後(第七戰與第八戰),王離軍的糧草告絕了。早在河內甬道被截斷後,秦軍
糧草已經陷入了艱危之境。最後的糧草主要兩途而來:一則是王離部在河北地未曾陷落的郡縣
緊急徵發的少量糧草;二則是章邯此前從河內敖倉輸糧時,在河北地囤積了些許糧草。去冬刑
徒軍騷動之後,章邯曾寄厚望於王離軍在河北郡縣的徵發,甚或指望王離部向刑徒軍輸糧。可
結果大失所望,河北地最大的鉅鹿倉在趙軍手裡,其餘郡縣倉廩早已經被胡亥下詔搜刮淨盡了
。民眾大亂紛紛逃亡,向民戶徵發糧草更無可能。若從老秦本土的河西之地或太原地帶徵發,
或可得可觀糧草,然千里迢迢又有楚軍襲擊,無論如何是無法輸送到軍前。凡此等等因素聚合
,王離軍斷糧了,章邯軍也難以為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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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 15:06:30 |只看該作者
  「我軍已陷絕境,務求全力一戰,與章邯軍合兵突圍!」
  幽暗的磚石幕府中,王離拄著長劍,對涉間蘇角兩員大將並十名校尉,下達了最後的軍令
。兩將軍十校尉沒有一個人吼喝應命,卻都不約而同地肅然點頭了。將軍涉間嘶啞著聲音說:「
糧絕數日,突圍實則是最後一戰。少將軍當明告將士,安置傷殘。活著的,也好心無牽掛地上
戰場了。」涉間說得很是平靜,蘇角與校尉們也毫無驚訝,幾乎都只是近於麻木地點了點頭。
王離也只說了聲好,便提起長劍出了幕府。
  時當黃昏,山谷裡一片幽暗一片靜謐。沒有營濤人聲,沒有炊煙瀰散,若非那面獵獵飛舞
在谷口的大纛旗,任誰也不會想到這道死寂的山谷便是赫赫主力秦軍的營地。昔日的秦軍銳士
們或躺在山坡草地上,或靠在山溪邊的石板上,靜靜地閉著眼睛,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
有力氣睜著眼的,也都只看著火紅的雲天癡呆著。王離領著將軍校尉們走過一道道山坡,不斷
向士卒們抱拳拱手。士卒們雖然紛紛坐了起來,卻依舊是沒有一個人說話。隨行的中軍司馬大
約也沒力氣喊話了,只將手中一面「王」字令旗一路揮動,反覆打出「全軍向校場聚集」的信
號。所謂校場,是軍營幕府前必得有的一片開闊地,長久駐紮的老營地修葺得整肅有度,目下
這等倉促新建的營地,則校場不過是一片青草猶在的空闊草地罷了。巡視完整個營地回到幕府
前,士卒們已經黑壓壓坐滿了校場。王離將軍校尉們走上了中央的夯土台司令台時,整個校場
的士卒們刷的一聲整肅地站了起來。
  「兄弟們,坐了!––」王離驟然哽咽了。
  「少將軍,喝幾口水,說話要力氣。」中軍司馬遞過了一個水袋。
  「不用。」王離推開了水袋,拄定了長劍,稍許靜了靜心神。
  「將士們,父老兄弟們,」王離進發出全副心力的聲音飄蕩在蒼茫暮色中:「目下,我軍
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業已身陷絕境。九原大軍若來救援,則陰山空虛,匈奴大舉南下,整個
華夏將陷於劫難!當年始皇帝滅六國大戰,九原大軍都牢牢釘在陰山,沒有南下!今日,我等
十萬人馬已經佔了九原大軍三成有餘,不能再使九原大軍再度分兵了!如此決斷,秉承始皇帝
畢生之志,王離問心無愧!否則,我等縱然得到救援,擊敗楚軍,也將痛悔終生!華夏人等,
皆我族類,秦軍寧可敗給楚軍,絕不敗於匈奴!」
  「萬歲––!」睜眼都沒了力氣的將士們居然全場吼了一聲。
  「至於咸陽朝廷,不會發兵救援。皇帝荒政,奸佞當道,大秦存亡業已繫於一線!這一線
,就是九原大軍!唯其如此,目下我軍只有最後一戰!能突圍而出,便與章邯部合兵,南下咸
陽問政靖國。若不能突圍,則九原秦軍也不降楚盜!我等只有一條路:誓死血戰,與大秦共存
亡!」
  「誓死血戰!與大秦共存亡!」全場又是一聲怒吼。
  「目下,我軍只有四萬人了。」王離憤激的聲音平靜了下來:「四萬之中,尚有八千餘名
重傷不能行走者,另有兩千餘人凍餓成病。我軍尚能最後一戰者,至多三萬!生死之戰,秦軍
從來先置傷殘兄弟,千百年秦風,今日依舊。王離與將軍校尉會商,決意連夜安置傷病殘戰士
。安置之法,秦軍成例:傷殘戰士換了農夫布衣,由各部將士分別護送出山口,趁夜分散逃
生,或隱匿農家獵戶,或結伙暫求生存,之後可設法奔赴九原大營,也可逕自歸家。我軍突圍
之日,王離定然派出人馬,尋覓所有的父老兄弟!––」猛然,王離放聲哭了。
  「秦軍逢戰,不許哭號!」
  一個傷兵猛然吼了一聲,拄著一支木棍撐著一條腿,黑著臉高聲道:「老秦將士,誰不是
幾代軍旅之後。我族入軍,我是第四代。有甚可怕?有甚可哭?戰士不死,叫誰去死?少將軍
,儘管領著全活將士突圍血戰,莫因我等傷病殘兄弟分心。我等有我等出路,不要誰個護送。」
  「對!不要護送!」
  「怕個鳥!死幾回了!」
  「全活兄弟們打個好仗!教那個項羽學學!」
  在一片慷慨激昂的叫嚷中,王離止住了哭聲,對著傷殘將士們深深地一躬,涉間蘇角與校
尉們也一齊跟著深深一躬––這一夜,秦軍的山谷營地沒有任何一次大戰前的忙碌奮激,連戰
馬也沒有一聲嘶鳴,只靜靜守候在主人身旁時不時不安地打一個輕輕的噴鼻。月亮下的營地,
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靜謐,只有春風鼓蕩著山林原野,將一片奇異的鼾聲送上了深邃碧藍的夜空
。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王離猛然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抓起長劍衝出寢室。
  「少將軍,天還沒亮!」中軍司馬驚訝了。
  「有事,快走。」王離急匆匆一聲已經出了幕府。中軍司馬一把抓過牆上的將軍冑與斗篷
,出得幕府疾步趕上,尚未給王離戴上銅冑,便見一個黑影突兀飛了過來哭喊:「少將軍,傷
殘兄弟悉數自裁!––」涉間踉蹌撞來,話音未落已軟倒在地了。王離渾身猛然一抖,一躍上
馬飛向了天邊殘月。
  王離夢中突現的那片山谷,在蒼白的月光下一片奇異的死寂。一個個黑色影子肅然端坐著
,肅然佇立著,依稀一座座石俑雕像,依稀咸陽北阪的蒼蒼松林。戰士們拄著長劍背著弩機,
挺著長矛抱著盾牌,人人圓睜著雙眼,森森然排列出一個巨大的方陣,除了沒有戰馬,活生生
一方九原鐵騎的血肉壁壘––
  久久佇立在這片森森松林中,王離欲哭無淚,欲語無聲。王離無法確切地知道,這些傷殘
戰士是如何聚集到這片隱秘的山谷,又如何以此等方式自殺的。然則,王離卻明白老秦人軍旅
世家的一個久遠習俗:活不受辱,死不累軍。帝國之功臣大將,從扶蘇蒙恬蒙毅三人自殺開始
,大多以各種方式自己結束了自己。楊端和、辛勝、馬興、李信、姚賈、胡毋敬、鄭國、馮去
疾、馮劫等等,包括李斯長子三川郡守李由的戰場自殺,人人都是活不受辱的老秦人古風。死
不累軍,在戰場之上更是屢見不鮮。秦人聞戰則喜,然國中傷殘者卻是少見,因由便在這「死
不累軍」的久遠的犧牲習俗。老秦人源自東方而流落西方,在漫長的西部草原的生死存亡奮爭
中,有著不計其數的難以顧及傷兵的危絕之戰。於是,甘願自殺以全軍的風尚生發了,不期然
又相沿成為風習了。不是軍法,勝似軍法,這一根植於老秦人秉性特質的古老的犧牲習俗,始
終無可無不可地延續著。
  列位看官留意,戰國大爭之世,華夏族群之英雄氣概激盪勃發,冠絕史冊。在整個二百餘
年的戰國歷史上,輒逢軍敗國亡的危難之期,無不湧現出一大批慷慨赴死烈士,七大戰國盡有
可歌可泣之雄傑。以軍旅之風論,則秦軍犧牲風習最烈。察戰國史料,秦軍輒遇戰敗,被俘者
少見,降敵者少見,絕境戰敗後下落不明者卻最多。所謂下落不明,即史料語焉不詳者也。此
等人何處去了?毋庸諱言,殉難自殺了。戰國兩百餘年,明確記載的秦軍戰敗降敵只有一次:
長平大戰後,秦昭王殺白起而兩度強行攻趙,鄭安平軍戰敗降趙。其餘幾次明載的敗仗,譬如
秦趙閼與之戰、蒙驁敗於信陵君合縱救趙之戰、李信軍滅楚敗於項燕軍之戰,都是傷亡極重而
傷殘者下落不明。最後的河北大血戰,九原三大將及秦軍主力的酷烈結局,是秦軍古老遺風的
最後絕唱。章邯三將因刑徒軍特異牽累而被迫降楚,當做另案待之。
  ––
  清晨卯時,血紅的太陽掛上山巔,秦軍馬隊全數出動了。
  朝陽破霧。鉅鹿要塞顯出了古樸雄峻的輪廓,大陸澤的浩浩水面正在褪去淡淡的面紗,漸
漸現出了山巒原野的一片片連綿軍營。
  鉅鹿城北原野的四路諸侯的援軍營地,大陸澤畔山巒中的陳餘趙軍營地,城南原野的章邯
秦軍營地,遙遙正對九原秦軍山巒的項楚軍營地,以夾在中央的鉅鹿城堡為軸心,交織成了淡
淡雲霧中的壯闊畫卷。在這天地蒼茫的畫卷中,唯獨九原秦軍的山巒營地沒有了任何旗幟,沒
有了諸如雲車望樓之類的任何軍營標誌,只有一片蒼黃現綠的山巒映襯著一支隆隆展開在原野
的黑色馬隊。這支馬隊沒有風馳電掣,而是從容地排開了三個萬騎方陣,相互間隔大約一箭之
地,萬千戰馬踏著幾乎如同步兵甲士一般整肅的步伐,隆隆開向了那片熟悉的谷地戰場。
  驟然,淒厲的號角轟鳴的戰鼓一齊響起,項羽軍在紅黃晨霧中排山倒海般壓來了。幾乎與
此同時,章邯的刑徒軍營轟然炸開,漫漫步騎捲出軍營,撲向楚軍後方原野。緊接著,大陸澤
畔的陳餘軍與四路諸侯援軍也開營殺出,撲向了章邯軍後方。緊接著,鉅鹿城門大開,城內守
軍吶喊著撲向了章邯軍的側翼。顯然,各方都看透了,今日之戰是最後決戰,不是天下諸侯熄
火,便是秦軍盡數覆滅。
  王離軍與項羽軍轟轟然相撞了。楚軍漫卷野戰喊殺震天,秦軍部伍整肅無聲搏殺,奇異的
戰場搏殺亙古未見。飽食休整之後的楚軍志在必得,士氣戰心洶洶如火。飢餓不堪的秦軍,則
凝聚著最後的心神珍惜著最後的體力,以必死之心,維護著秦軍銳士最後的尊嚴。饒是如此,
這場奇特的搏殺持續一個時辰之後,秦軍的黑色鐵流仍在沉重緩慢地迴旋著,似乎依然沒有潰
散之象。此時,章邯軍已經被兩路趙軍與范增的楚軍餘部阻隔截殺,被困在楚軍後方的一道小
河前,不可能靠攏王離秦軍了。救趙諸侯們大鬆了一口氣,紛紛將各自些許人馬就地駐紮,站
在了高高的山頭營壘,人人惴惴不安地對秦楚決戰作壁上觀了。
  「江東子弟兵!跟我殺向王離中軍––!」
  項羽眼見這支無聲的飢餓之師仍不潰散,怒火中燒之下,親率最為精銳的八千江東子弟兵
霹靂雷電般撲向秦軍中央的馬隊。這八千江東精兵,也是清一色飛騎,人各一支彎彎吳鉤一支
森森長矛,背負一張臂張弩機,可謂秦末之期的真正精兵。這支精兵的特異戰力,便在馬上這
支丈餘長矛。戰國乃至秦帝國時期,長兵器只在步兵與戰車中使用,騎兵群體作戰都是劍器弓
弩,馬上長兵聞所未聞。馬上將軍而以長兵上陣,自項羽始也。唯項羽長兵屢見威力,故在江
東所部當即倣傚,人手一支長矛。此時,八千長矛森森如林,呼嘯喊殺著凝成一股所向披靡的
鐵流,捲向了「王」字大旗。
  秦軍將士搏殺一個時辰餘,已經戰死大半了。此時所剩萬餘騎士,也是人人帶傷一身浴血
,煙塵彌天喊殺呼嘯,任何旗幟號令都無法有效聚結了。涉間、蘇角兩將,原本是九原軍的後
起之秀,在蒙恬軍痛擊匈奴時都是鐵騎校尉,戰場閱歷比王離豐厚,早早已經傳下了以散騎陣
搏殺的軍令,是故一直與楚軍奮力周旋不散。所謂散騎陣,是白起所創之戰法,實則是在無以
聯結大軍的混戰搏殺中三騎五騎相互結陣為援的戰法。王離勇猛過人,然從未經歷過大戰,一
直與中軍馬隊結陣衝殺,沒有做散騎陣分開,故此在戰場分外矚目。當然,一支大軍的傳統與
法度也在此時起著作用:王離是九原統帥,若統帥被俘或戰死,護衛同死。故此,中軍馬隊始
終圍繞著王離死死拚殺,死傷最重而絲毫不退一步。當項羽的長矛馬隊潮水撲來時,王離的萬
餘中軍幾乎只有兩三千人馬了。
  「看住項羽!殺––!」
  眼見森森一片長矛呼嘯而來,王離拚力嘶吼了一聲,馬隊舉著長劍奮力捲了過去。然則,
兩方騎士尚未近馬搏殺,秦軍騎士便紛紛在飛擲過來的長矛中落馬了。王離的戰馬長長嘶鳴一
聲,陡然人立拔起,欲圖從這片長矛森林中飛躍出去,卻被十多支激射而來的長矛生生釘住了
。那匹神駿的戰馬轟然倒地,卻依然避開了可能壓傷主人的一方,使已經中矛的王離滾跌到了
戰馬的後背。王離尚伏身戰馬痛惜不已,項羽已經颶風般衝殺過來,一支萬人敵大矛直指王離
咽喉,卻又突然停住了。
  「王離!你做項羽戰俘了!」項羽大吼了一聲。
  王離拍了拍死去的戰馬,艱難起身,正了正零亂的甲冑斗篷,對著項羽冷冷一笑,雙手驟
然抓住長大的矛頭,嘶聲大笑著全力撲了上去。一股鮮血噴出之際,矛頭已經洞穿了王離胸腹
––項羽一個激靈,突然將王離屍身高高挑起大吼道:「王離死了!殺光秦軍!」又猛力摔下
王離屍身,揮軍向秦軍餘部殺來。
  此時,秦軍大將蘇角及其所部,已經全部戰死了。只有大將涉間,率餘部在做最後的拚殺
。漸漸地,數日未曾進食的秦軍騎士們力竭了,再也舉不起那將近十斤重的長劍了,坐下戰馬
紛紛失蹄撲倒,騎士戰馬一個個口噴鮮血,驟然間便沒有了氣息。情知最後時刻已到,一時間
秦軍騎士們人人勒馬,停止了搏殺,相互對望得一眼,一口口長劍從容地抹向了自己的脖頸–
–已經被憤怒與仇恨燃燒得麻木的涉間,眼見項羽一馬衝來,全力舉劍一吼,卻無聲無息地栽
倒馬下了––
  待醒轉過來,涉間眼前一片飛騰跳躍的火光。連綿篝火前,楚軍的歡呼聲震撼山川,楚軍
的酒肉氣息瀰漫天地。涉間流出了口水,卻又閉上了乾澀的雙眼。突然,涉間耳邊響起了雷鳴
般的上將軍萬歲的歡呼聲。隨即,重重的腳步與熟悉的楚音到了身邊:「這個涉間,是今日唯
一活著的戰俘。不許他死,要他降楚!」涉間聽得出,這正是那個被章邯叫做屠夫的項羽的聲
音。涉間靜靜地蜷臥著,凝聚著全身最後的氣力,突然一聲吼嘯平地飛起,箭鏃般扎進了熊熊
火坑。一身油浸浸的牛皮甲冑騰起了迅猛的烈焰,涉間尖厲地笑叫著,狂亂地扭動著,依稀在
烈焰中手舞足蹈。
  楚軍將士們驟然沉寂了。
  飛動的火焰消逝了,濃烈的焦臭久久瀰散在原野––
  ***
  棘原,章邯軍營地,秦時鉅鹿郡一片高地也。《集解》引兩說,一云在漳水之南,一云
在鉅鹿城之南。依據戰場實際,從後者之說,棘原當為鉅鹿城南部之高地。
  戰士,戰國秦漢語,見《史記.項羽本紀》:「楚戰士無不以一當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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