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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馬爾克斯.加西亞]百年孤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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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2:28:4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百年孤獨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譯後記

     加西亞。馬爾克斯獲得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已經成為當代世界文壇上眾目所矚的風雲人物,他的作品受到全世界普遍的歡迎。尤其是《百年孤獨》已譯成 三十多種文字出版,印數達一千萬冊。歐美一些電影公司都想把這部作品搬上銀幕,紛紛向作者要求拍片權。各國文學評論界也不斷發表文章評介他的作品,給予高 度的讚揚。英國《泰晤士報》說加西亞。馬爾克斯是“一位理想主義者和偉大的小說家”;197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智利作家聶魯達稱讚《百年孤獨》是 “繼賽凡提斯的《堂。吉何德》之後最偉大的西班牙語作品”,美國文學評論家約翰。巴思說《百年孤獨》是“本世紀下半葉給人印象最深的一部小說,而且是任何 一個世紀這類傑出作品中的傑作”,閱讀這部作品時,“如同閱讀《堂。吉何德》、《偉大前程》和《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一樣,引人入勝”。

    這位作家在創作上取得了如此突出的成就,是跟作家廣泛的生活閱歷和堅毅的奮鬥精神有密切關係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現在只有55歲。他於 1928年出生在哥倫比亞,父親是個電報報務員。童年時代他住在外祖父家裏,喜歡聽外祖父談論內戰時期的往事,還喜歡聽外祖母講妖魔鬼怪的故事;由於受到 兩位老人的影響,他從小就酷愛文學,七歲就開始閱讀《一千零一夜》和其他作品。尤其是他長大成人以後,長期從事新聞記者的工作,遊歷了歐美諸國,見聞也廣 博了。這不僅為他的文學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且讓他積累了不少素材。從他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發表的演說《拉丁美洲的孤獨》中,更可看到他的歷史知識 和文學知識相當豐富,特別是對拉丁美洲的歷史和現狀有深刻的瞭解。

    加西亞。馬爾克斯以拉丁美洲的歷史和現狀為背景,經過長期細緻的觀察、分析和思考,從1950年開始創作,迄今已經寫出了不少作品,其中 有一些中短篇小說,如《枯枝敗葉》、《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格蘭德大娘的葬禮》、《惡時辰》、《純貞的埃倫蒂拉與殘忍的祖母》等,而最著名的、最有 代表性的卻是長篇小說《百年孤獨》和《家長的沒落》。西方評論界認為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拉丁美洲文學中投出的兩枚“炸彈”。

    加西亞。馬爾克斯主要是以《百年孤獨》這部小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文學院在給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評語中說,作者在《百年孤獨》中 “創造了一個獨特的天地,那個由他虛構出來的小鎮。從五十年代末,他的小說就把我們引進了這個奇特的地方。那裏彙聚了不可思議的奇跡和最純粹的現實生活, 作者的想像力在馳騁翱翔:荒涎不經的傳說、具體的村鎮生活、比擬與影射、細膩的景物描寫,都象新聞報導一樣準確地再現出來。”的確,在這部小說中,作者根 據拉丁美洲血淋淋的歷史事實,憑藉自己豐富的想像,描繪出了神話一般奇妙的世界;從小鎮馬孔多的建立、發展直到毀滅的百年歷程中,活靈活現地反映了拉丁美 洲百年的興衰,馬孔多鎮很像是整個拉丁美洲的縮影。這部小說,場景琳琅,怪事迭起,新穎別致,耐人尋味。在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拓荒者如何翻山越嶺去尋找 偉大的發明;吉卜賽人如何把‘文明”世界的玩意帶到沼澤地帶這個偏僻的小鎮;外國壟斷資本家如何侵入這個盛產香蕉的小鎮;本國獨裁政權如何勾結帝國主義者 屠殺大批工人;人民群眾如何進行流血鬥爭:最後,洪水、颶風和蟻群如何把這個小鎮化為烏有。這部作品採取魔幻現實主義的寫作手法,把現實和幻想、直敘和諷 喻、寫實和誇張結合起來,加上《聖經》和印第安人的一些神話和傳說故事,無異繪出了“一幅巨型壁畫”,但卻再現了活生生的現實。這部小說寫了布恩蒂亞家族 六代人的經歷,人物眾多,但是不少人物的性格都寫得鮮明、凸出、逼真;雖有幾個人物同名同姓,但是隨著這個家族一代一代地更替和故事的發展,並不會使人產 生任何混淆之處,確非易事。而且,作者在小說的佈局、情節的安排、寫法的獨創、語言的運用上都獨具動力,所以使人一經閱讀此書,就不忍釋手。就主題思想而 言,這是一部反帝、反封建、反獨裁、反保守的作品。正如作者在《拉丁美洲的孤獨》那篇演說中剖析了拉丁美洲孤獨的原因之後所說的:“面對壓迫、掠奪和歧 視,我們的回答是生活下去。任何洪水、猛獸、瘟疫、饑饉、動亂,甚至數百年的戰爭,都不能削弱生命戰勝死亡的優勢。”小說中的最後一句:“遭受百年孤獨的 家族,註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恰好說明了作者的主導思想:孤獨的拉丁美洲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新的、團結的、朝氣蓬勃的拉丁美洲必將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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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2:29: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准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馬孔多是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莊,一座座土房都蓋在河岸上,河水 清澈,沿著遍佈石頭的河床流去,河裏的石頭光滑、潔白,活象史前的巨蛋。這塊天地還是新開闢的,許多東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點點。每年三月,衣 衫襤樓的吉卜賽人都要在村邊搭起帳篷,在笛鼓的喧囂聲中,向馬孔多的居民介紹科學家的最新發明。他們首先帶來的是磁鐵。一個身軀高大的吉卜賽人,自稱梅爾 加德斯,滿臉絡腮鬍子,手指瘦得象鳥的爪子,向觀眾出色地表演了他所謂的馬其頓煉金術士創造的世界第八奇跡。他手裏拿著兩大塊磁鐵,從一座農舍走到另一座 農舍,大家都驚異地看見,鐵鍋、鐵盆、鐵鉗、鐵爐都從原地倒下,木板上的釘子和螺絲嘎吱嘎吱地拼命想掙脫出來,甚至那些早就丟失的東西也從找過多次的地方 兀然出現,亂七八糟地跟在梅爾加德斯的魔鐵後面。“東西也是有生命的,”吉卜賽人用刺耳的聲調說,“只消喚起它們的靈性。”霍。阿。布恩蒂亞狂熱的想像力 經常超過大自然的創造力,甚至越過奇跡和魔力的限度,他認為這種暫時無用的科學發明可以用來開採地下的金子。

    梅爾加德斯是個誠實的人,他告誡說:“磁鐵幹這個卻不行。”可是霍。阿。布恩蒂亞當時還不相信吉卜賽人的誠實,因此用自己的一匹騾子和兩 只山羊換下了兩塊磁鐵。這些家畜是他的妻子打算用來振興破敗的家業的,她試圖阻止他,但是枉費工夫。“咱們很快就會有足夠的金子,用來鋪家裏的地都有餘 啦。”--丈夫回答她。在好兒個月裏,霍。阿。布恩蒂亞都頑強地努力履行自己的諾言。他帶者兩塊磁鐵,大聲地不斷念著梅爾加德斯教他的咒語,勘察了周圍整 個地區的一寸寸土地,甚至河床。但他掘出的唯一的東西,是十五世紀的一件鎧甲,它的各部分都已鏽得連在一起,用手一敲,皚甲裏面就發出空洞的回聲,仿佛一 只塞滿石子的大葫蘆。

    三月間,吉卜賽人又來了。現在他們帶來的是一架望遠鏡和一隻大小似鼓的放大鏡,說是阿姆斯特丹猶太人的最新發明。他們把望遠鏡安在帳篷門 口,而讓一個吉卜賽女人站在村子盡頭。花五個裏亞爾,任何人都可從望遠鏡裏看見那個仿佛近在颶尺的吉卜賽女人。“科學縮短了距離。”梅爾加德斯說。“在短 時期內,人們足不出戶,就可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發生的事兒。”在一個炎熱的晌午,吉卜賽人用放大鏡作了一次驚人的表演:他們在街道中間放了一堆乾草,借太 陽光的焦點讓乾草燃了起來。磁鐵的試驗失敗之後,霍。阿。布恩蒂亞還不甘心,馬上又產生了利用這個發明作為作戰武器的念頭。梅爾加德斯又想勸阻他,但他終 於同意用兩塊磁鐵和三枚殖民地時期的金幣交換放大鏡。烏蘇娜傷心得流了淚。這些錢是從一盒金魚衛拿出來的,那盒金幣由她父親一生節衣縮食積攢下來,她一直 把它埋藏在自個兒床下,想在適當的時刻使用。霍。阿。布恩蒂亞無心撫慰妻子,他以科學家的忘我精神,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一頭紮進了作戰試驗。他想證明用放 大鏡對付敵軍的效力,就力陽光的焦點射到自己身上,因此受到灼傷,傷處潰爛,很久都沒痊癒。這種危險的發明把他的妻子嚇壞了,但他不顧妻子的反對,有一次 甚至準備點燃自己的房子。霍。阿。布恩蒂亞待在自己的房間裏總是一連幾個小時,計算新式武器的戰略威力,甚至編寫了一份使用這種武器的《指南》,闡述異常 清楚,論據確鑿有力。他把這份《指南》連同許多試驗說明和幾幅圖解,請一個信使送給政府;這個信使翻過山嶺,涉過茫茫蒼蒼的沼地,遊過洶湧澎湃的河流,冒 著死於野獸和疫病的危階,終於到了一條驛道。當時前往首都儘管是不大可能的,霍。阿。布恩蒂亞還是答應,只要政府一聲令下,他就去向軍事長官們實際表演他 的發明,甚至親自訓練他們掌握太陽戰的複雜技術。他等待答復等了幾年。最後等得厭煩了,他就為這新的失敗埋怨梅爾加德斯,於是吉卜賽人令人信服地證明了自 己的誠實:他歸還了金幣,換回了放大鏡,並且給了霍。阿。布恩蒂亞幾幅葡萄牙航海圖和各種航海儀器。梅爾加德斯親手記下了修道士赫爾曼著作的簡要說明,把 記錄留給霍。阿。布恩蒂亞,讓他知道如何使用觀象儀、羅盤和六分儀。在雨季的漫長月份裏,霍。阿。布恩蒂亞部把自己關在宅子深處的小房間裏,不讓別人打擾 他的試驗。他完全拋棄了家務,整夜整夜呆在院子裏觀察星星的運行;為了找到子午線的確定方法,他差點兒中了暑。他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儀器以後,就設想出了空 間的概念,今後,他不走出自己的房間,就能在陌生的海洋上航行,考察荒無人煙的土地,並且跟珍禽異獸打上交道了。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 慣,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對誰也不答理,而烏蘇娜和孩子們卻在菜園裏忙得喘不過氣來,照料香蕉和海芋、木薯和山藥、南瓜和茄子。可是不久,霍。阿。布恩蒂亞 緊張的工作突然停輟,他陷入一種種魄顛倒的狀態。好幾天,他仿佛中了魔,總是低聲地嘟嚷什麼,並為自己反復斟酌的各種假設感到吃驚,自己都不相信。最後, 在十二月裏的一個星期、吃午飯的時候,他忽然一下子擺脫了惱人的疑慮。孩子們至死部記得,由於長期熬夜和冥思苦想而變得精疲力竭的父親,如何洋洋得意地向 他們宣佈自己的發現:“地球是圓的,象橙子。”

    烏蘇娜失去了耐心,“如果你想發癲,你就自個幾發吧!”她嚷叫起來,“別給孩子們的腦瓜裏灌輸古蔔賽人的胡思亂想。”霍。阿。布恩蒂亞一 動不動,妻子氣得把觀象儀摔到地上,也沒有嚇倒他。他另做了一個觀象儀,並且把村裏的一些男人召到自己的小房間裏,根據在場的人椎也不明白的理論,向他們 證明說,如果一直往東航行,就能回到出發的地點。馬孔多的人以為霍。阿。布恩蒂亞瘋了,可兄梅爾加德斯回來之後,馬上消除了大家的疑慮。他大聲地讚揚霍。 阿。布恩蒂亞的智慧:光靠現象儀的探測就證實了一種理論,這種理論雖是馬孔多的居民宜今還不知道的,但實際上早就證實了;梅爾加德斯為了表示欽佩,贈給 霍。阿。布恩蒂亞一套東西--煉金試驗室設備,這對全村的未來將會產生深遠的影響。

    這時,梅爾加德斯很快就衰老了。這個吉卜賽人第一次來到村裏的時候,仿佛跟霍。阿。布思蒂亞同樣年歲。可他當時仍有非凡的力氣,揪莊馬耳 朵就能把馬拉倒,現在他卻好象被一些頑固的疾病折磨壞了。確實,他衰老的原因是他在世界各地不斷流浪時得過各種罕見的疾病,幫助霍。阿。布恩蒂亞裝備試驗 室的時候,他說死神到處都緊緊地跟著他,可是死神仍然沒有最終決定要他的命。從人類遇到的各種瘟疫和災難中,他倖存下來了。他在波斯患過癩病,在馬來亞群 島患過壞血病,在亞歷山大患過麻瘋病,在日本患過腳氣病,在馬達加斯加患過淋巴腺鼠疫,在西西里碰到過地震,在麥哲倫海峽遇到過犧牲慘重的輪船失事。這個 不尋常的人說他知道納斯特拉馬斯的秘訣。此人面貌陰沈,落落寡歡,戴著一頂大帽子,寬寬的黑色帽沿宛如烏鴉張開的翅膀,而他身上的絲絨坎肩卻佈滿了多年的 綠黴。然而,儘管他無比聰明和神秘莫測,他終歸是有血打肉的人,擺脫不了人世間日常生活的煩惱和憂慮。他抱怨年老多病,苦於微不足道的經濟困難,早就沒有 笑容,因為壞血病已使他的牙齒掉光了。霍。阿。布恩蒂亞認為,正是那個悶熱的晌午,梅爾加德斯把白己的秘密告訴他的時候,他們的偉大友誼才開了頭。吉卜賽 人的神奇故事使得孩子們感到驚訝。當時不過五歲的奧雷連諾一輩子都記得,梅爾加德斯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身體的輪廓十分清晰;他那風琴一般低沉的聲音透 進了最暗的幻想的角落,而他的兩鬢卻流著汗水,仿佛暑熱熔化了的脂肪。奧雷連諾的哥哥霍。阿卡蒂奧,將把這個驚人的形象當作留下的回憶傳給他所有的後代。 至於烏蘇娜,恰恰相反,吉卜賽人的來訪給她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印象,因為她跨進房間的時候,正巧梅爾加德斯不小心打碎了一瓶升汞。

    “這是魔鬼的氣味,”她說。

    “根本不是,”梅爾加德斯糾正她。“別人證明魔鬼只有硫磺味,這兒不過是一點點升汞。”

    接著,他用同樣教誨的口吻大談特談朱砂的特性。烏蘇娜對他的話沒有任何興趣,就帶著孩子析禱去了。後來,這種刺鼻的氣味經常使她想起梅爾加德斯。

    除了許多鐵鍋、漏斗、曲頸瓶、篩子和篩檢程式,簡陋的試驗室裏還有普通熔鐵爐、長頸玻璃燒瓶、點金石仿製品以及三臂蒸餾器;此種蒸餾器是猶 太女人馬利姬曾經用過的,現由吉卜賽人自己按照最新說明製成。此外,梅爾加德斯還留下了七種與六個星球有關的金屬樣品、摩西和索西莫斯的倍金方案、煉金術 筆記和圖解,誰能識別這些筆記和圖解,誰就能夠製作點金石。霍。阿。布恩蒂亞認為倍金方案比較簡單,就入迷了。他一連幾個星期纏住烏蘇娜,央求她從密藏的 小盒子裏掏出舊金幣來,讓金子成倍地增加,水銀能夠分成多少份,金子就能增加多少倍。象往常一樣,鳥蘇娜沒有拗過大夫的固執要求。於是,霍。阿。布恩蒂亞 把三十枚金幣丟到鐵鍋裏,拿它們跟雌黃、銅屑、水銀和鉛一起熔化。然後又把這一切倒在蓖麻油鍋裏,在烈火上熬了一陣。直到最後熬成一鍋惡臭的濃漿,不象加 倍的金子,倒象普通的焦糖。經過多次拼命的、冒階的試驗:蒸餾啦,跟七種天體金屬一起熔煉啦,加進黑梅斯水銀和賽普勒斯硫酸鹽啦,在豬油裏重新熬煮啦(因 為沒有蘿蔔油),烏蘇娜的寶貴遺產變成了一大塊焦糊的渣滓,粘在鍋底了。

    吉卜賽人回來的時候,烏蘇娜唆使全村的人反對他們,可是好奇戰勝了恐懼,因為吉卜賽人奏著各式各樣的樂器,鬧嚷嚷地經過街頭,他們的宣傳 員說是要展出納希安茲人最奇的發明。大家都到吉卜賽人的帳篷去,花一分錢,就可看到返老還童的梅爾加德斯--身體康健,沒有皺紋,滿口漂亮的新牙。有些人 還記得他壞血病毀掉的牙床、凹陷的面頰、皺巴巴的嘴唇,一見吉卜賽人神通廣大的最新證明,都驚得發抖。接著,梅爾加從嘴裏取出一副完好的牙齒,刹那間又變 成往日那個老朽的人,並且拿這副牙齒給觀眾看了一看,然後又把它裝上牙床,微微一笑,似乎重新恢復了青春,這時大家的驚愕卻變成了狂歡。甚至霍。阿。布恩 蒂亞本人也認為,梅爾加德的知識到了不大可能達到的極限,可是當吉卜賽人單獨向他說明假牙的構造時,他的心也就輕快了,高興得放聲大笑。霍。阿。布恩蒂亞 覺得這一切既簡單又奇妙,第二天他就完全失去了對煉金術的興趣,陷入了沮喪狀態,不再按時進餐,從早到晚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世界上正在發生不可思議的 事,”他向烏蘇娜嘮叨。“咱們旁邊,就在河流對岸,已有許多各式各樣神奇的機器,可咱們仍在這兒象蠢驢一樣過日子。”馬孔多建立時就瞭解他的人都感到驚 訝,在梅爾加德斯的影響下,他的變化多大啊!

    從前,霍。阿。布恩蒂亞好象一個年輕的族長,經常告訴大家如何播種,如何教養孩子,如何飼養家畜;他跟大夥兒一起勞動,為全村造福。布恩 蒂亞家的房子是村裏最好的,其他的人都力求象他一樣建築自己的住所。他的房子有一個敞亮的小客廳、擺了一盆盆鮮花的陽臺餐室和兩間臥室,院子裏栽了一棵挺 大的栗樹,房後是一座細心照料的菜園,還有一個畜欄,豬、雞和山羊在欄裏和睦相處。他家裏禁養鬥雞,全村也都禁養鬥雞。

    烏蘇娜象丈夫一樣勤勞。她是一個嚴肅、活躍和矮小的女人,意志堅強,大概一輩子都沒唱過歌,每天從黎明到深夜,四處都有她的蹤影,到處都 能聽到她那漿過的荷蘭亞麻布裙子輕微的沙沙聲。多虧她勤於照料,夯實的泥土地面、未曾粉刷的上牆、粗糙的自製木器,經常都是千乾淨淨的,而保存衣服的舊箱 子還散發出紫蘇輕淡的芳香。

    霍。阿。布恩蒂亞是村裏最有事業心的人,他指揮建築的房屋,每家的主人到河邊去取水都同樣方便;他合理設計的街道,每座住房白天最熱的時 刻都能得到同樣的陽光。建村之後過了幾年,馬孔多已經成了一個最整潔的村子,這是跟全村三百個居民過去住過的其他一切村莊都不同的。這是一個真正幸福的村 子;在這村子裏,誰也沒有超過三十歲,也還沒有死過一個人。

    建村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開始製作套索和鳥籠。很快,他自己和村中其他的人家都養了金駕、金絲雀、蜂虎和知更鳥。許多各式各樣的鳥兒 不斷地嘁嘁喳喳,烏蘇娜生怕自己震得發聾,只好用蜂蠟把耳朵塞上。梅爾加德斯一夥人第一次來到馬孔多出售玻璃球頭痛藥時,村民們根本就不明白這些吉卜賽人 如何能夠找到這個小小的村子,因為這個村子是隱沒在遼闊的沼澤地帶的;吉卜賽人說,他們來到這兒是由於聽到了鳥的叫聲。

    可是,霍。阿。布恩蒂亞為社會造福的精神很快消失,他迷上了磁鐵和天文探索,幻想采到金子和發現世界的奇跡。精力充沛、衣著整潔的霍。 阿。布恩蒂業逐漸變成一個外表疏懶、衣冠不整的人,甚至滿臉胡髭,烏蘇娜費了大勁才用一把鋒利的菜刀把他的胡髭剃掉。村裏的許多人都認為,霍。阿。布恩蒂 亞中了邪。不過,他把一個袋子搭在肩上,帶著鐵鍬和鋤頭,要求別人去幫助他開闢一條道路,以便把馬孔多和那些偉大發明連接起來的時候,甚至堅信他發了瘋的 人也扔下自己的家庭與活計,跟隨他去冒險。

    霍。阿。布恩蒂亞壓根兒不瞭解周圍地區的地理狀況。他只知道,東邊聳立著難以攀登的山嶺,山嶺後面是古城列奧阿察,據他的祖父--奧雷連 諾。布恩蒂亞第一說,從前有個弗蘭西斯。德拉克爵士,曾在那兒開炮轟擊鱷魚消遣;他叫人在轟死的鱷魚肚裏填進乾草,補綴好了就送去獻給伊莉莎白女王。年輕 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和其他的人一起,帶著妻子、孩子、家畜和各種生活用具,翻過這個山嶺,希望到海邊去,可是遊蕩了兩年又兩個月,就放棄了自己的打 算;為了不走回頭路,才建立了馬孔鄉村。因此,往東的路是他不感興趣的--那只能重複往日的遭遇,南邊是一個個永遠雜草叢生的泥潭和一大片沼澤地帶--據 吉卜賽人證明,那是一個無邊無涯的世界。西邊呢,沼澤變成了遼闊的水域,那兒棲息著鯨魚狀的生物:這類生物,皮膚細嫩,頭和軀幹都象女了,寬大、迷人的胸 脯常常毀掉航海的人。據吉卜賽人說,他們到達驛道經過的陸地之前,航行了幾乎半年。霍。阿。布恩蒂亞認為,跟文明世界接觸,只能往北前進。於是,他讓那些 跟他一起建立馬孔多村的人帶上鐵鍬、鋤頭和狩獵武器,把自己的定向儀具和地圖放進背囊,就去從事魯莽的冒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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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2:29:41 |只看該作者
最初幾天,他們沒有遇到特殊的困難。他們順著遍佈石頭的河岸下去,到了幾年前發現古代鎧甲的地方,並且沿著野橙子樹之間的小徑進入一片樹 林。到第一個周未,他們僥倖打死了一隻牡鹿,拿它烤熟,可是決定只吃一半,把剩下的儲備起來。他們採取這個預防措施,是想延緩以金剛鸚鵡充饑的時間;這種 鸚鵡的肉是藍色的,有強烈的麝香味兒。在隨後的十幾天中,他們根本沒有見到陽光。腳下的土地變得潮濕、鬆軟起來,好象火山灰似的,雜草越來越密,飛禽的啼 鳴和猴子的尖叫越來越遠--四周仿佛變得慘談淒涼了。這個潮濕和寂寥的境地猶如“原罪”以前的蠻荒世界;在這兒,他們的鞋子陷進了油氣騰騰的深坑,他們的 大砍刀亂劈著血紅色的百合花和金黃色的蠑螈,遠古的回憶使他們受到壓抑。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幾乎沒有說話,象夢遊人一樣在昏暗、悲涼的境地裏行進,照明的 只有螢火蟲閃爍的微光,難聞的血腥氣味使他們的肺部感到很不舒服。回頭的路是沒有的,因為他們開闢的小徑一下了就不見了,幾乎就在他們眼前長出了新的野 草。“不要緊,”霍。阿。布恩蒂亞說。“主要是不迷失方向。”他不斷地盯住羅盤的指針,繼續領著大夥兒往看不見的北方前進,終於走出了魔區。他們周圍是沒 有星光的黑夜,但是黑暗裏充滿了新鮮空氣,經過長途跋涉,他們已經疲憊不堪,於是懸起吊床,兩星期中第一次安靜地睡了個大覺。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 高,他們因此驚得發呆。在寧靜的晨光裏,就在他們前面,矗立著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船體是白色、腐朽的,周圍長滿了羊齒植物和棕擱。帆船微微往右傾斜,在蘭 花裝飾的索具之間,桅杆還很完整,垂著骯髒的船帆碎片,船身有一層石化貝殼和青苔形成的光滑的外殼,牢牢地陷入了堅實的土壤。看樣子,整個船身處於孤寂的 地方,被人忘卻了,沒有遭到時光的侵蝕,也沒有受到飛禽的騷擾,探險隊員們小心地察看了帆船內部,裏面除了一大簇花卉,沒有任何東西。

    帆船的發現證明大海就在近旁,破壞了霍。阿。布恩蒂亞的戰鬥精神。他認為這是狡詐的命運在捉弄他:他千幸萬苦尋找大海的時候,沒有找到 它;他不想找它的時候,現在卻發現了它--它象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橫在他的路上。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也來到這個地區的時候(那時這兒已經開闢了驛 道),他在帆船失事的地方只能看見一片罌粟花中間燒糊的船骨。那時他者相信,這整個故事並不是他父親虛構的,於是向自己提出個問題:帆船怎會深入陸地這麼 遠呢?可是,再經過四天的路程,在離帆船十二公里的地方,霍。阿。布恩蒂亞看見大海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類問題。在大海面前,他的一切幻想都破滅了;大海 翻著泡沫,混濁不堪,灰茫茫一片,值不得他和夥伴們去冒險和犧牲。

    “真他媽的!”霍。阿。布思蒂亞叫道。“馬孔多四面八方都給海水圍住啦!”

    探險回來以後,霍。阿。布恩蒂亞繪了一幅地圖:由於這張主觀想出的地圖,人們長時期裏都以為馬孔多是在一個半島上面,他是惱怒地畫出這張 地圖的,故意誇大跟外界往來的困難,仿佛想懲罰自己輕率地選擇了這個建村的地點,“咱們再也去下了任何地方啦,”他向烏蘇娜叫苦,“咱們會在這兒活活地爛 掉,享受不到科學的好處了。”在自己的小試驗室裏,他把這種想法反芻似的咀嚼了幾個月,決定把馬孔多遷到更合適的地方去,可是妻子立即警告他,破壞了他那 荒唐的計畫。村裏的男人已經開始準備搬家,烏蘇娜卻象螞蟻一樣悄悄地活動,一鼓作氣唆使村中的婦女反對男人的輕舉妄動。霍。阿。布恩蒂亞說不清楚,不知什 麼時候,由於什麼對立的力量,他的計畫遭到一大堆藉口和托詞的阻撓,終於變成沒有結果的幻想。有一夭早晨烏蘇娜發現,他一面低聲叨咕搬家的計畫,一面把白 己的試驗用具裝進箱子,她只在旁邊裝傻地觀察他,甚至有點兒憐憫他。她讓他把事兒子完,在他釘上箱子,拿蘸了墨水的刷子在箱子上寫好自己的縮寫姓名時,她 一句也沒責備他,儘管她已明白(憑他含糊的咕嚕),他知道村裏的男人並不支持他的想法。只當霍。阿。布恩蒂亞開始卸下房門時,烏蘇娜才大膽地向他要幹什 麼,他有點難過地回答說:“既然誰也不想走,咱們就單獨走吧。”烏蘇娜沒有發慌。

    “不,咱們不走,”他說。“咱們要留在這兒。因為咱們在這兒生了個兒子。”

    “可是,咱們還沒有一個人死在這兒,”霍。阿。布恩蒂亞反駁說,“一個人如果沒有親屬埋在這兒,他就不足這個地方的人。”

    烏蘇娜溫和而堅決他說:“為了咱們留在這兒,如果要我死,我就死。”

    霍。阿。布恩蒂亞並不相信妻子那麼堅定,他試圖字自己的幻想迷住她,答應帶她去看一個美妙的世界;那兒,只要在地裏噴上神奇的藥水,植物就會按照人的願望長出果實;那兒,可以賤價買到各種治病的藥物。可是他的幻想並沒有打動她。

    “不要成天想入非非,最好關心關心孩子吧,”她回答。“你瞧,他們象小狗兒似的被扔在一邊,沒有人管。”

    霍。阿。布恩蒂亞一字一句體會妻子的話,他望瞭望窗外,看見兩個赤足的孩子正在烈日炎炎的萊園裏;他覺得,他們僅在這一瞬間才開始存在, 仿佛是烏蘇娜的咒語呼喚出來的。這時,一種神秘而重要的東西在他心中兀然出現,使他完全脫離了現實,浮游在住事的回憶裏。當鳥蘇娜打掃屋子、決心一輩子也 不離開這兒時,霍。阿。布恩蒂亞繼續全神貫注地望著兩個孩子,終於望得兩眼濕潤,他就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無可奈何地發出一聲深沉的歎息。

    “好啦,”他說,“叫他們來幫我搬出箱子裏的東西吧。”

    大兒子霍。網卡蒂奧滿了十四歲,長著方方的腦袋和蓬鬆的頭髮,性情象他父親一樣執拗。他雖有父親那樣的體力,可能長得象父親一般魁偉,但 他顯然缺乏父親那樣的想像力。他是在馬孔多建村之前翻山越嶺的艱難途程中誕生的。父母確信孩子沒有任何牲畜的特徵,都感謝上帝。奧雷連諾是在馬孔多出生的 第一個人,三月間該滿六歲了。這孩子性情孤僻、沈默寡言。他在母親肚子裏就哭哭啼啼,是睜著眼睛出世的。人家給他割掉臍帶的時候,他把腦袋扭來扭去,仿佛 探察屋裏的東西,並且好奇地瞅著周圍的人,一點兒山不害怕。隨後,對於走到跟前來瞧他的人,他就不感興趣了,而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棕擱葉鋪蓋的房頂上; 在傾盆大雨下,房頂每分鐘都有塌下的危險。烏蘇娜記得後來還看見過孩子的這種緊張的神情。有一天,三歲的小孩兒奧雷連諾走進廚房,她正巧把一鍋煮沸的湯從 爐灶拿到桌上。孩子猶豫不決地站在門檻邊,驚惶地說:“馬上就要摔下啦。”湯鍋是穩穩地放在桌子中央的,可是孩子剛說出這句話,它仿佛受到內力推動似的, 開始制止不住地移到桌邊,然後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不安的烏蘇娜把這樁事情告訴丈夫,可他把這種事情說成是自然現象。經常都是這樣:霍。阿。布恩蒂亞不關心 孩子的生活,一方面是因為他認為童年是智力不成熟的時期,另一方面是因為他一頭紮進了荒唐的研究。

    但是,從他招呼孩丁們幫他取出箱子裏的試驗儀器的那夭下午起,他就把他最好的時間用在他們身上了。在僻靜的小室牆壁上,難子置信的地圖和 稀奇古怪的圖表越來越多;在這間小寶裏,他教孩子們讀書、寫字和計算:同時,不僅依靠自己掌握的知識,而已廣泛利用自己無限的想像力,向孩子們介紹世界上 的奇跡。孩子們由此知道,非洲南端有一種聰明、溫和的人,他們的消遣就是坐著靜思,而愛琴海是可以步行過去的,從一個島嶼跳上另一個島嶼,一直可以到達薩 洛尼卡港。這些荒誕不經的夜談深深地印在孩子們的腦海裏,多年以後,政府軍的軍官命令行刑隊開槍之前的片刻間,奧雷連諾上校重新憶起了那個暖和的三月的下 午,當時他的父親聽到遠處吉卜賽人的笛鼓聲,就中斷了物理課,兩眼一動不動,舉著手愣住了;這些吉卜賽人再一次來到村裏,將向村民介紹孟菲斯學者們驚人的 最新發明。

    這是另一批吉卜賽人。男男女女部都挺年青,只說本族話,是一群皮膚油亮、雙手靈巧的漂亮人物。他們載歌載舞,興高采烈,鬧嚷嚷地經過街 頭,帶來了各樣東西:會唱義大利抒情歌曲的彩色鸚鵝;隨著鼓聲一次至少能下一百隻金蛋的母雞;能夠猜出人意的猴子;既能縫鈕扣、又能退燒的多用機器;能夠 使人忘卻辛酸往事的器械,能夠幫助消磨時間的膏藥,此外還有其他許多巧妙非凡的發明,以致霍。阿。布恩蒂亞打算發明一種記憶機器,好把這一切全都記住。瞬 息間,村子裏的面貌就完全改觀人人群熙攘,鬧鬧喧喧,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的街道上也迷失了方向。

    霍。何。布恩蒂亞象瘋子一樣東竄西竄,到處尋找梅爾加德斯,希望從他那兒瞭解這種神奇夢景的許多秘密。他手裏牽著兩個孩了,生怕他們在擁 擠的人群中丟失,不時碰見鑲著金牙的江湖藝人或者六條胳膊的魔術師。人群中發出屎尿和檀香混合的味兒,叫他喘不上氣。他向吉卜賽人打聽梅爾加德斯,可是他 們不懂他的語言。最後,他到了梅爾加德斯往常搭帳篷的地方。此刻,那兒坐著一個臉色陰鬱的亞美尼亞吉卜賽人,正在用西班牙語叫賣一種隱身糖漿,當這吉卜賽 人剛剛一下子喝完一杯琥珀色的無名飲料時,霍。阿。布恩蒂亞擠過一群看得出神的觀眾,向吉卜賽人提出了自己的問題。吉卜賽人用奇異的眼光瞅了瞅他,立刻變 成一灘惡臭的、冒煙的瀝青,他的答話還在瀝青上發出回聲:“梅爾加德斯死啦。”霍。阿。布恩蒂亞聽到這個消息,不勝驚愕,呆若木雞,試圖控制自己的悲傷, 直到觀眾被其他的把戲吸引過去,亞美尼亞吉卜賽人變成的一灘瀝青揮發殆盡。然後,另一個吉卜賽人證實,梅爾加德斯在新加坡海灘上患瘧疾死了,屍體拋入了爪 哇附近的大海。孩子們對這個消息並無興趣,就拉著父親去看寫在一個帳這招牌上的孟菲斯學者的新發明,如果相信它所寫的,這個膿篷從前屬於所羅門王。孩子們 糾纏不休,霍。阿。布恩蒂亞只得付了三十裏亞爾,帶著他們走進帳篷,那兒有個剃光了腦袋的巨人,渾身是毛,鼻孔裏穿了個銅環,腳跺上拴了條沉重的鐵鏈,守 著一隻海盜用的箱子,巨人揭開蓋子,箱子裏就冒出一股刺骨的寒氣。箱子墜只有一大塊透明的東西,這玩意兒中間有無數白色的細針,傍晚的霞光照到這些細針, 細針上面就現出了許多五顏六色的星星。

    霍。阿。布恩蒂亞感到大惑不解,但他知道孩子們等著他立即解釋,便大膽地嘟嚷說:“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鑽石。”

    “不,”吉卜賽巨人糾正他。“這是冰塊。”

    莫名其妙的霍。阿。布恩蒂亞向這塊東西伸過手去,可是巨人推開了他的手。“再交五個裏亞爾才能摸,”巨人說。霍。阿。布恩蒂亞付了五個裏 亞爾,把手掌放在冰塊上呆了幾分鐘;接觸這個神秘的東西,他的心裏充滿了恐懼和喜悅,他不知道如何向孩子們解釋這種不太尋常的感覺,又付了十個裏亞爾,想 讓他們自個兒試一試,大兒子霍。阿卡蒂奧拒絕去摸。相反地,奧雷連諾卻大膽地彎下腰去,將手放在冰上,可是立即縮回手來。“這東西熱得燙手!”他嚇得叫了 一聲。父親沒去理會他。這時,他對這個顯然的奇跡欣喜若狂,競忘了自己那些幻想的失敗,也忘了葬身魚腹的梅爾加德斯。霍。阿。布恩蒂亞又付了五個裏亞爾, 就象出庭作證的人把手放在《聖經》上一樣,莊嚴地將手放在冰塊上,說道:“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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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十六世紀,海盜弗蘭西斯。德拉克圍攻列奧阿察的時候,烏蘇娜。伊古阿蘭的曾祖母被當當的警鐘聲和隆隆的炮擊聲嚇壞了,由於神經緊張,競一屁股坐在生了火的 爐子上。因此,曾祖母受了嚴重的的傷,再也無法過夫妻生活。她只能用半個屁股坐著,而且只能坐在軟墊子上,步態顯然也是不雅觀的;所以,她就不願在旁人面 前走路了。她認為自己身上有一股焦糊味兒,也就拒絕跟任何人交往。她經常在院子裏過夜,一直呆到天亮,不敢走進臥室去睡覺:因為她老是夢見英國人帶著惡狗 爬進窗子,用燒紅的鐵器無恥地刑訊她。她給丈夫生了兩個兒子;她的丈夫是亞拉岡的商人,把自己的一半錢財都用來醫治妻子,希望儘量減輕她的痛苦。最後,他 盤掉自己的店鋪,帶者一家人遠遠地離開海濱,到了印第安人的一個村莊,村莊是在山腳下,他在那兒為妻子蓋了一座沒有窗子的住房,免得她夢中的海盜鑽進屋 子。

    在這荒僻的村子裏,早就有個兩班牙人的後裔,叫做霍塞。阿卡蒂奧。布恩蒂亞,他是栽種煙草的;烏蘇娜的曾祖父和他一起經營這樁有利可圖的 事業,短時期內兩人都建立了很好的家業。多少年過去了,西班牙後裔的曾孫兒和亞拉岡人的曾孫女結了婚。每當大夫的荒唐行為使烏蘇娜生氣的時候,她就一下子 跳過世事紛繁的三百年,咒駡弗蘭西斯。德拉克圍攻列奧阿察的那個日子。不過,她這麼做,只是為了減輕心中的痛苦;實際上,把她跟他終生連接在一起的,是比 愛情更牢固的關係:共同的良心譴責。烏蘇娜和丈夫是表兄妹,他倆是在古老的村子裏一塊兒長大的,由於沮祖輩輩的墾殖,這個村莊已經成了今省最好的一個。盡 管他倆之間的婚姻是他倆剛剛出世就能預見到的,然而兩個年輕人表示結婚願望的時候,雙方的家長都反對。幾百年來,兩族的人是雜配的,他們生怕這兩個健全的 後代可能丟臉地生出一隻蜥蜴。這樣可怕的事已經發牛過一次。烏蘇娜的嬸嬸嫁給霍。阿。布恩蒂亞的叔叔,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一輩子部穿著肥大的燈籠 褲,活到四十二歲還沒結婚就流血而死,因為他生下來就長著一條尾巴——尖端有一撮毛的螺旋形軟骨。這種名副其實的豬尾巴是他不願讓任何一個女人看見的,最 終要了他的命,因為一個熟識的屠夫按照他的要求,用切肉刀把它割掉了。十九歲的霍。阿。布恩蒂亞無憂無慮地用一句話結束了爭論:“我可不在乎生出豬崽子, 只要它們會說話就行。”於是他倆在花炮聲中舉行了婚禮銅管樂隊,一連鬧騰了三個晝夜。在這以後,年輕夫婦本來可以幸福地生活,可是烏蘇娜的母親卻對未來的 後代作出不大吉利的預言,藉以嚇唬自己的女兒,甚至慫恿女兒拒絕按照章法跟他結合。她知道大夫是個力大、剛強的人,擔心他在她睡著時強迫她,所以,她在上 床之前,都穿上母親拿厚帆布給她縫成的一條襯褲;襯褲是用交叉的皮帶系住的,前面用一個大鐵扣扣緊。夫婦倆就這樣過了若干月。白天,他照料自己的鬥雞,她 就和母親一塊兒在刺染上繡花。夜晚,年輕夫婦卻陷入了煩惱而激烈的鬥爭,這種鬥爭逐漸代替了愛情的安慰。可是,機靈的鄰人立即覺得情況不妙,而且村中傳 說,烏蘇娜出嫁一年以後依然是個處女,因為丈大有點兒毛病。霍。阿。布恩蒂亞是最後聽到這個謠言的。

    “烏蘇娜,你聽人家在說什麼啦,”他向妻子平靜他說。

    “讓他們去嚼舌頭吧,”她回答。“咱們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們的生活又這樣過了半年,直到那個倒楣的星期天,霍。阿。布恩蒂亞的公雞戰勝了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的公雞。輸了的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一見雞血就氣得發瘋,故意離開霍。阿。布恩蒂亞遠一點兒,想讓鬥雞棚裏的人都能聽到他的話。

    “恭喜你呀!”他叫道。“也許你的這只公雞能夠幫你老婆的忙。咱們瞧吧!”

    霍。阿。布恩蒂亞不動聲色地從地上拎起自己的公雞。“我馬上就來,”他對大家說,然後轉向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你回去拿武器吧,我準備殺死你。”

    過了十分鐘,他就拿著一枝粗大的標槍回來了,這標槍還是他祖父的。鬥雞棚門口擁聚了幾乎半個村子的人,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正在那兒等 候。他還來不及自衛,霍。阿。布恩蒂亞的標槍就擊中了他的咽喉,標槍是猛力擲出的,非常準確;由於這種無可指摘的準確,霍塞。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注:布 恩蒂亞的祖父)從前曾消滅了全區所有的豹子。夜晚在鬥雞棚裏,親友們守在死者棺材旁邊的時候,霍。阿。布恩蒂業走進自己的臥室,看見妻子正在穿她的“貞節 褲”。他拿標槍對準她,命令道:“脫掉!”烏蘇娜並不懷疑丈夫的決心。“出了事,你負責,”她警告說。霍。阿。布恩蒂亞把標槍插入泥地。

    “你生下蜥蜴,咱們就撫養蜥蜴,”他說。“可是村裏再也不會有人由於你的過錯而被殺死了。”

    這是一個美妙的六月的夜晚,月光皎潔,涼爽宜人。他倆通古未睡,在床上折騰,根本沒去理會穿過臥室的輕風,風兒帶來了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親人的哭聲。

    人們把這樁事情說成是光榮的決鬥,可是兩夫婦卻感到了良心的譴責。有一天夜裏,烏蘇娜還沒睡覺,出去喝水,在院子裏的大土罐旁邊看見了普 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他臉色死白、十分悲傷,試圖用一塊麻屑堵住喉部正在流血的傷口。看見死人,烏蘇娜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憐憫。她回到臥室裏,把這件怪 事告訴了丈夫,可是丈夫並不重視她的話。“死人是不會走出墳墓的,”他說。“這不過是咱們受到良心的責備。”過了兩夜,烏蘇娜在浴室裏遇見普魯登希奧。阿 吉廖爾--他正在用麻屑擦洗脖子上的凝血。另一個夜晚,她發現他在雨下徘徊。霍。阿。布恩蒂亞討厭妻子的幻象,就帶著標槍到院子裏去。死人照舊悲傷地立在 那兒。

    “滾開!”霍。阿。布恩蒂亞向他吆喝。“你回來多少次,我就要打死你多少次。”

    普魯登希奧沒有離開,而霍。阿。布恩蒂亞卻不敢拿標槍向他擲去。從那時起,他就無法安穩地睡覺了。他老是痛苦地想起死人穿過雨絲望著他的 無限淒涼的眼神,想起死人眼裏流露的對活人的深切懷念,想起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四處張望。尋找水來浸濕一塊麻屑的不安神情。“大概,他很痛苦,”霍。 阿。布恩蒂亞向妻子說。“看來,他很孤獨。”烏蘇娜那麼憐憫死人,下一次遇見時,她發現他盯著爐灶上的鐵鍋,以為他在尋找什麼,於是就在整個房子裏到處都 給他擺了一罐罐水。那一夜,霍。阿。布恩蒂亞看見死人在他自己的臥室裏洗傷口,於是就屈服了。

    “好吧,普魯登希奧,”他說。“我們儘量離開這個村子遠一些,決不再回這兒來了。現在,你就安心走吧。”

    就這樣,他們打算翻過山嶺到海邊去。霍。阿。布恩蒂亞的幾個朋友,象他一樣年輕,也想去冒險,離開自己的家,帶著妻室兒女去尋找土地…… 渺茫的土地。在離開村子之前,霍。阿。布恩蒂亞把標槍埋在院子裏,接二連三砍掉了自己所有鬥雞的腦袋,希望以這樣的犧牲給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一些安慰。 烏蘇娜帶走的只是一口放著嫁妝的箱子、一點兒家庭用具、以及藏放父親遺產--金幣--的一隻盒子。誰也沒有預先想好一定的路線。他們決定朝著與列奧阿察相 反的方向前進,以免遇見任何熟人,從而無影無蹤地消失。這是一次荒唐可笑的旅行。過了一年零兩個月,烏蘇娜雖然用猴內和蛇湯毀壞了自己的肚子,卻終於生下 了一個兒子,嬰兒身體各部完全沒有牲畜的征狀。因她腳腫,腳上的靜脈脹得象囊似的,整整一半的路程,她都不得不躺在兩個男人抬著的擔架上面。孩子們比父母 更容易忍受艱難困苦,他們大部分時間都鮮蹦活跳,儘管樣兒可憐--兩眼深陷,肚子癟癟的。有一天早晨,在幾乎兩年的流浪以後,他們成了第一批看見山嶺西坡 的人。從雲霧遮蔽的山嶺上,他們望見了一片河流縱橫的遼闊地帶---直伸到天邊的巨大沼澤。可是他們始終沒有到達海邊。在沼澤地裏流浪了幾個月,路上沒有 遇見一個人,有一天夜晚,他們就在一條多石的河岸上紮營,這裏的河水很象凝固的液體玻璃。多年以後,在第二次國內戰爭時期,奧雷連諾打算循著這條路線突然 佔領列奧阿察,可是六天以後他才明白,他的打算純粹是發瘋。然而那夭晚上,在河邊紮營以後,他父親的旅伴們雖然很象遇到船舶失事的人,但是旅途上他們的人 數增多了,大夥兒都準備活到老(這一點他們做到了)。夜裏,霍。阿。布恩蒂亞做了個夢,營地上仿佛矗立起一座熱鬧的城市,房屋的牆壁都用晶瑩奪目的透明材 料砌成。他打聽這是什麼城市,聽到的回答是一個陌生的、毫無意義的名字,可是這個名字在夢裏卻異常響亮動聽:馬孔多。翌日,他就告訴自己的人,他們絕對找 不到海了。他叫大夥兒砍倒樹木,在河邊最涼爽的地方開闢一塊空地,在空地上建起了一座村莊。

    在看見冰塊之前,霍。阿。布恩蒂亞始終猜不破自己夢見的玻璃房子。後來,他以為自己理解了這個夢境的深刻意義。他認為,不久的將來,他們 就能用水這樣的普通材料大規模地製作冰磚,來給全村建築新的房子。當時,馬孔多好象一個赤熱的火爐,門閂和窗子的鉸鏈都熱得變了形;用冰磚修蓋房子,馬孔 多就會變成一座永遠涼爽的市鎮了。如果霍。阿。布恩蒂亞沒有堅持建立冰廠的打算,只是因為他當時全神貫注地教育兩個兒子,特別是奧雷連諾,這孩子一開始就 對煉金術表現了罕見的才能。試驗室裏的工作又緊張起來。現在,父子倆已經沒有被新奇事物引起的那種激動心情,只是平平靜靜地反復閱讀梅爾加德斯的筆記,持 久而耐心地努力,試圖從粘在鍋底的一大塊東西裏面把烏蘇娜的金子分離出來。大兒子霍。阿卡蒂奧幾乎不參加這個工作。當父親身心都沉湎於熔鐵爐旁的工作時, 這個身材過早超過年歲的任性的頭生子,已經成了一個魁梧的青年。他的嗓音變粗了。臉頰和下巴都長出了茸毛。有一天晚上,他正在臥室裏脫衣睡覺,烏蘇娜走了 進來,竟然產生了羞澀和憐恤的混合感覺,因為除了丈夫,她看見赤身露體的第一個男人就是兒子,而且兒子生理上顯得反常,甚至使她嚇了一跳。已經懷著第三個 孩子的烏蘇娜,重新感到了以前作新娘時的那種恐懼。

    那時,有個女人常來布恩蒂亞家裏,幫助烏蘇娜做些家務。這個女人愉快、熱情、嘴尖,會用紙牌占卜。烏蘇娜跟這女人談了談自己的憂慮。她覺 得孩子的發育是不勻稱的,就象她的親戚長了條豬尾巴。女人止不住地放聲大笑,笑聲響徹了整座屋子,仿佛水晶玻璃鈴鐺。“恰恰相反,”她說。“他會有福氣 的。”

    “過了幾天,為了證明自己的預言準確,她帶來一副紙牌,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奧鎖在廚房旁邊的庫房裏。她不慌不忙地在一張舊的木工臺上擺開 紙牌,口中念念有詞;這時,年輕人佇立一旁,與其說對這套把戲感到興趣,不如說覺得厭倦。忽然,占卜的女人伸手摸了他一下。“我的天!”她真正吃驚地叫了 一聲,就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了。

    霍。阿卡蒂奧感到,他的骨頭變得象海綿一樣酥軟,感到困乏和恐懼,好不容易才忍住淚水。女人一點也沒有激勵他。可他整夜都在找她,整夜都 覺到她腋下發出的氣味:這種氣味仿佛滲進了他的軀體。他希望時時刻刻跟她在一起,希望她成為他的母親,希望他和她永遠也不走出庫房,希望她向他說:“我的 天!”重新摸他,重新說:“我的天!”有一日,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煩惱了,就到她的家裏去。這次訪問是禮節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在整個訪問中,霍。阿 卡蒂奧一次也沒開口。此刻他不需要她了。他覺得,她完全不象她的氣味在他心中幻化的形象,仿佛這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他喝完咖啡,就十分沮喪地回 家。夜裏,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又感到極度的難受,可他此刻渴望的不是跟他一起在庫房裏的那個女人,而是下午坐在他面前的那個女人了。

    過了幾天,女人忽然把霍。阿卡蒂奧帶到了她的家中,並且藉口教他一種紙牌戲法,從她跟母親坐在一起的房間裏,把他領進一間臥窄。在這兒, 她那麼放肆地摸他,使得他渾身不住地戰慄,但他感到的是恐懼,而不是快樂。隨後,她叫他夜間再未。霍。阿卡蒂奧口頭答應,心裏卻希望儘快擺脫她,--他知 道自己天不能來的。然而夜間,躺在熱烘烘的被窩裏,他覺得自己應當去她那兒,即使自己不能這麼幹。他在黑暗中摸著穿上衣服,聽到弟弟平靜的呼吸聲、隔壁房 間裏父親的產咳聲、院子裏母雞的咯咯聲、蚊子的嗡嗡聲、自己的心臟跳動聲--世界上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以前是不曾引起他的注意的,然後,他走到沉入夢鄉的 街上。他滿心希望房門是門上的,而下只是掩上的(她曾這樣告訴過他)。擔它井沒有閂上。他用指尖一推房門,鉸鏈就清晰地發出悲鳴,這種悲鳴在他心中引起的 是冰涼的迴響。他儘量不弄出響聲,側著身子走進房裏,馬上感覺到了那種氣味,霍。阿卡蒂奧還在第一個房間裏,女人的三個弟弟通常是懸起吊床過夜的;這些吊 床在什麼地方,他並不知道,在黑暗中也辨別不清,因此,他只得摸索著走到臥室門前,把門推開,找准方向,免得弄錯床鋪。他往前摸過去,立即撞上了一張吊床 的床頭,這個吊床低得出乎他的預料。一個正在乎靜地打鼾的人,夢中翻了個身,聲音有點悲觀他說了句夢話:“那是星期三。”當霍。阿卡蒂奧推開臥室門的時 候,他無法制止房門擦過凹凸不平的地面。他處在一團漆黑中,既苦惱又慌亂,明白自己終於迷失了方向。睡在這個狹窄房間裏的,是母親、她的第二個女兒和丈 夫、兩個孩子和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顯然不是等他的。他可以憑氣味找到,然而到處都是氣味,那麼細微又那麼明顯的氣味,就象現在經常留在他身上的那種氣 味。霍。阿卡蒂奧呆然不動地站了好久,驚駭地問了問自己,怎會陷入這個束手無策的境地,忽然有一隻伸開指頭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碰到了他的面孔,他並不覺得 奇怪,因為他下意識地正在等著別人摸他。他把自己交給了這只手,他在精疲力盡的狀態中讓它把他拉到看不見的床鋪跟前;在這兒,有人脫掉了他的衣服,把他象 一袋土豆似的舉了起來,在一片漆黑裏把他翻來覆去;在黑暗中,他的雙手無用了,這兒不再聞女人的氣味,只有阿莫尼亞的氣味,他力圖回憶她的面孔,他的眼前 卻恍惚浮現出烏蘇娜的而孔;他模糊地覺得,他正在做他早就想做的事兒,盡倚他決不認為他能做這種事兒,他自己並不知道這該怎麼做,並不知道雙手放在哪兒, 雙腳放在哪兒,並不知道這是誰的腦袋、誰的腿;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他渴望逃走,又渴望永遠留在這種極度的寂靜中,留在這種可怕的孤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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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人叫做皮拉。苔列娜。按照父母的意願,她參加過最終建立馬孔多村的長征。父母想讓自己的女兒跟一個男人分開,她十四歲時,那人就使 她失去了貞操,她滿二十二歲時,他還繼續跟她生在一起,可是怎麼也拿不定使婚姻合法化的主意,因為他不是她本村的人。他發誓說,他要跟隨她到夭涯海角,但 要等他把自己的事情搞好以後;從那時起,她就一直等著他,已經失去了相見的希望,儘管紙牌經常向她預示,將有各式各樣的男人來找她,高的和矮的、金髮和黑 發的;有的從陸上來,有的從海上來,有的過三天來,有的過三月來,有的過三年來。等呀盼呀,她的大腿已經失去了勁頭,胸脯已經失去了彈性,她已疏遠了男人 的愛撫,可是心裏還很狂熱。現在,霍。阿卡蒂奧對新穎而奇異的玩耍入了迷,每天夜裏都到迷宮式的房間裏來找她。有一回,他發現房門是閂上的,就篤篤地敲 門;他以為,他既有勇氣敲第一次,那就應當敲到底……等了許久,她才把門打開。白天,他因睡眠不足躺下了,還在暗暗回味昨夜的事。可是,皮拉。苔列娜來到 布恩蒂亞家裏的時候,顯得高高興興、滿不在乎、笑語聯珠,霍。阿卡蒂奧不必費勁地掩飾自己的緊張,因為這個女人響亮的笑聲能夠嚇跑在院子裏踱來踱去的鴿 子,她跟那個具有無形力量的女人毫無共同之處,那個女人曾經教他如何屏住呼吸和控制心跳,幫助他瞭解男人為什麼怕死。他全神貫注于自己的體會,甚至不瞭解 周圍的人在高興什麼,這時,他的父親和弟弟說,他們終於透過金屬渣滓取出了烏蘇娜的金子,這個消息簡直震動了整座房子。

    事實上,他們是經過多日堅持不懈的努力取得成功的。烏蘇娜挺高興,甚至感謝上帝發明了煉金術,村裏的居民擠進試驗室,主人就拿抹上芭樂 醬的烤餅招待他們,慶祝這個奇跡的出現,而霍。阿。布恩蒂亞卻讓他們參觀一個坩堝,裏面放著復原的金子,他的神情仿佛表示這金子是他剛剛發明的,他從一個 人走到另一個人跟前,最後來到大兒子身邊。大兒子最近幾乎不來試驗室了。布恩蒂亞把一塊微黃的幹硬東西拿到他的眼前,問道,“你看這象什麼?”

    霍。阿卡蒂奧直耿耿地回答:“象狗屎。”

    父親用手背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碰得很重,霍。阿卡蒂奧嘴裏竟然流出血來,眼裏流出淚來。夜裏,皮拉。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一小瓶藥和棉 花,拿浸了亞爾尼加碘酒的壓布貼在腫處,為霍。阿卡蒂奧盡心地做了一切,而沒有使他產生仟何不舒服之感,竭力愛護他,而不碰痛他。他倆達到了那樣親密的程 度,過了一會兒,他倆就不知不覺地在夜間幽會中第一次低聲交談起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說。“最近幾天內,我就要把一切告訴人家,別再這麼捉迷藏 了。”

    皮拉。苔列娜不想勸阻他。

    “那很好嘛,”她說。“如果咱倆單獨在一塊兒,咱們就把燈點上,彼此都能看見,我想叫喊就能叫喊,跟別人不相干;而你想說什麼蠢話,就可在我耳邊說什麼蠢話。”

    霍。阿卡蒂奧經過這場談話,加上他對父親的怨氣,而且他認為作法的愛情在一切情況下都是可以的,他就心安理得、勇氣倍增了。沒有任何準備,他自動把一閉告訴了弟弟。

    起初,年幼的奧雷連諾只把霍。阿卡蒂奧的豔遇看做是哥哥面臨的可怕危險,不明白什麼力量吸引了哥哥。可是,霍。阿卡蒂奧的煩躁不安逐漸傳 染了他。他要哥哥談談那些細微情節,跟哥哥共苦同樂,他感到自己既害怕又快活,現在,他卻等首霍。阿卡蒂奧回來,直到天亮都沒合眼,在孤單的床上輾轉反 側,仿佛躺在一堆燒紅的炭上;隨後,兄弟倆一直談到早該起床的時候,很快陷入半昏迷狀態;兩人都同樣厭惡煉金術和父親的聰明才智,變得孤僻了。“孩子們的 樣兒沒有一點精神,”烏蘇娜說。“也許腸裏有蟲子。”她用搗碎的美洲土荊芥知心話來。哥哥不象以前那麼誠懇了。他從態度和藹的、容易接近的人變成了懷著戒 心的、孤僻的人。他痛恨整個世界,渴望孤身獨處。有一天夜裏,他又離開了,但是沒有去皮拉。苔列娜那兒,而跟擁在吉卜賽帳篷周圍看熱鬧的人混在一起。他踱 來踱去地看了看各種精彩節目,對任何一個節目都不感興趣,卻注意到了一個非展覽品---個年輕的吉卜賽女人;這女人幾乎是個小姑娘,脖子上戴著一串挺重的 玻璃珠子,因此彎著身子。霍。阿卡蒂奧有生以來還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人。姑娘站在人群當中看一幕慘劇:一個人由於不聽父母的話,變成了一條蛇。

    霍。阿卡蒂奧根本沒看這個不幸的人。當觀眾向“蛇人”詢問他那悲慘的故事細節時,年輕的霍。阿卡蒂奧就擠到第一排吉卜賽姑娘那兒去,站在 她的背後,然後緊貼著她。她想挪開一些,可他把她貼得更緊。於是,她感覺到了他。她愣著沒動,驚恐得發顫,不相信自己的感覺,終於回頭膽怯地一笑,瞄了 霍。阿卡蒂奧一眼,這時,兩個吉卜賽人把“蛇人”裝進了籠子,搬進帳篷。指揮表演的吉卜賽人宣佈:“現在,女士們和先生們,我們將給你們表演一個可怕的節 目--每夜這個時候都要砍掉一個女人的腦袋,連砍一百五十年,以示懲罰,因為她看了她不該看的東西。”

    霍。阿卡蒂奧和吉卜賽姑娘沒有參觀砍頭。他倆走進了她的帳篷,由於衝動就接起吻來,並且脫掉了衣服;吉卜賽姑娘從身上脫掉了漿過的花邊緊 身兜,就變得一絲不掛了。這是一隻千癟的小青蛙,胸部還沒發育,兩腿挺瘦,比霍。阿卡蒂奧的胳膊還細;可是她的果斷和熱情卻彌補了她的贏弱。然而,霍。阿 卡蒂奧不能以同樣的熱勁兒回答她,因為他們是在一個公用帳篷裏,吉卜賽人不時拿著各種雜耍器具進來,在這兒幹事,甚至就在床鋪旁邊的地上擲骰子。帳篷中間 的木竿上掛著一盞燈,照亮了每個角落。在愛撫之間的短暫停歇中,霍。阿卡蒂奧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姑娘卻一再想刺激他。過了一會,一個身 姿優美的吉卜賽女人和一個男人一起走進帳篷,這個男人不屬於雜技團,也不是本村的人。兩人就在床邊脫衣解帶。女人偶然看了霍。阿卡蒂奧一眼。

    “孩子,”她叫道,“上帝保佑你,走開吧!”

    霍。阿卡蒂奧的女伴要求對方不要打擾他倆,於是新來的一對只好躺在緊靠床鋪的地上。

    這是星期四。星期六晚上,霍。阿卡蒂奧在頭上紮了塊紅布,就跟吉卜賽人一起離開了馬孔多。

    發現兒子失蹤之後,烏蘇娜就在整個村子裏到處找他,在吉卜賽人先前搭篷的地方,她只看見一堆堆垃圾和還在冒煙的篝火灰燼。有些村民在刨垃 圾堆,希望找到玻璃串珠,其中一個村民向烏蘇娜說,昨夜他曾看見她的兒子跟雜技演員們在一起--霍。阿卡蒂奧推著一輛小車,車上有一隻裝著“蛇人”的籠 子。“他變成吉卜賽人啦!”她向丈夫吵嚷,可是丈夫對於兒子的失蹤絲毫沒有表示驚慌。

    “這倒不壞,”霍。阿。布恩蒂亞一面說,一面在研缽裏搗什麼東西;這東西已經反復搗過多次,加熱多次,現在還在研缽裏。“他可以成為一個男子漢了。”

    烏蘇娜打聽了吉卜賽人所去的方向,就沿著那條路走去,碰見每一個人都要問一問,希望追上大群吉卜賽人,因此離開村子越來越遠;終於看出自 己走得過遠,她就認為用不著回頭了,到了晚上八點,霍。阿。布恩蒂亞才發現妻子失蹤,當時他把東西放在一堆肥料上,決定去看看小女兒阿瑪蘭塔是怎麼回事, 因為她到這時哭得嗓子都啞了。在幾小時內,他毫不猶豫地集合了一隊裝備很好的村民,把阿瑪蘭塔交給一個自願充當奶媽的女人,就踏上荒無人跡的小道,去尋找 烏蘇娜了。他是把奧雷連諾帶在身邊的。拂曉時分,幾個印第安漁人用手勢向他們表明:誰也不曾走過這兒。經過三天毫無效果的尋找,他們回到了村裏。

    霍。阿。布恩蒂亞苦惱了好久。他象母親一樣照拂小女兒阿瑪蘭塔。他給她洗澡、換繈褓,一天四次抱她去奶媽那兒,晚上甚至給她唱歌(烏蘇娜 是從來不會唱歌的)。有一次,皮拉。苔列娜自願來這兒照料家務,直到烏蘇娜回來。在不幸之中,奧雷連諾神秘的洞察力更加敏銳了,他一見皮拉。苔列娜走進屋 來,就好象恍然大悟。他明白:根據某種無法說明的原因,他哥哥的逃亡和母親的失蹤都是這個女人的過錯,所以他用那麼一聲不吭和嫉惡如仇的態度對待她,她就 再也不來了。

    時間一過,一切照舊。霍。阿。布恩蒂亞和他的兒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時候回到試驗室裏的,他們打掃了塵上,點燃了爐火,又專心 地忙於擺弄那在一堆肥料上放了幾個月的東西了。阿瑪蘭塔躺在一隻柳條籃子裏,房間中的空氣充滿了汞氣;她好奇地望著爸爸和哥哥聚精會神地工作。烏蘇娜失蹤 之後過了幾個月,試驗室裏開始發生奇怪的事。早就扔在廚房裏的空瓶子忽然重得無法挪動。工作臺上鍋裏的水無火自沸起來,咕嘟了整整半個小時,直到完全蒸 發。霍。阿。布恩蒂亞和他的兒子對這些怪事都很驚訝、激動,不知如何解釋,但把它們看成是新事物的預兆。有一天,阿瑪蘭塔的籃子突然自己動了起來,在房間 裏繞圈子,奧雷連諾看了非常吃驚,趕忙去把它攔住。可是霍。阿。布恩蒂亞一點也不驚異。他把籃子放在原處,拴在桌腿上面。籃子的移動終於使他相信,他們的 希望快要實現了。就在這時,奧雷連諾聽見他說:“即使你不害怕上帝,你也會害怕金屬。”

    失蹤之後幾乎過了五個月,烏蘇娜回來了。她顯得異常興奮;有點返老還童,穿著村裏人誰也沒有穿過的新式衣服。霍。阿。布恩蒂亞高興得差點 兒發了瘋,“原來如此!正象我預料的!”他叫了起來。這是真的,因為待在試驗室裏進行物質試驗的長時間中,他曾在內心深處祈求上帝,他所期待的奇跡不是發 現點金石,也不是哈口氣讓金屬具有生命,更不是發明一種辦法,以便把金子變成房鎖和窗子的鉸鏈,而是剛剛發生的事--烏蘇娜的歸來。但她並沒有跟他一起發 狂地高興。她照舊給了丈夫一個樂吻,仿佛他倆不過一小時以前才見過面似的。說道:“到門外去看看吧!”

    霍。阿。布恩蒂亞走到街上,看見自己房子前面的一群人,他好半天才從混亂狀態中清醒過來。這不是吉卜賽人,而是跟馬孔多村民一樣的男人和 女人,平直的頭髮,黝黑的皮膚,說的是同樣的語言,抱怨的是相同的痛苦。站在他們旁邊的是馱著各種食物的騾子,套上閹牛的大車,車上載著傢俱和家庭用具- -一塵世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簡單用具,這些用具是商人每天都在出售的。

    這些人是從沼澤地另一邊來的,總共兩天就能到達那兒,可是那兒建立了城鎮,那裏的人一年當中每個月都能收到郵件,而且使用能夠改善生活的機器。烏蘇娜沒有追上吉卜賽人,但卻發現了她丈夫枉然尋找偉大發明時未能發現的那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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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皮拉。苔列娜的兒子出世以後兩個星期,祖父和祖母把他接到了家裏。烏蘇娜是勉強收留這小孩兒的,因為她又沒拗過丈大的固執脾氣;想讓布恩蒂亞家的後代聽天 由命,是他不能容忍的。但她提出了個條件:決不讓孩子知道自己的真正出身。孩子也取名霍。阿卡蒂奧,可是為了避免混淆不清,大家漸漸地只管他叫阿卡蒂奧 了。這時,馬孔多事業興旺,布恩蒂亞家中一片忙碌,孩子們的照顧就降到了次要地位,負責照拂他們的是古阿吉洛部族的一個印第安女人,她是和弟弟一塊兒來到 馬孔多的,藉以逃避他們家鄉已經猖獗幾年的致命傳染病——失眠症。姐弟倆都是馴良、勤勞的人,烏蘇娜雇用他們幫她做些家務。所以,阿卡蒂奧和阿瑪蘭塔首先 說的是古阿吉洛語,然後才說西班牙語,而且學會喝晰蜴湯、吃蜘蛛蛋,可是烏蘇娜根本沒有發現這一點,因她製作獲利不小的糖鳥糖獸太忙了。馬孔多完全改變了 面貌。烏蘇娜帶到這兒來的那些人,到處宣揚馬孔多地理位置很好、周圍土地肥沃,以致這個小小的村莊很快變戍了一個熱鬧的市鎮,開設了商店和手工業作坊,修 築了永久的商道,第一批阿拉伯人沿著這條道路來到了這兒,他們穿著寬大的褲子,戴著耳環,用玻璃珠項鏈交換鸚鵡。霍。阿。布恩蒂亞沒有一分鐘的休息。他對 周圍的現實生活入了迷,覺得這種生活比他想像的大於世界奇妙得多,於是失去了對煉金試驗的任何興趣,把月複一月變來變去的東西擱在一邊,重新成了一個有事 業心的、精力充沛的人了,從前,在哪兒鋪設街道,在哪兒建築新的房舍,都是由他決定的,他不讓任何人享有別人沒有的特權。新來的居民也十分尊敬他,甚至請 他劃分土地。沒有征得他的同意,就不放下一塊基石,也不砌上一道牆垣。玩雜技的吉卜賽人回來的時候,他們的活動遊藝場現在變成了一個大賭場,受到熱烈的歡 迎。因為大家都希望霍。阿卡蒂奧也跟他們一塊兒回來。但是霍。阿卡蒂奧並沒有回來,那個“蛇人”也沒有跟他們在一起,照烏蘇娜看來,那個“蛇人是唯”一知 道能在哪兒找到她的兒子的;因此,他們不讓吉卜賽人在馬孔多停留,甚至不准他們以後再來這兒:現在他們已經認為吉卜賽人是貪婪佚的化身了。然而霍。阿。布 恩蒂亞卻認為,古老的梅爾加德斯部族用它多年的知識和奇異的發明大大促進了馬孔多的發展,這裏的人永遠都會張開雙臂歡迎他們。可是,照流浪漢們的說法,梅 爾加德斯部族已從地面上消失了,因為他們竟敢超越人類知識的限度。

    霍。阿。布恩蒂亞至少暫時擺脫了幻想的折磨以後,在短時期內就有條不紊地整頓好了全鎮的勞動生活;平靜的空氣是霍。阿。布恩蒂亞有一次自 己破壞的,當時他放走了馬孔多建立之初用響亮的叫聲報告時刻的鳥兒,而給每一座房子安了一個音樂鍾。這些雕木作成的漂亮的鍾,是用鸚鵡向阿拉伯人換來的, 霍。阿。布恩蒂亞把它們撥得挺准,每過半小時,它們就奏出同一支華爾滋舞曲的幾節曲于讓全鎮高興一次,——每一次都是幾節新的曲於,到了晌午時分,所有的 鍾一齊奏出整支華爾滋舞曲,一點幾也不走調。在街上栽種杏樹,代替槐樹,也是霍。阿。布恩蒂亞的主意,而且他還發明了一種使這些杏樹永遠活著的辦法(這個 辦法他至死沒有透露)。過了多年,馬孔多建築了一座座鋅頂木房的時候,在它最老的街道上仍然挺立著一棵棵杏樹,樹枝折斷,佈滿塵埃,但誰也記不得這些樹是 什麼人栽的了。

    父親大力整頓這個市鎮,母親卻在振興家業,製作美妙的糖公雞和糖魚,把它們插在巴里薩木棍兒上,每天兩次拿到街上去賣,這時,奧雷連諾卻 在荒棄的試驗室裏度過漫長的時刻,孜孜不倦地掌握首飾技術。他已經長得挺高,哥哥留下的衣服很快不合他的身材了,他就改穿父親的衣服,誠然,維希塔香不得 不替他把襯衫和褲子改窄一些,因為奧雷連諾比父親和哥哥都瘦。

    進入少年時期,他的嗓音粗了,他也變得沈默寡言、異常孤僻,但是他的眼睛又經常露出緊張的神色,這種神色在他出生的那一天是使他母親吃了 一驚的。奧雷連諾聚精會神地從事首飾工作,除了吃飯,幾乎不到試驗室外面去。霍。阿。布恩蒂亞對他的孤僻感到不安,就把房門的鑰匙和一點兒錢給了他,以為 兒子可能需要出去找找女人。奧雷連諾卻拿錢買了鹽酸,製成了王水,給鑰匙鍍了金。可是,奧雷連諾的古怪比不上阿卡蒂奧和阿瑪蘭塔的古怪。--這兩個小傢伙 的乳齒開始脫落,仍然成天跟在印第安人腳邊,揪住他們的衣服下擺,硬要說古阿吉洛語,不說西班牙語。”你怨不了別人,”烏蘇娜向大夫說。“孩子的狂勁兒是 父母遺傳的,”他認為後代的怪誕習慣一點也不比豬尾巴好,就開始抱怨自己倒楣的命運,可是有一次奧色連諾突然拿眼睛盯著她,把她弄得手足無措起來。

    “有人就要來咱們這兒啦,”他說。

    象往常一樣,兒子預言什麼事情,她就用家庭主婦的邏輯破除他的預言。有人到這兒來,那沒有什麼特別嘛。每天都有幾十個外地人經過馬孔多,可這並沒有叫人操心,他們來到這兒,並不需要預言。然而,奧雷連諾不顧一切邏輯,相信自己的預言。

    “我不知道來的人是誰,”他堅持說,“可這個人已在路上啦。”

    的確,星期天來了個雷貝卡。她頂多只有十一歲,是跟一些皮貨商從馬諾爾村來的,經歷了艱苦的旅程,這些皮貨商受託將這個姑娘連同一封信送 到霍。阿。布恩蒂亞家裏,但要求他們幫忙的人究竟是推,他們就說不清楚了。這姑娘的全部行李是一隻小衣箱、一把畫著鮮豔花朵的木制小搖椅以及一個帆布袋; 袋子裏老是發出“哢嚓、哢嚓、哢嚓”的響聲--那兒裝的是她父母的骸骨。捎繪霍。間。布恩蒂亞的信是某人用特別親切的口吻寫成的,這人說,儘管時間過久, 距離頗遠,他還是熱愛霍。阿。布恩蒂亞的,覺得自己應當根據基本的人道精神做這件善事--把孤苦伶何的小姑娘送到霍。阿。布恩蒂亞這兒來;這小姑娘是烏蘇 娜的表侄女,也就是霍。阿。布恩蒂亞的親戚,雖是遠房的親戚;因為她是他難忘的朋友尼康諾爾。烏洛阿和他可敬的妻子雷貝卡。蒙蒂埃爾的親女兒,他們已去天 國,現由這小姑娘把他們的骸骨帶去,希望能照基督教的禮儀把它們埋掉。以上兩個名字和信未的簽名都寫得十分清楚,可是霍。阿。布恩蒂亞和烏蘇娜都記不得這 樣的親戚,也記不起人遙遠的馬諾爾村捎信來的這個熟人了。從小姑娘身上瞭解更多的情況是完全不可能的。她一走進屋子,馬上坐在自己的搖椅裏,開始咂吮指 頭,兩隻驚駭的大眼睛望著大家,根本不明白人家問她什麼。她穿著染成黑色的斜紋布舊衣服和裂開的漆皮鞋。紮在耳朵後面的兩絡頭髮,是用黑蝴蝶系住的。脖子 上掛著一隻香袋,香袋上有一個汗水弄汙的聖像,而右腕上是個銅鏈條,鏈條上有一個猛獸的獠牙--防止毒眼的小玩意。她那有點發綠的皮膚和脹鼓鼓、緊繃繃的 肚子,證明她健康不佳和經常挨餓,但別人給她拿來吃的,她卻一動不動地繼續坐著,甚至沒有摸一摸放在膝上的盤子。大家已經認為她是個聾啞姑娘,可是印第安 人用自己的語言問她想不想喝水,她馬上轉動眼珠,仿佛認出了他們,肯定地點了點頭。

    他們收留了她,因為沒有其他辦法。他們決定按照信上對她母親的稱呼,也管她叫雷貝卡,因為奧雷連諾雖然不厭其煩地在她面前提到一切聖徒的 名字,但她對任何一個名字都無反應。當時馬孔多沒有墓地,因為還沒死過一個人,裝著骸骨的袋于就藏了起來,等到有了合適的地方再埋葬,所以長時間裏,這袋 子總是東藏西放,塞在難以發現的地方,可是經常發出“哢嚓、哢嚓、哢嚓”的響聲,就象下蛋的母雞咯咯直叫。過了很久雷貝卡才跟這家人的生活協調起來。起初 她有個習慣:在僻靜的屋角裏,坐在搖椅上咂吮指頭。任何東西都沒引起她的注意,不過,每過半小時響起鐘聲的時候,她都驚駭地四面張望,仿佛想在空中發現這 種聲音似的。好多天都無法叫她吃飯。誰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餓死,直到熟悉一切的印第安人發現(因為他們在屋子裏用無聲的腳步不斷地來回走動)雷貝卡喜歡 吃的只是院子裏的泥土和她用指甲從牆上刨下的一塊塊石灰。顯然,由於這個惡劣的習慣,父母或者養育她的人懲罰過她,泥上和石灰她都是偷吃的,她知道不對, 而且儘量留存一些,無人在旁時可以自由自在地飽餐一頓。從此,他們對雷貝卡進行了嚴密的監視,給院子裏的泥土澆上牛膽,給房屋的牆壁抹上辛辣的印第安胡 椒,恕用這種辦法革除姑娘的惡習,但她為了弄到這類吃的,表現了那樣的機智和發明才幹,使得烏蘇娜不得不採取最有效的措施。她把盛著橙子汁和大黃的鍋子整 夜放在露天裏,次日早飯之前拿這種草藥給雷貝卡喝。雖然誰也不會建議烏蘇娜拿這種混合藥劑來治療不良的泥土嗜好,她還是認為任何苦澀的液體進了空肚子,都 會在肝臟裏引起反應。雷貝卡儘管樣子瘦弱,卻十分倔強:要她吃藥,就得把她象小牛一樣縛住,因為她拼命掙扎,亂抓、亂咬、亂嘩,大聲叫嚷,今人莫名其妙, 據印第安人說,她在罵人,這是古阿吉洛語中最粗魯的罵人活。烏蘇娜知道了這一點,就用鞭撻加強治療。所以從來無法斷定,究竟什麼取得了成效--大黃呢,鞭 子呢,或者二者一起;大家知道的只有一點,過了幾個星期,雷貝卡開始出現康復的徵象。現在,她跟阿卡蒂奧和阿瑪蘭塔一塊兒玩耍了,她們拿她當做姐姐;她吃 飯有味了,會用刀叉了。隨後發現,她說西班牙語象印第安語一樣流利,她很能做針線活,還會用自編的可愛歌詞照自鳴鐘的華爾滋舞曲歌唱。很快,她就似乎成了 一個新的家庭成員,她比親生子女對烏蘇娜還親熱;她把阿瑪蘭塔叫做妹妹,把阿卡蒂奧叫做弟弟,把奧雷連諾稱做叔叔,把霍。阿,布恩蒂亞稱做伯伯。這麼一 來,她和其他的人一樣就有權叫做雷貝卡。布恩蒂亞了,--這是她唯一的名字,至死都體面地叫這個名字。

    雷貝卡擺脫了惡劣的泥土嗜好,移居阿瑪蘭塔和阿卡蒂奧的房間之後,有一天夜裏,跟孩子們在一起的印第安女人偶然醒來,聽到犄角裏斷續地發 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她吃驚地從床上一躍而起,擔心什麼牲畜鑽進了屋子,接著便看見雷貝卡坐在搖椅裏,把一個指頭塞在嘴裏;在黑暗中,她的兩隻眼睛象貓的眼 睛一樣閃亮。維希塔香嚇得發呆,在姑娘的眼睛裏,她發現了某種疾病的征狀,這種疾病的威脅曾使她和弟弟永遠離開了那個古老的王國,他倆還是那兒的王位繼承 人咧。這兒也出現了失眠症。

    還沒等到天亮,印第安人卡塔烏爾就離開了馬孔多。他的姐姐卻留了下來,因為宿命論的想法暗示她,致命的疾病反正會跟著她的,不管她逃到多 遠的地方。然而,誰也不瞭解維希塔香的不安。“咱們永遠不可睡覺嗎?那就更好啦,”霍。阿。布恩蒂亞滿意他說。“咱們可從生活中得到更多的東西。”可是印 第安女人說明:患了這種失眠症,最可怕的不是睡不著覺,因為身體不會感到疲乏;最糟糕的是失眠症必然演變成健忘症。她的意思是說,病人經常處於失眠狀態, 開頭會忘掉童年時代的事兒,然後會忘記東西的名稱和用途,最後再也認不得別人,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跟往日的一切聯繫,陷入一種白癡似的狀態。 霍。阿。布恩蒂亞哈哈大笑,差點兒沒有笑死,他得出結論說,迷信的印第安人捏造了無數的疾病,這就是其中的一種。可是為了預防萬一,謹慎的烏蘇娜就讓雷貝 卡跟其他的孩子隔離了。

    過了幾個星期,維希塔香的恐懼過去之後,霍。阿。布恩蒂亞夜間突然發現自己在床上翻來複去合不上眼。烏蘇娜也沒睡著,問他是怎麼回事,他 回答說:“我又在想普魯登希奧啦。”他倆一分鐘也沒睡著,可是早上起來卻是精神飽滿的,立即忘了惡劣的夜晚。吃早飯時,奧雷連諾驚異地說,他雖在試驗室星 呆了整整一夜,可是感到自己精神挺好,--他是在試驗室裏給一枚胸針鍍金,打算把它當做生日禮物送給烏蘇娜。然而,誰也沒有重視這些怪事,直到兩天以後, 大家仍在床上合不了眼,才知道自己已經五十多個小時沒有睡覺了。

    “孩子們也沒睡著。這種疫病既然進了這座房子,誰也逃避不了啦,”印第安女人仍用宿命論的口吻說。

    的確,全家的人都息了失眠症,烏蘇娜曾從母親那兒得到一些草藥知識,就用烏頭熬成湯劑,給全家的人喝了,可是大家仍然不能成眠,而且白天 站著也做夢。處在這種半睡半醒的古怪狀態中,他們不僅看到自己夢中的形象,而且看到別人夢中的形象。仿佛整座房子都擠滿了客人。雷貝卡坐在廚房犄角裏的搖 椅上,夢見一個很象她的人,這人穿著白色亞麻布衣服,襯衫領子上有一顆金色鈕扣,獻給她一柬玫瑰花。他的身邊站著一個雙手細嫩的女人,她拿出一朵玫瑰花 來,佩戴在雷貝卡的頭髮上,烏蘇娜明白,這男人和女人是姑娘的父母,可是不管怎樣竭力辨認,也不認識他們,終於相信以前是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同時,由於 注意不夠(這是霍。阿。布恩蒂亞不能原諒自己的),家裏製作的糖動物照舊拿到鎮上去賣。大人和孩子都快活地吮著有味的綠色公雞、漂亮的粉紅色小魚、最甜的 黃色馬兒。這些糖動物似乎也是患了失眠症的。星期一天亮以後,全城的人已經不睡覺了。起初,誰也不擔心。許多的人甚至高興,--因為當時馬孔多百業待興, 時間不夠。人們那麼勤奮地工作,在短時間內就把一切都做完了,現在早晨三點就雙臂交叉地坐著,計算自鳴鐘的華爾滋舞曲有多少段曲調。想睡的人--井非由於 疲乏,而是渴望做夢--採取各種辦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他們聚在一起,不住地絮絮叨叨,一連幾小時把同樣的奇聞說了又說,大講特講白色閹雞的故事。一直 把故事搞得複雜到了極點。這是一種沒完沒了的玩耍--講故事的人問其餘的人,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他們回答他“是的”,他就說他要求回答的不 是“是的”,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他們回答說“不”,他就說他要求回答的不是“不”,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 事;如果大家沈默不語,他就說他要求的不是沈默不語,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而且誰也不能走開,因為他說他沒有要求他們走開,而是要 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就這樣,一圈一圈的人,整夜整夜說個沒完。

    霍。阿。布恩蒂亞知道傳染病遍及整個市鎮,就把家長們召集起來,告訴他們有關這種失眠症的常識,並且設法防止這種疾病向鄰近的城鄉蔓延。 於是,大家從一隻只山羊身上取下了鈴鐺--用鸚鵡向阿拉伯人換來的鈴鐺,把它們掛在馬孔多人口的地方,供給那些不聽崗哨勸阻、硬要進鎮的人使用。凡是這時 經過馬孔多街道的外來人都得搖搖鈴鐺,讓失眠症患者知道來人是健康的。他們在鎮上停留的時候,不准吃喝,因為毫無疑問,病從口人嘛,而馬孔多的一切食物和 飲料都染上了失眠症,採取這些辦法,他們就把這種傳染病限制在市鎮範圍之內了。隔離是嚴格遵守的,大家逐漸習慣了緊急狀態。生活重新上了軌道,工作照常進 行,誰也不再擔心失去了無益的睡眠習慣。

    在幾個月中幫助大家跟隱忘症進行鬥爭的辦法,是奧雷連諾發明的。他發現這種辦法也很偶然。奧雷連諾是個富有經驗的病人--因為他是失眠症 的第一批患者之一--完全掌握了首飾技術。有一次,他需要一個平常用來捶平金屬的小鐵砧,可是記不起它叫什麼了。父親提醒他:“鐵砧。”奧雷連諾就把這個 名字記在小紙片上,貼在鐵砧底兒上。現在,他相信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了。可他沒有想到,這件事兒只是健忘症的第一個表現。過了幾天他已覺得,他費了大勁 才記起試驗室內幾乎所有東西的名稱。於是,他給每樣東西都貼上標籤,現在只要一看簽條上的字兒,就能確定這是什麼東西了。不安的父親叫苦連天,說他忘了童 年時代甚至印象最深的事兒,奧雷連諾就把自己的辦法告訴他,於是霍。阿。布恩蒂亞首先在自己家裏加以採用,然府在全鎮推廣。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給房裏的 每件東西都寫上名稱:“桌”、“鍾”、“們”、“牆”、“床”、“鍋”。然後到畜欄和田地裏去,也給牲畜、家禽和植物標上名字:“牛”、“山羊”、 “豬”、“雞”、“木薯”、“香蕉”。人們研究各種健忘的事物時逐漸明白,他們即使根據簽條記起了東西的名稱,有朝一日也會想不起它的用途。隨後,他們就 把簽條搞得很複雜了。一頭乳牛脖子上掛的牌子,清楚他說明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症作鬥爭的:“這是一頭乳牛。每天早晨擠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 摻上咖啡,就可得牛奶咖啡。”就這樣,他們生活在經常滑過的現實中,借助字兒能把現實暫時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兒的意義,現實也就難免忘諸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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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鎮入口的地方掛了一塊脾子:“馬孔多”,中心大街上掛了另一塊較大的牌子:““上帝存在”。所有的房屋都畫上了各種符號,讓人記起各種 東西。然而,這一套辦法需要密切的注意力,還要耗費很在的精神,所以許多人就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這對他們是不太實際的,卻是更有安慰的。推廣這種自 欺的辦法,最起勁的是皮拉。苔列娜,她想出一種用紙牌測知過去的把戲,就象她以前用紙牌預卜未來一樣。由於她那些巧妙的謊言,失眠的馬孔多居民就處於紙牌 推測的世界,這些推測含糊不清,互相矛盾,面在這個世界中,只能模糊地想起你的父親是個黑髮男人,是四月初來到這兒的;母親是個黝黑的女人,左手戴著一枚 金戒指,你出生的日期是某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那一天百靈鳥在月桂樹上歌唱。霍。阿。布恩蒂亞被這種安慰的辦法擊敗了,他為了對抗,決定造出一種記憶機 器,此種機器是他以前打算製造出來記住吉卜賽人的一切奇異發明的,機器的作用原理就是每天重複在生活中獲得的全部知識。霍。阿。布恩蒂亞把這種機械設想成 一本旋轉的字典,人呆在旋轉軸上,利用把手操縱字典,--這樣,生活所需的一切知識短時間內就在眼前經過,他已寫好了幾乎一萬四千張條目卡,這時,從沼澤 地帶伸來的路上,出現一個樣子古怪的老人兒,搖著悲哀的鈴鐺,拎著一隻繩子系住的、脹鼓鼓的箱子,拉著一輛用黑布遮住的小車子。他徑直朝霍。阿。布恩蒂亞 的房子走來。

    維希塔香給老頭兒開了門,卻不認得他,把他當成一個商人,老頭兒還沒聽說這個市鎮絕望地陷進了健忘症的漩渦,不知道在這兒是賣不出什麼東 西的。這是一個老朽的人。儘管他的嗓音猶豫地發顫,雙乎摸摸索索的,但他顯然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那裏的人既能睡覺,又能記憶。霍。阿。布恩蒂亞出來接見 老頭兒的時候,老頭兒正坐在客廳裏,拿破舊的黑帽子扇著,露出同情的樣兒,注意地念了念貼在牆上的字條。霍。阿。布恩蒂亞非常恭敬地接待他,擔心自己從前 認識這個人,現在卻把他給忘了。然而客人識破了他的佯裝,感到自己被他忘卻了,--他知道這不是心中暫時的忘卻,而是另一種更加冷酷的、徹底的忘卻,也就 是死的忘卻。接著,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打開那只塞滿了不知什麼東西的箱子,從中掏出一個放著許多小瓶子的小盒子。他把一小瓶顏色可愛的藥水遞給房主人,房 主人把它喝了,馬上恍然大悟。霍。阿。布恩蒂亞兩眼噙滿悲哀的淚水,然後才看出自己是在荒謬可笑的房間裏,這兒的一切東西都貼上了字條;他羞愧地看了看牆 上一本正經的蠢話,最後才興高采烈地認出客人就是梅爾加德斯。

    馬孔多慶祝記憶復原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和梅爾加德斯恢復了往日的友誼。吉卜賽人打算留居鎮上。他的確經歷過死亡,但是忍受不了孤 獨,所以回到這兒來了。因為他忠於現實生活,失去了自己的神奇本領,被他的部族拋棄,他就決定在死神還沒發現的這個角落裏得到一個寧靜的棲身之所,把自己 獻給銀版照相術。霍。阿。布恩蒂亞根本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發明。可是,當他看見自己和全家的人永遠印在彩虹色的金屬版上時,他驚得說不出話了;霍。阿。布恩 蒂亞有一張鏽了的照相底版就是這時的--蓬亂的灰色頭髮,銅妞扣扣上的漿領襯衫,一本正經的驚異表情。烏蘇娜笑得要死,認為他象“嚇破了膽的將軍。”說真 的,在那晴朗的十二月的早晨,梅爾加德斯拍照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確實嚇壞了:他生怕人像移到金屬版上,人就會逐漸消瘦。不管多麼反常,烏蘇娜這一次 卻為科學辯護,竭力打消丈夫腦瓜裏的荒謬想法。他忘了一切舊怨,決定讓梅爾加德斯住在他們家裏。然而,烏蘇娜自己從不讓人給她拍照,因為(據她自己的說 法)她不願留下像來成為子孫的笑柄。那天早晨,她給孩子們穿上好衣服,在他們臉上搽了粉,讓每人喝了一匙骨髓湯,使他們能在梅爾加德斯奇異的照相機前面凝 然不動地站立幾乎兩分鐘。在這張“全家福”(這是過去留下的唯一的照片)上,奧雷連諾穿著黑色絲絨衣服,站在阿瑪蘭塔和雷貝卡之間,他的神情倦怠,目光明 澈,多年以後,他就是這副神態站在行刑隊面前的。可是,照片上的青年當時還沒聽到命運的召喚,他只是一個能幹的首飾匠,由於工作認真,在整個沼澤地帶都受 到尊重。他的作坊同時是梅爾加德斯的試驗室,這兒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在瓶子的當嘟聲和盤子的敲擊聲中,在接連不斷的災難中:酸溢出來了,溴化銀浪費掉 了,當他的父親和吉卜賽人大聲爭論納斯特拉達馬斯的預言時,奧雷連諾似乎呆在另一個世界裏。奧雷連諾忘我地工作,善於維護自己的利益,因此在短時期內,他 掙的錢就超過了烏蘇娜出售糖動物的收益。大家覺得奇怪的只有一點--他已經是個完全成熟的人,為什麼至今不結交女人,的確,他還沒有女人。

    過了幾個月,那個弗蘭西斯科人又來到了馬孔多;他是個老流浪漢,差不多兩百歲了。他常常路過馬孔多,帶來自編的歌曲。在這些歌曲中,弗蘭 西斯科人非常詳細地描繪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都發生在他途中經過的地方--從馬諾爾村到沼澤地另一邊的城鄉裏,所以,誰想把資訊傳給熟人,或者想把什麼家 事公諸於世,只消付兩分錢,弗蘭西斯科人就可把它列入自己的節目。有一天傍晚,烏蘇娜聽唱時希望知道兒子的消息,卻完全意外地聽到了自己母親的死訊。“弗 蘭西斯科人”這個綽號的由來,是他在編歌比賽中戰勝過魔鬼,他的真名實姓是誰也不知道的;失眠症流行時,他就從馬孔多消失了,現在又突然來到了卡塔林諾遊 藝場。大家都去聽他吟唱,瞭解世界上發生的事兒。跟弗蘭西斯科人一起來到馬孔多的,有一個婦人和一個年輕的混血姑娘;婦人挺胖,是四個印第安人用搖椅把她 抬來的;她頭上撐著一把小傘,遮住陽光。混血姑娘卻是一副可憐相。這一次,奧雷連諾也來到了卡塔林諾遊藝場。弗蘭西斯科人端坐在一群聽眾中間,仿佛一條碩 大的變色龍。他用老年人顫抖的聲調歌唱,拿華特。賴利在圭亞那給他的那個古老的手風琴伴奏,用步行者的大腳掌打著拍子;他的腳掌已給海鹽弄得裂開了。屋子 深處看得見另一個房間的門,一個個男人不時挨次進去,搖椅抬來的那個胖婦人坐在門口,默不作聲地扇著扇子,卡塔林諾耳後別著一朵假玫瑰,正在賣甘蔗酒,並 且利用一切藉口走到男人跟前,把手伸到他們身上去摸不該摸的地方。時到午夜,熱得難受。奧雷連諾聽完一切消息,可是沒有發現任何跟自己的家庭有關的事。他 已經準備離開,這時那個婦人卻用手招呼他。

    “你也進去吧,”她說。“只花兩角錢。”

    奧雷連諾把錢扔到胖婦人膝上的一隻匣子裏,打開了房門,自己也不知道去幹什麼。床上躺著那個年輕的混血姑娘,渾身赤裸,她的胸脯活象母狗 的乳頭。在奧雷連諾之前,這兒已經來過六十三個男人,空氣中充滿了那麼多的碳酸氣,充滿了汗水和歎息的氣味,已經變得十分污濁;姑娘取下濕透了的床單,要 求奧雷連諾抓住床唯的一頭。床單挺重,好象濕帆布。他們抓住床單的兩頭擰了又擰,它才恢復了正常的重量。然後,他們翻過墊子,汗水卻從另一面流了出來。奧 雷連諾巴不得把這一切沒完沒了地幹下去。愛情的奧秘他從理論上是知道的,但是他的膝頭卻在戰粟,他勉強才能姑穩腳跟。姑娘拾掇好了床鋪,要他脫掉衣服時, 他卻給她作了混亂的解釋:“是他們要我進來的。他們要我把兩角錢扔在匣子裏,叫我不要耽擱。”姑娘理解他的混亂狀態,低聲說道:“你出去的時候,再扔兩角 錢,就可呆得久一點兒。”奧雷連諾羞澀難堪地脫掉了衣服;他總是以為向己的裸體比不上哥哥的裸體。雖然姑娘盡心竭力,他卻感到肉己越來越冷漠和孤獨。“我 再扔兩角錢吧,”他完全絕望地咕嚕著說。姑娘默不作聲地向他表示感謝。她皮包骨頭,脊背磨出了血。由於過度疲勞,呼吸沉重、斷斷續續。兩年前,在離馬孔多 很遠的地方,有一天晚上她沒熄滅蠟燭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火焰,她和一個把她養大的老大娘一起居住的房子,燒得精光。從此以後,老大娘就把她帶 到一個個城鎮,讓她跟男人睡一次覺撈取兩角錢,用來彌補房屋的損失。按照姑娘的計算,她還得再這樣生活十年左右,一夜接待七十個男人,因為除了償債,還得 支付她倆的路費和膳食費以及印第安人的抬送費。老大娘第二次敲門的時候,奧雷連諾什麼也沒做就走出房間,好不容易忍住了淚水,這天夜裏,他睡不著覺,老是 想著混血姑娘,同時感到憐憫和需要。他渴望愛她和保護她。他被失眠和狂熱弄得疲憊不堪,次日早晨就決定跟她結婚,以便把她從老大娘的控制下解救出來,白個 兒每夜都得到她給七十個男人的快樂。可是早上十點他來到卡塔林諾遊藝場的時候,姑娘已經離開了馬孔多。

    時間逐漸冷卻了他那熱情的、輕率的打算,但是加強了他那希望落空的痛苦感覺。他在工作中尋求解脫。為了掩飾自己不中用的恥辱,他順人了一 輩子打光棍的命運。這時,梅爾加德斯把馬孔多一切值得拍照的都拍了照,就將銀版照相器材留給霍。阿。布恩蒂亞進行荒唐的試驗:後者決定利用銀版照相術得到 上帝存在的科學證明。他相信,拿屋內不同地方拍的照片進行複雜的加工,如果上帝存在的話,他遲早准會得到上帝的照片,否則就永遠結束有關上帝存在的一切臆 想。梅爾加德斯卻在深入研究納斯特拉達馬斯的理論。他經常坐到很晚,穿著褪了色的絲絨坎肩直喘粗氣,用他乾瘦的鳥爪在紙上潦草地寫著什麼;他手上的戒指已 經失去往日的光彩。有一天夜晚,他覺得他偶然得到了有關馬孔多未來的啟示。馬孔多將會變成一座輝煌的城市,有許多高大的玻璃房子,城內甚至不會留下布恩蒂 亞家的痕跡。“胡說八道,”霍。阿。布恩蒂亞氣惱他說。“不是玻璃房子,而是我夢見的那種冰磚房子,並且這兒永遠都會有布思蒂亞家的人, Peromniaseculasecul-orumo!”(拉丁語:永遠永遠)烏蘇娜拼命想給這個怪人的住所灌輸健全的思想。她添了一個大爐灶,除了生產 糖動物,開始烤山整籃整籃的麵包和大堆大堆各式各樣的布丁、奶油蛋白松餅和餅乾--這一切在幾小時內就在通往沼澤地的路上賣光了。儘管烏蘇娜已經到了應當 休息的年歲,但她年復一年變得越來越勤勞了,全神貫注在興旺的生意上,有一天傍晚,印第安女人正幫她把糖摻在生面裏,她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突然看見院子 裏有兩個似乎陌生的姑娘,都很年輕、漂亮,正在落日的餘暉中繡花。這是雷貝卡和阿瑪蘭塔。她們剛剛脫掉穿了三年的悼念外祖母的孝服。花衣服完全改變了她們 的外貌。出乎一切預料,雷貝卡在姿色上超過了阿瑪蘭塔,她長著寧靜的大眼睛、光潔的皮膚和具有魔力的手:她的手仿佛用看不見的絲線在繡架的布底上刺繡。較 小的阿瑪蘭塔不夠雅致,但她從已故的外祖母身上繼承了天生的高貴和自尊心。呆在她們旁邊的是阿卡蒂奧,他身上雖已顯露了父親的體魄,但看上去還是個孩子。 他在奧雷連諾的指導下學習首飾技術,奧雷連諾還教他讀書寫字。烏蘇娜明白,她家裏滿是成年的人,她的孩子們很快就要結婚,也要養孩子,全家就得分開,因為 這座房子不夠大家住了。於是,她拿出長年累月艱苦勞動積攢的錢,跟工匠們商量好,開始擴充住宅。她吩咐增建:一間正式客廳--用來接待客人:另一間更舒 適、涼爽的大廳--供全家之用,一個飯廳,擁有一張能坐十二人的桌子;九間臥室,窗戶都面向庭院;一道長廊,由玫瑰花圃和寬大的欄杆(欄杆上放著一盆盆碳 類植物和秋海棠)擋住晌午的陽光。而且,她還決定擴大廚房,安置兩個爐灶;拆掉原來的庫房(皮拉。苔列娜曾在裏面向霍。阿卡蒂奧預言過他的未來),另蓋一 間大一倍的庫房,以便家中經常都有充足的糧食儲備。在院子裏,在大栗樹的濃蔭下麵,烏蘇娜囑咐搭兩個浴棚:一個女浴棚,一個男浴棚,而星後卻是寬敞的馬 廄、鐵絲網圍住的雞窩和擠奶棚,此外有個四面敞開的鳥籠,偶然飛來的鳥兒高興棲息在那兒就棲息在那兒。烏蘇娜帶領著幾十名泥瓦匠和木匠,仿佛染上了大大的 “幻想熱”,決定光線和空氣進人屋子的方位,劃分面帆完全不受限。馬孔多建村時修蓋的這座簡陋房子,堆滿了各種工具和建築材料,工人們累得汗流浹背,老是 提醒旁人不要妨礙他們幹活,而他們總是碰到那只裝著骸骨的袋子,它那沉悶的哢嚓聲簡直叫人惱火。誰也不明白,在這一片混亂中,在生石灰和瀝青的氣味中,地 下怎會立起一座房子,這房子不僅是全鎮最大的,而且是沼澤地區最涼爽宜人的。最不理解這一點的是霍。阿。布恩蒂亞,甚至在大變動的高潮中,他也沒有放棄突 然攝到上帝影像的嘗試。新房子快要竣工的時候,烏蘇娜把他拉出了幻想的世界,告訴他說,她接到一道命令:房屋正面必須刷成藍色,不能刷成他們希望的白色。 她把正式公文給他看。霍。阿。布恩蒂亞沒有馬上明白他的妻子說些什麼,首先看了看紙兒上的簽字。

    “這個人是誰?”他問。

    “鎮長,”烏蘇娜怏怏不樂地回答。“聽說他是政府派來的官兒。”

    阿。摩斯柯特鎮長先生是不聲不響地來到馬孔多的。第一批阿拉伯人來到這兒,用小玩意兒交換鸚鵡的時候,有個阿拉伯人開了一家雅各旅店, 阿。摩斯柯特首先住在這個旅店裏,第二天才租了一個門朝街的小房間,離布恩蒂亞的房子有兩個街區。他在室內擺上從雅各旅店買來的桌子和椅子,把帶來的共和 國國徽釘在牆上,並且在門上刷了“鎮長”二字。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所有的房屋刷成藍色,藉以慶祝國家獨立的周年紀念。

    霍。阿。布恩蒂亞拿著複寫的命令來找鎮長,正碰見他在小辦公室的吊床上睡午覺。“這張紙兒是你寫的嗎?”霍。阿。布恩蒂亞問。阿。摩斯柯特是個上了歲數的人,面色紅潤,顯得膽怯,作了肯定的問答。“憑什麼權力?”霍。阿。布恩蒂亞又問。

    阿。摩斯柯特從辦公桌抽屜內拿出一張紙來,遞給他看。“茲派該員前往上述市鎮執行鎮長職務。”霍。阿。布恩蒂亞對這委任狀看都不看一眼。

    “在這個市鎮上,我們不靠紙兒發號施令,”他平靜地回答。“請你永遠記住:我們不需要別人指手畫腳,我們這兒的事用不著別人來管。”

    阿。摩斯柯特先生保持鎮定,霍。阿。布恩蒂亞仍然沒有提高聲音,向他詳細他講了講:他們如何建村,如何劃分土地、開闢道路,做了應做的一 切,從來沒有麻煩過任何政府。誰也沒有來麻煩過他們。“我們是愛好和平的人,我們這兒甚至還沒死過人咧。”霍。阿。布恩蒂亞說。“你能看出,馬孔多至今沒 有墓地。”他沒有抱怨政府,恰恰相反,他高興沒有人來妨礙他們安寧地發展,希望今後也是如此,因為他們建立馬孔多村,不是為了讓別人來告訴他們應該怎麼辦 的。阿,摩斯柯特先生穿上象褲子一樣白的祖布短上衣,一分鐘也沒忘記文雅的舉止。

    “所以,如果你想留在這個鎮上做一個普通的居民,我們完全歡迎。”霍。阿。布恩蒂亞最後說。“可是,如果你來製造混亂,強迫大夥兒把房子刷成藍色,那你就拿起自己的行李,回到你來的地方去,我的房子將會白得象一隻鴿子。”

    阿。摩斯柯特先生臉色發白。他倒退一步,咬緊牙關,有點激動他說:“我得警告你,我有武器。”

    霍。阿。布恩蒂亞甚至沒有發覺,他的雙手刹那問又有了年輕人的力氣,從前他靠這種力氣曾把牲口按倒在地,他一把揪住阿。摩斯柯特的衣領,把他舉到自己眼前。

    “我這麼做,”他說,“因為我認為我已到了餘年,與其拖一個死人,不如花幾分鐘拖一個活人。”

    就這樣,他把懸在衣領上的阿。摩斯柯特先生沿著街道中間拎了過去,在馬孔多到沼澤地的路上他才讓他雙腳著地。過了一個星期,阿。摩斯柯特 又來了,帶著六名襤褸、赤足、持槍的士兵,還有一輛牛車,車上坐著他的妻子和七個女兒。隨後又來了兩輛牛車,載著傢俱、箱子他和其他家庭用具。鎮長暫時把 一家人安頓在雅各旅店裏,隨後找到了房子,才在門外安了兩名衛兵,開始辦公,馬孔多的老居民決定攆走這些不速之客,就帶著自己年歲較大的幾子去找霍。阿。 布恩蒂亞,希望他擔任指揮。可是霍。阿。布恩蒂亞反對他們的打算,因為據他解釋,阿。摩斯柯特先生既然跟妻子和女兒一起回來了,在他的一家人面前侮辱他, 就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事情應當和平解決。

    奧雷連諾自願陪伴父親。這時,他已長了尖端翹起的黑胡髭,嗓音洪亮,這種嗓音在戰爭中是會使他大顯威風的。他們沒帶武器,也沒理睬衛兵, 徑直跨進了鎮長辦公室,阿。摩斯柯特先生毫不慌亂。他把他們介紹給他的兩個女兒;她們是偶然來到辦公室的:一個是十六歲的安芭蘿,象她母親一樣滿頭烏髮, 一個是剛滿九歲的雷麥黛絲,這小姑娘挺可愛,皮膚細嫩,兩眼發綠。姐妹倆都挺文雅,很講禮貌。布恩蒂亞父子兩人剛剛進來,她倆還沒聽到介紹,就給客人端來 椅子。可是他們不願坐下。

    “好啦,朋友,”霍。阿。布恩蒂亞說,“我們讓你住在這兒,但這並不是因為門外站著幾個帶槍的強盜,而是由於尊敬你的夫人和女兒。”

    阿。摩斯柯特張口結舌,可是霍。阿。布恩蒂亞沒有讓他反駁。

    “但是我們必須向你提出兩個條件,”他補充說。“第一:每個人想把自己的房子刷成什麼顏色就是什麼顏色。第二:大兵們立即離開馬孔多,鎮上的秩序由我們負責。”

    鎮長起誓似的舉起手來。

    “這是真話?”

    “敵人的話,”霍。阿。布恩蒂亞說。接著又苦楚地添了一句:“因為我得告訴你一點:你和我還是敵人。”

    就在這一天下午,士兵們離開了市鎮。過了幾天,霍。阿。布恩蒂亞為鎮長一家人找到了一座房子。除了奧雷連諾。大家都平靜下來。鎮長的小女 兒雷麥黛絲,就年齡來說,也適於做奧雷連諾的女兒,可是她的形象卻留在他的心裏,使他經常感到痛苦。這是肉體上的感覺,幾乎妨礙他走路,仿佛一塊石子掉進 了他的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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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2:36: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白得象鴿子的新宅落成之後,舉行了一次慶祝舞會。擴建房屋的事是烏蘇娜那天下午想到的,因為她發現雷貝卡和阿瑪蘭塔都已成了大姑娘。其實,大興土木的主要 原因就是希望有個合適的地方便於姑娘們接待客人。為了出色地實現自己的願望,烏蘇娜活象個做苦工的女人,在修建過程中一直艱苦地勞動,甚至在房屋竣工之 前,她就靠出售糖果和麵包賺了那麼多偽錢,以便能夠定購許多稀罕和貴重的東西,用作房屋的裝飾和設備,其中有一件將會引起全鎮驚訝和青年們狂歡的奇異發明 一自動鋼琴。鋼琴是拆放在幾口箱子裏運到的,一塊兒運采的有維也納傢俱、波希米亞水晶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餐具、荷蘭桌布,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燈具、燭 台、花瓶、窗帷和地毯。供應這些貨色的商號自費派來了一名義大利技師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由他負責裝配和調准鋼琴,指導買主如何使用,並且教他們隨著六卷 錄音帶上的流行歌曲跳舞。

    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是個頭髮淡黃的年輕小夥子,馬孔多還不曾見過這樣漂亮、端莊的男人。他那麼注重外表,即使在悶熱的天氣下工作,也不脫 掉錦緞坎肩和黑色厚呢上裝。他在客廳裏關了幾個星期,經常大汗淋淋,全神傾注地埋頭工作,就象奧雷連諾幹活那樣。在房主人面前,他卻保持著恰如其分的距 離。有一天早晨,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沒有打開客廳的門,也沒叫任何人來觀看奇跡,就把第一卷錄音帶插入鋼琴,討厭槌子敲擊聲和經久不息的噪音都突然停止 了,在靜謐中奇異地響起了和諧和純正的樂曲。大家跑進客廳。霍。阿。布恩蒂亞驚得發呆,但他覺得奇異的不是美妙的旋律,而是琴鍵的自動起落。他甚至在房間 裏安好了梅爾加德斯的照相機,打算把看不見的鋼琴手拍攝下來。這天早晨,義大利人跟全家一起進餐。這個天使般的人,雙手白皙,沒戴戒指,異常老練地使用著 刀叉,照顧用膳的雷貝卡和阿瑪蘭塔一見就有點驚異。在客廳隔壁的大廳裏,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開始教她們跳舞。他並不跟姑娘們接觸,只用節拍器打著拍子,向 她們表演各種舞步;烏蘇娜卻在旁邊彬彬有禮地監視;女兒們學習跳舞的時候,她一分鐘也沒離開房間。在這些日子裏,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穿上了舞鞋和緊繃繃的 特殊褲子。

    “你不必那麼擔心,”霍。阿。布恩蒂亞對妻子說,”因為這人象個娘兒們。”可是,在舞蹈訓練結束、義大利人離開馬孔多之後,烏蘇娜才離開 了自己的崗位,接著開始了慶祝的準備工作。烏蘇娜擬了一份很有限的客人名單,其中僅僅包括馬孔多建村者的家庭成員,皮拉。苔列娜一家人卻不在內,因為這時 她又跟不知什麼男人生了兩個兒子。實際上,客人是按門第挑選的,雖然也是由友情決定的:因為被邀請的人都是遠征和馬孔多建村之前霍。阿。布恩蒂亞家的老朋 友和他們的後代;而這些後代從小就是奧雷連諾和阿卡蒂奧的密友,或者是跟雷貝卡和阿瑪蘭塔一塊兒繡花的姑娘。阿。摩斯柯特先生是個溫和的鎮長,他的權力純 粹是有名無實的,他幹的事情就是靠自己的一點兒錢養著兩名用木棒武裝起來的員警。為了彌補家庭開銷,他的女兒們開設了一家縫紉店,同時制作假花和芭樂糖 果,甚至根據特殊要求代寫情書。儘管這些姑娘樸實、勤勞,是鎮上最漂亮的,新式舞比誰都跳得得好,可是她們卻沒列入舞會客人的名單。

    烏蘇娜、阿瑪蘭塔和雷貝卡拆出裹著的傢俱,把銀器洗刷乾淨,而且為了在泥瓦匠砌成的光禿禿的牆壁上增加生氣,到處掛起了薔薇船上的少女 圖;這時,霍。阿。布恩蒂亞卻不再繼續追蹤上帝的影像,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而且拆開了自動鋼琴,打算識破它那不可思議的秘密。在慶祝舞會之前的兩天,他 埋在不知哪兒弄來的一大堆螺釘和小槌子裏,在亂七八糟的弦線中間瞎忙一氣,這些弦線呀,剛從一端把它們伸直,它們立刻又從另一端卷了起來。他好不容易才把 樂器重新裝配好。霍。阿。布恩蒂亞家裏還從來不曾這麼忙亂過,但是新的煤油燈正好在規定的日子和規定的時刻亮了。房子還有焦油味和灰漿味,就開了門。馬孔 多老居民的子孫參觀了擺著歐洲碳和秋海棠的長廊,觀看了暫時還寂靜無聲的一間間臥室,欣賞了充滿玫瑰芳香的花園,然後簇擁在客廳裏用白罩單遮住的一個神奇 寶貝周圍。自動鋼琴在沼澤地帶的其他城鎮是相當普及的,那些已經見過這種樂器的人就覺得有點掃興,然而最失望的是烏蘇娜:她把第一卷錄音帶放進鋼琴,想讓 雷貝卡和阿瑪蘭塔婆娑起舞,鋼琴卻不動了。梅爾加德斯幾乎已經雙目失明,衰老已極,卻想用往日那種神奇的本事把鋼琴修好。最後,霍。阿。布恩蒂亞完全偶然 地移動了一下卡住的零件,鋼琴就發出了樂曲聲,開頭是哢嗒哢嗒的聲音,然後卻湧出混亂不堪的曲調。在隨便繃緊、胡亂調好的琴弦上,一個個小槌子不住地瞎 敲。可是,翻山越嶺尋找過海洋的二十一個勇士頑固的後代,沒去理睬雜亂無章的樂曲。舞會一直繼續到了黎明。

    為了修理自動鋼琴,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回到了馬孔多。雷貝卡和阿瑪蘭塔協助他拾掇琴弦;聽到完全走了調的華爾滋舞曲,她們就跟他一塊兒嬉 笑。義大利人顯得那麼和藹、尊嚴,烏蘇娜這一次放棄了監視。在他離開之前,用修好的鋼琴舉行了一次歡送舞會,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和雷貝卡搭配,表演了現代 舞的高超藝術。阿卡蒂奧和阿瑪蘭塔在優雅和靈巧上可跟他們媲美。然而舞蹈的示範表演不得不中止,因為和其他好奇者一塊兒站在門口的皮拉。苔列娜,跟一個女 人揪打了起來,那女人竟敢說年輕的阿卡蒂奧長著娘兒們的屁股。已經午夜。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發表了一次動人的告別演說,答應很快回來。雷貝卡把他送到門 邊;房門關上、燈盞熄滅之後,她回到自己的臥室,流山了熱淚。這種無可安慰的痛哭延續了幾天,誰都不知原因何在,甚至阿瑪蘭塔也不明究竟。對於雷貝卡的秘 密,家裏人並不感到奇怪。雷貝卡表面溫和,容易接近,但她性情孤僻,心思叫人捉摸不透。她已經是個漂亮、強健、修長的姑娘,可是照舊喜歡坐在她帶來的搖椅 裏,這個搖椅已經修了不止一次,沒有扶手。誰也猜想不到,雷貝卡即使到了這種年歲,仍有咂吮手指的習慣。因此,她經常利用一切方便的機會躲在浴室裏,並且 慣於面向牆壁睡覺。現在,每逢雨天的下午,她跟女伴們一起在擺著秋海棠的長廊上繡花時,看見園中濕漉漉的小道和蚯蚓壘起的土堆,她會突然中斷談話,懷念的 苦淚就會梳到她的嘴角。她一開始痛哭,從前用橙子汁和大黃克服的惡劣嗜好,又不可遏止地在她身上出現了。雷貝卡又開始吃土。她第一次這麼做多半出於好奇, 以為討厭的味道將是對付誘惑力的良藥。實際上,她立刻就把泥上吐了出來。但她煩惱不堪,就繼續自己的嘗試,逐漸恢復了對原生礦物(注:未曾氧化的礦物)的 癖好。她把土裝在衣兜裏,一面教女伴們最難的針腳,一面跟她們議論各種各樣的男人,說是值不得為他們去大吃泥土和石灰,同時卻懷著既愉快又痛苦的模糊感 覺,悄悄地把一撮撮泥土吃掉了。這一撮撮泥土似乎能使值得她屈辱犧牲的唯一的男人更加真切,更加跟她接近,仿佛泥土的餘味在她嘴裏留下了溫暖,在她心中留 下了慰藉;這泥土的餘味跟他那漂亮的漆皮鞋在世界另一頭所踩的土地息息相連,她從這種餘味中也感覺到了他的脈搏和體溫。有一天下午,安芭蘿。摩斯柯特無緣 無故地要求允許她看看新房子。阿瑪蘭塔和雷貝卡被這意外的訪問弄得很窘,就冷淡而客氣地接待她。她們領她看了看改建的房子,讓她聽了聽自動鋼琴的樂曲,拿 檸檬水和餅乾款待她。安芭蘿教導她們如何保持自己的尊嚴、魅力和良好的風度,這給了烏蘇娜深刻的印象,儘管烏蘇娜在房間裏只呆了幾分鐘。兩小時以後,談話 就要結束時,安芭蘿利用阿瑪蘭塔刹那間心神分散的機會,交給雷貝卡一封信。雷貝卡晃眼一看信封上“親愛的雷貝卡。布恩蒂亞小姐”這個稱呼,發現規整的字 體、綠色的墨水、漂亮的筆跡,都跟鋼琴說明書一樣,就用指尖把信摺好,藏到懷裏,同時望著安芭蘿。摩斯柯特,她的眼神表露了無窮的感謝,仿佛默默地答應跟 對方做一輩子的密友。

    安芭蘿。摩斯柯特和雷貝卡之間突然產生的友誼,在奧雷連諾心中激起了希望。他仍在苦苦地想念小姑娘雷麥黛絲,可是沒有見到她的機會。他跟 自己最親密的朋友馬格尼菲柯。維期巴爾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都是馬孔多建村者的兒子,名字和父親相同)一起在鎮上溜達時,用渴望的目光在縫紉店裏找她, 只是發現了她的幾個姐姐。安芭蘿。摩斯柯特出現在他的家裏,就是一個預兆。“她一定會跟安芭蘿一塊兒來的,”奧雷連諾低聲自語,“一定。”他懷著那樣的信 心多次叨咕這幾個字兒,以致有一天下午,他在作坊裏裝配小金魚首飾時,忽然相信雷麥黛絲已經回應他的召喚。的確,過了一會兒,他就聽到一個孩子的聲音;他 舉眼一看,看見門口的一個姑娘,他的心都驚得縮緊了;這姑娘穿著粉紅色玻璃紗衣服和白鞋子。

    “不能到裏面去,雷麥黛絲,”安芭蘿。摩斯柯特從廊子上叫道。“人家正在幹活。”

    然而,奧雷連諾不讓姑娘有時間回答,就把鏈條穿著嘴巴的小金魚舉到空中,說道:“進來。”

    雷麥黛絲走了進去,問了問有關金魚的什麼,可是奧雷連諾突然喘不過氣,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他想永遠呆在這個皮膚細嫩的姑娘身邊,經常看見 這對綠寶石似的眼睛,常常聽到這種聲音;對於每個問題,這聲音都要尊敬地添上“先生”二字,仿佛對待親父親一樣。梅爾加德斯坐在角落裏的桌子旁邊,正在潦 草地畫些難以理解的符號。奧雷連諾討厭他。他剛要雷麥黛絲把小金魚拿去作紀念,小姑娘就嚇得跑出了作坊。這天下午,奧雷連諾失去了潛在的耐心,他是一直懷 著這種耐心伺機跟她相見的。他放下了工作。他多次專心致志地拼命努力,希望再把雷麥黛絲叫來,可她不聽。他在她姐姐的縫紉店裏找她,在她家的窗簾後面找 她,在她父親的辦公室裏找她,可是只能在自己心中想到她的形象,這個形象倒也減輕了他那可怕的孤獨之感。奧雷連諾一連幾小時呆在客廳裏,跟雷貝卡一起傾聽 自動鋼琴的華茲舞曲。她聽這些樂曲,因為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曾在這種音樂中教她跳舞。奧雷連諾傾聽這些樂曲,只是因為一切東西一-甚至音樂一-都使他想起 雷麥黛絲。

    家裏的人都在談情說愛。奧雷連諾用無頭無尾的詩句傾訴愛情。他把詩句寫在梅爾加德斯給他的粗糙的羊皮紙上、浴室牆壁上、自個兒手上,這些 詩裏都有改了觀的雷麥黛絲:晌午悶熱空氣中的雷麥黛絲;玫瑰清香中的雷麥黛絲;早餐麵包騰騰熱氣中的雷麥黛絲--隨時隨地都有雷麥黛絲。每天下午四點,雷 貝卡一面坐在窗前繡花,一面等候自己的情書。她清楚地知道,運送郵件的騾子前來馬孔多每月只有兩次,可她時時刻刻都在等它,以為它可能弄錯時間,任何一天 都會到達。情形恰恰相反:有一次,騾子在規定的日子卻沒有來。雷貝卡苦惱得發瘋,半夜起來,急匆匆地到了花園裏,自殺一樣貪婪地吞食一撮撮泥土,一面痛苦 和憤怒地哭泣,一面嚼著軟搭搭的蚯蚓,牙床都給蝸牛殼碎片割傷了。到天亮時,她嘔吐了。她陷入了某種狂熱、沮喪的狀態,失去了知覺,在囈語中無恥地洩露了 心中的秘密。惱怒的烏蘇娜撬開箱子的鎖,在箱子底兒找到了十六封灑上香水的情書,是用粉紅色絛帶紮上的;還有一些殘餘的樹葉和花瓣,是夾在舊書的書頁之間 的;此外是些蝴蝶標本,剛一碰就變成了灰。

    雷貝卡的悲觀失望,只有奧雷連諾一個人能夠理解。那天下午,烏蘇娜試圖把雷貝卡從昏迷狀態中救醒過來的時候,奧雷連諾跟馬格尼菲柯。維斯 巴爾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來到了卡塔林諾遊藝場。現在,這個遊藝場增建了一排用木板隔開的小房間,住著一個個單身的女人,她們身上發出萎謝的花卉氣味。手 風琴手和鼓手組成的樂隊演奏著弗蘭西斯科人的歌曲,這些人已經幾年沒來馬孔多了。三個朋友要了甘蔗酒,馬格尼菲柯和格林列爾多是跟奧雷連諾同歲的,但在生 活上比他老練,他倆不慌不忙地跟坐在他們膝上的女人喝酒。其中一個容顏枯槁、鑲著金牙的女人試圖撫摸奧雷連諾一下。可他推開了她。他發現自己喝得越多,就 越想念雷麥黛絲,不過愁悶也就減少了。隨後,奧雷連諾突然飄蕩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飄飄然的;他很快發現,他的朋友和女人也在朦朧的燈光裏晃 蕩,成了混沌、飄忽的形體,他們所說的話,仿佛不是從他們嘴裏出來的;他們那種神秘的手勢跟他們面部的表情根本就不一致。卡塔林諾把一隻手放在奧雷連諾肩 上,說:“快十一點啦。”奧雷連諾扭過頭去,看見一張模糊、寬大的面孔,還看見這人耳朵後面的一朵假花,然後他就象健忘症流行時那樣昏迷過去,直到第二天 拂曉才蘇醒過來。他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皮拉。苔列娜站在他面前,穿著一件襯衫,光著腳丫,披頭散髮,拿燈照了照他,不相信地驚叫了一聲:“原來是 奧雷連諾!”

    奧雷連諾站穩腳根,抬起了頭。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兒的,但是清楚記得自己的目的,因為他從童年時代起就把這個目的密藏在心的深處。

    “我是來跟你睡覺的,”他說。

    奧雷連諾的衣服沾滿了污泥和嘔吐出來的髒東西。這時,皮拉。苔列娜只和自己的兩個小兒子住在一起;她什麼也沒問他,就把他領到一個床鋪, 用濕布擦淨他的臉,脫掉他的衣服,然後自己也脫得精光,放下蚊帳,免得兩個兒子醒來看見。她等待留在原先那個村子的男人,等待離開這個村子的男人,等待那 些被她的紙牌占卜弄得矇頭轉向的男人,已經等得厭倦了;等呀盼呀,她的皮膚已經打皺了,乳房乾癟了,心裏的欲火也熄滅了。皮拉。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了奧雷 連諾,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肚子上,母親一般溫情地吻了吻他的脖子,低聲說:“我可憐的孩子,”奧雷連諾戰粟起來。他一點沒有遲延,平穩地離開了岩石累累的悲 袁的河岸,恍惚覺得雷麥黛絲變成了無邊天際的沼澤,這片沼澤洋溢著原始動物的氣息,散發出剛剛熨過的床單的味兒,他到了沼澤表面,卻哭了。開頭,這是不由 自主的、斷斷續續的啜泣,然後,他就難以遏制地淚如泉湧。他心中感到極度的痛苦和難受。她用指尖撫摸著他的頭髮,等他把似乎使他難以生活下去的隱衷吐露出 來。接著,皮拉。苔列娜問道:“她是誰呀?”於是,奧雷連諾告訴了她。她笑了起來;這種笑聲往日曾把鴿子嚇得飛到空中,現在卻沒有驚醒她的兩個孩子。“你 先得把她養大,”--皮拉。苔列娜打趣地說。可是奧雷連諾在這笑語後面覺到了深刻的同情。他走出房間時,不僅不再懷疑自己的男性特徵,而且放下了幾個月來 心中痛苦的重負,因為皮拉。苔列娜突然答應幫他的忙。

    “我跟小姑娘說說,並且把她和盤端給你。瞧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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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2:37:19 |只看該作者
.   皮拉。苔列娜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但是時機並不合適,因為霍。阿。布恩蒂亞家裏失去了往日的寧靜。雷貝卡熱烈的愛情暴露以後(這種愛情是無 法掩藏的,因為雷貝卡在夢中大聲地把它吐露了出來),阿瑪蘭塔忽然患了熱病。她也受到愛情的煎熬,但卻是單相思。她把自己關在浴室裏,寫了一封封熾熱的 信,傾訴空戀的痛苦,可她並沒有寄出這些信,只把它們藏在箱子底兒。烏蘇娜幾乎沒有精力同時照顧兩個病人。經過長時間巧妙的盤問,她仍然沒有弄清阿瑪蘭塔 精神萎靡的原因。最後,她又靈機一動:撬開箱子的鎖,發現了一疊用粉紅色絛帶紮著的信函,其間夾了一些新鮮的百合花,信上淚跡未幹;這些信都是寫給皮埃特 羅。克列斯比的,但是沒有寄出。烏蘇娜發狂地痛哭流涕,叱駡自己那天心血來潮買了一架自動鋼琴,並且禁止姑娘們繡花,宣佈一個,沒有死人的喪事,直到她的 女兒們放棄自己的幻想為止。霍。阿。布恩蒂亞現在改變了原先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看法,讚揚他操縱樂器的本領,可是他的干預毫無用處。因此,皮拉。苔列 娜向奧雷連諾說,雷麥黛絲同意嫁給他的時候,他雖明白這個消息只會加重父母的痛苦,但他還是決定面對自己的命運。他把父母請到客廳進行正式談判,他們毫無 表情地聽了兒子的聲明。但是,知道小姑娘的名字以後,霍。阿。布恩蒂亞氣得面紅筋脹。“你是不是愛得發瘋了?”他怒吼起來。“周圍有那麼多漂亮、體面的姑 娘,可你不找別人,偏要跟咱們冤家的女兒結婚?”烏蘇娜卻贊成兒子的選擇。她承認,摩斯柯特的七個女兒都叫她喜歡,因為她們美麗、勤勞、樸實、文雅,而且 她誇獎兒子眼力很好。妻子熱情洋溢的讚美解除了霍。阿。布恩蒂亞的武裝,他只提出一個條件:雷貝卡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情投意合,她必須嫁給他。而且,烏 蘇娜能夠抽空的時候,可以帶著阿瑪蘭塔到省城去觀光觀光,跟各種各樣的人接觸可能減輕她失戀的痛苦。雷貝卡剛一知道父母同意,立刻就康復了,給未婚夫寫了 一封喜氣洋洋的信,請父母過了目,就親自送去郵寄。阿瑪蘭塔假裝服從父母的決定,熱病也漸漸好了,但她在心裏賭咒發誓,雷貝卡只有跨過她的屍體才能結婚。

    下一個星期六,霍。阿。布恩蒂亞象舞會那天嶄新的打扮一樣,穿上黑呢衣服,戴上賽璐珞領子,蹬上鹿皮鞋,去雷麥黛絲。摩斯柯特家為兒子求 婚。對於這次突然的訪問,鎮長夫婦不僅覺得榮幸,而且感到不安,因為不瞭解來訪的原因;他們知道原因之後,又以為霍。阿。布因恩蒂亞把對象的名字弄錯了。 為了消除誤會,母親從床上抱起雷麥黛絲,抱進了客廳--小姑娘還沒完全醒來。父母問她是不是真想嫁人,可她哭著說,她只要他們別打攪她睡覺。霍。阿。布恩 蒂亞明白了摩斯柯特夫婦懷疑的緣由,就去要奧雷連諾澄清事實。當他回來的時候,夫婦倆已經改穿了合乎禮節的衣服,把客廳裏的傢俱重新佈置了一下,在花瓶以 插滿了鮮花,跟幾個大女兒一起正在等候他。霍。阿。布恩蒂亞顯得有點尷尬,而且被硬領弄得相當難受,肯定他說明兒子選中的物件真是雷麥黛絲。“可這是不合 情理的,”懊喪的阿。摩斯柯特先生說。“除了她,我們還有六個女兒,她們全是待嫁的姑娘;象您公子這樣穩重、勤勞的先生,她們每一個都會高興地同意成為他 的妻子的,可奧雷連諾選中的偏偏是還在尿床的一個。”他的妻子是個保養得很好的女人,神色不爽地責備丈夫說話粗魯。在喝完果汁之後,夫婦倆被奧雷連諾堅貞 不渝的精神感動了,終於表示同意。不過摩斯柯特太太要求跟烏蘇娜單獨談談。烏蘇娜埋怨人家不該把她捲入男人的事情,其實很想知道個究竟,第二天就激動而畏 怯地到了摩斯柯特家裏。半小時後她回來說,雷麥黛絲還沒達到成熟的時期。奧雷連諾並不認為這是重要障礙。他已經等了那麼久,現在準備再等,要等多久都行, 一直等候未婚妻到達能夠生育的年齡。

    梅爾加德斯之死破壞了剛剛恢復的平靜生活。這件事本身是可以預料到的,然而發生這件事的情況卻很突然。梅爾加德斯回來之後過了幾個月,他 身上就出現了衰老的現象;這種衰老現象發展極快,這吉卜賽人很快就成了一個誰也不需要的老頭兒了,這類老頭兒總象幽靈似的,在房間裏拖著腿子蕩來蕩去,大 聲地叨念過去的美好時光;誰也不理睬他們,甚至把他們拋到腦後,直到哪一天早上忽然發現他們死在床上。起初,霍。阿。布恩蒂亞醉心於照相術,並且佩服納斯 特拉達馬斯的預言,所以幫助梅爾加德斯幹事。可是後來霍。阿。布恩蒂亞就逐漸讓他孤獨地生活了,因為跟他接觸越來越難。梅爾加德斯變得又瞎又聾,糊裏糊 塗,似乎把跟他談話的人當成他知道的古人;回答問題時,他用的是稀奇古怪的混雜語言。他在屋子裏行走的時候,總是東摸西摸的,儘管他在傢俱之間移動異常敏 捷,仿佛有一種辨別方向的本能,這種本能的基礎就是直覺。有一天夜裏,他把假牙放在床邊的一隻水杯裏,忘了把它們戴上,以後就再也沒戴了。烏蘇娜打算擴充 房屋時,叫人給梅爾加德斯蓋了一間單獨的屋子,這間屋子靠近奧雷連諾的作坊,距離擁擠、嘈雜的主宅稍遠一些,安了一扇敞亮的大窗子,還有一個書架,烏蘇娜 親手把一些東西放在書架上,其中有:老頭兒的一些佈滿塵土、蟲子蛀壞的書籍;寫滿了神秘符號的易碎的紙頁;放著假牙的水杯,水杯裏已經長出了開著小黃花的 水生植物。新的住所顯然符合梅爾加德斯的心意,因為他連飯廳都不去了。能夠碰見他的地方只有奧雷連諾的作坊,他在那兒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在以前帶來的羊皮 紙上潦草地寫滿了令人不解的符號;這類羊皮紙仿佛是用一種結實、乾燥的材料製成的,象奶油松餅似的分作幾層。他是在這作坊裏吃飯的--維希塔香每天給他送 兩次飯--,然而最近以來他胃口不好,只吃蔬菜,所以很快就象素食者那樣形容憔悴了。他的皮膚佈滿了黴斑,很象他從不脫下的那件破舊坎肩上的黴點。他象睡 著的牲畜一樣,呼出的氣有一股臭味。埋頭寫詩的奧雷連諾,終於不再留意這吉卜賽人在不在旁邊,可是有一次梅爾加德斯嘰哩咕嚕的時候,奧雷連諾覺得自己聽懂 了什麼。他仔細傾聽起來。在含混不清的話語中,他唯一能夠聽出的是象槌子敲擊一樣不斷重複的字兒:“二分點”和一個人名--亞歷山大。馮。洪波爾特。阿卡 蒂奧幫助奧雷連諾千金銀首飾活兒時,比較接近老頭兒。阿卡蒂奧試圖跟梅爾加德斯聊聊,老頭兒有時也用西班牙語說上幾句,然而這些話語跟周圍的現實沒有任何 關係。但是有一天下午,吉卜賽人忽然激動起來。若干年以後,阿卡蒂奧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將會想起,梅爾加德斯渾身戰慄,給他念了幾頁他無法理解的著作; 阿卡蒂奧當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東西,但他覺得吉卜賽人拖長聲音朗誦的,似乎是改成了音樂的羅馬教皇通諭。梅爾加德斯念完之後,長久以來第一次笑了笑,並且用 西班牙語說:“等我死的時候,讓人家在我的房間裏燒三天水銀吧。”阿卡蒂奧把這句話轉告了霍。阿。布恩蒂亞,後者試圖從老頭兒那裏得到進一步的解釋,可是 僅僅得到簡短的回答:“我是永生的。”梅爾加德斯呼出的氣開始發臭時,阿卡蒂奧每個星期四早上都帶他到小河裏去洗澡,情況有了好轉,梅爾加德斯脫掉衣服, 跟孩子們一起走到水裏,辨別方向的神秘感覺幫助他繞過了最深、最危險的地方。“我們都是從水裏出來的,”有一次他說。

    這樣過了許久,老頭兒似乎不在家裏了;大家見過他的只是那天晚上,他很熱心地想把鋼琴修好;還有就是那個星期四,他腋下夾著一個絲瓜瓤和 毛巾裹著的一塊棕櫚肥皂,跟阿卡蒂奧到河邊去。在那個星期四,阿卡蒂奧叫梅爾加德斯去洗澡之前,奧雷連諾聽到老頭兒叨咕說:“我在新加坡沙灘上患熱病死 啦。”這一次,梅爾加德斯走到水裏的時候,到了不該去的地方;次日早晨,在下游幾公里的地方才找到了他;他躺在明晃晃的河灣淺灘上,一隻孤零零的禿鷲站在 他的肚子上。烏蘇娜哀悼這個吉卜賽人超過了自己的親父,霍。阿。布恩蒂亞卻不顧她的憤然反對,禁止掩埋屍體。“梅爾加德斯是不朽的,他自己就說過復活的奧 秘。”說著,他點燃廢棄了的熔鐵爐,把盛著水銀的鐵鍋放在爐子上,讓鐵鍋在屍體旁邊沸騰起來,屍體就逐漸佈滿了藍色氣泡。阿。摩斯柯特先生大膽地提醒霍。 阿。布恩蒂亞說,淹死的人不埋掉是危害公共衛生的。“絕對不會,因為他是活的,”霍。阿。布恩蒂亞反駁,並且繼續用水銀熱氣熏了整整七十二小時;到這個時 候,屍體已經開始象藍白色的蓓蕾一樣裂開,發出細微的噝噝聲,屋子裏彌漫了腐臭的氣味。這時,霍。阿。布恩蒂亞才允許掩埋屍體,但是不能馬馬虎虎地埋掉, 而要用對待馬孔多最大的恩人的禮儀下葬。這是全鎮第一次人數最多的葬禮,只有一百年後格蘭德大娘的葬禮才勉強超過了它。在劃作墳場的空地中間挖了個坑,人 們把吉卜賽人放入坑內,並且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人們唯一知道的名字:梅爾加德斯。然後,人們連續幾夜為他守靈。左鄰右舍的人聚在院子裏喝咖啡、玩紙 牌、說笑話,一直鬧嘈嘈的,阿瑪蘭塔趁機向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表白了愛情;在這以前幾個星期,他已經跟雷貝卡訂了婚;在從前阿拉伯人用小玩意兒交換鸚鵡的 地方,如今他開了一家樂器和自動玩具店,這地方就是大家知道的“土耳其人街”,這義大利人滿頭油光閃亮的容發,總要引起娘兒們難以遏止的讚歎,但他把阿瑪 蘭塔看成一個淘氣的小姑娘,對她並不認真。

    “我有個弟弟,”他向她說,“他就要來店裏幫我的忙了。”

    阿瑪蘭塔覺得自己受了屈辱,氣虎虎地回答他說,她決定不管怎樣都要阻撓姐姐的婚姻,即使她自己的屍體不得不躺在房門跟前。皮埃特羅。克列 斯比被這威脅嚇了一跳,忍不住把它告訴了雷貝卡。結果,由於烏蘇娜太忙而一直推遲的旅行,不到一個星期就準備好了。阿瑪蘭塔沒有抗拒,可是跟雷貝卡分手 時,卻在她耳邊說:“你別做夢!哪怕他們把我發配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想方設法使你結不了婚,即使我不得不殺死你。”

    由於烏蘇娜不在,而無影無蹤的梅爾加德斯仍在各個房間裏神秘地遊蕩,這座房子就顯得又大又空了。雷貝卡負責料理家務,印第安女人經管麵包 房。傍晚,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帶著熏衣草的清香來到的時候,手裏總要拿著一件自動玩具當做禮物,未婚妻就在大客廳裏接待他;為了避免流言蜚語,她把門窗全 都敞開。這種預防措施是多餘的,因為義大利人舉止謙恭,雖然這個姑娘不過一年就要成為他的妻子,可他連她的手都不碰一下。這座房子逐漸擺滿了各種稀奇古怪 的玩具。自動芭蕾舞女演員,音樂盒,雜耍猴子,跑馬,鈴鼓小丑--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帶來的這些豐富多采的自動玩具,驅除了霍。阿。布恩蒂亞自從梅爾加德 斯去世以來的悲傷,使他回到了自己研究煉金術的時代。這時,他又生活在一個樂園裏了,這兒滿是開了膛的動物和拆散的機械;他想改進它們,讓它們按照鐘擺的 原理不停地動。奧雷連諾卻把作坊拋在一邊,開始教小姑娘雷麥黛絲讀讀寫寫。起初,小姑娘寧願要自己的小囡囡,而不願要每天下午都來的這個陌生男人;他一來 到,家裏的人就讓她放下玩具,給她洗澡、穿上衣服,叫她坐在客廳裏接待客人。可是,奧雷連諾的耐心和誠摯終於博得了她的歡心,以致她一連幾小時跟他呆在一 起,學習寫字,用彩色鉛筆在小本兒上描畫房子和牛欄,畫出金光四射的落日。

    感到不幸的只有雷貝卡一個人,她忘不了妹妹的威嚇。雷貝卡知道阿瑪蘭塔的性格和傲慢脾氣,害怕兇狠的報復。她一連幾小時坐在浴室裏咂吮指 頭,拼命克制重新吃土的欲望。為了擺脫憂慮,她把皮拉。苔列娜叫來,請皮拉。苔列娜用紙牌給她占卜。皮拉。苔列娜照舊含糊不清地說了一通之後,預言說: “只要你的父母還沒埋葬,你就不會幸福。”

    雷貝卡渾身顫慄。她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場夢,看見自己是個小姑娘,帶著一隻小箱子、一張木搖椅和一條口袋,走進布恩蒂亞的房子--口 袋裏是什麼東西,她始終都不知道。她想起一個穿著亞麻布衣服的禿頂先生,他的襯衫領子被一個金色鈕扣扣得緊緊的,但他一點不象紙牌上的紅桃老K。她也想起 了一個十分年輕、漂亮的女人,有一雙溫暖、芬芳的手,但是這雙手跟紙牌上那個方塊皇后好象患風濕的手毫不相同;這個年輕女人經常把花朵戴在她的頭髮上,帶 她到鎮上綠樹成蔭的傍晚的街頭去閒逛。

    “我不明白,”雷貝卡說。

    皮拉。苔列娜感到困窘。

    “我也不明白,可這是紙牌說的。”

    雷貝卡對這模糊的預言感到不安,就把它告訴了霍。阿。布恩蒂亞。他責駡她相信紙牌的占卜,可他自己卻悄悄地翻箱倒櫃,搬動傢俱,撬起地 板,掀開床鋪,尋找那只裝著骸骨的袋子。據他記得,自從房屋改建以來,他就沒有見過那只袋子。他暗中把一些泥瓦匠叫來,其中一個承認他把袋子砌在一間臥室 的牆壁裏了,因為它妨礙他幹活。接連幾天,他們都把耳朵貼在每一堵牆壁上仔細傾聽,最後才聽到深沉的“哢嚓哢嚓”聲。他們打通牆壁,骸骨袋子仍然完整無損 地放在那兒。同一天,他們就把骸骨埋在一個沒有墓碑的墳坑裏了,那墳坑距離梅爾加德斯的墓塚不遠;霍。阿。布恩蒂亞如釋重負地回到家裏,因為,對於這件事 情,他有時就象想起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那麼沉痛。他經過廚房時,吻了吻雷貝卡的腦門。

    “別再胡思亂想啦,”他向她說。“你會幸福的。”

    阿卡蒂奧出生之後,烏蘇娜就不讓皮拉。苔列娜來自己家裏了;但是皮拉。苔列娜跟雷貝卡交上了朋友,這家的大門又對她敞開了。她一個人就象 一群山羊,一天要來好多次,來了就幹最重的家務,非常賣力。有時,她也到作坊裏去幫助阿卡蒂奧修照相底片,既勤快又溫存,這個青年終於感到不好意思。他的 腦瓜都給這個女人攪昏了。她那溫暖的皮膚,她身上發出的煙味,以及她在暗室裏的狂笑,都分散把他的注意力,使他不斷地跟東西相撞。

    有一次,皮拉。苔列娜在作坊裏看見正在幹首飾活的奧雷連諾,她就倚著他的桌子,讚賞地觀察他耐心而精確地工作。事情是突然發生的。奧雷連諾確信阿卡蒂奧是在另一個房間裏,然後才朝皮拉。苔列娜揚起眼來,正巧跟她的視線相遇,她眼裏的意思就象晌午的太陽那麼明朗。

    “唔,”奧雷連諾問道。“什麼事哇?”

    皮拉。苔列娜咬緊嘴唇,苦笑了一下。

    “你打仗真行,”她回答。“彈無虛發。”

    奧雷連諾相信自己的預感已經應驗,就感到鬆快了。他又在桌上埋頭幹活,仿佛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他的聲音既平靜又堅定。

    “我承認他,”他說。“他就取我的名字吧。”

    霍。阿。布恩蒂亞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把鍾上的發條連接在一個自動芭蕾舞女演員身上,這玩具在本身的音樂伴奏之下不停地舞蹈了三天。 這件發明比以往的任何荒唐把戲都叫他激動。他不再吃飯,也不再睡覺。他失去了烏蘇娜的照顧和監督,就幻想聯翩,永遠陷入了如癡似狂的狀態,再也不能復原 了。他整夜整夜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喃喃自語,想方設法要把鐘擺的原理應用到牛車上,應用到犁鏵上,應用到一動就對人有益的一切東西上。失眠症把霍。阿。布 恩蒂亞完全搞垮了,有一天早晨,一個頭髮雪白、步履蹣跚的老頭兒走進他的臥室,他也沒有認出此人。原來這是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最後弄清楚了客人的身 份,發現死人也會衰老,霍。阿。布恩蒂亞非常驚訝,而且產生了懷舊之情。“普魯登希奧,”他叫道,“你怎麼從老遠的地方跑到這兒來了?”在死人國裏呆了多 年,普魯登希奧強烈懷念活人,急切需要有個夥伴,畏懼陰曹地府另一種死亡的迫近,他終於喜歡自己最兇狠的冤家了。他花了許多時間尋找霍。阿。布恩蒂亞,他 向列奧阿察來的死人打聽過,向烏帕爾山谷和沼澤地來的死人打聽過,可是誰也無法幫助他。因為,梅爾加德斯來到陰間,在死亡簿上用小黑點劃了“到”之前,其 他的死人還不知道馬孔多。霍。阿。布恩蒂亞跟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一直談到夭亮。幾小時以後,他由於失眠變得疲憊不堪,走進奧雷連諾的作坊,問道:“今天 是星期呀?”奧雷連諾回答他是星期二。“我也那麼想,”霍。阿。布恩蒂亞說,“可我突然覺得,今天還是星期一,象昨天一樣。你瞧天空,瞧牆壁,瞧秋海棠。 今天還是星期一。”奧雷連諾對他的怪裏怪氣已經習以為常,沒有理睬這些話。下一天,星期三,霍。阿。布恩蒂亞又來到作坊。“這簡直是一場災難,”他說。 “你瞧瞧空氣,聽聽太陽的聲音,一切都跟昨天和前天一模一樣。今天還是星期一。”晚上,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遇見他在走廊上流淚:他不太雅觀地、抽抽嗒嗒地 哭訴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哭訴梅爾加德斯,哭訴雷貝卡的雙親,哭訴自己的爸爸媽媽--哭訴他能想起的、還在陰間孤獨生活的人。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給了他 一只用後腿走鋼絲的“自動狗熊”,可也未能使他擺脫愁思。於是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就問,霍。阿。布恩蒂亞不久以前向他談到過的計畫--使人飛到空中的鐘擺 機器搞得如何了?霍。阿。布恩蒂亞回答說,製造這種機器是不可能的,因為鐘擺能使任何東西升到空中,它自己卻不能上。星期四,霍。阿。布恩蒂亞又來到作 坊,他的面孔露出了完全的絕望。“時間機器壞啦,”他幾乎號啕地說,“烏蘇娜和阿瑪蘭塔又去得那麼遠!”奧雷連諾罵他象個小孩兒,他就順從地一聲不響了。 在六個小時之內,他仔細地觀察了各種東西,打算確定它們的樣子跟頭一天有沒有差別,並且堅持不渝地尋找變化,藉以證明時間的推移。整個晚上他都睜著眼睛躺 在床上,呼喚普魯登希奧。阿古廖爾、梅爾加德斯和一切死人來分擔他的憂慮,可是誰也沒來。星期五早晨,家裏的人還在睡覺,他又開始研究周圍各種東西的形 狀,最後毫不懷疑這一天還是星期一。接著,他抓住一根門閂,使出渾身非凡的力氣,兇猛地砸爛了煉金器具、照相機洗印室和金銀首飾作坊,同時,他象著了魔似 的,快嘴快舌地尖聲叫嚷,但是誰也不懂他叫些什麼。他還想毀掉整座房子,可是奧雷連諾馬上叫了左鄰右舍的人來幫忙。按倒霍。阿。布恩蒂亞,需要十個人;捆 起他來,需要十四個人,把他拖到院內大栗樹下,需要二十個人;他們拿繩子把他捆在樹幹上。他仍在用古裏古怪的話亂罵,嘴裏冒出綠色的唾沫。烏蘇娜和阿瑪蘭 塔回來的時候,他的手腳仍然是捆著的,渾身被雨水淋得透濕,但已完全平靜、無害了。她們跟他講話,但他不認得她們,他回答的話也叫人莫名其妙。烏蘇娜鬆開 了他已經磨出血來的手腕和腳踝,只留下了捆在腰間的繩子。隨後,她們用棕櫚枝葉給他搭了個棚子,免得他受到日曬雨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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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05: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根據尼康諾。萊茵納神父的指示,客廳裏搭了個聖壇;三月裏的一個星期天,奧雷連諾和雷麥黛絲。摩斯柯特在聖壇前面舉行了婚禮。在摩斯柯特家中,這一天是整 整一個月不安的結束,因為小雷麥黛絲到了成熟時期,卻還沒有拋棄兒童的習慣。母親及時把青春期的變化告訴了她,但在二月間的一個下午,幾個姐姐正在客廳裏 跟奧雷連諾談話,雷麥黛絲卻尖聲怪叫地沖進客廳,讓大家瞧她的褲子,這褲子已給粘搭搭的褐色東西弄髒了。婚禮定於一月之後舉行。教她學會自己洗臉、穿衣、 做些最簡單的家務,是費了不少時間的。為了治好她尿床的毛病,家裏的人就要她在熱磚上撒尿。而且,讓她保守合歡床上的秘密,也花了不少工夫,因為她一知道 初夜的細節,就那麼驚異,同時又那麼興奮,甚至想把自己知道的這些細節告訴每一個人。在她身上是傷了不少腦筋的。但是,到了舉行婚禮的一天,這姑娘對日常 生活的瞭解就不亞於她的任何一個姐姐了。在劈哩啪啦的花炮聲中,在幾個樂隊的歌曲聲中,阿。摩斯柯特先生牽著女兒,走過彩花爛漫的街頭,左鄰右舍的人從自 家的視窗向雷麥黛絲祝賀,她就揮手含笑地表示感謝。奧雷連諾身穿黑呢服裝,腳踩金屬扣子的漆皮鞋(幾年以後,他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穿的也是這雙皮 鞋),在房門前面迎接新娘,把她領到聖壇前去--他緊張得臉色蒼白,喉嚨發哽。雷麥黛絲舉止自然,大大方方;奧雷連諾給她戴戒指時,即使不慎把它掉到地 上,她仍鎮定自若。賓客們卻驚惶失措,周圍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可是雷麥黛絲把戴著花邊手套的手微微舉起,伸出無名指,繼續泰然自若地等著,直到未婚夫用 腳踩住戒指,阻止它滾向房門,然後滿臉通紅地回到聖壇跟前。雷麥黛絲的母親和姐姐們生怕她在婚禮上違反規矩,終於很不恰當地暗示她首先去吻未婚夫。正是從 這一天起,在不利的情況下,雷麥黛絲都表現了責任心、天生的溫厚態度和自製能力。她自動分出一大塊結婚蛋糕,連同叉子一起放在盤子裏,拿給霍。阿。布恩蒂 亞。這個身軀魁梧的老人,蜷縮在棕櫚棚下,捆在栗樹上,由於日曬雨淋,已經變得十分萎靡,但卻感激地微微一笑,雙手抓起蛋糕就吃,鼻子裏還哼著什麼莫名其 妙的聖歌。熱鬧的婚禮一直延續到星期一早晨,婚禮上唯一不幸的人是雷貝卡。她的婚事遭到了破壞。照烏蘇娜的安排,雷貝卡是應當在這同一天結婚的,可是皮埃 特羅。克列斯比星期五收到一封信,信中說他母親病危。婚禮也就推延了。收信之後過了一小時,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就回省城去了。她的母親卻在星期六晚上按時 到達,路上沒有跟他相遇;她甚至在奧雷連諾的婚禮上唱了一支歌兒,這支歌兒本來是她為兒子的婚禮準備的。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打算回來趕上自己的婚禮,路上 把五匹馬部累得精疲力盡,可是星期天半夜到達時,別人的婚禮就要結束了。那封倒楣的信究竟是誰寫的,始終沒弄清楚。阿瑪蘭塔受到烏蘇娜的盤問,氣得痛哭流 涕,在木匠還沒拆除的聖壇前面發誓說她沒有過錯。

    為了舉行婚禮,阿。摩斯柯特先生從鄰近的城市請來了尼康諾。萊茵納神父;由於自己的職業得不到奉承,這老頭兒總是陰陰沈沈。他的皮膚是淺 灰色的,幾乎皮包骨,圓鼓鼓的肚子很突出,他那老朽的面孔所顯露的與其說是善良,不如說是憨厚。他準備婚禮之後就返回自己的教區,但他見到馬孔多居民一切 無所顧忌的樣子就感到驚愕,因為他們雖然安居樂業,卻生活在罪孽之中:他們僅僅服從自然規律,不給孩子們舉行洗禮,不承認宗教節日。神父認為這塊土地急切 需要上帝的種子,就決定在馬孔多再留一個星期,以便給行過割禮的人和異教徒舉行一次洗禮,讓非法的同居合法化,並且給垂死的人一頓聖餐。可是誰也不願聽他 的。大家回答他說,他們多年沒有教士也過得挺好,可以直接找上帝解決拯救靈魂的問題,而且不會犯不可寬恕之罪。

    尼康諾神父討厭在曠地上繼續佈道,決定竭盡全力建築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有聖徒的等身雕像和彩繪玻璃窗,以便羅馬來的人也能在無神論者 的中心地區向上帝祈禱。他拿著一個銅盤,四處募捐。人行慷慨佈施,可是未能滿足他的要求,因為教堂要有一個大鍾,此種鐘聲能使淹死的人浮到水面。他向大家 苦苦哀求,甚至嗓子都啞了,疲乏得骨頭都酸痛了。

    一個星期六,他估量捐款甚至不夠做教堂的門,就陷入了絕望狀態。星期天,他在市鎮廣場上搭了個聖壇,象失眠症流行時那樣,拿著一個小鈴 鐺,跑遍了所有的街道,招呼人們去參加曠地彌撒。許多人是出於好奇而來的,另一些人是由於無事可幹,還有一些人唯恐上帝把他們藐視神父看做是冒犯他自己。 就這樣,早上八點鐘,全鎮一半的人都聚在廣場上,尼康諾神父朗誦了福音書,聲嘶力竭地懇求大家捐助。彌撒結束時,在場的人己經開始四散,他就舉起手來要大 家注意。

    “等一下,”他說。“你們馬上可以得到上帝威力無窮的確鑿證明。”

    協助尼康諾神父做彌撒的一個孩子,端來一杯濃稠、冒氣的巧克力茶。神父一下子就把整杯飲料喝光了。然後,他從長袍袖子裏掏出一塊手帕,擦 幹了嘴唇,往前伸出雙手,閉上了眼睛。接著,尼康諾神父就在地上升高了六英寸。證據是十分令人信服的。在幾天中,神父都在鎮上來來去去,利用熱騰騰的巧克 力茶一再重複升空的把戲,小幫手把那麼多的錢收到袋子裏,不過一個月工夫,教堂的建築就已動工了。誰都不懷疑尼康諾神父表演的奇跡是上帝在發揮威力。只有 霍。阿。布恩蒂亞不以為然。有一天早上,一群人聚在離栗樹不遠的地方,參觀另一次升空表演,他一個人仍然完全無動於衷,看見尼康諾神父連同坐椅一起升到地 面上頭以後,他只在自己的凳子上微微挺直身子,聳了聳肩。

    “Hoc\est\simplicissimum(注:拉丁語--這很簡單。這個人發現了物質的第四種狀態。”)霍。阿。布恩蒂亞說。“Homoistestatum\guartum\materiaeinvenit。”

    尼康諾神父一舉手,椅子的四條小腿同時著地。

    “Nego,”神父反駁說。“Factum\hoc\existenltiam\DeiProbat\Sine\dubio。”(注:拉丁語--我否認。這個事實無可辯駁地證明上帝的存在。)

    大家這才知道,霍。阿。布恩蒂亞的鬼活其實是拉丁語。尼康諾神父終於發現了一個能夠跟他交談的人,決定利用這種幸運的情況,向這個精神病 人灌輸宗教信仰。每天下午他都坐在栗樹旁邊,用拉丁語傳道,可是霍。阿。布恩蒂亞拒不接受他的花言巧語,也不相信他的升空表演,只要求拿上帝的照片當作無 可辯駁的唯一證明。於是,尼康諾神父給他拿來了一些聖像和版畫,甚至一塊印有耶穌像的手帕,然而霍。阿。布恩蒂亞加以拒絕,認為它們都是沒有任何科學根據 的手工藝品。他是那麼頑固,尼康諾神父也就放棄了向他傳道的打算,只是出於人道主義感情繼續來看望他。這樣,霍。阿。布恩蒂亞取得了主動權,試圖用理性主 義的詭譎道理動搖神父的信仰。有一次,尼康諾神父帶來一盒跳棋和棋盤,要霍。阿。布恩蒂亞跟他下棋,霍。阿。布恩蒂亞拒絕了,因為據他解釋,敵對雙方既然 在重要問題上彼此一致,他看不出他們之間的爭鬥有什麼意義。尼康諾神父對於下棋從來沒有這種觀點,但又無法把他說服。他對霍。阿。布恩蒂亞的智慧越來越驚 異,就問他怎麼會捆在樹上。

    “Hocest\Simplicicissimum,(注:拉丁語:我是瘋子)他回答,“因為我是個瘋子。”

    這次談話之後,神父擔心自己的信仰遭到動搖,就不再來看望他了,全神貫注在教堂的建築上。雷貝卡感到自己又有了希望。她的未來是跟教堂的 竣工有關係的,因為有一個星期天,尼康諾神父在她們家中吃午飯的時候,曾在全家的人面前說,教堂建成以後,就能隆重而堂皇地舉行宗教儀式了。“最幸運的是 雷貝卡,”阿瑪蘭塔說。因為雷貝卡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就天真地微笑著說:“因為你可以拿自己的婚禮為教堂揭幕啦。”

    雷貝卡試圖阻止這樣的議論。她認為建築進度很慢,教堂最快十年才能竣工。尼康諾神父不同意她的看法:因為信徒們越慷慨,他就越能作出樂觀 的估計。雷貝卡心中不快,飯也沒有吃完,而烏蘇娜卻贊成阿瑪蘭塔的想法,答應捐助一大筆款子。加快工程進度。尼康諾神父聲稱:再有這樣一筆捐款,教堂三年 就能落成。從那一天起,雷貝卡就不跟阿瑪蘭塔說一句話了,因為她確信,妹妹心裏想的並不象嘴裏說的那麼單純。“算啦,我沒幹更壞的事,”那天晚上她倆之間 發生激烈爭論時,阿瑪蘭塔說。“起碼最近三年我不必殺死你。”雷貝卡接受了挑戰。

    知道又延期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陷入了絕望,但是未婚妻最後向他證明了自己的堅貞。“你啥時候願意,咱們可以離開這兒,”她說。然而皮 埃特羅。克列斯比並不是冒險家。他沒有未婚妻那種衝動的性格,但是認為妻子的話應當重視。接著,雷貝卡採取了更加放肆的辦法。不知哪兒刮來的風吹滅了客廳 裏的燈,烏蘇娜驚異地發現未婚夫婦在黑暗中接吻。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慌亂地向她抱怨新的煤油燈質量太差,甚至答應幫助在客廳裏安裝更加可靠的照明設備。可 是現在,這燈不是煤油完了,就是燈芯卡住了,於是烏蘇娜又發現雷貝卡在未婚夫膝上。最後,烏蘇娜再也不聽任何解釋。每逢這個未婚夫來訪的時候,烏蘇娜都把 麵包房交給印第安女人照顧,自己坐在搖椅裏,觀察未婚夫婦的動靜,打算探出她年輕時就已司空見慣的花招。“可憐的媽媽,”看見烏蘇娜在未婚夫來訪時打呵 欠,生氣的雷貝卡就嘲笑他說。“她准會死在這把搖椅裏,得到報應。”過了三個月受到監視的愛情生活,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每天都檢查工程狀況,對教堂建築的 緩慢感到苦惱,決定捐給尼康諾神父短缺的錢,使他能把事情進行到底。這個消息絲毫沒使阿瑪蘭塔著急。每天下午,女友們聚在長廊上繡花的時候,她一面跟她們 聊天,一面琢磨新的詭計。可是她的估計錯了,她認為最有效的一個陰謀也就失敗了;這個陰謀就是掏出臥室五斗櫥裏的樟腦球,因為雷貝卡是把結婚的衣服保藏在 櫥裏的。阿瑪蘭塔是在教堂竣工之前兩個月幹這件事的。然而婚禮迫近,雷貝卡就急於想準備好自己的服裝,時間比阿瑪蘭塔預料的早得多。雷貝卡拉開衣櫥的抽 屜,首先揭開幾張紙,然後揭起護布,發現緞子衣服、花邊頭紗、甚至香橙花花冠,都給蟲子蛀壞了,變成了粉末。儘管她清楚地記得,她在衣服包卷下面撒了一把 樟腦球,但是災難顯得那麼偶然,她就不敢責怪阿瑪蘭塔了。距離婚禮不到一個月,安芭蘿。摩斯柯特卻答應一星期之內就把新衣服縫好。一個雨天的中午,鎮長的 女兒抱著一堆泡沫似的繡裝走進屋來,讓雷貝卡最後試穿的時候,阿瑪蘭塔差點兒昏厥過去。她說不出話,一股冷汗沿著脊椎往下流。幾個月來,阿瑪蘭塔最怕這個 時刻的來臨,因她堅信:如果她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最終阻撓這場婚禮,那麼到了一切幻想都已破滅的最後時刻,她就不得不鼓起勇氣毒死雷貝卡了。安芭蘿。摩斯柯 特非常耐心地千針萬線縫成的緞子衣服,雷貝卡穿在身上熱得直喘氣,阿瑪蘭塔卻把毛線衣的針數數錯了幾次,並且拿織針紮破了自己的手指,但她異常冷靜地作出 決定:日期--婚禮之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五,辦法--在一杯咖啡裏放進一些鴉片酊。

    然而,新的障礙是那麼不可預料、難以克服,婚禮又無限期地推遲了。在雷貝卡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婚期之前七天,年輕的雷麥黛絲半夜醒 來,渾身被內臟裏排出的屎尿濕透,還發出一種打嗝似的聲音,三天以後就血中毒死了,--有一對雙胞胎橫梗在她肚子裏。阿瑪蘭塔受到良心的譴責。她曾熱烈祈 求上帝降下什麼災難,免得她向雷貝卡下毒,現在她對雷麥黛絲之死感到自己有罪了。她祈求的並不是這樣的災難。雷麥黛絲給家裏帶來了快活的氣氛。她跟丈夫住 在作坊旁邊的房間裏,給整個臥室裝飾了不久之前童年時代的木偶和玩具,可是她的歡樂溢出了臥室的四壁,象有益健康的和風拂過秋海棠長廊。太陽一出,她就唱 歌。家中只有她一個人敢於干預雷貝卡和阿瑪蘭塔之間的紛爭。為了照拂霍。阿。布恩蒂亞,她承擔了不輕的勞動。她送吃的給他,拿肥皂和刷子給他擦擦洗洗,注 意他的頭髮和鬍子裏不止蝨子和虱卵,保持棕櫚棚的良好狀態,遇到雷雨天氣,還給棕櫚棚遮上一塊不透水的帆布。在生前的最後幾個月裏,她學會了用粗淺的拉丁 語跟霍。阿。布恩蒂亞談話。奧雷連諾和皮拉。苔列娜的孩子出世以後,給領到了家裏,在家庭儀式上命名為奧雷連諾。霍塞,雷麥黛絲決定把他認做自己的大兒 子。她做母親的本能使得烏蘇娜吃驚。奧雷連諾在個活上更是需要雷麥黛絲的。他整天在作坊裏幹活,雷麥黛絲每天早晨部給他送去一杯黑咖啡。每天晚上,他倆都 去摩斯柯特家裏。奧雷連諾和岳父沒完沒了地玩多米諾骨牌,雷麥黛絲就跟姐姐們聊夭,或者跟母親一起議論大人的事。跟布恩蒂亞家的親戚關係,鞏固了阿。摩斯 柯特在馬孔多的威望。他經常去省城,已經說服政府當局在馬孔多開辦一所學校,由繼承了祖父教育熱情的阿卡蒂奧管理。為了慶祝國家獨立節,阿。摩斯柯特先生 通過說服使得大部分房屋都刷成了藍色。根據尼康諾神父的堅決要求,他命令卡塔林諾遊藝場遷到偏僻的街道,並且關閉小鎮中心區另外幾個花天酒地的場所。有一 次,阿。摩斯柯特先生從省城回來,帶來了六名持槍的員警,由他們維持社會秩序,甚至誰也沒有想起馬孔多不留武裝人員的最初的協議了。奧雷連諾歡喜岳父的活 力。“你會變得象他那麼肥胖,’--朋友們向他說。可是,由於經常坐在作坊裏,他只是顴骨比較凸出,眼神比較集中,體重卻沒增加,拘謹的性格也沒改變;恰 恰相反,嘴邊比較明顯地出現了筆直的線條--獨立思考和堅強決心的徵象。奧雷連諾和他的妻子都得到了兩家的深愛,所以,當雷麥黛絲說她將有孩子的時候,甚 至阿瑪蘭塔和雷貝卡都暫時停止了扯皮,為孩子加緊編織兩種顏色的毛線衣:藍色的--如果生下的是男孩;粉紅色的--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幾年以後,奧雷連諾 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想到的最後一個人就是雷麥黛絲。烏蘇娜宣佈了嚴格的喪事,關閉了所有的門窗,如果沒有極端的必要,決不允許任何人進出屋子;在一年 之中,她禁止大家高聲說話;殯喪日停放棺材的地方,牆上掛了雷麥黛絲的廂片,照片周圍加了黑色緞帶,下面放了一盞長明燈。布恩蒂亞的後代一直是讓長明燈永 不熄滅的,他們看見這個姑娘的照片就感到杌隍不安;這姑娘身著百褶裙,頭戴蟬翼紗花巾,腳上穿了一雙白皮鞋,子孫們簡直無法把照片上的姑娘跟“曾祖母”本 來的形象聯繫起來。阿瑪蘭塔自動收養了奧雷連諾。霍塞。她希望拿他當兒子,分擔她的孤獨,減輕她的痛苦,因為她把瘋狂弄來的鴉片酊偶然放到雷麥黛絲的咖啡 裏了。每天晚上,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都在帽上戴著黑色絲帶,踮著腳走進屋來,打算悄悄地探望雷貝卡;她穿著黑色衣服,袖子長到手腕,顯得萎靡不振。現在要 想確定新的婚期,簡直就是褻瀆神靈了;他倆雖已訂婚,卻無法使關係往前推進,他倆的愛情令人討厭、得不到關心,仿佛這兩個滅了燈、在黑暗中接吻的情人只能 聽憑死神的擺佈。雷貝卡失去了希望,精神萎頓,又開始吃土。

    喪事開始之後過了不少時間,刺繡的人又聚在長廊上的時候,在一個死寂的炎熱天,下午兩點正,忽然有個人猛力推開了房屋的正門,使得整座房 子都晃動起來;坐在長廊上的阿瑪蘭塔和她的女友們,在房間裏咂吮手指的雷貝卡,廚房裏的烏蘇娜,作坊裏的奧雷連諾,甚至栗樹下的霍。阿。布恩蒂亞--全部 覺得地震已經開始,房子就要倒塌了。門檻邊出現了一個樣子非凡的人。他那寬闊的肩膀勉強才擠過門洞,粗脖子上掛著一個“救命女神”像,胳膊和胸脯都刺滿了 花紋,右腕緊緊地箍著一個護身的銅鐲。他的皮膚被海風吹成了棕褐包,頭髮又短又直,活象騾子的鬃毛,下巴顯得堅毅,神情卻很悒鬱。他的腰帶比馬肚帶粗一 倍,高統皮靴釘了馬刺,後跟包了鐵皮;他一走動,一切都顫抖起來,猶如地震時一樣。他千里拎著一個相當破爛的鞍囊,走過客廳和起居室,象雷霆一樣出現在秋 海棠長廊上,使得阿瑪蘭塔和她的女伴們把針拿在空中都呆住了。“哈羅!”--他用疲憊的聲音打了個招呼,就把鞍囊扔在她們面前的桌上,繼續朝房子深處走 去。“哈羅!”他向惶恐地探望室外的雷貝卡說。“哈羅!”--他向全神貫注幹活的奧雷連諾說。這人哪兒也沒耽擱,一直走到廚房才停了下來,結束了他從世界 另一邊開始的旅行。“哈羅!”--他說。刹那間,烏蘇娜張著嘴巴發楞,然後看了看來人的眼睛,才“噢唷”一聲,抱住他的脖子,高興得又哭又叫。這是霍。阿 卡蒂奧。他回家時也象離家時一樣窮困,烏蘇娜甚至不得不給他兩個比索,償付租馬的費用。他說的是兩班牙語,其中夾了許多水手行話。大家問他到過哪兒,他只 同答:“那兒。”在指定給他的房間裏,他懸起吊床,一連睡了三天,醒來以後,他一口氣吃了十六隻生雞蛋,就徑直去卡塔林諾遊藝場,他那粗壯的身摳在好奇的 娘兒們中間引起了驚愕。他請在場的人聽音樂、喝酒,全都記在他的賬上,並且跟五個男人打賭,說他們加在一起也無法把他的手扳到桌上。“不行,”他們相信自 己動不了他的手,就說。“因為他身上有魔鐲。”卡塔林諾不相信他那神奇的力氣,就拿十二個比索跟他打賭,說他搬動不了櫃檯。可他把櫃檯從地裏拔了起來,舉 到頭上,並且將它放在街上。為了搬回櫃檯,需要十一個男人。

    在興味正濃的時候,他讓大家參觀他那異乎尋常的男性器官,上面刺了藍色和紅色的各種文字。他周圍的娘兒們都興致勃勃,他就問她們誰能多給 點錢,一個最有錢的女人給了他二十個比索。接著,他主張拿他抽彩,每張彩票十個比索,看看誰能把他抽到。這個價格是大得驚人的,因為最紅的女人一夜才能掙 到八個比索,然而大家都同意了。十四張彩票寫好之後,都放在一頂帽子裏,大家開始抽--每個女人抽一張。最後只剩兩張可能抽中的了。

    “每人多給五個比索,”霍。阿卡蒂奧向兩個幸運的女人說。“我就讓自己在你們之間平分。”

    他就是以此為生的。他充當一名水手,跟其他同樣離鄉背井的人一起作過六十五次環球航行。那天夜晚在卡塔林諾遊藝場裏跟他睡覺的女人,把他赤身露體地帶到舞廳裏給大家參觀,他的身體--從面孔到脊背、從脖子到腳後跟--每一平方英寸都刺了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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