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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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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馬爾克斯.加西亞]百年孤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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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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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09: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過了兩個月,他倆的夫妻關係幾乎完結,因為奧雷連諾第二為了安慰佩特娜。柯特,給她拍了一張穿著馬達加斯加女工服裝的照片。菲蘭達知道這樁事情以後,把自 己的嫁妝放同箱子,沒跟任何人告別一聲,就離開了馬孔多。經過長時間卑躬屈節的央求,奧雷連諾第二答應改正錯誤,才把妻子請回家裏,於是又和情婦分手了。

    佩特娜。柯特相信自己的力量,沒有表露任何憂慮。因為奧雷連諾第二是靠她成為男子漢大丈夫的。她把他弄出梅爾枷德斯的臥室時,他還是個小 孩子,跟現實生活沒有接觸,滿腦子幻想,是她使他在世上訂一席之地的。他生來沈默、孤僻,喜歡獨個兒冥思苦想,而她卻使他形成了完全相反的性格:活潑開 朗,容易與人接近:她使他有了生活樂趣,讓他養成了尋歡作樂和揮霍無度的習慣,終於把他徹底地變成了她從少女時代就幻想的男人。後來他結婚了——凡是男人 遲早都要結婚嘛。他很久都不敢把他準備結婚的事告訴她。在這樁事兒上,他的作法完全象個孩子:他經常冤枉地指責她,想些話來氣她,希望她自己跟他決裂。有 一天,奧雷連諾第二又不公正地責備她時,她繞過了他的圈套,作了恰當的回答。

    “把事兒說穿吧,”佩特娜。柯特說,“你想跟女王結婚。”

    奧雷連諾第二假裝惱怒,說他受到了誤解和冤枉,就不再來她家裏了。佩特娜。柯特一刻也沒失去野獸休息時的那種平靜,聽著傳到她耳裏的婚宴 上的樂曲聲、銅號聲和發狂的喧聲,仿佛這一切不過是奧雷連諾第二又一次的瞎胡鬧罷了。有人對她表示同情,她卻泰然自若地微笑作答。“甭擔心,”她向他們 說。“女王是聽我指揮的。”有個女鄰居勸她在失去的情人像前點起蠟燭祈禱,她卻自信而神秘地說:“讓他回來的那支蠟燭,是永遠不熄滅的。”

    正如她的預料,蜜月一過,奧雷連諾第二就回到了她的家裏,他領來了他的一些老朋友和一位巡迴攝影師,還帶來了菲蘭達在狂歡節穿的衣服和血 汙的貂皮斗篷。在酒宴的歡聲中,奧雷連諾第二把佩特娜。柯特打扮成女王,宣佈她為馬達加斯加唯一的終身統治者,給她拍了照,並且把照片贈給了一夥朋友。佩 特娜。柯特不僅立即同意參加這場遊戲,而且衷心憐憫自己的情人,覺得他想出這種不太尋常的和解方式,一定費了不少腦筋。晚上七點,她仍然穿著女王的衣服, 把奧雷連諾第二接上了床。他結婚還不到兩個月,可是佩特娜。柯特立即發覺,他的夫妻生活過得並不美滿,於是她感到了報復以後的一種酣暢。然而,兩天以後, 奧雷連諾第二不敢親自前來,只派了一個中間人來,跟她商談他倆分離的條件,這時佩特娜。柯特明白自己需要的耐心比預料的更大了,因為她的情人似乎準備為了 面子而犧牲她。然而,即使這個時候,佩特娜。柯特也沒改變自己的平靜樣兒。她滿足奧雷連諾第二期望的屈從態度,只是證實了大家對她的認識:她是一個值得同 情的、可憐的女人。她留作紀念的只有情人的一雙漆皮鞋——照他自己的說法,他是打算穿著它躺進棺材的。佩特娜。柯特拿破布把皮鞋包上,放進箱子,就準備耐 心等待了。

    “他遲早准會回來的,”她向自己說,“哪怕為了穿這雙皮鞋。”

    她並沒有象她預料的等候那麼長久。其實,奧雷連諾第二新婚之夜就已明白,他回到佩特娜。柯特身邊會比穿漆皮鞋的需要早得多:問題在於菲蘭 達不像是這個世界的女人。她生長在離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陰暗城市裏,在幽靈徘徊的黑夜,還可聽見總督的四輪馬車轔轔地駛過鵝卵石街道。每天傍晚六時。這座城 市的三十二個鐘樓都響起了淒涼的喪鐘。在一幢墓碑式的石板砌成的莊園房子裏,是從來透不進陽光的。庭院中的柏樹,花園中滴水的晚香玉拱頂,臥室中褪了色的 窗帷,都發出死沉沉的氣息。直到少女時代,從外界傳到菲蘭達耳裏的,只有鄰家悒鬱的鋼琴聲,那兒不知什麼人總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自願放棄午睡的樂趣。 母親躺臥病榻,在彩繪玻璃透進的灰撲撲的陽光下,她的面孔顯得又黃又綠;菲蘭達坐在母親床邊,聽著和諧的、頑強的、勾起愁思的樂曲,以為這樂曲是從遙遠的 世界傳來的,而她卻在這兒疲憊地編織花圈。母親在寒熱病再次發作之後已經滿身是汗,仍然向她講了她們家昔日的顯赫。菲蘭達還完全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在一個 月白風清的夜晚,她看見一個漂亮的白衣女人穿過花園向教堂走去。這個瞬間的幻象特別使她心潮激蕩,因為她突然覺得自己完全像是這個陌生女人,仿佛這個女人 就是她自己,只是在二十年後。“這是你的曾祖母——女王,”母親向她解釋,一面咳嗽一面說。“她是在花園裏修剪晚香玉時被它的氣味毒死的。”多年以後,菲 蘭達重新感到自己很象曾祖母時,卻懷疑童年時代的幻象,可是母親責備她的多疑。

    “我們的財富和權勢是無比的,”母親說。“總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女王。”

    菲蘭達相信她的說法,雖然她們坐在鋪著亞麻布桌布、擺著銀制餐具的長桌旁邊,可是每人通常只有一杯巧克力茶和一個甜麵包。菲蘭達直到結婚 之日都在幻想傳奇的王國,儘管她的父親唐(注:西班牙人用的尊稱,含義為先生)。菲蘭達為了給她購置嫁妝,不得不把房子抵押出去。這種幻想不是由於天真或 者狂妄產生的,而是由於家庭教育。從菲蘭達記事的時候起,她就經常在刻著家徽的金便盆裏撒尿。滿十二歲時,她第一次離家去修道院學校上學,家裏的人竟讓她 坐上一輛輕便馬車,雖然距離只有兩個街區。班上的同學覺得奇怪的是,她獨個兒坐在一把遠離大家的高背椅子上,甚至課間休息時也不跟大家在一起。“她跟你們 不同,”一個修女向她們解釋。“她會成為一個女王。”她的女同學們相信這一點,因為當時她已經是個最美麗、最高貴、最文雅的姑娘,是她們從來沒有見過的。 過了八年,她已學會:寫拉丁文詩歌,彈舊式鋼琴,跟紳士們談論鷹獵,跟大主教暢談護教學(注:基督教神學的一個部門)跟外國執政者議論國務,跟教皇討論宗 教事務;然後回到父母家中,重新開始編織花圈。她發現家中已經空空如也。房子裏只剩下最必要的傢俱、枝形燭臺和銀制餐具,其餘的東西都已逐漸賣掉——因為 需要為她繳納學費。她的母親已經患寒熱病死了。

    父親唐。菲蘭達穿著硬領黑衣服,胸前掛著金錶鏈,每星期一都給她一枚銀幣作為家庭開銷,把她在一星期中編織的花圈帶走。大多數日子他都關 在書房裏,偶爾進城,總在六時以前趕回家中,跟女兒一起祈禱。菲蘭達從來不跟任何人交往,從沒聽說國家正在經歷流血的戰爭,從沒停止傾聽每天的鋼琴聲。她 已經失去了成為女王的希望,有一天忽然聽到有人在門壞上急促地敲了兩下:菲蘭達給一個穿著考究的軍官開了門;這人恭恭敬敬,臉頰上有一塊傷疤,胸前有一塊 金質獎章。他和她父親在書房裏呆了一陣。過了兩小時,唐。菲蘭達就到她的房間裏來了。“準備吧,”他說。“你得去作遠途旅行啦。”他們就這樣把她送到了馬 孔多;在那兒,她一下子碰到了她的父母向她隱瞞了多年的嚴酷的現實。從那兒回家以後,她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哭了半天,不顧唐。菲蘭達的懇求和解釋,因為他想 醫治空前的侮辱給她的心靈造成的創傷。菲蘭達已經決定至死不離自己的臥室,奧雷連諾第二卻來找她了。他大概運氣好,因為菲蘭達在羞惱之中,為了使他永不可 能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是向他撒了謊的。奧雷連諾第二去尋找她的時候,僅僅掌握了兩個可靠的特徵:她那山地人的特殊口音和編織花圈的職業。他毫不惜力地尋找 她,一分鐘也不洩氣地尋找她,象霍。阿。布恩蓓亞翻過山嶺、建立馬孔多村那麼蠻勇,象奧雷連諾上校進行無益的戰爭那麼盲目驕傲,象烏蘇娜爭取本族的生存那 麼頑強。他向人家打聽哪幾出售花圈,人家就領著他從一個店鋪到另一個店鋪,讓他能夠挑選最好的花圈。他向人家打聽哪兒有世間最美的女人,所有的母親都帶他 去見自己的女兒。他在霧茫茫的峽谷裏遊蕩,在往事的禁區裏徘徊,在絕望的迷宮裏摸索。他經過黃橙橙的沙漠,那裏的回聲重複了他的思想,焦急的心情產生了幢 幢幻象。經過幾個星期毫無結果的尋找,他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那裏所有的鍾都在敲著喪鐘。儘管他從沒見過這些鍾,根本沒有聽到過它們的聲音,但他立即認出 了北風侵蝕的牆垣、腐朽發黑的木陽臺、門上釘著的一塊紙板,紙板上寫著幾乎被雨水沖掉的、世上最淒涼的字兒:”出售花圈。”從這一時刻起,直到菲蘭達在女 修道院長照顧下永遠離開家庭的那個冰冷的早晨,相隔的時間很短,修女們好不容易給菲蘭達縫好了嫁妝,用六口箱子裝上了枝形燭臺、銀質餐具、金便盆,此外還 有長達兩個世紀的家庭災難中留下的許多廢物。唐。菲蘭達拒絕了陪送女兒的建議,他答應,償清了一切債務,稍摳一些就去馬孔多;於是,給女兒祝福之後,他馬 上又關在書房裏了,後來,他從書房裏給她寄去一封封短信,信紙上有慘澹的小花飾和族徽——這些信函建立了父女之間的某種精神聯繫。對菲蘭達來說,離家的日 子成了她真正誕生的日子。對奧音連諾第二來說,這一天幾乎同時成了他幸福的開端和結束。菲蘭達帶來了一份印有金色小花朵的日曆,她的懺悔神父在日曆裏用紫 色墨水標明了夫妻同床的禁忌日子。除了聖潔周(注:復活節前的一周年)、禮拜日、每月第一個星期五、彌撒日、齋戒日、祭祀日以及患病的日子,在蛛網一般的 紫色××中,一年只剩四十二夭有用的日子了,奧雷連諾第二相信時間能夠破壞這種蛛網,就不顧規矩延長婚期。香擯酒和白蘭地酒空瓶子是那麼多,烏蘇娜為了不 讓它們堆滿屋子,不得不沒完沒了地往外扔,搞得厭煩極了,但她同時覺得奇怪,新婚夫婦總在不同的時刻和不同的房間睡覺,而鞭炮聲禾口樂曲聲卻沒停息,殺豬 宰羊仍在繼續,於是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經驗,詢問菲蘭達是否也有“貞潔褲”,因為它遲早會在鎮上引起笑話,造成悲劇。然而菲蘭達表示,她只等待婚禮過了兩周 就跟大夫第一次同寢。的確,這個期限一過,她就打開了自己的臥室門,準備成為贖罪的犧牲品了,奧雷連諾第二也就看見了世間最美的女人,她那明亮的眼睛活象 驚恐的扁角鹿,銅色的長髮披散在枕頭上。奧雷連諾第二被這種景象弄得神魂顛倒,過了一會才發現,菲蘭達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白色睡衣,袖子頗長,跟肚腹下部 一般高的地方,有一個紗得十分精巧的又大又圓的窟窿。奧雷連諾第二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是我生乎見到的最討厭的玩意兒了,”他的笑聲響徹了整座房子。“我娶了個修女啦。”

    過了一個月,始終未能讓妻子脫掉她的睡衣,他就去給佩特娜。柯特拍攝穿著女王服裝的照片。後來,他把菲蘭達弄回了家,她在和解的熱情下服 從了他的欲望,可是未能給他滿足,他前往三十二座鐘樓的城市尋找她的時候,是夢想這種滿足的。奧雷連諾第二在她身上只感到深切的失望。在他倆的頭生子出世 之前不久,有一天夜裏,菲蘭達已經明白大夫瞞著她回到佩特娜。柯特懷裏去了。

    “正是這樣,”他承認,然後用無可奈何的屈從口吻解釋:“為了讓牲畜繼續繁殖,我必須那麼幹。”

    當然,她是過了一會兒才相信這種古怪解釋的;可是,奧雷連諾第二向她提出似乎無可辯駁的證據,終於達到自己的目的時,菲蘭達只求他答應一 點:別讓自己死在情人床上。他們三人就這樣繼續過活,互不干擾。奧雷連諾第二對兩個女人都很殷勤、溫存,佩特娜。柯特慶倖自己的勝利,而菲蘭達則假裝不知 道真情。

    不過,菲蘭達雖和大夫達成了協定,卻跟布恩蒂亞家中其餘的人始終找不到共同語言。每一次,如果夜間和丈夫同了床,早晨她總是穿上一件黑色 毛衣,烏蘇娜要她把它脫掉,也投做到。這件毛衣已經引起鄰人的竊竊私語。烏蘇娜要她使用浴室和廁所,勸她把金便盆賣給奧雷連諾上校去做金魚,她也不幹,她 那不正確的發音和說話婉轉的習慣,使得阿瑪蘭塔感到很不舒服,阿瑪蘭塔經常在她面前瞎說一通。

    “Thifislf,”阿瑪蘭塔說,“ifisifonesifthofosifwhosufuCantantantstatantandthefesefSmufumelluofosiftherisirowfisownshifisifit。”

    有一次,菲蘭達被這種顯然的愚弄惹惱了,就問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麼意思,阿瑪蘭塔毫不委婉地回答:“我說,你是一個把情欲和齋戒混在一起的人。”

    從那一天起,她倆彼此就不說話了。如果有什麼非談不可,兩人就寫字條,或者通過中間人。菲蘭達不顧丈夫的家庭對她顯然的敵視,仍想讓布恩 蒂亞一家人接受她的祖先那些高尚的鳳習。這家人本來有個習慣,無論誰餓了,就到廚房裏去吃飯,菲蘭達卻讓大家結束這個習慣,按照嚴格規定的時間在飯廳裏的 大桌上用餐;桌子鋪上雪白的桌布,擺上枝形燭臺和銀質餐具。烏蘇娜一直認為,吃飯是日常生活中一件最簡單的事兒,現在竟變成了隆重的儀式,出現了難以忍受 的緊張空氣,甚至沈默寡言的霍。阿卡蒂奧第二首先起來反對。然而,新的秩序取得了勝利,就象另一個新辦法——晚飯之前必須祈禱——一樣;這些都引起了左鄰 右舍的注意,很快就在傳說,布恩蒂亞一家人不象其他凡人那樣坐在桌邊吃飯,而把進餐變成了一種祈禱儀式。烏蘇娜靈機一動產生的、並非傳統的迷信,甚至也跟 菲蘭達從父母那兒繼承下來的迷信發生了矛盾——在任何情況下,這種迷信都是永遠不變的、硬性規定的。烏蘇娜跡能充分運用自己的五種感覺時,一切舊的習慣仍 然如昔,家庭生活仍舊受到她的決定性影響:但她也喪失了視覺,過高的年歲使她不得不擺脫家庭事務的時候,菲蘭達來到了這兒,在這房子周圍豎立了森嚴的壁 壘,那就只有她能決定家庭的命運了。按照鳥蘇娜的願望,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是在繼續經營糖果點心和糖動物生意的,菲蘭達卻認為這是一種不體面的事情,毫不 遲疑就把它結束了。往常從早到晚敞開的房門,藉口太陽曬得臥空太熱,首先在個休時關上了,最後就永遠關上了。馬孔多村建立時掛在門媚上的一束蘆薈和稻穗, 換成了一個壁龕,裏面供本著耶穌的心臟。奧雷連諾上校看見這些變化,就預見到了它們的後果。“咱們正在變成貴族,”他斷定說。“這樣,咱們又要對保守黨政 府發動戰爭啦,但這一次只是用一個國王來代替它。”菲蘭達很有分寸地竭力避免跟他發生衝突。他保持獨立自主的精神,他反對她那些死板的規矩,當然使她心中 惱火。由於他每天清晨五點的一杯咖啡,由於作坊裏一團雜亂,由於他那磨出窟窿的斗篷,由於他每天傍晚坐在臨街門前的習慣,她簡直氣極了。可是,菲蘭達不得 不容忍家庭機器上這個松了的零件,因為她心裏明白,老上校是一隻被年歲和絕望制服了的野獸,一旦獸性發作,完全能夠徹底摧毀房屋的根基。她的丈夫希望他倆 的頭生子取曾祖父的名字時,她還不敢反對,因為她那時在這個家庭裏才生活了一年。但是,他倆的第一個女兒出世時,菲蘭達就直截了當他說要把女兒取名叫雷納 塔,藉以紀念自己的母親。烏蘇娜卻決定把這小女兒叫做雷麥黛絲。在激烈的爭辯中,奧雷連諾第二扮演了一個滑稽可笑的中間人,最後才把女兒叫做雷納塔。雷麥 黛絲。可是母親叫她雷納塔,其餘的人則叫她梅梅——雷麥黛絲的愛稱。

    最初,菲蘭達緘口不提自己的父母,但她後來開始塑造了父親的理想化的形象,在飯廳裏,她不時談到他,把池描繪成獨特的人物,說他放棄了塵 世的虛榮,正在逐漸變成一個聖徒。奧雷連諾第二聽到妻子無限美化他的岳父,耐不住在她背後來個小動作,開開玩笑。其餘的人也仿效他的樣子。即使烏蘇娜熱心 維護家庭的和睦,對家庭糾葛暗中感到痛苦,但她有一次也說她的玄孫會當上教皇,因為他是“聖徒的外孫,女玉和竊賊的兒子。”儘管大家詭橘地譏笑,奧雷連諾 第二的孩子們仍然慣於把他們的外祖父想像成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常在給他們的信裏寫上幾句虜誠的詩,而且每逢耶誕節都給他們捎來一箱禮品,箱子挺大,勉強 才能搬進房門。其實,唐。菲蘭達怯給外孫們的是他的家產中最後剩下的東西。在孩子們的臥室裏,用這些東西塔了一個聖壇,聖壇上有等身聖像,玻璃眼睛使得這 些聖像栩栩如生,有點嚇人,而聖像身上繡得十分精雅的衣服比馬孔多任何居民的衣服都好。古老、陰森的宮邱中陪葬品似的堂皇設備,逐漸移到了布恩蒂亞家敞亮 的房子裏。“他們把整個家族墓地都送給咱們啦,”奧雷連諾第二有一回說。:‘缺少的只是垂柳和墓碑。”儘管外祖父的箱子裏從來沒有什麼可以玩耍的東西,孩 子們卻整年都在急切地等待十二月的來臨,因為那些經常料想不到的老古董畢竟豐富了他們的生活。在第十個耶誕節,年輕的霍。阿卡蒂奧正準備去進神學院的時 候,外祖父的一口大箱子就比往常更早地到達了;這口箱子釘得很牢,接縫的地方抹上了防潮樹脂;哥特字寫的收件人姓名是菲蘭達。德卡皮奧太太。菲蘭達在臥室 裏讀信的時候,孩子們慌忙打開箱了。協助他們的照例是奧雷連諾第二。他們刮去樹脂。拔掉釘子,取掉一層防護的鋸屑,發現了一只用銅螺釘旋緊的長箱子,旋掉 了全部六顆螺釘、奧雷連諾第二驚叫一聲,幾乎來不及把孩子們推開,因為在揭開的鉛蓋下面,他看見了唐。菲蘭達。唐。菲蘭達身穿黑色衣服,胸前有一個那穌蒙 難像,他燜在滾冒泡的蛆水裏,皮膚咋嚓嚓地裂開,發出一股惡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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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09:5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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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納塔出生之後不久,因為尼蘭德停戰協定的又一個周年紀念,政府突然命令為奧雷連諾上校舉行慶祝會。這樣的決定跟政府的政策是不一致的, 上校毫不猶豫地反對它,拒絕參加慶祝儀式。“我第一次聽到‘慶祝’這個詞兒,”他說。“但不管它的含義如何,這顯然是個騙局。”狹窄的首飾作坊裏擠滿了各 式各樣的使者。以前象鳥鴉一樣在上校周圍打轉的那些律師又來了,他們穿著黑色禮服,比以前老得多、莊嚴得多。上校見到他們,就想起他們為了結束戰爭而來找 他的那個時候,簡直無法忍受他們那種無恥的吹棒。他要他們別打擾他,說他不是他們所謂的民族英雄,而是一個失去記憶的普通手藝人,他唯一希望的是被人忘 卻,窮困度日,在自己的金魚中間勞累至死。最使他氣憤的是這麼一個消息:共和國總統準備親臨馬孔多的慶祝會,想要授予他榮譽勳章。奧雷連諾上校叫人一字不 差地轉告總統:他正在急切地等待這種姍姍來遲的機會,好把一粒子彈射進總統的腦門——這不是為了懲罰政府的專橫暴戾,而是為了懲罰他不尊重一個無害於人的 老頭兒。他的恐嚇是那麼厲害,以致共和國總統在最後一分鐘取消了旅行,派私人代表給他送來了勳章。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在備種壓力的包圍下,離開了他的 病榻,希望說服老戰友。奧雷連諾上校看見四人抬著的搖椅和坐在搖椅大墊子上的老朋友時,他一分鐘也沒懷疑,青年時代就跟他共嘗勝敗苦樂的格林列爾多。馬克 斯上校克服了自己的疾病,唯一的目的就是支援他作出的決定。但他知道了來訪的真實原因之後,就叫來人把搖椅和格林列爾鄉。馬克斯上校一起抬出作坊。

    “現在我認識得太遲了,”他向格林列爾多。馬克斯說。“當初如果我讓他們槍斃了你,就是為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就這樣,慶祝會舉行的時候,布恩蒂亞家沒有任何人參加。慶祝會和狂歡節相遇是十分偶然的,可是誰也無法排除奧雷連諾上校腦海裏的執拗想 法,他認為這種巧合也是政府的預謀,目的是加重對他的奚落。在僻靜的作坊裏,他聽到了軍樂聲、禮炮聲和鐘聲,也聽到了房子前面片斷的演說聲,因為人家正以 他的名字給街道命名,面發表一通演說。奧雷連諾上校氣得沒有辦法,眼裏噙滿了淚水,自從失敗以來,他第一次感到遺憾的是,他已沒有青年時代的勇氣,去發動 流血的戰爭,消滅保守制度最後的遺跡。慶祝的喧鬧還沒停息,烏蘇娜就來敲作坊的門。

    “別打擾我,”他說。“我正忙著咧。”

    “開門,”烏蘇娜的聲音聽起來挺平靜。“這跟慶祝會沒啥關係。”

    於是,奧雷連諾上校挪開門閂,使看見了十六個男人,面貌、體型和膚色各不相同,但是都有一副孤僻模樣兒;根據這模樣兒,在地球上任何地方 都能馬上認出他們的身份。這些人都是他的兒子。他們是被慶祝會的傳聞吸引來的,來自沿海地帶最遙遠的角落,事先並沒有彼此商量,甚至互相還不認識。他們全 都自豪地取了“奧雷連諾”這個名字,加上自己母親的姓,新來的人使烏蘇娜高興,卻叫菲蘭達惱怒,他們在這座房子裏度過的三天中,把一切翻了個底兒朝天,仿 佛這裏發生了一場大戰,阿瑪蘭塔在舊紙堆裏找到了一個筆記本兒,烏蘇娜曾在裏面記下了這些人的名字。生日、洗禮日以及住址。借助這份名冊,可以憶起二十年 戰爭,從這份冊子上,可以知道上校長時期的生活:從那天早晨他率領二十個人離開馬孔多人追蹤起義的怪影起,到他裹著凝血的毛毯最後口到家裏為止。奧雷連諾 第二沒有放過機會用香擯酒和字風琴熱烈歡迎親戚們,這個歡迎會可以說是對那個倒楣狂歡節的回答。客人們把家中一半的盤碟變成了碎片;他們追趕一頭公牛,打 算縛住它的腿時,又把玫瑰花叢踩壞了,並且開槍打死了所有的母雞,強迫阿瑪蘭塔跳皮埃侍羅。克列斯比悒鬱的華爾滋舞,要俏姑娘雷麥黛絲穿上男人的短褲衩, 爬上一根抹了油脂的竿子,甚至把一隻骯髒的豬放進飯廳,絆倒了菲蘭達;然而,誰也沒有抱怨這些破壞,因為顛覆整座房子的地震是能治病的,奧雷連諾上校最初 不信任地接待他的一群兒子,甚至懷疑其中幾個的出身,但對他們的怪誕行為感到開心,在他們離開之前,給了每人一條小金魚。孤僻的霍。阿卡蒂奧第二卻邀請他 們參加鬥雞,結果幾乎釀成悲劇,因為許多奧雷連諾都是鬥雞的行家,馬上就識破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欺騙勾當。奧雷連諾第二看出,親戚眾多,大可歡宴 取樂,就建議他們留下來跟他一塊兒幹活,接受這個建議的只有奧雷連諾。特裏斯特一人,他是一個身軀高大的混血兒,具有祖父那樣的毅力和探索精神;他曾遊歷 半個世界尋求幸福,住在哪兒都是無所謂的。其他的奧雷連諾雖然還沒結婚,但都認為自己的命運已經註定。他們都是能工巧匠、家庭主角、愛好和平的人。星期 三,大齋的前一天,上校的兒子們重新分散到沿海各地去之前,阿瑪蘭塔要他們穿上禮拜日的衣服,跟她一塊兒到教堂去。他們多半由幹好玩,不是因為篤信宗教, 給帶到了聖壇欄杆跟前,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在每人額上用聖灰畫了個十字。回家之後,其中最小的一個打算擦掉十字,可是發現額上的記號是擦不掉的,就象 其他兄弟額上的記號一樣。他們使用了冷水和肥皂、沙子和擦刷、浮石和堿水,始終消滅不了額上的十字。相反地,阿瑪蘭塔和教堂裏其餘的人,毫不費勁就把自己 的十字擦掉了。“那樣更好嘛,”烏蘇娜跟他們分別時說。“從現在起,每一個人都能知道你們是誰了,”他們結隊離開,前面是奏樂的,並且放鞭炮,給全鎮留下 一個印象,仿佛布恩蒂亞家族擁有足以延續許多世紀的後代。奧雷連諾。特裏斯特在鎮郊建了一座冰廠,這是發瘋的發明家霍。阿。布思蒂亞夢想過的。

    奧雷連諾。特裏斯特來到馬孔多之後幾個月,大家都已認識他、喜歡他,他就在鎮上到處尋找合適的住所,想把母親和一個沒有結婚的妹妹(她不 是上校的女兒)接來;他感到興趣的是廣場角落上一間不合格局的破舊大房子,這房子好象無人居住。他打聽誰是房子的主人,有人告訴他說:這房子是不屬於任何 人的,從前住在裏面的是個孤零零的寡婦,用泥土和牆上的石灰充饑,在她死前的最後幾年,有人在街上只見過她兩次,她戴了一頂別著小朵假花的帽子,穿了一雙 舊式銀色鞋子,經過廣場,到郵局上給一個主教寄信。奧雷連諾。特裏斯特打聽出來,跟寡婦住在一起的只有一個冷酷的女僕,這女僕殺死鑽到房裏的狗、貓和一切 牲畜,把它們的屍體扔到銜上,讓全鎮的人都聞到腐臭氣味。自從太陽把她扔出的最後一個屍體變成了乾屍,已過了那麼多的時間,以致大家相信:女主人和女僕在 戰爭結束之前很久就死了,如果說房子還立在那兒,那只是因為早已沒有嚴峻的冬天和暴風。門上的鉸鏈已經銹蝕,房門仿佛是靠蛛網系住的,窗框由於潮濕而膨脹 了,長廊洋灰地面的裂縫裏長出了雜草和野花,晰蠍和各種蟲十爬來爬去——一切都似乎證明這兒起碼五十年沒有住人了。其實,性急的奧雷連諾。特裏斯特無需這 麼多的證明就會鑽進屋子去的。他用肩膀把大門一推,一根朽木就無聲地掉到他的腳邊,隨著塌下的是一團塵土和白蟻窩。奧雷連諾。特裏斯特停在門檻邊,等待塵 霧散去,接著便在屋子中央看見一個極度衰竭的女人,仍穿著前一世紀的衣服,禿頭上有幾根黃發,眼睛依然漂亮,但是最後一點希望的火星已經熄滅,由於孤獨的 生活,她的臉上已經佈滿了皺紋。

    看見另一個世界的這種幻影,奧雷連諾。特裏斯特異常驚愕,好不容易才看出這女人正拿一支舊式手槍瞄準他。

    “請您原諒,”他低聲說。

    她仍然紋絲不動地站在堆滿了破舊東西的房間當中,仔細地審視這個肩膀寬闊、額上劃了十字的大漢,透過一片塵霧,她看見他立在昔日的迷霧裏:背上挎著一杆雙筒槍,手裏拎著一串兔子。

    “不,看在上帝面上,”她用嘶啞的聲音說。“現在讓我回憶過去的事就太殘酷啦。”

    “我想租一間房子,”奧雷連諾。特裏斯特說。

    於是,婦人重新舉起手槍,穩穩地對準他的灰十字,毅然決然地扣住扳機。

    “滾出去!”她命令道。

    傍晚,吃晚飯時,奧雷連諾。特裏斯特把這樁事情告訴家裏的人,烏蘇娜驚駭地哭了,“天啊,”她抓住腦袋,叫道。“她還活著!”

    時光,戰爭,日常的許多災難,使她忘記了雷貝卡。時時刻刻感到雷貝卡還活著的,只有鐵石心腸的、衰老的阿瑪蘭塔一個人。每天早晨,當她在 孤單的床上懷著冰冷的心醒來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用肥皂擦洗萎縮的胸脯和千癟的肚子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穿上漿硬的白色裙子和老婦的緊身胸衣時,她想 到雷貝卡;當她在手上更換贖罪的黑色繃帶時,她也想到雷貝卡。經常,任何時候,在最高尚的時刻和最卑賤的時刻,不管她是否睡著了,她都想到雷貝卡;孤獨的 日子使她清理了往事的回憶:拋棄了實際生活在她心中積聚的一大堆引起愁思的垃圾,而使另一些最痛苦的回憶變得更加純淨和永恆起來:俏姑娘雷麥黛絲是從她那 兒知道雷貝卡的。每一次,她倆經過破舊的房子時,阿瑪蘭塔都要絮絮叨叨地把雷貝卡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或者可恥的事情說給她聽,企圖用這個辦法促使俏姑娘同 樣憎恨雷貝卡,讓這種積怨在她阿瑪蘭塔死後也延續下去,但是她的企圖最終遭到了失敗,因為俏姑娘雷麥黛絲對於情場糾葛是無動於衷的,尤其是別人的情場糾 葛。然而,烏蘇娜一想到雷貝卡就會產生與阿瑪蘭塔相反的感覺:她腦海裏的雷貝卡沒有一點壞處。這個可憐的小姑娘是同她父母的骸骨袋子一起來到馬孔多的,她 的形象勝過了別人對她的中傷,儘管有入說她不配成為布恩蒂亞家族的人。奧雷連諾第二認為,他們應當把她接回家來,並且照顧她,可是由於雷貝卡的頑固不化, 他的良好願望沒有實現:她為了獲得孤身獨處的特權,已過了多年貧苦的生活,就不願拿這種特權去換取別人施捨之下的晚年了,去換取別人假惺惺的安慰了。

    二月間,奧雷連諾上校的十六個兒子重新來到馬孔多的時候(他們臉上仍有灰十字)。奧雷連諾。特裏斯特在熱鬧的酒宴上向他們談到了雷貝卡; 接著,在幾小時之內,他們就恢復了她的房屋外表,更換了門窗,把門面漆成了鮮豔的顏色,用撐條加固了牆壁,給地面重新抹上水泥,可是他們沒有獲得進屋幹活 的許可。雷貝卡連門邊都沒去。她等他們結束了倉促的修繕工作,算了算修理費,就吩咐仍然跟她住在一起的老傭人阿金尼達拿了一把錢幣去給他們——這些錢幣自 從最後一次戰爭以來已經停止流通,可是雷貝卡仍然認為它們有用。大家這才看出,她和世界之間隔著一條多深的鴻溝;而且明白,只要她還有一點生命的跡象,讓 她脫離頑固的隱居生活是不可能的。

    在奧雷連諾上校的兒子們第二次來到之後,其中還有一個奧雷連諾。森騰諾定居馬孔多,開始跟奧雷連諾。特裏斯特一塊兒工作。奧雷連諾。森騰 諾是送到家裏來命名的第一批孩子當中的一個,烏蘇娜和阿瑪蘭塔清楚地記得他,因為他在幾小時之內就把他手邊碰到的每一件易碎的東西都毀壞了,時光抑制了他 最初不斷往上長的傾向,現在他是一個中等身材的人,臉上有天花的痕跡,但他身上神奇的毀滅力量仍象從前一樣。他打碎了那麼多的盤碟,甚至打碎了沒有碰著的 盤碟,以致菲蘭達在他還沒毀掉最後剩下的貴重器皿之前,就慌忙給他買了一套錫錙器皿,但是堅固的金屬碟子很快出現了凹痕和歪扭現象。這種難以改變的特性甚 至使奧雷連諾。森騰諾本人感到氣惱,但他見面就令人信任的熱情和驚人的工作能力彌補了自己的缺陷。在短時期內,他擴大了冰的生產,甚至超過了本地市場的購 買力,於是奧雷連諾。特裏斯特不得不考慮到沼澤地帶的其他市鎮去推銷自己的貨品,接著,他產生了一種想法,這種想法的實現不僅對他工廠中的生產現代化起著 決定性的作用,而且對於建立馬孔多和外界的聯繫也有極大的意義。

    “應當敷設鐵路,”奧雷連諾。特裏斯特說。

    在馬孔多聽到“鐵路”二字,這是第一次。奧雷連諾。特裏斯特在桌上畫的草圖,簡直是霍。阿。布恩蒂亞從前附在太陽戰《指南》裏的那種圖解 的“後代”,烏蘇娜一見這種草圖就相信自己的懷疑是正確的:時間正在迴圈。但是跟祖先不同,奧雷連諾。特裏斯特沒有失去睡眠或胃口,也沒有對任何人發過脾 氣。相反地,他考慮最難於置信的計畫時,堅信這種計畫最近期間就能實現,而且合理地計算實現計畫的費用和日期,毫無一點疑慮。

    如果說奧雷連諾第二在什麼事情上象曾祖父,而不象奧雷連諾上校,那就是他不善於汲取過去的痛苦教訓一他輕率地把錢花在鐵路上,猶如從前把 錢花在兄弟的荒唐的航行計畫上一樣。奧雷連諾。特裏斯特看了看日曆,說明雨季以後回來,就莊星期三離開了。此後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奧雷連諾。森騰諾被 工廠的剩餘產品壓得喘不上氣,開始用果汁代替涼水制冰的試驗,意外地為霜淇淋的生產奠定了基礎,打算用這個辦法使工廠的生產多樣化;這個工廠他已經認為是 自己的了,因為兄弟沒有一點生還的跡象:雨季過去了,整個夏季也過去了,他卻遝無音訊,然而,冬初,在一夭當中最熱的時侯,一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女人,異常 興奮地奔上市鎮大街,狂叫起來:“那邊來了一個嚇人的東西,”她終於說道。“好象安了輪子的廚房,後面拖著一個村鎮。”

    在這片刻間,馬孔多被可怕的汽笛聲和噗哧噗哧的噴氣聲嚇得戰粟起來。幾個星期之前,許多人曾看見一大群工人鋪設枕木和鋼軌,可是誰也沒去 注意,因為大家以為這是吉卜賽人的折把戲——他們又來了,帶來了笛鼓和喪失了名譽的古老歌舞,並且吹噓耶路撒冷天才人物發明的一種古怪藥水的優點。可是, 馬孔多居民們從喧噪的汽笛聲和噴氣聲中清醒過來以後,都湧上街頭,看見了從機車上向他們招手致意的奧雷連諾。特裏斯特,看見了第一次晚點幾個月的五彩繽紛 的一列火車。這列樣子好看的黃色火車註定要給馬孔多帶來那麼多的懷疑和肯定,帶來那麼多的好事和壞事,帶來那麼多的變化、災難和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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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0: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馬孔多居民被許多奇異的發明弄得眼花繚亂,簡直來不及表示驚訝。他們望著淡白的電燈,整夜都不睡覺;電機是奧雷連諾。特裏斯特第二次乘火車旅行之後帶回來 的,——它那無休無止的嗡嗡聲,要好久才能逐漸習慣。生意興隆的商人布魯諾。克列斯比先生,在設有獅頭式售票視窗的劇院裏放映的電影,搞得馬孔多的觀眾惱 火已極,因為他們為之痛哭的人物,在一部影片裏死亡和埋葬了,卻在另一部影片裏活得挺好,而且變成了阿拉伯人。花了兩分錢去跟影片人物共命運的觀眾,忍受 不了這種空前的欺騙,把坐椅都砸得稀爛。根據布魯諾。克列斯比先生的堅決要求,鎮長在一張佈告中說明:電影機只是一種放映幻象的機器,觀眾不應予以粗暴的 對待;許多人以為自己受了吉卜賽人新把戲的害,就決定不再去看電影了,因為自己的倒楣事兒已經夠多,用不著去為假人假事流淚。快活的法國藝妓帶來的留聲機 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此種留聲機代替了過時的手風琴,使得地方樂隊的收入受到了損失,最初大家好奇,前來“禁街”(指花天酒地的街道)參觀的人很多,甚至 傳說一些高貴婦女也喬裝男人,希望親眼看看這種神秘的新鮮玩意兒,但她們就近看了半天以後認為:這並不象大家所想的和藝妓們所說的是個“魔磨”,而是安了 發條的玩具,它的音樂根本不能跟樂隊的音樂相比,因為樂隊的音樂是動人的、有人味的,充滿了生活的真實。大家對留聲機深感失望,儘管它很快得到了廣泛的推 廣,每個家庭都有一架,但畢竟不是供成年人消遣,而是給孩子們拆來拆去玩耍的。不過,鎮上的什麼人見到了火車站上的電話機,面對這種嚴峻的現實,最頑固的 懷疑論者也動搖了。這種電話機有一個需要轉動的長把手,因此大家最初把它看作是一種原始的留聲機。上帝似乎決定試驗一下馬孔多居民們驚愕的限度,讓他們經 常處於高興與失望、懷疑和承認的交替之中,以致沒有一個人能夠肯定他說現實的限度究竟在哪里。這是現實和幻想的混合,猶如栗樹下面霍。阿。布恩蒂亞不安的 幽靈甚至大白天也在房子裏踱來踱去。鐵路正式通車之後,每個星期三的十一點鐘,一列火車開始準時到達,車站上建立了一座房子——一個簡陋的木亭,裏面有一 張桌子和一台電話機,還有一個售票的小視窗;馬孔多街道上出現了外來的男男女女,他們裝做是從事一般買賣的普通人,但是很象雜技演員。這些沿街表演的流動 雜技演員,也鼓簧弄舌地硬要別人觀看嘯叫的鐵鍋,並且傳授大齋第七天拯救靈魂的攝生方法。(注:指節欲規則,節欲方法)在已經厭惡吉卜賽把戲的這個市鎮 上,這些雜技演員是無法指望成功的,但他們還是想盡巧招賺了不少錢,主要靠那些被他們說得厭煩的人和容易上當的人。在一個星期三,有一位笑容可掬的矮小的 赫伯特先生,和這些雜技演員一塊兒來到了馬孔多,然後在布恩蒂亞家裏吃飯。他穿著馬褲,系著護腿套,戴著軟木頭盔和鋼邊眼鏡;眼鏡後面是黃玉似的眼睛。

    赫伯特先生在桌邊吃完第一串香蕉之前,誰也沒有注意他。奧雷連諾第二是在雅各旅館裏偶然遇見他的,他在那兒用半通不通的西班牙語抱怨沒有 空房間,奧雷連諾第二就象經常對待外來人那樣,把他領到家裏來了。赫伯特先生有幾個氣球,他帶著它們遊歷了半個世界,到處都得到極好的收入,但他未能把任 何一個馬孔多居民升到空中,因為他們看見過和嘗試過吉卜賽人的飛毯,就覺得氣球是倒退了。因此,赫伯特先生已買好了下一趟列車的車票。

    一串虎紋香蕉拿上桌子的時候(這種香蕉通常是拿進飯廳供午餐用的),赫伯特先生興致不大地掰下了第一個香蕉。接著又掰下一個,再掰下一 個;他不停地一面談,一面吃;一面咀嚼,一面品味,但沒有食客的喜悅勁兒,只有學者的冷淡神態。吃完了第一串香蕉,他又要了第二串。然後,他從經常帶在身 邊的工具箱裏,掏出一個裝著精密儀器的小盒子。他以鑽石商人的懷疑態度仔細研究了一個香蕉:用專門的柳葉刀從香蕉上剖下一片,放在藥秤上稱了稱它的重量, 拿軍械技師的卡規量了量它的寬度。隨後,他又從箱子裏取出另一套儀器,測定溫度、空氣濕度和陽光強度。這些繁瑣的手續是那樣引人入勝,以致誰也不能平靜地 吃,都在等待赫伯特先生發表最後意見,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他並沒有說出一句能夠使人猜到他的心思的話來。隨後幾天,有人看見赫伯特先生拿著捕蝶網和 小籃子在市鎮郊區捕捉蝴蝶。

    下星期三,這兒來了一批工程師、農藝師、水文學家、地形測繪員和土地丈量員,他們在幾小時內就勘探了赫伯特先生捕捉蝴蝶的地方。然後,一 個叫傑克。布勞恩先生的也乘火車來了;他乘坐的銀色車廂是加掛在黃色列車尾部的,有絲絨軟椅和藍色玻璃車頂。在另一個車廂裏,還有一些身穿黑衣服的重要官 員,全都圍著布勞恩先生轉來轉去;他們就是從前到處都跟隨著奧雷連諾上校的那些律師,這使人不得不想到,這批農藝師、水文學家、地形測繪員和土地丈量員, 象赫伯特先生跟他的氣球和花蝴蝶一樣,也象布勞恩先生跟他那安了輪子的陵墓與兇惡的德國牧羊犬一樣,是同戰爭有某種關係的。然而沒有多少時間加以思考,多 疑的馬孔多居民剛剛提出問題:到底會發生什麼事,這市鎮已經變成了一個營地,搭起了鋅頂木棚,棚子裏住滿了外國人,他們幾乎是從世界各地乘坐火車——不僅 坐在車廂裏和平臺上,而且坐在車頂上——來到這兒的。沒過多久,外國佬就把沒精打采的老婆接來了,這些女人穿的是凡而紗衣服,戴的是薄紗大帽,於是,他們 又在鐵道另一邊建立了一個市鎮;鎮上有棕櫚成蔭的街道,還有窗戶安了鐵絲網的房屋,陽臺上擺著白色桌子,天花板上吊著葉片挺大的電扇,此外還有寬闊的綠色 草坪,孔雀和鵪鶉在草坪上蕩來蕩去。整個街區圍上了很高的金屬柵欄,活象一個碩大的電氣化養雞場。在涼爽的夏天的早晨,柵欄上邊蹲著一隻只燕子,總是顯得 黑壓壓的。還沒有人清楚地知道:這些外國人在馬孔多尋找什麼呢,或者他們只是一些慈善家;然而,他們已在這兒鬧得天翻地覆——他們造成的混亂大大超過了從 前吉卜賽人造成的混亂,而且這種混亂根本不是短時間的、容易理解的。他們借助上帝才有的力量,改變了雨水的狀況,縮短了莊稼成熟的時間,遷移了河道,甚至 把河裏的白色石頭都搬到市鎮另一頭的墓地後面去了。就在那個時候,在霍。阿卡蒂奧墳琢褪了色的磚石上面,加了一層鋼筋混凝土,免得河水染上屍骨發出的火藥 氣味。對於那些沒帶家眷的外國人,多情的法國藝妓們居住的一條街就變成了他們消遣的地方,這個地方比金屬柵欄後面的市鎮更大,有個星期三開到的一列火車, 載來了一批十分奇特的妓女和善於勾引的巴比倫女人,她們甚至懂得各種古老的誘惑方法,能夠刺激陽萎者,鼓舞膽怯者,滿足貪婪者,激發文弱者,教訓傲慢者, 改造遁世者。土耳其人街上是一家家燈火輝煌的舶來品商店,這些商店代替了古老的阿拉伯店鋪,星期六晚上這兒都虞集著一群群冒險家:有的圍在牌桌旁,有的站 在靶場上,有的在小街小巷裏算命和圓夢,有的在餐桌上大吃大喝,星期天早晨,地上到處都是屍體,有些死者是胡鬧的醉漢,但多半是愛看熱鬧的倒楣蛋,都是在 夜間鬥毆時被槍打死的、拳頭揍死的、刀子戳死的或者瓶子砸死的。馬孔多突然湧進那麼多的人,最初街道都無法通行,因為到處都是傢俱、箱子和各種建築材料。 有些人沒有得到許可,就隨便在什麼空地上給自己蓋房子;此外還會撞見一種醜惡的景象——成雙成對的人大白天在杏樹之間掛起吊床,當眾亂搞。唯一寧靜的角落 是愛好和平的西印度黑人開闢的——他們在鎮郊建立了整整一條街道,兩旁是木樁架搭的房子,每天傍晚,他們坐在房前的小花園裏,用古怪的語言唱起了抑鬱的聖 歌。在短時間裏發生了那麼多的變化,以致在赫伯特先生訪問之後過了八個月,馬孔多的老居民已經認不得自己的市鎮了。

    “瞧,咱們招惹了多少麻煩,”奧雷連諾上校那時常說,“都是因為咱們用香蕉招待了一個外國佬。”

    恰恰相反,奧雷連諾第二看見外國人洪水般地湧來,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高興。家中很快擠滿了各式各樣的陌生人,擠滿了世界各地來的不可救藥的 二流子,因此需要在院子裏增建新的住房,擴大飯廳,用一張能坐十六個人的餐桌代替舊的桌子,購置新的碗碟器皿;即使如此,吃飯還得輪班。菲蘭達只好克制自 己的厭惡,象侍候國王一樣侍候這些最無道德的客人:他們把靴底的泥土弄在廊上,直接在花園裏撒尿,午休時想把席子鋪在哪兒就鋪在哪兒,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根本就不注意婦女的羞澀和男人的恥笑。阿瑪蘭塔被這幫鄙俗的傢伙弄得氣惱已極,又象從前那樣在廚房裏吃飯了。奧雷連諾上校相信,他們大多數人到作坊裏來向 他致意,並不是出於同情或者尊敬他,而是好奇地希望看看歷史的遺物,看看博物館的古董,所以他就閂上了門,現在除了極少的情況,再也看不見他坐在當街的門 口了。相反地,烏蘇娜甚至已經步履瞞珊、摸著牆壁走路了,但在每一列火車到達的前夜,她都象孩子一般高興。“咱們得預備一些魚肉,”她向四個廚娘吩咐道, 她們急於在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沈著的指揮下把一切都準備好。“咱們得預備一切東西,”她堅持說,“因為咱們壓根兒不知道這些外國人想吃啥。”在一天最熱的 時刻,列車到達了。午餐時,整座房子象市場一樣鬧哄哄的,汗流浹背的食客甚至還不知道誰是慷慨的主人,就鬧喳喳地蜂擁而入,慌忙在桌邊佔據最好的座位,而 廚娘們卻彼此相撞,她們端來了一鍋鍋湯、一盤盤肉菜、一碗碗飯,用長柄勺把整桶整桶的檸檬水舀到玻璃杯裏。房子裏混亂已極,菲蘭達想到許多人吃了兩次就很 惱火,所以,當漫不經心的食客把她的家當成小酒館,向她要帳單的時候,她真想用市場上菜販的語言發洩自己的憤怒。赫伯特先生來訪之後過了一年多時間,大家 只明白了一點:外國佬打算在一片魔力控制的土地上種植香蕉樹,這片土地就是霍。阿。布恩蒂亞一幫人去尋找偉大發明時經過的土地。奧雷連諾上校的另外兩個腦 門上仍有灰十字的兒子又到了馬孔多,他們是被湧入市鎮的火山熔岩般的巨大人流卷來的,為了證明自己來得有理,他們講的一句話大概能夠說明每個人前來這兒的 原因。

    “我們到這兒來,”他倆說,“因為大家都來嘛。”

    俏姑娘雷麥黛絲是唯一沒有染上“香蕉熱”的人。她仿佛停留在美妙的青春期,越來越討厭各種陳規,越來越不在乎別人的嫌厭和懷疑,只在自己 簡單的現實世界裏尋求樂趣。她不明白娘兒們為什麼要用乳罩和裙子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那麼複雜,就拿粗麻布縫了一件肥大的衣服,直接從頭上套下去,一勞永逸地 解決了穿衣服的問題,這樣既穿了衣服,又覺得自己是裸體的,因為她認為裸體狀態在家庭環境裏是唯一合適的。家裏的人總是勸她把長及大腿的蓬鬆頭髮剪短一 些,編成辮子,別上篦子,紮上紅色絲帶;她聽了膩煩,乾脆剃光了頭,把自己的頭髮做成了聖像的假髮。她下意識地喜歡簡單化,但最奇怪的是,她越擺脫時髦、 尋求舒服,越堅決反對陳規、順從自由愛好,她那驚人之美就越動人,她對男人就越有吸引力。奧雷連諾上校的兒子們第一次來到馬孔多的時候,烏蘇娜想到他們的 血管裏流著跟曾孫女相同的血,就象從前那樣害怕得發抖。“千萬小心啊,”她警告俏姑娘雷麥黛絲。“跟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瞎來,你的孩子都會有豬尾巴。” 俏姑娘雷麥黛絲不太重視曾祖母的話,很快穿上男人的衣服,在沙地上打了打滾,想爬上抹了油脂的竿子,這幾乎成了十二個親戚之間發生悲劇的緣由,因為他們都 給這種忍受不了的景象弄瘋了。正由於這一點,他們來到的時候,烏蘇娜不讓他們任何一個在家裏過夜,而留居馬孔多的那四個呢,按照她的吩咐,在旁邊租了幾個 房間。如果有人向俏姑娘雷麥黛絲說起這些預防措施,她大概是會笑死的。直到她在世上的最後一刻,她始終都不知道命運使她成了一個擾亂男人安寧的女人,猶如 尋常的天災似的。每一次,她違背烏蘇娜的禁令,出現在飯廳裏的時候,外國人中間都會發生騷亂。一切都太顯眼了,除了一件肥大的粗麻布衣服,俏姑娘雷麥黛絲 是赤裸裸的,而且誰也不能相信,她那完美的光頭不是一種挑釁,就象她露出大腿來乘涼的那種無恥樣兒和飯後舔手指的快活勁兒不是罪惡的挑逗。布恩蒂亞家中沒 有一個人料到,外國人很快就已發覺:俏姑娘雷麥黛絲身上發出一種引起不安的氣味,令人頭暈的氣味,在她離開之後,這些氣味還會在空氣中停留幾個小時。在世 界各地經歷過情場痛苦的男人認為,俏姑娘雷麥黛絲的天生氣味在他們身上激起的欲望,他們從前是不曾感到過的。在秋海棠長廊上,在客廳裏,在房中的任何一個 角落裏,他們經常能夠準確地指出俏姑娘雷麥黛絲呆過的地方,斷定她離開之後過了多少時間,她在空氣中留下了清楚的痕跡,這種痕跡跟任何東西都不會相混:家 裏的人誰也沒有覺出它來,因為它早已成了家中日常氣味中的一部分,可是外人立刻就把它嗅出來了。所以只有他們明白,那個年輕的軍官為什麼會死於愛情,而從 遠地來的那個紳士為什麼會陷於絕望。俏姑娘雷麥黛絲由於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種引起不安的自然力量,她在場時就會激起男人心中難以忍受的慌亂感覺,所以她對 待他們是沒有一點虛假的,她的天真熱情終於弄得他們神魂顛倒起來。烏蘇娜為了不讓外國人看見自己的曾孫女,要她跟阿瑪蘭塔一起在廚房裏吃飯,這一點甚至使 她感到高興,因為她畢竟用不著服從什麼規矩了。其實,什麼時候在哪幾吃飯,她是不在乎的,她寧願不按規定的時間吃飯,想吃就吃。有時,她會忽然在清晨三點 起來吃點東西,然後一直睡到傍晚,連續幾個月打亂作息時間表,直到最後某種意外的情況才使她重新遵守家中規定的制度。然而,即使情況有了好轉,她也早上十 一點起床,一絲不掛地在浴室裏呆到下午兩點,一面打蠍子,一面從深沉和長久的迷夢中逐漸清醒過來。然後,她才用水瓢從貯水器裏舀起水來,開始沖洗身子。這 種長時間的、細緻的程式,夾了許多美妙的動作,不大瞭解俏姑娘雷麥黛絲的人可能以為她在理所當然地欣賞自己的身姿。然而,實際上,這些奇妙的動作沒有任何 意義,只是俏姑娘雷麥黛絲吃飯之前消磨時光的辦法。有一次,她剛開始沖洗身子,就有個陌生人在屋頂上揭開一塊瓦:他一瞅見俏姑娘雷麥黛絲赤身露體的驚人景 象,連氣都喘不過來人她在瓦片之間發現了他那淒涼的眼睛,並不害臊,而是不安。

    “當心,”她驚叫一聲。“你會掉下來的。”

    “我光想瞧瞧你,”陌生人咕嚕說。

    “哦,好吧,”她說,“可你得小心點兒,屋頂完全腐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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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0:3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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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個人臉上露出驚異和痛苦的表情,他似乎在悶不作聲地跟原始本能搏鬥,生怕奇妙的幻景消失。俏姑娘雷麥黛絲卻以為他怕屋頂塌下,就儘量比 平常洗得快些,不願讓這個人長久處在危險之中。姑娘一面沖洗身子,一面向他說,這屋頂的狀況很糟,因為瓦上鋪的樹葉被雨水淋得腐爛了,蠍子也就鑽進浴室來 了。陌生人以為她嘀嘀咕咕是在掩飾她的青睞,所以她在身上擦肥皂時,他就耐不住想碰碰運氣。

    “讓我給你擦肥皂吧,”他嘟嚷說。

    “謝謝你的好意,”她回答,“可我的兩隻手完全夠啦。”

    “嗨,哪怕光給你擦擦背也好,”陌生人懇求。

    “為啥?”她覺得奇怪。“哪兒見過用肥皂擦背的?”

    接著,當地擦幹身子的時候,陌生人淚汪汪地央求她嫁給他。她坦率地回答他說,她決不嫁給一個憨頭憨腦的人,因為他浪費了幾乎一個小時,連 飯都不吃,光是為了觀看一個洗澡的女人。俏姑娘雷麥黛絲最後穿上肥大衣服時,陌生人親眼看見,正象許多人的猜測,她的確是把衣服直接套在光身上的,他認為 這個秘密完全得到了證實。他又挪開兩塊瓦,打算跳進浴室。

    “這兒挺高,”姑娘驚駭地警告他,“你會摔死的!”

    腐朽的屋頂象山崩一樣轟然塌下,陌生人幾乎來不及發出恐怖的叫聲,就掉到洋灰地上,撞破腦袋,立即斃命。從飯廳裏聞聲跑來的一群外國人, 連忙把屍體搬出去時。覺得他的皮膚發出俏姑娘雷麥黛絲令人窒息的氣味。這種氣味深深地鑽進了死者的身體內部:從他的腦殼裂縫裏滲出來的甚至也不是血,而是 充滿了這種神秘氣味的玻璃色油:大家立即明白,一個男人即使死了,在他的骸骨化成灰之前,俏姑娘雷麥黛絲的氣味仍在折磨他,然而,誰也沒有把這件可怕的事 跟另外兩個為俏姑娘雷麥黛絲喪命的男人聯繫起來。在又一個人犧牲之後,外國人和馬孔多的許多老居民才相信這麼個傳說:俏姑娘雷麥黛絲身上發出的不是愛情的 氣息,而是死亡的氣息。幾個月以後的一樁事情證實了這種說法。有一天下午,俏姑娘雷麥黛絲和女友們一起去參觀新的香蕉園。馬孔多居民有一種時髦的消遣,就 是在一行行香蕉樹之間的通道上遛噠,通道沒有盡頭,滿是潮氣,寧靜極了;這種寧靜的空氣是挺新奇的,仿佛是從什麼地方原封不動移來的,那裏的人似乎還沒享 受過它,它還不會清楚地傳達聲音,有時在半米的距離內,也聽不清別人說些什麼,可是從種植園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卻絕對清楚。馬孔多的姑娘們利用這種奇怪的現 象來做遊戲,嬉鬧呀,恐嚇呀,說笑呀,晚上談起這種旅遊,仿佛在談一場荒唐的夢。馬孔多香蕉林的寧靜是很有名氣的,烏蘇娜不忍心阻攔俏姑娘雷麥黛絲去玩 玩,那天下午叫她戴上帽子、穿上體面的衣服,就讓她去了。姑娘們剛剛走進香蕉園,空氣中馬上充滿了致命的氣味,正在挖灌溉渠的一夥男人,覺得自己被某種神 奇的魔力控制住了,遇到了什麼看不見的危險,其中許多人止不住想哭。俏姑娘和驚惶失措的女友們好不容易鑽進最近的一座房子,躲避一群向她們兇猛撲來的男 人。過了一陣,姑娘們才由四個奧雷連諾救了出來,他們額上的灰十字使人感到一種神秘的恐怖,好象它們是等級符號,是刀槍不入的標誌。俏姑娘雷麥黛絲沒告訴 任何人,有個工人利用混亂伸手抓住她的肚子,猶如鷹爪抓住懸崖的邊沿。瞬息間,仿佛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使她兩眼發花,她朝這人轉過身去,便看見了絕望的目 光,這目光刺進她的心房,在那裏點燃了憐憫的炭火。傍晚,在土耳其人街上,這個工人吹噓自己的勇敢和運氣,可是幾分鐘之後。馬蹄就踩爛了他的胸膛;一群圍 觀的外國人看見他在馬路中間垂死掙扎,躺在自己吐出的一攤血裏。

    俏姑娘雷麥黛絲擁有置人死地的能力,這種猜測現在已由四個不可辯駁的事例證實了。雖然有些喜歡吹牛的人說,跟這樣迷人的娘兒們睡上一夜, 不要命也是值得的,但是誰也沒有這麼幹。其實,要博得她的歡心,又不會受到她的致命傷害,只要有一種原始的、樸素的感情——愛情就夠了,然而這一點正是誰 也沒有想到的。烏蘇娜不再關心自己的曾孫女兒了。以前,她還想挽救這個姑娘的時候,曾讓她對一些簡單的家務發生興趣。“男人需要的比你所想的多,”她神秘 地說。“除了你所想的,還需要你沒完沒了地做飯啦,打掃啦,為雞毛蒜皮的事傷腦筋啦。”烏蘇娜心裏明白,她竭力教導這個姑娘如何獲得家庭幸福,是她在欺騙 自己,因為她相信:世上沒有那麼一個男人,滿足自己的情欲之後,還能忍受俏姑娘雷麥黛絲叫人無法理解的疏懶。最後一個霍。阿卡蒂奧剛剛出世,烏蘇娜就拼命 想使他成為一個教皇,也就不再關心曾孫女兒了。她讓姑娘聽天由命,相信無奇不有的世界總會出現奇跡,遲早能夠找到一個很有耐性的男人來承受這個負擔,在很 長的時期裏,阿瑪蘭塔已經放棄了使悄姑娘雷麥黛絲適應家務的一切打算。在很久以前的那些晚上,在阿瑪蘭塔的房間裏,她養育的姑娘勉強同意轉動縫紉機把手的 飼。候,她就終於認為俏姑娘雷麥黛絲只是一個笨蛋。“我們得用抽彩的辦法把你賣出去,”她擔心姑娘對男人主個無動於衷,就向她說。後來,俏姑娘雷麥黛絲去 教堂時,烏蘇娜囑咐她蒙上面紗,阿瑪蘭塔以為這種神秘辦法倒是很誘人的,也許很快就會出現一個十分好奇的男人,耐心地在她心中尋找薄弱的地方。但是,在這 姑娘輕率地拒絕一個在各方面都比任何王子都迷人的追求者之後,阿瑪蘭塔失去了最後的希望。而菲蘭達呢,她根本不想瞭解俏姑娘雷麥黛絲。她在血腥的狂歡節瞧 見這個穿著女王衣服的姑娘時,本來以為這是一個非凡的人物。可是,當她發現雷麥黛絲用手吃飯,而且只能回答一兩句蠢話時,她就慨歎布恩蒂亞家的白癡存在太 久啦。儘管奧雷連諾上校仍然相信,並且說了又說,俏姑娘雷麥黛絲實際上是他見過的人當中頭腦最清醒的人,她經常用她挖苫別人的驚人本領證明了這一點,但家 裏的人還是讓她走自己的路。於是,俏姑娘雷麥黛絲開始在孤獨的沙漠裏徘徊,但沒感到任何痛苦,並且在沒有夢魘的酣睡中,在沒完沒了的休浴中,在不按時的膳 食中,在長久的沉恩中,逐漸成長起來。直到三月裏的一天下午,菲蘭達打算取下花園中繩子上的床單,想把它們折起來,呼喚家中的女人來幫忙。她們剛剛動手, 阿瑪蘭塔發現俏姑娘雷麥黛絲突然變得異常緊張和蒼白。

    “你覺得不好嗎?”她問。

    悄姑娘雷麥黛絲雙手抓住床單的另一頭,慘然地微笑了一下。

    “完全相反,我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好。”

    俏姑娘雷麥黛絲話剛落音,菲蘭達突然發現一道閃光,她手裏的床單被一陣輕風卷走,在空中全幅展開。悄姑娘雷麥黛絲抓住床單的一頭,開始淩 空升起的時候,阿瑪蘭塔感到裙子的花邊神秘地拂動。烏蘇娜幾乎已經失明,只有她一個人十分鎮定,能夠識別風的性質——她讓床單在閃光中隨風而去,瞧見俏姑 娘雷麥黛絲向她揮手告別;姑娘周圍是跟她一起升空的、白得耀眼的、招展的床單,床單跟她一起離開了甲蟲飛紅、天竺牡丹盛開的環境,下午四點鐘就跟她飛過空 中,永遠消失在上層空間,甚至飛得最高的鳥兒也迫不上她了。

    外國人當然認為雷麥黛絲終於屈從了蜂王難免的命運,而她家裏的人卻想用升天的神話挽回她的面子。菲蘭達滿懷嫉妒,最終承認了這個奇跡,很 長時間都在懇求上帝送回她的床單。馬孔多的大多數土著居民也相信這個奇跡,甚至點起蠟燭舉行安魂祈禱。大概,如果不是所有的奧雷連諾慘遭野蠻屠殺的恐怖事 件代替了大家的驚訝,大家長久都不會去談其他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奧雷連諾上校預感到了兒子們的悲慘結局,雖然沒有明確這種感覺就是預兆。跟成群的外國 人一起來到馬孔多的,還有奧雷連諾。塞拉多和奧雷連諾。阿卡亞,他倆希望留在馬孔多的時候,父親卻想勸阻他們。現在,天一黑走路就很危險,他不明白這兩個 兒子將在鎮上幹些什麼。可是,奧雷連諾。森騰諾和奧雷連諾。特裏斯特在奧雷連諾第二的支持下,卻讓兩個兄弟在自己的工廠裏幹活。奧雷連諾上校是有理由反對 這種決定的,雖說他的理由還很不清楚。布勞恩先生是坐著第一輛小汽車來到馬孔多的——這是一輛桔黃色的小汽車,裝有可以折起的頂篷,嘟嘟的喇叭聲嚇得鎮上 的狗狺狺直叫;奧雷連諾上校看見這個外國佬的時候,就對鎮上的人在這個外國佬面前的卑躬樣兒感到憤怒,知道他們自從扔下妻子兒女、扛起武器走向戰爭以來, 精神面貌已經發生了變化。在尼蘭德停戰協定以後,掌管馬孔多的是一個失去了獨立性的鎮民,是從愛好和平的、困倦的保守黨人中間選出的一些無權的法官。“這 是殘廢管理處,”奧雷連諾上校看見手持木棒的赤足員警,就說。“我們打了那麼多的仗,都是為了不把自己的房子刷成藍色嘛。”然而,香蕉公司出現以後,專橫 傲慢的外國人代替了地方官吏,布勞恩先生讓他們住在“電氣化養雞場”裏,享受高等人士的特權,不會象鎮上其他的人那樣苦於酷熱和蚊子,也不會象別人那樣感 到許多不便和困難。手執大砍刀的雇傭劊子手取代了以前的員警。奧雷連諾上校關在自己的作坊裏思考這些變化,在長年的孤獨中第一次痛切地堅信,沒把戰爭進行 到底是他的錯誤。正巧有一天,大家早已忘卻的馬格尼菲柯。維斯巴爾的弟弟,帶著一個七歲的孫子到廣場上一個小攤跟前去喝檸檬水。小孩兒偶然把飲料灑到旁邊 一個警士班長的制服上,這個野蠻人就用鋒利的大砍刀把小孩兒剁成了碎塊,並且一下子砍掉了試圖搭救孫子的祖父的腦袋。當幾個男人把老頭兒的屍體搬走的時 候,全鎮的人都看見了無頭的屍體,看見了一個婦人手裏拎著的腦袋,看見了一個裝著孩子骸骨的、血淋淋的袋子。

    這個景象結束了奧雷連諾上校的悔罪心情。年輕時,看見一個瘋狗咬傷的婦人被槍托打死,他曾惱怒已極;現在他也象那時一樣,望著街上一群麇集的觀眾,就用往常那種雷鳴般的聲音(因他無比地憎恨自己,他的聲音又洪亮了),向他們發洩再也不能遏制的滿腔怒火。

    “等著吧,”他大聲叫嚷。“最近幾天我就把武器發給我的一群孩子,讓他們除掉這些壞透了的外國佬。”

    隨後整整一個星期,在海邊不同的地方,奧雷連諾的十七個兒子都象兔子一樣遭到隱蔽的歹徒襲擊,歹徒專門瞄準灰十字的中心。晚上七時,奧雷 連諾。特裏斯特從白己的母親家裏出來,黑暗中突然一聲槍響,子彈打穿了他的腦門。奧雷連諾。森騰諾是在工廠裏他經常睡覺的吊床上被發現的,他的雙眉之間插 著一根碎冰錐,只有把手露在外面。奧雷連諾。塞拉多看完電影把女朋友送回了家,沿著燈火輝煌的上耳其人街回來的時候,藏在人群中的一個兇手用手槍向前看他 射擊,使得他直接倒在一口滾沸的油鍋裏。五分鐘之後,有人敲了敲奧雷連諾。阿卡亞和他妻子的房門,呼叫了一聲:“快,他們正在屠殺你的兄弟們啦,”後來這 個女人說,奧雷連諾。阿卡亞跳下床,開了門,門外的一支毛瑟槍擊碎了他的腦殼。在這死亡之夜裏,家中的人準備為四個死者祈禱的時候,菲蘭達象瘋子似的奔過 市鎮去尋找自己的丈夫;佩特娜。柯特以為黑名單包括所有跟上校同名的人,已把奧雷連諾第二藏在衣櫥裏,直到第四天,從沿海各地拍來的電報知道,暗敵襲擊的 只是畫了灰十字的弟兄。阿瑪蘭塔找出一個記錄了侄兒們情況的小本子,收到一封封電報之後,她就劃掉一個個名字,最後只剩了最大的一個奧雷連比的名字。家裏 的人清楚地記得他,因為他的黑皮膚和綠眼睛是對照鮮明的,他叫奧需連諾。阿馬多,是個木匠,住在山麓的一個村子裏,奧雷連諾上校等候他的死汛空等了兩個星 期,就派了一個人去警告奧雷連諾。阿馬多,以為他可能不知道自己面臨的危險。這個人回來報告說,奧雷連諾。阿馬多安全無恙。在大屠殺的夜晚,有兩個人到他 那兒去,用手槍向他射擊,可是未能擊中灰十字。奧雷連諾。阿馬多跳過院牆,就在山裏消失了;由於跟出售木柴給他的印第安人一直友好往來,他知道那裏的每一 條小烴,以後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對奧雷連諾上校來說,這是黑暗的日子。共和國總統用電報向他表示慰問,答應進行徹底調查,並且讚揚死者。根據總統的指示,鎮長帶者四個花 圈參加喪禮,想把它們放在棺材上,上校卻把它們擺在街上。安葬之後,他擬了一份措詞尖銳的電報給共和國總統,親自送到郵電局,可是電報員拒絕拍發。於是, 奧宙連諾上校用極不友好的問句充實了電文。放在信封裏郵寄,就象妻子死後那樣,也象戰爭中他的好友們死亡時多次經歷過的那樣,他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盲目 的憤怒和軟弱無能,他甚至指責安東尼奧。伊薩貝爾是同謀犯,故意在他的兒子們臉上阿上擦洗不掉的十字,使得敵人能夠認出他們。老朽的神父已經有點兒頭腦昏 饋,在講壇上佈道時竟胡亂解釋《聖經》,嚇唬教區居民;有一天下午,他拿著一個通常在大齋第一天用來盛聖灰的大碗,來到布恩蒂亞家裏,想給全家的人抹上聖 灰,表明聖灰是容易擦掉的。可是大家心中生怕倒楣,甚至菲蘭達也不讓他在她身上試驗;以後,在大齋的第一天,再也沒有一個布恩蒂亞家裏的人跪在聖壇欄杆跟 前了。

    在很長時間裏,奧雷連諾上校未能恢復失去的平靜。他懷著滿腔的怒火不再製作全魚,勉強進點飲食,在地上拖著斗篷,象夢遊人一樣在房子裏踱 來踱去。到了第三個月末尾,他的頭髮完全白了,從前卷起的胡梢垂在沒有血色的嘴唇兩邊,可是兩隻眼睛再一次成了兩塊燃燒的炭火;在他出生時,這兩隻眼睛曾 把在場的人嚇了一跳,而且兩眼一掃就能讓椅子移動。奧雷遷諾上校滿懷憤怒,妄圖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種預感,那種預感曾使他年輕時沿著危險的小道走向光榮的荒 漠。他迷失在這座陌生的房子裏,這裏的任何人和任何東西都已激不起他的一點兒感情。有一次他走進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打算找出戰前的遺跡,但他只看見垃圾、 穢物和各種破爛,這些都是荒蕪多年之後堆積起來的。那些早已無人閱讀的書,封面和羊皮紙已被潮氣毀壞,佈滿了綠黴,而房子裏往日最明淨的空氣,也充溢著難 以忍受的腐爛氣味。另一天早晨,他發現烏蘇娜在栗樹底下——她正把頭伏在已故的丈夫膝上抽泣。在半個世紀的狂風暴雨中弄彎了腰的這個老頭兒,奧雷連諾是個 家長久沒有看見過他的唯一的人。“向你父親問安吧,”烏蘇娜說。他在栗樹前面停了片刻,再一次看見,即使這塊主地也沒激起他的任何感情。

    “他在說什麼呀!”奧雷連諾上校問道。

    “他很難過,”烏蘇娜回答。“他以為你該死啦。”

    “告訴他吧,”上校笑著說。“人不是該死的時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時候死的。”

    亡父的預言激起了他心中最後剩下的一點兒傲氣,可是他把這種刹那間的傲氣錯誤地當成了突然進發的力量。他向母親追問,在聖約瑟夫石膏像裏 發現的金幣究竟藏在哪兒。“這你永遠不會知道,”由於過去的痛苦教訓,她堅定地說。“有朝一日財主來了,他才能把它挖出來,誰也無法理解,一個經常無私的 人,為什麼突然貪婪地渴望錢財,渴望的不是日常需要的少數錢,而是一大筆財產——只要提起這筆財產的數量,甚至奧雷連諾第二也驚得發呆。過去的黨內同僚, 奧雷連訪問他們要錢,他們都避免跟他相見。下麵這句話正是他這時說的:“現在,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之間的區別是:自由黨人舉行早禱,保守黨人舉行晚禱。” 然而,他那麼堅持不懈地努力,那麼苦苦地懇求,那麼不顧自尊心,四處奔走,每處都得到一點兒幫助,在八個月中弄到的餞就超過了烏蘇娜所藏的數目。隨後,他 去患病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希望上校幫助他重新發動全面戰爭。

    有一段時間,格林列爾多上校雖然癱倒在搖椅裏,卻真是唯一能夠拉動起義操縱杆的人。在尼蘭德停故協定之後,當奧雷連諾上校躲在小金魚中間 的時候,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仍跟那些最終沒有背棄他的起義軍官保持著聯繫。他跟他們又經歷了一場戰爭,這場戰爭就是經常丟臉、祈求、申請,就是沒完沒 了的回答:“明天來吧”,“已經快啦”,“我們正公認真研究你的問題”;這場註定失敗的戰爭是反對“敬啟者”的,反對“你的忠實僕人”的,他們一直答應發 給老兵終身養老金,可是始終不給。前一場血腥的二十年戰爭給予老兵的損害,都比不上這一場永遠拖延的毀滅性戰爭。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本人逃脫過三次謀 殺,五次負傷未死,在無數次戰鬥中安然無損,由丁忍受不了無窮等待的折磨,就接受了最終的失敗——衰老;他坐在自己的搖椅裏,望著地板上透進的陽光,思念 著阿瑪蘭塔。他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戰友們,只有一次在報上看見一張照片,幾個老兵站在一個不知名的共和國總統旁邊,無恥地仰著面孔;總統拿自己的像章贈給 他們,讓他們戴在翻領上面,並且歸還他們一面沾滿塵土和鮮血的旗幟,讓他們能把它放在自己的棺材上。其他最體面的老兵,仍在社會慈善團體的照顧下等待養老 金的消息;其中一些人餓得要死,另一些人繼續在惱怒中過著晚年生活,並且在光榮的糞堆裏慢慢地腐爛。因此,奧雷連諾上校前來找他,主張誓死點燃無情的戰 火,推翻外國侵略者支持的腐敗透頂的可恥的政府時,格林列爾多簡直無法壓抑自己憐憫的感情。

    “唉,奧雷連諾,”他歎了口氣。“我知道你老了,可我今天才明白,你比看上去老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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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1: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在最後幾年的混亂中,烏蘇娜還來不及抽出足夠的空閒時間來好好地教育霍。阿卡蒂奧,使他能夠當上一個教皇,而送他去神學院的時間就已到了,所以不得不慌倉 倉地準備。霍。阿卡蒂奧的妹妹梅梅是由嚴峻的菲蘭達和沮喪的阿瑪蘭塔共同照顧的,幾乎同時達到了可以進入修道院學校的年齡;她們想在那兒把她培養成為一個 出色的鋼琴手。烏蘇娜疑慮重重地覺得,把萎靡不振的人培養成為教皇,她的方法是不夠有效的,但她並不歸咎於自己的老邁,也不怪遮住視線的一片雲曦,——透 過這片雲曦,她只能吃力地辨別周圍各種東西的輪廓,——而一切都要怪她自己還不確切瞭解的某種現象,她只模糊地覺得那種現象就是世態的惡化。“現在的年月 跟從前完全不同啦,”她感到自己把握不住每天的現實,抱怨地說。從前,她想,孩子長得挺慢嘛。只消回憶一下就夠了:在她的大兒子霍。阿卡蒂奧跟吉卜賽人逃 走之前,過了鄉長的時間啊,而在他全身畫得象一條蛇,說著星相家怪裏怪氣的話,回到家裏的時候,發生了多少事情啊,而且在阿瑪蘭塔和阿卡蒂奧忘掉印第安 語、學會西班牙語之前,家中什麼事沒有發生呀!再想想吧,可憐的霍。阿。布恩蒂亞在菜樹下麵呆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家裏的人為他哀悼了多久,然後奄奄一總的 奧雷連諾上校才給抬回家來,當時他還不滿五十歲,並且經歷了那麼長久的戰爭和那麼多的苦難。從前,她成天忙於自己的糖果,還能照顧子孫,憑他們的眼白就知 道該把蓖麻油滴在他們眼裏。現在她完全空閒下來,從早到晚僅僅照顧霍。阿卡蒂奧一個人的時候,由於時世不佳,她幾乎無法把任何一件事兒幹完了。實際上,烏 蘇娜即使年事已高,但是仍不服老:她什麼事都要操心,任何事都要管,而且總是詢問外來的人,他們曾否在戰爭時期把聖約瑟夫的石膏像留在這兒,等雨季過了就 來取走。誰也不能確鑿地說,烏蘇娜是什麼時候喪失視覺的。即使在她生前的最後幾年,她已經不能起床時,大家還以為她只是老朽了,誰也沒有發現她完全瞎了。 烏蘇娜自己是在霍。阿卡蒂奧出生之前不久感到自己快要失明的。起初,她以為這是暫時的虛弱,悄悄地喝點兒骨髓湯,在眼裏滴點兒蜂蜜;可她很快就相信自己正 在絕望地陷入黑暗。烏蘇娜對電燈始終沒有明確的概念,因為馬孔多開始安裝電燈時,她只能把它當成一種朦朧的亮光。她沒有向任何人說她快要瞎了,因為這麼一 說就是公開承認自己無用了。烏蘇娜背著大家,開始堅持不懈地研究各種東西之間的距離和人的聲音,想在白內障的陰影完全擋住她的視線時,仍能憑記憶知道各種 東西的位置。隨後,她又意外地得到了氣味的幫助;在黑暗中,氣味比輪廓和顏色更容易辨別,終於使別人沒有發現她是瞎子。儘管周圍一片漆黑,烏蘇娜還能穿針 引線,繚扣門,及時發現牛奶就要煮沸。她把每件東西的位置記得那麼清楚,有時甚至忘了自己眼瞎了。有一次,菲蘭達向整座房子大叫大嚷,說她的訂婚戒指不見 了,烏蘇娜卻在小孩兒臥室裏的隔板上找到了它。道理是很簡單的:當其他的人在房子裏漫不經心地來來去去時,烏蘇娜就憑自己剩下的四種感官注意別人的活動, 使得誰也不會突然撞著她;很快她就發現,而家裏的每個人卻沒覺察到。他們每天走的都是同樣的路,重複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時匆幾乎說同樣的話。只有偏離常規 的時候,他們才會失掉什麼東西。所以,聽到菲蘭達哭哭叫叫。烏蘇娜就想起,菲蘭達這一天所做的唯一不同的事兒,是把孩子床上的褥墊拿出去曬,因為昨夜在孩 子床上發現了臭蟲。因為收拾房間時孩子們在場,烏蘇娜就以為菲蘭達准把戒指放在孩子們唯一夠不著的地方--隔板上。恰恰相反,菲蘭達卻在平常來來去去的地 方尋找戒指,不知道正是日常的習慣使她難以找到失去的東西。

    撫養和教育霍。阿卡蒂奧的事,也幫助烏蘇娜知道了家中發生的甚至最小的變化。譬如,只要聽見阿瑪蘭塔在給臥室裏的聖像穿衣服,她就馬上假裝教孩子識別顏色。

    “呢,”她向孩子說,“現在告訴我吧:天使拉斐爾的衣服是啥顏色呀?”

    這樣,孩子就告訴了鳥蘇娜她的眼睛看不見的情況。所以,在孩子進神學院之前很久,烏蘇娜已經能夠用千摸著辨別聖像農著的不同顏色。有時也發生過預料不到的事。有一次,阿瑪蘭塔在秋海棠長廊上繡花時,烏蘇娜撞上了她。

    “我的天,”阿瑪蘭塔生氣他說,“瞧你走到哪兒來啦。”

    “這要怪你自己,”烏蘇娜回答,“你沒坐在你應當坐的地方。”

    烏蘇娜完全相信自己是對的。那一天,她開始知道一種誰也不注意的現象:隨著一年四季的交替,太陽也悄悄地逐漸改變在天上的位置,坐在長廊 上的人也不知不覺地逐漸移動和改變自己的位置。從那時起,烏蘇娜只要想起當天是幾號,就能準確地斷定阿瑪蘭塔是坐在哪兒的。雖然烏蘇娜的手一天一天地越來 越顏抖了兩條腿仿佛灌滿了鉛,可她那矮個的身軀從來不象現在這樣接連出現在那麼多的地方。烏蘇娜幾乎象從前肩負全家重擔時那麼勤勞。然而現在,在黯然無光 的暮年的孤獨中,她卻能異常敏銳地洞悉家中哪怕最小的事情,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一些真情實況,而這些真情實況是她以前一直忙碌時無法知道的。她準備讓霍。 阿卡蒂奧去進神學院時,已經細緻地考察了馬孔多建立以來布恩蒂亞家的整個生活,完全改變了自己關於子孫後代的看法。她相信,奧雷連諾上校失去了對家庭的 愛,並不象她從前所想的是戰爭使他變得冷酷了,而是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沒有愛過他的妻子雷麥黛絲,沒有愛過他一生中碰到的無數一夜情人,尤其沒有愛過 他的一群兒子。她覺得,他發動了那麼多的戰爭,並不象大家認為的是出於理想;他放棄十拿九穩的勝利,也不象大家所想的是由於困乏;他取得勝利和遭到失敗都 是同一個原岡:名副其實的、罪惡的虛榮心。她最後認為,她的兒子(為了他,她連性命都不顧)是生來不愛別人的。有一天夜皮晚,當他還在她肚子裏的時候,她 就聽見他啼哭,啼哭聲是那麼悲哀和清晰,睡在旁邊的霍。阿。布恩蒂亞醒了過來,甚至高興地認為這孩子將是一個天生的口技演員。另一些人預言,他將成為一個 先知。烏蘇娜本人卻嚇得發抖,因為她突然相信,這種腹中的啼哭預示孩幹將會長著一條可怕的豬尾巴,於是祈求上帝讓孩子死在她的肚子裏。但她恍然明白,而且 說了又說,孩子在母親肚子裏又哭又叫,並不表示他有口技和預見才能,只能確鑿地表明他不愛別人。這樣貶低兒子的形象卻使她突然產生了對他的憐憫。然而,阿 瑪蘭塔卻跟他相反,她的鐵石心腸曾使烏蘇娜害怕,她隱秘的痛苦曾叫烏蘇娜難過,現在烏蘇娜倒覺得她是一個最溫柔的女人了,而且懷著同情心敏銳地感到,阿瑪 蘭塔讓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遭到毫無道理的折磨,決不象大家認為的是由於她那報復的渴望,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遭到慢性的摧折,也決不象大家認為的是由 於她那極度的悲恨。實際上,二者都是無限的愛情和不可克制的膽怯之間生死搏鬥的結果,在阿瑪蘭塔痛苦的心中糾纏不休的荒謬的恐怖感,終於在這種鬥爭中占了 上風。烏蘇娜越來越頻繁地提到雷貝卡的名字時,她總懷著往日的憐愛想起雷貝十的形象;由於過遲的悔悟和突然的欽佩,這種憐愛就更強烈了;她明白,雷貝卡雖 不是她的奶養大的,而是靠泥上和牆上的石灰長大的;這姑娘血管裏流著的不是布思蒂亞的血,而是陌生人的血,陌生人的骸骨甚至還在墳墓裏發出哢嚓哢嚓的響 聲,可是只有雷貝卡——性情急躁的雷貝卡,熱情奔放的雷貝卡,是唯一具有豪邁勇氣的,而這種勇氣正是烏蘇娜希望她的子孫後代具備的品質。

    “雷貝卡啊,”她摸著牆壁,喃喃說道,“我們對你多不公道呀!”

    大家認為,烏蘇娜不過是在胡言亂語,特別是她象天使加百利那樣伸出右手打算走走的時候。但是菲蘭達看出,這種胡言裏面有時也有理性的光 輝,因為烏蘇娜能夠毫不口吃地回答,過去一年家中花了多少錢。阿瑪蘭塔也有同樣的想法。有一次,在廚房裏,她的母親正在鍋裏攪湯,不知道人家在聽她說話, 竟突然說老玉米的手磨至今還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這個手磨是向第一批吉卜賽人買來的,在霍。阿卡蒂奧六十五次環遊世界之前就不見了。皮拉。苔歹娜幾乎也有 一百歲了,可是依然隱壯、靈活,儘管孩子們害怕她那不可思議的肥胖,就象從前鴿子害怕她那響亮的笑聲;她對烏蘇娜的話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她已相信,老年人 清醒的頭腦常常比紙牌更加敏銳。然而,烏蘇娜發現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教導霍。阿卡蒂奧確立他的志向時,就陷入了沮喪的狀態。那些靠直覺弄得更清楚的東西, 她想用眼睛去看,就失誤了。有一天早晨,她把一瓶墨水倒在孩子頭上,還以為它是花露水哩。她總想干預一切事情,碰了一個個釘子之後,就感到越來越苦惱,妄 圖擺脫周圍蛛網一般的黑暗。接著她又想到,她的失誤並不是衰老和黑暗第一次戰勝她的證明,而是時世不佳的結果。她想,跟土耳其人量布的花招不一樣,從前上 帝還不騙人的時候,一切都是不同的。現在呢,不僅孩子們長得很快,甚至人的感覺也不象以前那樣了。俏姑娘雷麥黛絲的靈魂和軀體剛剛升到空中,沒有心肝的菲 蘭達馬上嘮嘮叨叨,因為她的床單飛走了。十六個奧雷連諾在墳墓裏屍骨未寒,奧雷連諾第二又把一幫酒鬼帶到家中,彈琴作樂,狂飲濫喝,好象死去的不是基督 徒,而是一群狗;她傷了那麼多腦筋、耗去了那麼多糖動物的這座瘋人院似乎註定要成為罪惡的淵藪了。烏蘇娜給霍。阿卡蒂奧裝箱子的時候,一面回憶痛苦的往 事,一面問了問自己,躺進墳墓,讓人在她身上撒上泥土是不是更好一些呢;而且她又無所畏懼地請問上帝,他是不是真以為人是鐵鑄的,能夠經受那麼多的苦難; 但她越問越糊塗,難以遏制地希望象外國人那樣蹦跳起來,最終來一次片刻的暴動,這種片刻的暴動是她嚮往了多次,推遲了多次的;她不願屈從地生活,熱望唾棄 一切,從心中倒出一大堆罵人的話,而這些話她己低三下四地壓抑整整一個世紀了。

    “混蛋!”烏蘇娜罵了一聲。

    正在動手衣服裝進箱子的阿瑪蘭塔,以為蠍子螫了母親。

    “它在哪兒?”阿瑪蘭塔驚駭地問。

    “什麼?”

    “蠍子,”阿瑪蘭塔解釋。

    烏蘇娜拿指頭做了戳胸口。

    “在這兒,”她回答。

    星期四,下午兩點,霍。阿卡蒂奧去神學院了。烏蘇娜經常記得他離開時的樣子:板著面孔,無精打采,象她教他的那樣沒流一滴眼淚;由於穿了 一件綠色燈芯絨衣服,扣著銅扣,領口系著漿硬的花結,他熱得氣都喘不上來。霍。阿卡蒂奧離開之後,飯廳裏留下了濃烈的花露水味兒;為了在房子裏容易找到這 個孩子,烏蘇娜是把花露水灑在孩子頭上的。在送別午餐上,一家人在愉快的談吐後面隱藏若激動,用誇大的熱忱回答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笑謔。可是,大家 把絲絨蒙面、銀色包角的箱子抬出的時候,仿佛從房子裏抬出一口棺材。奧雷連諾上校拒絕參加送別午餐。

    “咱們就缺一個教皇!”他嘟噥著說。

    三個月之後,奧雷連諾第二和菲蘭達把梅梅領到修道院學校去,帶回一架舊式小鋼琴,代替了自動鋼琴。正是這時候,阿瑪蘭塔開始給自己縫製殮 衣。“香蕉熱”已經平靜下去了,馬孔多的土著居民發現,他們被外國人排擠到了次要地位,好不容易維持了以前的微薄收入,但他們感到高興的是,仿佛船舶失事 時終於僥倖得救了。布恩蒂亞家繼續邀請成群的客人吃飯,昔日的家庭生活直到幾年以後香蕉公司離開時才恢復過來。然而傳統的好客精神發生了根本的文化,因為 現在權力轉到了菲蘭達千里。烏蘇娜被擠到了黑暗的境地。阿瑪蘭塔專心地縫製自己的殮衣。過去的“女王”有了選擇客人的白由,能讓他們遵守她的父母教導她的 嚴規舊禮。那些外國人大肆揮霍輕易賺來的錢,把這個市鎮摘行烏煙瘴氣,但由於菲蘭達處事嚴厲,布恩蒂亞家卻成了舊習俗的堡壘。菲蘭達認為,只有跟香蕉公司 沒有瓜葛的人才是正派的人。她丈夫的哥哥霍。阿卡蒂奧第二甚至也受到區別對待,因為在“香蕉熱”最初幾天的混亂中,他又賣掉了自己出色的鬥雞,當上了香蕉 園的監工。

    “只要他身上還有這幫外國佬的傳染病,他就休想再到這兒來,”菲蘭達說。

    家中的生活變得那麼嚴峻,奧雷連諾第二就覺得在佩特娜。柯特家裏更舒服了。首先,他藉口減輕妻子的負擔,把酒宴移到了情婦家裏。然後,借 口牲畜正在喪失繁殖力,他又把畜欄和馬廄遷到她那兒去了。最後,藉口情婦家裏不那麼熱,他甚至把經營買賣的小帳房搬到了那兒。菲蘭達發現自己變成了守活寡 的婦人,時間已經遲了。奧雷連諾第二幾乎不在家裏吃飯,只是假裝回家過夜,但這是騙不了人的。有一天早晨他不小心,有人發現他在佩特娜。柯特床上,然而出 乎意外,他不僅沒有聽到妻子的一小點責備,甚至沒有聽到她最輕微的怨聲,但是就在那一天,菲蘭達把他的兩口衣箱送到他的情婦家裏。她是叫人大白天經過街道 中間送去的,讓全鎮的人都能看見,以為不走正道的丈夫忍受不了恥辱,會彎著脖子回到窩裏,可是這個勇敢的姿態只是再一次證明,菲蘭達不熟悉丈夫的性格和馬 孔多的風習,這裏的習俗和她父母的舊習毫無共同之處,——每一個看見箱子的人都說,這是故事的自然結局,故事的內情是人人皆知的。奧雷連諾第二卻舉辦了三 天的酒宴,慶賀他得到的自由,除了夫婦之間的不幸,菲蘭達穿著碩長的黑衣服,戴著過時的頸飾,露出不合時宜的傲氣,好象過早地衰老了;而穿著鮮豔的天然絲 衣服的情婦,恕到被踐踏的權利獲得恢復,兩眼閃著愉快的光彩,煥發了青春。奧雷連諾第二重新投入她的懷抱,象從前跟她睡在一起那麼熱情,因為當時她把他當 成了他的孿生兄弟;跟兩兄弟睡覺,她以為上帝給了她空前的幸福——一個男人能象兩個男人那麼愛她。復蘇的情欲是遏制不住的:不止一次,他倆已經坐在桌邊, 彼此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句話沒說,遮上餐具,就到臥室裏去——兩人只顧發洩情欲,餓得要死。奧雷連諾第二偷襲法國藝妓時看見過一些東西,在這些東西的鼓舞 下,他給佩特娜。柯特買了一張有帳幔的床,象大主教的臥榻一樣,在窗上掛起了絲絨簾子,在臥室的牆上和天花板上都安了挺大的鏡子。同時,他比以前更加胡鬧 和揮霍了。每天早上十一點鐘,列車都給他運來成箱的香擯酒和白蘭地。奧雷連諾第二從車站上回來時,他都象在即興舞蹈中那樣,把路上偶然邂逅的人拖走,—— 本地人或外來人,熟人或生人,毫無區別。甚至只會說外國話的滑頭的布勞恩先生,也被奧雷連諾的手勢招引來了,好幾次在佩特娜。柯特家裏喝得酪叮大醉,有一 回他甚至讓隨身的兇猛的德國牧羊犬跳舞,他自己勉強哼著德克薩斯歌曲,而由手風琴伴奏。

    “繁殖吧,母牛啊,”奧雷連諾第二在歡宴的高潮中叫嚷。“繁殖吧——生命短促呀。”

    他從來沒有象現在這麼愉快,人家從來沒有象現在這麼喜歡他,他的牲畜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控制不住地繁殖。為了沒完沒了的酒宴,宰了那麼多 的牛。豬、雞,院子裏的泥土被血弄得烏七八糟、粘搭搭的,骨頭和內臟不斷扔在這兒,吃剩的食物不斷倒在這兒,幾乎每小時都要把這些東西嗶嗶喇喇地燒掉,免 得兀鷹來啄客人的眼睛。奧雷連諾第二發胖了,面孔泛起了紫紅色,活象烏龜的嘴臉,可一切都怪他那出奇的胃口,甚至周遊世界回來的霍。阿卡蒂奧也無法跟他相 比。奧雷連諾第二難以思議的暴食,他那空前未聞的揮霍,他那無比的好客精神,這種名聲傳出了沼澤地帶,引起了著名暴食者們的注意。許多驚人的暴食都從沿海 各地來到了馬孔多,參加佩特娜。柯特家中舉行的荒謬為饕餮比賽。奧雷連諾第二是經常取得勝利的,直到一個不幸的星期六卡米娜。薩加斯篤姆來到為止;這個女 人體型上很象圖騰塑像,是蜚聲全國的“母象”。比賽延續到星期二早晨。第一個晝夜,吃掉了一隻小牛,外加配萊:木薯、山藥和油炸番蕉,而且喝完了一箱半香 擯酒,奧雷連諾第二完全相信自己的勝利。他認為,他的精神和活力都超過沈著的對手;她進食的方式當然是比較內行的,可是正因為這樣,就不大使擠滿屋子的大 部分觀眾感到興趣。當奧雷連諾第二渴望勝利、大口咬肉的時候,“母象”卻用外科醫生的技術把肉切成塊,不慌不忙地吃著,甚至感到一定的愉快。她長得粗壯肥 胖,可是女性的溫柔勝過了她的茁壯:她有一副漂亮的面孔和一雙保養很好的雅致的手兒,還有那麼不可抗拒的魅力,以致奧雷連諾第二看見她走進屋子的時候,甚 至說他寧願跟她在床上比賽,而不在桌邊比賽,接著,他看見“母象”吃掉了一整條豬腿,一點沒有違背進食的禮貌和規矩,他就十分認真他說,這個雅致、進人、 貪饞的女人在某種意義上倒是個理想的女人。他並沒有看錯,以往傳說“母象”是個貪婪的兀鷹,這是沒有根據的。她既不是傳說的“絞肉機”,也不是希臘雜技團 中滿臉絡腮子的女人,而是音樂學校校長。當她已經是個可敬的母親時,為了找到一種能使孩子吃得更多的辦法,她也學會了巧妙地狼吞虎嚥,但不是靠人為地刺激 胃口,而是靠心靈的絕對寧靜。她那實踐檢驗過的理論原則是:一個人只要心地平靜,就能不停地吃到疲乏的時候。就這樣,由於心理的原因和競技的興趣,她離開 了自己的學校和家庭,想跟全國聞名的放肆的暴食者決一雌雄。“母象”剛一看見奧雷連諾第二,立即明白他要輸的不是肚子,而是性格。的確,到第一夜終了的時 候,她還保持著自己的戰鬥力,而奧雷連諾第二卻因說說笑笑消耗了自己的力量。他倆睡了四個小時。然後,每人喝了五十杯橙子汁、八升咖啡和三十只生雞蛋。第 二天早上,在許多小時的不眠之後,吃掉了兩頭豬、一串香蕉和四箱香檳酒。“母象”開始懷疑奧雷連諾第二不知不覺地採用了她自己的辦法,但完全是不顧後果地 瞎吃。因此,他比她預料的更危險。佩特娜。柯特把兩隻烤火雞拿上桌子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已經快要昏厥了。

    “如果不行,你就別吃啦,”“母象”向他說。“就算不分勝負吧。”

    她是真心誠意說的,因為她自己也無法再吃一塊肉了;她知道對手每吃一口都會加快他的死亡。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把她的話當成新的挑戰,便噎地 吃完了整只火雞,超過了自己不可思議的容量,失去了知覺。他伏倒在一盤啃光的骨頭上,象瘋狗似地嘴裏流出泡沫,發出臨死的稀噓聲。在他突然陷入的黑暗中, 他覺得有人從塔頂把他摔進無底的深淵;在最後的刹那間,他明白自己這樣掉到底就非死不可了。

    “把我抬到菲蘭達那兒去吧,”他還來得及說出這麼一句。

    抬他回家的朋友們以為,他履行了給他妻子的諾言:不讓自己死在情婦床上。佩特娜。柯特把他希望穿著躺進棺材的漆皮鞋擦乾淨,已在找人給他 送去,就有人來告訴她說奧雷連諾第二脫離了危險。的確,不到一個星期他就康復了;兩個星期以後,他又以空前盛大的酒宴慶祝自己的復活。他繼續住在佩特娜。 柯特家裏,可是現在每天都去看望菲蘭達,有時還留下來跟全家一塊兒吃飯,仿佛命運變換了一切的位置,把他變成了情婦的丈夫、妻子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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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1:3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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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蘭達終於能夠稍微喘口氣了。在難以忍受的孤獨的日子裏,被棄的妻子唯一能夠解悶的,就是午休時彈琴和閱讀孩子的信。她自己每日兩次給 霍。阿卡蒂奧和梅梅捎去詳細的信函,可是沒有一行是真話。菲蘭達向孩子們隱瞞了自己的不幸,隱瞞了這座房子的悲哀;這座房子,儘管長廊上的秋海棠充滿了陽 光,儘管下午兩點鐘十分悶熱,儘管街頭的歡樂聲陣陣傳來,一天一天地變得越來越象她父母陰暗的宅子了。菲蘭達在三個活的幽靈和一個死人——霍。阿。布恩蒂 亞的幽靈——當中孤零零地徘徊;這個死人經常呆在客廳中晦暗的角落裏,緊張地注意傾聽她彈琴。昔日的奧雷連諾上校只剩了一個影子。自從那一天他最後一次走 出屋子,打算勸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重新發動毫無希望的戰爭,他就不曾離開自己的作坊,除非到栗樹下去解手。除了每三個星期來一次的理髮師,他不接待任 何人。烏蘇娜每天給他送一次飲食;她送什麼,他就吃什麼。他雖然象從前那樣辛勤地製作金魚,但已經不拿去賣了,因他發現人家購買金魚,不是拿它作裝飾品, 而是當作歷史遺物。有一次,他把自己結婚以來臥室裏裝飾的雷麥黛絲的那些玩偶拿到院子裏付之一炬,警覺的烏蘇娜發現兒子正在幹些什麼,可是無法阻止他。

    “你真是鐵石心腸啊,”她說。

    “這跟心腸沒有關係,”他回答,“房間裏滿是蟲子嘛。”

    阿瑪蘭塔仍在縫製自己的殮衣。菲蘭達無法明白,為什麼阿瑪蘭塔不時寫信給梅梅,甚至給她捎去東西,但卻不願聽聽霍。阿卡蒂奧的消息,菲蘭 達通過烏蘇娜向她問到這一點的時候,阿瑪蘭塔就回答說:“他們都會莫名其妙死掉的。”菲蘭達就把阿瑪蘭塔的回答當作一個謎記在心裏,這個謎是她永遠無法猜 破的。高挑、筆挺、傲慢的阿瑪蘭塔,經常穿著泡沫一樣雪白輕柔的裙子,儘管年歲已高、往事沉痛,仍有一副優越的樣兒,她的額上似乎也有自己的灰十字——處 女的標記。她真有這樣的標記,不過是在手上——在黑色繃帶下面;阿瑪蘭塔即便夜間也不取掉這個繃帶,有時親自拿它洗呀熨呀。阿瑪蘭塔是在縫製殮衣中生活 的。可以看出,她白天縫,晚上拆,但這不是為了擺脫孤獨,恰恰相反,而是為了保持孤獨。

    在跟丈夫分離的日子裏,菲蘭達最苦惱的是:梅梅回來度假的時候,在家裏看不見奧雷連諾第二。他的昏厥結束了她的這種擔憂。到梅梅回來時, 她的父母已達成了協定,姑娘不僅相信奧雷連諾第二仿佛仍然是個忠順的丈夫,甚至不會發現家裏的悲哀。每一年,奧雷連諾第二都要連續兩月扮演一個模範丈夫, 把朋友們聚集起來,拿霜淇淋和甜餅款待他們;愉快活潑的姑娘梅梅彈琴助興。當時已經看出,她很少繼承母親的性格。梅梅更像是第二個阿瑪蘭塔——十二歲至十 四歲時的阿瑪蘭塔,當時阿瑪蘭塔還不知道悲哀,她那輕盈的舞步曾給家中帶來生氣,直到她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戀情使她的心永遠離開了正軌。但是,梅梅跟 阿瑪蘭塔不同,跟布恩蒂亞家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同,她還沒有表現出這家人命定的孤獨感,她似乎完全滿意周圍的世界,即使下午兩點她把自己關在客廳裏堅毅地練 習彈琴的時候。十分顯然,她喜歡這個家,她整年都在幻想年輕小夥子見到她時的熱烈場面,她也象父親那樣喜歡娛樂和漫無節制地接待客人。這種不幸的遺傳性是 在第三個暑假中初次表現出來的,當時梅梅自作主張,也沒預先通知,就把四個修女和六十八個女同學帶到家裏,讓她們在這兒玩一個星期。

    “多倒楣!”菲蘭達悲歎地說,“這孩子象她父親一樣冒失!”

    這就不得不向鄰居借用木床和吊鋪,讓大家分成九班輪流吃飯,規定沐浴的時間,而且借來了四十只凳子,免得穿著藍制服和男靴的姑娘們整天在 房子裏蕩來蕩去。應付她們實在困難:鬧喳喳的一群剛剛吃完早飯又要給另一批人開午飯,然後是晚飯;整整一個星期,女學生們只到種植園去遊玩過一次。黑夜來 臨,為了把姑娘們趕上床鋪,修女們累得精疲力盡,可是不管她們怎麼賣力,總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少女留在院子裏,調門不准地高唱校歌。有一次,姑娘們差點兒絆 倒了烏蘇娜,因為她總喜歡到她最能妨礙別人的地方去幫忙。另一次,由於奧雷連諾上校當著姑娘們的面在栗樹下小便,修女們竟嚷叫起來。阿瑪蘭塔呢,差點兒引 起了驚慌:她正把鹽放在湯裏時,一個修女走進廚房,立即問她撒到鍋裏的白色粉未是什麼。

    “砒霜。”

    到達的第一夜,姑娘們累得要命,想在睡覺之前上一次廁所,——大約夜裏一點,其中最後幾個才輪流進去。於是菲蘭達買了七十二個便盆,但這 只把夜間的問題變成了早上的問題,因為姑娘們天一亮就在廁所前面排了長長的隊伍,手裏都拿著便盆,等候輪到自己去洗便盆。儘管其中幾個姑娘感冒了,其他一 些姑娘的皮膚被蚊子咬得起了皰,可是大多數人在困難面前表現了堅忍精神,甚至最熱的時刻也在花園裏蹦蹦跳跳。到客人們最終離開的時候,花叢被踩壞了,傢俱 給毀了,牆上佈滿了畫兒和字兒,可是菲蘭達看見她們走了就高興,原諒她們造成的損害。她把床和凳子送還了鄰居,而將七十二隻便盆堆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裏。

    這個鎖著的房間——昔日全家精神生活的中心,現在成了聞名的“便盆間”了。照奧雷連諾上校看來,這個稱呼是最合適的,儘管梅爾加德斯的臥 室沒有塵土,也沒遭到破壞,全家的人仍然對它感到驚訝,可是上校卻覺得它不過是一堆垃圾。無論如何,他似乎根本不管誰是對的:如果說他知道了這個房間的命 運,那是因為菲蘭達為了收藏便盆整天在他旁邊跑來跑去,妨礙他工作。

    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重新出現在家裏。他跟誰也不打招呼,就走到長廊盡頭,鑽到作坊裏去跟上校談話。烏蘇娜已經看不見他,可是分辨得出 他那監工的靴子發出的啪噠聲,他跟家庭、甚至跟孿生兄弟之間不可逾越的距離使她感到詫異;兒童時代他曾跟孿生兄弟玩弄換裝把戲,現在兩人都沒有一點共同之 處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又高又瘦,舉止傲慢,黝黑的臉龐上有一種晦暗的光彩,神態猶如薩拉秦人(注:薩拉秦人,古代阿拉伯遊牧民族)那麼陰鬱。他更象自己 的母親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而不象布恩蒂亞家的人,烏蘇娜有時談起家庭,甚至忘了提到他的名字,雖然她也責備自己。她發現霍。阿卡蒂奧第二重新回到家裏, 上校在作坊裏幹活時接見他,她就反復憶起了往事,確信霍。阿卡蒂奧第二童年時代跟孿生兄弟換了位置,正是他而不是孿生兄弟應當叫做奧雷連諾。誰也不知道他 的詳情。有一段時間大家知道,他沒有固定的住所,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飼養鬥雞,有時就在她那兒睡覺,然而其他的夜晚幾乎都是在法國藝妓的臥室裏度過的。他 隨波逐流,沒有什麼眷戀,也沒有什麼志氣——仿佛是烏蘇娜行星系中的一顆流星。

    實際上,霍。阿卡蒂奧第二已經不是自己家庭裏的人,也不可能成為其他任何一個家庭的成員,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個早上開始的,當時格林列爾 多。馬克斯上校帶他到兵營去——並不是為了讓他看看行刑,而是為了讓他一輩子記住處決犯悲哀的、有點兒滑稽的微笑。這不僅是他最早的回憶,也是他童年時代 唯一的回憶。他還記得的就是一個老頭兒的形象,那老頭兒穿著舊式坎肩,戴著帽檐活象烏鴉翅膀的帽子,曾在亮晃晃的窗子跟前給他講述各種奇異的事兒。可是, 霍。阿卡蒂奧第二記不得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這件往事是朦朧的,在他心中沒有留下痛苦之感,也沒給他什麼教益,前一件往事卻不相同,實際上確定了他一生的 方向,而且他越老,那件往事就越清楚,仿佛時間過得越久,那件往事離他就越近。烏蘇娜打算通過霍。阿卡蒂奧第二,使奧雷連諾上校從禁錮中脫身出來。“勸他 去看看電影吧,”她向霍。阿卡蒂奧第二說,“即使他不喜歡電影,哪怕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也好嘛。”但她很快發現,霍。阿卡蒂奧第二象奧雷連諾上校一樣,對 她的懇求無動於衷,兩人都有同樣的“甲胃”,任何感情都是透不過它的。儘管烏蘇娜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倆關在作坊裏長時間談些什麼,但她明白全家只有 這兩個人是由內在的密切關係連在一起的。

    其實,霍。阿卡蒂奧第二即使願意滿足烏蘇娜的要求,也是辦不到的。姑娘們的侵犯已使上校忍無可忍,雖然雷麥黛絲誘人的玩偶已經燒毀了,可 他藉口臥室裏蟲子太多,就在作坊內掛起了吊床,現在只是為了到院子裏去解手才走出房子。烏蘇娜甚至無法跟他隨便聊聊。她到兒子那裏去時已經預先知道:他連 食碟都不看看,就把它推到桌子另一頭去,繼續做他的金魚,湯上起了一層膜,肉變冷了,他根本就不理會。在他已到老年的時候,自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拒 絕幫助他重新發動戰爭,他就越來越冷酷了。他把自己關在作坊裏,家裏的人終於認為他似乎已經死了。誰也沒有看到他表現人類的感情,直到十月十一號那天他到 門外去觀看從旁經過的雜技團的時候。對奧雷連諾上校來說,這一天象他最後幾年中其他的日子一樣。早晨五點,癩蛤蟆和蟋蟀在院子裏掀起的鬧聲就把他驚醒了。 星期六開始的霏霏細雨仍在下個不停,即使上校沒有聽見花園中樹葉之間籟籟的雨聲,他骨頭發冷也感覺得到正在下雨,奧雷連諾上校象平常那樣披著毛料斗篷,穿 著粗布長襯褲,這種長襯褲是他為了舒適才穿上的,由於式樣太舊,他管它叫“哥特式襯褲”。他穿的褲於是緊繃繃的,沒有扣上鈕扣,襯衣領子也不象平常那樣扣 上金色扣子,因為他準備洗澡。然後,他把斗篷象風帽似的遮在頭上,用手指理了理下垂的鬍子,就到院子裏去小便。離太陽出來還早,霍。阿。布恩蒂亞還在棕櫚 棚下面睡覺,棕櫚葉已給雨水淋得腐爛了。上校象往常一樣沒有看見父親,一股熱屎淋在幽靈的鞋子上,幽靈驚醒過來,向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也沒有聽 見,他決定稍遲一些再洗澡——不是由於寒冷和潮濕,而是因為十月間沉悶的迷霧。他回到作坊的時候,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正在生爐子,他聞到煙氣,就在廚房裏 等候咖啡壺煮開,以便取走一杯無糖的咖啡。象每天早晨一樣,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問他今天是星期幾,他回答說是星期二,十月十一號。他面前的這個女人,面孔 平靜,給爐火照得亮堂堂的;他望著她的面孔,無論過去或現在都不相信她是活人,而且他突然想起,在戰爭激烈的時候,也是十月十一號,有一次醒來,竟下意識 地認為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是死的。她的確已經死了,而且他還記得日期,因為那個女人在出事之前一小時也問過他當天是星期幾。然而,即使記得這件事情,奧雷 連諾上校畢竟不知道他的預感已經不靈了;接著,咖啡正要煮開的時候,他仍在繼續想著那個女人,但是純粹出於好奇,而沒有任何懷舊的感情;他始終都不知道那 個女人的名字,在她死後他才看見她的面孔,因為她是在一團漆黑中摸到他的吊床來的。這樣跟他發生關係的女人是很多的,因此他記不起來,正是這個女人在第一 次發在的擁抱中,幾乎淹沒在自己的淚水裏,而且在死前一小時還發誓說她至死都愛他。回到作坊之後,他已經不再去想這個女人和其他的女人,點上了燈,打算數 一數鐵罐子裏保存的金魚。金魚一共十六條。自從他決定不再去賣金魚,他每天都做兩條,達到二十五條時,他又拿它們在坩堝裏熔化,重新開始。他整個早上全神 貫注地工作,什麼也沒去想,而且沒有發覺,十點鐘雨大了,有個人從作坊旁邊跑過,叫嚷關上房門,免得雨水灌進房子,可是上校甚至忘了自己,直到烏蘇娜拿著 午飯進來,滅了燈。

    “多大的雨呀!”烏蘇娜說。

    “十月嘛,”他說。

    說話的時候,他並沒有從這一矢做的第一條金魚上揚起視線,因他正在給它安裝紅寶石眼睛。剛剛做完這條金魚,他就把它和其他的金魚一起放在 罐子裏,開始喝湯。然後,他慢慢地吃了一塊洋蔥嫩肉、白米飯和幾片炸香蕉,這些都是放在同一只盤子裏的。無論在最好的或者最壞的情況下,他的胃口總是相同 的。午飯以後,他想休息一會兒。由於某種具有科學根據的迷信,用於消化的兩個小時還沒過去,他就決不工作、看書、沐浴或者談愛。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 為了不讓自己的士兵消化不良,他曾幾次延遲開始軍事行動。他躺在吊床上,用鉛筆刀從耳朵裏挖出耳垢,幾分鐘就睡著了。他做了個夢,仿佛走進一座白色牆壁的 空房子,由於他是走進這座房子的第一個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夢中記起,前一夜,甚至最近幾年,他曾多次做過這樣的夢:而且明白,只要他一醒來,一切 就會忘記,因為他那週期性的夢境有一個特點:只能在夢中想起做過的夢。過了片刻,理髮師敲作坊的門時,奧雷連諾上校睜開眼來,覺得自己只打了幾秒鐘的瞌 睡,還來不及夢見什麼哩。

    “今天不必了,”他向理髮師說。“咱們星期五再見吧。”

    他的鬍鬚已有三天沒刮了,跟白頭發連接了起來。可他認為不必刮臉,星期五反正要剪發,可以同時刮臉和剪發。在不太舒服的午睡之後,他渾身 都是粘搭搭的汗,腋下的瘡疤也在發痛。雨停了,可是太陽仍然沒有露臉。奧雷連諾上校打了個響嗝,嘴裏感到了湯的酸味,這也好像是他的機體發出的命令,要他 披上斗篷走進廁所。他在那兒逗留的時間,比需要的時間長久一些;他蹲在茅坑的木箱上,木箱裏發出強烈的發酵氣味,然後習慣告訴他應該開始工作了。他在廁所 裏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霍。阿卡蒂奧第二不來作坊,因為星期二是香蕉公司的發薪日。就象最近幾年經常憶起往事一樣,這時他又不知不覺地想起了戰爭。他記 得,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有一次答應給他弄一匹額上有顆白星的駿馬,但是這個朋友再也不提這件事了。然後,他開始反復思量戰爭中的一件件事情,可是回憶 過去並沒有在他心裏激起歡樂和悲哀,因為他無法避免去想戰爭他就學會了平靜地想它,不動感情。返回作坊的時候,他發現空氣開始變得乾燥了,就決定洗澡,可 是浴室已被阿瑪蘭塔佔據。於是,他著手做這一天的第二條金魚。他已給金魚裝上了尾巴,這時太陽突然鑽出雲層,強烈的陽光仿佛照得周圍的一切象舊漁船那樣軋 軋發響。三天的雨水沖洗過的空氣中滿是飛蟻。這時上校覺得,他早就想去小便了,可是一直推遲到金魚做完。下午四點十分,他剛走到院子裏,便聽到了遠處傳來 的銅管樂器聲、大鼓聲和孩子們的歡呼聲,他從青年時代以來第一次自覺地掉進了懷舊的羅網,重新想起了同吉卜賽人呆在一起的那個奇妙的下午;那時,他父親是 帶他去參觀冰塊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放下廚房裏的活兒,跑到門外。

    “是雜技團!”她喊了一聲。

    奧雷連諾上校沒去栗樹那兒,也走到門外,同一群愛看熱鬧的人混在一起,他們正在觀望街上行進的隊伍。他看見大象背上一個穿著金色衣服的女 人;看見一隻悒郁的單峰駱駝;看見一隻裝扮成荷蘭姑娘的狗熊,它用匙子和盤子打著音樂拍子;看見正在隊伍後頭翻筋斗的幾個小丑。在一切都已過去之後,除了 充滿陽光的、空曠的街道、飛蟻以及幾個仍然在茫然張望的觀眾,什麼也沒有了,上校又面對自己可憐的孤獨了。接著,什他一面想著雜技團,一面朝栗樹走去;小 便的時候。他想繼續想一想雜技團,可是麼也記不起來。他象小雞似的縮著脖子,把腦門紮在樹幹上,就一動不動了。第二天早上十一點鐘,聖索菲虹。德拉佩德妻 到後院去倒垃圾,發現幾隻禿鷹朝栗樹飛來,全家才知道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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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2: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梅梅的最後一次暑假正碰上奧雷連諾上校的喪期。在門窗遮得嚴嚴實實的房子裏,現在無法狂歡作樂了。大家都輕言細語他說話,默不吭聲地進餐,每天祈禱三次, 甚至午休炎熱時刻的鋼琴樂曲聽起來也象送葬曲了。嚴格的服喪是菲蘭達親自規定的;儘管她懷恨奧雷連諾上校,但是政府悼念這個死敵的隆重程度也震動了她。象 女兒往常度假時那樣,奧雷連諾第二是在家中過夜的;菲蘭達顯然恢復了她跟丈夫同床共寢的合法權利,因為梅梅下一年回來的時候,看見了出生不久的小妹妹;同 菲蘭達的願望相悖,這小姑娘取了阿瑪蘭塔。烏蘇娜這個名字。

    梅梅結束了自己的學業。她在畢業典禮上出色地演奏了十六世紀的民間樂曲之後,證明她為“音樂會鋼琴手”的畢業文憑就一致通過了,家中的喪 期也就終止了。除了梅梅精湛的演奏技術,客人們更驚歎的是她那不尋常的雙重表現。她那有點孩子氣的輕浮性格,似乎使她不能去做任何正經的事,但她一坐在鋼 琴面前就完全變了樣,突然象個大人那麼成熟了。她經常都是如此。其實,梅梅並沒有特殊的音樂才能,但她不願違拗母親,就拼命想在鋼琴演奏上達到高超的境 地。不過,如果讓她學習別的東西,她也會同樣成功的。梅梅從小就討厭菲蘭達的嚴峻態度,討厭母親包辦代替的習慣,但只要跟頑固的母親下發生衝突,她是準備 作出更大犧牲的。這姑娘在畢業典禮上感到,印上哥特字(注:黑體字)和裝飾字(注:通常是大寫字母)的畢業文憑,仿佛使她擺脫了自己承擔的義務(她承擔這 種義務不是由於服從,而是為了自己的寧靜),以為從現在起甚至執拗的菲蘭達也不會再想到樂器了,因為修女們自己已經把它叫做“博物館的老古董”。最初幾 年,梅梅覺得自己的想法錯了,因為,在家庭招待會上,在募捐音樂會上,在學校晚會上,在愛國慶祝會匕儘管她的鋼琴樂曲已把半個市鎮的人弄得昏昏沉沉,菲蘭 達仍然繼續把一些陌生人邀到家裏,只要她認為這些人能夠賞識女兒的才能。阿瑪蘭塔死後,生家暫時又陷入喪事的時候,梅梅才鎖上鋼琴,把鑰匙藏在一個櫥櫃 裏,免得母親什麼時候找到它,並且被她丟失。但是在這以前,梅梅象學習彈琴時那樣,堅毅地公開顯示自己的天才。她以此換得自己的自由。菲蘭達喜歡女兒的恭 順態度,對女兒的技藝引起的普遍讚賞感到自豪,以致毫不反對梅梅把女友們聚到家裏,或者去種植園遊玩,或者跟奧雷連諾第二以及值得信任的女人去看電影,只 要影片是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在講壇上贊許過的。在娛樂活動中,梅梅表現了真正的興趣。她覺得愉快的事情是跟陳規舊俗毫無關係的:她喜歡熱鬧的社交聚 會;喜歡跟女友們長時間坐在僻靜的角落裏,瞎聊誰愛上了椎;學抽香煙,閒談男人的事;有一次甚至喝了三瓶羅木酒(注:甘蔗釀造的烈性酒),然後脫光衣服, 拿她們的身體各部進行較量。梅梅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菲蘭達和阿瑪蘭塔在飯廳裏默不作聲地吃晚飯時,她嚼著一塊甘蔗糖走了進來,就在桌邊坐下,誰也沒有 發現她的反常狀態。在這之前,梅梅在女朋友的臥室裏度過了可怕的兩小時,又哭又笑,嚇得直叫,可是“危機”過去之後,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了一股勇氣,有了這 種勇氣,她就能夠從寺院學校跑回家裏,隨便向母親說,她能拿鋼琴當作消化劑了。她坐在桌子頂頭,喝著雞湯,這湯好象起死回生的神水流到她的肚裏。梅梅忽然 看見菲蘭達和阿瑪蘭塔頭上出現一個表示懲罰的光環。她勉強忍住沒有咒駡她們的假仁假義、精神空虛以及她們對“偉大”的荒謬幻想。梅梅還在第二個暑假期間就 已知道,父親住在家中只是為了裝裝門面。她熟悉菲蘭達,而且想稍遲一些見見佩特娜。柯特。她認為她的父親是對的,她寧願把他的情婦當做母親。在醉酒的狀態 中,梅梅怡然白得地想到,如果她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馬上就會發生一出醜劇;她暗中的調皮和高興是那麼不平常,終於被菲蘭達發現了。

    “你怎麼啦?”菲蘭達問。

    “沒啥,”梅梅回答。“我現在才明白,我多麼喜愛你們兩個啊。”

    這句話裏顯然的憎恨使得阿瑪蘭塔吃了一驚。然而,梅梅半夜醒來,腦袋劇痛,開始嘔吐,菲蘭達卻急得差點兒發瘋了。菲蘭達讓女兒喝了一整瓶 蓖麻油,給她的肚子貼上敷布,在她的頭上放置冰袋,連續五天不准她出門,給她吃有點古怪的法國醫生規定的飲食,經過兩個多小時對梅梅的檢查,醫生得出了含 糊的結論,說她患了一般的婦女病。梅梅失去了勇氣,懊喪已極,在這種可憐的狀態中,除了忍耐,毫無辦法。烏蘇娜已經完全瞎了,可是依然活躍和敏銳,她是憑 直覺唯一作出正確診斷的。“我看,”她對自己說,“這是喝醉了,但她立即撇開了這種想法,甚至責備自己輕率,奧雷連諾第二發現梅梅的頹喪情緒時,受到良心 的譴責,答應將來更多地關心她。父女之間愉快的夥伴關係由此產生,這種關係暫時使他擺脫了狂飲作樂中苦惱的孤獨,而讓她脫離了菲蘭達令人厭惡的照顧,似乎 防止了梅和母親之間已經難免的衝突。在那些日子裏,奧雷連諾第二把大部分空閒時間都用在女兒身上,毫不猶豫地推遲任何約會,只想跟女兒度過夜晚,帶她去電 影院或雜技場。在最近幾年中,奧雷連諾第二脾氣變壞了,原因是他過度的肥胖使他無法自己系鞋帶,無法象以前那樣滿足自己的各種欲望。奧雷連諾第二得到女兒 以後,恢復了以往的快活勁兒,而他跟她在一起的樂趣逐漸使他放棄了放蕩的生活方式。梅梅象春天的樹木似的開花了。她並不美,就象阿瑪蘭塔從來不美一樣,但 她外貌可愛、作風樸實,人家乍一看就會喜歡她,她的現代精神傷害了菲蘭達守舊的中庸思想和欲蓋彌彰的冷酷心腸,可是奧雷連諾第二卻喜歡這種精神,竭力加以 鼓勵。奧雷連諾第二把梅梅拉出她從小居住的臥窒(臥室裏的聖像嚇人的眼睛仍然使她感到孩子的恐懼);他在女兒的新房間裏放了一張華麗的床和一個大梳粧檯, 掛上了絲絨窗簾,但是沒有意識到他在複製佩特娜。柯特的臥室。他很慷慨,甚至不知道自己給了梅梅多少錢,因為錢是她從他衣袋裏自己拿的。奧雷連諾第二供給 了女兒各種新的美容物品,只要是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里弄到的。梅梅的臥室擺滿了指甲磨石、燙髮夾、潔牙劑①、媚限水②,還有其他許多新的化妝品和美容器 具;菲蘭達每次走愈這個房間就覺得惱怒,以為女兒的梳粧檯大概就是法國藝妓的那種玩意。然而,當時菲蘭達正全神貫注地關心淘氣和病弱的阿瑪蘭塔。烏蘇娜, 並且跟沒有見過的醫生進行動人的通信。因此,她發現父女之間的串通時,只要求奧雷連諾第二決不把梅悔帶到佩特娜。柯特家裏去。這個要求是多餘的,因為佩特 娜。柯特已經嫉妒她的情人和他女兒的友誼,甚到聽都不願聽到梅梅的名字了。奧雷連諾第二的情婦有一種至今莫名其妙的恐懼,仿佛本能暗示她,梅悔只要願意, 就能做到菲蘭達無法做到的事:使佩特娜。柯特失去似乎至死都有保障的愛情。於是,在在情婦家裏,奧雷連諾第二看見了兇狠的眼神,聽到了惡毒的嘲笑——他甚 至擔心他那流動衣箱不得不撤回妻子家裏。可是事兒沒到這個地步,任何人瞭解另一個人,都不如佩特哪。柯特瞭解自己的情人!她知道衣箱還會留在原處的,因為 奧雷連諾第二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變來變去而把生活搞得十分複雜。因此,衣箱就留在原地了,佩特娜。柯特開始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奪回了情人,而這種武器是他的 女兒不能用在他身上的。佩特娜。例特也白費了力氣,因為梅梅從來不想干預父親的事情,即使她這麼做,也只有利於佩特娜。柯特。梅悔是沒有時間來打擾別人 的。每天,她象修女們教她的,自己收拾臥室和床鋪,早上都琢磨自己的衣服——在長廊上刺繡,或者在阿瑪蘭塔的舊式手搖機上縫紉。在別人飯後午睡時,她就練 兩小時鋼琴,知道自己每天犧牲午睡繼續練琴可使菲蘭達安心。出於同樣的想法,她繼續在教堂義賣會和學校集會上演奏,儘管她接到的邀請越來越少,傍晚,她都 穿上一件普通的衣服和系帶的高腹皮鞋,如果不跟父親到哪兒去,就上女朋友家裏,在那兒呆到晚餐的時候。可是奧雷連諾第二經常都來找她,帶她去看電影。

    ----------------------------①使牙齒光潔的藥劑。

    ②使眼睛顯得懶洋洋的眼藥水。

    在梅梅的女朋友當中,有三個年輕的美國姑娘,她們都是鑽出“電氣化養雞場”,跟馬孔多姑娘們交上朋友的。其中一個美國姑娘是派特裏西婭。 布勞恩。為了感謝奧雷連諾第二的好客精神,布勞恩先生向梅梅敞開了自己的家、邀請她參加禮拜大的跳舞晚會,這是外國人和本地人混在一起的唯一場合。菲蘭達 知道了這種邀請,就暫時忘了阿瑪蘭塔。烏蘇娜和沒有見過的醫生,變得激動不安起來。“你只消想一想,”她向梅梅說。“上校在墳墓裏對這件事會有啥想法 呀。”菲蘭達當然尋求烏蘇娜的支持。可是出乎每個人的預料,瞎老太婆認為,如果姑娘保持堅定的信仰,不去皈依基督教,那麼,參加跳舞會啦,結交年歲相同的 美國姑娘啦,都是沒有什麼可以指摘的。梅梅十分理解高祖母的意思,舞會之後的第二天,她總比平常更早地起床,去做彌撒。菲蘭達仍然採取反對立場,直到有一 天女兒說,美國人希望聽聽她彈鋼琴,菲蘭達才不反對了,鋼琴再一次搬出宅子,送到布勞恩先生家中,年輕的女音樂家在那兒得到了最真誠的鼓掌和最熱烈的祝 賀;嗣後,他們不僅邀她參加舞會,還邀她參加星期天的游泳會,而且每週請她去吃一次午飯。梅梅學會了游泳(象個職業游泳運動員似的)、打網球、吃佛吉尼亞 火腿加幾片鳳梨的便餐。在跳舞、游泳以及打網球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地學會了英語。奧雷連諾第二對女兒的進步十分高興,甚至從一個流動商人那兒給她買了六卷 附有許多插圖的英國百科全書,梅梅空閒下來就拿它來讀。讀書佔據了她的身心,她就不去跟女友們呆在僻靜的地方瞎談情場糾葛了,但這不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有讀 書的責任,而是因為她已毫無興趣去議論全鎮皆知的那些秘密了。現在她想起前次的酪酊大醉,就覺得那是孩子的胡鬧,是可笑的;她向奧雷連諾第二談起它來,他 更覺得可笑。“如果你母親知道就好啦!……”他笑得喘呼呼他說。只要兒女向他但白什麼事兒,他總是這麼說。他得到了女兒向他同樣坦率談談初戀的許諾以後, 梅梅恨快就告訴他,她喜歡一個美國小夥子,他是來馬孔多跟他父母一塊兒度假的。“原來是這麼一個小傢伙!”奧雷連諾第二笑著說。“如果你母親知道就好 啦!……”可是梅梅接著又告訴他,那小隊子回國了,杏無蹤影了。梅梅成熟的頭腦幫助鞏固了家庭的和睦關係。漸漸地,奧雷連諾第二又經常去佩特娜。柯特那兒 了。儘管大宴賓客已經不象從前那樣使他身心愉快,但他仍不放過消閒取樂的機會,從套子裏取出了手風琴;手風琴的幾個琴鍵現在是用鞋帶系上的。在這個家庭 裏,阿瑪蘭塔沒完沒了地縫她的殮衣,而老朽的烏蘇娜卻呆在黑暗的深處,她從那兒唯一還能看見的就是栗樹下面霍。阿。布恩蒂亞的幽靈,菲蘭達鞏固了自己的權 力,她每月寄給兒子的信,這時已經沒有一行假話,她隱瞞霍。阿卡蒂奧的只是她跟沒有見過的醫生的通信,那些醫生斷定她息了大腸良性腫瘤,準備讓她接受心靈 感應術(注:一種迷信)的治療。

    已經可以說,在飽經滄桑的布恩蒂亞家中,長時間是一片和平安樂的氣氛,然而阿瑪蘭塔的碎然死亡引起了新的混亂。這是一件沒有料到的事情。 阿瑪蘭塔已經老了,孤身獨處,但還顯得結實、筆挺,象以往那樣特別健康。自從那一天她最終拒絕了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的求婚,她就呆在房間裏痛哭,惟也 不知道她想些什麼。當她走出臥室的時候,她的淚水已經永遠於了。俏姑娘雷麥黛絲升天之後,十六個奧雷連諾慘遭殺害之後,奧雷連諾上校去世之後,她都沒有哭 過;這個上校是她在世上最喜愛的人,儘管大家在栗樹下面發現他的屍體時,她才表露了對他的愛。她幫著從地上抬起他的屍體。她給他穿上軍服,梳理頭髮,修飾 面容,把他的胡了撚卷得比他自己在榮耀時撚卷得還好。誰也不覺得她的行動中有什麼愛,因為大家一貫認為她熟悉喪葬禮儀。菲蘭達生氣地說,阿瑪蘭塔不明白天 主教和生的關係,只看見它和死的關係,仿佛天主教不是宗教,而是一整套喪葬禮儀。可是阿瑪蘭塔沉湎在往事的回憶裏,沒有聽到菲蘭達為天主教奧妙的辯護。阿 瑪蘭塔已到老年,可是過去的悲痛記憶猶新。她聽到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華爾滋舞曲時,就象從前青年時代那樣想哭,仿佛時光和痛苦的經歷沒有給她什麼教訓。 儘管她藉口說錄音帶在潮濕中腐爛了,親手把它們扔在垃圾堆裏了,可是它們仍在她的記憶裏轉動播放。她曾想把它們淹沒在她川侄兒的骯髒的戀情裏(她曾讓自己 迷於這種戀情),而且曾想人格林列爾多上校男性的庇護下躲開它們,可是即使借助老年時最惡劣的行為,她也擺脫不了那些錄音帶的魔力:在把年輕的霍。阿卡蒂 奧送往神學院的前三年,有一次她給他洗澡,曾撫摸過他,不象祖母撫摸孫子,而象女人撫摸男人,也象傳說的法國藝妓那種做法,還象她十二--十四歲時打算撫 摸皮埃特歲。克列斯比那樣;當時他穿首緊繃繃的跳舞褲兒站在她面前,揮舞魔杖跟節拍器合著拍子。阿瑪蘭塔有時難過的是,她身後留下了一大堆病苦,有時她又 覺得那麼惱怒,甚至拿針紮自己的手指,然而最使她苦惱、悲哀和發狂的卻是芬芳的、滿是蟲子的愛情花圃,是這個花圃使她走向死亡的。就象奧雷連諾上校不能不 想到戰爭一樣,阿瑪蘭塔不能下想到雷貝卡。不過,如果說奧雷連諾上校能夠沖淡自己的回憶,阿瑪蘭塔卻更加強了自己的回憶。在許多年中,她唯一祈求上帝的, 是不要讓她在雷貝卡之前受到死亡的懲罰。每一次,她經過雷貝卡的住所時,看見它越來越破敗,就高興地以為上帝聽從了她的要求。有一次在長廊上縫衣服的時 候,她忽然深信自己將坐在這個地方,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在同樣的陽光下,等候雷貝卡的死訊。從那時起,阿瑪蘭塔就坐著等待,有時——這是完全真的——甚至 扯掉衣服上的鈕扣,然後又把它們縫上,以免無所事事的等待顯得長久和難熬。家中誰也沒有料到,阿瑪蘭塔那時是在為雷貝卡縫製講究的殮衣。後來奧雷連諾。特 裏斯特說,雷貝卡已經變成一個幽靈,皮膚皺巴巴的,腦殼上有幾根黃頭髮,阿瑪蘭塔對此並不覺得驚異,因為他所描繪的幽靈正是她早就想像到的,阿瑪蘭塔決定 拾掇雷貝卡的屍體,在她臉上損毀的地方塗上石蠟,拿聖像的頭髮給她做假髮。阿瑪蘭塔打算塑造一個漂亮的屍體,裹上亞麻布殮衣,放進棺材,悄材外面蒙上長毛 絨,裏面討上紫色布,由壯觀的喪葬隊伍送給蟲子去受用。阿瑪蘭塔痛恨地擬定自己的計畫時突然想到,如果她愛雷貝卡,也會這麼幹的。這種想法使阿瑪蘭塔不寒 而栗,但她沒有氣餒,繼續把計畫的一切細節考慮得更加完善,很快就不僅成了一名屍體整容專家,而已成了喪葬禮儀的行家。在這可怕的計畫中,她沒想到的只有 一點:儘管她向上帝祈求,但她可能死在雷貝卡之前。事情果然如此。但在最後一分鐘,阿瑪蘭塔感到自己並沒有絕望,相反地,她沒有任何悲哀,因為死神優待 她,幾年前就頂先告訴了她結局的臨近。在把梅梅送往修道院學校之後不久,她在一個炎熱的響午就看見了死神;列神跟她一塊兒坐在長廊上縫衣服她立刻認出了死 神;這死神沒什麼可怕,不過是個穿著藍衣服的女人,頭髮挺長,模樣古板,有點兒象幫助烏蘇娜幹些廚房雜活時的皮拉。苔列娜。菲蘭達也有幾次跟阿瑪蘭塔一起 坐在長廊上,但她沒有看見死神,雖然死神是那麼真切,象人一樣,有一次甚至請阿瑪蘭塔替她穿針引線。死神井沒有說阿瑪蘭塔哪年哪月哪天會死,她的時刻會不 會早于雷貝卡,死神只是要她從下一個月——四月六日起開始給自己縫鹼衣,容許她把殮衣縫得象自己希望的那麼奇妙和漂亮,但要象給雷貝卡縫殮衣時那麼認真, 隨後死神又說,阿瑪蘭塔將在鹼衣縫完的那天夜裏死去,沒有痛苦,沒有憂傷和恐懼。阿瑪蘭塔打算儘量多花一些時間,選購了上等麻紗,開始自己織布。單是織布 就花了四年的工夫,然後就動手縫製了,越接近難免的結局,她就越明白,只有奇跡能夠讓她把殮衣的縫製拖到雷貝卡死亡之後,但是經常聚精會神地幹活使她得到 了平靜,幫助她容忍了希望破滅的想法。正是這個時候,她懂得了奧雷連諾上校製作小金魚的惡性循環的意義。現在對她來說,外部世界就是她的身體表面,她的內 心是沒有任何痛苦的。她遺憾的是許多年前沒有發現這一點,當時還能清除回憶中的骯髒東西,改變整個世界:毫不戰慄地回憶黃昏時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身上發 出的黛衣草香味,把雷貝卡從悲慘的境地中搭救出來,——不是出於愛,也不是由於恨,而是因為深切理解她的孤獨,有一天晚上,她在梅梅話裏感到的憎恨曾使她 吃了一驚,倒不是因為這種憎恨是針對她的,而是因為她覺得這姑娘的青年時代和她以前一樣雖是純潔的,但已沾染了憎恨別人的壞習氣。可她感到現在已經沒有痛 改前非的可能,也就滿不在乎了,聽從命董的擺佈了。她唯一操心的是縫完殮衣。她不象開頭那樣千方百計延緩工作,而是加快進度。距離工作結束還剩一個星期的 時候,她估計二月四號晚上將縫最後一針,於是並沒說明原因,就勸梅梅推遲原定五號舉行的鋼琴音樂會,可是梅梅不聽她的勸告。接著,阿瑪蘭塔開始尋找繼續拖 延四十八小時的辦法,甚至認為死神迎合了她的願望,因為二月四號晚上暴風雨把發電站破壞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八點,阿瑪蘭塔仍在世間最漂亮的鹼衣上縫了最 後一針,泰然自若他說她晚上就要死了。這一點,她不僅告訴全家,而且告訴全鎮,因她以為,最終為人們做一件好事就能彌補自己一生的慳吝,而最適合這個目的 的就是幫助人家捎信給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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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2:1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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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瑪蘭塔傍晚就要起錨,帶著信件航行到死人國去,這個消息還在晌午之前就傳遍了整個馬孔多;下午三點,客廳裏已經立著一口裝滿了信件的箱 子,不願提筆的人就讓阿瑪蘭塔傳遞口信,她把它們都記在筆記本裏,並且寫上收信人的姓名及其死亡的日期。“甭擔心,”她安慰發信的人。“我到達那兒要做的 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把您的信轉交給他。”這一切像是一出滑稽戲。阿瑪蘭塔沒有任何明顯的不安,也沒有任何悲傷的跡象,由於承擔了捎信的任務,她甚至顯得 年輕了。她象往常那樣筆挺、勻稱,如果不是臉頰凹陷、缺了幾顆門牙,她看上去比自己的歲數年輕得多。她親自指揮別人把信投入箱子,用樹脂把箱子封上,並且 說明如何將箱子放進墳墓才能較好地防止潮濕。早上,她叫來一個木匠,當他給她量棺材尺寸的時候,她卻泰然地站著,仿佛他準備給她量衣服。在最後的時刻裏, 她還有那麼充沛的精力,以致菲蘭達產生了疑心:阿瑪蘭塔說自己要死是不是跟大家尋開心?烏蘇娜知道布恩蒂亞家的人通常部是無病死亡的,所以相信阿瑪蘭塔確 實得到了死亡的預兆,但在捎信的事情上,烏蘇娜擔心的是癲狂的發信人渴望信件快點兒到達,在忙亂中把她女兒活活地埋掉。因此,烏蘇娜跟剛進屋子的人爭爭吵 吵,下午四點就把他們都攆出去了。這時,阿瑪蘭塔已把自己的東西分發給了窮人,只在簡陋、粗糙的木板棺材上留下了一身衣服和一雙沒有後跟的普通布鞋,這雙 鞋子是她死時要穿的。她所所以沒有忽略鞋子,是她想起自己在奧雷連諾去世時曾給他買了一雙新皮鞋,因他只有一雙在作坊裏穿的家常便鞋。五點之前不久,奧雷 連諾第二來叫梅梅去參加音樂會時,對家中的喪葬氣氛感到十分驚訝。這時,如果說誰象活人,那就是安詳的阿瑪蘭塔,她鎮靜自若,甚至還有時間來割自己的雞 眼。奧雷連諾第二和梅梅戲謔地跟她告別,答應下個星期六舉行一次慶祝她復活的盛大酒宴,五點鐘,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聽說阿瑪蘭塔正在收集捎給死人的 信,前來為她舉行最後一次聖餐儀式,在臨死的人走出浴室之前,他不得不等候了二十多分鐘,她穿著印度白布襯衫,頭髮披在肩上,出現在衰老的教區神父面前, 他以為這是個鬼把戲,就把拿著聖餐的小廝打發走了。但他仍然決定利用這個機會聽取阿瑪蘭塔的祈禱,因為她幾乎二十年拒絕祈禱了。阿瑪蘭塔直截了當地說,她 不需要任何精神上的幫助,因為她的心地是純潔的。菲蘭達對此很不痛快。她不顧人家可能聽見她的話,大聲地自言自語,阿瑪蘭塔寧願要褻讀神靈的死亡,而不要 懺悔,這是多大的罪惡啊!然後阿瑪蘭塔躺下,讓烏蘇娜當眾證明她的貞潔。

    “讓誰也不要亂想,”她大聲叫嚷,使菲蘭達能夠聽見。“阿瑪蘭塔如何來到這個世界,就如何離開這個世界。”

    阿瑪蘭塔再也沒有起床。她象病人似地躺在枕上,把長髮編成辮子,放在耳邊,——是死神要她這樣躺進棺材的。然後,阿瑪蘭塔要求鳥蘇娜拿來 一面鏡子,四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了歲月和苦難毀掉的自己的面孔;她覺得奇怪的是,這副面孔跟她想像的完全一樣。烏蘇娜根據臥室中逐漸出現的寂靜,知道天色 開始黑了。

    “向菲蘭達告別吧,”烏蘇娜要求阿瑪蘭塔,“重新合好的一分鐘,比友好的一生還寶貴啊!”

    “現在這沒用處了,”阿瑪蘭塔回答。

    臨時搭成的臺子上重新燈火通明,第二部分節目開始的時候,梅梅仍然不能不想到阿瑪蘭塔。她正演奏一支曲子,有人在她耳邊低聲地報告了噩 耗,音樂會就停止了,奧雷連諾第二走進屋子,不得不擠過人群,才能瞧見老處女的屍體:她顯得蒼白難看,手上纏著黑色繃帶,身子裹著漂亮的殮衣,棺材停放在 客廳裏,旁邊是一箱信件。經過九夜的守靈,鳥蘇娜再也不能起床了。聖索菲懷。德拉佩德照顧她,把飲食和洗臉水給她拿進臥室,將馬孔多發生的一切事情告訴 她。奧雷連諾第二常來看望鳥蘇娜,給她各式各樣的衣服,她都把它們放在床邊,跟其他許多最必需的生活用品混在一“起,很快在伸手就能摸到的距離內建立了一 個世界。她得到:”小姑娘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愛,小姑娘一切都象她,她教小姑娘讀書識字,現在,甚至誰也沒有獵到鳥蘇娜完全瞎了,雖然大家都知道她視力不 好;她那清醒的頭腦以及無需旁人照顧的本領,只是使人想到百歲的高齡壓倒了她。這時,烏蘇娜有了那麼多的空閒時間,內心又那麼平靜,就能注意家中的生活 了,圇此她第一個發現了梅梅悶不吱聲的苦惱。“到這兒來吧,”鳥蘇娜向小姑娘說。“現在,只有咱倆在一塊兒,你就向可憐的老太婆但白說說你的心事吧。”

    梅悔羞澀地笑了一聲,避免交談,鳥蘇娜沒有堅持。可是梅悔不再來看望她時,她的疑心就更大了。烏蘇娜知道,梅梅現在起床比往常都早,一分 鍾也坐不住,等候可以溜出家門的時刻,而且通育部在鄰室的床上輾轉反側,房間裏總有一隻飛舞的蝴蝶妨礙她睡覺。有一次梅梅說她要去看看父親,烏蘇娜就對菲 蘭達的頭腦遲鈍感到驚異了,雖然在這之後不久,奧雷連諾第二自己就來找她的女兒。十分顯然,梅梅很久以來就在千什麼秘密勾當,有什麼焦急的事,直到有一天 晚上,菲蘭達發現梅梅在電影院裏跟一個男人接吻,終於把整個家庭鬧翻了天。

    梅梅心裏難過,以為烏蘇娜出賣了她,其實是她出賣了自己。她早就留下了一連串痕跡,甚至能夠引起瞎子的懷疑。如果說菲蘭達過了那麼久才發 現這些痕跡,只是因為她在全神貫注地跟沒有見過的醫生秘密通信。但是菲蘭達終於看出,女兒時而長久沈默,時而突然發抖,時而情緒驟變,脾氣暴跺了。菲蘭達 開始不斷地秘密觀察梅梅。她照舊讓女兒跟女友們外出,幫她穿上星期六晚會的衣服,一次也沒向她提出可能使她警覺的難堪的問題,菲蘭達已有不少證據,梅梅所 做的跟她所說的不同,可是母親為了等待決定性的罪證,仍然沒有表露自己的懷疑,有一夭晚上,梅梅說她要跟父親去看電影。沒過多久,菲蘭達就聽到了佩特娜。 柯特家的方向傳來了鞭炮的劈啪聲和奧雷連諾第二手風琴的聲音,他的手風琴跟其他任何人的手風琴都是混同不了的,於是她穿上衣服,到電影院去,在池座前幾排 的昏暗中認出了自己的女兒。由於懷疑得到證實,菲蘭達感到震驚,她還來不及看清跟梅梅接吻的男人,就在觀眾震耳欲聾的叫聲和笑聲中聽出了他那顫抖的聲音。 “很抱歉,親愛的,”菲蘭達一聽,二話沒說,立刻把梅梅拖出池座,羞愧地拉著她經過熙熙攘攘的土耳其人街,把她關在她的臥室裏。

    次日下午六時,有個人來拜訪菲蘭達,她聽出了他的聲音。這人年紀挺輕,臉色發黃,如果菲蘭達以前見過吉卜賽人,他那悒郁的黑眼睛是不會叫 她那麼吃驚的:任何一個心腸不硬的婦女,只要看見這人臉上那副恍惚的神情,都能理解梅梅的動機。客人穿著破舊的亞麻布衣服和皮鞋,為了使皮鞋象個樣子,他 在鞋上拼命塗了幾層鋅白,但是鋅白已經出現了裂紋;他手裏拿著上星州六買的一頂草帽。在他的一生中,他從來不象現在這麼畏縮,但他態度尊嚴,鎮定自若,這 就使他沒有丟臉。在他身上可以感到一種天生的高尚氣度——只有一雙手肮裏骯髒,他幹粗活時已把指甲弄裂了。然而,菲蘭達一眼就猜到他是個機修工人。她看 出,他穿的是一件星期日穿的衣服,他那襯衣下面的肉體染上了香蕉公司的皮疹。她不讓他開口,甚至不准他進門,過了片刻,她就不得不把門關上,因為整座房子 都是黃蝴蝶。

    “走開,”她說。“規矩人家用不著你來串門。”

    他叫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出生在馬孔多,是香蕉公司汽車庫的徒工。梅梅是偶然跟他認識的,有一天下午,她和派特衛西婭。布勞恩去要汽車 到種植園去,司機病了,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接受了開車的任務,梅梅終於達到了自己的願望——坐在司機身邊,看他怎樣開車。跟正式的司機不同,毛裏西奧。 巴比洛尼亞用實物向他作了一切解釋。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梅梅剛開始到布勞恩先生家裏去作容,而且駕駛汽車被認為是婦女不配幹的事情。因此,她滿足於理論 上的解釋,好幾個月都沒跟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重新見面,她隨後想起,在種植園裏乘車遊逛的時候,他那男性的美曾經引起她的注意(她不喜歡的只是他那雙粗 糙的手)。而且後來她還向派特裏西婭。布勞恩提到,他那幾乎自高自大的態度給她留下了討厭的印象。另一個星期六,梅梅和父親去電影院,又看見了毛裏西奧。 巴比洛尼亞,他仍然穿著那件亞麻布衣服,坐在離她和父親不遠的地方。姑娘發現,他不太注意電影,老是掉頭看她。這種粗俗的樣兒使梅梅感到厭惡。散場以後, 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走來招呼奧雷連諾第二,這時梅梅才知道他倆彼此認識,因為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從前在奧雷連諾。特裏斯特的小電站上工作,——他在她 父親面前象下屬一般畢恭畢敬。這個發現消除了他的高傲在梅梅身上引起的惡感。她跟他沒有私會過,除了打打招呼,還沒聊過什麼。有一天夜裏她忽然做了個夢: 他在船舶失事時救了她,可她沒有感激之情,只有憤怒。在夢中,仿佛她自己給了他期待的機會,而她渴望的卻是相反的情況,不僅要求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這 樣,要求對她發生興趣的其他男人也是這樣。但是,她那麼氣憤,醒來之後卻沒恨他,反而感到非去見他不可。在一個星期中,她的焦渴越來越厲害,星期六就變得 難以忍受了;隨後,當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在電影院裏招呼她的時候,她不得不作出極大的克制,不讓他發現她的心快要跳出胸口。在高興和嗔怒摻在一起的心情 下,她第一次伸手給他,他也第一次握著它。在某一瞬間,她懊悔自己的衝動,但她發覺他的手也汗濕、冰冷時,她的懊悔立即變成了極大的滿足。梅梅夜裏開始明 白,如果不向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說明他的希望完全枉然,她就不會有一分鐘的寧靜;隨後整整一個星期,她都心急火燎,再也無法去想其他事人為了促使派特裏 西婭。布勞恩跟他一塊兒女要汽車,她使出了各種無用的花招。最後,利用一個紅發美國人前來馬孔多度假的機會,並且藉口參觀新式汽車,她請這個美國人帶她去 汽車庫。梅梅剛一看見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就不再期騙自己,知道實際情況是她自己巴望跟他單獨呆在一起。她剛出現在門口,他就明白了一切;他的這種信心 使得梅梅十分氣惱。

    “我是來參觀新式汽車的,”梅侮說。

    “嗯,這個藉口不錯嘛,”他回答。

    梅梅覺得,他那高傲的烈火的傷了她,她就拼命想法傷他的面子。但他不讓她有時間這麼幹。“別怕,”他降低聲音說。“女人為男人發瘋已不是 頭一遭了。”她覺得自己束手無策,甚至沒看新式汽車一眼,就從汽車庫走了出去,通宵都在床上翻來覆去,氣得直哭。說實在的,已經使她感到興趣的那個紅頭髮 美國人,此刻在她眼裏不過象一個裹著尿布的小孩兒了。正是從這個時候起,她發現黃蝴蝶預示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的出現。以前,尤其在汽車庫裏,她看見過黃 蝴蝶,可她以為它們是被油漆吸引到那兒去的。有一次,在暗黑的觀眾廳裏,梅梅聽到它們在她的頭頂上飛舞。但是,當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象個鬼影(在人群中 只有她一個人看得見這個鬼影)追蹤她的時候,她才想到黃蝴蝶跟他有某種關係。在音樂會上,在電影院裏,在教堂裏做彌撒時,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經常都在人 群中間;要發現他,梅梅只消舉眼找到黃蝴蝶就行了。有一次奧雷連諾第二大發牢騷,咒駡黃蝴蝶討厭地飛來飛去,梅梅差點兒象她以前答應過父親的那樣,把自己 的秘密告訴他,但她下意識地想到,他又會象往常一樣笑著說:“如果你母親知道了,她會說什麼呀?”有一天早上,菲蘭達和梅梅正在修剪玫瑰花叢的時候,菲蘭 達忽然驚叫一聲,從梅梅站立的地方——俏姑娘雷麥黛絲升天的地方,把梅梅往旁邊一拖。空中突然出現的翅膀拍動聲把菲蘭達嚇了一跳,刹那間她以為怪事又要在 女兒身上重現了。然而這是蝴蝶。它們那麼突然地出現在梅梅眼前,仿佛是從陽光裏產生的,使得她的心都縮緊了。就在這時,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走進花園,手 裏拿著一個包包,他說這是派特裏西婭。布勞恩的贈品。梅梅勉強驅散了臉上羞澀的紅暈,裝出一副十分自然的笑容,請他把包包放在長廊的欄杆上,因為她的手挺 髒。菲蘭達在這個人身上注意到的,只是他那病態的、發黃的皮膚;幾個月之後她將把他攆出自己的家,甚至記不起她在哪兒見過他了。

    “一個很古怪的人,”菲蘭達說。“憑他的臉色就能看出,他活不了多久。”

    梅梅以為蝴蝶給母親的印象太深了。她把玫瑰花叢修剪完畢,就洗了洗手,將包包拿進臥室去打開。包包裏是個中國玩具似的東西——五個小盒, 一個套著一個,在最後一個小盒裏放著一張名信片,一個勉強會寫字的人吃力地寫上了幾個字兒:“星期六在電影院相見。”梅梅覺得後怕,因為包包在長廊上放了 不少時間,菲蘭達可能懷疑它。梅梅雖然喜歡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的勇敢和發明才幹,但他天真地相信她准會赴約,這就觸犯了她的自尊心。梅梅知道,星期六晚 上奧雷連諾第二是有約會的。但在整整一個星期中,她都感到杌隉不安,星期六晚上,她要父親送她去電影院,散場之後再來接她。觀眾廳裏的電燈還亮著的時候, 夜出的蝴蝶就在她頭頂上不停地飛舞。然後事兒就發生了。燈一熄滅,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就在她身邊坐下。梅梅覺得自已仿佛在可怕的泥坑裏無力地掙扎,象在 夢中一樣,能夠搭救她的只有這個沾上機油味的人;在黑暗的大廳裏,她勉強才能看得見他。

    “如果你不來,”他說,“你就永遠見不到我了。”

    梅梅感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膝上,而且明白:從這一刹那起,他倆已經難解難分了。

    “你叫我生氣的是,”她微笑著說,“你總說些不該說的話。”

    她愛他愛得發狂。她睡不著覺,吃不下飯,陷入孤獨,甚至父親也成了她的障礙。為了迷惑菲蘭達,她胡亂地編造了一大堆謊話,不是說別人邀請 她,就是說有什麼事;她拋棄了自己的女友,逾越了一切常規,只要跟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相會就行——不管什麼地方,也不管什麼時候,起初,她不喜歡他的粗 魯。他倆第一次在汽車庫後面的空地上幽會時,他毫不憐惜地將她弄得象個動物似的,把她搞得精疲力盡。梅梅後來明白,這也是一種愛撫,於是她失去了平靜,光 是為他活在人世了,渴望一再聞到使她發瘋的機器油和堿水味兒。在阿瑪蘭塔去世之前不久,她突然短時間清醒過來,面對渺茫的前途不住地戰粟。那時梅梅聽說有 一個用紙牌算命的女人,就悄悄地去她那兒。這是皮拉。苔列娜。她一看見梅梅,立刻明白姑娘來找她的隱秘原因。“坐下吧,”皮拉。苔列娜說。“給布恩蒂亞家 的人算命,我是不需要紙牌的。”梅梅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百歲的女巫是她的曾祖母。皮拉。苔列娜向她說,愛情的苦惱只有在床上才能解除,她聽了十分直率 的解釋也不相信,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持同樣的看法,可是梅梅也不相信他的話,她心裏認為,他那麼說是因為無知,象其他工人一樣。她以為一方的情欲得到了 滿足,就會不管另一方了,因為人們由於天性,解除了饑餓,就會失去對食物的興趣。皮拉。苔列娜不僅消除了梅梅的錯誤想法,而且讓梅梅使用一張舊床,在這張 床上,她懷過梅梅的祖父阿卡蒂奧,然後又懷過奧雷連諾。霍塞。此外,她還教梅梅利用芥未膏沐浴的辦法預防不需要的受孕,並且給了梅梅藥劑處方,如果發生了 麻煩,這種藥劑就能免除一切——“甚至免除良心的遺貢”。在這次談話之後,梅梅感到勇氣百倍,猶如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天晚上一樣。然而,阿瑪蘭塔之死使她不 得不推遲計畫的實行。在守靈的九夜裏,她一分鐘也沒離開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他總在房裏的人群中踱來踱去。後來開始了長久的服喪期,必須深居簡出,一對 情人只好暫時分開了。在這些日子裏,梅梅心中焦躁,苦悶已極,衝動難抑,在她能夠出門的第一個晚上,她就徑直前往皮拉。苔列娜家裏了。她聽任毛裏西奧。巴 比洛尼亞擺佈,沒有抗拒,沒有羞恥,沒有扭捏,表現了那麼大的天賦和本領,以致疑心較重的男人都會拿它們跟真正的經驗混為一談。在三個多月中,他倆每週幽 會兩次。奧雷連諾第二不知不覺地跟他倆狼狽為奸,保護他倆,天真地證實女兒想出的藉口,希望她擺脫母親的束縛。

    菲蘭達在電影院裏突然捉住梅梅和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的那天晚上,奧雷連諾第二感到良心的譴責,來到禁閉女兒的臥室裏,以為梅梅按照她的 諾言在他面前吐露真情,心情就會輕鬆一些。可是梅梅否認一切。她那麼自信,一口咬定自己是孤單的,奧雷連諾第二就覺得他和女兒的關係斷了,他倆從來不是知 心的夥伴——一切只是往日的幻想。他考慮是不是跟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談談,也許昔日老闆的威望能讓這個人放棄自己的打算,可是佩特娜。柯特勸他不要插手 女人的事兒,他就陷入猶豫不決的狀態,希望禁錮能夠解除女兒的痛苦。

    梅梅沒有顯出任何痛苦的跡象,相反地,烏蘇娜從隔壁房間裏聽到,梅梅夜間睡得挺香,白天安靜地做事,按時吃飯,消化良好。在梅梅關了幾乎 兩個月之後,烏蘇娜覺得奇怪的只有一點:梅梅不象其他的人那樣早上走進浴室,而是晚上七時走進浴室,有一次,烏蘇娜甚至想警告梅梅當心蠍子,可是梅梅認為 高祖母出賣了她,避免跟烏蘇娜談話,烏蘇娜就決定不再婆媽媽地打擾她了。天剛黑,房子裏就滿是黃蝴蝶。每天晚上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梅梅都發現絕望的菲蘭達 用噴射殺蟲劑來消滅蝴蝶。“真可怕,”菲蘭達哼叫起來,“我一直聽說,夜出的蝴蝶會帶來災禍。”有一次,梅梅在浴室裏的時候,菲蘭達偶然走進她的房間,那 麼多的蝴蝶使她氣都喘不過來。她隨手抓起一塊布來驅趕它們,但她把女兒夜間的沐浴和散在地上的芥末膏聯繫起來,就嚇得發呆了,菲蘭達並不象前次那樣等候方 便的機會。第二天,她就把新任鎮長邀來吃午飯。這位鎮長象她一樣是生在山裏的。她請他夜間在她的後院設置一名警衛,因為她覺得有人偷她的雞。那天夜裏,幾 乎象過去幾個月的每天夜晚一樣,梅梅在浴室裏裸著身子,正在戰戰兢兢地等候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周圍滿是蠍子和蝴蝶;這時,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在房頂 上揭開一塊瓦正想跳下浴室,警衛就開槍打傷了他。子彈陷在他的脊柱裏,使他躺在床上一直到死。他是在孤獨中老死的,沒有抱怨,沒有憤恨,沒有出賣別人;往 事的回憶以及不讓他有片刻寧靜的黃蝴蝶把他折磨死了,人家都罵他是偷雞的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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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2: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整個馬孔多將要遭到致命打擊的那些事情剛露苗頭,梅梅的兒子就給送到家裏來了。全鎮處於驚惶不安的狀態,誰也不願去管別人的家庭醜事,因此,菲蘭達決定利 用這種有利情況把孩子藏起來,仿佛肚上沒有他這個人似的。她不得不收留這個孫子,因為周圍的環境不容許她拒絕。事與願違,她到死的一天都得承認這個孩子; 她本來暗中決定在浴寶水池裏把他溺斃,可是在最後時刻她又失去了這種勇氣。她把他關在奧雷連諾上校往日的作坊裏,她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相信,她是在河上 漂來的一隻柳條筐裏發現這個孩子的。烏蘇娜直到臨終的時候,始終都不知道他的出生秘密。有一天,小姑娘阿瑪蘭塔。烏蘇娜偶然走進作坊,菲蘭達正在那兒喂孩 子,小姑娘也相信了關於柳條筐的說法。因為妻子的荒唐行為毀了梅梅的一生,奧雷連諾第二終於離開了妻子,他是三年以後才知道這個孫子的,那時由於菲蘭達的 疏忽,孩子跑出了作坊,在長廊上呆了一會兒——這孩子全身赤裸裸的,頭髮亂蓬蓬的,他的男性器官猶如火雞的垂肉;他不象人,而象百科全書中野人的圖像。

    菲蘭達沒有料到無可避免的命運會這樣殘酷地捉弄她。她認為已經永遠雪洗了的恥辱,仿佛又跟這個孩子一起回到了家裏。當初還沒抬走負傷的毛 裏西奧。巴比洛尼亞時,菲蘭達已經周密地想好了消滅一切可恥痕跡的計畫,她沒跟丈夫商量,第二天就收拾好了行李,把女兒的三套換洗衣服放進一口小提箱,在 列車開行之前半小時來到梅梅的臥室。

    “走吧,雷納塔,”她說。

    菲蘭達未作任何解釋,梅梅也沒要求和希望解釋。梅梅不知道她倆要去哪兒,然而,即使帶她到屠宰場去,她也是不在乎的。自從她聽到後院的槍 聲,同時聽到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疼痛的叫聲,她就沒說一句話,至死都沒有再說什麼。母親叫她走出臥室的時候,她沒杭頭,沒洗臉,就象夢遊入似的坐上火 車,甚至沒去注意還在她頭上飛來飛去的黃蝴蝶。菲蘭達決不知道,而且不想知道,女兒死不吭聲是表示她的決心呢,還足她遭到打擊之後變成了啞巴。梅梅幾乎沒 有注意她們經過了往日的“魔區”,她沒看見鐵道兩邊綠蔭如蓋的、廣褻無邊的香蕉園,她沒看見外國佬白色的兒園房子,由於炎熱和塵上,這些口子顯出一派乾旱 的景象;她沒看見穿著短褲和藍白條紋上衣、在露臺上玩紙牌的女人;她沒看見塵土飛揚的道路上滿載香蕉的牛車,她沒看見象魚兒一樣在清澈的河裏嬉戲的姑娘, 她們那高聳的乳房真叫火車上的乘客感到難受;她沒看見工人們居住的骯髒簡陋的棚屋——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的黃蝴蝶正在棚屋周圍飛舞,而棚屋門前卻何一些 又瘦又髒的孩子坐在自己的瓦罐上,幾個懷孕的女人正在朝著駛過的列車臭駡,從前,梅梅從修道院學校回家的時候,這些一晃而過的景象是叫她愉快的,現在卻沒 使她的胸懷恢復生氣。她沒朝窗外看上一眼,即使散發著熱氣和潮氣的種植園已到盡頭,列車穿越一片罌粟地(罌粟中間仍然立若燒焦的西班牙大帆船骨架),然後 駛人泡沫直翻、污濁混沌的大海旁邊清新空氣裏的時候,她都沒朝窗外瞧上一眼;幾乎一百年前,霍。阿。布恩蒂亞的幻想曾在這大海之濱遭到破滅。

    下午1點鐘,她們到了沼澤地帶的終點站,菲蘭達把梅梅領出車廂,她們坐上一輛蝙蝠似的小馬車,穿過一座荒涼的城市,駕車的馬象氣喘病人一 樣直喘粗氣,在城內寬長的街道上空,在海鹽摧裂的土地上空,回蕩著菲蘭達青年時代每天午休時聽到的鋼琴聲。她倆登上一艘內河輪船,輪船包著生銹的外殼,象 火爐似的冒著熱氣,而木制蹼輪的葉片劃著河水的時候,卻象消防唧筒那樣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梅梅躲在自己的船艙裏。菲蘭達每天兩次拿一碟食物放在梅梅床 邊,每天兩次又把原封未動的食物拿走,這倒不是因為梅梅決心餓死,而是因為她厭惡食物的氣味,她的胃甚至把水都倒了出來。梅梅還不懷疑用芥未膏沐浴對她並 無幫助,就象菲蘭達幾乎一年以後見到了孩子才明白真相一樣。在悶熱的船艙裏,鐵艙壁不住地震動,蹼輪攪起的淤泥臭得難聞,梅梅已經記不得日子了。過了許多 時間,她才看見最後一隻黃蝴蝶在電扇的葉片裏喪生,終於意識到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已經死了,這是無法挽回的事了。可是梅梅沒有忘記自己鍾愛的人。她一路 上都不斷想到他。接著,她和母親騎著騾子經過幻景幢幢的荒漠(奧雷連諾第二尋找世上最美的女人時曾在這兒徘徊過),然後沿著印第安人的小徑爬上山崗,進入 一座陰森的城市;這裏都是石鋪的、陡峭的街道,三十二個鐘樓都敲起了喪鐘,她倆在一座古老荒棄的宅子裏過夜,房間裏長滿了雜草,菲蘭達鋪在地上的木板成了 她倆的臥鋪,菲蘭達把早已變成破布的窗簾取下來,鋪在光木板上,身體一動破布就成了碎片。梅梅已經猜到她們是在哪兒了,因為她睡不著覺,渾身戰慄,看見一 個身穿黑衣的先生從旁走過,這就是很久以前的一個耶誕節前夕用鉛制的箱子抬到她們家中的那個人。第二天彌撒以後,菲蘭達把她帶到一座陰暗的房子。梅梅憑她 多次聽到的母親講過的修道院(她母親家中曾想在這兒把她母親培養成為女王),立即認出了它,知道旅行到了終點。菲蘭達在隔壁房間裏跟什麼人談話的時候,梅 梅就在客廳裏等候;客廳裏掛著西班牙人主教古老的大幅油畫。梅梅冷得發抖,因為他還穿若滿是黑色小花朵的薄衣服,高腰皮鞋也給荒原上的冰弄得翹起來了。她 站在客廳中間彩繪玻璃透過來的昏黃的燈光下面,想著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隨後,隔壁房間裏走出一個很美的修女,手裏拎著梅梅的衣箱。她走過梅梅面前的時 候,停都沒停一下,拉著梅梅的手,說:“走吧,雷納塔。”

    梅梅抓住修女的手,順從地讓她把她帶走。菲蘭達最後一次看見女兒的時候,這姑娘跟上修女的腳步,已經到了剛剛關上的修道院鐵柵欄另一面。 梅梅仍在思念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想著他身上發出的機油氣味,想著他頭上的一群黃蝴蝶——,而且終生都想著他,直到很久以後一個秋天的早晨,她老死在 克拉科夫一個陰暗的醫院裏;她是化名死去的,始終沒說什麼。

    菲蘭達是搭乘武裝員警保護的列車返回馬孔多的。旅途上,她驚異地看出了乘客們緊張的面孔,發現了鐵路沿線城鎮的軍事戒備狀態,聞到了山雨 欲來風滿樓的氣息,然而菲蘭達並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回到馬孔多之後她才聽說,霍。阿卡蒂奧第二正在鼓動香焦園工人罷工。“我們家裏就是需要一個無政府 主義者嘛,”菲蘭達自言自語。兩個星期之後,罷工就開始了,沒有發生大家擔心的悲慘後果。工人們拒絕在星期天收割和運送香蕉,這個要求似乎是十分合理的, 就連伊薩貝爾神父也表示贊許,認為它是符合聖規的。這次罷工的勝利,猶如隨後幾個月爆發的罷工,使得霍。阿卡蒂奧第二的蒼白形象有了光彩,因為人家一貫說 他只會讓法國妓女充斥整個市鎮。就象從前突然決定賣掉自己的鬥雞,準備建立毫無意義的航行企業那樣,霍。阿卡蒂奧第二現在決定放棄香蕉公司監工的職務,站 在工人方面。沒過多久,政府就宣稱他是國際陰謀集團的走狗,說他破壞社會秩序。在謠言紛紛的一周間,有一天夜晚,在離開秘密會議的路上,他神奇地逃脫了一 個陌生人暗中向他射來的四顆手槍子彈。隨後幾個月的空氣是那麼緊張,就連烏蘇娜在她黑暗的角落裏也感覺到了,她仿佛又處在兒子奧雷連諾上校衣兜裏塞滿“順 勢療法”藥丸掩護顛覆活動的那種危險時代。她想跟霍。阿卡蒂奧第二談談,讓他知道過去的經驗教訓,可是奧雷連諾第二告訴她說,從他兄弟遭到暗殺的那一夜 起,誰也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

    “跟奧雷連諾上校一模一樣,”烏蘇娜慨歎一聲。“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在迴圈。”

    這些日子的惶惶不安並沒有使菲蘭達受到影響。由於她未經丈夫同意就決定了梅梅的命運,丈夫生氣地跟她大吵了一頓,她就不跟外界接觸了。奧 雷連諾第二威脅她,說他要把女兒從修道院里弄出來——必要時就請員警幫忙——,可是菲蘭達給他看了幾張紙兒,證明梅梅是自願進修道院的,其實,梅梅在這些 紙兒上簽字時,已在鐵柵欄裏邊了,而且象她讓母親帶她出來一樣,她在紙上簽個字兒也是無所謂的,奧雷連諾第二內心深處並不相信這種證明是真的,就象他決不 相信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鑽進院子是想偷雞。但是兩種解釋都幫助他安了心,使他毫不懊悔地回到佩特娜。柯特的卵翼下,在她家裏重新狂歡作樂和大擺酒宴。菲 蘭達對全鎮的恐慌毫不過問,對烏蘇娜可怕的預言充耳不聞,加緊實現自己的計畫。她寫了一封長信給霍。阿卡蒂奧(他很快就成了牧師),說他妹妹雷納塔患了黃 熱病,已經安謐地長眠了。然後,她把阿瑪蘭塔。烏蘇娜交給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照顧,就重新跟沒有見過的醫生通信,因為這樣的通信被梅梅的不幸事故打斷了。 她首先確定了接受心靈感應術治療的最後日期。可是沒有見過的醫生回答她說,馬孔多的混亂狀態還沒結束的時候,施行這種手術是輕率的。菲蘭達心情急切,消息 很不靈通,便在下一封信裏向他們說,鎮上沒有任何混亂,現在一切都怪她狂妄的夫兄極端愚蠢,著迷地去幹工會的事兒,就象從前狂熱地愛上鬥雞和航行那樣。在 一個炎熱的星期三,她和醫生們還沒取得一致的意見,就有一個手上挎著小筐子的老修女來敲房門。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把門打開以後,以為這是誰送來的禮物,想 從修女手中接過雅致的花邊餐巾遮住的筐子。可是老修女阻止了她,因為人家囑咐她把筐子秘密地親自交給菲蘭達。德卡皮奧。布恩蒂亞太太。躺在筐子裏的是梅梅 的兒子。菲蘭達往日的懺悔神父在信裏向她說,孩子是兩個月前出生的,他們已經給他取名叫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以紀念他的祖父,因為他的母親根本不願張嘴表 示自己的意願。菲蘭達心中痛恨命運的捉弄,但她還有足夠的力量在修女面前加以遮掩。

    “咱們就說是在河上漂來的筐子裏發現他的吧,”她微笑著說。

    “誰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修女說。

    “如果大家相信《聖經》裏的說法,”菲蘭達回答,“我看不出人家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說法。”

    為了等候返回的列車,修女留在布恩蒂亞家中吃午飯,並且根據修道院裏的囑咐,再也沒有提孩子的事,可是菲蘭達把她看做是不受歡迎的醜事見 證人,就抱怨中世紀的風俗已經過時了,按照那種風俗是要把傳遞壞消息的人吊死的。於是菲蘭達拿定主意,只要修女一走,就把嬰兒淹死在水池裏,但她沒有這種 勇氣,只好耐心等待仁慈的上帝讓她擺脫這個累贅。

    新生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滿周歲的時候,馬孔多突然又出現了緊張的空氣。霍。阿卡蒂奧第二和其他的工會頭頭是一直處於地下狀態的,週末忽 然到了鎮上,並且在香蕉地區的城鎮裏組織示威遊行。員警只是維持社會秩序。然而,星期一夜間,一夥士兵把工會頭頭們從床上拖了起來,給他們戴上五公斤重的 腳鐐,投進了省城的監獄。被捕的還有霍。阿卡蒂奧第二和洛倫索。加維蘭上校;這個上校參加過墨西哥的革命,流亡到了馬孔多,說他目睹過他的朋友阿特米奧。 克魯斯的英雄壯舉。可是不過三個月,他們就獲釋了。因為誰該支付犯人的伙食費,政府和香蕉公司未能達成協議。食品質量惡劣和勞動條件不好又引起了不滿的浪 潮。此外,工人們抱怨說,他們領到的布是真正的錢,而是臨時購貨券,只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裏購買佛吉尼亞(注:美國地名)火腿。霍。阿卡蒂奧第二關進監 獄,正是因為他揭露了臨時購貨券制度,說它是香蕉公司為水果船籌措資金的辦法,如果沒有商店的買賣,水果船就會空空如也地從新奧爾良回到香蕉港。工人們其 餘的要求是有關生活條件和醫務工作的。公司的醫生們不給病人診斷,光叫他們在門診所前面排隊,而且護士只給每個病人口裏放一粒硫酸銅顏色的藥丸,不管病人 患的是什麼病——瘧疾、淋病或者便秘。還有一種普遍的療法是,孩子們排了幾次隊,醫生們卻不給他們吞藥丸,而把他們帶到自己家裏去當做“賓戈*”賭博的 “籌碼”。工人們都極端擁擠地住在快要倒塌的板棚裏,工程師們不給他們修建茅房,而是每逢耶誕節在鎮上安置若干活動廁所,每五十個人使用一個廁所,而且這 些工程師還當眾表演如何使用廁所,以使它們壽命長久一些。身穿黑衣服的老朽的律師們,從前曾經圍著奧雷連諾上校打轉,現在卻代表香蕉公司的利益,好象耍魔 術一樣巧妙地駁斥了工人們的控訴。工人們擬了一份一致同意的請願書,過了很久官方才通知香蕉公司。布勞恩先生剛剛聽到請願書的事,立即把玻璃頂棚的華麗車 廂掛在列車上,帶著公司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悄悄地離開了馬孔多。但在下個星期六,工人們在妓院裏找到了其中一個人物,強迫他在請願書副本上簽了字,這個人 物是一個妓女同意把他誘入陷阱的,他還赤身露體地跟這個女人躺在一起就給抓住了。然而氣急敗壞的律師們在法庭上證明,這個人跟香蕉公司毫無關係,為了不讓 任何人懷疑他們的論證,他們要政府把這個人當做騙子關進監獄。隨後,工人們抓到了在三等車廂裏化名旅行的布勞恩先生本人,強迫他在請願書的另一副本上簽了 字。第二天,他就把頭髮染黑,出現在法官們面前,說一口無可指摘的西班牙語。律師們證明,這並不是阿拉巴馬州普拉特維爾城出生的傑克。布勞恩先生——香蕉 公司總經理,而是馬孔多出生的、無辜的藥材商人,名叫達戈貝托。馮塞卡。嗣後,工人們又想去抓布勞恩先生的時候,律師們在各個公共場所張貼了他的死亡證明 書,證明書是由駐外使館領事和參贊簽字的,證明六月九號傑克。布勞恩先生在芝加哥被救火車軋死了。工人們厭惡這種詭辯的胡言,就不理會地方政權,向上級法 院提出控訴。可是那裏的法學魔術師證明,工人的要求是完全非法的,香蕉公司沒有、從來沒有、也決不會有任何正式工人,——公司只是偶爾雇傭他們來做些臨時 性的工作。所以,佛吉尼亞火腿,神奇藥丸以及耶誕節廁所都是無稽之談,法院裁定並莊嚴宣佈:根本沒有什麼工人。

    *賓戈,一種賭博,從袋子裏取出標有號碼的牌子,放在手中紙板上的相同號碼上,誰先擺滿紙板號碼,誰就獲勝。

    大罷工爆發了。種植園的工作停頓下來,香蕉在樹上爛掉,一百二十節車廂的列車凝然不動地停在鐵道側線上。城鄉到處都是失業工人。土耳其人 街上開始了沒完沒了的星期六,在雅各旅館的檯球房裏,球臺旁邊晝夜都擁聚著人,輪流上場玩耍。軍隊奉命恢復社會秩序的消息宣佈那一天,霍。阿卡蒂奧第二正 在檯球房裏。他雖沒有預見才能,但把這個消息看做是死亡的預兆,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讓他去看行刑的那個遙遠的早晨起,他就在等候這種死亡。但是,凶 兆並沒有使他失去自己固有的堅忍精神。他拿球杆一碰檯球,如願地擊中了兩個球。過了片刻,街上的鼓聲、喇叭聲、叫喊聲和奔跑聲都向他說明,不僅檯球遊戲, 而且從那天黎明看了行刑以後自己玩的沈默和孤獨的“遊戲”,全都結束了。於是他走上街頭,便看見了他們。在街上經過的有三個團的士兵,他們在鼓聲下整齊地 行進,把大地都震動了。這是明亮的晌午,空氣中充滿了這條多頭巨龍吐出的臭氣。士兵們都很矮壯、粗獷。他們身上發出馬汗氣味和陽光曬軟的揉皮的味兒,在他 們身上可以感到山地人默不作聲的,不可戰勝的大無畏精神。儘管他們在霍。阿。阿卡蒂奧第二面前走過了整整一個小時,然而可以認為這不過是幾個班,他們都在 兜著圈兒走,他們彼此相似,仿佛是一個母親養的兒子。他們同樣顯得呆頭呆腦,帶著沉重的背包和水壺,扛著插上刺刀的可恥的步槍,患著盲目服從的淋巴腺鼠疫 症,懷著榮譽感。烏蘇娜從晦暗的床上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就舉起雙手合成十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俯身在剛剛熨完的繡花桌布上愣了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霍。阿卡蒂奧第二,而他卻站在雅各旅館門口,不動聲色地望著最後一些士兵走過。

    根據戒嚴令,軍隊應當在爭執中起到仲裁者的作用,決不能在爭執者之間當和事佬。士兵們耀武揚威地經過馬孔多之後,就架起了槍支,開始收割 香蕉,裝上列車運走了。至今還在靜待的工人們,進入了樹林,僅用大砍刀武裝起來,展開了反對工賊的鬥爭。他們焚燒公司的莊園和商店,拆毀鐵路路基,阻撓用 機槍開闢道路的列車通行,割斷電話線和電報線。灌溉渠裏的水被血染紅了。安然無恙地呆在“電氣化養雞場”裏的布勞恩先生,在士兵們保護下,帶著自己的和同 國人的家眷逃出了馬孔多,給送到了安全地點。正當事態將要發展成為力量懸殊的、血腥的內戰時,政府號召工人們在馬孔多集中起來。號召書聲稱,省城的軍政首 腦將在下星期蔽臨鎮上,調解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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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3:08 |只看該作者
.   星期五清早聚集在車站上的人群中,也有霍。阿卡蒂奧第二。前一天,他參加了工會頭頭們的會議,會上指示他和加維蘭上校混在群眾中間,根據 情況引導他們的行動。霍。阿卡蒂奧第二覺得不大自在:因為軍隊在車站廣場周圍架起了機槍,香蕉公司的、鐵柵欄圍著的小鎮也用大炮保護起來;他一發現這個情 況,總是覺得嘴裏有一種苦鹹味兒。約莫中午十二點鐘,三千多人——工人、婦女和兒童——為了等候還沒到達的列車,擁滿了車站前面的廣場,聚集在鄰近的街道 上,街道是由士兵們用機槍封鎖住的。起初,這更像是節日的遊藝會。從土耳其人街上,搬來了出售食品飲料的攤子,人們精神抖擻地忍受著令人困倦的等待和灼熱 的太陽。三點鐘之前有人傳說,載著政府官員的列車最早明天才能到達。疲乏的群眾失望地歎了歎氣。車站房屋頂上有四挺機槍的槍口對準人群,一名中尉爬上屋 頂,讓大家肅靜。霍。阿卡蒂奧第二身邊站著一個赤腳的胖女人,還有兩個大約四歲和七歲的孩子。她牽著小的一個,要求她不認識的霍。阿卡蒂奧第二抱起另一 個,讓這孩子能夠聽得清楚一些。霍。阿卡蒂奧第二把孩子放在自己肩上。多年以後,這個孩子還向大家說(雖然誰也不相信他的話),中尉用擴音喇叭宣讀了省城 軍政首腦的第四號命令。命令是由卡洛斯。柯特斯。伐加斯將軍和他的秘書恩裏克。加西亞。伊薩紮少校簽署的,在八十個字的三條命令裏,把罷工者說成是“一夥 強盜”,授命軍隊不惜子彈,打死他們。

    命令引起了震耳欲聾的抗議聲,可是一名上尉立即代替了屋頂上的中尉,揮著擴音喇叭表示他想講話。人群又安靜了。

    “女士們和先生們,”上尉低聲、緩和地說,顯得有點困倦。“限你們五分鐘離開。”

    呼哨聲和喊叫聲壓倒了宣佈時限開始的喇叭聲,誰也沒動。

    “五分鐘過了,”上尉用同樣的聲調說。“再過一分鐘就開槍啦。”

    霍。阿卡蒂奧第二渾身冷汗,放下孩子,把他交給他母親。“這幫壞蛋要開槍啦,”她嘟噥地說。霍。阿卡蒂奧第二來不及回答,因為他立刻聽出 了加維蘭上校嘶啞的嗓音,上校象回音似的大聲重複了女人所說的話,時刻緊急,周圍靜得出奇,霍。阿卡蒂奧第二象喝醉了酒似的,但他相信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挪 動在死神凝視下巋然不動的群眾,就踮起腳尖,越過前面的頭頂,平生第一次提高嗓門叫道:“雜種!你們趁早滾蛋吧!”

    話音剛落,事情就發生了;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產生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幻覺。上尉發出了開槍的命令,十四挺機槍立即回應。但這一切象 是滑稽戲。他們仿佛在作空彈射擊,因為機槍的噠噠聲可以聽到,閃閃的火舌可以看見,但是緊緊擠在一起的群眾既沒叫喊一聲,也沒歎息一聲,他們都象石化了, 變得刀槍不入了。驀然間,在車站另一邊,一聲臨死的嚎叫,使大家從迷糊狀態中清醒過來:“啊一啊一啊一啊,媽媽呀!”好象強烈的地震,好象火山的轟鳴,好 象洪水的咆哮,震動了人群的中心,頃刻間擴及整個廣場。霍。阿卡蒂奧第二剛剛拉住一個孩子,母親和另一個孩子就被混亂中奔跑的人群卷走了。

    多年以後,儘管大家認為這孩子已經是個昏聵的老頭兒,但他還在說,霍。阿卡蒂奧第二如何把他舉在頭上,幾乎讓他懸在空中,仿佛在人群的恐 怖浪潮中漂浮似的,把他帶到鄰近的一條街上。舉過人們頭頂的孩子從上面望見,慌亂的人群開始接近街角,那裏的一排機槍開火了。幾個人同時叫喊:“臥倒!臥 倒!”

    前面的人已給機槍子彈擊倒了,活著的人沒有臥倒,試圖回到廣場上去。於是,在驚惶失措的狀態中,好象有一條龍的尾巴把人群象浪濤似的掃 去,迎頭碰上了另一條街的另一條龍尾掃來的浪濤,因為那兒的機槍也在不停地掃射。人們好象欄裏的牲畜似的給關住了:他們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旋轉,這個漩渦 逐漸向自己的中心收縮,因為它的周邊被機槍火力象剪刀似的毫不停輟地剪掉了——就象剝洋蔥頭那樣。孩子看見,一個女人雙手合成十字,跪在空地中間,神秘地 擺脫了蜂擁的人群。霍。阿卡蒂奧第二也把孩子摔在這兒了,他倒在地上,滿臉是血,洶湧的巨大人流掃蕩了空地,掃蕩了跪著的女人,掃蕩了酷熱的天穹投下的陽 光,掃蕩了這個卑鄙齷齪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烏蘇娜曾經賣過那麼多的糖動物啊。

    霍。阿卡蒂奧第二蘇醒的時候,是仰面躺著的,周圍一片漆黑。他明白自己是在一列頎長、寂靜的火車上,他的頭上凝著一塊血,渾身的骨頭都在 發痛。他耐不住想睡。他想在這兒連續睡它許多小時,因為他離開了恐怖場面,在安全的地方了,於是他朝不太痛的一邊側過身去,這才發現自己是躺在一些屍體上 的。屍體塞滿了整個車廂,只是車廂中間留了一條通道。大屠殺之後大概已過了幾個小時,因為屍體的溫度就象秋天的石膏,也象硬化的泡沫塑料。把他們搬上車來 的那些人,甚至還有時間把他們一排排地堆疊起來,就象通常運送香蕉那樣。霍。阿卡蒂奧第二打算擺脫這種可怕的處境,就從一個車廂爬到另一個車廂,爬到列車 前去;列車駛過沉睡的村莊時,壁板之間的縫隙透進了閃爍的亮光,他便看見死了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們將象報廢的香蕉給扔進大海。他只認出了兩個人:一個 是在廣場上出售清涼飲料的女人,一個是加維蘭上校——上校手上依然繞著莫雷里亞(注:墨西哥地名)銀色扣子的皮帶,他曾試圖在混亂的人群中用它給自己開闢 道路。到了第一節車廂,霍。阿卡蒂奧第二往列車外面的黑暗中縱身一跳,便躺在軌道旁邊的溝裏,等著列車駛過。這是他見過的最長的列車——幾乎有二百節運貨 車廂,列車頭尾各有一個機車,中間還有一個機車。列車上沒有一點兒燈光,甚至沒有紅色和綠色信號燈,他沿著鋼軌悄悄地、迅捷地溜過去。列車頂上隱約現出機 槍旁邊士兵的身影。

    半夜以後,大雨傾盆而下。霍。阿卡蒂奧第二不知道他跳下的地方是哪兒,但他明白,如果逆著列車駛去的方向前進,就能到達馬孔多。經過三個 多小時的路程,渾身濕透,頭痛已極,他在黎明的亮光中看見了市鎮邊上的一些房子。受到咖啡氣味的引誘,他走進了一戶人家的廚房,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正俯身 在爐灶上。

    “您好,”他精疲力盡地說。“我是霍。阿卡蒂奧第二。布恩蒂亞。”

    他逐字地說出自己的整個姓名,想讓她相信他是活人。他做得挺聰明,因為她看見他走進屋來時,面色陰沈,疲憊不堪,渾身是血,死死板板,還 當他是個幽靈哩。她認出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她拿來一條毯子,讓他裹在身上,就在灶邊烘乾他的衣服,燒水給他洗傷口(他只是破了點皮),並且給了他一塊幹 淨尿布纏在頭上。然後,她又把一杯無糖的咖啡放在他面前(因為她曾聽說布恩蒂亞家的人喜歡喝這種咖啡),便將衣服掛在爐灶旁邊。

    霍。阿卡蒂奧第二喝完咖啡之前,一句話也沒說。

    “那兒大概有三千,”他咕噥著說。

    “什麼?”

    “死人,”他解釋說,“大概全是聚在車站上的人。”

    婦人憐憫地看了看他。“這裏不曾有過死人,”她說。“自從你的親戚——奧雷連諾上校去世以來,馬孔多啥事也沒發生過。”在回到家裏之前, 霍。阿卡蒂奧第二去過三家人的廚房,人家都同樣告訴他:“這兒不曾有過死人。”他經過車站廣場,看見了一些亂堆著的食品攤子,沒有發現大屠殺的任何痕跡。 雨還在下個不停,街道空蕩蕩的,在一間間緊閉的房子裏,甚至看不出生命的跡象。唯一證明這裏有人的,是叫人去做早禱的鐘聲。霍。阿卡蒂奧第二敲了敲加維蘭 上校家的門。他以前見過多次的這個懷孕的女人,在他面前砰地把門關上。“他走啦,”她惶惑地說,“回他的國家去啦。”在“電氣化養雞場”的大門口,照常站 著兩個本地的員警,穿著雨衣和長統膠靴,活象雨下的石雕像。在鎮郊的小街上,印第安黑人正在唱聖歌。霍。阿卡蒂奧第二越過院牆,鑽進布恩蒂亞家的廚房。聖 索菲婭。德拉佩德低聲向他說:“當心,別讓菲蘭達看見你。她已經起床啦。”仿佛履行某種無言的協議,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領著兒子進了“便盆間”,把梅爾加 德斯那個破了的折疊床安排給他睡覺;下午兩點,當菲蘭達睡午覺的時候,她就從視窗遞給他一碟食物。

    奧雷連諾第二留在家裏過夜,因為遇到了雨,下午三點他還在等候天晴。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把他兄弟回來的事秘密地告訴了他,他就到梅爾加德 斯的房間裏去了。奧雷連諾第二既不相信廣場上的大屠殺事件,也不相信夜間列車載著屍體開往海邊的惡夢。前一天晚上,馬孔多宣佈了政府的特別通告,說工人們 服從命令離開了車站,成群地安然回家去了。通告中還說,工人領袖們懷著崇高的愛國熱情,把他們的要求歸結為兩點:改革醫療設施,棚區修建公共廁所。隨後, 奧雷連諾第二知道,軍事當局和工人達成協定之後,就急忙通知布勞恩先生,他不僅同意滿足新的要求,甚至建議由公司出錢舉行三天的群眾遊藝會,藉以慶祝和 解。然而,軍事當局問他哪一天可以在協議上簽字的時候,他望瞭望窗外電光閃閃的天空,裝出一副意味深長的疑慮樣兒。

    “等雨停以後,”他說。“只要還在下雨,我們就暫停一切活動。”

    整整三個月沒有降雨,出現了乾旱的季節。可是布勞恩先生剛剛宣佈自己的決定,整個香蕉地區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這就是霍。阿卡蒂奧第二返回 馬孔多的路上遇到的大雨。一個星期之後,暴雨還在繼續。政府的說法重複了多次,通過官方的各種消息渠道傳到居民們耳朵裏,居民們終於相信:沒有死人,滿意 的工人回到了自己家裏,香蕉公司暫停一切活動,直到暴雨終止。戒嚴令繼續有效,如果連綿的暴雨引起什麼災禍,就得採取非常措施,但是軍隊撤回了兵營。白 天,士兵們卷起褲腿,在變成了洪流的街道上逛來逛去,並且和孩子們一起劃著小船玩耍。夜間,宵禁開始之後,他們就用槍托砸開人家的房門,把可疑的人拖出床 鋪,送到一去不復返的地方去。士兵們仍在搜查和消滅罪犯、殺人犯、縱火犯和第四號命令的破壞分子,可是軍事當局即使在犧牲者的親人面前也否認這種情形,這 些家屬擠滿了警備隊長的接待室,希望知道被捕者的命運。“我相信你們不過是做了個夢,”警備隊長硬說。“馬孔多過去沒有發生、現在沒有發生、將來也不會發 生任何事情。這是一個幸福的市鎮嘛。”工會頭頭們就這樣被消滅了。

    唯一的倖存者是霍。阿卡蒂奧第二。二月裏的一個夜晚,房門被敲得震動起來,是用槍托敲的——這種聲音不會跟任何聲音相混。奧雷連諾第二仍 在等候天氣晴了就出去,他開了門,看見了一個軍官率領下的六名士兵,全都穿著濕淋淋的雨衣。他們二話沒說,就在房子裏搜查起來,從一個房間到一個房間,從 一個櫥櫃到一個櫥櫃,從客廳到儲藏室。房間裏的燈扭亮時,烏蘇娜醒了過來,士兵們翻箱倒櫃,她都沒有吭聲,但是雙手合十地對著士兵們搜查的地方。聖索菲 婭。德拉佩德已經喚醒霍。阿卡蒂奧第二,他是睡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裏的,但他立即明白,企圖逃跑已經太遲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重新鎖上房門,他就穿上襯衫 和鞋子,坐在床沿等著他們進來。這時,他們正要搜查首飾作坊。軍官命令打開掛鎖,舉起燈來朝房間裏很快掃視一遍,便看見了工作臺、盛放酸類瓶子的玻璃櫃以 及各種器械,這些器械仍在主人原來放置的地方,他似乎明白這個房間是無人居住的,然而詭譎地詢問奧雷連諾第二是不是首飾匠,奧雷連諾第二說明這兒是奧雷連 諾上校的作坊。“啊哈!”軍官說著扭開了電燈,命令徹底搜查,因此,就連十幾隻金魚也沒瞞過他們的眼睛——這些金魚沒有熔化,仍在瓶子後面的鐵罐子裏。軍 官把金魚倒在工作臺上,仔細地瞧了瞧每一隻,然後顯然溫和了一些。“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想要一隻。”他說,“從前,它們是叛亂分子的識別標誌,可現在是 珍貴的紀念品了。”他很年輕,幾乎是個少年,但是態度沈著,現在才顯出他身上有點討人喜歡的東西。奧雷連諾第二給了他一隻金魚。這個軍官象孩子似的高興得 兩眼發亮,把一隻金魚放進襯衣口袋,而將其餘的投入罐裏,把罐子放在原處。

    “這東西是無價之寶,”他說。“奧雷連諾上校是一個最偉大的人物嘛。”

    然而,人道的衝動並沒有影響他的職業行動。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門前面,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使出了她的最後一招。“這兒幾乎一百年不曾住人 了,”她說。軍官命令打開房門,拿燈火朝房間裏掃了一遍,光線在霍。阿卡蒂奧第二臉上掠過的片該間,奧雷連諾第二和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都瞧見了他那阿拉伯 人似的眼睛,明白這是一種擔憂的終結,另一種擔憂的開端,要解除這種擔憂只有聽天由命。然而軍官拿燈照射房間,沒有顯露任何興趣,直到發現了堆在櫥裏的七 十二個便盆。接著,他極開電燈。霍。阿卡蒂奧第二顯出比以前更加莊重和沉思的神態,坐在床沿,準備站起來就走。在他身後可以看見放著破書和羊皮紙手稿的書 架,還可看見整潔的工作臺,墨水瓶裏的墨水還是滿滿的,在這個房間裏,空氣還是那麼清新和潔淨,灰塵還是那麼少,一切都沒破壞,就象奧雷連諾第二從小記得 的那樣,這種情形當時只有奧雷連諾上校未能發現。然而,軍官感到興趣的只是便盆。

    “有多少人住在這座房子裏?”他問。

    “五個。”

    軍官顯然大惑不解。他的視線停在奧雷連諾第二和聖索菲婉。德拉佩德繼續看見霍。阿卡蒂奧第二的空間;現在霍。阿卡蒂奧第二自已也發覺,軍 官望著他,卻沒看見他。然後,軍官滅了燈,關上了門。當他和士兵們談話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明白,這個年輕的軍官是用奧雷連諾上校那樣的眼光看待梅爾加德 斯的房間的。

    “顯蜘這兒起碼一百年無人居住了,’軍官向士兵們說。“裏面大概有蛇。”

    房門關上以後,霍。阿卡蒂奧第二相信戰爭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前奧雷連諾上校曾經向他談到戰爭的魅力,並且試圖以自己生活中的充數事例證明 自己的見解。霍。阿卡蒂奧第二相信了他。可是在軍官對他視而不見的那天夜裏,他想起了最近幾個月的緊張狀態,想起了監獄的骯髒,想起了車站上的混亂,想起 了載滿屍體的列車,最後認為奧雷連諾上校不過是個騙子或傻瓜。他不明白,為什麼需要耗費那麼多的話語來解釋自己在戰爭中的感受,其實只要一個詞兒就夠了: 恐怖。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裏,神奇的陽光和淅瀝的雨聲似乎都在保護他,他感到別人看不見他,他就獲得了自己過去一生中一分鐘也不曾有過的寧靜,他唯一想到 的是害怕別人把他活活埋掉。他向給他送飯來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說到了這一點,她就答應儘量活得長久一些,以便親眼看見他死了以後才被埋掉。就這樣,霍。 阿卡蒂奧第二終於擺脫了一切恐懼,開始研究梅爾加德斯的羊皮紙手稿,他越不理解它們,就越有興趣地繼續研究。他已聽慣了雨聲,兩個月以後,雨聲也變成了另 一種形式的寧靜,只有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的出現才擾亂了他的寧靜。他要她把飲食放在窗臺上,而用掛鎖把門鎖上。家中其餘的人,其中包括菲蘭達,都把霍。阿 卡蒂奧第二給忘記了。自從知道軍官在房間裏碰見他,而沒看見他,菲蘭達就讓他呆在這兒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幽居了半年之後,軍隊離開了馬孔多,奧雷連諾第 二渴望找人聊天,等雨停止,就取下了房門上的掛鎖。他剛進屋,立刻聞到了便盆的臭氣——這些便盆放在地上,全都用過幾次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已經禿頂,對 令人作嘔、毒化空氣的惡臭滿不在乎,繼續反復閱讀難以理解的羊皮紙手稿。他渾身都是天使般的光彩。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只是從桌上揚起眼來,接著又俯下了眼 睛,但在這短暫的一瞬裏,奧雷連諾第二已經足以看出兄弟也將遭到曾祖父避免不了的命運。

    “他們有三千多人,”霍。阿卡蒂奧第二說,‘我相信,全都是聚在車站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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