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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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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女帝奇英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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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 21:30: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回 懺情慧劍斷情根(1)

在突厥王城西面的天格爾山山下,是一大片荒野,荒野上 有一座新墳,這一晚,大約三更時分,長林茂草之間,忽然出現四條人影,這四個人正是夏侯堅、裴叔度、符不疑和穀神翁。他們是來掘李逸的墳墓的。這一天恰好是李逸等人服藥自盡之後的第六天。來到墳前,裴叔度揣揣不安,悄悄問道:「當真還救得活 麼?」夏侯堅笑道:「若是咱們遲一天,那就難保了。現在來的恰是時侯。鏟吧! 」四柄大鐵鏟同時鏟下,不消片刻,已剷去了墳頭,露出 洞穴,裴叔度俯身一瞧,「咦」了一聲道:「只有兩具棺材。」

夏侯堅正待察看,忽聽得亂叢中咳嚎的幾聲輕響,夏侯堅 笑道:「原來這裡還埋伏有看墳的呢,咱們也不能太大意了。」符不疑抓起一把碎石,揚手打去,登時聽得有幾個人摔倒地下的聲音, 接著有人大罵道:「什麼人這樣大膽。敢來偷掘王妃的墳墓?」登時在新墳的南北兩面,竄出了十幾條黑影,暗器如蝗,紛紛射至。

符不疑和夏侯堅各自發出一記劈空掌,將暗器在離身三丈 之外便打了下來,符不疑道:「共是一十三人,其中有個功力較高,老谷,叔度,你們兩人已盡可對付得了。」穀神翁裴叔度撥劍 奔出,一個迎敵南面來襲的敵人,一個迎敵北面來襲的敵人,荒野裡響起了一片金鐵交鳴聲,震耳欲襲,符不疑和夏侯堅仍在專心鏟土。大約過了一支香的時刻,拚殺的聲音靜止下來。谷裴二人回來報道:「慚愧得很,還是讓三個鷹爪孫逃跑 了。」符不疑道:「那也沒有什麼,待他們將救兵請來,咱們早已完事啦。」穀神翁笑道:「遺憾的是咱們新練成的這套劍術,卻尚未有機會找百 憂老禿一試。」

這時墳頭已經剷平,露出熏黝黝的洞穴,約有三丈多深, 符不疑取出兩條長長的鐵索,索端有個尖鈞,他與穀神翁各執一條,垂下洞穴,各勾著棺材的一頭,用力收緊鐵索,將棺材扯了上來,穀神 翁笑道:「叔度,你可以安心啦,第一具棺材比第二具棺材要沉重得多,裡面定然是兩個人。 」

裴叔度道:「僱的馬車還沒有來呢,會不會他膽怯不敢來 了。」穀神翁抬頭一望,月亮將近天心,笑道:「還未到約定的時候呢,你若心急,可以先揭開棺益看看,看你的師妹是否在裡面?」符不疑忽地 叫道:「有人來了,咦,不對,不是馬車,是幾匹快馬,是百憂老禿!」話猶未了,只見當前一騎。旋風似的疾奔而至,距離還有十多丈遠,馬上的騎客便即 飛身躍起,落在墳前,面對眾人,哈哈大笑,正是百優上人。

原來百憂上人早就料到他們會來上墳,但以他的身份,當 然不能每時在墳前守候,因此他一面請大汗派出十三個一等武士守墳,他自己則和滅度神君等人在離墳七、八里外的一個衛所住宿,準備隨 時接應,是以聞報即來,但出乎符不疑等人的意料之外。

但見百優上人迅著飄風,身形未定,立即便向穀神翁抓 去,穀神前以躡雲步法閃開,符不疑挺劍便刺,百優上人哈哈笑道:「咱們兩次交手,都未曾分出勝負,今晚再痛痛快快的打一 場吧!」符不疑是四大劍客之首,這一劍來得凌厲非常,百憂上人一念輕敵,舉袖一拂,只聽得「嗤」的一聲,袖管已被削去一截。

百憂上人剛拂開符不疑的長劍,只聽得背後「刪」的一 聲,穀神翁亦已拔劍刺來,百憂上人斜躍數丈,提起禪杖笑道:「窮酸,你的劍法不壞呀,今晚也叫你見識見識老納的伏魔 杖法吧!」他知道在四個敵人之中,以符不疑的本領最強,故此先向他叫陣,但他撣杖一揮,卻先碰上了穀神翁的長劍,穀神翁內力遜他 一籌,這一下硬碰硬接,竟給他震得虎口酸麻,長劍幾乎脫手飛出。


符不疑喝道:「接招!」他不肯偷襲,先喝一聲,百憂上 人笑道:「來吧,兵器上咱們還未較量過呢?」撣杖揮了一個圓圈,將符不疑的身形罩住,符不疑用了招「橫指天南」,劍光如 矢,透過了他的包圍,剎那之間,但聽得一片金鐵交鳴之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符不疑收劍一看,只見到劍刃上已損了三處缺 口,要知百憂上人的內力本來略勝少許,以他的禪杖沉重,所以符不疑一交手便吃了點小虧。

百憂上人哈哈笑道:「你服不服,不服再來!」說話之 間,後面幾騎快馬亦已趕到,乃是滅度神君、麻翼贊和菩提上人。

符不疑心念一動,也哈哈笑道:「我們這邊四人,你們來 的也是四人,正好決個雌雄,誰都不必以多為勝。」百憂上人哼了一聲,說道: 「你劃出道兒來吧,是雙方一齊上呢,還是單打獨門?今 晚既是人數相等,要打就得判個雌雄,你們可不要再像上兩次一樣,末待完場,就溜走了。」

符不疑笑道:「上人此言,深合吾心。事不過三,今晚一 定決個勝負便是。你們域外三凶,如同一體,我和老谷也是八拜之交的朋友,好,我和老谷願與你們域外三凶先決個雌雄,呀,只可惜你們的 天惡道人死了,三凶只能改稱兩兇啦!」百憂上人怒氣勃發,撣杖一擺,叫道:「滅度老弟,咱們今晚與天惡報仇!窮酸,依你所言, 你們兩個來吧!」

另一邊,菩提上人也向夏侯堅叫陣,他有點忌憚夏侯堅 「金針刺穴」的本領,提出要和夏侯堅較量內功,夏侯堅道:「久仰上人是突厥第一高手,老朽體弱氣衰,螳螂擋車,自是不堪一擊,但上人有命,老朽敢不 捨命奉陪了,便請上人劃出道兒來吧。」菩提上人見他答應,滿心歡喜,便指著一塊圓如鏡台的大石說道:「夏侯先生不必過謙,我久聞中士 的武學糧深,內功尤其奧妙,今日正好互相印證印證。就在這塊大石上比試如何,誰要是跌了下來,那就算輸了。」夏侯堅道了一個「好」字,兩人便在石上盤 膝而坐,雙掌相交,開始比拚。

還剩下一個麻翼贊,裴叔度一看,麻翼贊手中拿的正是李 逸那把寶劍,原來麻翼贊乃是吐谷渾的劍術名家,李逸「死」後,他便請求大汗將這把寶劍賜給他。裴叔度存心要給李逸要回寶劍,一點也不客氣,立即說 道:「你持有寶劍,想必是精通劍術的了,來,來,來!我便向你請教劍術!」麻翼贊正想試試寶劍的威力,聽裴叔度說要和他比劍,自是求之不 得。

於是兩方八大高手成三處搏鬥,百憂上人頗為輕敵,禪杖 一起。一招「神龍出海」,先向符不疑打來,符不疑哈哈笑道: 「老谷,今天有機會一試啦!」陡然間但見兩道匹練般的劍光,變成了一道圓弧,將百憂上人絞住,百憂上人大吃一驚,急急變 招,手執禪杖中間,旋風疾舞,登時杖影如山,饒是如此,雙劍從他頭頂削過,百優上人也覺得頭皮一片沁涼,若非他應變得宜;天靈蓋早 給削去!滅度神君揮動闢雲鋤參戰,雖然稍稍減輕了百憂上人所受 的威協,但卻仍然不能衝破雙劍所構成的劍幕!

百憂上人初時以為自己的武功要勝過符不疑一籌,滅度神 君雖然較弱,但最少也可以和穀神翁打成平手,以二敵二,那是必操勝算,豈知雙劍合一的威力大得出奇,鬥了幾十招兀是未能扳成平 手,不由得暗暗膽寒。


符谷二人乃是劍術名家,第一次施展這套雙劍合騖的神招 數,初時還覺稍欠純熟,漸漸便配合得天衣無縫。百優上人開始還可以佔三四成攻勢,到了後來,使盡渾身 本領,竟是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符不疑佔了上風,越戰越是精神,快意之極,但心中卻也 暗暗叫聲「僥倖」,想道:「要是百憂老禿堅持單打獨鬥,今天可要糟了。」要知以符不疑和穀神翁的身份,當然不能夾攻百憂上人, 所以百優上人初到之時,他們二人雖然接連吃虧,卻還是不願施展出雙劍合壁的劍術,如今對方雖然多了個滅度神君,但雙劍合壁,威力大了 一倍有多,等於是四個符不疑和他們作戰了。

另一邊夏侯堅與菩提上人在石上試內功,兩人盤膝而坐, 雙掌相交,過了一會,夏侯堅但覺渾身發熱,對方的手掌,竟似熾熱的火炭一般,掌力也越來強勁了。菩提上人則覺得對方的掌力柔和之極,但不論他怎樣運勁 強攻,卻似按在棉花上一般,軟綿綿的全不受力,也看不出對方有什麼反應。這樣一柔一剛,彼此相持,過了一盞茶的時刻,夏侯堅的 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菩提上人也流了一身冷汗。原來菩提上人所練的內功甚為怪異,能以本身的真氣,發 為高熱,令對方受到煎熬之苦。若然禁受不起,被他把體內的水份「擠」幹,那麼縱算是 第一流的武功,也要變成廢人。

夏侯堅以幾十年精純的內功,用純柔來對付純剛,恰好是 功力悉敵,兩難取勝,但夏侯堅懸掛老友的安危,他深知百優上人乃是當世的第一高手,符不疑和穀神翁雖然練成了最精妙的劍法,卻不 知能不能克制他?他心有顧慮,又不能分神去看,而且雖然說雙方人數相 等,究竟是在敵人的包圍之中,時間久了,難保沒有其他變化,高手比鬥,哪容得心緒稍有不寧?夏侯堅漸覺奇熱難當,不由心頭一凜。

就在這時,忽聽得滅度神君一聲厲叫,百優上人怒吼如 雷,聽那聲音,似乎是滅度神君已受了傷,百優上人大約也吃了點虧,所以才忍不住怒罵。

夏侯堅猜得不錯,符谷二人雙劍合壁,這時已與百優、滅 度鬥了三百來招,優雲老尼所創的這套劍法雖然只有三十六個式子,但兩人合用,各使一招不同的招數,配合起來,變化便是 窮得無盡,奇詭盡倫!滅度神君本領稍差,首先中了穀神翁的一劍,幸在沒有傷 著骨頭,還可以支持得住。

菩提上人也是一位武學大師,當然聽得出滅度神君是受了 傷,最糟的是他又不能移開眼睛察看,不知滅度神君受傷的深淺如何,這樣一來,心神當然大受影響,與他相反,夏侯堅則是精神一振,不止扳成平 手,而且反客為主,佔了上風。

夏侯堅與菩提上人尚在相持不下,另一對裴叔度與麻翼贊 則到了生死立判的時刻。

麻翼贊是吐谷渾的劍學大師,他的劍集各域各派之長,凶 悍之極,他見裴叔度不過是個三十幾歲左右的中年人,最初頗為輕敵,一出手便展開了傷殘的劍法,著著進攻。哪知裴叔度年紀雖然不大,但他在優雲老尼門下最久,已 盡得優雲老尼劍學的真傳,論他現在的本領,除了功力稍欠,火候未到之外,劍術上的造詣已不在符不疑、穀神翁之下。麻翼讚的攻勢有如狂風暴雨,見招拆招,見式拆式,毫不 畏懼。

鬥了一陣,麻翼贊強攻不已,他持著有一把寶劍,毫無顧 忌,橫挑直刺、平斫斜削,隨意施為,想仗著寶劍之力,先把對方的兵器削斷,裴叔度在劍光籠罩之下,施展開佛門無相劍法,劍招輕飄 飄的,一發即收,乍沾即退,如有如無,若虛若實,儼如彩蝶穿花,蜻蜓點水。麻翼讚的劍勢雖然勁道十足,無奈對方的長劍竟似一片輕 飄飄的樹葉一般,順著的劍風飄來晁去,任他的劍勢如何強勁,卻總是無法使力削斷對方的兵刃。


麻翼贊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哪還有絲毫輕敵?鬥了一百多招,裴叔度乘著他銳氣已消,功勢頓挫之際, 突然一聲長嘯,發劍還攻,當真是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劍招快得出奇,麻翼贊雖然有把寶劍,但對方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他根本就碰 不著對方的兵刃,這時他但求能夠仗著寶劍自保,於願已足,哪望還敢強攻?激戰中,麻翼贊但見四面八方都是裴叔度的影子,竟似有 幾十把劍同時向自己攻來,不由得越戰越慌,裴叔度見時機已到,舉劍疾刺,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麻翼讚的手腕被裴叔度的劍尖點中,裴叔 度的長劍也給麻翼讚的長劍削斷,麻翼贊腕脈被挑斷,寶劍把待不住,裴叔度扔劍奪劍,幾個動作一氣呵成,轉瞬之間,麻翼贊 所得的李逸那把寶劍已到了他的手中。

麻翼贊失了寶劍,又驚又怒,裴叔度喝道:「饒你性命, 還不走嗎?」麻翼贊還想發掌死拚,但覺手臂軟綿綿的,舉不起來,麻翼贊想到自己右手的腕脈被挑,成了廢人,已是終生不能使劍了!禁不住一聲悲號,用左手拾起地上的一截斷劍,忽然插進 了自己的胸膛,原來他一生以劍術自負,想到自己從此不能使劍,一口氣咽不過來,便甘願自盡了。

裴叔度見他如此,心中也自為他歎息,想道:「麻翼贊倒 不失為一條漢子,早知如此,我實該手下留情。」當下將麻翼贊身上那把劍鞘也取了過來,還劍歸鞘,再去觀戰。

這時符谷二人與百憂、滅度,已鬥了將近五百來招,百優 上人自負絕世武功,料不到在符谷二人雙劍合壁之下,竟是一籌莫展,好幾度強攻猛打,都衝不破對方雙劍交織的劍幕,本來就已有點 膽怯,這時見麻翼贊一死,更為心寒,伏魔杖法的威力也為之大減,激戰中符不疑忽地一聲大喝,長劍一起,銀虹疾吐,似是攻向百優上人,實是 暗襲滅度神君,百憂上人回杖自保,滅度神君如何擋得住這等神妙的劍招,就在這瞬息之間,符谷二人,雙劍疾發,交叉一 剪,登時把滅度神君斬為三段!

百優上人好像受傷的野獸似的,驀然大吼一聲,一杖掃 出,他急怒攻心,拚死決戰,這一杖實是他畢生功力所聚,但見勁風起處,砂石紛飛,真有排山倒海之勢,風雷夾擊之威!劍光杖影之中,只見符谷二人凌空飛起,半空中倏的劃過 兩道銀虹,身法之快,招數之奇,連裴叔度這樣深通這套劍法的人,也自目眩神搖,未曾看得清楚。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之間,只見兩道銀虹交叉掠過,金 鐵交鳴之聲兀自震耳欲聾,但這三大高手卻已各自分開,各在一方站定,裴叔度眼光瞥去,但見地上有兩截斷劍,而百優上人的袈裟則已成了血袍。原來剛才在這一招之內,百優上人身上已是受了七處劍 傷,而穀神翁的長劍也給他震斷了。裴叔度見百憂上人在雙劍合壁之下,受傷之後,突然還能 夠震斷穀神翁的長劍,不禁大驚,他不知道百憂上人傷得深淺如何,生怕他狂怒反撲,急忙再拔出李逸那把寶劍,放在掌心,雙指一彈,將那柄 劍對著穀神翁平射飛出,同時叫道:「谷老前輩,請你換劍!」穀神翁接了寶劍,神色黠然,他與符不疑聯成犄角之勢,各自挺 劍兀立,目不轉瞬的盯著百憂上人,百憂上人橫杖當胸,亦似珠無反撲之意,氣氛靜寂得令人感到特別可怖!

忽聽得百優上人厲聲叫道:「罷了,罷了!我平生無敵天 下,不應為別人所殺!「呼」的一聲,突然把禪杖擲出!符不疑叫道:「我們用的是優雲老尼所留下的劍法,你是 敗給優雲老尼,不是敗給我們!」話猶未了,百憂上人已是一掌向自己的腦門拍下,硬生生的震裂了自己天靈蓋!就在這時,忽聽得「轟」然巨響,原來他的那根禪杖,插 入了山壁!只露出少少一截,杖尾兀自顫動不休!符合二人見他如此下場,也不禁暗暗歎息。

夏侯堅與菩提上人比拚內功,這時也將到了勝負立決的時 候,菩提上人本來就已處在下風,聽得百憂上人臨死之前那一聲厲叫,心靈大受震撼,但覺對方的內力,綿綿不斷的攻來,不禁心頭冰冷,瞑目待死。要知比拚內功,比用兵器搏鬥還更兇險得多,用兵器還可 以趨避,比拚內功,那則是強存弱亡,絕無僥倖之理。


菩提上人正在瞑目待死,忽覺身上的壓力一輕,睜眼看 時,但見夏侯堅已經收掌起立,淡淡說道:「不必再比了吧!」菩提上人這才知道對方是有意饒了自己的性命,心裡好生慚愧,低低說了一聲:「多謝居士。」便即跳下石台,飄身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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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 21:30: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回 懺情慧劍斷情根(2)

  激戰之後,曠野一片靜寂。月光已過天心,是將近四更的時分了。

夏侯堅撮唇長嘯,過了片刻,只見一輛馬車從山谷裡出 來,駕車的不是別人,正是長孫壁的哥哥長孫泰,他的座位旁邊還有一個獵戶模樣的人,長孫泰一下車便道:「夏侯前輩,請你看一看這位大哥,他嚇壞了!」

原來長孫泰與白元化那一晚在草原上夜戰程達蘇,白無化 被點了穴道,跟著長孫泰也被他所擒!後來得夏侯堅暗助,將他們救走。他們在李逸之前,先到了突厥的王廷,便匿居在這天格爾 山一家獵戶的家中,大前天才和夏侯堅他們取得聯絡。

這一晚夏侯堅與他們事先約定,叫長孫泰雇了一輛馬車, 三更時分來接。白元化則留在家中照顧李逸的孩子,馬車上的那人便是給 長孫泰帶路的那個獵戶,他們到來的時候,正值百優上人與符谷二人惡戰方酣之際,他們便將馬車在長林茂草裡隱蔽起來,那個獵戶平日敢於 追捕虎豹,但卻被這場驚天動地的惡戰嚇壞了。

夏侯堅上前一看,笑道:「無妨。」當下用雪水調了一些 藥粉給他服下,過了好一會兒,那人神智方始清醒,兀自顫聲說道:「好不怕人,好不怕人!」

在這時間,符不疑和裴叔度已把兩具棺材搬上馬車,立即 驅車疾走。

一路上長孫泰也像裴叔度一樣,心中忐忑不安,只怕他的 妹子不能救活,要知人死復活,究竟是非常稀奇的事情,他雖然深信夏侯堅的醫術通神,心中總是難免恐懼。

將近黎明的時候,他們回到了那家獵家,白元化和李逸的 孩子早已在門前相候,白元化道:「這孩子昨晚一晚不肯睡覺,說是要等他的媽媽回來。」李希敏叫道:「我媽媽呢?還有我的爹爹和姑姑 呢?為什麼不見他?」夏侯堅怕他見了棺材害怕,便笑道:「你媽媽爹爹和姑姑正睡得很好,你不要打攪他們,你媽一定對你說過,好孩子晚上應該 睡覺,不要吵醒大人。你現在快去睡覺吧,睡醒了媽就會在你身邊了。」李希敏道:「好,我聽公公的話,他們是不是又和大汗的武士打架了, 晤,他們一定累得很了,你不必著忙喚醒他們。」這孩子滿懷喜悅,白元化將他抱回臥室,他倒在床上不久就熟睡了。


這家人家早已騰出一大間空房,房中有一個大炕,炕底燒 著媒球,暖洋洋的一室如春,房中還燒著令人精神寧靜的檀香,這都是白元化預先佈置好的。原來夏侯堅的靈藥雖然能夠在假死之後的七天之內將人復 活,但他們「死」了這幾天,生機已是完全停頓,在初醒時,抵抗的能力要比常人還弱得多,所以不能在冰天雪地的礦野之中開棺救治。

夏侯堅從穀神翁手中接過李逸那把寶劍,笑道:「這把寶 劍正好合用。」將寶劍輕輕一劃,棺蓋立刻裂開,裡面絲毫不受震動,當然要勝過用鐵斧劈開了。

打開了第一具棺材,裴叔度舒了口氣,那裡面躺著的是武 玄霜。只見她面色如生,絲毫未變,當真就像在熟睡中一般。

夏侯堅將武玄霜抱起,放到炕上,接著又去打開第二具棺 材,長孫泰也舒了口氣,這具棺材裡面有兩個人,正是李逸和他的妹子。

但見長孫壁雙手抱著李逸,長孫泰競是不能將他分開,眾 人無不暖歎,長孫泰不敢用力強分,只好將他們兩個人都抱起來,放到炕上。

夏侯堅上前一看,只見李逸臉如白玉,顏色未變,但長孫 壁的眉心卻現出幾點黛色的斑點,夏侯堅面色微變,輕輕的「呵」了一聲。長孫泰問道:「怎麼?他們能夠救活嗎?」夏侯堅道: 「老夫的還魂丹在七日之內總能救活,除非是有意想不到的變化,那就只好聽天由命了。」眾人本來都是深信夏侯堅的醫術通神,聽了他這話,心頭卻似懸上 一塊鉛塊了。

過了一會,炕底的熱氣透上來,他們的手足漸漸有點暖 和,夏侯堅倒了三杯藥酒,取出三顆紅色的丹九,撬開他們的牙關,依次將藥酒和丹藥,灌入他們的口中,室內諸人均是屏息以待,這三個人是死是 生,就要揭曉了。裴叔度和長孫泰更是感到顫慄不安。

大約過了一支香的時刻,武玄霜身子動了一動,喉頭咯咯 作響,「哎喲」一聲,首先叫了出來。夏侯堅道:「好了,好了,武姑娘醒來了。叔度,你給她 推血過宮,讓她早些恢復。」


再過片刻,李逸也像武玄霜一樣,身子一側,「哎喲」一 聲,叫了出來,李逸的關節,已開始能夠活動,夏侯堅施展巧妙的手法,將他的手輕輕一拉,將他和長孫壁分了開來。穀神翁上前給李逸推血過宮,長孫泰上前察看妹妹,長孫 壁仍然是僵硬如死,動也不動,這時連夏侯堅也有點慌了。

武玄霜張開眼睛,第一句話就問:「壁妹呢?」夏侯堅伸 手去摸,觸著李逸的手,李逸剛慚復知覺,像是在一場惡夢之中醒來,張開眼睛,顫聲叫道:「玄霜,是你!」

武玄霜淒然一笑,說道:「多謝夏侯前輩,咱們又逃過一 次難關了。唉,壁妹,你怎麼不和我說話呀?」她坐了起來,這時才看清楚了,長孫壁還是雙目緊閉,僵臥炕上。

李逸道:「原來她也服下了那包藥散,咱們既然醒了,她 當然也會醒的。玄霜姐姐,你放心。」他勸武玄霜放心,但他摸一摸長孫壁的手足,只覺一片冰冷,他自己卻首先慌了。

夏侯堅將李逸拉過一邊,悄悄問道。 「你妻子是不是懷有身孕?」李逸道:「是有三個月的身 孕了。我也還是那天才知道的,那天大汗讓我們夫妻相會,壁妹告訴我她懷孕的事情。不久,玄霜就來了。夏侯前輩,她,為什麼還未醒來?是不是因為 懷有身孕,要遲一些時候?」但見夏侯堅面色灰白,李逸心知不妙,登時呆了!

原來夏侯堅這起死回生的靈藥,男女老幼,均有靈效,就 只是孕婦忌服,那日玄霜和他談起這種靈藥的奇效,他想不到她會盜去救李逸夫婦的,當時沒有將這一層避忌告訴她。

李逸呆呆的望著夏侯壁,像一個死囚等待著判決,屋內的 空氣也好像要凝結起來,長孫泰顫聲問道:「我妹子能不能救活,夏侯伯伯,請你實說!」夏侯堅雖然極不願意說出,但真相總是難以久瞞,他歎了 口氣,低聲說道:「她懷有三個月的身孕,生機一停,便難復甦,老夫也無能為力了!」

此言一出,屋中靜寂如死,忽聽得「哇」的一聲,武玄霜 首先哭了出來,她費盡心力去救長孫壁,想不到長孫壁反而因此死了!唉,長孫壁死了,她真的死了?長孫壁好像正做著一個美夢,睡得那樣寧靜安詳,她是死 在她丈夫的懷中的,她是懷著幸福的感覺長眠的。可是武玄霜卻還似對著她那幽怨的目光!武玄霜感到有生以來最劇烈的心靈震抖!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顫聲說道:「都是我,我害了 她!」夏侯堅低聲說道:「這事不能怪誰,要怪只能怪突厥大汗。」

長孫泰滿臉淚水,聲音嘶啞,抱著李逸叫道:「你,你, 你哭出來呀!」但見李逸的眼珠好似定著一般,武玄霜的哭泣,長孫泰的顫叫,他都好像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他眼中只有一個長孫壁,長孫壁靜靜的躺著,就好像平常 那樣,睡在他的身邊。八年來恩愛剎那間都在心頭泛起,呀,長孫壁在八年長的 日子裡,熱愛著他,而又懷著恐懼,恐懼會失去他。她這複雜的心情,只有他一人知道。唉,沒想到反而是他失去了她。


李逸感到了刻骨的傷心,極端的難過,不只是因為失去了 妻子,而且是因為感到內疚,感到自己在她的生前沒有令她得到幸福。他和長孫壁的成婚本來甚為勉強,但是在這個時候,他第 一次感到自己真正愛她了!但是,這已經遲了,她已經一瞑不視了!

李逸緩緩跪在炕邊,雙手按在她的身上,喊了一聲「壁 妹!」忽地「咕咚」一聲,倒了下去,雙手仍然緊拉著長孫壁,他剛剛復活,禁受不起這樣痛苦的煎熬,又是倒了。眾人趕忙圍著他施救,武玄霜卻悄悄的走出去了!

雪地上冷冷清清,武玄霜孤身單影,她感到從所未有的寂 寞與淒涼,漸漸她的心靈也好像凍得麻木了,腦子裡空空洞洞的似是失去了思想,她要到什麼地方去呢?連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有一個念頭,不想和李逸再見面 了。

忽然雪地上又現出一條人影,踏著她走過的足跡,靠近她 的身旁,他是裴叔度。可是武玄霜好像並沒有察覺她的師兄,裴叔度也沒有開口 叫她,只是跟著她默默的走。唉,他知道師妹此際的心情,而他的悲傷也實不在他師妹 之下。自從武玄霜到過天山之後,他漸漸發覺了師妹對李逸的感 情,他是多麼害怕他師妹重蹈他姑姑的覆轍啊!而且除了這個害怕之外,他也漸漸發覺了在自己的心底也 隱敘著一份對師妹的感情。

兩人默默的走了好些時候,天又下雪了,鵝毛般的雪片撒 在他們的身上,武玄霜停了下來,低低的說道:「唉,好冷!」裴叔度道:「師妹,回去吧!」武玄霜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裴叔度道:「師妹,你 不要難過,這不是你的過錯。」武玄霜默默無言的又走了幾步,雪下得更大了。

裴叔度鼓起勇氣,試探問道:「師妹,不如咱們一同回到 天山去吧。這裡的消息,你可以托長孫泰帶回去給天後。師父對你的期望很大,希望你成為她的傳人。在天山咱們可以切磋劍法,你也可以時時看到李逸。」

武玄霜聽到「李逸」的名字,身軀突然顫抖,淒然說道: 「不,師兄,我不願意再見他了。我,我決定回轉長安!」裴叔度怔了一怔,向道:「現在?」武玄霜道:「不錯,我不想等至明朝了。你給我向幾位老前輩告 罪吧!」突然加快腳步,頭也不回的直向前行。

裴叔度呆滯的看著她的背影,在雪地上冉冉而沒,他沒有 追她,他知道追也是追不回來了。他更知道,師妹對李逸實是有難以忘懷的感情,她這樣匆 匆的走,正是由於她對自己這份感情地害怕。這一瞬間裴叔度感到冷意直透心頭,他在風雪中悄然凝 望,在荒野中獨自站了許久許久。


到他回轉那獵戶的家中,已差不多是中午的時分,李逸早 已醒來,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武玄霜已經走了,他的心靈也好像麻木了,裴叔度沒有說,他也沒有問。

長孫泰道,「敏兒剛才在夢中還叫著他的媽呢!」李逸低 聲說道:「好,我去哄他,說是他媽媽和他的姑姑一同走了。你將壁妹已掩埋了吧!」長孫泰歎口氣道:「這孩子真可憐。這樣也好, 過一年再告訴他。也好在有現成的棺材!」長孫泰抱起妹妹的屍體放入棺中,想起自己遠道而來,見著了妹妹的面,卻不能和她說一句話,禁不 住又灑下淚珠。他怕驚醒甥兒,強自抑制,不忍哭出聲來。

三日後,山谷裡起了一座新墳,這座新墳當然沒有突厥大 汗所建的那座宏麗,但卻是李逸親自為他的妻子營造的,墓碑上有他手刻的「愛妻長孫壁之墓」幾個大字。長孫壁泉下有知,也應當瞑目了吧?

李逸的身體已經復原,他心靈上的創傷卻是永遠不能復原 了,長孫泰伴了李逸三天,幫他料理了妹妹的後事,他深深感到李逸心中的哀痛,他本來還想多伴李逸幾天的,但為了要回長安覆命,他也不能不走了, 兩郎舅就在長孫壁的墳前話別。

長孫泰道:「人死不能復生,我走了以後,還望你善自保 重,稍節哀思。」李逸默然無語,長孫泰又道:「我這次雖然沒有得和壁妹相敘,但從敏兒的口中,我知道壁妹很懷念故國。她常給敏兒講中 國的事情,答應過他將來要帶他到長安去玩。」李逸道:「我知道,敏兒小時候一哭,她就常常這樣哄他。」長孫泰道:「你也不願敏兒長作域外 之民吧?」李逸歎口氣道:「我是不願回去的了,唉,這八年來她伴我住在荒山,受了許多苦,我一想起來就覺得對她不住。」

長孫泰問道:「你現在對於天後的看法怎樣?」李逸道: 「是一個有魄力的女人。但是她用了許多我佩服的人,也殺了許多我佩服的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她的千秋功罪,還是留待後世的史家去評論 吧。」長孫泰道:「我是佩服她的,她確實把國家治理得不錯,最少是比以前的皇帝要好得多。但她也不是沒有缺點,她所重用的兩個侄兒——武承嗣和武三 思就不是好東西。唉,你不想回去,我不能勉強你,但是還有幾個你所佩服的人希望你回去的。」李逸道:「誰?」心想:「除了上官婉兒還有誰望 我回去?」長孫泰道:「張柬之做宰相你知道麼?」李逸道:「聽說他是狄仁傑保薦的。 」長孫泰道:「不錯,幸而有他和狄仁傑、恆彥範等一派 正直的大臣,二武還不敢公然作惡,但究竟是朝廷的隱患。就是狄仁傑和張柬之他們希望你回去。」李逸道:「是希望我助他們一臂之力,滅除二武麼?」長孫泰 道:「正是這個意思。現在天後傳位她的兒子盧陵王已成定局,只怕將來難免一場兵變。若是二武得勢,你們李家的子孫更無嗟類,相反,若是盧陵王即 位,他的手下報復起來,武家的人恐怕也要玉石俱焚。在這樣危機重重之下,多幾個有見識的人主持大局,總要好些。你難道忍心置身事外,不理你的兄弟親人, 不理玄霜,也不管你的故國遭受劫難嗎?」李逸聽了他這一番話,不覺心亂如麻。過了許久,但聽得他長歎一聲,卻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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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還鄉遊子傷災劫(1)

長孫泰又道:「你知道我很歡喜婉兒,為了婉兒的原故, 我也盼你回去一趟。」李逸喃喃說道:「哦,婉兒,婉兒……」這個他小時候最親密投合的朋友,此刻在他的心上也漸漸淡了,但長孫泰 再一次提起了她,李逸仍是禁不住微微顫抖。長孫泰道:「我上一次已經和你說過,她這一年越來越憔 悴了,她似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要等待你為她決定。」李逸道:「玄霜也這樣說過。」長孫泰道:「婉兒等於我的妹妹,我知道你也很愛護她, 我不忍見她鬱鬱而終,她心中有了疑難的事情,要等待你為她解決,難道你竟這樣忍心,不肯見她一面。」

  李逸長歎一聲,仍然不語。長孫泰道:「嗯,你執意不肯回去,我也不敢勉強你。但 我希望你在哀傷過後,再仔細的想想。」原來長孫泰正是因為怕李逸哀傷太過,縱不傷身,亦將變成頹廢,所以想勸他回國,幹一番事業,好讓他 精神有所寄託。同時也正因為他愛上官婉兒愛得非常之深,明知若是李逸 回去,可能對他不利,但他為了令婉兒得到快樂,仍然一再的勸李逸回去。

李逸低聲說道:「你的話我會仔細想的。」長孫泰和他緊 緊握手說道:「好,那麼我現在走了,我希望將來能夠在長安和你再見。」

長孫泰走後,李逸神思恍惚,心緒不寧,回到了住所,竟 然病了起來。長孫泰的話在他心中激起了極大的波動,國恨、家仇、友 誼、愛情、對亡妻的傷悼,對知已友人的期望……這種種愛恨愁煩,好像在他的心上打了無數難以解開的結!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在病中,長孫壁、武玄霜、上官婉兒的影子,一個一個在 他心頭掠過。對故國的懷念,這是他八年來一直壓抑著的,這時候也感 到不能再抑制了。回國懷鄉的愁思,在病中總是會特別加濃的!

在病中他的兒子很懂事的侍候他,但也屢次向他問起媽 媽,盼望父親的病快些好,好帶他到長安去找媽媽和姑姑。他愧對孩子無邪的眼光,也因此而心情更亂!

穀神翁、符不疑、夏侯堅和裴叔度四人本來要回轉天山 的,也因他耽擱了下來了。在這期間,大汗也曾派過武士到山中搜索,幸而他們掩蔽 得好,又靠易容丹之助,幾次逃過了搜查,後來武士也沒有再來了。

李逸整整病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他把長孫泰的話想了又 想,到了第八天忽然有了起色,大家都覺得奇怪,只有夏侯堅明白,李逸的病多半是心病,心病只有病人自己能醫。

夏侯堅給吃了幾劑培元固本的藥,李逸很快的恢復了健 康。這一日他忽然對兒子說道:「敏兒,你不是想我到長安去 嗎?我現在就去了。」


李希敏拍手笑道:「好呀,媽媽和姑姑都在長安,長安有 許多好看好吃的東西,爹爹,我也要去。」李逸握著他的小手,柔聲說道:「敏兒,你年紀還小,過兩年我再帶你去,你跟著夏侯公公和裴伯 伯,要聽公公和伯伯的話。」李希敏有點失望,但他側著腦袋想了一想,很快又高興起來,說道:「爹爹你給我向媽媽問好,向姑姑問好。說敏兒記掛她 們,請他們快些回來看我。嗯,媽媽和姑姑現在是好朋友了,姑姑給果子我吃,媽媽不會再生氣了,是嗎?」李逸一陣心酸,幾乎滴下淚來,說道:「是 的,她們都很疼你,我會替你向她們問好的。」

符不疑邀穀神翁到天山同住,夏侯堅則到南天山與裴叔度 隱居,尉遲炯和優雲老尼的墳墓都在南天山。夏侯堅願意陪伴他,李逸將兒子交託給夏侯堅,夏侯堅 道:「這孩子很聰明,叔度你教他劍術,我教他讀書,孩子你長大了歡喜做什麼?」李希敏道:「我想像爹爹一樣做一個劍客,也想像公公一樣,做一 個醫生,我學了劍術殺壞人,學了醫術救好人,公公,你說好不好?」夏侯堅翹起拇指說道:「好,說得真好!將來公公把本領都傳授給你。」李逸忙道: 「還不磕頭!」李希敏乖巧得很,立即磕頭說道:「那麼,公公,我要改口叫你做師父了。」夏侯堅哈哈大笑道:「李逸,我和你的師父是好朋友,你 師父有你這個好徒弟,我一直非常羨慕,如今我也有一個好徒弟了。我敢誇口,我將來教出的徒弟要比你師父的徒弟好!」符不疑也笑道:「尉遲炯已 經死了,你還要賭一口氣嗎?」本來按武林中的輩份規矩,夏侯堅比李希敏高了兩輩,若非夏侯堅先透露出願意收徒之意,李逸是不敢讓兒子 拜師的,難得這幾位前輩都是非常灑脫豁達的人,絲毫也不拘於武林中的陳規舊矩。

夏侯堅又笑道:「你要學劍術,那還得拜一個師父呀!」 李希敏又去向裴叔度叩頭,裴叔度連忙搖手道:「這使不得,這使不得!」但夏侯堅已把他雙手按住,讓李希敏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響頭,笑道:「這有 什麼使不得?咱各教各的,理他什麼輩份規矩?你怕降低了你的輩份嗎?」裴叔度道:「不,那是抬高了我的輩份了。」兩個相差一輩的人 同收一個徒弟,對輩份低的那個師父而言,他既是和徒弟同一輩份,又和他的尊長同一輩份,所以夏侯堅和斐叔度各說一辭,眾人聽 了都哈哈大笑。李逸心中的高興更不用提了,將來他的兒子成為一代大 俠,一代國手,名滿天下,幹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遠旺於他,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李逸和幾位前輩別過,隻身回國,回首前塵,恍如一 夢。他仍然扮作一個維族獵人,避人耳目。走了幾天,這天在草原上單騎獨行,忽見前面黃沙滾滾, 有一隊軍馬馳來。

李逸登上高地一看,但見族旗委地,馬伕離鞍,衣甲不 全,軍容凌亂,看來竟是一隊潰兵。李逸一算行程,離邊關已是不遠,敢情這隊潰兵乃是從前 線敗下來的。李逸既喜且憂,喜者是中國打了勝仗,憂者是敗軍無人管 轄,沿途搶劫百姓,那是難免的了。

李逸避開途軍的方向,走了一程,忽見有幾個突厥兵縱馬 追來,大聲喝他停下,李逸人強馬壯,本來可以逃跑得了,但他想從這幾個突厥兵士的口中打聽軍情,故意緩緩而行,過了一會,四匹馬 齊向李逸衝來,嗖嗖連聲,冷箭射到,李逸使出接暗器的手法,來一支接一支,那幾個突厥兵見他武藝如此高強,不像是個好惹的人,呆了 一呆,便想拔馬退去,這時雙方距離已近,說時遲,那時快,李逸將接來的利箭甩手射出,不射人而射馬,轉眼之間,那四個突厥兵都 跌下馬背,在雪地上掙扎了一陣,竟然爬不起來,見他們面如菜色,雙目深陷,原來都是餓壞了的,被負病狂奔的坐騎拋了下來,登時頭暈眼 花,哪裡還有力氣掙扎?

李逸心中惻然,看其中一個的服飾似是軍官,顏容也沒有 那麼憔粹,李逸跳下馬來,將他掀起,那軍官顫聲叫道:「壯士饒命!」李逸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射殺我?」那軍官道:「我只是想討 取一點乾糧。」原來草原上人煙稀少,往往數十里不見人家,他們餓得慌了,見人就搶,在草原上往來的人,不是獵戶就是牧民,最少也貯備有幾天乾糧, 而且還可以將他們的坐騎殺了來吃。至於他們自己的坐騎,那是逃生用的,非到必要,決不肯 殺。 」

李逸看他們餓得可憐,他還有十幾斤乾糧和幾斤肉,便分 了一半給他們,那幾個突厥兵大嚼一頓,又向李逸討水來喝,過了一會,精神才漸漸恢復,對李逸千恩萬謝。他們見李逸穿的是維族服飾,說的是突厥語言,只道都是 族人,那軍官羞慚滿面的說道:「我們也都是窮苦的百姓出身,若不是餓得慌了,絕不會搶自己人的。」


李逸道:「怎麼敗得這麼慘?」那軍官道:「都是我們的 長官不好,他騙我們中國兵不能打仗,叫我們放心打進去搶中國的女子玉帛,上個月我們打進中國的定州,又攻下蔚州的飛狐縣,長官叫我們放火燒盡他們的 房屋,把中國人都擄掠來當奴役,我們只道可以長驅直入,一直打到長安,隨地都可以補充糧食,便放心大燒大殺,哪知我們立足未穩,中國的大軍便來反 攻,聽說是中國的皇太子做元帥,還有吐蕃的軍隊幫他們,我們接連打了幾個敗仗,定州蔚州的中國百姓紛紛聚集起來,沿途伏擊,斷了我們後方的糧 道,我們前軍深入,後援不斷,幾乎全軍覆沒!」

李逸聽聞得他們在中國境內大肆燒殺,鬚眉皆豎,提起馬 鞭,罵道:「如此殘暴,理應全軍覆役,哼,你們就餓死了也是活該!」馬鞭揮動,照著那個突厥軍官頭頂打下,那軍官見他突然翻面,嚇得在雪地上縮作一 團,只聽得僻啪一聲,馬鞭在他面上掠過,卻未曾打著他,李逸忽地歎了一口氣,說道:「這都是你們大汗的罪過。」收回馬鞭,跳上馬 背,撇下他們走了。

沿途所見的潰軍,絡繹不絕,但都是零星小股,李逸不想 再招惹他們,一遇上了就遠遠避開。走了兩天,潰軍漸漸稀少,碰見幾個難民,聽他們說突厥 大汗已向中國女皇帝求和,未知真假,他們的家在邊境附近,逃亡了十多天現在情勢稍定,冒險回家探望,李逸連日見到戰爭慘象,心中也是和突厥 的百姓同一願望,但願早早息了乾戈。

再過兩天,已到了邊境的軍事區域,李逸不敢再行大路取 道山區,想穿過星星峽進入安西內地,他的乾糧也吃完了,幸而運氣很好,獵得兩隻野兔,可以權充兩天糧食,這一日正穿過一個狹長的山谷,忽聽前有 極慘的叫聲,聽出是一個突厥女人在叫救命,李逸知道又是潰軍在劫掠百姓,急忙飛馬過去,看見前面有一個倒塌了的茅棚,地上有個女人 和兩個孩子的屍首,殺害這些婦孺的竟是兩個漢人。

李逸大怒,直衝過去,呼的一聲,兩塊石子迎面飛來,勢 大力沉,竟是高手所發,李逸不敢硬接,拔出寶劍,將第一塊石頭劈落,隨即便一個「鐙裡藏身」閃開了第二塊石頭,他的坐騎忽地長 嘶一聲,四蹄屈地,原來已給對方的石子打中了腦袋。李逸雙腳一撐,如箭離弦,在馬背上射出,閃電般的到了 那兩個人的跟前,雙方打了一個照面,不覺都叫出了聲。

這兩個人正是程達蘇父子,但見他們衣杉襤褸,滿面風 塵,光景甚為狼狽。李逸好生詫異,想他們已依附了突撅大汗,最少也可以得 一官半職,卻何故狼狽如斯。

原來突厥大汗求和的消息乃是真的,戰爭爆發之後,武則 天乘機立盧陵王為皇太子,命他做河北道行軍大元帥,狄仁傑在軍中輔佐他,用意是在讓他掌握兵權,好作他日登位的準備。太子雖然平庸,但狄仁傑替他調度,甚是得宜,分兵三 路,以幽州都督張仁疊統兵三十萬為東路,右羽林衛大將軍閻敬容統兵十五萬為西路,以吐黃將領沙吒忠義統頸藩雙混合軍十萬為中路,三路反攻,不 但盡復失地,而且打入了突厥境內,突厥大汗無法抵擋,派道使者莫賀達於到長安要求和親,願以自己的女兒嫁給中國皇太子的兒子,歷史上的和親多 是中國將公主或冒充的公主嫁與外國,這次突厥要以公主和親,那是極罕見的事。後來事雖不成,卻已在歷史上留下一段「佳話」。 (事見舊唐書一九四突厥列傳)

大汗求和的消息傳出去,突厥的老百姓知道了都非常高 興,但也有一小撮人非常恐慌,他們是從中國來投奔突厥的叛賊,包括了程達蘇父子在內,他生怕和議成功,武則天要向大汗索取他們,尤其是程達蘇,他在國 內的時候,武則天就要緝捕他的,因此更為害怕,就在突厥求和使者出發的那一天,他便悄悄的逃走了。程達蘇是伏虎幫的幫主,他的幫眾在邊境一帶,他想偷過 邊境會合他的幫眾。想不到他在山裡搶劫避難維婦的糧食,卻意外的遇見了李 逸。

李逸雖然改容易貌,但程達蘇卻認出了他的那把寶劍,知 道無法躲避。大喝一聲:「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鐵煙桿一抖,一招 「雲龍三現」,便向李逸磕下來,李逸舉劍一迎,但聽得『當』的一聲,火花四濺,程達蘇倒退三步,李逸卻只是晃了晃。


李逸大為詫異,本來程達蘇的功力比他深厚得多,但這次 兵刃一交,李逸卻發覺了他的功力好像大不如前,原來程達蘇在突厥大汗召開武士大會的那天,被夏侯堅的金針傷了他的筋臍,至今未癒,加以餓 了兩天,這樣此消彼長,與李逸一比起來,當然相形見絀了。

數招一過,李逸著著搶攻,程見男見勢不妙,取出判官雙 筆,上前助攻,父子二人,聯手合鬥李逸。

程達蘇的功力雖已大減,但煙杯打穴的絕技還在,仍然是 個勁敵,好在他的旱煙已經吸完,無法用煙霧來迷惑李逸的視線,李逸位著寶劍的威力展開了精妙的劍法,和他們父子二人,恰恰打成平手。

激戰了一百多招,程達蘇忽覺左肋後的「魂門穴」隱隱作 痛,原來這正是他被夏侯堅的金針所傷之處,平時還不覺得怎麼,一到用了真力,內傷又發作了。程達蘇心裡一涼,冒險進攻,用了一招『橫駕金梁』,鐵 煙桿駕著李逸的劍鋒,倏的一個轉身,煙杯抖起了一個槍花,在瞬息之間,連截李逸的三處大穴。哪知他快李逸也快,但見雙方身形飛起,李逸大喝一聲, 反手一劍,斜劈下來,倏然間又改劈為掃,一招「鐵鎖橫舟」向程達蘇右肩猛削,這兩招迅如電掣,變化奇幻,程達蘇煙桿 截空,叫聲「不好!」急忙藏頭縮勁,向下一矮身軀,饒是他應變得宜,但聽得「唰」的一聲,劍鋒掠過,已在他的左肩削下了 一片血淋淋的皮肉,隨著又是「噹」的一聲巨響,程建男的判官筆也被削斷了。

程達蘇叫道:「建男,你快走!」雙目火紅,猶如受傷的 野獸一般,將鐵煙桿舞得旋風似的,緊緊纏著李逸。程建男方自躊躊,未肯即走,程達蘇大喝道:「不肖兒, 你想程家斷子絕孫麼?」

  程建男放聲大哭,疾奔而去。李逸雖然痛恨他們作惡多端,這時也不禁為之愕然。程達蘇瘋狂地撲上來,鐵煙桿橫敲直截,有如狂風暴雨, 看樣子是想拖延時候,讓他的兒子逃生,過了一盞茶的時刻,程建男的哭聲已聽不見了,程達蘇也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那股猛勁鬆懈下來,李逸收 勢不住,只聽得「唰」的一聲,程達蘇的膝蓋被削去了一片。

程達蘇踉踉蹌蹌倒退數步,縱聲笑道:「我程某縱橫了數 十年,死也值得了!」李逸起了側隱之心,按劍說道:「程老幫主,你把伏虎幫的符令名冊交了出來,自己毀掉武功,我讓你回家與 兒子團聚。」心想:「程達蘇已是六十的老人了,便留他一條性命吧。繳了他的符令名冊,我可以送給長孫泰讓他交差,也免得伏虎幫 再為患地方。」

那料程達蘇哈哈笑道:「要我自毀武功,交出符令,哈, 你也小覲了我程某了!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能向人搖尾乞憐?」話聲未了,只聽得撲通一聲,他已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了,敢情是自 斷經脈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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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還鄉遊子傷災劫(2)

李逸心中慨歎,想道:「又是一個百優上人。」念他是一 幫之主,想搜出了他的符令名冊之後,便給他掩埋。李逸剛俯下腰,忽覺胸前一麻,程達蘇倏地跳起,鐵煙桿 「卜」的一聲。重重的向他胸口打下,這一下打個正著,痛得李逸腦袋欲 裂,本能的飛起一腳,這一腳踢出,立即便感到突然襲來的暈眩,迷糊中似聽到淒厲的叫聲,接著他就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逸才悠悠醒轉,但見已是黃昏時候, 落日餘霞,染得山野一抹金黃,在他旁邊不遠,就是那個維族女人和她兩個孩子的屍體,氣氛益增恐怖。李逸想爬起身,卻還未能轉動,知是穴道尚未解開,幸而 他學得是正宗內功,養息了一會,體力漸漸恢復,運真氣沖關解穴,又過了一盞茶的時候,這才能夠四肢活動,站得起來。李逸走到剛才的地方察看,那地方剛好是一處懸崖的旁 邊,李逸定睛一看,幽谷底下有一具屍體,藉著落日餘輝,仔細辨認,隱約還可以認得出是程達蘇的屍體。

李逸爬下山谷,在程達蘇的身上搜出了符合名冊,再爬上 來,但覺渾身酸軟,有氣無功,原來他也餓得軟了。

維族難婦的那座茅棚早已打得稀爛、茅棚旁邊的那一鍋稀 粥倒還保存,泥土下的殘火也還未熄減,只是那似清水一般的稀粥上面卻有幾點血花,李逸可以想像得到當時的情景,那維族婦人煮好了稀 粥,正要給她的兩個孩子充飢,突然程達蘇兩父子來了,這位曾縱橫江湖,不可一世的程達蘇,曾經做過突厥大汗上賓,參加過宮庭盛宴的程達蘇,如 今飢火中燒,竟然來搶維族婦人這一鍋稀粥!於是維族婦人死命爭奪,程達蘇殺了她,於是她的鮮血濺 入鍋中,給那清水一般的稀粥加上幾縷淡紅的顏色!

李逸腦海中幻出這一幕幕淒慘的情景,雖然僅是幾點血 花,他如聞到濃厚的血腥味道!他長歎一聲,喃喃自語道:「想不到戰爭慘酷,一至如 斯!」他雖然腹似雷鳴,難堪飢渴,這時也不忍喝這鍋稀粥了,他的坐騎剛才被程達蘇打碎腦殼,這時已倒斃在路旁,李逸便割下一片馬肉,生起 火來烤熟,塞飽了肚,再去山澗裡覓水解渴,連望也不敢再望那一鍋稀粥。

吃飽之後,李逸掩埋了程達蘇和維族婦人及她的孩子,又 再前行。他靠馬肉充飢,走了五六天,終於走出荒山,穿過了星星 峽,來到了中國的安西地界。

一別八年,如今他又踏上了祖國的土地了,想起當初與長 孫壁驅車出關,八年來的經歷一幕幕的在他腦中閃過,彷如做了一場惡夢!如今一夢醒來,他依然是孤身只影,心境的淒涼比出國之 前更甚。

他換了漢人的服飾,混進難民群中,逃入內地。這一群難民是蔚州定側一帶的老弱婦孺,他們的家園被突 厥兵焚燒劫掠,早已空無所有,因此逃進內地覓食,一路的淒慘境況,自是說之不盡。不過,他們的神情,卻沒有突厥難民那般沮喪,因為勝利 的消息頻傳,而且聽說武則天也已接納了突厥的求和使者了,他們還有希望回去再重整家園。

走了好多天,有些難民找到了親友投靠,有些難民被官府 收容。難民的行列更一天天縮短,李逸當然不願求官府的救濟所 收容,仍然隨著一些去投親的難民趕路。這時離開戰區已遠,後方已可以買到吃的東西了,不過李 逸為了避人注目,仍然混在難民群中。


再走兩日,過了酒泉,正是春耕時分,田頭隴畔,農夫荷 鋤,牧童吹笛,戰爭的痕跡已完全不見,換上了一片寧靜和平的氣氛。李逸的心情也好了許多。這一日正在路上行走,忽見幾騎快馬超過難民的行列,在 黃土路上揚起一片塵沙,李逸忽然發現其中一個騎士相貌好熟。

心中一動,猛地想起:這可不是陽太華?轉眼之間,那匹快馬已超過難民的行列,箭一般的射向前 方,在黃沙滾滾之中看不見了。但李逸這一瞥已經認了出來,不錯,是陽太華,是百優上 人那個最得意的弟子——陽太華!看他華服駿馬,神氣十足,全不是難民模樣。李逸不禁滿腹狐疑:「這陽太華怎的如此大膽,竟敢大搖 大擺的進來?他混進來做什麼?是逃難或是另有所圖?和他同行的又是些什麼人呢?」種種疑難,百思莫解。由於陽太華的出現,李逸心中,多了幾分戒俱。

到了酒泉,難民十有八九都已得到安置,只有寥寥的十個 八個,要到各地投親的,也部分散開了。李逸取出一片金葉,在酒泉換了碎銀,當時有些比較富有 的難民,將全部家財帶了逃難的,所以金肆中人也並不覺得奇怪,李逸換了碎銀,到騾馬市場想買一匹坐騎,在戰爭時間的馬匹都被軍隊徵發去了,他 只買到一匹青騾,隨著又到衣物市場買了兩套光鮮的衣服。因為到了遠離戰區的後方城鎮,若然還以難民的身份出 現,那就反而惹人注目了。

第二日,李逸煥然一新,離開酒泉,跨了青騾趕路。走了六七天,過了蘭州,深入後方,更是一片太平景象, 與突厥舉國騷亂的情景,真有天淵之別。李逸心想:「中國到底是地大物博,應付這場戰爭,綽有 餘裕。」但隨即又想道:「不對,單靠地大物博,還是不能夠在戰爭之中令到後方百姓安居樂業的,那還要靠秉政者調度得宜,才能夠盡量減少戰爭的影響。」李逸經 歷了這場戰爭,走了幾千里路,所見所聞,感慨極多。他從敵人口中知道了武則天用兵的神妙,他又親眼見了中 國官府對難民的安撫,後方的平靜,雖然還未必是十全十美,但卻處處都表現了武則天是個雄才大略,肯為百姓辦事的君皇!他不禁想道:「縱便是太宗皇帝復生,他應付這場戰爭, 想亦不過如此。那麼,對百姓來說,又何必一定要我姓李的做皇帝?又何必一定要男人來做皇帝?武則天搶了李家的天下,我一直痛恨她,這究竟是 對呢,還是不對?」想至此處,一片茫然!

半月之後,李逸到了長安,長安的景像比八年之前更興旺 了,寬廣的大街上,行人熙來攘往,簡直嗅不到戰爭的氣味了。李逸又不禁想到他初見武玄霜之時,他彈奏「黍離」的詩 篇,當時在他想像之中,長安是一片荒涼,所以藉主人哀傷故國的詩篇,發洩自己胸中的鬱悶,當時武玄霜曾大大的譏諷了他。後來他到了長安,才發現長安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樣。如今他又到長安來了,武玄霜該不會再譏諷他了吧?

李逸找一間客店住下,打算過兩天去找長孫泰,設法見上 官婉兒一面。這一晚他心事如潮,輾轉反側,不能入寐,心想:上官婉 兒不知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幾次三番託人帶話,要我回來商量?又想不知武玄霜是否也在宮中,若然碰見了她,情何以 堪?翻來覆去,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

正自心緒不寧,忽聽得店小二拍門叫道:「客官們請起 來,官人來查夜啦!」隨即又聽得似官差的口吻,大聲吆喝道:「都到外面來站好隊,聽候校尉大人問話!」

李逸心頭一凜:「莫非他們是衝著我來的?敢情是武則天 已知道我到了長安,派人來搜查我的下落?」他雖然相信武則天不會加害於他,但他究竟還是不願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聽得人聲腳步聲嘈嘈雜雜,住客們陸續走出房間。李逸心想:「若然真是武則天派人來搜查我,這個時候要 躲避也避不開了。或者是例行的查夜吧?我且不必先自多疑。」定了定神,走到外面大廳,張目一望,這一望不由得他不大吃一驚!


只見一個武官帶著兩個公差,正在那裡查問住客,這武官 不是別人,竟然是陽太華!兩人目光一接,陽太華大聲喝道:「這人是突厥來的奸 細,快把他拿下!」李逸大怒喝道:「你才是突厥的奸細!」陽太華哈哈笑道:「我身為東門校尉,你誣陷官長,罪上加罪!」說時遲那時 快,陽太華早已拿出佩刀,衝了過來,哩的一刀向他劈下。

李逸的寶劍還留在房中,他一來恐怕寶劍有失,二來他知 道陽太華武藝高強,空手對敵,只怕吃虧。見陽太華衝來,他立即轉身便跑,陽太華一刀砍空,大喝 道:「姦細還想逃麼?」李逸三步並作兩步,奔回房間,腳步未隱,忽見帳後人影一閃,一道劍光突然刺破床帳,迎面截來,李逸身軀一矮,用 了一招「探孵取珠」的空手入白刃手法,伸指一彈,「啪」的一聲,正彈中那人手腕,左手一勾,抓著劍柄,立即將寶劍奪了過 來,和那人打了一個照面,李逸不由得又是大吃一驚,這個人正是程建男!

只見程建男雙目圓睜,惡恨恨的罵道:「李逸你也有今日 麼?拿過命來!」倏的拔出判官雙筆,一招「雙龍出海」,雙筆一分,分點李逸的「期門穴」和「肩井穴」,程建男的劍術不行, 用判官筆點穴卻是他的家傳絕技,雙筆點來,又狠又準,李逸的武功雖然遠勝於他,但在這斗室之中,精妙的劍術難於施展,想在三招 兩式之內,將他擊倒,卻也不能。

程建男一副拚命的神氣,狠狠撲來,李逸用了一招「退步 跨虎」,反手一劍,「噹」的一聲將他雙筆盪開,壓下了他的凶焰,正想展劍刺他胸口的「璇璣穴」,忽覺背後金刃劈風之聲,陽 太華也已闖進了他的房間了!

李逸喝道:「來得好!」一招「蘇秦背劍」,頭也不回, 劍鋒一轉。反手從肘底穿出,這一招奇詭無比,但聽得一片斷金戛玉 之聲,陽太華的厚背鬼頭刀竟被削去了刀頭。陽太華見他寶劍在手,心頭一凜,道後一步,暗地裡罵聲 「膿包」,原來他與程建男約好,他將住客喚出來問話,由程建男潛入房間盜劍,哪知程建男方自得手,卻又給李逸奪了回去。

李逸寶劍在手,如虎添翼,喝道:「你這兩個姦賊,好大 的膽子!」挽了一個劍花,又是一招「神龍露爪」,向陽太華心窩刺去,陽太華不敢硬接,騰得一腳,將一張茶几踢得飛了起來,「卡嚓」 一聲,李逸的寶劍陷入茶几之中,一時間拔不出來,只聽得腦後風生,程建男的雙筆又到,李逸一個盤旋,那張茶几恰似做了他的盾牌, 擋住了程建男的雙筆,李逸力透劍尖,將那茶几揮起,往前一送,茶几脫手飛出,陽太華一掌將那茶几震裂,砰砰兩聲,茶几碰到窗上,窗門也給 震開,李返身形一晃,立即穿窗跳出。

陽太華和程建男也跟著跳出來,李逸跳上屋頂,揭起了一 疊瓦往下便打,陽太華一掌拍出,瓦片粉碎,程建男正在他的後面,被瓦礫粉屑滲入眼中,李逸早在掌心扣了幾枚銅錢,那銅錢一打下來,跟著便以 「天女散花」的手法,將手中的銅錢當作金錢鏢發出,程建男眼睛一時闢不開,腿彎的穴道被一枚銅錢打中,登時栽倒。陽太華卻已跳上了瓦面,大聲喝道:「來拿姦細呀!」

李逸心想:「我若拿他見官,於我不便。不如先見了泰兄 再說!」無心戀戰,當下施展輕功,跳過兩間鋪間,陽太華大叫大嚷,仍然緊道不捨。

李逸大怒,跳下街道,大喝道:「這裡還有王法麼?京城 之中!竟容姦賊無法無天!」街頭正有一小隊巡邏的兵士,聽得喧鬧!急忙奔來,陽太華跳下街心,也大聲喝道:「你等快拿姦 細,不得有誤!」那些兵士轟然應命,張弓搭箭,紛紛向李逸射來。李逸吃了一驚,初時他還當陽太華是冒充的軍官,如今見 這些兵士都聽陽太華的吩咐,看來竟是真的了!李逸真是想不明白,他怎的竟有如此手段,一到長安,就 混得個什麼東門校尉的官兒?


那些紛紛射來的利箭當然傷不了李逸,可是也將他阻了一 阻,陽太華又追到身後,李逸且戰且走,片刻之間,就越過了兩條長街。李逸的本領雖然稍勝陽太華一籌,但他得官兵之助,李逸 時不時要防備暗處射來的冷箭,竟被他纏得不能脫身。

李逸待他追近,突然止步,刷的一劍,反手刺出,陽太華 不敢硬接,用了一招「順手推舟」,順著劍勢,想把李逸的寶劍引出外門,這時,背後有十幾支冷箭射來,陽太華喝道:「你們不 長眼睛嗎?停止放箭,趕快包圍!」話尤未了,但見劍光閃爍,鮮血直冒,陽太華的肩頭已是中了一劍。

原來在剛才追逐的時候,李逸與陽太華一前一後,弓箭手 自是容易認清目標,如今李逸突然止步,與他近身纏鬥,黑夜之中,弓箭手一時未曾察覺,仍然不停的放箭,這樣一來,射來的利箭便對雙方都有威脅 了。但李逸使的乃是寶劍,弓箭硼上便即折斷,自佔便宜,陽 太華卻要一面抵禦敵人,一面躲避弓箭,他的武功本來就比李逸稍遜一籌,當然更吃虧了。幸而這一劍僅在他的肩上劃了一道三寸來長的口子,未曾 傷著他的骨頭。

經過陽太華這麼一喝,箭是停止了,可是李逸也立即逃 了。陽太華又氣又怒,喝道:「瞧著前面帶方巾這人,放 箭!」長安各條街道,都有巡夜的兵。陽太華匆匆裹好傷口,仍然禦尾急追,一面大聲地喝,指 點目標。他打好主意,與李逸至少保持三五丈的距離,免得冷箭誤 傷。

李逸一把扯下頭上的方中,冷笑道:「陽太華,我就與你 比比輕功。」專揀僻靜的街道逃去,陽太華怒道:「你逃到天邊,我也要追。」風馳電逐的追了一會,李逸鑽入一條狹長的街巷,陽太華 緊跟著也到了巷口,突然在巷口的那邊又是一排弓箭射來,陽太華揮舞長刀,拔打弓箭,大聲喝道:「我是東門校尉,前面那個小子是突厥 姦細,你們快堵截他!」哩的一聲,一支勁箭疾射而來,陽太華用刀一拔,那支箭力道大得出奇,餘勢未衰,箭頭一歪,竟然插入了他的小 腿。

陽太華怒叫道:「停止放箭,趕快捉賊!」一咬牙把那支 利箭拔了出來,只見李逸已跳上了屋頂,屋頂上有幾個武士正截著他惡鬥。陽太華提一口氣,待要縱上,雙腳已是不聽使喚,原來那 支利箭已傷了他的筋骨。

暗角裡一個軍官奔出,失聲叫道:「哎呀,是陽大人!受 了傷麼?」陽太華一看,是個穿著羽林軍(即御林軍,唐稱羽林軍。)服飾的軍官,急忙揮手叫道:「快去拿賊,不必顧我,我傷得不重!」

這是西門校尉管轄的地區,羽林軍每晚也要派出幾個軍 官,到城巡邏,這時恰好有一個軍官巡到這,陽太華知道羽林軍的軍官個個都有一身本領,西門校尉宇文清也是一把好手,心想這回李逸總逃不了。


那羽林軍軍官叫道:「你們讓開,待我用飛刀取他!」一 揚手,但見兩道白光電射飛出。

李逸一聽,這軍官的聲音好熟,心中一動:「這不是白元 化嗎?」心念未已,哩哩連聲,那兩口飛刀已是連翩飛至,恰恰從李逸的額角擦過,僅僅差了半分沒傷著他!

白元化的飛刀絕技馳名京都,圍攻李逸的那幾個武土聽得 他的喝聲早已閃開。李逸趁這個空擋,腳尖一點,向前飛掠數丈,白元化喝 道:「姦賊往哪裡逃?」越過了西門校尉宇文清,飛步急追,李逸和白元化的輕功都在宇文清之上,轉眼之間,便把宇文清這一夥人拋在背 後,陽太華的腳受了傷,當然更追不上了。

一追一逃,片刻間又過了兩條長街,白元化喝道:「賊子 看刀!」哩的一聲,又是一口飛刀擲出,這一次偏差更大,從李逸頭頂掠過,李逸舉劍一撩,沒有碰著,好生詫異,心道:「白元 化的飛刀百不失一,怎的今晚如此失常?」李逸本來聰明,想了一想,隨即醒悟: 「是了,他這飛刀定是指示我的方向的!」白元化每隔一 些時候,便發出一柄飛刀,李逸跟著他飛刀所射的方向奔逃,果然逃出了官軍的羅網,白元化用飛刀指引,不久便將李逸「趕」到一個僻 靜的地方,四週一望,再無別人,白元化停了下來,說道:「殿下,你回來了!泰兄正在盼望你呢。」李逸謝了他解救之恩,問道:「這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陽太華竟做了你的同夥?你知不知道,他是突厥國師百憂上人的弟子啊!」白元化道:「我們前兩日已查出他的來歷了,不過 這話說來話長,你現在應該先找個地方躲起來,我還要回去敷衍他們一下。」

李逸聽他提起了長孫泰,使即問道:「你知道我內兄的住 址嗎?」白元化道:「對啦,你躲到長孫泰那兒,最好不過!他的家在西福隆街那個白塔右邊,門前有一棵大樹的便是。今晚恰好不 是他當道,你們兩娘舅可以會面了!」

李逸熟悉長安道路,與白元化別過,便即展開輕功身法, 直奔西福隆街,跑了一會,遠遠聽得白元化在相反的方向大叫姦賊,附近幾條大街巡邏的兵士,都給他的叫聲吸引去了。

李逸從從容容的繞過幾條陋街小巷,來到了西福隆街,這 是一條靠在山邊的街道上,十分幽靜,找了一會,果然發現有處人家,門前有棵大樹,李逸揉身上樹,往下一看,只見有間房子,燈火末熄,長 孫泰的影子在窗紗上走來走去,李逸心道:「這麼夜了,他還未睡,看這樣子,似是有什麼心事。」從樹上跳下牆頭,一個翻身,飛入內 院,身形剛剛落地,長孫泰也已從窗口跳出,李逸低聲叫道:「泰兄,是我!」長孫泰插刀歸鞘,緊緊握著他的雙手,半晌說道:「你終於回 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兩娘舅劫後相逢,不覺都滴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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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竊國神奸伏禍根(1)

長孫泰道:「前日我在宮中當道,見到婉兒,婉兒還問起 你來呢。唉,她近來顏容憔悴,不知是有什麼事情悶在心裡,我真怕她悶出病來。」李逸心情悵惘,暗暗歎了口氣,問道:「你能夠給我設 法,見一見婉兒嗎?」長孫泰道:「下一次我入宮當道,便和婉兒商量。」李逸道「我不想武則天知道,只怕官中耳目眾多,洩露了風聲,你能夠給我瞞過去 嗎?」長孫泰道:「咱們到裡面去從長計議。」

入房坐定,燈光下照見李逸衣襟上血跡斑斑,長孫泰驚 道:「你剛剛和人動過手來?」李逸道:「不錯,就是陽太華那個姦賊。我正要問你,他怎麼做起什麼東門校尉的官兒來了?」長孫泰道:「你是怎麼 碰他的?他們知不知道你逃來這兒?」李逸將剛才的經過向長孫泰說了一遍,長孫泰知道了是白元化指引他來的,這才放下了心。

李逸道:「咦,你怎麼好像有點怕他?」長孫泰笑道: 「他現在是魏王武承嗣的人了,他這個東門校尉的官職,就是武承嗣保舉他的,投鼠忌器,我怎能不怕他三分?」李逸氣道:「武承嗣真是膽大妄為,居心 叵測,突厥大敗之後,他居然還敢收容叛賊。如此說來,那程建男想必也已投靠了武承嗣了?」長孫泰道:「我還未知程建男的事,哼,陽太華招來他的狐朋狗 黨,投靠魏王,莫非當真是想造反?」歇了一歇,問道:「聽說武承嗣武三思私通突厥,這事情你知道得很清楚,那次突厥王廷的武士大 會,我沒有參加,是事後聽得夏侯堅老前輩說的,聽說武承嗣也派了兩個使者來,當場給夏侯堅的金針射死了。」李逸道:「不錯,是有這回事兒。武 承嗣通敵的事情,玄霜知道得最清楚。」

長孫泰感觸頗多,望了李逸一眼,道:「可惜玄霜現在不 在長安。」李逸問道:「她去了哪兒?」長孫泰道:「她比我先回到長安,聽說只在宮中住了兩天,又趕到前方軍中去看秋大人了。武承嗣 通敵的事情,你願不願意將你所知道的寫一份出來,讓我交給張相國?」李逸道: 「張柬之敢動武承嗣嗎?」長孫泰道:「張相國秉公執 政,很得天後信賴。昨天張相國還叫我和白元化去,詳細查問武承嗣派密使到突厥去的事情,可惜我知道得不清楚。」李逸奇道:「咦,他怎麼倒先知道 了?」長孫泰道:「還有一樣奇怪的呢,陽太華投入魏王府中,被派充東門校尉的事,也是他告訴我的。你知道我未曾參加突厥的武土大會,根本就不 認識陽太華。幸虧張相國告訴我,我才知道他的底細,現在總算和他結識了。」李逸道:「你為此特別去結識陽太華?」長孫泰道:「我這是奉了張相國之命,張 相國不但要我結識陽太華,還要我和武承嗣結納呢!」

李逸怔了一怔,隨即笑道:「張柬之用心良苦,如此看 來,他早已有了佈置了!」長孫泰道:「你真聰明,一下子就猜到了相國的用意,武承嗣武三思近來廣招門客,對羽林軍的軍官和禁衛軍的統 領尤其拉攏,張相國便叫我將計就計,依附於他,探聽他的動靜,說得直白一些,那就是叫我去臥底了。」李逸笑道:「二武雖然權勢滔天,論到老謀深 算,絕對不是張柬之的對手,何況還有一位極得人心的狄仁傑幫張柬之策劃,看來二武被消滅,只是遲早的事,我可以無憂了。」當下就將他所知道的,關於 武承嗣私通突厥的事情,寫了一份交給長孫泰,讓他拿去給張柬之。

過了幾天,又是長孫泰入宮輪道的日子,李逸將他從程達 蘇身上搜出來的黑虎幫的名冊和符令也給了長孫泰,讓他向禁衛軍都尉李明之交差,但卻叮囑他不要說出是自己繳獲的。

長孫泰去後,李逸心事如潮,坐臥不寧,到了第二天中午 時分,長孫泰興匆匆的趕了回來,見到李逸,第一句話便說:「好了,好了,給你安排妥了。」

李逸連忙問道:「怎樣安排?」長孫泰道:「我已經見了 上官婉兒,下次我進宮輪道的時候,你換上禁衛軍的服飾,我帶你入宮,你可以在華清閣裡和婉兒單獨見面,到時她自會把宮女遣開。」


李逸道:「她還有什麼話說?」長孫泰道:「她沒有其他 說話了,只是叫你依期赴約。哦,對了,她有一首新詩,墨沈未乾,便給我拿來了。她說,你拿去也好,就給逸哥看看吧。他會懂得我的意思 的。」

李逸展開二詩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首五言絕句,詩 道:「白駒歌已逝!伊人水一方;雜揉芳與澤,相見忍相忘?」第一句用的是詩經《白駒》篇的典故,說是她想把遠方的客人留住,所 以把他的白馬拴起來,可是終於還是留不住的,因此說是「白駒歌已逝」。第二句用的是詩經《兼蔑》篇的典故,「榮南蒼蒼,白露 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洞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那意思是說她所仰慕、她所要追求的人兒,可望 而不可即。第三句是用楚辭《思美人》篇的典故,意思是說美人受了 委屈,香花混在濁草中間。第四句是說,在這樣情勢之下,相見之後也還是互相忘掉 的好,但又怎忍相忘呢?雖然這首詩僅僅是寥寥二十個字,卻包含了極複雜的意 思,哀怨之情,溢於言表。李逸心弦顫抖,「婉兒她果然還在苦苦的思念我!」但他 起了極大的懷疑,以三四兩句的詩意來看,婉兒似乎是受著很大的委屈,似乎是要嫁給一個她所不願意嫁的人,這件事可就奇怪了!

李逸深知上官婉兒的性格實是外柔內剛,只有她認為是對 的,她才肯去做,所以她當年敢孤身去行刺武則天,但一到服了武則天之後,即使是她心愛的人,也不能改變她的主意了。以她這祥的性格,若說她甘願將終身大事任人擺佈,那是 不可想像之事!

長孫泰問道:「婉兒這首詩說的是什麼?」李逸道:「沒 什麼,仍是以前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她似是有一件事情要和我商量。」李逸怕長孫泰難過,因此不肯把詩中真意向他解釋,心中想道:「長孫 泰癡心暗戀,可惜婉兒喜歡的不是他。唉,那個她所不願意嫁的人是誰呢?又是誰逼她的呢?難道是武則天?以她的性格,她所不願意做的事, 即算是武則天逼她,她也不會依從的!何況武則天正寵愛她,要利用她的才能幫她辦事,想來也不會逼她。」想到婉兒絕頂聰明,古今少有,若然嫁了一 個她所不喜歡的平庸之輩,那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李逸雖然早已斷了和婉兒結合之念,但想到此處,仍是十 分難過。

長孫泰見他低頭默想,以為他是在猜測婉兒的心事,便 道:「好在她願把心事向你傾訴,這個悶葫蘆過幾天就可以打破了,我卻悶了一年多呢! 」李逸道:「泰兄,我看你也是有什麼心事?是為了婉兒 嗎?」長孫泰歎口氣道:「我盼了這許久,盼到你來了,怕只怕我沒有機會知道婉兒的心事了。」李逸道:「她告訴我,我一定告訴你。」長 孫泰道:「但只怕我下次不能陪你進宮了,不過,我縱使不能陪你,我也會叫白元化替代我的。」李逸吃了一驚,問道:「怎麼?你不是說早 已和婉兒約定了嗎?」

長孫泰苦笑道:「是約定了。不過,後來又有變化,我正 要和你商量。」李逸道:「什麼變化?」長孫泰苦笑道:「我見了婉兒之後,不久李都尉又召見我,交給我一件差事。」李逸連忙問道:「什麼差 事?」長孫泰道:「明天武承嗣有個宴會,宴請和他有交情的軍官,我也撥到了請帖。李都尉要我在明天的席上,將陽太華和程建男這兩個姦賊拿 下。這事是張相國和他決定的,張相國說是時機已到,在席上擒好,也好叫那些軍官識破武承嗣的陰謀,縱使這不能扳倒武承嗣武三思,也總是對 咱們大大有利。」李逸道:「這主意不錯!」長孫泰道:「武承嗣府中武士如雲,若是他當場變臉,庇讓那兩個姦賊,雖然我持有李都尉的命令,另外也有 幾位羽林軍和禁衛軍的軍官聽我調遣,協同捕賊,但終是敵強我弱,武承嗣一變面,動起武來,事情就難辦了!」

李逸想了一想,毅然說道:「你幫了我的大忙,我也應該 幫你一個忙,明天我和你一道去便是!」長孫泰道:「你不是怕露出身份嗎?」李逸道: 「我還藏有夏侯堅的易容丹,此事關係重大!即算冒一次 險,也是要的。你拿一套武士的服飾來,讓我改裝易容,試一試看!」

李逸打扮停當,再勃上了兩撮小鬍子,攬鏡一照,哈哈笑 道:「泰兄,你可還認得小弟麼?」長孫泰一看,只見李逸額角微有皺紋,容貌質樸蒼老,與他平累風流俊雅的模樣大不相同,長孫泰道: 「夏侯堅的易容丹果然神妙,若是在別處相逢,我也不敢相認。只是眼神還未能收斂,透露出一股英氣,眼神是無法變易的,好在你裝扮的是禁衛軍軍官身 份,也應該有點威儀。」李逸笑道:「我上次在突厥參加過他們的武士大會,曾瞞過了陽太華一次,但願這一次也瞞得過他。」


長孫泰再仔細的看他一遍,忽地叫道:「哎呀,還有一個 極大的破綻,需要設法彌縫!」李逸道:「什麼?」長孫泰道:「你這把寶劍,一看就知是大內之物!在突厥可以瞞過,武承嗣府中的武士豈有不知?」 李逸躊躇道:「若是不帶這把寶劍,只怕沒那麼容易制服陽太華。」長孫泰道:「換過一把劍鞘如何?」李逸原來那把劍鞘鑲金刻玉,珍貴異常, 長孫泰給他挑選了一把樣式古老質樸的套上,劍柄再漆上了一層,說道:「行啦,若是你不拔出來,別人就看不出是把寶劍了。」

李逸笑道:「泰兄,你比以前精細多了!」長孫泰道: 「我在宮中執役,已有了九個年頭,多少受了一點天後的薰陶。」李逸默然無語,心想接近武則天的人,竟是毫無例外的,每一個都受到 她的影響,就只是從這些小事來看,武則天也真是一個不平凡的女人!

待到了宴會之期,長孫泰攜了李逸依時前往,赴會的軍 官,有四五個都是長孫泰預先約好的人,白元化也在其中,這一班人算準時間,同時到達,好讓李逸混在中間,不過,除了白無化知道他 的底細之外,其他的人卻未知道,只知道是長孫泰邀來的一個高手,冒充是禁衛軍軍官,請他們幫同遮掩的。

武承嗣的王府堂皇富麗,豪奢氣象,勝似皇宮,李逸暗暗 嗟歎。進了幾重門戶,到了宴會的大廳,忽見陽太畢站在階上迎 賓,李逸心道:「在突厥的武士大會中是他招待我的,現在又是他來了。」暗暗盤算應付的方法。

長孫泰在禁衛軍中已做到了三品驍騎都尉的官職,在當日 赴會的軍官之中,除了三四個人之外,就以他的軍階最高了,陽太華首先和他見禮,李逸混在人叢之中,向他點了點頭,便想混過。陽太華眼光一瞥,見李逸似乎有點相識,忽然問道:「這 位大人還未見過?」長孫泰沒法,只得說道:「這位是新來的禁衛軍張隊長。這位是東門校尉陽大人,魏王爺跟前的紅人。你們兩位多多親近親 近!」陽太華伸出手來,道:「張大人,幸會!幸會!」

李逸知道他是想試試自己的功夫,上次在突厥武土大會中 陽太華也曾這樣試過他的,當時他運用正宗的內功抵禦,幾乎給他看出來歷,這次李逸胸有成竹,神色不變,毫不遲疑的就伸手與他相握。

陽太華練的是一種邪派內功,雙掌一握,只聽得「嚓」的 一聲,李逸急忙抽出手來,蹌蹌踉踉的倒退幾步,雙掌連搓,湊近口邊呵氣。陽太華也晃了兩晃,他們腳下所踏的青磚,已碎了兩塊。

原來在雙掌相交的時候,陽太華玄功一運,手掌登時變得 似熾熱的火炭一般,李逸若以精純的內功抵禦,自可無妨,但他有過上一次的經驗,不願被陽太華識破,這一次純以剛猛的掌力反擊,絲毫不露出自 己曾練過內功,這樣一來。李逸的手掌登時似被烙過一般,起了兩道紅印。而陽太華吃他的掌力一震,也自拿樁不穩。

李逸拱手說道:「陽大人好武功,佩服,佩服!」他啞著 嗓子說話,裝出喉嚨焦渴的模樣,陽太華果然聽不出來。心想:「這人原來練的是外家功夫,功夫雖然不弱,到底 是二流角色,做一個禁衛軍的小隊長,也算得是適當的了。」當下也拱手說道:「閣下的金剛掌力,練到這樣的地步,也很不錯了。請進裡面去坐!」


堂中賓客如雲,十之七八都是軍官,長孫泰一看,羽林軍 中好幾個高級的軍官也都在座,心想:「被武承嗣拉攏的人,倒還真不少呢!」長孫泰與幾個高級的軍官同席,李逸與白元化另坐一席, 同席的有一半是長孫泰所約來的人,其他的一半雖然都不認識李逸,但有白元化他們替李逸掩飾,那些人果然把李逸當作新到任的禁衛軍軍官, 沒有誰起疑心。

坐定之後,武承嗣步出中堂,身邊有一個道士,戴著燦爛 的金冠,還有一個老儒生裝束的人,手裡拿著一把折扇,有人低聲說道:「金冠道人和牛先生也來啦!」李逸雖然不知道二人的來歷,見眾人這樣注意他 們,料想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武承嗣一到,眾軍官紛紛起立,武承嗣滿臉堆歡,舉杯說 道:「難得各位光臨,請不必拘束,盡情歡飲。我先向各位敬酒三杯。」眾人紛紛說道:「不敢當,不敢當!」武承嗣笑道:「朝廷最近打了個大勝 仗,突厥大汗已遣使求和,這第一杯酒是祝福之酒,各位豈可推辭?」乾了第一杯,武承嗣又道:「第二杯酒祝天後陛下萬壽無疆!」眾軍官 歡呼萬歲,把第二杯乾了,李逸心想:「武承嗣私通突厥,陰謀篡位,難為他還敢說出這兩句話來,臉上半點不紅,當真是老奸巨猾。」又想 道:「看這情形,軍官們對武則天確是一致效忠,怪不得武承嗣,不敢輕舉妄動。」

武承嗣舉起第三酒,道:「這一杯麼……」略作沉吟,似 是正在想一個勸酒的藉口,陽太華朗聲說道:「魏王輔佐天後陛下,功在國家,這一杯麼,就祝魏王千秋萬歲,事事如意,都乾了!」眾人轟然 稱是,紛紛乾酒,李逸暗暗罵聲,「無恥!」以袖掩杯,悄悄把酒潑了。武承嗣哈哈大笑,說道:「小王何德何能,全靠各位扶 持,今後要仰仗各位的還多呢!」魏王府的總管崔九霄接著說道:「今日之會,高人雲集,尤其得到金冠道長與牛先生前來,更是增光不少。機會難逢,我想 請他們二位顯露幾手功夫,讓我們瞻仰瞻仰!」

金冠道人知道武承嗣的心意,是想要他們顯露絕技,懾服 群雄,教這些軍官將來不敢背叛,便首先站了出來,說道:「今日躬逢盛會,理該湊湊熱鬧,貧道有一手不成氣候的功夫,聊博王爺和各位一笑。」

說罷便請王府中的執役將各處窗戶都關起來,只見他站在 當中,忽地長嘯一聲,在座諸人都覺得徽風颯然,掠面而過,隨即聽得窗戶格格作響,周圍一看,所有的窗戶都已打開了。眾人大驚失色,試想在這個可以容納千人的殿堂中,足有 幾十個窗戶,他只是一聲長嘯,便令窗戶全部打開,這氣功的厲害,當真是匪夷所思!

李逸也自心頭一凜,想道:「這賊道的氣功,雖然未到爐 火純青的境界,但已在我之上,看來今日擒姦之事,險阻定多!」

金冠道人笑道:「牛兄,輪到你了!」牛先生輕搖折扇, 走出場來,笑道:「我可沒有你這樣高明的功夫,只好來一個狗尾續貂,將你弄熄滅的燭火重燃上吧。」原來在各處窗戶的旁邊,都燃點有巨燭,光 耀華堂,金冠道人在用氣功推開窗戶的同時,也同時弄熄了燭火。李逸之所以認為金冠道人的氣功還未到爐火純青,就是為 此。

只見牛布衣長袖一揮,折扇一搖,他袖中飛出數十點流 星,那是他獨有的睹器流星火焰彈,體積極小,被他折扇撥了幾撥,四散飛開,每一顆火焰彈剛好落在一支巨燭上,霎時間就把幾十支巨燭都 點燃了!這種暗器的功夫眾人哪裡見過?登時又是暴雷般的一片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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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竊國神奸伏禍根(2)

待到喝彩聲靜下,武承嗣又微笑說道:「兩位先生的武功 真是出神入化,佩服,佩服!陽校尉,你也是新來的人,上任還未有幾天,和許多朋友都未見過,咱們今日是以武會友,你也露一手吧!」

陽太華知道武承嗣存心將他捧起來,心中得意之極。卻故作謙虛的說道:「珠玉在前,卑職焉敢獻拙?不過王 爺有命,我也不敢推辭。待我想想,用什麼來向各位請教呢?」想了一想,笑道: 「喝了幾杯酒有點熱了!請恕我無禮,脫這件衣服吧。」 忽地將脫下的衣服揉成一團,合在掌中。

只見他雙掌急搓,片刻之間,便有火花從他的指縫中飛 出,金冠道人點頭微笑道:「好功夫,好功夫!」陽太華雙掌一張,但見黑煙滾滾,火光耀眼,那團衣服已變成了一個火球,迅即燒掉,陽太 華拱手說道:「獻拙了,請各位不要見笑!」

陽太華所炫露的這手功夫,雖然還及不上金冠道人和牛先 生那樣的神奇,卻也非同小可,須知鑽木取火也得費好大一會功夫,而他以雙掌摩擦所發生的熱力,片刻之間便能燃燒衣物!這種邪門的掌力也算得是相當怪異了。

眾軍官知道他是武承嗣的人,兼之他這手功夫確實也還不 錯,便紛紛給他鼓掌喝彩。牛布衣哈哈笑道:「陽大人,你的功夫漂亮得很,就可惜 毀了這件衣裳了。」

武承嗣微笑道:「催總管取一件錦袍來賜校尉。」陽太華 披上錦袍,得意洋洋的走過去向武承嗣道謝。

武承嗣又道:「今日還有幾位新來的朋友,請大家不要客 氣,將各自拿手的本事抖出來瞧瞧。」

陽太華的目光注視到李逸身上,王府總管崔九霄便走到李 逸席前,說道:「這位是張大人嗎?以前還沒有見過。」白元化代他答道:「這位張兄是最近才到禁衛軍的,他是長孫都尉多年的好友,目前雖 屈居禁衛軍隊長之職,本領委實不錯。」崔九霄道:「是長孫都尉保薦的人,當然不會錯了,便請張大人略顯功夫,讓我們開開眼界!」

李逸站了起來,啞著嗓子說道:「白大人給我臉上貼金, 其實我只會幾手粗笨的拳腳。」崔九霄道:「張大人不必客氣了,王爺也等著瞧你的功夫呢。」李逸苦笑道:「那麼,我這個醜媳婦可要怕看 見家姑了。」


座中還有好幾位禁衛軍的軍官,都不認識李逸,只當他當 真是長孫泰最近引來的新人,還未曾正式與同僚會面的。大家都有點好奇,紛紛將眼光注視他,看他有什麼本領。程建男投進魏王府,還末封有官職,混在執役的王府武士 群中,這人心思細密,見這個軍官的神色有異,便也目不轉睛的盯著李逸。

李逸站在場心,作出一付苦口苦臉的神氣,說道:「哎 呀,我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怎麼拿得出來呢?我當真是只會幾手拳腳,像他們幾位單獨就可以表現的神通!我可拿不出來!」崔九霄道:「那 麼,就請一個人出來和你合演一套拳腳吧?」李逸道:「我剛才看到陽大人那手功夫,仰慕得很,但是還有點懷疑,不知在對掌之際,它能不能燒焦別人的 皮肉,我想向陽大人領教推掌的功夫,不知道陽大人肯不肯賜教?」此言一出,眾軍官大為驚愕,聽李逸起初的說話,很是客氣,想不到他會突如其來的 向陽太華指名挑戰!

陽太華先是一怔,繼而笑道:「今日之會,本來就是以武 會友,彼此切磋,有何不可?」心想:「我剛才令他吃了一點小虧,他的同僚也都看了出來,他新任軍官,面子上當然過不去了。他的金剛掌力 未得施發,想必心中還不服氣,要來找回面子。好,他既然不知進退,我就正好拿他揚威立萬! 」陽太華在李逸入門之時,就試過他的本領,自忖有絕對 的把握勝他,當下客氣話也不多說一句,便即欣然離座。

李逸聲明是要比試推掌的功夫,這正合陽太華的心意,雙 掌一粘,立即默運玄功,施展他的邪門掌力,掌心發出騰騰熱氣,李逸似乎是禁受不了,額角沁出黃豆般的汗珠,陽太華心道:「我非令你求饒不可!」 當下更催緊掌力,掌心的熱度也越來越高!

但覺對方的掌力竟是毫無反應的朕兆,也未嗅到皮肉被燒 焦的臭味,自己那樣強勁的掌力,卻似打到棉花上一般,既無反抗也未震動對方分毫,陽太華心頭一凜,想道:「莫非這人身懷絕技,故意來誘 我上當的麼?」心念未已,忽覺對方的掌心生出一股粘力,將他的雙掌牢牢粘住,進是不能,退亦不得,陽太華大吃一驚,心想:「我只 道他練的是外家功夫,怎的內功也深厚如斯!而且竟似乎是峨嵋心法!」定睛一看,越看越覺得這人似是在哪裡見過一般,驀然間心中省悟: 「莫非他是李逸?」可是陽太華這時看出,已經遲了,李逸的內力已從掌心吐出,綿綿密密,不但吸住了他的雙掌而且反衝過來,這等高手比拚內功, 實是非同小可,哪容得他分出心神說話!陽太華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李逸這樣大膽,竟敢喬裝軍官, 闖進武承嗣的王府,心中叫苦不已!

李逸的內功比陽太畢精純得多,漸漸旁邊的高手看了出 來。程建男更是留心注視,他起初見李逸汗下如雨,似乎陽太 華的取勝只在指顧之間,哪知還未到一盞茶的時刻,形勢便完全掉轉,李逸氣定神閒,陽太華卻是神色大變,汗濕重衫!程建男這人武功雖不很高,但卻機靈得很,他見過一面的 人,很久都不會忘記,這時也懷疑到這個軍官是李逸喬裝的了,但李逸進來的時候,卻是有好幾個禁衛軍軍官陪同他的,程建男雖然越想越疑,一 時間卻還未敢揭破。

再過片刻,又見陽太華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神情越來 越狼狽了。武承嗣也發覺有點不好了,眉頭一皺,對程建男道:「你 去勸他們罷手吧!」就在這時,只見陽太華已搖搖欲墜,程建男領了命令,再無顧忌,見此情形,化解不及,倏的便飛出一顆鐵菩提,暗襲李逸的穴道,忽聽得 「噹」的一聲,在另一席上飛出一個酒杯,和那顆鐵菩提撞個正著,登時粉碎!

飛出酒杯的這個人正是白元化,他的暗器功夫遠在程建男 之上,第一個酒杯碰跌了程建男的鐵菩提,第二個酒杯接著飛來,打中了程建男的曲池穴,程建男雙膝一軟,跪倒地上,攀著武承嗣的這張桌子沉聲 說道:「這個姓張的軍官是李逸冒充的!」這時屋子裡鬧成一片,程建男說話的聲音,只有武承嗣和他旁邊的幾個親信的武士聽到。


武承嗣叫道:「反了,反了!是誰搗亂,快查出來!」話 猶未了,場中李陽業已分出勝負,王府總管崔九霄正想出去勸解,還未曾走近他們,忽見李逸已把陽太華舉了起來,旋風一舞,振臂拋出, 白元化一把接著,立即把他反縛起來?

這一來更是全場哄動,武承嗣忽地喝道:「這兩個人乃是 突厥姦細,快給我將他們拿下!」他指著的是李逸和白元化二人。武承嗣這時已知道李逸的身份,他想繼承姑母的地位,除 了太子是他的大敵之外,李逸也是有所頤忌的人,所以武承嗣不能再藉口李逸是王孫而逮捕他,他料到李逸不敢表明身份,因此接納了程建男之計, 將李逸誣為姦細,連帶扯上了白元化。

武承嗣此言一出,眾軍官大吃一驚,有七八個王府的武士 奔出場來,長孫泰喝道:「且慢!」掏出了李明之給他的那張「海捕文書」,(不限地點,不限時間的緝捕罪犯的公文,各處官府,都要協 助。)揚了一揚,朗聲說道:「王爺你弄錯了,這裡確有兩個突厥姦細,但卻不是他們。」武承嗣面色大變,喝道:「是誰?」長孫泰道:「一個就是 這位東門校尉陽太華,另一個是你旁邊的那個程建男,他又是江湖上著名的匪幫——伏虎幫的少幫主!這裡是李都尉頒發的,捉拿這兩個姦賊的海捕文 書,請王爺看,便知端詳!」說罷便將那張「海捕文書」交給他身邊的一個武士,一手傳一手遞上去給武承嗣,傳到哪一個武士的手中,都不免 瞥了一眼,旁邊的軍官也都伸長頸子來瞧,文書上的大紅宮印,李明之親筆字跡,那些軍官大都見過,知道這張文書絕不會是假的了,登時哄鬧的氣氛又靜 止下來,軍官們都給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住了!

武承嗣接到文書,瞧了一眼,「哼」了一聲,將它撕得稀 爛,拍案罵道:「胡說八道,這兩個人都是我提拔的,我素來知道他們,怎會是奸細?你快把陽校尉放了!」長孫泰忍著氣躬腰說道:「李都 尉的命令卑職不敢有違!」武承嗣喝道:「李明之的命令你不敢違抗你就敢違抗我的嗎?好,天大的事情有我擔當,你們給我將陽校 尉搶回來,再把那兩個姦細縛了!」

武承嗣這次所宴請的軍官,大多數是屬於禁衛軍和羽林軍 的,李明之是禁衛軍統領的玄屬長官,羽林軍雖然不歸他管轄,但也是有關係的上司,長孫泰持有李明之的命令,那些軍官既不敢得罪武承嗣,更不敢 違抗自己的上司,因此十之八九都在袖手旁觀。

長孫泰是禁衛軍的高級軍官,王府的武士也有點顧忌,不 約而同的都奔向李逸,李逸喝道:「放著姦細在這裡,你們不去捉,來做什麼?可休怪我無禮! 」一個武士飛過來一柄流星劍,被李逸使出金剛指力,一 抓抓著髓頭,反蕩回去,哨哨兩聲,登時把另外兩個武士的刀劍磕飛,迅即又飛起一腳,踢中了近身的一個武士膝蓋。有兩三個羽林軍軍官想討好武承嗣,也出來參加圍攻李 逸,白元化喝道:「你們怎麼打起自己人來了?你們難道當真把我當成姦細麼?」白元化是從禁衛軍出身,當上了羽林軍一個相當高級的軍官的,同 僚們深知他的底細,絕對不會相信他是突厥的奸細,聽他一喝,都停了下來。長孫泰約來的人這時也紛紛挺身而出,一面攔阻不明事理 的軍官,一面幫助李逸抵禦王府的武士。

程建男與陽太華休戚相關,見王府的武士也不敢去救人, 便衝了出來,向長孫泰攻擊,長孫泰喝道:「你來得好!」拔出長劍,一招「神龍出海」 ,分心便刺,長孫泰的劍術是家傳絕技,即在禁衛軍中也 是數一數二的好手,這一招「神龍出海」剛猛無倫,程建男雙筆一架,震得胳膊酸麻,不敢再行硬接。他所長的是點穴功夫,但長孫泰的長劍展開,週身風雨不 透,氣力又大,程建男根本欺不進身去,點穴的功夫也就毫無作用,數招一過,窘態畢露。

武承嗣大怒喝道:「我養你們幹什麼的?還不趕快去捉賊 救人,李明之算得什麼東西,你們就怕了他麼?天大的事情有我擔當!有哪個敢攔阻的,管他是誰,一併拿下!」王府的武士被他這麼一喝,這才 急急而出,但仍然是大多數去參加圍攻李逸,只有一小半奔去救陽太華。長孫泰喝道:「我奉命捉拿姦細,誰敢阻撓,休怪我劍下 無情!」刷刷兩劍,將最先奔到的兩個武士刺傷,白元化的飛刀也傷了幾人,眾武士到底對長孫泰有點顧忌,只是團團的將他們圍著,還 不敢真個動手。說時遲,那時快,長孫泰已是一腳把程建男踢翻,白元化 將他按著,迅即點了他的穴道!掌中扣著三柄飛刀,一腳踏著陽太華,一腳踏著程建男, 火眼金睛的盯著王府武士!

武承嗣怒道,「崔總管,你出去督戰!」就在此時,李逸 又用大擒拿手法摔倒了兩人,與兩個禁衛軍軍官並肩衝出,忽聽得呼的一聲,突然現出了一團金光,原來是金冠道人將他的金冠飛 出!


金冠道人本來是個獨行大盜,二十年前,縱橫陝甘道上, 所向無敵,武則天執政之後,嚴刑峻法,誅滅強梁,金冠道人為了逃避緝捕,隱性埋名,投入涼州白馬觀中做個道士,前任觀主死後,他霸佔白馬觀自為觀主,武承嗣 訪知他的來歷,以卑辭厚禮,請他入親。他躲避了二十年,料想緝盜的衙司不會再注意他了,兼以 有武承嗣的庇護,遂放膽出山,準備扶助了武承嗣登基之後,他便要還俗再享榮華。

金冠道人在這二十年中練成了道家的天一罡氣,又練了一 種極厲害的暗器,能以金冠殺敵,所以自稱金冠道人,這時他見王府的武士處在下風,即將潰敗,有意在武承嗣面前,賣弄神通,一出手便飛出了他的獨 門暗器。

金冠飛出,聲勢甚是驚人,但見一團金光,隱隱挾著風雷 之聲,在眾人頭頂呼呼旋轉,王府的武士知道厲害,四散避開,幫李逸抵禦武士的一個禁衛軍軍官抬頭一看,恰恰碰著那金冠斜飛襲來,但聽得慘叫一聲,這軍 官的一隻手臂已被金冠削去。原來這金冠不但帽沿鋒利,內裡還藏有十二柄匕首,有如 鋸齒,可以絞人首級。這軍官僅被削去一條手臂,已算是不幸中之大幸。金冠削斷了那軍官的手臂之後,仍然盤旋飛行,倏的就飛 到李逸面前,李逸大怒,拔出寶劍,喝道:「大膽妖道,助紂為虐,吃我一劍!」李逸的寶劍可以斷金切玉,宛如灑下滿天刀雨!王府的武士和軍官們都有幾人受了傷。金冠道人損了金冠,又驚又怒,大吼一聲,立即跳出場 來,撲向李逸。

赴宴的軍官中也有許多人大吃一驚,他們認得這把寶劍乃 是以前太宗皇帝的佩劍,後來賜給李逸的,李逸十四歲離開宮廷,這時正是三十出頭的中年,那些老年的軍官依稀還記得他當年的容貌,這時仔細一 看,李逸的面貌雖然大大改變,但仍有一兩點特徵,他們還可以認出來。這些軍官雖然不敢當場認他,但卻不再相信他是突厥的奸 細了。

金冠道人奔出場心,衝著李逸一聲長嘯,李逸但覺心靈一 震,幸而他在天山潛修八載,內功的根基亦已相當深厚,金冠道人的天一罡氣傷不了他。李逸笑道:「你鬼叫什麼?」寶劍一揮,寒光電閃,一招 「八方風雨」,登時將金冠道人的身形籠罩在劍光之內。金冠道人大怒喝道:「好小子,你恃著有一把寶劍,就以 為可以在老道面前逞能了麼?且叫你知道我的厲害。」取出一對銅錢,雙錢一合,轟躡之聲,有如雷鳴,廳內數百軍官,耳鼓都給震得嗡嗡作響!李逸揮動寶劍,「哨」的一聲,劍光流散,李逸但覺一股 大力壓來,不由得倒退三步。金冠道人的功力在李逸之上,李逸的寶劍被他一震,幾乎 脫手飛去,但雖然如此,金冠道人的一面銅錢也給他劃了一道裂痕。

金冠道人一舉手便破解了李逸的劍招,哈哈大笑,雙跋一 合,又以泰山壓頂之勢攻來,李逸試出了他的功力,不再硬接,腳尖一點,騰身飛起,寶劍在他銅錢偏旁掠過,劍鋒一轉,倏然間便是一招 「劃破天河」,劍鋒與銅跋一擦,登時又是一片斷金切玉之聲,寶劍所抖起的寒光,就如黑夜繁星,千點萬點,玄灑下來!這一招李逸雖然仍是給他擊退,但雙方的勁力是正面接 觸,李逸所受的壓力便大大減輕,而金冠道人也感到了寶劍的威脅。

李逸仗著輕靈精妙的劍法與金冠道人周旋,雖然仍處下 風,但已可以勉力支持,這兩人展開惡戰,周圍三丈之外一片劍光,千重錢影,其他的人哪裡插得進去?

王府總管崔九霄出來督陣,率領武士,將長孫泰這一班人 圍得風雨不透,崔九霄便待去搶救陽太華,白元化一腳踏著陽太華,一腳踏著程建男,右手一揚,飛出了三柄飛刀,崔九霄是王府有數的高手,所使 的鐵拂塵是江湖上罕見的外門兵器,白元化飛刀擲到,給他一拂,兩柄落地,一柄飛開,旁邊的一個武士閃避不及,給飛刀刺傷,崔九 霄雖然不俱飛刀,也給阻了一阻。自元化大喝道:「你要搶人,我就把兩具屍體給你。」崔 九霄怕他踏死了陽太華,果然不敢硬來。只好指揮武士,向長孫泰狠狠攻擊,心想把長孫泰捉了, 逼他下令,不怕白元化不依。


長孫泰大喝道:「各位同僚,我奉了李都尉的海捕文書。 請各位協同捕賊!」李明之是禁衛軍的頂頭上司,這時軍官們又知,李逸絕非奸細,有一部分人便出來幫長孫泰作戰,但大部分人還是怕承嗣的威勢, 仍然袖手旁觀。這樣一來,形成了王府武士與禁衛軍官的混戰局面。武承嗣大怒道:「反了,反了!」立在他旁邊的牛先生笑 道:「王爺不必生氣,待我將這些犯上作亂的叛徒擒來便是!」他是暗器的大名家,在六七丈外,飛出了一把梅花針,在那樣混亂的場面 中,梅花針竟似是認得人似的,專打禁衛軍官,片刻之間,竟有四五個武功稍弱的軍官給梅花針射中了穴道,登時倒下,被王府的武士捉了去。正在鬧得不可開支,忽聽得一聲斥喝:「都給我住手!」 竟然是個女子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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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歷劫了無生死念(1)

李逸心頭一震,想不到來的竟是武玄霜!高手比拚,哪容得稍稍分神,就在這時,金冠道人雙跋一 合,竟把李逸的寶劍夾在當中,勁力一發,李逸虎口流血,把恃不住,嗆嘟一聲,寶劍墜地!金冠道人正要再傷李逸,忽覺背後微風颯然,金冠道人雙 跋一旋,反手劈去,武玄霜斥道:「你敢違抗我的命令!」金冠道人突覺氣氛有異,那鬧哄哄的場面,忽然間變得寂靜如死,簡直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 得見響,不由得心中一凜,說時遲,那時快,只覺虎口一麻,兩面銅跋已給武玄霜劈手奪去!本來以金冠道人的武功,雖然敵不過武玄霜,最少也可以 抵敵四五十招,但他在惡戰之後,加以心神一亂,立即被武玄霜乘虛而入,點了他的穴道。

武玄霜「哼」了一聲,冷笑說道:「原來是你這個妖 道!」一掌擊出,將金冠道人震出三丈開外,立即喝令禁衛軍的軍官把他縛了。

李逸呆若木雞,目光相接,只見武玄霜泛出一絲笑意,輕 聲說道:「你回來了。」李逸點了點頭,彎腰拾劍,再抬起頭時,武玄霜已走過去了。

軍官們和王府武士都認識武玄霜,見她突如其來,料想必 是奉了武則天皇帝的命令,誰人還敢動手?只有牛先生不認得她,但也覺情形有異,混亂中忽聽得武 承嗣悄悄吩咐他道:「你把陽程兩人殺死,趕快逃走!」軍官和武士們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口來,牛先生聽了武承嗣的吩咐,悄悄退下,道人 武士叢中,就在這時,武玄霜也已走到武承嗣的面前。

武承嗣裝作不知,起立說道;「妹妹,你來得正好。這裡 有兩個突厥姦細,我正要捉他們。請你助我一臂之力。」武玄霜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那兩個姦細不是已經捉住了嗎?」武承用道:「誰?哎呀, 那兩個不是奸細,這兩個才是呢!」武玄霜道:「長孫泰,你的海捕文書帶來了沒有?李都尉命令你緝捕的奸細是誰?」長孫泰大聲說 道:「要緝捕的是陽太華和程建男,幸不辱命,已經拿下來了。但魏王不肯放走,海捕文書也給他撕爛了。」

武玄霜柳眉一豎,道:「哥哥,你怎麼說?」武承嗣雖然 是武則天的親侄兒,但他深知姑母寵愛這個堂妹遠在自己之上,一向都對她有點懼怕,被她追問,慌忙辯道:「李明之想必是有點誤會了,這陽太華 是東門校尉,怎會是奸細呢?」武玄霜道:「你說他不是奸細,你和天後陛下說去,我奉了陛下的詔書,說他二人罪情嚴重,天後陛下要提他們入 宮親自審問。你要替他們辯護,那麼就一同去吧!」

武玄霜取出詔書,武承嗣嚇得面如土色,想不到事情已鬧 到則天皇帝的面前,李明之的命令他可以不理會,皇帝的詔書他焉敢不遵?這剎那間他轉了好幾個念頭,忽地拍案罵道:「哼,你這 兩個姦細竟然敢混到王府來,騙得我好苦!自己是奸細,卻還誣賴別人,真真可恨!左右,將他們押上來,替我重重的打他們一頓!」

白元化和長孫泰也想到武承嗣是為了解圍,但一想武承嗣 已肯低頭,承認了陽程二人乃是奸細,他到底是個王爺,多少也得給他一點面子,白元化便移開腳步,把陽程二人抓了起來,交給了一個王府武 士。


有武玄霜在此,長孫泰料想不至於有什麼變卦,哪知武承 嗣的話,實在是暗示牛先生手下的。武玄霜道:「不必在這裡責打了,解進宮裡再審問吧。」 話猶末了,忽聽得兩聲慘叫,原來是牛先生混在武士叢中,暗下毒手,兩枚餵有劇毒的透骨釘,射入了陽太華和程建男的心房!

這一下發生意外,長孫泰剛省悟是武承嗣殺人滅口,忽見 金冠道人也爬了起來,往外便跑,原來他的氣功造詣非凡,運氣沖關,恰恰在這個時候,自己解開了穴道。長孫泰一掌擊去,「篷」的一聲,正中他的背心,金冠道 人穴道方通,尚未能運功反擊,但長孫泰這一掌卻也打他不倒,他順著掌勢,向前衝得更急,轉眼間已出了大門。

白元化認出暗下毒手的是牛先生,一抖手飛出兩柄飛刀, 金冠道人中了一刀,搖搖欲墜,另一口飛刀觸及牛先生的身體,卻「哨卿」一聲,跌下地來。原來牛先生練有『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他和金冠道 人不同,他未曾受傷。功力無損,飛刀雖然擲中了他,卻連他的布衣也沒有刺 穿。

李逸飛身便追,只聽得武承嗣大喝道:「可惱,可惱!是 誰暗殺了欽犯?將他斃了!」登時一陣亂刀,將那個武士砍死。真兇牛先生則已逃出大門。李逸腳步不停跟著追出,背後隱隱傳來了長孫泰的叫聲: 「李兄,回來!」

李逸心中一動,佯作不聞,仍然緊追不捨,原來他一方面 固然是為了要追牛先生,另一方面,卻也是藉此機會,避開了在這種尷尬的場面之下與武玄霜相敘。

禁衛軍也有幾個高手追出來,但追了一會,便逐漸落後, 只有李逸還在牛先生身後,片刻之間,追到了僻靜的所在,牛先生忽地冷笑道:「李逸,武則天也是你的仇人,你何苦為她賣命?」反手一揚,一大片細如牛 毛的梅花針化成了一篷銀雨,向李逸罩下來,李逸揮動寶劍,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於耳,梅花針投入劍光圈中,都給絞成粉屑!

牛先生雙指一彈,「錚」的一聲,又發出一枚透骨釘,透 骨釘的份量比梅花針沉重,勁力也當然大得多,竟然穿過劍光織成的光幕,李逸揮劍將它打落,也自覺得虎口一麻,劍尖震動得嗡嗡作 響。透骨針從他鼻尖飛過,隱隱聞得一股腥風。

李逸大怒,飛身一掠,一招「鵬搏九霄」,劍光如練,凌 空刺下,牛先生早已脫下身上的長衫,當成兵器使用,揚空一卷,李逸的劍尖在他的布衣上一滑而過,勁力竟然使不出來,牛先生卷不著 他的寶劍,亦是心中一凜。


說時遲,那時快,李逸倏的又變招刺出,這一招用的是內 家陰柔之力,牛布衣的長衫一震,兩股陰柔之力一粘,李逸的寶劍鋒利非常,但聽得「嗤」的一聲,牛布衣的長衫開了一道裂 縫,急忙後退,李逸喝道:「哪裡走?」一招「橫指天南」,跟蹤追擊,牛布衣喝道:「你真個要給武則天賣命?」忽地又發出一宗暗器,形似圓 球,嗚嗚作響,距離極近,閃避不開,李逸一劍將它劈破,突然間飛出許多黃豆般大小的跌蓮子,有如冰雹亂落,李逸揮起一圈銀虹,騰身拔起,但 覺肩頭微微一麻,已給一顆鐵蓮子打中。

牛先生哈哈大笑,喝道:「你還敢追麼?」一揚手一個圓 球又飛過來,李逸斜刺閃開,牛布衣冷笑道:「你雖然學了乖,可惜仍末學全!」揚手一柄飛刀,將那圓球擊破,鐵蓮子又紛紛向李逸 射來。

忽聽得「呼」的一聲,突然間從屋頂上跳下一個人,手執 一面大旗,大旗一展,將鐵蓮子全都捲去,就在這時,李逸已給了牛先生寶劍一招「驚濤拍岸」,向他下三路捲到,牛先生的長杉疾忙往 下一裹,就在這一剎那,手執大旗的那個武土已如飛趕至,大旗揮舞,反而把牛先生的長衫裹住,牛先生的腳跟中了李逸一 劍,登時被那個武士的大旗捲了起來,只聽得他一聲慘呼,武士將旗抖開,把牛布衣擲落地下。他被那武士的大旗緊緊一束,肋骨斷了兩條,人也早已暈 了。

這個武士原來是神武營三大高手之一的秦湛,李逸以前冒 名投軍,曾和他同過事,秦湛生擒了牛先生,望了李逸一眼,叫道:「咦,你是誰,咱們好似在哪裡見過似的?」李逸改了面容,他一時 認不出來。李逸道:「我姓張,前才來的。你把這廝送去給李都尉 吧,我也該回去覆命了。」秦湛正想問他覆什麼命?李逸已展開陸地飛騰的輕功身法,如飛跑了。秦湛頗感奇怪,他做夢也想不到是李逸,為了怕他認出, 避開他的。

李逸回到長孫泰的府邸,長孫泰尚未回來。李逸獨坐書房,心亂如麻,想起了上官婉兒又想起了武玄 霜,正自神思迷想,忽地有人揭開簾子,走入他的房中。

掛在牆上的圓鏡現出一個少女的影子,李逸心頭一震,顫 聲叫道:「玄霜!」武玄霜笑道了:「你想不到是我吧?我也想不到你會回來,敏兒好嗎?」李逸道:「好,夏侯前輩已答允收他為徒了, 這孩子他也很掛念你。」

武玄霜坐了下來,向李逸望了一眼。柳眉微贊,問道:「你受了點傷?」李逸道:「不錯,是 中了牛先生的一粒鐵蓮子,不算厲害,鐵蓮子雖然是有毒的,但已給我運內力將毒逼出來了。」武玄霜取出一粒碧綠色的丹丸,說道:「這 是我師兄所煉的碧靈丹,能解百毒,我怕你餘毒未清,小心為上,你就再服一粒吧。」

李逸深感她關切之情,雖然覺得憑著自己的內功,可以不 必再要解藥,還是依言服了。兩人目光相接,萬語千言,不知從哪裡說起?過了半晌,武玄霜道:「你回來已有多天,長安是比以前 好了還是壞了,你總可以瞧出一些來吧?」李逸默然不語。武玄霜道:「其實不管是好是壞,總勝於托庇異國,老死 異鄉。」李逸歎了口氣,說道:「也許將來我會帶敏兒回來,但長安卻不是我久居之地。我想見了婉兒一面之後,我就要離開這裡了。」

武玄霜忽然低聲問道:「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問你?」 眼光中顯露著異樣的表情,李逸心頭一跳,道:「咱們現在還有什麼話不可說的?說吧! 」武玄霜道:「你不過剛入中年,敏兒也還要人照顧,死 者已矣,你可曾想過續絃麼?」李逸心弦顫動,輕輕搖了搖頭,武玄霜歎口氣道:「婉兒絕代才華,又是自幼和你一起長大的,你們本來可以 是一對天生佳偶。」李逸這才知道她原來是撮合婉兒,更覺心亂如麻,過了半晌說道:「有一個人很愛慕婉兒,你知道嗎?」武玄霜道:「知道, 是長孫泰。但婚姻之事,豈能勉強,婉兒尊敬他,但卻不願意嫁他。」李逸道:「前幾天我得到婉兒一首詩,看詩中的意思,她似乎要嫁給一個她 所不願意嫁的人,有這回事麼?」武玄霜道:「你若是和婉兒結合,你們兩人都可以終生快樂。若是你不娶她,也許她會嫁給一個她所不歡喜 的人。」李逸道:「婉兒怎會做她不願意做的事?」武玄霜道:「她不喜歡這個人,但卻是願意嫁給他的。除非你娶她,否則她一定會嫁給這個 人,而且也一定是終生鬱鬱不歡,你再仔細的想想吧!」


李逸的腦海中浮起了長孫壁的影子,心想:「壁妹屍骨未 寒,我怎忍另談婚嫁?」武玄霜道:「也罷,你一時委決不下,讓你先見了婉兒也好。不過,我希望你在見到婉兒的時候,先要打好了主意,婉兒一生 的命運,就要看你如何處理了。好,你今晚就去見她吧!」

李逸怔了一怔,說道:「今晚可並不是長孫泰入宮輪道之 期啊!」武玄霜道:「我帶你進去。」李逸吃了一驚,道:「你帶我去?」武玄霜道:「不錯。你藏在我的車子裡,誰也不敢搜 查,神不知鬼不覺的就進去了。」李逸道;「你姑姑知道了沒有?」武玄霜道:「我當然不會告訴她。」李逸神色躊躇,武玄霜道:「你若今晚不 去,以後再找機會就難得多了。」李逸道:「為什麼?」武玄霜道:「你今日在魏王府大鬧一場,天後陛下現在還無暇查問詳細情形,將來一定有人告訴她 的。」

李逸心頭鹿撞,只聽得武玄霜又道:「我已和婉兒約好, 入宮之後,你躲在我的房中,二更時分,她來會你。我去絆住姑姑,有什麼事我可以替你們遮掩。你趕快換過一身衣服吧,後宮 可是不許男子進去的啊,你最好扮成一個宮女。」李逸道:「男子漢大丈夫豈能易弁而欽,我不扮宮女。 」武玄露笑道:「這有什麼打緊,當今的皇帝尚且是女 人,你卻還是重男輕女。好吧,我也不勉強你,不過,這身武士的服飾是要換的,我總不能帶一個武士進我的閨房呀。這樣吧,你打扮成小太監的模 樣,和我同車入宮。」她早就準備了一套官女的宮裝和一套太監的青衣小帽,現在李逸不願改扮宮女,她就把那套太監的服飾給他,笑道:「委 屈你一下子,換好了衣服,就請出來。」說罷便走出房間去了。

李逸一片茫然,心中只是盤旋著一個念頭。 「我今晚要見婉兒,要見婉兒!」長孫泰忽地走了進來, 將門輕輕掩上,說道:「玄霜已經和你說好了?」李逸道:「說好了,我今晚就見婉兒!咦,你是幾時回來的?武承嗣的事情,武則 天怎樣發落?」長孫泰道:「我是和武玄霜一道回來的,我知道她已經替你安排好了。武承嗣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張相國已經遞上奏摺,又有武玄霜作 指證,料想武承嗣這番難逃公道。」

李逸匆匆的換過衣裳,回過頭來。長孫泰一片悵憫的神情,歎口氣道:「李兄,你對壁妹生 死不忘,我感激得很。但死者不能復生,敏甥也要人照料。眼前有合道的人,我勸你還是續絃的好。」頓了一頓,又道:「婉兒一直將我當 作兄長看待,壁妹死了,我就只有她一個妹妹了,我不願意婉兒抑鬱而終,我失掉了一個妹妹,不能再失掉她了。唯有你可以令她快樂,我 也但求她得到快樂。李兄,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李逸點點頭道:「我明白,不過,不過——」長孫泰道:「不要再說什麼不過了,你們快 樂,我就快樂。一切都要為婉兒著想。好吧,你換好衣裳了,快些出去吧!」

長孫泰眼有兩顆晶瑩的淚珠,急忙舉袖拭去,但李逸已在 鏡中瞧見了。李逸回過頭來,緩緩說道:「泰兄,你放心,我不會令你 失望的。」這說話模稜兩可,但長孫泰已無暇推敲了,緊緊握著他的手道:「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好了,你去見婉兒吧!」

李逸藏在武玄霜的車子裡,一路馳入宮門,車輪疾轉如 飛,李逸的心也似隨著車輪轉動。長孫泰的意思明白得很,乃是希望他與婉兒結合,寧願自 己默默忍受哀傷。李逸心亂如麻,他不忍長孫泰傷心,但也不願婉兒鬱鬱終 老。 「婚姻之事,豈能勉強了,她真正歡喜的只有一個人,那 就是你啊!」武玄霜剛才的說話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來,他知道婉兒的性格,她不願嫁長孫泰,勸也沒有用的。可是剛才聽武玄霜的說話,若是他不娶婉兒的話,婉兒一 定會嫁給另一個人,這個人不是長孫泰,她雖然不歡喜這個人,但卻願意嫁給他! 」這是什麼原故呢?饒是李逸絕頂聰明,卻也百思不得其解。

李逸藏在車廂後面,不能和武玄霜交談,他望著武玄霜的 背影,不禁心亂如麻,他愛惜上官婉兒的絕世才華,要是婉兒沒有歸順武則天,而自己當年又迫於形勢,不得不與長孫壁結婚的話,也許他早已與婉兒結合了。然而現在——唉,轉眼將近十年,十年來的變化又是如此 之大!他在婉兒之後碰到了武玄霜,在武玄霜之後又碰到了長孫 壁,更想不到的是與長孫壁成為夫婦,而長孫壁又是為他死的!


往事歷歷,重上心頭,李逸望著武玄霜的背影,不禁幽幽 的歎了口氣。現在長孫壁已經死了,他本來決意獨身終老了,誰知又碰 到了這樁事情。上官婉兒才華絕世,他又怎忍見她彩鳳隨鴉?婉兒和武玄霜的影子同時在他腦海中泛起,婉兒和他的性 格較為相投,而玄霜對他的感情則更為深厚,李逸又是一陣迷茫,但儘管仍在躊躇,那獨身終老的決心已是有點動搖了!

武玄霜的座車毫無阻礙的獨入後宮,武玄霜在宮中住的時 間很少,她喜歡清靜,武則天在太液池邊的竹林裡撥了一所住宅給她,因為不常住的原故,服恃的官女只有幾個人,其中兩個還是她帶來的心腹婢女,李 逸扮成一個太監的模樣隨她進去,並沒有引起怎麼注意,其時已是黃昏時分,武玄霜將李逸安頓房中,吩咐了心腹婢女幾句,便出去了。

李逸獨處房中,聽宮中玉漏已近二更,心頭怦怦跳動,過 了一刻,忽聽得有腳步聲傳來,好似不止一個人,李逸怔了一怔,慌忙逃到帳後,接著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笑道:「玄霜表姐的住處真不錯 呀!」

來的是武則天和她的女兒太平公主,李逸大吃一驚,心 道:「難道她們已經知道我在這兒?是誰把風聲洩漏出去了。」但聽得武則天笑道:「你看她的房中圖書滿架,裝飾雖然簡單,卻比你高雅多了。」太平公主 道:「玄霜表姐文武雙全,我怎能與她相比?」武則天道:「嗯,你真該向你的表姐和婉兒多學一些東西。」太平公主應了一個「是」字,說道: 「媽,其實我更想跟你多學一些治國平天下的本領。」武則天道:「你有這個志願也未嘗不好,治理國家最緊要的是大公無私,用人唯賢,還應該體卹 百姓。做皇帝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看你近幾年來越來越貪圖享受了,聽說你最近要京兆尹給你徵集,大修駙馬府,有這回事嗎?」

太平公主低下了頭,說道:「咱們帝王之家,女兒就是多 造一座府邸,也小是什麼大事。只是事前沒有明稟母后,這是孩兒的過錯。」武則天道:「胡說,你是我的女兒,更應該自知檢點,帝王之家,就可以胡作非為 嗎?你建造私人府邸,怎可以動用京兆尹來徵集民快,你這是亂了朝廷的法度,你知道嗎?尤其現在是戰爭過後,更不可勞民傷財。」太平公主面色大變,說 道:「母親責備的是,孩兒停止修造便是。」

武則天喘了口氣,續道:「還有人密告你督官賣爵,任用 私人,竇懷貞、蕭至忠等人都是憑藉你的勢力得官的。」太平公主大吃一驚,忙道:「媽你不要聽別人的閒話,孩兒絕沒有督官賣爵的事情,孩兒引進一些人也 不過是為母親分勞罷了。婉兒不是也推薦過姚崇、宋景都等人麼?」武則天道:「姚崇、宋景都是有才能的賢人,竇懷貞等豈可與之相比?」太平 公主道:「竇懷貞不是也有相當才幹嗎!」武則天道:「不是我見他們有點才能,我早就把他們貶滴了。他們對我諂媚奉承,我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心術不正的小 人。」

太平公主不敢吭聲,武則天歎了口氣,說道:「我以前對 待你的幾個哥哥很嚴厲,有人說我沒有骨肉之情。其實我無非是想為你們好啊!」太平公主低聲道: 「媽,我知道。」武則天道:「我忙於國事,對你們的管 教其實已是失之過寬了。我現在已是八旬老婦,精神不比從前,對你們更縱容了些,這是我的過錯。唉,要不是我管教不嚴,怎會鬧出武承嗣這樁 事情。」

太平公主道:「承嗣表哥一時不察,被姦細混入他的王 府,還望母親從寬發落。」武則天道:「不用你管,我自有分數,咦,婉兒怎麼還不來呢?」聽了這話,李逸又是心頭一震,「莫非她已經知道了 我與婉兒在這裡約會?」

太平公主道:「婉兒不在她自己的屋子,一定是到這裡來 了,母親你就再坐一會;看看孩兒料得準麼?」武側天笑道:「這點鬼聰明我相信你還有,不過婉兒一定料不到玄霜不在這兒,她見了我, 亦當意想不到吧!」聽她們的口氣,似乎武則天已找過婉兒一次,找不到才到這裡來的。李逸稍稍安心,但武玄霜到哪裡去了?武玄霜本來對李逸說過,她是要去絆住武則天,讓他們的 幽會不受驚擾的,何以現在武則天來了,武玄霜卻不隨來?想至此處,李逸又不禁心頭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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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歷劫了無生死念(2)

過了一會,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意 思是說:「媽,你看我料得多誰!」果然揭簾而入的正是上官婉兒。武則天哈哈笑道:「婉兒,我等你許久了。」

上官婉兒大為驚愕,極力忍住,不讓神色上表露出來,她 向武則天行過了禮,問道:「天後陛下可有什麼事情要我辦麼?」武則天道:「正是有件緊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孩兒,你且退下,過一會再 來。」太平公主內心妒忌,卻不敢吭聲。

太平公主走後,武則天笑道:「婉兒,你今晚面色有點不 對,為的什麼?」婉兒心頭一凜,說道:「沒什麼呀,也許是昨晚睡得不好吧。」李逸從帳後偷窺,見婉兒顏容慌恢,暗暗痛心。

武則天道:「這幾天事情較多,辛苦你了,承嗣的案件, 卷宗你弄好沒有?」上官婉兒道:「已整理好了,就等陛下過目。」武則天道:「承嗣送來的請罪奏摺怎麼說。」婉兒道:「他說不知道那兩人 是奸細,自認失察之罪。那兩人已經死了,無可對質。」武則天又問道:「玄霜指證他曾派遣密使,私通突厥,他的折子裡怎樣自辯?」婉兒 道:「他說突厥大汗要求和親,想把女兒嫁給他的兒子淮陽王延秀,他派去的人不過是談和親的事情,那時戰爭尚未發生,後來戰事一 起,他的僻者回不來,是否迫於淫威,歸順了突厥,那他就不知道了。他沒有稟陛下,自認專道之罪。」

武則天冷笑道:「他倒善於避重就輕!」想了一會,說 道:「婉兒,你給我起草一封詔書,將武承嗣的各種職權盡皆解除,並罰傣年,只保留他魏王的封號。」

婉兒以為武則天定要大發脾氣,重責武承嗣的,哪知竟大 出她意料之外。武則天瞧了她一眼,笑道:「婉兒,你心裡一定不服,說 我袒護自己的侄兒了?」婉兒默不作聲,索性給她來個默認。武則天道:「婉兒,你很忠直,我就是歡喜你這個脾氣。 魏王罪大罰輕,難怪你不服氣,可是事至如今,我也只能這樣!」

武則天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這幾年精神不夠,一個 人年紀老了,對兒女、對侄兒又不免溺愛一些,顯兒和承嗣都想在我死後,繼承我的帝位,他們各自結黨營私,我早已知道了。錯在我自負過甚,料想他們翻 不出我的掌心,沒有及時制止他們。現在他們的羽翼部已長成了。去年,我權衡輕重,立了顯兒做太子,承嗣生了怨妒之心,這我也知道的。他派遣使者勾通突厥 的事情,雖然沒有真憑實鋸,只有玄霜的一面之辭,但依我看來,多半也是真的,我應該殺了他!但這事情一揭開來粘連極廣,絕不是只殺了承嗣 一個人就可以了事的,我老了。魄力遠不及年少之時,而且又在和突厥大戰過後,國力消耗過甚,我不想再惹起任何亂事了,不論規模大小,我都要避 免。所以我只攘奪承嗣的各種職權,讓他役有力量造反,我的苦心,你明白嗎?」

婉兒呆了好一會子,點點頭道:「我明白了。」武則天 道:「這兩天我沒有功夫看群臣的奏摺,有什麼緊要的你揀幾件說給我聽聽。 」婉兒道:「也沒有什麼緊要的,只是崔告味、袁恕己二 人合上一個奏摺,是對陛下有所勸諫的。」武則天道:「他們二人是正直的人,既有勸諫,那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事了,這還不緊要嗎?趕快說 吧!」婉兒道:「他們勸諫兩件事情,一件是請陛下停止修造佛寺,他們說去年修造同福寺,又建佛教的「天摳」,用了銅鐵兩百萬斤,耗費錢 財工力太多,請陛下體恤民艱。 」武則天驚然而驚,說道:「用了這麼多鋼鐵,辦事的人 竟然沒有告訴我!這是去年我在病中,他們替我『祈福』,而建造的,當時我想這也無可無不可,一時考慮未週,便答應了,想不到他們得了我的旨 意,便大興土木,耗費民力,唉,剛才我還責備我的女兒修駙馬府呢,豈知我的錯比她還大!真是令我痛心!還有一件是什麼?」


婉兒躊躇片刻,說道:「他們請陛下遠小人而近君子。」 武則天吃了一驚,道:「他們指的小人是誰?」婉兒道:「指的是張易之和張昌宗,他們說二張是陛下的壁臣,留在官中,易滋物議,請陛下驅逐 他們出官!」武則天道:「我見他們二人懂得音樂,的確是把他當作壁臣看待,留在官中解悶的。我是一個老太婆了,本來以為不會有什麼閒 話的。晤,但他們說得也對,二張並不是正派的人,要防備他們持著我的寵愛而賣弄權勢,好吧,我明天遣散他們便是。唉,不是有人勸諫,我這一生 真不知還要做錯多少事情!」

婉兒道:「陛下一生中做的好事也難於勝計!」武則天搖 了搖頭,說道:「好事是應該做的,不值得提。嗯,婉兒,現在輪到我和你說了!」

武則天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神色顯得非常沉重,婉兒心頭 一凜,說道:「陛下有什麼吩咐?」武則天道:「不,我這次是來求你的!」婉兒嚇了一跳,急忙說道:「陛下言重了,婉兒待罪之身,得陛下託以 腹心,若有差遣,萬死不辭!」

武則天道:「不,我更感謝你。這十年來你幫忙我做了許 多事情,最懂得我心事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歇了一歇,歎口氣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今年已經是八十幾歲了,自知來日無多,說句笑話, 我已是一隻腳跨進墳墓裡的人了!」

婉兒望著武則天衰老的顏容,聽著她淒涼的聲調,想她一 代雄才,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位女皇帝,最終也不免歸於黃土,心頭不禁一陣傷感,忍淚說道:「陛下精神健爍,何為出此不祥之言!」

武則天淒然一笑,緩緩說道:「人總是要死的,我活了這 一大把年紀,多少也做了一些前人所未做過的事情,就是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但是國家大事,我仍未能放心,所以要求你來分挑我的擔子。」

婉兒惶恐說道:「陛下這話折殺我了。」武則天正容說 道:「婉兒,你聽我說,我今晚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心腹之言。」喘了口氣,繼續說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應該知道我最放心不下 的就是我死了之後,我卸下的擔子不知誰能挑起?我本來想過要把帝位讓給狄仁傑的,可惜推位讓賢的事情只能見之千古代,現在是一家一姓的觀念已經 深入人心,我拗不過這幾千年來的觀念,所以我這個心願也只好永遠擱在心頭,除你之外,對任何人都未曾透露。」

婉兒道:「太子為人忠厚,陛下當政以來,又提拔了許多 賢人可以輔佐他,也不必過於多慮。」武則天苦笑道:「我的幾個兒子都是庸才。太子較為忠厚,卻不是能夠擔當大事的人。我的幾個侄兒更不是好東西。我的女 兒,唉,她想學我只學到我的皮毛,她貪權募勢,如果我死之後,沒人管她,更恐怕將來會弄出禍患。」

武則天喝了口茶,連連喘氣,婉兒道:「陛下你歇歇再說 吧。」武則天道:「不,我現在不說,將來就沒機會說了。今天鬧出的武承嗣案件,更令我對兒女、侄兒失望傷心,我死之後,是隨時會發生變 禍的!所以我求求你,求你做我的媳婦!太子可好可壞,有你做他的內助,我死了才能安心!」


李逸藏在帳後,聽到這話,有如焦雷轟頂,他這時才恍然 大悟,原來婉兒碰到的是這個難題,她所不喜歡的但又可能嫁給他的人乃是太子!

婉兒面色唰的一下變得蒼白如紙,好久,好久,都未曾答 武則天的話。本來,這件婚事,在一年之前,武則天就曾經叫玄霜和太 平公主向她示意過了,但武則天親口向她提親,這還是第一次。

武則天輕輕撫摸婉兒的秀髮,眼光中充滿愛憐和期待,歎 口氣道:「我的兒子是個庸才,這頭婚事實在是委屈你的,若然另有良策,我也不想你嫁給他的。但為了大局著想,我還是希望你做我的媳婦。你跟我 多年,熟悉政事,我的擔子,也只有你能挑起來。你不但可以輔佐我的兒子,將來李武兩姓的糾紛,你也是最好的調停人。」

婉兒眼角沁出晶瑩的淚珠,緩緩說道:「陛下,多承你看 得起我,我也感激你對我的期望,對我的信託,但這件事情,我還得想想。」

武則天抽出手絹,親自替她拭去了淚珠,凝眸對著她說 道:「婉兒,你是不是另有心上的人?」

婉兒避開她注視的眼光,搖了搖頭,心頭卻泛起了李逸的 影子,「他來了沒有呢?我心上有他,他心上有沒有我呢?」天後一生的婚煙也極不如意,她實在是為了國家犧牲了自己的婚煙幸福 的,我是不是也應該走她所走過的路呢? 」婉兒心亂如麻,一時間實是委決不下。

武則天翻了翻桌上的一宗文件,忽道:「李逸已經回到長 安,你知道了麼?」帳後的李逸與待立在她旁邊的婉兒,同時心中一震,只聽得武則天繼續說道,「今天在承嗣王府捉拿姦細,也有他 的一份,禁衛軍的幾個統領都來向我報告了。」

武則天歇了一歇,歎了口氣,續道:「李逸是個人才,可 惜他以前一直把江山看作他李家之物,對我成見太深,不知他現在有些改變沒有了。聽說你小時候和他很好。若是他願意輔佐太子,那麼我可以封 他做個親王,讓你做他的王妃。」


婉兒心情激動之極,低下頭來,好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心上早已另有人了。」

武則天道:「是麼?我還未知道呢。其實,對我來說,我 當然是最希望你做我的媳婦,現在的情勢已經迫得很緊了,我大約也活不了多久了,婉兒,我在等待你的回復!」

婉兒想了一想,答道:「陛下,請你給我三天的期限。」 武則天微笑道:「好,三天我大約還可以待得到吧。」說了這一句話,她接著就按了按桌上的金鈴,喚一個宮女進來,問道:「玄霜回來 了沒有?」

那宮女回道:「她們已到凌波宮問過了,郡主還沒有回 來。」武則天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奇怪,難道當真會發生什麼事情?」揮手叫那宮女退下,神色之間,似乎顯得甚是不安。

婉兒禁不住心頭一凜,她跟了武則天將近十年,很少見武 則天有過這樣的神色,她還記得就是在徐敬業造反的時候,武則天也還是談笑自如,難道在這太平的日子,會突然發生比徐敬業造反吏大的亂子不成?

婉兒問道:「玄霜姐姐真的不在宮中嗎?」武則天道: 「我聽說有部份禁衛軍不穩,是我差遣她向李明之打聽去了。」婉兒吃了一驚,這才知道了武玄霜何以不在武則天身邊的原因,也明白武 則天何以要那麼著急向她提親了。

婉兒想了一想,說道:「李明之是陛下的親信,禁衛軍和 羽林軍的軍官也都是擁戴陛下的可靠之人,或者那消息是謠傳的吧!」武則天搖了搖頭,說道:「有些事情往往是難於預料,你越以為不會發生的,可 能就會發生,我還是回去看看的好。」

武則天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婉兒扶著她,剛剛走到門口, 忽見太平公主匆匆跑來,叫道:「媽,不好啦,有軍士嘩變,已經打進宮來了!」武則天道:「是誰率領的?」太平公主道:「不知道!外面很 亂,媽,你最好暫時不要出去,我已經叫張易之兄弟調動宮中的宿衛軍士了。」

武則天斥道:「胡說,這時候我不出去,還有誰能夠制止 他們?張易之兄弟懂得什麼,你胡亂叫他調動宿衛,違反我的法度,你還未知罪麼?」太平公主慌忙跪下來叩頭,道:「母后陛下,我是為了你啊!」


武則天怒道:「你就是知道給我多添麻煩!婉兒,你陪我 去,我親自處埋這件事情!」事到臨頭,武則天登時好像換了個人,反而精神奮發,鎮定起來,李逸也不禁暗暗佩服,他對軍士嘩變的事情,也覺得大出 意外。

婉兒扶著她剛邁出一步,忽地又有兩個武士跑來,大聲稟 道:「叛軍已經打破了朱雀門,衝到了凌波殿啦!兩位張大人也都給叛軍殺了! 」他們所說的「兩位張大人」指的乃是張易之和張昌宗, 武則天喝道:「二張有罪,也應該讓大理丞去依法審問才是,怎麼可以擅殺呢?另外還殺了什麼人沒有?」那兩個武士道:「宮中混戰,有許多宿衛已在亂 軍中被殺死了!」武則天道:「是誰帶領叛軍?」那兩個武士道:「有張相國、桓彥範、敬暉、崔玄味、袁恕己等人在內!」

武則天面色大變,頹然說道:「連他們也背叛我麼?」這 些人都是她相信的正玄大臣,聽說他們率領叛軍打入宮廷,她心中自是難過之極。其中崔亥味、袁恕己二人是婉兒向武則天推薦過的,婉兒 聽了,也是惶恐不安。

其實這些人倒不是要反對武則天,而是要迎立太子。他們見武則天年老,二武掌權,心中早已有了隱憂,這次 鬧出了武承嗣的案件,他們都是出頭彈刻武承嗣的人,見武承嗣雖被削去職權,卻仍然穩坐王府,他們自是更為憂慮,生怕武則天一旦死去,二 武爭權,國事便要弄到不可收拾,因此只有趁這時機發動兵變,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請武則天退位,迎太子回朝,恢復李唐正統。

武則天尚未知道他們的來意,但想了一想,立即又恢復了 自信,毅然說道:「我不信這些人會傷害我,婉兒,你扶我出去,讓他們見我!」太平公主叫道: 「母后陛下,俗語說得好,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 知心,也許你所親信的人,也正就是要害你的人,事到如今,你還一味相信外人麼?宮中危機四伏——」頓了一頓,那兩個武士突然喝道:「誰,這屋子就 伏有刺客!」前面的武士把手一揚,倏地一柄匕首向帳後擲去!

以李逸的武功本來不至於被他暗算,但他聽得宮中發生變 亂,婉兒就要跟著武則天出去,他也是大受震憾.他全付心神都放在聽武則天和婉兒的談話上,猛聽得金刃 破空之聲,躲閃已來不及,那柄匕首穿過了帷帳,在他左臂上劃破了一道傷口。

另一個武士拔出腰刀,立刻撲向李逸,忽聽得「哨」的一 聲,那柄腰刀斷為兩截,太平公主叫道:「婉兒,你——」原來是上官婉兒用武則天送她的那柄匕首削斷了這武士的兵刃。

武則天驀地喝道:「都給我住手!」太平公主叫道:「母 后陛下,你要問問婉兒,為、為什麼——」話未說完,武則天已揮手止住了她,喝道:「不許多嘴,嗯,是你回來了?你是要見婉兒的麼?」後面這 兩句話是向李逸說的。


李逸跨上一步,而對著武則天和婉兒,一時之間,不知說 些什麼才好?武則天接著說道:「可惜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讓你們說話 了,你回來了很好,待我處理了這件事情,再讓婉兒和你短敘」。

婉兒忽地叫道:「哎呀,你受傷了!這是有毒的暗器, 這,這怎麼好?」李逸的傷口流出帶著腥臭氣味的黑血,這時聽得婉兒這麼一喊,登時覺得整條手臂麻癢癢的,心頭也欲作嘔!

太平公主呆了一呆,忽地掏出一個小巧雅緻的玉瓶,倒出 兩顆丸藥,說道:「這是大內的七寶靈丹,能消百毒,你趕快給他服下。」一邊說話,一邊捉著婉兒的手,把那兩顆丹藥倒在她的手中。

上官婉兒哪裡知道公主正打著歹毒的主意,原來太平公主 自小看慣她母親做皇帝的神氣,心中非常羨幕,也想學她母親的榜樣,可惜地母親卻把帝位傳給了她的哥哥。武承嗣知她心意,極力巴結她,答應將來扶助她,就算做 不到女皇帝,也可以幫她掌握大權,操縱朝政,因此太平公主反而與武承嗣結成了一黨。她甚有心計,平日和婉兒非常接近,博取母親的歡心,因 此武則天和婉兒都沒有疑心她。武則天雖然發覺她行事任性,也只當她是被縱容慣了,恃 寵生嬌而已,想不到她懷有那樣大的野心。

太平公主既然和婉兒日夕相處,婉兒的心事也就瞞不過 她,這次她知道李逸已回到長安,料想李逸必定會冒險入宮探望婉兒,就叫心腹的太監宮女,暗地裡注意上官婉兒和武玄霜,果然給她探聽到了武玄霜帶一個小太監進 來的消息,武玄霜和婉兒的交情,太平公主深知,聽到這個消息,立即便起了猜疑,所以她才縱恿母親到武玄霜的房中等候婉兒。

就在武則天和婉兒密談的時候,她卻出去拷問武玄霜的宮 女,那宮女見是公主,又知道她與婉兒素有交情,便把秘密說了。太平公主叫手下將那宮女看管起來,不許洩漏消息,一面 召集了自己的心腹武士來,恰巧叛軍打進宮中,她便趁此機會,以搜索姦細為名,搜出了李逸。她本以為連上官婉兒都可以一併扳倒的,哪知她母親不但 絲毫沒有責備婉兒,對李逸也似乎甚有好感,聽她的口氣,甚至還要將李逸留下來。太平公主一想,婉兒的聰明才智在她之上,若再加上一個 李逸,自己將來一定要受他們壓制,於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竟把隨身攜帶的毒藥冒充七寶靈丹,交給了婉兒。

這時武則天正在催婉兒陪她去應付兵變,時機緊迫,不容 婉兒仔細思量,而且她做夢也想不到太平公主存心要害李逸,得到「靈丹」,如獲至寶,立即給李逸服下。

只聽得外面奔跑呼號之聲,漸來漸近,又有兩個太監進來 稟告,說是叛軍已打進了乾元宮,武則天道:「婉兒,你害怕嗎?」婉兒道:「在陛下身邊,我什麼都不害怕。」武則天道:「既然不害怕,就 趕快吧,還等什麼?」

在這樣緊急的關頭,婉兒當然要陪著武則天,她含著眼 淚,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望著李逸,想不到費盡心力,才把李逸弄進宮來,竟不能聽他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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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經霜方顯傲寒心(1)

李逸忽地感到眼睛發黑,一股冷意直襲心頭,暈眩中隱約 似見到太平公主與那兩個武士相視而笑,李逸心頭一動,急忙運了一口真氣,奔上兩步,叫道:「婉兒!」婉兒回頭一看,見他面色有異,吃 了一驚,問道:「你怎麼啦?」李逸道:「我與你一同出去!」武則天厲聲說道: 「不行!我不要旁人捲入這個漩渦!」李逸道:「我也不 想捲入漩渦,但我不能留在你的宮中。」上官婉兒還未想到是毒藥發作,只道是他受傷之後,血還未止,雖有「解藥」,卻仍然支持不住,心想:在亂軍 之中,叛軍和宮中的宿衛都認不得他,出去固然危險,留在這兒,給亂軍撞到,也有性命之憂,便向武則天說道:「天後陛下,他既不 願留在宮中,就讓他從地道出去吧!」武則天道:「也好,就讓如意來照料他並護送他出去!李逸,這是為你而特別破例,你可不要洩漏了宮中的秘 密!」她扶著婉兒的肩頭,口中說話,腳步卻一刻不停,說完了這段話,她們已走到兩道的轉角處了。上官婉兒最後還回頭一望,眼角掛著晶瑩的淚珠。

李逸目送婉兒的背影,走過轉角就不見了,他心中一陣陣 絞痛,一個宮女如飛奔來,轉眼間就到了他的跟前,笑道:「殿下,你還認得我麼?」這宮女正是武玄霜的心腹婢女,曾隨過武玄霜大鬧峨嵋山 英雄會的那個丫環如意。

太平公主和那兩個武士本想待武則天走後,就把李逸殺了 的,卻不料武則天把如意叫來照料他,他們都知道這個丫環的本事,當然不敢動手。太平公主佯作關懷,詐笑說道:「李逸,你好好養傷,亂 事過後,早些進宮,婉兒還在等著你呢!」

李逸道:「多謝公主好心,我不會再進官來了!如意,咱 們走吧!」如意把大床移開,揭開了一塊石板,現出洞口,原來地道就在下面。宮中為了防備危急時逃難之用,修了許多條可以通到外面 去的地道,這是其中之一。武則天不惜讓他使用這條地道,確實是對他特別看待了。

如意向太平公主行了個禮,說道:「公主若見我家小姐, 請告訴她是我護送殿下出宮。」太平公主道:「好的,你放心走吧!」她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一說完就和那兩個武士急急忙忙走了。

  如意和李逸走下地道。李逸拔出寶劍,藉著寶劍的光華認路,走了六七步石級, 忽地又覺頭暈目眩,五臟六腑好似要翻轉來似的,一個失足,竟從石級上滾下,如意大吃一驚,急忙將他扶起,問道:「殿下,你受了重傷嗎?」

李逸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道:「不礙事,咱們快點走 吧!」其實這時他體內的毒藥已經發作,毒氣正循著他的手少陽經脈攻上心房,幸虧他在入宮之前,曾服了一顆武玄霜給他的碧靈丹,雖然不是對症的解 藥,時間也隔得過長,但總是增加了他身體抗毒的能力,他仗著精純的內功,將真氣運了一轉,將要攻到他心房的一條黑線,又漸漸逼到手 腕以下。

這時李逸也起了疑心:「難道太平公主給我的不是能解百 毒的七寶丹,反而是另外一種厲害的毒藥麼?」


如意貼在他的身邊照料他,說道:「小姐本來要帶我到禁 衛軍去的,走出了清華門,小姐不放心,又叫我回來。想不到你果然給他們發現了,真是好險!你可知道你是怎麼給發現的嗎?」

李逸心頭一動,問道:「怎麼回事。」如意道:「我一回 來,就聽到公主在拷問宮女,你躲在小姐房中的秘密,是那宮女洩漏的,後來公主就帶了那兩個武士進去,我以為公主一定對你不懷好意。現在看 來,她對你還像不錯,或者是我瞎疑心了。嗯,你的傷是怎麼受的?」

李逸聽了這話,登時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太平公主果 然是想把我置之死地,要不是武則天差遣如意送我出宮,只怕我早已做了糊里糊塗的冤鬼了。」

如意聽說他是中了那武士的毒藥飛刀,大吃一驚,說道: 「那武士是公主的親信,她明明知道躲在房中的是你,還讓她的武士傷你,哎呀,這事情不妙,咱們快走,快走!提防有人追來!」

  兩人急步如飛,跑了一會。那地道黑黝黝的,除了他們的腳步聲之外,再也沒有其他 聲息,李逸稍稍放心,說道:「如意,謝謝你!」

如意笑道:「謝我做什麼,你應該多謝我們的小姐!」李 逸道:「是啊,你們的小姐已經救過我幾次了,我還得好好謝她。」如意道:「你知道就好!我只當你心上沒有小姐呢。你可知道,這九年來她一 直是在等待你啊!」

李逸心弦顫抖,想起武玄霜對自己確是海樣情深,在她決 意要撮合自己和婉兒婚事的時候,心中不知蘊藏了多少痛苦!但她為了婉兒的幸福,竟不惜犧牲自己,甘願作個紅娘, 這又是何其可佩!

李逸心情動盪,登時毒氣又升上來。他急忙強攝心神,繼續前行,走了一會,到了地道的盡 頭,忽聽得有軋軋的聲響,如意叫聲:「不好!」一抖手,飛出了兩點寒星,拉了李逸,急急忙忙的向地道口撲去!


只聽得外面「哎喲」一聲叫喊,就在這剎那間,李逸和如 意已到了地道口,如意伸手一按樞紐,開了石門,但見一面千斤閘正在急速降下。

原來宮中修造這些秘密地道的時候,為了預防出口處給敵 人發現,都裝有一面千斤閘,危急之時,可以把千斤閘放下,堵死洞口,隔斷道兵,好讓裡面的人,轉回宮中。再從第二條地道逃走,千斤閘非人力可能移動,須用轆護 升降,這時外面正有兩個武土扯動轆轤的鋼索,將千斤閘放下來。其中一個武士被如意的暗器打中手腕,迫得鬆手,要不然 這千斤閘早已落下來了。

如意一俯身從下面滾了出去,李逸遲了一步,那千斤閘離 開地面已是不到三尺,李逸平躺地上,運了全身功力,向上一托,立即似箭一般的射出,他雙手剛一鬆勁,但聽得轟隆一聲,那個千斤閘已經落了下來, 真是險到極點!

李逸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那兩個武士亦已從城牆跳 下,這地道通向皇城外的一處僻靜所在,李逸見只有兩個武士,稍稍放心,但抬頭一看,卻又不禁心頭一凜。這兩個人正是李逸以前在神武營時候的同僚,一個叫崔仲 元,是劍術名家謝補之弟子,未入神武營以前,在北五省就大大有名,另一個名叫周大年,也是個內家高手。李逸當年冒嵋山武士張之奇之名,參加神武營的選拔試, 就是和他們同一場考取的。當時周大年曾顯露過踩豆成粉的武功,而崔仲元則以一套 「靈猿劍法」懼服群雄,後來神武營的都尉李明之要李逸和他比武,李逸劍下留情,故意讓他打成平手。

這兩個人的武功僅在神武營三大高手之下,李逸若然未曾 受傷,自是應付得了。但現在中了劇毒,那就殊無把握了。

只聽得崔仲元哈哈笑道;「李逸,你還想逃得了嗎?來, 來,來,來,咱們再來比劃比劃!」李逸道:「崔兄,你我無冤無仇,何以苦苦相逼?」崔仲無道:「你與我無冤無仇,與太平公主有 仇,公主不肯饒你,你做了冤鬼,到閻王老子那裡控訴她吧,我是奉了主人之命,你須怨我不得。閒話少說,亮劍吧,咄,你在神武營時 候的威風哪裡去了?」原來這兩個人,從神武營轉到宮中當了宿衛之後,太平公主知道他們本領高強,就把他們收為心腹的武士。他們現在正是奉了公主之命,來取李逸和如意的首級的。

李逸被他逼得無路可走,勃然火起,冷笑說道:「好吧, 崔林元,咱們便再較量一次劍法,這次可不比在神武營的時候了,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崔仲元大笑道:「這個何須再說!」唰一劍,便 刺過來!

李逸吸了口氣,一個「回身拗步」,劍如飛鳳,斜斜削 出,只聽得「噹」的一聲,崔仲元的劍鋒已損了一個缺口,崔仲元又驚又喜,驚的是李逸寶劍鋒利,喜的是他已試出了李逸的內力大不如 前,心中想道:「太平公主果然沒有騙我,他的確是已經中毒受傷!」要知崔仲元本是李逸的手下敗將,要不是他知道李逸中毒受傷,他是怎麼樣也 不敢來的。

另一邊,如意和周大年也交上了手,周大年剛才中了她的 暗器,雖然僅僅是劃破了皮肉,但也是個成名的人物,吃了一個小丫環的虧,這口氣以是忍不下來,他用的是一條軟鞭,一出手便是「回風掃 柳」連環三鞭的絕技,唰,唰,唰,呼呼風響,捲起了一團鞭影,如意用了一招「一鶴沖天」的身法,唰的一聲,周大年的第一 鞭貼著她的鞋底掃過,如意在半空中一個翻身,俯衝下來,手上已多了一把青銅劍,鞭劍相交,周大年的長鞭給她撥開,如意也趁勢 倒縱開去,周大年的第二鞭又給她化解了,待到周大年朝第三鞭掃來,如意已解下了束腰的紅綢,紅綢揮舞,儼如一片紅霞, 疾捲而來,將周大年的長鞭裹住,右手長劍一伸,便來刺他手腕,周大年內力透過鞭梢,運勁一揮,呼的一聲,軟鞭有如蚊龍出 海,倏然間脫出重圍,剛好把如意那一劍攔住。


如意的心頭一凜,想道:「這傢伙比英雄會上的那些什麼 寨主、掌門還要難鬥得多!」周大年更吃驚不小,他有三十年以上的內家功力,憑著這條虯龍鞭也曾打遍大江南北,想不到今日碰到了勁 敵,這個勁敵卻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丫環!

這一來兩人都不敢有些輕敵,但如意為了要照顧李逸,卻 不免分了心神,激戰中忽聽得崔仲元一陣狂笑之聲,如意扭頭一看,但見李逸臂膊上一片血紅,似乎是已中了敵人的一劍。如意叫道:「殿下別慌,我來啦!」飛身一縱,周大年如 何肯放過她,長鞭一揮,鞭梢掃中瞭如意的腳踝,如意一跤摔倒,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周大年的長鞭,已似暴風驟雨般的襲 到,如意被他困住,竟然脫不了身。

李逸叫道:「你小心應付敵人,我不礙事!」其實他中的 那一劍正在左臂的「曲池穴」之處,一條手臂已是不能動彈。崔仲元一劍得手,攻得更猛,李逸運了一口真氣,故意賣 個破綻,讓他欺近身來,猛地一招「李廣射石」,劍光起處,如箭離弦,這一招敗中求勝,精妙之極,只聽得唰的一聲,崔仲元的肩 頭,也中了一劍,李逸暗叫可惜,若是他內力充足,再深三寸,這一劍就可以把對方的琵琶骨刺穿!

李逸中了劇毒,全仗著一口真氣,護著心頭,這時也強運 玄功,拚盡全力。一劍傷了敵人,本身亦已支持不住,忽地感到眼前一片模 糊,一種麻痺的感覺,漸漸從左臂延及全身,不由得蹌蹌踉踉的倒退幾步。

崔仲元見此情形,心中大喜,疼痛也都忘了,哈哈大笑, 又撲上來,交手數招,李逸的小腹又中了一劍,被劍鋒劃破了三寸來長的傷口,鮮血沮沮流出,他雖然極力咬牙忍著,也不禁哼出聲來。

如意這時也正到了吃緊的關頭,她的本領本來不弱於周大 年,但心神一亂,卻連連遭受險招,這時忽地聽到李逸呻吟的聲音,心頭一震,周大年大喝一聲:「著!」長鞭一揮,倏地將她捲了起來!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周大年得意的笑聲剛剛發出,忽聽 得如意也喝一聲「著!」將手中的長劍化成了一道銀虹,倏然間便脫手擲出!這一招是與敵偕亡的殺手絕招,非到最危險時候,決不輕 易使用,周大年做夢也想不到敵人已被他的長鞭捲著,屆然還有這一招殺手!他捲著敵人,順著鞭勢,往後一折,接著再向前摔出,就 在他剛剛要摔出的時候,猛見劍光一閃,冷不及防,就被劍鋒穿過了他的咽喉!

周大年大叫一聲,長鞭一甩,往後便倒,但這一甩乃是他 畢生功力所聚,如意被他一甩,登時也暈倒地上,失了知覺!


激戰中的李逸和崔仲元聽得他們淒厲的叫聲,心頭一震, 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眼光一瞥,崔仲元見同伴喪命,固然是大大吃驚,李逸見如意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只道她也已活不成了,更是感到完全絕望! ˍ

崔仲元叫道:「你再不棄劍投降,就要跟他們一同走 了!」李逸待他撲上前來,驀地一聲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寶劍一揮,登時抖起了數十朵劍花,儼如黑夜繁星,殞落如雨,崔仲元一 聲慘叫。滾出了數丈之外!原來李逸趁這時機,早已運了一口真氣,將內力透過劍 尖,蓄勁待發,待崔仲元撲到,他突然間便展出殺手,這一把名為「銀河星落」,正是峨嵋劍法中最精妙的一招,崔仲元也是在受傷之後,如 何招架得了?一招之內,身上受了七處劍傷。

李逸這一劍刺出,耳中聽得敵人淒厲的喊聲,精神一鬆, 登時感到地轉天旋,眼睛發黑,全身麻痺,癱在地上,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過了片刻,只見崔仲元忽地蠕蠕而動,向著他慢慢的爬過 來,原來他身中七劍,雖然傷得極重,卻還未曾斃命!

崔仲元在地上慢慢移動,一寸一寸的向著李逸的方向爬 來,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漸漸李逸可以聽到他沉重的喘氣的聲息,感到他劍鋒的寒意了!李逸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心頭一片蒼涼,上官婉兒、武玄 霜、他的兒子,一個一個影子從他心頭掠過,他不是怕死,而是還不願意死啊!

就在這剎那間,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李逸,李 逸!」李逸心頭一震,「這是我的幻覺呢,還是她真的來了?」他正要掙扎著抬起頭來,崔仲元忽地大叫一聲,滾到他的跟前,一劍 就向他心房扎去!

李逸眼睛發黑,心中叫道:「完了!完了!」然而奇怪得 很,他並沒有感到特別疼痛,也好像還有知覺,迷糊中隱隱感到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掌輕輕的撫慰著他,面頰上感到露珠的清涼,這絕對不會是那個兇惡的敵 人,呀。這不是作夢吧?他用力眼開了眼睛,陡然間發現一個白衣少女站在他的面 前,他驚喜交集,叫了一聲,由於心情過份的激動,登時暈了過去。

這個少女正是武玄霜,她是回宮之後,聽到宮女的報告, 知道李逸已從地道出去,匆匆忙忙的趕來的,就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候,她將崔仲元一腳踢開,救了李逸。李逸面頰上感到的清涼,正是她滴下來的淚水。

待到李逸慚復知覺的時候,已是回到了長孫泰的家中,他 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武玄霜坐在他的身邊,正在用一方手絹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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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經霜方顯傲寒心(2)

李逸吸了口氣,但覺胸口隱隱作悶,真氣已是不能運轉自 如,他心頭顫慄,然而他所盼望的人兒畢竟是在他的身邊了,因此在死亡的恐怖中也感到了歡欣,他低聲說道:「玄霜,多謝你又一次的救了我,我,我, 咳——」武玄霜微笑道:「不要多說話,安心的靜養吧。我這裡有兩顆碧靈丹,你過兩個時辰服食一粒。」她掏出銀瓶放在床頭上,李逸感 到一股暖意,好似電流般的通過他的全身,但他也感到了武玄霜的微笑,竟是異樣的淒涼!

李逸仍然禁不住問道:「如意呢?」武玄霜道:「她沒有 死,我也將她救了。」李逸道:「請你代我向她道謝。」武玄霜道:「你不要再想旁的事情,聽我的話,安心靜養吧。」李逸凝望著她,好像心 中懸掛看什麼事情想問她的神色。武玄霜知他心意,柔聲說道:「我都告訴你吧,讓你放 心。亂事已經過去了,婉兒和天後陛下都還活著。太子這兩天就會回來,天後陛下已經下詔退位,讓太子做皇帝了。江山已是交還給了你們李家, 你應該可以滿意了吧?」

武則天退位的消息,李逸若是在前幾年聽到,一定會歡喜 得跳躍起來,現在聽到,心情卻反而更灰暗了。忽聽得房門外有腳步聲走來走去,武玄霜道:「長孫泰回 來了,我還有點事情要到宮中一趟,你安心靜養,明天我再來看你。」

李逸挪動身軀,想倚著床柱,目送她的背影,忽地感到腹 中陣陣劇痛,四肢亦已完全麻痺,力不從心,李逸心頭一片寒冷,武玄霜的影子已經從他的眼簾消失了。唉,以後還可能再見到她嗎?

李逸掙扎著抓到放在床頭上的那個銀瓶,吞了一粒武玄霜 送給他的碧靈丹,痛苦是減輕了,但呼吸仍是未能舒暢,想運轉真氣,那更是不能了。原來太平公主騙他服下的那顆「解藥」,是孔雀膽和鶴頂 紅兩樣最厲害的毒藥合成的,又經過一場惡鬥,精力消耗殆盡,雖然有碧靈丹,也不過僅能苟延殘喘而已。

長孫泰走了進來,他還未知道危機這樣嚴重,李逸剛服下 了碧靈丹,氣色甚好,長孫泰走到床前,說道:「聽說你受了傷,我匆匆忙忙的趕回來,不太緊要吧?」李逸道:「還好。昨晚張柬之、桓彥範 他們帶兵入宮,你也有去吧?」

長孫泰歎口氣道:「我是臨時被李都尉招了去的。早知如 此,我也不會去的。」李逸道:「怎麼?」長孫泰道:「其實我們都不是想反對天後陛下,只是想太子早日登基,可以消除武承嗣作亂的野心。」 李逸道:「我明白你們的用心,武則天的年紀確實是太老了。」長孫泰道:「就是為此,我們不想天後陛下太過操勞國事,希望她卸下擔子,安享晚年。這番用心,其 實還是為了敬愛她的。哪知她看到我們,傷心到極,我當時在張相國的身邊,看見她將退位的詔書交給了張相國,雙手顫抖,只說了幾句話:『你們好自為之, 但願你們輔佐太子,治理國事,比我更好!』張相國眼中滿是淚水,天後陛下不等他說話,就扶著婉兒回去了,聽說她一回去立刻就病倒了!」

李逸道:「武則天一生掌慣大權,她是這樣倔強的女人, 當然不甘心被別人逼她放棄權力。」長孫泰道:「當時我們也難過得很,但想到亂事或者可以因此防止,也還值得。」


李逸歎了口氣,說道:「這次的亂事是過去了,以後的亂 子恐怕會鬧得更兇呢。」長孫泰吃了一驚,道:「怎麼?」李逸道:「武則天死後,太平公主更沒有人管得住她了。她沒有她母親那份才幹,卻有她母 親那份野心,手段的毒辣,則還在她母親之上,太子不會是她的對手的!」長孫泰也約略知道太平公主的厲害,不禁大為焦急,搓手說道: 「這怎麼好?這怎麼好?」

  是呀,這怎麼好?長孫泰焦急的聲音也引起了李逸心弦的顫動,這時他才深 刻的體會到武則天的心情,明白她為什麼那樣著急要求婉兒做她的媳婦了。

長孫泰用惶惑的眼光望著他,問道:「李兄,你想什 麼?」李逸低聲說道:「我見到婉兒了。」長孫泰心頭一震,他本來早就想問關於婉兒的事了,由於一連串的意外發生,直到現在才談到 她。

李逸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也見到了武則天了,她們 兩個人在一起。」長孫泰急忙問道:「婉兒怎麼樣?」李逸道:「她很可憐,嗯,也許不是可憐,而是一付沉重的擔子,令她感到惶恐。」長孫泰喃喃自語 道:「沉重的擔子,嗯,這是怎麼回事?」李逸道:「不久你就會明白的。唉,我現在想透了,一個人總得捨棄些什麼東西,說心裡話,對婉兒 的事情,我是不滿意武則天的。但也許她看得比我們遠些,她要婉兒跟著她的路走,對與不對,我可就不敢說了。但最少武則天也並不是完全為自 己著想的。不論怎樣倔強的人,有時也難免要讓自己受到一些委屈,捨棄一些東西。泰兄,你明白了吧?」

長孫泰好像有點明白,再想一想,禁不住顫慄起來,他不 敢再問下去了。李逸經過了一番激動,臉色又蒼白起來。長孫泰道:「你歇一會吧,我給你端茶來,這是玄霜求禦 醫開的方子。」

李逸心事如潮,暗暗歎息,過了一會,忽聽得腳步聲響, 李逸正在想道:「泰兄怎的這樣快又來了?」抬頭一望,忽然發現進來的是個女子,她是上官婉兒!

李逸失聲叫道:「是你來了?」婉兒將一碗藥茶放在床頭 上,坐在他的床前,低聲說道:「你既然回來了,我怎能不來看你呢,你的傷好了點嗎?」她眼光一瞥,忽然發現李逸枕邊有 一方手帕,滿是淚痕,她認得這是武玄霜的東西,這剎那間,她的心頭忽然感到非常沉重!

李逸定了定神,說道:「好得多了。」他不願意說出真 相,免得婉兒為他傷心。他知道若是說出了太平公主下毒的事情,婉兒一定會與她 決裂的,當然也就不會嫁給太子了。太平公主在宮廷中有極大的勢力,現在武則天又已病倒, 婉兒沒有支持,縱使有武玄霜幫他,也是鬥不過公主的。而且他不願為了自己,再引起什麼變亂了。

這時他也注意到了婉兒的神情,心頭一動,拿起了那方手 帕道:「玄霜姐姐也來過了。這方手帕想必是她留下的,就託你帶去交還她吧。」婉兒心亂如麻,淒然笑道:「不必了,還是你留著吧,我 想她總會再來看你的。」


要知武玄霜雖然是對李逸一往情深,但因為她和婉兒情同 姐妹,她自從和婉兒結識之後,便知道婉兒愛的也是李逸,因此她從不曾將自己的心事在婉兒跟前表露。不過,婉兒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日子久了,她也隱約猜到 一些,如今見了這方滿是淚痕的手帕,她更是完全明白了:「原來玄霜姐姐對李逸的刻骨相思,也是和我完全一樣!」霎時間心亂如麻,想起玄霜對她 的情意,不禁潸然淚下。

李逸拉著她的手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我這次 得和你見面,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婉兒,你也不必傷心。月有圓缺,人有離合,世上的事情,本來不是樣樣都盡如人意的。」

婉兒緊緊握著他的手道:「只要你滿意我也就滿意了。」 李逸何等聰明,當然聽得出她的話意,婉兒是為他和玄霜而祝福,想是她認為自己已經決定和玄霜結合了。李逸心中一陣酸痛,卻不辯解,緩緩說道:「在十年前, 我聽到你做了武則天記室的消息,當時曾經很是悲傷,甚至還恨過你!現在我卻是佩服你了。你有志氣,有才華,本來應該做一番事業,武則天也是 值得你替她效力的人。」婉兒微笑道:「你的看法也終於改變了。嗯,那你今後打算怎樣?該留下來了吧?」李逸心中一陣劇痛:「我已將不久於人世 了,哪裡還談得到將來?」但他極力壓制著心底的悲傷,不讓婉兒看出他病情的嚴重,提了口氣,繼續說道:「人各有志,現在太子即將復位,我的 心願已了。今後我將以閒雲野鶴之身,在江湖上度過一生!」婉兒心中一動,想道:「玄霜姐姐曾對我說過,在亂事過後,等到天後陛下歸天,她也將從此 流浪江湖,不再顧問朝廷之事了。嗯,你們二人誌同道合,能結為終身伴侶,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你們的歡樂也就是我的歡樂了。」婉兒此時心意已決,玄 霜曾經為了她而想犧牲自己的幸福,如今她也願為玄霜而犧牲自己的幸福了。

婉兒緩緩起立,淒然笑道:「天後陛下如今也是臥病在 床,我要回去看她了。咱們今後恐怕未必可以再相見了,你、你好自保重吧!」她將李逸那張古琴移到床頭上,調好琴弦,黯然悲歌:「可憐瑤台 樹,灼灼佳人姿,碧華映朱實,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寵,榮君白玉輝。但恨紅芳歇,調傷感所思。」歌既終,淚盈於睫,歇了一歇,琴聲再 起,繼續歌道:「玄蟬號白露,茲歲已蹉跎,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瑤台有青烏,遠食玉山禾。崑崙見玄鳳,豈復虞雲 羅。」錚然聲響,琴弦斷了兩根,婉兒推琴而起,背影冉冉而沒。

婉兒彈的這兩首歌詩,第一首是悲歎自己命運的不幸,本 來以為可以在自己青春未消逝的時候,找得如意的配偶,同享碧華的(碧華映朱實,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寵,榮君白玉墀),哪知一陣無情的風 雨,摧殘了正在盛開的花朵,剩下的便只有無可奈何的惆悵與悲哀(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 )!第二首是羨慕李逸與武玄霜的遠走高飛,四海逍遙,名山 偕隱,從此不用憂慮人間的羅網,做一對稱心如意的夫妻(搖台有青鳥,遠食玉山禾。崑崙見玄鳳,豈復虞雲羅。)

餘音裊裊,李逸卻暗自淚咽心酸,想道:「婉兒,婉兒, 你哪裡知道我的心意啊!」轉又想道:「這樣也好,她可以放開我而嫁太子了。 」李逸之所以要瞞著病情,並由她誤會,為的就是這個原 因。他拭乾眼淚,心頭漸漸平靜下來,露出了一絲微笑。

長孫泰守候病房外面,心中正自忐忑不安出,忽見婉兒滿 臉都是淚痕,長孫泰吃了一驚,叫道:「婉兒,你怎麼啦?」婉兒揮袖說道:「我要走啦,你進去看護他吧,嗯,你今後也不必入宮探望我 了,你對我的好處,我會永遠記得的!」

婉兒走了,長孫泰十幾年的癡情眷戀,等到的就是這幾句 話,長孫泰心頭絞痛,一片茫然,「啊,原來婉兒對李逸是這樣情深!但她為什麼如此傷心?是李逸說了些什麼話令她心碎?」


長孫泰進入病房,見李逸神色安靜,不似鬧過什麼風波, 李逸說道:「泰兄,你精神好像不大好,連日勞累,你也該早點安歇了。我剛才吃了藥,好了許多,你不必掛心。」長孫泰心想:「且待他病好之後, 再問他吧。」

哪知過了一晚,李逸非但不見好轉,反似越來越沉重了, 長孫泰一早起床,便去探望他,只見他已在昏迷的狀態之中,時不時發出模糊的譫語,好像是在呼喚武玄霜的名字,又好像是在呼喚婉兒。

長孫泰大為震驚,想不到他的病情會突然間沉重如斯,他 不能離開李逸,只好將個家丁喚來,差遣他去通知白元化,叫白元化趕快去找武玄霜來。

就在這時,忽聽得有鼓樂之聲,從街外傳來,那家丁說 道:「宮中今天辦喜事。大清早就有小黃門來通知了,說是要所有的大內侍衛,在午時之前,都到官中報到。聽候調遣,老爺,你自己不去麼?」長 孫泰怔了一怔,問道:「娶西宮娘娘?是哪一家的,你可知道?」那家丁悄聲說道:「聽說就是昨天來過這裡的那位上官小姐!」

原來這是武則天的主意,她要在未死之前,看見婉兒成為 她的媳婦。婉兒的正式封號是「昭容」,並非西宮,但因為武則天對 她特別看重,迎親時的儀仗禮節,都不過僅次於王后一等,所以小黃門往各處通報,就把她稱作了「西宮娘娘」。婉兒昨天來見李逸,尚在躊躇,待到見了武玄霜的手帕, 心意始決,回宮之後,便接受了武則天的封旨,第二天就辦喜事,九城奏樂,內外同歡。

長孫泰聽了家丁的報告,想起婉兒昨日的神情,方始恍然 大悟,暗自傷心,他吩咐家丁道:「我要照料病人,今天不能入宮了,你仍然照我的吩咐,拿這封信去見白大人,並請他代我向總管大人告假。」

遣走了家丁,長孫泰再去看望李逸,李逸也好似為外面的 樂聲所驚醒,雙眸半啟,問長孫泰道:「是誰家娶親?鼓樂喧天,想必不是尋常百姓?」長孫泰忍著眼淚,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不知道!」 李逸迴光反照,神智忽然特別清醒起來,長孫泰悲痛的神情落在他的眼中,他淒然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了!這樣的收場不很好嗎?婉兒的心中 有你、有我,她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又何必傷心?」

李逸的聲音漸漸低弱下來,說完了這一段話,已是氣若遊 絲,長孫泰嚇得手足無措,急忙抱著他的身子,在他的耳邊喚道:「殿下!我已派人請玄霜來了,你等等她吧。」

忽聽得武玄霜就在旁邊說道:「讓我來看看他。」原來武 玄霜已經來了,長孫泰尚未知道。


李逸精神一振,抬起頭來,只見武玄霜滿面淚痕,柳眉深 鎖,李逸微笑道:「你哭什麼,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婉兒有了歸宿,我已心安……」換了口氣,再繼續說道:「只有你的恩情,我尚未能報 答,而且還要將身後的事情來麻煩你……」武玄霜嚥下眼淚,緊握著他的手道:「你說吧! 」李逸的脈像已經散亂,這時武玄霜也絕望了。

李逸斷斷續續的說道:「這,這把劍請你帶給我的敏兒, 他長大了,你帶他回中國來!」武玄霜垂淚道:「我真不該叫你回來!」李逸道: 「不,不!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回來後,看到了一些令人 擔憂的事情,但也看到了更多令人興奮的事情,我現在明白了,個人實在算不得什麼,咱們的國家是有希望的!」聲音突然又微弱下去,武玄霜凝神聆聽, 李逸說道:「我不放心的只有你,嗯,你的師兄。他、他,為人很好……」話未說完,便嚥了氣!

武玄霜心痛如割,反而哭不出來,她拿了李逸那把寶劍, 心中說道:「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你是生是死,我都對你一樣!」她走出大門,後面方始傳來長孫泰的哭聲。

物換星移人事改,李逸死後,匆匆又是一年,在這一年當 中,武則天傳位給了兒子之後,不久就病死了,上官婉兒做了皇帝的「昭容」,太平公主的勢力越來越大,長孫泰升了一級,做到禁衛軍的副都尉,只有武 玄霜早已離開長安,不知去向。

天山的南高峰上,李逸的兒子在等看他的父親回來,他已 經是十幾歲大的孩子了,比起以前更懂事得多,這一天他跟裴叔度在山前練劍,居然將一套很複雜的劍法使得中規中矩,裴叔度滿懷歡喜,說 道:「要是你爹爹見了,不知道該多高興呢!」

李希敏把劍一收,忽地問道:「叔叔,我的爹爹怎麼還未 回來?他說過最多一年便回來的,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又三個月了。」斐叔度道:「從長安到這裡有幾萬里路,稍有阻誤,便不能依期回來 了。而且也許他還有旁的事情呢?」李希敏過:「不,我爹爹從來不會騙我的……」話未說完,裴叔度忽地失聲叫道:「咦,那邊有人來了!」 他定睛一瞧,默然似觸電一般,渾身發抖。

李希敏箭一般的射出去,叫道:「爹爹!爹爹!呀,姑 姑!」武玄霜白衣如雪,腰間懸著李逸那把寶劍,眼角有晶瑩的淚珠。

李希敏撲進她的懷中,問道:「姑姑,你果然沒有忘記 我!你在長安可見到我的爹爹麼?咦,這把劍是我爹爹的!」武玄霜道:「你爹爹麼?他,他不回來了!」


李希敏睜大了眼睛,在他稚弱的心靈中,隱隱感到了不 幸。武玄霜道:「你爹爹要你聽我的話,我帶你回中國去,你 願意跟我麼。」李希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哽咽說道:「姑姑,我聽你的話!」

裴叔度低聲說道:「這真是料想不到,料想不到,師妹, 你不留下來麼?我,我也可以幫助你照料孩子!」他在傷心之中突然鼓起了勇氣,說出了久已想說的話,心情似繃緊的弓弦,等待師妹的回答。只聽得武玄霜顫聲說道:「師兄,多謝你的好意,我的心 已經死了,今後我只有和這孩子相依為命了。我答應過他的父親帶回去的,不想再麻煩你了。夏侯前輩呢?」裴叔度道;「夏侯前輩往北天山找符不疑去了,他 已傳授了這孩子的內功心法。」武玄霜道:「那麼我只好等待將來見面的時候再向他道謝了。師兄,本門的劍法待你發揚光大,你,你善自珍重!」裴叔度 失望傷心,心頭冰冷,淚影模糊中,遙望武玄霜攜著孩子,已去得遠了,遠了!正是:

  人間無限傷心事。死別生離兩不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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