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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在最後幾年的混亂中,烏蘇娜還來不及抽出足夠的空閒時間來好好地教育霍。阿卡蒂奧,使他能夠當上一個教皇,而送他去神學院的時間就已到了,所以不得不慌倉 倉地準備。霍。阿卡蒂奧的妹妹梅梅是由嚴峻的菲蘭達和沮喪的阿瑪蘭塔共同照顧的,幾乎同時達到了可以進入修道院學校的年齡;她們想在那兒把她培養成為一個 出色的鋼琴手。烏蘇娜疑慮重重地覺得,把萎靡不振的人培養成為教皇,她的方法是不夠有效的,但她並不歸咎於自己的老邁,也不怪遮住視線的一片雲曦,——透 過這片雲曦,她只能吃力地辨別周圍各種東西的輪廓,——而一切都要怪她自己還不確切瞭解的某種現象,她只模糊地覺得那種現象就是世態的惡化。“現在的年月 跟從前完全不同啦,”她感到自己把握不住每天的現實,抱怨地說。從前,她想,孩子長得挺慢嘛。只消回憶一下就夠了:在她的大兒子霍。阿卡蒂奧跟吉卜賽人逃 走之前,過了鄉長的時間啊,而在他全身畫得象一條蛇,說著星相家怪裏怪氣的話,回到家裏的時候,發生了多少事情啊,而且在阿瑪蘭塔和阿卡蒂奧忘掉印第安 語、學會西班牙語之前,家中什麼事沒有發生呀!再想想吧,可憐的霍。阿。布恩蒂亞在菜樹下麵呆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家裏的人為他哀悼了多久,然後奄奄一總的 奧雷連諾上校才給抬回家來,當時他還不滿五十歲,並且經歷了那麼長久的戰爭和那麼多的苦難。從前,她成天忙於自己的糖果,還能照顧子孫,憑他們的眼白就知 道該把蓖麻油滴在他們眼裏。現在她完全空閒下來,從早到晚僅僅照顧霍。阿卡蒂奧一個人的時候,由於時世不佳,她幾乎無法把任何一件事兒幹完了。實際上,烏 蘇娜即使年事已高,但是仍不服老:她什麼事都要操心,任何事都要管,而且總是詢問外來的人,他們曾否在戰爭時期把聖約瑟夫的石膏像留在這兒,等雨季過了就 來取走。誰也不能確鑿地說,烏蘇娜是什麼時候喪失視覺的。即使在她生前的最後幾年,她已經不能起床時,大家還以為她只是老朽了,誰也沒有發現她完全瞎了。 烏蘇娜自己是在霍。阿卡蒂奧出生之前不久感到自己快要失明的。起初,她以為這是暫時的虛弱,悄悄地喝點兒骨髓湯,在眼裏滴點兒蜂蜜;可她很快就相信自己正 在絕望地陷入黑暗。烏蘇娜對電燈始終沒有明確的概念,因為馬孔多開始安裝電燈時,她只能把它當成一種朦朧的亮光。她沒有向任何人說她快要瞎了,因為這麼一 說就是公開承認自己無用了。烏蘇娜背著大家,開始堅持不懈地研究各種東西之間的距離和人的聲音,想在白內障的陰影完全擋住她的視線時,仍能憑記憶知道各種 東西的位置。隨後,她又意外地得到了氣味的幫助;在黑暗中,氣味比輪廓和顏色更容易辨別,終於使別人沒有發現她是瞎子。儘管周圍一片漆黑,烏蘇娜還能穿針 引線,繚扣門,及時發現牛奶就要煮沸。她把每件東西的位置記得那麼清楚,有時甚至忘了自己眼瞎了。有一次,菲蘭達向整座房子大叫大嚷,說她的訂婚戒指不見 了,烏蘇娜卻在小孩兒臥室裏的隔板上找到了它。道理是很簡單的:當其他的人在房子裏漫不經心地來來去去時,烏蘇娜就憑自己剩下的四種感官注意別人的活動, 使得誰也不會突然撞著她;很快她就發現,而家裏的每個人卻沒覺察到。他們每天走的都是同樣的路,重複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時匆幾乎說同樣的話。只有偏離常規 的時候,他們才會失掉什麼東西。所以,聽到菲蘭達哭哭叫叫。烏蘇娜就想起,菲蘭達這一天所做的唯一不同的事兒,是把孩子床上的褥墊拿出去曬,因為昨夜在孩 子床上發現了臭蟲。因為收拾房間時孩子們在場,烏蘇娜就以為菲蘭達准把戒指放在孩子們唯一夠不著的地方--隔板上。恰恰相反,菲蘭達卻在平常來來去去的地 方尋找戒指,不知道正是日常的習慣使她難以找到失去的東西。
撫養和教育霍。阿卡蒂奧的事,也幫助烏蘇娜知道了家中發生的甚至最小的變化。譬如,只要聽見阿瑪蘭塔在給臥室裏的聖像穿衣服,她就馬上假裝教孩子識別顏色。
“呢,”她向孩子說,“現在告訴我吧:天使拉斐爾的衣服是啥顏色呀?”
這樣,孩子就告訴了鳥蘇娜她的眼睛看不見的情況。所以,在孩子進神學院之前很久,烏蘇娜已經能夠用千摸著辨別聖像農著的不同顏色。有時也發生過預料不到的事。有一次,阿瑪蘭塔在秋海棠長廊上繡花時,烏蘇娜撞上了她。
“我的天,”阿瑪蘭塔生氣他說,“瞧你走到哪兒來啦。”
“這要怪你自己,”烏蘇娜回答,“你沒坐在你應當坐的地方。”
烏蘇娜完全相信自己是對的。那一天,她開始知道一種誰也不注意的現象:隨著一年四季的交替,太陽也悄悄地逐漸改變在天上的位置,坐在長廊 上的人也不知不覺地逐漸移動和改變自己的位置。從那時起,烏蘇娜只要想起當天是幾號,就能準確地斷定阿瑪蘭塔是坐在哪兒的。雖然烏蘇娜的手一天一天地越來 越顏抖了兩條腿仿佛灌滿了鉛,可她那矮個的身軀從來不象現在這樣接連出現在那麼多的地方。烏蘇娜幾乎象從前肩負全家重擔時那麼勤勞。然而現在,在黯然無光 的暮年的孤獨中,她卻能異常敏銳地洞悉家中哪怕最小的事情,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一些真情實況,而這些真情實況是她以前一直忙碌時無法知道的。她準備讓霍。 阿卡蒂奧去進神學院時,已經細緻地考察了馬孔多建立以來布恩蒂亞家的整個生活,完全改變了自己關於子孫後代的看法。她相信,奧雷連諾上校失去了對家庭的 愛,並不象她從前所想的是戰爭使他變得冷酷了,而是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沒有愛過他的妻子雷麥黛絲,沒有愛過他一生中碰到的無數一夜情人,尤其沒有愛過 他的一群兒子。她覺得,他發動了那麼多的戰爭,並不象大家認為的是出於理想;他放棄十拿九穩的勝利,也不象大家所想的是由於困乏;他取得勝利和遭到失敗都 是同一個原岡:名副其實的、罪惡的虛榮心。她最後認為,她的兒子(為了他,她連性命都不顧)是生來不愛別人的。有一天夜皮晚,當他還在她肚子裏的時候,她 就聽見他啼哭,啼哭聲是那麼悲哀和清晰,睡在旁邊的霍。阿。布恩蒂亞醒了過來,甚至高興地認為這孩子將是一個天生的口技演員。另一些人預言,他將成為一個 先知。烏蘇娜本人卻嚇得發抖,因為她突然相信,這種腹中的啼哭預示孩幹將會長著一條可怕的豬尾巴,於是祈求上帝讓孩子死在她的肚子裏。但她恍然明白,而且 說了又說,孩子在母親肚子裏又哭又叫,並不表示他有口技和預見才能,只能確鑿地表明他不愛別人。這樣貶低兒子的形象卻使她突然產生了對他的憐憫。然而,阿 瑪蘭塔卻跟他相反,她的鐵石心腸曾使烏蘇娜害怕,她隱秘的痛苦曾叫烏蘇娜難過,現在烏蘇娜倒覺得她是一個最溫柔的女人了,而且懷著同情心敏銳地感到,阿瑪 蘭塔讓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遭到毫無道理的折磨,決不象大家認為的是由於她那報復的渴望,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遭到慢性的摧折,也決不象大家認為的是由 於她那極度的悲恨。實際上,二者都是無限的愛情和不可克制的膽怯之間生死搏鬥的結果,在阿瑪蘭塔痛苦的心中糾纏不休的荒謬的恐怖感,終於在這種鬥爭中占了 上風。烏蘇娜越來越頻繁地提到雷貝卡的名字時,她總懷著往日的憐愛想起雷貝十的形象;由於過遲的悔悟和突然的欽佩,這種憐愛就更強烈了;她明白,雷貝卡雖 不是她的奶養大的,而是靠泥上和牆上的石灰長大的;這姑娘血管裏流著的不是布思蒂亞的血,而是陌生人的血,陌生人的骸骨甚至還在墳墓裏發出哢嚓哢嚓的響 聲,可是只有雷貝卡——性情急躁的雷貝卡,熱情奔放的雷貝卡,是唯一具有豪邁勇氣的,而這種勇氣正是烏蘇娜希望她的子孫後代具備的品質。
“雷貝卡啊,”她摸著牆壁,喃喃說道,“我們對你多不公道呀!”
大家認為,烏蘇娜不過是在胡言亂語,特別是她象天使加百利那樣伸出右手打算走走的時候。但是菲蘭達看出,這種胡言裏面有時也有理性的光 輝,因為烏蘇娜能夠毫不口吃地回答,過去一年家中花了多少錢。阿瑪蘭塔也有同樣的想法。有一次,在廚房裏,她的母親正在鍋裏攪湯,不知道人家在聽她說話, 竟突然說老玉米的手磨至今還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這個手磨是向第一批吉卜賽人買來的,在霍。阿卡蒂奧六十五次環遊世界之前就不見了。皮拉。苔歹娜幾乎也有 一百歲了,可是依然隱壯、靈活,儘管孩子們害怕她那不可思議的肥胖,就象從前鴿子害怕她那響亮的笑聲;她對烏蘇娜的話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她已相信,老年人 清醒的頭腦常常比紙牌更加敏銳。然而,烏蘇娜發現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教導霍。阿卡蒂奧確立他的志向時,就陷入了沮喪的狀態。那些靠直覺弄得更清楚的東西, 她想用眼睛去看,就失誤了。有一天早晨,她把一瓶墨水倒在孩子頭上,還以為它是花露水哩。她總想干預一切事情,碰了一個個釘子之後,就感到越來越苦惱,妄 圖擺脫周圍蛛網一般的黑暗。接著她又想到,她的失誤並不是衰老和黑暗第一次戰勝她的證明,而是時世不佳的結果。她想,跟土耳其人量布的花招不一樣,從前上 帝還不騙人的時候,一切都是不同的。現在呢,不僅孩子們長得很快,甚至人的感覺也不象以前那樣了。俏姑娘雷麥黛絲的靈魂和軀體剛剛升到空中,沒有心肝的菲 蘭達馬上嘮嘮叨叨,因為她的床單飛走了。十六個奧雷連諾在墳墓裏屍骨未寒,奧雷連諾第二又把一幫酒鬼帶到家中,彈琴作樂,狂飲濫喝,好象死去的不是基督 徒,而是一群狗;她傷了那麼多腦筋、耗去了那麼多糖動物的這座瘋人院似乎註定要成為罪惡的淵藪了。烏蘇娜給霍。阿卡蒂奧裝箱子的時候,一面回憶痛苦的往 事,一面問了問自己,躺進墳墓,讓人在她身上撒上泥土是不是更好一些呢;而且她又無所畏懼地請問上帝,他是不是真以為人是鐵鑄的,能夠經受那麼多的苦難; 但她越問越糊塗,難以遏制地希望象外國人那樣蹦跳起來,最終來一次片刻的暴動,這種片刻的暴動是她嚮往了多次,推遲了多次的;她不願屈從地生活,熱望唾棄 一切,從心中倒出一大堆罵人的話,而這些話她己低三下四地壓抑整整一個世紀了。
“混蛋!”烏蘇娜罵了一聲。
正在動手衣服裝進箱子的阿瑪蘭塔,以為蠍子螫了母親。
“它在哪兒?”阿瑪蘭塔驚駭地問。
“什麼?”
“蠍子,”阿瑪蘭塔解釋。
烏蘇娜拿指頭做了戳胸口。
“在這兒,”她回答。
星期四,下午兩點,霍。阿卡蒂奧去神學院了。烏蘇娜經常記得他離開時的樣子:板著面孔,無精打采,象她教他的那樣沒流一滴眼淚;由於穿了 一件綠色燈芯絨衣服,扣著銅扣,領口系著漿硬的花結,他熱得氣都喘不上來。霍。阿卡蒂奧離開之後,飯廳裏留下了濃烈的花露水味兒;為了在房子裏容易找到這 個孩子,烏蘇娜是把花露水灑在孩子頭上的。在送別午餐上,一家人在愉快的談吐後面隱藏若激動,用誇大的熱忱回答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笑謔。可是,大家 把絲絨蒙面、銀色包角的箱子抬出的時候,仿佛從房子裏抬出一口棺材。奧雷連諾上校拒絕參加送別午餐。
“咱們就缺一個教皇!”他嘟噥著說。
三個月之後,奧雷連諾第二和菲蘭達把梅梅領到修道院學校去,帶回一架舊式小鋼琴,代替了自動鋼琴。正是這時候,阿瑪蘭塔開始給自己縫製殮 衣。“香蕉熱”已經平靜下去了,馬孔多的土著居民發現,他們被外國人排擠到了次要地位,好不容易維持了以前的微薄收入,但他們感到高興的是,仿佛船舶失事 時終於僥倖得救了。布恩蒂亞家繼續邀請成群的客人吃飯,昔日的家庭生活直到幾年以後香蕉公司離開時才恢復過來。然而傳統的好客精神發生了根本的文化,因為 現在權力轉到了菲蘭達千里。烏蘇娜被擠到了黑暗的境地。阿瑪蘭塔專心地縫製自己的殮衣。過去的“女王”有了選擇客人的白由,能讓他們遵守她的父母教導她的 嚴規舊禮。那些外國人大肆揮霍輕易賺來的錢,把這個市鎮摘行烏煙瘴氣,但由於菲蘭達處事嚴厲,布恩蒂亞家卻成了舊習俗的堡壘。菲蘭達認為,只有跟香蕉公司 沒有瓜葛的人才是正派的人。她丈夫的哥哥霍。阿卡蒂奧第二甚至也受到區別對待,因為在“香蕉熱”最初幾天的混亂中,他又賣掉了自己出色的鬥雞,當上了香蕉 園的監工。
“只要他身上還有這幫外國佬的傳染病,他就休想再到這兒來,”菲蘭達說。
家中的生活變得那麼嚴峻,奧雷連諾第二就覺得在佩特娜。柯特家裏更舒服了。首先,他藉口減輕妻子的負擔,把酒宴移到了情婦家裏。然後,借 口牲畜正在喪失繁殖力,他又把畜欄和馬廄遷到她那兒去了。最後,藉口情婦家裏不那麼熱,他甚至把經營買賣的小帳房搬到了那兒。菲蘭達發現自己變成了守活寡 的婦人,時間已經遲了。奧雷連諾第二幾乎不在家裏吃飯,只是假裝回家過夜,但這是騙不了人的。有一天早晨他不小心,有人發現他在佩特娜。柯特床上,然而出 乎意外,他不僅沒有聽到妻子的一小點責備,甚至沒有聽到她最輕微的怨聲,但是就在那一天,菲蘭達把他的兩口衣箱送到他的情婦家裏。她是叫人大白天經過街道 中間送去的,讓全鎮的人都能看見,以為不走正道的丈夫忍受不了恥辱,會彎著脖子回到窩裏,可是這個勇敢的姿態只是再一次證明,菲蘭達不熟悉丈夫的性格和馬 孔多的風習,這裏的習俗和她父母的舊習毫無共同之處,——每一個看見箱子的人都說,這是故事的自然結局,故事的內情是人人皆知的。奧雷連諾第二卻舉辦了三 天的酒宴,慶賀他得到的自由,除了夫婦之間的不幸,菲蘭達穿著碩長的黑衣服,戴著過時的頸飾,露出不合時宜的傲氣,好象過早地衰老了;而穿著鮮豔的天然絲 衣服的情婦,恕到被踐踏的權利獲得恢復,兩眼閃著愉快的光彩,煥發了青春。奧雷連諾第二重新投入她的懷抱,象從前跟她睡在一起那麼熱情,因為當時她把他當 成了他的孿生兄弟;跟兩兄弟睡覺,她以為上帝給了她空前的幸福——一個男人能象兩個男人那麼愛她。復蘇的情欲是遏制不住的:不止一次,他倆已經坐在桌邊, 彼此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句話沒說,遮上餐具,就到臥室裏去——兩人只顧發洩情欲,餓得要死。奧雷連諾第二偷襲法國藝妓時看見過一些東西,在這些東西的鼓舞 下,他給佩特娜。柯特買了一張有帳幔的床,象大主教的臥榻一樣,在窗上掛起了絲絨簾子,在臥室的牆上和天花板上都安了挺大的鏡子。同時,他比以前更加胡鬧 和揮霍了。每天早上十一點鐘,列車都給他運來成箱的香擯酒和白蘭地。奧雷連諾第二從車站上回來時,他都象在即興舞蹈中那樣,把路上偶然邂逅的人拖走,—— 本地人或外來人,熟人或生人,毫無區別。甚至只會說外國話的滑頭的布勞恩先生,也被奧雷連諾的手勢招引來了,好幾次在佩特娜。柯特家裏喝得酪叮大醉,有一 回他甚至讓隨身的兇猛的德國牧羊犬跳舞,他自己勉強哼著德克薩斯歌曲,而由手風琴伴奏。
“繁殖吧,母牛啊,”奧雷連諾第二在歡宴的高潮中叫嚷。“繁殖吧——生命短促呀。”
他從來沒有象現在這麼愉快,人家從來沒有象現在這麼喜歡他,他的牲畜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控制不住地繁殖。為了沒完沒了的酒宴,宰了那麼多 的牛。豬、雞,院子裏的泥土被血弄得烏七八糟、粘搭搭的,骨頭和內臟不斷扔在這兒,吃剩的食物不斷倒在這兒,幾乎每小時都要把這些東西嗶嗶喇喇地燒掉,免 得兀鷹來啄客人的眼睛。奧雷連諾第二發胖了,面孔泛起了紫紅色,活象烏龜的嘴臉,可一切都怪他那出奇的胃口,甚至周遊世界回來的霍。阿卡蒂奧也無法跟他相 比。奧雷連諾第二難以思議的暴食,他那空前未聞的揮霍,他那無比的好客精神,這種名聲傳出了沼澤地帶,引起了著名暴食者們的注意。許多驚人的暴食都從沿海 各地來到了馬孔多,參加佩特娜。柯特家中舉行的荒謬為饕餮比賽。奧雷連諾第二是經常取得勝利的,直到一個不幸的星期六卡米娜。薩加斯篤姆來到為止;這個女 人體型上很象圖騰塑像,是蜚聲全國的“母象”。比賽延續到星期二早晨。第一個晝夜,吃掉了一隻小牛,外加配萊:木薯、山藥和油炸番蕉,而且喝完了一箱半香 擯酒,奧雷連諾第二完全相信自己的勝利。他認為,他的精神和活力都超過沈著的對手;她進食的方式當然是比較內行的,可是正因為這樣,就不大使擠滿屋子的大 部分觀眾感到興趣。當奧雷連諾第二渴望勝利、大口咬肉的時候,“母象”卻用外科醫生的技術把肉切成塊,不慌不忙地吃著,甚至感到一定的愉快。她長得粗壯肥 胖,可是女性的溫柔勝過了她的茁壯:她有一副漂亮的面孔和一雙保養很好的雅致的手兒,還有那麼不可抗拒的魅力,以致奧雷連諾第二看見她走進屋子的時候,甚 至說他寧願跟她在床上比賽,而不在桌邊比賽,接著,他看見“母象”吃掉了一整條豬腿,一點沒有違背進食的禮貌和規矩,他就十分認真他說,這個雅致、進人、 貪饞的女人在某種意義上倒是個理想的女人。他並沒有看錯,以往傳說“母象”是個貪婪的兀鷹,這是沒有根據的。她既不是傳說的“絞肉機”,也不是希臘雜技團 中滿臉絡腮子的女人,而是音樂學校校長。當她已經是個可敬的母親時,為了找到一種能使孩子吃得更多的辦法,她也學會了巧妙地狼吞虎嚥,但不是靠人為地刺激 胃口,而是靠心靈的絕對寧靜。她那實踐檢驗過的理論原則是:一個人只要心地平靜,就能不停地吃到疲乏的時候。就這樣,由於心理的原因和競技的興趣,她離開 了自己的學校和家庭,想跟全國聞名的放肆的暴食者決一雌雄。“母象”剛一看見奧雷連諾第二,立即明白他要輸的不是肚子,而是性格。的確,到第一夜終了的時 候,她還保持著自己的戰鬥力,而奧雷連諾第二卻因說說笑笑消耗了自己的力量。他倆睡了四個小時。然後,每人喝了五十杯橙子汁、八升咖啡和三十只生雞蛋。第 二天早上,在許多小時的不眠之後,吃掉了兩頭豬、一串香蕉和四箱香檳酒。“母象”開始懷疑奧雷連諾第二不知不覺地採用了她自己的辦法,但完全是不顧後果地 瞎吃。因此,他比她預料的更危險。佩特娜。柯特把兩隻烤火雞拿上桌子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已經快要昏厥了。
“如果不行,你就別吃啦,”“母象”向他說。“就算不分勝負吧。”
她是真心誠意說的,因為她自己也無法再吃一塊肉了;她知道對手每吃一口都會加快他的死亡。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把她的話當成新的挑戰,便噎地 吃完了整只火雞,超過了自己不可思議的容量,失去了知覺。他伏倒在一盤啃光的骨頭上,象瘋狗似地嘴裏流出泡沫,發出臨死的稀噓聲。在他突然陷入的黑暗中, 他覺得有人從塔頂把他摔進無底的深淵;在最後的刹那間,他明白自己這樣掉到底就非死不可了。
“把我抬到菲蘭達那兒去吧,”他還來得及說出這麼一句。
抬他回家的朋友們以為,他履行了給他妻子的諾言:不讓自己死在情婦床上。佩特娜。柯特把他希望穿著躺進棺材的漆皮鞋擦乾淨,已在找人給他 送去,就有人來告訴她說奧雷連諾第二脫離了危險。的確,不到一個星期他就康復了;兩個星期以後,他又以空前盛大的酒宴慶祝自己的復活。他繼續住在佩特娜。 柯特家裏,可是現在每天都去看望菲蘭達,有時還留下來跟全家一塊兒吃飯,仿佛命運變換了一切的位置,把他變成了情婦的丈夫、妻子的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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