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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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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馬爾克斯.加西亞]百年孤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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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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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3: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夭。有時,它仿佛停息了,居民們就象久病初愈那樣滿臉笑容,穿上整齊的衣服,準備慶祝睛天的來臨;但在這樣的間隙之後,雨卻更 猛,大家很快也就習慣了。隆隆的雷聲響徹了天空,狂烈的北風向馬孔多襲來,掀開了屋頂,刮倒了牆垣,連根拔起了種植園最後剩下的幾棵香蕉樹。但是,猶如烏 蘇娜這些日子經常想起的失眠症流行時期那樣,災難本身也能對付苦悶。在跟無所事事進行鬥爭的人當中,奧雷連諾第二是最頑強的一個。那天晚上,為了一點兒小 事,他順便來到菲蘭達家裏,正巧碰上了布勞恩先生話說不吉利招來的狂風暴雨。菲蘭達在壁櫥裏找到一把破傘,打算拿給丈夫。“用不著雨傘,”奧雷連諾第二 說。“我要在這兒等到雨停。”當然,這句話不能認為是不可違背的誓言,然而奧雷連諾第二打算堅決履行自己的諾言,他的衣服是在佩特娜。柯特家裏的,每三天 他都脫下身上的衣服。光是穿著短褲,等著把衣服洗乾淨。他怕閑得無聊,開始修理家中需要修理的許多東西。他配好了門上的鉸鏈,在鎖上塗了油,擰緊了門閂的 螺釘,矯正了房門的側柱。在幾個月中都可以看見,他腋下挾著一個工具箱(這個工具箱大概是霍。阿。布恩蒂亞在世時吉卜賽人留下的),在房子裏忙未忙去,誰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由於體力勞動呢,還是由於極度的憂悶,或者由於不得不節欲——他的肚子逐漸癟了,象個空扁的皮酒囊;他那大烏龜似的傻裏傻氣的嘴臉, 失去了原來的紫紅色;雙下巴也消失了;奧雷連諾第二終於瘦得那麼厲害,能夠自個兒系鞋帶了。看見他一鼓作氣地修理門閂,拆散掛鐘,菲蘭達就懷疑丈夫是否也 染上了瞎折騰的惡習,象奧雷連諾上校做他的金魚,象阿瑪蘭塔縫她的鈕扣和殮衣,象霍。阿卡蒂奧第二看他的羊皮紙手稿,象烏蘇娜反復嘮叨她的往事。但是事情 並非如此。原因只是暴雨把一切都攪亂了,甚至不會孕育的機器,如果三天不擦一次油,齒輪之間也會開出花朵;錦緞繡品的絲絨也會生銹;濕衣服也會長出番紅花 顏色的水草。空氣充滿了水分,魚兒可以經過敞開的房門鑽進屋子,穿過房間,遊出窗子。有一天早晨烏蘇娜醒來,感到非常虛弱——臨終的預兆——,本來已經要 求把她放上擔架,抬到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那兒去,可是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立即發現,老太婆的整個背上都佈滿了水蛭。她就用一根燃燒著的木頭燒灼它們, 把它們一個一個地除掉,免得它們吸幹烏蘇娜最後剩下的血。這就不得不挖一條水溝,排出屋裏的水,消除屋裏的癩蛤模和蝸牛,然後才能弄幹地面,搬走床腳下面 的磚頭,穿著鞋子走動。奧雷連諾第二忙於許多需要他注意的小事,沒有察覺自己漸漸老了,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一動動地坐在搖椅裏,望著早臨的夜色,想著佩特 娜。柯特,雖未感到任何激動,卻突然覺得自己老了。看來,沒有什麼妨礙他回到菲蘭達索然寡昧的懷抱(她雖上了年紀,姿容倒更煥發了),可是雨水沖掉了他的 一切欲望,使他象個吃得過飽的人那樣平平靜靜。從前,在這種延續整整一年的雨中,他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他一想到此就不禁一笑。在香蕉公司推廣鋅板屋頂之 前很久,他是第一個把鋅板帶到馬孔多的。他把它們弄來,就是為了給佩特娜。柯特蓋屋頂,因為聽到雨水澆到屋頂的響聲,他就覺得跟她親親熱熱特別舒服。然 而,即使憶起青年時代那些荒唐怪誕的事兒,奧雷連諾第二也無動於衷,好象他在最後一次放蕩時已經發洩完了自己的情欲,現在想起過去的快活就沒有苦惱和懊悔 了。乍一看來,雨終於使他能夠安靜地坐”下來,悠閒地左右思量,但是裝著注油器和平口鉗的箱子卻使他過遲地想到了那些有益的事情,那些事情是他能做而未做 的。但是情況並不如此。奧雷連諾第二喜歡舒適的家庭生活,既不是由於回憶起往事,也不是由於痛苦的生活經歷。他對家庭生活的喜愛是在雨中產生的,是很久以 前的童年時代產生的,當時他曾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裏閱讀神話故事,那些故事談到了飛毯,談到了吞下整只整只輪船和乘員的鯨魚。有一天,因為菲蘭達的疏忽, 小奧雷連諾溜到了氏廊上。奧雷連諾第二立即認出這小孩兒是他的孫子。他給他理髮,幫他穿衣服。叫他不要怕人;不久之後,誰也不懷疑這是布恩蒂亞家中合法的 孩子了,他具有這家人的共同特點:突出的顴骨,驚異的眼神,孤僻的模樣兒。菲蘭達從此也就放心了。她早就想克制驕做,可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因為她越考慮 解決辦法,就越覺得這些辦法不合適。如果她知道奧雷連諾第二會用祖父的寬厚態度對待意外的孫子,她就不會採取各種搪塞和拖延的花招,一年前就會放棄把親骨 肉弄死的打算了。這時,阿瑪蘭塔。烏蘇娜的乳齒已經換成恒齒,侄兒成了她悶倦的下雨時刻用來消遣的活玩具。奧雷連諾第二有一次想起,在梅梅昔日的臥室裏, 扔著大家忘記了的英國百科全書。他開始讓孩子們看圖畫:起初是動物畫,然後是地圖、其他國家的風景畫以及名人的肖像。奧雷連諾第二不懂英語,勉強能夠認出 的只是最有名的城市和最著名的人物,囚此他不得不自己想出一些名字和說法,來滿足孩子們無限的好奇心。

    菲蘭達真的相信,天一放晴,她的丈夫准會回到恰婦那兒去。開頭,她生怕他試圖鑽進她自己的臥寶:如果他鑽了進來,她就得羞澀地向他解釋, 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出生以後,她已失去了夫妻生活的能力。這種恐懼也成了菲蘭達跟沒有見過的醫生加緊通信的原因,由於郵務工作遭到阻礙,她和他們的通信是 經常中斷的。在最初幾個月裏,暴風雨造成了幾次鐵道事故,菲蘭達從沒有見過的醫生的信中知道,她的幾封信都沒送到收信地點。隨後,跟陌生醫生的聯繫終於斷 了,她憂認真考慮是不是戴上她大夫在血腥的狂歡節戴過的老虎面具,化名去找香蕉公司的醫生診治。可是,有一個經常把暴雨中的不幸消息帶到她家來的女人告訴 她,香蕉公司已把門診所遷到無雨的地方去了。於是菲蘭達只好放棄自己的希望,聽天由命,等候雨停和郵務恢復正常,這時她就用土方土藥治療自己的暗疾,因為 她寧死也不讓自己落到最後留在馬孔多的一個醫生手裏,那醫生是個有點古怪的法國人,象馬或驢一樣用草充饑。她跟烏蘇娜親近起來,希望從老太婆那兒探出什麼 救命藥方。可是菲蘭達有一種拐彎抹角的習慣,不願直呼事物的名稱,她把原因換成了結果,說是因為太熱,所以出血。這樣,她就覺得自己的病不太可羞了。烏蘇 娜很有道理地診斷說,病不在肚子裏,而在胃裏,勸她服用甘汞。其他任何一個沒有反常差恥心的女人,都不會覺得這種疾病對自己有什麼可恥,而菲蘭達卻不是這 樣。如果不是這種病症,如果她的信函沒有遺失,她眈不會理睬纏綿的雨了,因為她度過的一生終歸像是窗外的滂沱大雨。她沒改變用餐的時間,也沒放棄自己的任 何習慣。別人在桌於腳下墊上磚頭,將椅子放在厚木板上,免得吃飯時弄濕了腳,菲蘭達照舊鋪上荷蘭桌布,擺上中國餐具,晚餐之前點上枝形燭臺的蠟燭,因為她 以為自然災害不能作為破壞常規的藉口。家裏的任何人都沒上街。如果菲蘭達能夠做到的話,她在大雨開始之前很久就會把所有的房門永遠關上,岡為照她看來,房 門發明出來就是為了關閉的,而對街上的事感到興趣的只是那些妓女。但是,聽說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的送葬隊伍經過房屋前面,第一個撲到視窗去的就是她: 但是,通過半開的窗子看見的景象使得菲蘭達難過到了那種程度,以至許多個月以後她還在懊悔自己一時的脆弱。

    淒清的送葬隊伍是難以想像的。棺材放在一輛普通半車上,上面用香蕉葉搭了個篷頂,雨水不斷地落下,車輪經常陷在泥裏,篷頂勉強沒垮。一股 股悲涼的南水掉到蓋著棺材的旗幟上,把旗幟都浸得透濕了;這是一面佈滿硝煙和血跡的戰鬥旗幟,更加榮耀的老軍人是不會要它的,棺材上放著一把銀絲和銅絲穗 子的軍刀,從前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為了空手走進阿瑪蘭塔的縫紉室,掛在客廳衣架上的就是這把軍刀。棺材後面,在泥漿裏啪嗆啪噠走著的,是在尼蘭德投降 以後活下來的最後幾名老軍人,他們卷著褲腿,有的甚至光著腳,一隻手拄著蘆葦杆,另一隻手拿著雨水淋得變了色的紙花圈。這像是幽靈的隊伍。在仍以奧雷連諾 上校命名的街上,他們好象按照口令一樣齊步走過,掉頭看了看上校的房子,然後拐過街角,到了廣場——在這兒他們不得不請人幫忙,因為臨時搭成的柩車陷在泥 裏了。烏蘇娜要求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扶她到門邊去。誰也不能懷疑她看見了什麼,因為她那麼注意地望著送葬隊伍,柩車在泥坑裏左右搖晃,她象報告佳音的天使 民一樣伸出的一隻手也左右揮動。

    “再見吧,格林列爾多,我的孩子,”烏蘇娜叫了一聲。“向咱們的人轉達我的問候吧,並且告訴他們,天一晴我就要去看望他們了。”

    奧雷連諾第二把為祖母扶回床上,用往常那種不禮貌的態度問她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那是真的,”烏蘇娜回答。“雨一停,我就要去了。”

    淹沒街道的泥流引起了奧雷連諾第二的不安。他終於擔心起自己的牲畜,把一塊油布披在頭上,就到佩特娜。柯特家裏去了。佩特娜。柯特站在院 裏齊腰深的水中,正在推動一匹死馬。奧雷連諾第二拿著一根木棍幫助她。脹鼓鼓的巨大屍體象鐘擺一樣晃晃蕩蕩,立亥就被泥流卷走了。大雨剛一開始,佩特娜。 柯特就在清除院子裏死了的牲畜。最初幾個星期,她曾捎信給奧雷連諾第二,要他迅速採取什麼措施,可他回答說,不必著急,情況並不那麼壞,雨一停,他就想辦 法。佩特娜。柯特又請人告訴他,牧場給淹沒了,牲口都跑到山裏去了,它們在那兒沒有吃的,還會被豹於吃掉,或者病死。“甭擔心,”奧雷連諾第二回答她。 “只要雨停,其他的牲畜又會生下來了。”在佩特娜。柯特眼前,牲畜成群死去,她好不容易才把陷在泥淖裏的剁成了塊。她束手無策地望著洪水無情地消滅了她的 財產--以前被認為是馬孔多最可靠的財產,現在剩下的只是臭氣了。當奧雷連諾第二終於決定去看看那裏的情況時,他在畜欄的廢墟裏僅僅發現了一匹死馬和一匹 衰竭的騾子。佩特娜。柯特見他來了,既沒表示驚訝,也沒表示高興或怨恨,,光是譏笑了一聲。

    “歡迎光臨!”佩特娜。柯特說。睡得好嗎?”也沒有人問過她,哪怕出於禮貌,她為什麼那麼蒼白,醒來以後她的眼睛下面為什麼會有青紫斑, 當然羅,儘管她沒指望這家人的任何照顧,歸根到底,他們總把她看做是一個障礙,看做是從爐灶上取下熱鍋的一塊破布,看做是一個亂、塗牆壁的蠢貨,這家人總 是背地裏說她的壞話,把她叫做偽善者,叫做法利賽人(注:《新約》裏所謂的偽善者),叫做假惺惺的人,甚至阿瑪蘭塔——願她安息吧——還大聲地說,她菲蘭 達是一個葷素不分的人(注:意指大齋禁忌期間也不忘男女關係的人)——仁慈的上帝,這是什麼話啊——她服從上帝的意志,屈辱地忍受了一切,可是她再也不能 忍耐了,因為霍。阿卡蒂奧第二這個混蛋說,家庭毀滅了,因為家裏放進了一個山地女人,試想一下吧,一個專橫跋扈的山地女人,——上帝啊,寬恕我的罪孽吧, ——一個狗雜種的山地女人,就象政府派來屠殺工人的那幫山地人一樣——真難設想——他說的就是她菲蘭達,阿爾巴公爵的教女,名門出身的女人,總統夫婦都羨 慕她,一個純種的貴族女人,她有權用十一個西班牙名字簽字,她在這個雜種的小鎮上是唯一正經的女人,擺著十六套餐具的桌子也難不倒她,而她那通姦的丈夫卻 笑得要死地說,需要這麼多刀叉、匙子和茶勺的不是人,而是娛蚣,可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什麼時候應當送上白酒,用哪一隻手,斟在什麼杯子裏;什麼時候應當 送上紅酒,用哪一隻手,斟在什麼杯子裏,那個鄉巴佬阿瑪蘭塔卻不一樣——願她安息吧,——她認為白酒是白天喝的,而紅酒是晚上喝的,她菲蘭達是唯一到過整 個沿海地帶的,可以誇口說,她只能在金便盆裏撒尿,而那個可惡的共濟會會員,奧雷連諾上校——願他安息吧,——竟敢粗魯地問她,她為什麼得到了這種特權, 她拉屎拉出的是不是菊花,你瞧,他竟說出這種話來,——而雷納塔呢,她自己的女兒,卻偷看她在臥室裏大便,然後說便盆確實完全是金的,上面還有許多徽記, 可裏面是普通的大便,最尋常的大便,甚至比尋常的大便還糟糕——山地人的大便——你瞧,這是她自己的女兒;說實在的,她對家中其他的人從來不抱任何幻想, 但是,無論如何,有權期待丈夫的一點兒尊重,因為,不管怎麼說,他是她合法的配偶,她的主子,她的保護人,按照自己的願望和上帝的意志承擔了重大的責任, 把她從父母的家里弄來,她本來在那兒無憂無慮地生活,她編織花圈不過是為了消磨時光,因為她的教父捎了一封信給她,信上是他親手簽名的,而且用他的寶石戒 指蓋了個火漆印,信裏說他教女的雙手生來不是從事塵世勞動的,而是為了彈鋼琴的,然而這個無情的傢伙——她的丈夫,雖然臨行時得到過好心的勸說和警告,卻 從她父母家中把她帶到這個地獄裏來,這兒熱得喘不上氣,而且她還來不及遵守齋期的節欲規定,他已經拎起他的流動衣箱和討厭的手風琴,去跟他的姘頭——那個 不要臉的淫婦——住在一起了,只要看看她的屁股——也就是說,看看她扭動她那母馬似的大屁股,立刻就能知道這是個什麼貨色,是個什麼畜生,——跟她菲蘭達 恰恰相反,她菲蘭達在家裏,在豬圈裏,在桌邊,在床上,都是個天生的好女人,敬畏神靈,奉公守法,順從命運,她當然不能去幹各種骯髒的事兒,能幹那些齷齪 勾當的自然只有那個婊子,她象法國妓女一樣什麼都幹得出來,甚至比法國妓女惡劣一千倍,法國妓女幹得正大光明,至少還在門上掛個紅燈,可他卻對她菲蘭達忘 恩負義,她菲蘭達是雷納塔。阿爾戈特夫人和菲蘭達。德卡皮奧先生唯一鍾愛的女兒,尤其她父親是個虔誠的人,真正的基督徒,獲得過“聖墓(注:耶穌的墓)勳 章”;由於上帝的特殊恩惠,他們在墳墓裏不會腐爛,皮膚還會象新娘的緞子衣服那麼光潔,眼睛還會象綠寶石那麼晶瑩透亮。

    “這說得不準確,”奧雷連諾第二打斷她。“人家把你父親送到這兒的時候,他已經臭得相當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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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3:54 |只看該作者
.   他耐著性子聽了整整一天,最後才揭穿菲蘭達說得不准。菲蘭達什麼也沒回答,只是降低了嗓門。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她那惱怒的聒噪聲把雨聲都 給壓住了。奧雷連諾第二耷拉著腦袋,坐在桌邊,吃得很少,很早就到自己的臥室裏去了。第二天早餐時,菲蘭達渾身發抖,顯然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她反復回憶過 去受到的委屈,似乎已經精疲力盡。然而,奧雷連諾第二問她能不能給他一個煮熟的雞蛋時,她不只是說前一個星期就沒有雞蛋了,而且尖酸刻薄地指摘一幫男人, 說他們只會把時間用來欣賞自己骯髒的肚臍眼,然後恬不知恥地要求別人把百靈鳥的心肝給他們送上桌子。奧雷連諾第二照舊和孩子們一起流覽百科全書裏的圖畫, 可是菲蘭達假裝拾掇梅梅的臥室,其實她只想讓他聽見她嘮叨,自然羅,只有失去了最後一點羞恥心的人才會告訴天真無邪的孩子,仿佛百科全書裏有奧雷連諾上校 的畫像。白天午休時刻,孩子們睡覺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坐在長廊上,可是菲蘭達又在那兒找到了他,刺激他,揶揄他,在他周圍轉來轉去,象牛虻一樣不停地轟 轟嗡嗡,說了又說,家裏除了石頭什麼吃的都沒有了,而她漂亮的丈夫卻象波斯蘇丹那麼坐著,盯著下雨,因為他是個懶漢、食客、廢物、孱頭,靠女人過活已經習 慣了,以為他討了約拿②的老婆,那②見《聖經》。”約拿的老婆”意即不祥的人,帶來壞運氣的人。個女人只要聽聽鯨魚的故事就滿足了。奧雷連諾第二聽菲蘭達 羅唆了兩個多小時,無動於衷,象個聾子。他一直沒有打斷她的絮聒,直到傍晚才失去了耐心。她的話象鼓聲似地震動著他的腦筋。

    “看在基督的面上,請你住嘴。”他央求道。

    菲蘭達提高嗓門回答:“我不住嘴,”她說。“誰不願意聽我的話,就讓他滾蛋。”這下子,奧雷連諾第二按捺不住了。他慢慢地站立起來,仿佛 想伸個懶腰似的,平靜而惱怒地從架子上拿起一個個秋海棠、歐洲蕨、牛至花盆,一個個地摔在地上,砸得粉碎。菲蘭達嚇壞了——她直到此刻還不明白她的氣話包 含著多麼可怕的力量。奧雷連諾第二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由了,發狂地擊碎了玻璃櫥,從裏面拿出一個個杯盤碗盞,不慌不忙地都把它們往地上扔。他的樣兒平平 靜靜,神情嚴肅、專注,而且象從前用鈔票裱糊房子那麼仔細,把波希米亞水晶玻璃器皿、手繪彩色花瓶、薔薇船美女圖、金框鏡子都往牆上砸,凡是這座房子—— 從客廳到儲藏室——可以砸碎的東西都在牆上砸得稀爛。最後落到他手裏的是廚房裏立著的一個大瓦罐。象炸彈爆炸一樣,這只瓦罐轟隆一聲在院子裏砸成了無數碎 片。最後,奧雷連諾第二洗了洗手,披上油布就出門去了,可是半夜以前又回來了,帶來了幾大塊青筋嶙嶙的醃肉、幾袋大米、玉米和象鼻蟲(注:可以食用的一種 害蟲),還有幾串乾癟的香蕉。從這時起,家裏就不缺少吃的了。

    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小奧雷連諾憶起下雨的那些年月,都覺得那是他倆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候。儘管菲蘭達禁止,他倆還是在院子的泥潭裏啪噠啪噠 走著玩兒,捉到了蜥蜴就把它們肢解,並且在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注意不到的時候,悄悄地把蝴蝶翅膀上的粉末撒到鍋裏,假裝在湯裏下毒。烏蘇娜是他們最喜愛的 玩具。他們拿她當做老朽的大玩偶,把她從一個角落拖到另一個角落,給她穿上花衣服,在她臉上塗抹油煙,有一次差點兒用修剪花木的剪刀紮破了她的眼睛,就象 對付癲蛤蟆那樣。老太婆神志恍惚的時候,他倆特別開心。下雨的第三年,烏蘇娜腦子裏顯然真的發生了一些變化,她逐漸失去了現實感,把現時和早就過去的生活 年代混在一起,傷心地號啕大哭了整整三天,哀悼一百多年前埋掉的她的曾祖母佩特羅尼娜。伊古阿蘭。她的腦海裏一切都攪亂了:她把小奧雷連諾當做是去參觀冰 塊時的兒子——奧雷連諾上校,而把神學院學生霍。阿卡蒂奧錯看成她那跟吉卜賽人一起跑掉的頭生子。烏蘇娜大談特談自己的家庭,孩子們就假想出一些親戚來看 望她,這些親戚不僅是許多年前去世的,而且是生活在不同時代的。她的頭髮給撒上了灰,眼睛系上了一塊紅手絹,可她坐在床上,和親戚們在一起,感到非常高 興;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小奧雷連諾細緻地描繪這些親戚,仿佛真的看見了他們似的。烏蘇娜跟自己的遠祖閒聊她出生之前的那些事情,對他們告訴她的那些消息很 感興趣,跟他們一塊兒哀悼在這些想像的客人已經死後的那些親戚。孩子們很快發現,烏蘇娜極力想弄清楚一個人,那個人在戰爭時期有一次曾把聖約瑟夫的等身石 膏像帶到這兒,要求存放到雨停以後就把它取走。於是,奧雷連諾第二想起了藏在什麼地方的財寶,那個地方只有烏蘇娜一個人知道,但他的一切探問和詭計都沒有 奏效,因為,她在夢幻的迷宮裏瞎闖,似乎仍有足夠的理智來保守自己的秘密;她拿定了主意,誰能證明自己是財寶的真正主人,她就把秘密告訴誰。烏蘇娜是那麼 機靈和固執,奧雷連諾第二試圖拿自己的一個酒友冒充財寶的主人,她便向他作了細緻的盤問,設置了許多不易覺察的陷阱,就把冒充者戳穿了。

    相信烏蘇娜將把自己的秘密帶進墳墓,奧雷連諾第二就雇了一些掘土工人,好象要在庭院和後院挖排水溝似的,他自己則拿著一根鐵釺在地上打眼 試探,並且用各種金屬探測器到處勘察,可是經過三個月疲勞的勘探,沒有發現任何金子似的東西。隨後,他認為紙牌比掘土工人更有眼力,就去找皮拉。苔列娜幫 忙,但她向他解釋,除非烏蘇娜親手抽牌,否則任何企圖都是無用的。不過,她畢竟肯定了財寶的存在,甚至準確地說出這批財寶包括七千二百十四個金幣,是裝在 三隻帆布口袋裏的,口袋上系了銅絲,埋藏在半徑為一百二十公尺的範圍之內,烏蘇娜的床鋪就是半徑的中心。然而皮拉。苔列娜警告說,要等雨停了,連續三個六 月的太陽把成堆的泥土變成了灰塵,才能弄到財寶。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這些說法既玄奧又含糊,猶如鬼怪故事,於是立即決定繼續探索,雖然現在已是八月,要符合 預言的條件至少還有三年,有一種情況特別使他驚異,甚至叫他莫名其妙,那就是從烏蘇娜的床鋪到後院籬垣的距離正好是一百二十公尺。菲蘭達看見奧雷連諾第二 測量房間,聽到他吩咐掘土工人把溝再挖深一公尺,她就生怕她丈夫象他兄弟那樣瘋了。

    他懷著一種“勘探熱”,這種“勘探熱”象他的曾祖父去尋找偉大發明時一樣,耗盡了自己最後剩下的脂肪,從前和孿生兄弟相似之處就又突出 了:不僅瘦骨嶙嶙的身體,而且漫不經心的眼神和孤僻的樣兒,都象霍。阿卡蒂奧第二。他不再關心孩子們,他從頭到腳滿是污泥,該吃飯的時候,就坐在廚房角落 裏吃,而且勉強回答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偶然提出的問題。菲蘭達看見奧雷連諾第二拼命幹活(這種拼命精神是她以前在他身上沒有料到的),就把他的狂熱看做是 愛好勞動,把他的黃金夢看做是忘我精神,把他的頑固看做是堅定。現在她一想起,為了使他擺脫消極狀態,在他前面說過一些刻薄話,就感到良心的譴責。可是奧 雷連諾第二這時顧不上原諒與和解。他立在齊頸的枯枝敗葉和爛花莠草的泥坑裏,在花園裏不停地挖呀挖呀,最後挖到了庭院和後院,就這樣深深地挖空了長廊東邊 的地基,有一天夜裏,家裏的人被地下發出的震動聲和折裂聲驚醒起來;他們以為是地震,其實是三個房間的地面塌陷了,長廊的地面出現很長的裂縫,裂縫一直到 了菲蘭達的臥室。然而奧雷連諾第二並不放棄自己的勘探。儘管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似乎只有依靠紙牌的預卜了,但他加固了搖搖欲墜的房基,用石灰漿填滿了裂 縫,又在房屋兩邊繼續挖掘。在這兒,他挖到了下一年六月的第二個星期,雨終於開始停息。雨雲消散,每一天都可能放晴了。事情果然如此。星期五下午兩點,吉 祥的紅太陽普照大地,它象磚頭一樣粗糙,幾乎象水那樣清澈。從這一天起,整整十年沒有下雨。

    馬孔多成了一片廢墟。街道上是一個個水潭,污泥裏到處都露出破爛的傢俱和牲畜的骸骨,骸骨上長出了紅百合花一-這是一群外國佬最後的紀念 品,他們匆忙地來到馬孔多,又匆忙地逃離了馬孔多。“香蕉熱”時期急速建築起來的房屋已經拋棄了。香蕉公司運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在鐵絲網圍著的小鎮那 兒,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那一座座木房子,從前每天傍晚涼臺上都有人無憂無慮地玩紙牌,也象被狂風刮走了,這種狂風是未來十二級颶風的前奏;多年以後,那 種颶風註定要把馬孔多從地面上一掃而光。在這一次致命的狂風之後,從前這兒住過人的唯一證明。是派特裏西婭。布勞恩忘在小汽車裏的一隻手套,小汽車上爬滿 了三色繭。霍。阿布恩蒂亞建村時期勘探過的“魔區”,嗣後香蕉園曾在這兒繁榮起來,現在卻是一片沼澤,到處都隱藏著爛掉的樹根,在遠處露出的地平線上,這 片海洋在好幾年中仍然無聲地翻著泡沫。第一個禮拜日,奧雷連諾第二穿著幹衣服,出門看見這個市鎮的樣子,感到十分驚愕。雨後活下來的那些人——全是早在香 蕉公司侵入之前定居馬孔多的人——都坐在街道中間,享受初露的陽光。他們的皮膚仍象水藻那樣微微發綠,下雨年間滲進皮膚的儲藏室黴味還沒消失可是他們臉上 卻露出愉快的微笑,因為意識到他們土生土長的市鎮重新屬於他們了。輝煌的土耳其人街又成了昔日的樣子,從前,那些浪跡天涯的阿拉伯人,穿著拖鞋,戴著粗大 的金屬耳環,拿小玩意兒交換鸚鵡,在千年的流浪之後在馬孔多獲得了可靠的棲身之所。現在,下雨時擺在攤子上的貨品已經瓦解,陳列在商店裏的貨品已經發黴, 櫃檯已被白蟻至壞,牆壁已給潮氣侵蝕,可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卻坐在他們的祖輩坐過的地方,象祖輩一樣的姿勢,默不吭聲,泰然自若,不受時間和自然災害的支 配,死活都象患失眠症以後那樣,或者象奧雷連諾上校的三十二次戰爭以後那樣。面對著毀了的賭桌和食品攤,面對著殘存的靶場,面對著人們曾在那裏圓夢和預卜 未來的一片瓦礫的小街小巷,阿拉伯人依然精神飽滿,這使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驚異,他就用往常那種不拘禮節的口吻詢問他們,他們依靠什麼神秘的力量才沒給洪流 沖走,沒給大水淹死;他從這家走到那家,一再提出這個問題,到處都遇到同樣巧妙的微笑。同樣沉思的目光以及同樣的回答:“我們會游泳。”

    在全鎮其他的居民中,僅僅佩特娜。柯特一個人還有阿拉伯人的胸懷。畜欄和馬廄在她眼前倒塌了,但她沒有洩氣,維持了自己的家。最近一年, 她一直想把奧雷連諾第二叫來,寫了一張張字條給他,可他回答說,他不知道哪一天回到她的家裏,但是不管怎樣,他准會帶著一袋金幣到她家裏,用它們來鋪臥室 的地面。

    那時她就冥思苦想,希望找到一種能夠幫助她忍受苦命的力量,但她在心裏找到的只是憤恨,一種公正的、無情的憤恨,於是她發誓要恢復情人浪 費的和暴雨毀掉的財產。她的決心是那麼堅定,奧雷連諾第二收到最後一張字條之後過了八個月,終於來到了佩特娜。柯特家裏,女主人臉色發青,披頭散髮,眼睛 凹陷,皮膚長了疥瘡,正在一片片紙兒上寫號碼,想把它們做成彩票。奧雷連諾第二不勝驚訝,默不做聲地站在她面前,他是那麼瘦削和拘謹,佩特娜。柯特甚至覺 得,她看見的不是跟她度過了整整一生的情人,而是他的孿生兄弟。

    “你瘋啦,”他說。“你想用什麼抽彩?難道用屍骨嗎?”

    於是,她要他到臥室裏去看看,他看見了一匹騾子。騾子象它的女主人一樣瘦骨嶙峋,但也象她一樣堅定、活躍。佩特娜。柯特拼命飼養它,再也 沒有乾草、玉米或樹根的時候,她就把它安頓在她的臥室裏,讓它去嚼棉布床單、波斯毯子、毛絨被子、絲絨窗簾以及主教床上的帳幔,這種帳幔是金線刺繡的,裝 飾了絲線做成的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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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4: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八月裏開始刮起了熱風。這種熱風不但窒息了玫瑰花叢,使所有的沼澤都乾涸了,而且給馬孔多生銹的鋅板屋頂和它那百年杏樹都撒上了一層灼熱的塵土。下雨的時 候,烏蘇娜意識中突發的閃光是十分罕見的,但從八月開始,卻變得頻繁了。看來,烏蘇娜還要過不少日子才能實現自己的諾言,在雨停之後死去。她知道自己給孩 子們當了三年多的玩偶,就無限自憐地哭泣起來。她拭淨臉上的污垢,脫掉身上的花布衣服,抖掉身上的幹蜥蜴和癩蛤蟆,扔掉頸上的念珠和項鏈,從阿瑪蘭塔去世 以來,頭一次不用旁人攙扶,自己下了床,準備重新投身到家庭生活中去。她那顆不屈服的心在黑暗中引導著她。無論誰看到她那顫巍巍的動作,或者突然瞧見她那 總是伸得與頭一般高的天使似的手,都會對老太婆弱不禁鳳的身體產生惻隱之心,可是誰也不會想到烏蘇娜的眼睛完全瞎了。但這並沒有妨礙烏蘇娜發現,她從房子 第一次改建以來那麼細心照料的花壇,已被雨水沖毀了,又讓奧雷連諾第二給掘過了,地板和牆壁裂開一道道縫,傢俱搖搖晃晃,全褪了色,房門也從鉸鏈上脫落下 來。家中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消沉和沮喪的氣氛。烏蘇娜摸著走過一間間空蕩蕩的臥室時,傳進她耳裏的只是螞蟻不停地啃蝕木頭的磁哦聲。蛀蟲在衣櫃裏的活動聲和 雨天滋生的大紅螞蟻破壞房基的安全聲。有一次,她打開一隻衣箱,箱子裏突然爬出一群蟑螂,裏面的衣服幾乎都被它們咬破了,她不得不求救似的把聖索菲婭。德 拉佩德叫來。“在這樣的廢墟上怎能生活呢?”她說。“到頭來這些畜生會把咱們也消滅的,”從這一天起,烏蘇娜心裏一刻也沒寧靜過。清早起來,她便把所有能 召喚的人都叫來幫忙,小孩子也不例外。她在太陽下曬乾最後一件完好無損的外套和一些還可穿的內衣,用各種毒劑突然襲擊蟑螂,趕跑它們,堵死門縫和窗框上白 螞蟻開闢的一條條通路,拿生石灰把螞蟻直接悶死在洞穴裏。由於懷著一種力圖恢復一切的狂熱願望,烏蘇娜甚至來到那些被遺忘的房間跟前。她先叫人清除了一個 房間裏的垃圾和蜘蛛網,在這個房間裏,霍。阿。布恩蒂亞曾絞盡腦汁,不遺餘力地尋找過點金石。接著,她又親自把士兵們翻得亂七八糟的首飾作坊整理一番;最 後,她要了梅爾加德斯房間的鑰匙,打算看一下裏面的情況,可是霍。阿卡蒂奧第二在自己死亡之前是絕對禁止人們走進這個房間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尊重他的 意願,試圖用一些妙計和藉口促使烏蘇娜放棄自己的打算。但是老太婆固執己見,決心消滅房中偏僻角落裏的蟲子,毅然決然地排除了她碰到的一切困難,三天之後 便達到了目的——打開了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房間裏發出沖鼻的臭氣,烏蘇娜抓住門框,才站穩了腳跟。然而她立即想起,這房間裏放著為梅梅的女同學買的七十二 只便盆,想起最初的一個雨夜裏,士兵們為了尋找霍。阿卡蒂奧第二,搜遍了整座房子,始終沒有找到。

    “我的天啊!”她若看得見梅爾加德斯房間裏的一切,准會這樣驚叫一聲。“我花了那麼多力氣教你養成整潔的習慣,可你卻在這兒髒得象只豬。”

    霍。阿卡蒂奧第二正在繼續考證羊皮紙手稿。他那淩亂不堪、又長又密的頭髮垂到了額上,透過頭髮只望得見微綠的牙齒和呆滯的眼睛。聽出曾祖母的聲音,他就朝房門掉過頭去,試圖微笑一下,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重複了烏蘇娜從前講過的一句話。

    “你在想什麼呢?”他叨咕道。“時光正在流逝嘛。”

    “當然,”烏蘇娜說,“可畢竟是…”

    這時,她忽然想起奧雷連諾上校在死刑犯牢房裏也曾這麼回答過她。一想到時光並沒有象她最後認為的那樣消失,而在輪回往返,打著圈子,她又 打了個哆嗦。然而這一次烏蘇娜沒有洩氣。她象訓斥小孩兒似的,把霍。阿卡蒂奧第二教訓了一頓,逼著他洗臉、刮鬍子,還要他幫助她完成房子的恢復工作。自願 與世隔絕的霍。阿卡蒂奧第二,想到自己必須離開這個使他得到寧靜的房間就嚇壞了。他忍不住叫嚷起來,說是沒有什麼力量能夠使他離開這兒,說他不想看到兩百 節車廂的列車,因為列車上裝滿了屍體,每晚都從馬孔多向海邊駛去。“在車站上被槍殺的人都在那些車廂裏,三千四百零八個。”烏蘇娜這才明白,霍。阿卡蒂奧 第二生活在比她註定要碰上的黑暗更不可洞察的黑暗中,生活在跟他曾祖父一樣閉塞和孤獨的天地裏。她不去打擾霍。阿卡蒂奧第二,只是叫人從他的房門上取下掛 鎖,除留下一個便盆外,把其他的便盆都扔掉,每天到那兒打掃一遍,讓霍。阿卡蒂奧第二保持整齊清潔,甚至不遜於他那長期呆在栗樹下面的曾祖父。起先,菲蘭 達把烏蘇娜總想活動的願望看做是老年昏聵症的發作,勉強壓住自己的怒火。可是就在這時,威尼斯來了一封信——霍。阿卡蒂奧向她說,他打算在實現終身的誓言 之前回一次馬孔多。這個好消息使得菲蘭達那麼高興,她自己也開始從早到晚收拾屋子,一天澆四次花,只要老家不讓她的兒子產生壞印象就成。她又開始跟那些沒 有見過的醫生通信,並且把歐洲蕨花盆、牛至花盆以及秋海棠花盆都陳列在長廊上,很久以後烏蘇娜才知道它們都讓奧雷連諾第二在一陣破壞性的憤怒中摔碎了。後 來,菲蘭達賣掉了一套銀制餐具,買了一套陶制餐具、一些錫制湯碗和大湯勺,還有一些錫制器皿;從此,一貫保存英國古老瓷器、波希米亞水晶玻璃器皿的壁櫥, 就顯得很可憐了。可是烏蘇娜覺得這還不夠。“把門窗都打開吧,”她大聲說。“烤一些肉,炸一些魚,買一些最大的甲魚,讓外國人來作客,讓他們在所有的角落 裏鋪床,乾脆在玫瑰花上撒尿,讓他們坐在桌邊,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讓他們連打響嗝、胡說八道,讓他們穿著大皮鞋徑直闖進一個個房間,把到處都踩髒,讓他們 跟我們一起幹他們願幹的一切事兒,因為我們只有這樣才能驅除破敗的景象。”可是烏蘇娜想幹的是不可能的事。她已經太老了,在人世間活得太久了,再也不能制 作糖動物了,而子孫後代又沒繼承她那頑強的奮鬥精神。於是,按照菲蘭達的吩咐,一扇扇房門依然緊緊地閉著。

    這時,奧雷連諾第二又把自己的箱子搬進了佩特娜。柯特的房子,他剩下的錢只夠勉強維持全家不致餓死。有一次抽騾子彩票時贏了一筆錢,奧雷 連諾第二和佩特娜。柯特便又買了一些牲畜,開辦了一家簡陋的彩票公司。奧雷連諾第二親自用彩色墨水繪製彩票,竭力使它們具有盡可能令人相信的迷人模樣,然 後走家串戶地兜售彩票。也許連他自己也沒發現,不少人買他的彩票是出於感激的心情,大部分人則是出於憐憫心。然而,即使是最有憐們心的買主,也都指望花二 十個生丁菲蘭達那麼高興,她自己也開始從早到晚收拾屋子,一天澆四次花,只要老家不讓她的兒子產生壞印象就成。她又開始跟那些沒有見過的醫生通信,並且把 歐洲蕨花盆、牛至花盆以及秋海棠花盆都陳列在長廊上,很久以後烏蘇娜才知道它們都讓奧雷連諾第二在一陣破壞性的憤怒中摔碎了。後來,菲蘭達賣掉了一套銀制 餐具,買了一套陶制餐具、一些錫制湯碗和大湯勺,還有一些錫制器皿;從此,一貫保存英國古老瓷器、波希米亞水晶玻璃器皿的壁櫥,就顯得很可憐了。可是烏蘇 娜覺得這還不夠。“把門窗都打開吧,”她大聲說。“烤一些肉,炸一些魚,買一些最大的甲魚,讓外國人來作客,讓他們在所有的角落裏鋪床,乾脆在玫瑰花上撒 尿,讓他們坐在桌邊,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讓他們連打響嗝、胡說八道,讓他們穿著大皮鞋徑直闖進一個個房間,把到處都踩髒,讓他們跟我們一起幹他們願幹的一 切事兒,因為我們只有這樣才能驅除破敗的景象。”可是烏蘇娜想幹的是不可能的事。她已經太老了,在人世間活得太久了,再也不能製作糖動物了,而子孫後代又 沒繼承她那頑強的奮鬥精神。於是,按照菲蘭達的吩咐,一扇扇房門依然緊緊地閉著。

    這時,奧雷連諾第二又把自己的箱子搬進了佩特娜。柯特的房子,他剩下的錢只夠勉強維持全家不致餓死。有一次抽騾子彩票時贏了一筆錢,奧雷 連諾第二和佩特娜。柯特便又買了一些牲畜,開辦了一家簡陋的彩票公司。奧雷連諾第二親自用彩色墨水繪製彩票,竭力使它們具有盡可能令人相信的迷人模樣,然 後走家串戶地兜售彩票。也許連他自己也沒發現,不少人買他的彩票是出於感激的心情,大部分人則是出於憐憫心。然而,即使是最有憐們心的買主,也都指望花二 十個生丁贏得一頭豬,或者花三十二個生丁贏得一頭牛犢。這種指望把大家搞得挺緊張,以致每星期二晚上佩特娜。柯特家的院子裏都聚集了一群人,等待一個有幸 被選出來開彩的小孩子刹那間從一隻布袋裏抽出中彩的號碼。這種集會很快變成了每星期一次的集市。天一黑,院子裏便擺了一張張放著食品和飲料的桌子,許多幸 運的人願意宰掉贏得的牲畜供大家享受,但是有個條件:別人得請些樂師來,並且供應伏特加酒;這樣,奧雷連諾第二只好違背自已的意願,重新拿起手風琴,並且 勉強參加饕餐比賽。昔日酒宴上這些無聊的作法,使得奧雷連諾第二認識到,他以往的精力已經耗盡,過去那種主宰者和舞蹈家的創造才能也已枯竭。是的,他變 了。有一天,他向“母象”挑戰,他誇口說他能承擔一百二十公斤的重量,結果不得不減為七十八公斤,他那淳厚的臉龐,本來就由於喝醉了酒而腫脹起來,現在猶 如扁平的甲魚嘴臉,一位長就變得好似鬣蜥的嘴臉了。沮喪和疲憊混雜的神色也一直沒從他的臉上消失過。可是佩特娜。柯特還從來沒象現在這樣強烈地愛過奧雷連 諾第二,可能是因為她把他的憐憫和兩人在貧窮中建立的友情當成了愛情。現在,他們戀愛用的舊床已經破得搖搖晃晃,逐漸變成了他們秘密談心的地方,那些照出 他們每個動作的鏡子已經取下來賣掉,賣得的錢購買了一些專供抽彩用的牲畜,那些細布被單和能激起情欲的絨被也已經被騾子嚼壞。一對昔日的情人,兩個因為失 眠而感到痛苦的老人,每夭懷著一種純潔的心情,直到深夜還精神抖擻,便把從前劇烈消耗體力的時間用來算票據賬和錢。有時,他們一直坐到拂曉雞啼,把錢分成 若干小堆,一個個硬幣不時從這一小堆挪到那一小堆,為的是這一小堆夠菲蘭達花銷;那一小堆夠阿瑪蘭塔。烏蘇娜買一雙皮鞋;另一小堆給聖索菲婭。德拉佩德, 因為從混亂時期起她是從來沒有更新過衣著的,還有一小堆夠訂購烏蘇娜的棺材,以防她一旦去世,再一小堆夠買咖啡,一磅咖啡每隔三星期就要上漲一個生丁;另 一小堆夠買砂糖,砂糖的甜味一天天變得越來越淡了,那一小堆夠買雨停後還沒曬乾的劈柴;這一小堆夠買繪製彩票的紙張和彩色墨水;而額外的一小堆夠還四月份 的一次彩票錢,因為那一次所有的彩票幾乎都已賣掉,不料母牛犢身上出現了炭疽症狀,只是奇跡般地搶救出了它的一張皮。奧雷連諾第二和佩特娜。柯特的接濟帶 有一種明顯的特點,總是把較大的一部分給菲蘭達,他們這麼做倒不是由於良心的譴責,也不是為了施捨,而是他們認為菲蘭達的幸福比自己的更為珍貴。事實上, 他倆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們關心菲蘭達,簡直就象關心自己的女兒一樣,因為他們一直想有一個女兒,結果卻沒想成。有一次,為了給菲蘭達買一條荷蘭亞麻布台 布,他們整整吃了三天老玉米粥。但不管他們怎麼操勞,也不管他們賺了多少錢,使用了多少心計,每天夜裏,得到他們愛護的天使照樣累得一下子就睡著了,也不 等他們為了使錢夠維持生活,把錢的分配和硬幣的挪動工作結束。誰知錢永遠攢不夠,在為失眠感到苦惱的時候,他們不禁自問,這世界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為 什麼牲畜繁殖得不象早先那麼多,為什麼握在手裏的錢竟會貶值,為什麼不久前還能無憂無慮地點燃一疊鈔票跳孔比阿巴舞(注:男人手執蠟燭的一種舞蹈。)的 人,如今大聲嚷嚷,說他們在光天化日下遭到了搶劫,雖然向他們索取的不過是可憐的二十個生丁,以便讓他們參加一次用六隻雞作獎品的抽彩。奧雷連諾第二雖然 嘴上小說,心裏卻在想,禍根並不在周圍世界,而是在佩特娜。柯特那不可捉摸的隱蔽的內心裏。在發大水時,不知什麼東西挪動了一下位置,於是牲畜便染上了不 孕症,錢也開始象水一樣流掉。奧雷連諾第二不禁時這個秘密產生了興趣,以深邃的目光窺視了一下佩特娜。柯特的內心,可是就在他尋找收穫的時候,突然遇上了 愛情。他試圖從自私的目的出發激起佩特娜。柯特的熱情,最後卻是自己愛上了她。隨著他那股柔情的增長,佩特娜。柯特也越來越強烈地愛著奧雷連諾第二。這一 年的深秋,她又孩子般天真地恢復了對“哪兒有貧窮,哪兒就有愛情”這句諺語的信念。現在,回憶起往年窮奢極侈的酒宴和放蕩不羈的生活,他們不免感到羞愧和 懊悔,抱怨兩人為最終獲得這座無兒無女的孤獨天堂所花的代價太大,在那麼多年沒有生兒育女的同居之後,他倆在熱戀中奇跡般地欣然發現,餐桌邊的相愛比床上 的相愛毫不遜色。他們感到了這樣一種幸福:雖然精力衰竭,上了年紀,卻依然能象家兔那樣嬉戲,象家犬那樣逗鬧。

    從一次次抽彩中賺得的錢並沒增加多少。最初,每星期有三天,奧雷連諾第二把自己關在經營牲畜的老辦事處裏,繪製一張又一張彩票,按照抽彩 要發的獎,維妙維肖地繪出一頭火紅色的母牛、三頭草綠色的乳豬或者一群天藍色的母雞,還悉心地用印刷體字母標上公司名稱:“天意彩票公司”,那是佩特娜。 柯特為公司起的名稱。後來,他一星期不得不繪製二千多張彩票,不久他感到實在太累,便去定做了一些刻有公司名稱、牲畜畫像和號碼的橡皮圖章。從此,他的工 作只是把圖章在浸透了各種彩色墨水的印墊上蘸濕,再蓋在一張張彩票紙上。在自己一生的最後幾年裏,奧雷連諾第二忽然想用謎語代替彩票上的號碼,並在猜中謎 語的那些人之間平分獎品。可是這種做法太複雜,再說,它又容易引起各種可能有的懷疑,在第二次試行之後,他就只好放棄了。

    每天從清晨到深夜,奧雷連諾第二都在為鞏固彩票公司的威望忙碌,他差不多沒剩下什麼時間去看望孩子們。菲蘭達乾脆把阿瑪蘭塔。烏蘇娜送進 一所一年只收六名女生的私立學校,卻不同意小奧雷連諾去上市立學校。她允許他在房子裏自由地遊逛,這種讓步已經太大了,何況當時學校只收合法出生的孩子, 父母要正式舉行過宗教婚禮,出生證明必須和橡皮乳頭一起,系在人們把嬰兒帶回家的那種搖籃上,而小奧雷連諾偏偏列入了棄嬰名單。這樣,他就不得不繼續過著 閉塞的生活,純然接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和烏蘇娜在神志清醒時的親切監督。在聆聽了兩個老太婆的各種介紹之後,他瞭解的只是以房屋圍牆為限的一個狹窄天 地。他漸漸長成一個彬彬有禮、自尊自愛的孩子,生就一種孜孜不倦的求知欲,有時使成年人都不知所措,跟少年時代的奧雷連諾上校不同的是,他還沒有明察秋毫 的敏銳目光,瞧起什麼來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不時眨巴著眼睛。阿瑪蘭塔。烏蘇娜在學校裏念書時,他還在花園裏挖掘蚯蚓,折磨昆蟲。有一次,他正把一些蠍子往 一隻小盒子裏塞,準備悄悄扔進烏蘇娜的鋪蓋,不料菲蘭達一把抓住了他;為了這樁事,她把他關在梅梅昔日的臥室裏。他為了尋找擺脫孤獨的出路,開始流覽起百 科全書裏的插圖來。在那兒他又碰上了烏蘇娜,烏蘇娜手裏拿著一束蕁麻,正順著一個個房間走動,一邊往牆壁上稍稍撒點聖水。儘管她已經多次跟他相遇,卻依然 問他是誰。

    “我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他說。

    “不錯,”她答道。“你已經到了開始學做首飾的時候啦。”

    她又把他錯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因為代替暴雨使她神智清醒了一陣子的熱風剛剛過去。老太婆的判斷又不清楚了。走進臥室,她好象每一次都會遇 到一些跟她交往過的人:佩特羅尼娜。伊古阿蘭令人注目地穿著一條華麗的鍾式裙,披著一塊用珠子裝飾的繡花披肩,都是她出入上流社會時的裝束;癱瘓的外祖母 特蘭吉林娜。馬里雅。米尼亞塔。阿拉柯克。布恩蒂亞莊重地坐在搖椅裏,揮著一把孔雀羽毛扇;那兒還有烏蘇娜的曾祖父——奧雷連諾。阿卡蒂奧。布恩蒂亞—— 穿著一套總督禁衛軍的制服,她的父親奧雷連諾。伊古阿蘭(牛虻的幼蟲一聽到他作的禱文就會喪命),從牛背上摔下來;此外還有她那位篤信神靈的母親;長著一 條豬尾巴的堂弟霍塞。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他那些已故的兒子們——他們一個個都端坐在沿牆擺著的椅子上,仿佛不是來作客,而是來聽安魂祈禱的。她開始娓娓 動聽地跟他們談話,討論一些在時間和地點上彼此都無聯繫的事情。從學校回來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看厭了百科全書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走進她的臥寶時,也 常常見她坐在床上大聲地自言自語,在回憶死者的迷宮裏瞎碰亂撞。有一次,她突然拉開嚇人的嗓子,叫喊起來:“夫火啦!”喊聲驚動了整座房子。事實上,她回 憶起了自己四歲時見到的一次馬廄失火。她就這樣把過去跟現在混在一起。沒死之前,她還有過兩三次神智清醒的時候,但即使在那種時候,大概誰也不知道她講的 是此時此刻的感覺,還是對往事的回憶,烏蘇娜漸漸枯槁了,還沒死就變成了一具木乃伊,在她一生最後的幾個月裏,乾癟得猶如掉在睡衣裏的一塊黑李子幹,她那 只總是僵硬的手也變得好象長尾猴的爪子。她可以整整幾天呆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只好把她搖了又搖,在確信她還活著之後,就讓她坐在自己 膝上,喂她一小匙糖水。這時,烏蘇娜看上去就象一個獲得新生的老太婆。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架起她,在臥室裏拍著她,把她放在祭壇上,想 證實一下她是否只比耶穌嬰兒時稍大一點兒。有一天晚上,他們甚至把她藏在儲藏室的一隻櫃子裏,在那兒,她差一點讓老鼠吃掉。在復活節前的那個禮拜日,趁菲 蘭達正在做彌撒,他們又走進烏蘇娜的臥室,一下子抬起她的頭和腳。

    “可憐的高祖母,”阿瑪蘭塔。烏蘇娜脫口而出,“她老死了。”

    烏蘇娜猝然一動。

    “我還活著哩,”她反駁了一句。

    “你瞧,”阿瑪蘭塔。烏蘇娜抑住笑聲說:“呼吸都沒有啦。”

    “我不是在講話嗎?”烏蘇娜叫道。

    “連話也講不動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說。“象一支蠟燭燃盡了。”

    在這明確的事實面前,烏蘇娜只好屈服。“我的天呀!”她輕輕地感歎一聲。“這就是死嗎?”她不由得開始念禱文,這是一篇毫無聯繫的長禱 文,持續了兩天多,直到星期二終於變成了雜亂無章的囈語:有向上帝的呼籲,也有殷切的教誨:要消滅紅螞蟻啦,否則房子就會轟隆一聲倒塌;別讓雷麥黛絲聖像 前的神燈滅掉啦,別讓布恩蒂亞家的任何一個人娶親戚作妻子啦,不然生出的兒女會有一條豬尾巴。奧雷連諾第二總想利用她的囈語狀態探出金子藏放的地方,可是 他的一次次糾纏都無收穫。“等主人回來以後,”烏蘇娜說,”上帝會啟示他,讓他找到財寶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確信烏蘇娜隨時都可能與世長辭,因為這幾 天自然界出現了一些不可理解的現象:玫瑰花忽然散發出陣陣苦艾味兒;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不小心碰倒一隻南瓜形碟子,碟子裏撒落下來的菜豆種子在地板上組成 一幅精確的海星幾何圖;有一天夜裏,天空中驟然掠過一長串橙黃色的小光碟。

    果然,在那穌蒙難周的星期四清早,烏蘇娜去世了。在烏蘇娜最後一次想靠家人幫助計算她究竟活了多少歲時——當時香蕉公司還在,——她就算 過自己不小於一百一十五歲,但也不大於一百二十二歲。最後她被安放在一口小小的棺材裏,棺材尺寸只比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睡過的搖籃稍大一點兒。參加葬禮的 人寥寥無幾,一則是許多人都已忘記了烏蘇娜,二則是天氣發瘋似的熱——那天晌午熱得那麼厲害,竟使鳥兒都迷失了方向:有的象一顆顆子彈飛快地鑽進屋裏,有 的穿過窗上的鐵絲網,死在一間間臥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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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4:4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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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人們都認為鳥是死於瘟疫的。家庭主婦們忙拿出全身的勁兒,清掃房間裏的死鳥——午休的時候鳥死得特別多:男人們則一車一車地把死鳥 扔下河去。在明朗的基督復活節那一天,百歲神父安東尼奧。伊薩貝爾忽然在講臺上宣告說,他昨天夜裏曾親眼看見一個流浪的猶太人把瘟疫傳到了鳥身上,他把流 浪的猶太人描繪成一個公山羊和女異教徒的雜種,一個面目可憎的怪物,他的氣息能使空氣變得滾燙,他的出現能使年輕女人身懷怪胎。這些啟示性的說教,並沒有 多少人當真,因為整個市鎮的人都已確信,這位教區牧師由於年老變成了瘋子。可是星期二清晨,一個婦女拼命的喊聲把左鄰右舍都驚醒起來——她發現了一些分成 兩瓣的爪印,這些爪印既清晰又鮮明,不知是屬於哪一種兩足動物的,凡是看到它們的人,誰也不懷疑它們是神父描繪的那種可怕的怪物留下的。於是每一家的院子 裏都設置了陷阱,沒過多少日子,神秘的外來者就被逮住了,在烏蘇娜死後兩星期的一天半夜裏,隔壁院子突然傳來一陣嚇人的慟哭聲,猶如一頭小公牛的哞哞叫 聲,吵醒了佩特娜。柯特和奧雷連諾第二。他倆連忙跑出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見一群男人已把怪物從原先插在洞底、用於樹葉遮住的尖樁上拖了下來,怪物再 也不會叫了。它象一頭大公牛那樣吊掛著,儘管它的身材並沒超過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子;傷口流著粘乎乎的綠血,全身都是爬滿壁虱的粗毛和疥癬。跟神父看見的那 個怪物不同的是,它的身體有些部分象人;但與其說它象人,還不如說它更象孱弱的天使;它有一雙乾淨纖細的手,一對眼睛又大又朦朧,兩個肩胛上傷痕累累、長 著老繭的部分——顯然是樵夫用斧頭砍斷的一對翅膀的殘餘。為了使大家都能看到這個怪物,人們又把屍體倒掛在廣場的一棵杏樹上。等它開始腐爛時,就點起一堆 火把它燒掉了,因為無法肯定:這個敗類如果是個動物,就該扔到河裏,如果是個基督徒,理應享受棺葬。就這樣,人們依然不清楚鳥兒是否真的死在它手裏;不 過,正象神父所預言的,從此沒有一個新娘不身懷怪胎,炎熱也始終不見減退。

    年底,雷貝卡相繼去世。三天前她就把自己鎖在臥室裏,跟隨她多年的女僕阿金尼達不得不向當局提出破門的請求。門一打開,只見雷貝卡歪著由 於生癬而禿了頂的腦袋,躺在自己那張孤零零的床上,象小蝦似地蜷縮著身子,嘴裏還含著自己的一隻大拇指。奧雷連諾第二獨自承擔了安葬事宜,他想把她的屋子 整修一下,賣掉它。無奈這間屋子裏滲透了毀滅的氣息:油漆剛一塗上牆壁,就又剝落下來,用厚厚的一層石灰水也無法阻擋;雜草冒出了地面;房柱在悶熱的常春 藤包圍中一根一根地腐爛。

    這就是雨停後馬孔多的生活。萎靡遲鈍的人哪里抵得住健忘症,這種健忘症使他們逐漸忘記了所有的往事。突然,在尼蘭德投降周年紀念日那天, 共和國總統的幾個使者奉命來到了馬孔多,無論如何要把奧雷連諾上校多次拒絕的勳章授予英雄的後代。使者們為了找到一個瞭解這些後代蹤跡的人,整整輾轉了一 個晚上。奧雷連諾第二差點鬼迷心竅地接受那個勳章,以為它畢竟是純金的。佩特娜。柯特卻告誡他說,這將是一種不體面的行為,他才放棄了自己的打算,儘管總 統的代表們已經雇來樂隊,在隆重的授勳儀式上的發言也已準備好了。就在這個時候,一些吉卜賽人——最後一批繼承梅爾加德斯學問的人,來到了馬孔多。他們發 現這個市鎮荒蕪不堪,它的居民跟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於是吉卜賽人又拿著一塊塊吸鐵石,把它們充作巴比倫學者的最新發明,走家串戶,而且又開始用放大鏡聚 集陽光。有不少好奇的人張大嘴巴,盯著臉盆跳下木架,鍋子向吸鐵石滾去;也有不少人準備付出五十個生丁,不勝驚訝地瞧著一個吉卜賽女人從嘴裏取出假牙,接 著又把它裝回原處。在空蕩蕩的火車站旁,現在只有舊式蒸汽機車停留片刻,拖著幾節不載人、不載貨的黃色車廂——這就是昔日鐵路上殘留下來的一切,看不到一 列客車載滿旅客、掛著布勞恩先生的專用車廂,那種車廂裏放著主教安樂椅,裝著玻璃頂;也看不到一列貨車,載著一百二十節車廂的水果,通宵達旦、絡繹不絕地 駛近車站。有一天,法官們來到馬孔多,調查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關於離奇的瘟疫襲擊鳥兒流浪的猶太人遇害的報告,正遇上可敬的神父在跟一群娃娃玩捉迷 藏,他們便認定他的報告是老年人幻覺的結果,把他送進了癡人收容所。幾天以後,奧古斯托。安格爾神父,一個最新煉丹術的專家,來到這個市鎮,他一本正經、 大膽粗魯,一天幾次親手敲打各式各樣的鍾,使教徒的心靈一直處於振奮狀態;他還從這一家走到那一家,喚醒一個個貪睡的人去聽彌撒。然而沒過一年,奧古斯 托。安格爾神父就不得不承認自己失敗了:他也無力抵禦滯留在空氣中的惰氣,無力抵禦滾燙的灰塵——它到處彌漫,使得一切都顯出衰老的樣子。熱得不堪忍受的 午休時刻,擺到午餐桌上的肉丸子,總要使他昏昏欲睡。

    烏蘇娜死後,整座房子又變成了廢墟。即使象阿瑪蘭塔烏蘇娜這麼一個剛強的人,再過許多年也不可能把房子從廢墟中搭救出來。那時,她將是一 個成年婦女,毫無偏見,快快活活,富有時代感,腳踏實地,卻依然不可能敞開門窗,驅散毀滅的氣氛,不可能重建家園,不可能消滅在大白天放肆地順著長廊爬行 的紅螞蟻,不可能使布恩蒂亞家恢復那種已經消失的好客精神;這個家庭對閉關自守的偏愛,猶如一個不可逾越的攔河壩,屹立在烏蘇娜風風雨雨的百年生活道路 上,也佔據了菲蘭達的心靈。在熱風停息之後,菲蘭達不但拒不同意打開房門,還叫人把一個個木十字架釘在窗櫺上,為的是遵從父母的遺教,活生生地埋葬自己。 她跟沒有見過的醫生之間代價高昂的通信,也以徹底失敗告終。在月經多次延期之後,菲蘭達便在規定的那一天、那個時刻,把自己鎖在自己的臥室裏,頭朝北躺在 床上,全身只蓋一條白被單。到了半夜,她忽然感到有一條不知用什麼冰冷的液體浸濕的餐布擱在自己臉上,醒來以後,只見太陽照進了窗戶,她那肚子上的一塊弧 形傷疤正在泛紅-一從腹股溝開始,一直紅到胸骨。可是,早在規定的手術休息期還沒過去之前,菲蘭達就收到沒有見過的醫生一封令人不愉快的來信。信中告訴她 說,他們曾為她作過一次仔細的檢查,檢查持續了六小時,但是沒有發現她的內臟有任何毛病能夠引起她不止一次十分詳盡地描述過的那些症狀。菲蘭達總是不愛說 出任何東西的名稱,這個壞習慣又使她上了當,心靈感應術的醫生唯一發現的是子宮下垂,即使不動手術,靠宮托的幫助也能治癒。灰心喪氣的菲蘭達希望得到更明 確的診斷,誰知那些沒有見過的醫生卻不再回她的信。她心裏對“宮托”這個不可理解的詞兒感到沉重,便決定不顧羞愧去問那位法國醫生,宮托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時她才聽說法國醫生在三個月前吊死在倉庫橫樑上了,奧雷連諾上校的一個老戰友違背大家的意願,把他埋葬在墳地上。於是,菲蘭達只好依靠自己的兒子,兒子 從羅馬給她寄來一些宮托和一份使用說明書。菲蘭達開頭還背誦這份說明書,後來為了對所有的人隱瞞自己的病情,又把它扔進了廁所。其實,這是一種不必要的預 防措施,因為這座房子裏的最後幾個人根本就不注意菲蘭達。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沉湎在孤獨的老年生活中,除了為全家做點簡單的午餐,她把其他的時間都用來照 料霍。阿卡蒂奧第二了。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俏姑娘雷麥黛絲美貌的阿瑪蘭塔。烏蘇娜,如今也把以往用去折磨烏蘇娜的時間,用來準備功課。奧雷連諾第二偽女兒 開始顯露與眾不同的聰明才智,而且特別用功。這些素質使她父親心裏又產生了從前梅梅在他心裏引起過的那些希望。他答應阿瑪蘭塔。烏蘇娜,要按照香蕉公司時 期的慣例,送她到布魯塞爾去完成學業。這個理想使他又想耕耘洪水沖毀的土地。不過,人們難得在家裏看到他,他只是為了阿瑪蘭塔。烏蘇娜才去那兒,因為對菲 蘭達來說,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已成了外人。那個已成青年的小奧雷連諾也越來越熱衷於與世隔絕的孤獨生活。奧雷連諾第二相信,菲蘭達遲早會由於年老軟下心 來,讓沒有得到承認的孫子投身到城市生活中去:在城市裏,當然誰也不會想去翻他的家譜。但小奧雷連諾顯然愛上了遠離塵囂的孤獨生活,他從未表示任何一點願 望,去認識家門以外的世界。烏蘇娜叫人打開梅爾加德斯的房間之後,他便開始在這個房間附近轉來轉去,不時往門縫裏窺視,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怎的,他忽然 跟霍。阿卡蒂奧第二相互交談起來,彼此十分同情,成了朋友。過了許多個星期,有一天小奧雷連諾講起火車站上的血腥大屠殺,奧雷連諾第二這才發現了他倆建立 的友誼。那一天,不知是誰在桌子旁邊對撇下馬孔多的香蕉公司表示惋惜,因為從那時起,這個市鎮就開始走下坡路;小奧雷連諾立即跟他爭論起來,他的話使人感 到他簡直像是一個善於表達思想的成年人。他的觀點跟一般人的看法不同,他認為,要不是香蕉公司使馬孔多偏離了正確的軌道,讓它受到了毒化,把它劫掠一空, 而且香蕉公司的工程師們不願向工人們讓步,又釀起一場大水,那麼馬孔多准是一個有著偉大前途的城鎮。小奧雷連諾還談到了一些確鑿可靠的詳細情節:軍隊怎樣 用機槍打死一群聚集在車站上的工人——總共有三千多人,怎樣把屍體裝上一列有二百節車廂的火車,把他們扔到海裏,他講得頭頭是道,但在菲蘭達看來,他的話 無異是讀書人褻瀆耶穌的污穢言詞。跟大多數人一樣,她深信不疑的是官方的報導,他們說車站廣場上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她有點反感地認為這孩子繼承了奧雷連 諾上校無政府主義的傾向,便叫他閉起嘴來。相反地,奧雷連諾第二卻證實了孿生兄弟的話是可靠的。實際上,被人看做瘋子的霍。阿卡蒂奧第二,當時是家裏所有 的人中最有頭腦的人,是他教會小奧雷連諾讀書寫字的,是他引導這孩子研究羊皮紙手稿的,也是他向這孩子灌輸自己的見解的,是他說香蕉公司給馬孔多帶來災難 的,他的這種見解跟歷史學家們採納的、教科書中闡述的那種習慣說法迎然不同。不知過了多少年,當小奧雷連諾長大成人時,大家還把他的話錯當成一種謬論。在 熱風、灰塵和炎熱都滲透不進的小房間裏,他倆還回憶起很久以前一個幽靈似的老頭兒,戴著一頂烏鴉翅膀似的寬邊帽,背朝窗戶坐在這兒說古道今,他倆同時發 現,在這個房間裏,始終是三月,始終是星期一。這時,他倆才明白全家把霍。阿。布恩蒂亞看成瘋子是錯誤的,恰恰相反,他是家裏唯一頭腦清醒的人,清楚地了 解這樣一個真理:時間在自己的運動中也會碰到挫折,遇到障礙,所以某一段時間也會滯留在哪一個房間裏。另外,霍。阿卡蒂奧第二還給羊皮紙手稿的密碼符號分 了類,把它們排成一張表。他深信,這張表相當於四十六個到五十三個字母組成的字母表,這些字母單獨寫出來就象小蜘蛛和小壁虱,把它們聯成行又像是曬在鉛絲 上的內衣。小奧雷連諾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在英國百科全書裏見到過這類東西,便把書拿來比較了一下,兩張表果然相符。

    在奧雷連諾第二打算推行謎語抽彩的時候,每夭早上他都覺得咽喉有點發緊,似乎那兒有一口痰卡住了。佩特娜。柯特斷定這只是惡劣的天氣引起 的一種不舒服之感,便在每天早上拿一把小刷子給他的上顎抹一層蜂蜜和蘿蔔汁,抹了一年多。不料奧雷連諾第二咽喉裏的腫瘤越長越大,連呼吸都開始發生困難, 他只好去拜訪皮拉,苔列娜,問她知不知道有什麼草藥能治腫瘤。他的這位曾在妓院裏當過老鴇的外祖母,精神矍鑠,已經活到一百歲,卻依然把醫學看成一種迷 信。她連忙向紙牌請教。抽出的一張是被黑桃傑克的長劍刺中咽喉的紅桃老開,占卜老婦由此推論,菲蘭達在丈夫的照片上紮了一根別針,想靠這種陳舊的方式迫使 他回家,可她又缺乏巫術知識,這就引起了丈夫體內的腫瘤。除了完整地保存在家庭影集裏的那些結婚照片之外,奧雷連諾第二記不得他還有什麼照片,就瞞著自己 的妻子,翻遍了整座房子,只在五斗櫥的深處發現了半打包裝特殊的宮托。他以為這些橡皮制的漂亮玩意兒准跟巫術有關,連忙在口袋裏藏了一隻,拿去給皮拉。苔 列娜看。皮拉。苔列娜也不能斷定這種神秘玩意兒的用途和性質,不過覺得它們實在令人可疑,便叫奧雷連諾第二把半打宮托都拿來給她,為了以防萬一,她在院子 裏生起一堆火,把它們燒了個精光。她建議奧雷連諾第二抓一隻生蛋的母雞,往雞身上撒尿,然後把它活埋在栗樹下面的泥地裏,就可以消除菲蘭達可能造成的災 害。奧雷連諾第二由衷地相信事情准會成功,就採納了這些建議。他剛給掘出的土坑蓋上一層幹樹葉,就感到呼吸好象順暢些了。不明真相的菲蘭達把宮托的失蹤解 釋成沒有見過的醫生對她的報復,就趕緊在內衣背面縫上一隻貼身口袋,把兒子寄給她的一些新宮托藏在裏面。

    奧雷連諾第二活埋抱蛋母雞之後過了六個月,一天半夜裏,他咳嗽一陣醒了過來,感到似乎有一隻大蟹在用鐵螯亂挾他的內臟。這時他才開始明 白,不管他燒掉了多少今人迷惑的宮托,也不管他在多少母雞身上撒尿,他照樣面臨著死亡,這才是唯一確鑿而又可悲的現實。他沒向任何人透露這個想法。由於擔 心死亡可能在他送阿瑪蘭塔。烏蘇娜去布魯塞爾之前來臨,他不由得拿出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勁頭,一星期搞了三次抽彩,代替過去的一次抽彩,天還沒亮,他就起 床,懷著只有即將死亡的人才能理解的痛苦心情,跑遍了全鎮,連最偏僻、最貧窮的居民區也不放過,一心想把自己的小彩票賣光。“請看天意呀!”他一路叫喊。 “不要錯過機會,百年才有一次呀!"他令人感動地裝出一副高高興興、彬彬有禮、十分健談的樣子,但從他那沁出汗珠的死灰色臉上,一眼就可看出,他很快就不 再是這個世界上的居民了,那對正在折磨他內臟的蟹螯使他不得不偶爾溜到一塊荒地上去,避開旁人的目光,坐下來喘一口氣,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可是半夜裏, 一想到在那些酒吧旁邊長籲短歎的孤身女人身上可能賺得一大筆錢,他就又起床,在人們尋歡作樂的那條街上轉來轉去。“請看,這個號碼已經四個月沒有人抽到 了!”他指著自己的彩票向她們說。“不要錯過機會,生命比我們想像的還短促呀:”最後,大家失去了對他的敬意,開始挖苦他;在他一生的最後幾個月裏,人家 再也不象從前那樣尊敬地稱他“奧雷連諾先生,,而是毫不客氣地當面叫他“天意先生”。他的嗓音也變得越來越微弱、低沉,終於變成了狗的嘶叫聲。雖然奧雷連 諾第二還能在佩特娜。柯特的院子裏保持人們對發獎的興趣,但是由於嗓門越來越低,疼痛日益加劇,眼看就要痛得不堪忍受,他就越來越明白拿豬和山羊來抽彩也 不能幫助他的女兒去布魯塞爾了。這時他忽然想出一個主意,搞一次神話般的抽彩:把自己那塊被大水沖毀的土地作為獎品,反正有錢的人可以想法平整土地。這個 主意對每一個人都有誘惑力。鎮長親自用特別通告宣佈了這次抽彩,每張彩票一百個比索,人們一群群地組織起來,合夥購買彩票,不到一個星期,全部彩票就銷售 一空。一天晚上,發獎以後,那些走運的人舉行了一次豪華的酒重,有點象從前香蕉公司鼎盛時期熱鬧的慶祝會,奧雷連諾第二最後一次用手風琴演奏了弗蘭西斯科 人的歌曲,只是他再也不能唱這些歌了。

    兩個月後,阿瑪蘭塔。烏蘇娜準備去布魯塞爾。奧雷連諾第二交給女兒的錢,不僅有他從不同尋常的抽彩中賺得的一切,而且包括他在一生的最後 幾個月裏的全部積蓄,還有他賣掉自動鋼琴、舊式風琴和各種不再討人喜歡的舊傢俱所得到的一小筆錢。根據他的計算,這些錢足夠她整個念書時期花銷,不清楚的 只有一點——口來的路費是不是夠。菲蘭達一想到布魯塞爾距離罪惡的巴黎那麼近,內心深處就冒火,她堅決反對女兒的布魯塞爾之行。不過安格爾神父的一封推薦 信使她心裏又平靜了。信是寫給一個修道院附設的天主教女青年寄宿中學的,這個學校答應阿瑪蘭塔。烏蘇娜在那兒一直住到學習結束。另外,神父還找到一群去托 萊多的聖芳濟派的修女,她們同意帶著姑娘一起去,在托萊多再給她聯繫直接到布魯塞爾去的可靠旅伴。當這件事正在書來信往地加緊進行時,奧雷連諾第二就在佩 特娜。柯特的幫助下,為阿瑪蘭塔。烏蘇娜作準備。等到那天晚上,她的東西放進菲蘭達年輕時放置嫁妝的一隻大箱子以後,一切都已考慮周到了,未來的女大學生 也已記住:該穿怎樣的衣服和絨布拖鞋橫渡大西洋;她上岸時要穿的配有銅鈕扣的天藍色呢大衣和那雙精製的山羊皮鞋應當放在哪兒。她又牢牢地記住,從舷梯上船 時應該怎樣邁步,免得摔到水裏;記住自己不可離開那些女修士一步,記住自己只能吃飯時走出自己的船艙;在公海上,無論遇到怎樣的景致,她都不該回答男男女 女可能向她提出的一切問題。她隨身帶了一瓶預防暈船的藥水和一個小本子,小本子上有安格爾神父親筆記的六段抵禦暴風雨的禱詞。菲蘭達給她縫了一條藏錢的帆 布腰帶,並且示範了一下怎樣束在腰裏,晚上也可以不取下來;她還想送給女兒一隻金便盆,是用漂白劑洗淨、用酒精消過毒的,可是阿瑪蘭塔。烏蘇娜沒有接受她 的禮品,說她擔心大學裏的女同學會取笑她。再過幾個月,奧雷連諾第二在臨死的床上將回憶起的女兒,就跟他最後一次見到的阿瑪蘭塔。烏蘇娜一樣。她身穿一件 粉紅色綢上衣,右肩上別著一朵假三色繭,腳上穿著一雙精製的薄膜乎底的山羊皮鞋和一雙有橡皮圓吊帶的絲襪。她身材不高,披著長頭髮,她那滴溜溜的目光,就 象烏蘇娜年輕時的目光,她那既無眼淚又無笑容的告別舉止,證明她繼承了高祖母的堅毅性格。她聽完菲蘭達最後的教誨,沒來得及放下二等車廂那扇滿是灰塵的玻 璃窗,列車就開動了。隨著列車速度的逐漸加快,奧雷連諾第二也加緊了腳步,他在列車旁邊小跑,拉著菲蘭達的一隻手,免得她跌跤。女兒用手指尖向他投來一個 飛吻,他好不容易趕了上去,揮了揮手,表示回答。一對老夫婦一動不動地長久站在灼人的太陽下,望著列車怎樣變成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他們婚後還是頭一 次手攜著手地站在一起哩。

    八月九日,布魯塞爾來的第一封信還沒到達之前,霍。阿卡蒂奧第二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裏跟小奧雷連諾談話,談著談著,他就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你要永遠記住:他們有三千多人,全部扔進了海裏。”

    說完,他便一頭撲倒在羊皮紙手稿上,睜著眼睛死了。同一時刻,在菲蘭達床上也結束了一場長時間的痛苦鬥爭,那是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孿生兄 弟跟挾住他咽喉的蟹螯之間進行的一場鬥爭。一星期之前,皮包骨的奧雷連諾第二帶著自己的旅行箱和破手風琴,悄然無聲地回到了父母親的房子裏,他是回來履行 自己死在妻子身旁的諾言的。佩特娜。柯特幫他收拾好了衣服,一滴眼淚也沒落,就跟他分了手,但是忘記把他躺在棺材裏要穿的一雙漆皮鞋裝進旅行箱了。所以, 在知道奧雷連諾第二去世之後,她穿上喪服,用報紙把漆皮鞋包好,便來要求菲蘭達同意她跟遺體告別,菲蘭達連門檻都不讓她跨過。

    “請您為我考慮考慮吧,”佩特娜。柯特懇求她。“我這麼屈辱地來,可見我多麼愛他。”

    “姘頭活該受到這種屈辱,”菲蘭達答道。“跟你睡過覺的許多男人中間,還有人要死的,你就等他死時拿這雙皮鞋給他穿吧。”

    為了履行自己的誓言,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拿來一把菜刀,割斷霍。阿卡蒂奧第二屍體的喉管,這才相信他不是被活埋的。一對孿生兄弟的屍體安 放在兩個同樣的棺材裏,這時,只見他們死後又變得象青年時代那樣相象了。奧雷連諾第二的酒友們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個花圈,花圈上系著一條深紫色緞帶,上面 寫著一句題詞:“繁殖吧,母牛,生命短促呀!”這種污辱死者的行為激怒了菲蘭達,她忙叫人把花圈扔到污水坑裏去。幾個傷心的酒徒從房子裏抬出棺材,在最後 一陣倉促的準備中把它們搞錯了,把奧雷連諾第二的屍體埋在為霍。阿卡蒂奧第二挖掘的墳墓裏,而將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屍體埋葬在他兄弟的墳墓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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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5: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裏又度過了一些漫長的歲月。在這個房間裏,他背誦破書中的幻想故事,閱讀赫爾曼。克裏珀修士的學說簡述,看看關於鬼神 學的短評,瞭解點金石的尋找方法,細讀諾斯特拉達馬斯的《世紀》和他關於瘟疫的研究文章,就這樣跨過了少年時代;他對自己的時代沒有任何概念,卻掌握了中 世紀人類最重要的科學知識。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無論什麼時刻走進房間,總碰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埋頭看書。一大早,她給他送來一杯清咖啡,晌午又給他送 來一碗米飯和幾小片炸香蕉——奧雷連諾第二死後家裏唯一的一種吃食。她給他剪頭髮、蓖頭屑,給他改做收藏在箱子裏的舊外衣和舊襯衫;見他臉上長了鬍子,又 給他拿來奧雷連諾上校的刮臉刀和剃鬍子用的水杯。梅梅的這個兒子比上校自己的親兒子更象上校,甚至比奧雷連諾。霍塞更象上校,特別是他那突出的顴骨,堅毅 而傲慢的嘴巴,更加強了這種相似。從前,一聽到坐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裏的奧雷連諾第二開口,烏蘇娜就以為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如今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對奧雷連 諾。布恩蒂亞也有同樣的想法。事實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即前面所說的小奧雷連諾。)是在跟梅爾加德斯談話。一對孿生兄弟死後不久,一個酷熱的晌午,奧 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明亮的窗子背景上看見一個陰森的老頭兒,戴著烏鴉翅膀似的寬邊帽;這個老頭兒好象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出生之前很久的某個模糊形象的化 身。那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已經完成羊皮紙手稿全部字母的分類工作。所以,梅爾加德斯問他知不知道是用哪一種文字作的這些記錄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梵文。”

    梅爾加德斯說,他能看到自己這個房間的日子剩得不多了。不過,在羊皮紙手稿滿一百周年之前的這些年月裏,他一旦知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學 會了梵文,能夠破譯它們,他將放心地走到最終死亡的葬身地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正是從他那兒得知,香蕉公司還在這兒的時候,在人們占卜未來和圓夢的那條 朝著小河的小街上,有一個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開設的一家書店,那兒就有梵文語法書,他應當趕緊弄到它,否則六年之後它就會被蛀蟲蛀壞。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忙請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去給他買這本書,此書是放在書架第二排右角《解放的耶路撒冷》和密爾頓詩集之間的。在自己漫長的生活中,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心中第 一次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不識字,她只好背熟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話,為了弄到買書的錢,她賣掉了藏在首飾作坊裏的十七條小 金魚當中的一條;那天晚上士兵們搜查住宅之後。只有她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知道這些小金魚放在哪兒。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梵文學習中取得一些成績之後,梅 加泰隆尼亞系西班牙西北部的一個地區。爾加德斯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變得越來越遙遠了,逐漸消溶在晌午那種令人目眩的強光中了。老頭兒最後一次來的時候,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沒有看見他,只是感到他那虛無飄渺的存在,辨別出了他那勉強使人能夠聽清的低語聲:”我患瘧疾死在新加坡的沙灘上了。”從那一天 起,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裏開始毫無阻攔地鑽進了灰塵、熱氣、白螞蟻、紅螞蟻和蛀蟲一--這些蛀蟲將把書籍和羊皮紙手稿連同它們那些絕對玄奧的內容一起變成廢 物。

    家裏並不缺少吃的。但是奧雷連諾第二死後第二天,在送那只寫了一句不恭敬題詞的花圈的人當中,有一個朋友向菲蘭達提出,要付清從前欠她亡 夫的錢。從這一天起,每星期三,就有一個人來到這兒,手裏提著一隻裝滿各種食物的藤籃,藤籃裏的食物吃一個星期還綽綽有餘。家裏誰也不知道。這些食物都是 佩特娜。柯特送來的,她以為固定的施捨是貶低那個曾經貶低她的人的一種有效方式。其實,佩特娜。柯特心裏的怒氣消失得比她自己預料得還快,就這樣,奧雷連 諾第二昔日的情婦,最初是出於自豪,後來則是出於同情,繼續給他的寡婦送食物來。過了一些日子,佩特娜。柯特沒有足夠的力量出售彩票了,人們對抽彩也失去 了興趣。當時,她自己也饑腸轆轆地坐著,卻還供養菲蘭達,依然盡著自己肩負的責任,直到目睹對方入葬。

    家裏的人數少了,似乎應該減輕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挑了五十多年的日常家務重擔了。這個沈默寡言、不愛交際的女人,從來沒有對誰說過什麼怨 言,她為全家養育了天使一般善良的俏姑娘雷麥黛絲、高傲得古怪的霍。阿卡蒂奧第二,他把自己孤獨寂寞的一生都獻給了孩子,而他們卻未必記得自己是她的兒女 和孫子;她象照顧親骨肉似的照顧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因為她並不懷疑他事實上也是她的曾孫子,如果是在其他人的住所裏,她自然不必把被褥鋪在儲藏室的地板 上睡覺,整夜聽著老鼠不停的喧鬧。她對誰也沒講過,有一次半夜裏,她感到有人從黑暗中望著她,嚇得她一下子醒了過來:原來有一條腹蛇順著她的肚子往外爬 去,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知道,如果她把這樁事講給烏蘇娜聽,烏蘇娜准會要她睡在自己的床上,不過,那一陣誰也沒有發現什麼。如要引起別人的注意,還得在長 廊上大叫大嚷才行,因為令人疲憊不堪的烤麵包活、戰爭的動亂、對兒女們的照料,並沒有給人留下時間來考慮旁人的安全。唯一記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的人,只 是從未跟她見過一面的佩特娜。柯特。甚至在那些困難的日子裏,佩特娜。柯特和奧雷連諾第二不得不每夜把出售彩票得來的微薄的錢分成一小堆一小堆時,她都一 直關心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讓她有一套體面衣服、一雙優質鞋子,以便穿著它們毫不羞愧地上街。然而,菲蘭達總把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錯當做固定的女僕。雖然 大家曾經多次向她強調說明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是什麼人,菲蘭達照舊不以為然;她勉強理解以後,一下子又忘記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丈夫的母親、她的婆婆了。聖索 菲婭。德拉佩德壓根兒沒為自己的從屬地位感到苦惱。相反地,她甚至好象很喜歡一刻不停地默默地在一個個房間裏走來走去,察看房子裏的各個角落,使偌大的一 座房子保持整齊清潔。她從少女時代就生活在這座房子裏,儘管這座房子與其說象個家園,還不如說象個兵營,特別是香蕉公司還在這兒的時候,可是烏蘇娜死後, 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卻無視自己非凡的麻利勁兒和驚人的勞動能力,開始洩氣了,這例不是因為她自己已經變得老態龍鍾、精疲力竭,而是因為這座房子老朽得一小 時比一小時不堪入目。牆壁蒙上一層茸茸的青苔,整個院子長滿了野草,長廊的水泥地在雜草的擠壓下象玻璃似的破裂開來。大約一百年前,烏蘇娜曾在梅爾加德斯 放假牙的杯子裏發現的那種小黃花,也一朵一朵地透過裂縫冒了出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既無時間、又無精力來抵抗大自然的衝擊,只好一天一天地在臥室裏過日 子,把每天夜裏返回來的蜥蜴趕跑。有一天早晨,她看見一群紅螞蟻離開它們破壞了的地基,穿過花園,爬上長廊,把枯萎的秋海棠弄成了土灰色,徑直鑽到了房子 深處。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試圖消滅它們,起先只是靠掃帚的幫助,接著使用了殺蟲劑,最後撒上了生石灰,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第二天到處又爬滿了紅螞蟻, 它們極為頑固、無法滅絕。菲蘭達專心地忙著給兒女們寫信,沒有意識到速度嚇人、難以遏制的破壞。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不得不孤軍作戰:她跟雜草搏鬥,不讓它 們竄進廚房;撣掉牆上幾小時後又會出現的蜘蛛網;把紅螞蟻攆出它們的洞穴。她發現灰塵和蜘蛛網甚至鑽進了梅爾加德斯的房間,她一天三次打掃收拾,拼命保持 房間的清潔,可是房間越來越明顯地呈現一種骯髒可憐的外貌,曾預見到這種外貌的只有兩個人——奧雷連諾上校和一個年輕的軍官。於是,她穿上那件破爛的襪子 ——阿瑪蘭塔。烏蘇娜的禮物,——又把自己剩下的兩三件換洗衣服捆成個小包袱,準備離開這座房子。

    “對我這把窮骨頭來說,這座房子實在太宏偉了,”她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說。“我再也住不下去了!”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問她想去哪兒,她含糊地擺了擺手,似乎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她只是說,打算到一個住在列奧阿察的表妹那兒去度 過最後的幾年,但這番話簡直無法令人相信。從自己的雙親相繼去世以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在馬孔多跟任何人都沒有聯繫,也沒從什麼地方收到過一封信或者一 個郵包,甚至一次也沒講過她有什麼親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送給她十四條小金魚,因為她打算帶走的只是自已的那一點儲蓄:一比索二十五生丁。奧雷連 諾。布恩蒂亞從窗口望著她在年歲的重壓下,傴僂著身子,拖著兩條腿,拎著那只小包袱,慢慢走過院子;望著她把手伸進籬笆門的閂孔裏,又隨手放下了門閂。從 此他再沒有見到過她,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什麼消息。

    知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走了,菲蘭達喋喋不休地嘮叨了整整一天;她翻遍了所有的箱子、五斗櫥和櫃子,把所有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查看一遍,這 才確信自己的婆婆沒有順手拿走什麼東西。然後,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試著生爐子,不料燙痛了手指。她不得不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幫忙,給她示範一下怎樣煮咖 啡。不久,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把廚房裏所有的事都承擔起來。每天一起床,菲蘭達就發現早餐已經擺在桌上,剛吃過早餐。她便回臥室去,直到午餐時刻才又 露面,為的是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她留下的吃食,吃食是放在散發著木炭餘熱的爐子上的。她把幾樣簡單的食物拿到餐廳裏,在兩個枝形燭臺之間,在鋪著亞麻 桌布的餐桌前面,她端坐下來用餐,桌子兩旁放著十五把空椅子。雖然房子裏只剩下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菲蘭達兩個人,可是每人依然生活在自己的孤獨之中。 他們只是收拾各自的臥室,其他一切地方都漸漸佈滿了蜘蛛網,它們繞在玫瑰花叢上,貼在牆壁上,甚至房梁上都有一層密密的蜘蛛網。就在這些日子,菲蘭達心裏 產生了一種感覺,仿佛他們的房間裏出現了家神。各樣東西,特別是少了它們一天也過不了的,仿佛都長了腿。一把剪刀可以使菲蘭達找上好幾個小時,但她深信剪 刀明明是放在床上的,直到她翻遍整個床鋪之後,才在廚房的隔板上發現它,儘管她覺得自己已經整整四天沒跨進廚房一步了。要不就是盒子裏的餐叉又突然失蹤, 第二天,祭壇上卻放著六把,洗臉盆裏又冒出三把。各樣東西好象跟她捉迷藏,特別是他坐下來寫信時,這種遊戲更使她冒火。剛剛放在右邊的墨水瓶卻移到了左 邊,鎮紙乾脆從桌子上不翼而飛,三天之後,她卻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找到了它,她寫給霍。阿卡蒂奧的信,也不知怎的裝進了寫給阿瑪蘭塔。烏蘇娜的信封。菲蘭達 生活在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懼之中,她總是套錯信封,就象先前不止一次發生過的那樣。有一次,她的一枝羽毛筆突然不見了。過了十五天,一個郵差卻把它送了口來 ——他在自己的口袋裏發現了這枝筆,為了尋找它的主人,他一家一家地送信,不知在身上帶了多久。起先,菲蘭達心想,這些東西的失蹤就跟宮托的丟失一樣,是 那些沒有見過的醫生耍的花招,她正開始寫信請他們不要打擾她,因為有點急事要做,寫了半句就停了筆,等她回到屋裏,信卻不知去向,她自己甚至把寫信的意圖 都給忘記了。有一陣,她曾懷疑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她開始跟蹤他,在他走過的地方悄悄扔下各種東西,指望他藏起它們的時候,當場把他抓住,但她很快確信,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從梅爾加德斯房間裏出來,只去廚房和廁所,而且相信他是個不會開玩笑的人。於是菲蘭達認為,這一切都是家神玩的把戲,便決定把每樣東西 固定在它們應當放的地方。她用幾根長繩把剪刀縛在床頭上,把一小盒羽毛筆和鎮紙投在桌子腳上,又把墨水瓶粘在桌面上經常放紙的地方的右面。可是,她並沒有 獲得自己希望的效果:只要她做針線活,兩三小時以後伸手就拿不到剪刀了,似乎家神縮短了那根縛住剪刀的繩子。那根拴住鎮紙的繩子也發生了同樣的情況,甚至 菲蘭達自己的手也是如此,只要她一提起筆來寫信,過了一會兒,手就夠不到墨水瓶了。無論布魯塞爾的阿瑪蘭塔。烏蘇娜,或者羅馬的霍。阿卡蒂奧,一點都不知 道她這些不愉快的事,她給他們寫信,說她十分幸福,事實上她也確實是幸福的,她覺得自己卸掉了一切責任,仿佛又回到了娘家似的,不必跟日常瑣事打交道了, 因為所有這些小問題都解決了——在想像中解決了。菲蘭達沒完沒了地寫信,漸漸失去了時間觀念,這種現象在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走後特別明顯。菲蘭達一向都有 計算年月日的習慣,她把兒女回家的預定日期當做計算的起點。誰知兒子和女兒開始一次又一次地推遲自己的歸來,日期弄亂了,期限搞錯了,日子不知如何算起, 連日子正在一天天過去的感覺也沒有了。不過這些延期並沒有使菲蘭達冒火,反而使她心裏感到很高興。甚至霍。阿卡蒂奧向她說,他希望修完高等神學課程之後再 學習外交課程,她也沒有見怪,儘管幾年以前他已經寫過信,說他很快就要履行返回馬孔多的誓言;她知道,要想爬到聖徒彼得(耶穌十二門徒之一。)的地位是困 難重重的,這個梯子彎彎曲曲,又高又陡,可不好爬。再譬如兒子告訴她,說他看見了教皇,就連這種在別人看來最平常的消息,也使她感到欣喜若狂。女兒寫信告 訴她說,由於學習成績突出,她獲得了父親頂想不到的那種優惠待遇,可以超過規定的期限繼續留在布魯塞爾求學,這就更使菲蘭達高興了。

    從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買回一本梵文語法書的那一天起,時間不覺過了三年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譯出一頁羊皮紙手 稿,毫無疑問,他在從事一項浩大的工程,但在那條長度無法測量的道路上,他只是邁開了第一步,因為翻譯成西班牙文一時還毫無希望——那都是些用密碼寫成的 詩。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並沒有掌握什麼原始資料,以便找到破譯這種密碼的線索,他不由得想起梅爾加德斯曾說過,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裏,還有一些 能使他洞悉羊皮紙手稿深刻含義的書,他決定跟菲蘭達談一次,要求菲蘭達讓他去找這些書。他的房間裏垃圾成堆,垃圾堆正以驚人的速度擴大,差不多已經占滿了 所有的空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斟酌了這次談話的每個字眼,考慮最有說服力的表達方式。預測各種最有利的情況。可是,他在廚房裏遇見正從爐子上取下食物的 菲蘭達時——他沒有跟菲蘭達見面的其他機會,——他事先想好的那些話一下子都卡在喉嚨裏了,一聲也沒吭。他開始第一次跟蹤菲蘭達,窺伺她在臥室裏走動,傾 聽他怎樣走到門口從郵差手裏接過兒女的來信,然後把自己的信交給郵差;一到深夜,他就留神偷聽羽毛筆在紙上生硬的沙沙聲,直到菲蘭達啪的一聲關了燈,開始 喃喃祈禱,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這才入睡,相信翌日會給他帶來希望的機會。他一心一意指望得到菲蘭達的允許,有一天早晨,他剪短了自己已經披到了肩上的頭 發,刮掉了一綹綹鬍子,穿上一條牛仔褲和一件不知從誰那兒繼承的扣領襯衫,走到廚房裏去等候菲蘭達來取吃食。但他遇見的不是從前每天出現在他面前的那個女 人——一個高傲地昂首闊步的女人,而是一個異常美麗的老太婆,她身穿一件發黃的銀鼠皮袍,頭戴一頂硬紙板做成的金色王冠,一副倦怠模樣兒,似乎在這之前還 獨自哭了好一陣。自從菲蘭達在奧雷連諾第二的箱子裏發現了這套蟲子蛀壞的女王服裝,她就經常把它穿在自己身上。凡是看見她在鏡子前面轉動身子,欣賞她那女 王儀客的人,都毫無疑問地會把她當成一個瘋子,但她並沒有瘋。對她來說,女王的服裝只是成了她憶起往事的工具。她頭一次把它穿上以後,不由得感到心裏一陣 辛酸,熱淚盈眶,她好象又聞到了軍人皮靴上散發出來的靴油味,那軍人跟在她身後,想把她扮成一個女王;她滿心懷念失去的幻想。但她感到自己已經那麼衰老, 那麼憔悴,離開那些最美好的生活時刻已經那麼遙遠,她甚至懷念起了她一直認為最黑暗的日子,這時她才明白自己多麼需要風兒吹過長廊帶來的牛至草味兒,需要 黃昏時分玫瑰花叢裏嫋嫋升起的煙塵,甚至需要禽獸一般魯莽的外國人,她的心——凝成一團的灰燼——雖然順利地頂住了日常憂慮的沉重打擊,卻在懷舊的初次沖 擊下破碎了。她渴望在悲痛中尋求喜悅;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渴求只是使菲蘭達的心靈更加空虛,於是這種渴求也成了一種禍害。從此,孤獨就使她變得越來越象 家裏其他的人了。然而那天早晨,她走進廚房,那個臉色蒼白、瘦骨鱗峋、眼露驚訝的年輕人遞給她一杯咖啡時,她不由得為自己的怪誕模樣深感羞愧。菲蘭達不但 拒絕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要求,還把房子的鑰匙藏在那只放著宮托的秘密口袋裏。這實在是一種多餘的防範措施,因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 溜出房子去,並且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但他過了多年孤獨的生活,對周圍的世界毫不信任,何況又養成了屈從的習慣,也就喪失了反抗的精神。他回到自己的鬥 室,一面繼續研究羊皮紙手稿,一面傾聽深夜裏菲蘭達臥室時裏傳來的沉重的歎息聲,有一天早晨,他照例到廚房裏去生爐子,卻在冷卻了的灰燼上,發現昨夜為菲 蘭達留下的午餐動也沒有動過。他忍不住朝她的臥室裏瞥了一眼,只見菲蘭達挺直身子躺在床上,蓋著那件銀鼠皮袍,顯得從未有過的美麗,皮膚變得象大理石那樣 光滑潔白。四個月以後,霍。阿卡蒂奧回到馬孔多時,看見她就是這副模樣。

    想不到這個兒子格外象他的母親。霍。阿卡蒂奧穿著黑塔夫綢的西服,襯衫領子又硬又圓,一條打著花結的緞帶代替了領帶。這是個臉色蒼白、神 情倦怠的人,露出一種詫異的目光,長著一個柔弱的嘴巴,光滑的黑髮從中分開,紋路又直又細,這頭聖徒的假髮顯示出矯揉造作的樣子。他的面孔象石膏一樣白, 刮得千乾淨淨的下頦留著一塊塊有點發青的陰影,似乎說明良心的譴責,他有一雙青筋畢露、蒼白浮腫的手——遊手好閒者的手,左手無名指上嵌著圓形乳白色寶石 的大戒指耀人眼目。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他開門以後,一眼就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從遠方來的人。他走過哪兒,哪兒就留下花露水的香味,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烏蘇娜為了在雙目失明的黑暗中找到他,也曾給他灑過這種花露水。不知怎的,多年不見,霍。阿卡蒂奧依然象從前一樣,是個悒鬱孤僻的小老 頭兒。他徑直走進母親的臥室,在這間臥室裏,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按照梅爾加德斯的處方,在屬於他祖父的曾祖父的那只坩堝裏,整整熬了四個月的水銀,才使菲 蘭達的屍體沒有腐爛。霍。阿卡蒂奧什麼也沒問。他俯身在已故的菲蘭達額頭上吻了一下,便從她那裙子的貼身口袋裏掏出三隻還沒用過的宮托、一把衣櫥鑰匙。他 那堅定利索的動作跟他那倦怠的神情實在不相稱。他從衣櫥裏翻出那只刻著族徽的首飾箱,首飾箱是用一塊綢子裹著的,透出檀香木的芬芳,他隨手把它打開——只 見箱底上放著一封長信;在這封信裏,菲蘭達傾訴了自己的衷腸,講述了生前瞞著兒子的一切。霍。阿卡蒂奧站著,饒有興昧地讀完母親的信,沒有露出任何激動情 緒;他在第三頁上停頓了一下,就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仿佛剛認識他似的。

    “這麼說,”他開口道,嗓音裏有點刮鬍子的響聲。“你就是雜種羅?”

    “我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快滾回自己的房間去,”霍。阿卡蒂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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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5:36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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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連菲蘭達孤寂的出殯也沒去看一眼。有時,他從敞開的廚房門裏望見霍。阿卡蒂奧氣喘吁吁地在房子 裏走來走去,深夜聽到一間間破舊的臥窒裏傳來他的腳步聲。不過他一連幾個月都沒聽到霍。阿卡蒂奧的嗓音,倒不是因為霍。阿卡蒂奧沒跟他談話,而是因為他自 己既沒有談話的願望,也沒有時間考慮羊皮紙手稿以外的其他事情。菲蘭達死後,他從地窖裏取出僅存的兩條小金魚中的一條,到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裏去 買他需要的那幾本書。他路上見到的一切都沒引起他的任何興趣,也許是他沒有什麼可以回憶的,沒有什麼可跟看見的事物相比較的;那些荒涼的街道和無人過問的 房子,就跟以往一些日子他所想像的完全一樣,當時只要望上它們一眼,哪怕獻出整個身心他都願意,從前菲蘭達不准他出門,這一次是他自己允許自己的;他決心 走出房子,不過僅這一次,在最短的時間裏,懷著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跑過十一條街道,正是這十一條街道把他家的房子和那條昔日有人圓夢的小街遠遠 地隔開。他心裏卜蔔直跳,走進一間雜亂、昏暗的屋子,屋子裏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看來,這不是一家書店,而是一座舊書公墓,一堆堆舊書毫無秩序地放在螞蟻 啃壞的、佈滿蜘蛛網的書架上,不但放在書架上,還放在書架之間窄窄的過道裏,放在地板上。在一張堆放著許多巨著的長桌上,店主正在不停地寫著什麼,既無頭 也無尾;他在練習簿裏撕下一張張紙兒,寫滿了彎彎扭扭的紫色小字。他那漂亮的銀白色頭髮垂在額上,猶如一綹白鸚鵡的羽毛。他象那些博覽群書的人一樣,滴溜 溜的小眼睛裏閃著溫和善良的亮光。他滿身大汗地坐在那兒。只穿著一條短褲,甚至沒有抬頭看來人一眼。在這亂得出奇的書堆裏,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沒有特別費 勁就找出了他需要的五本書,它們正好放在梅爾加德斯指點過的地方。他一句話沒說,就把挑選出來的幾本書和一條小金魚遞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加泰隆尼亞人 翻了翻書,眼臉又象蛤殼似地合上了。“你該不是瘋了吧,”他講了一句家鄉話,聳聳肩膀,又把書和金魚遞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語說。“最後一個看這些書的人,大概是瞎子伊薩克,你可得仔細想想自己幹的事情。”

    這時,霍。阿卡蒂奧修復了梅梅的臥室,叫人把絲絨窗帷和總督床上的花帳幔洗乾淨,又整頓了一下浴室;浴室裏水泥浴池的四壁上,不知蒙著一 層什麼東西,黑黝黝的,有點毛糙。他只是佔用了臥室和浴室,在裏面塞滿了各種廢物:弄髒的異國小玩意兒、廉價的香水和偽造的首飾。在其他的房間裏,只有家 庭祭壇上的聖徒塑像引起他的注意。但不知為什麼沒中他的意,有一天晚上,他從祭壇上取下那些塑像,搬到院子裏,生起一堆火,把它們都燒成了灰。平時他總是 中午十二點起床。醒來以後,穿上一件繡著金龍的破晨衣,把腳往一雙鑲著金流蘇的拖鞋裏一塞,就走進浴室,在那兒開始舉行自己的沐浴程式,從它的隆重程度和 緩慢勁兒來看,好象俏姑娘雷麥黛絲恪守的那套沐浴程式。在下浴池之前,他先從三隻白色小瓶裏倒出三種香精,撒在水中。然後,他不象俏姑娘雷麥黛絲那樣,靠 一隻南瓜形容器的幫助來沐浴,而是把身體泡在香氣撲鼻的水裏,仰臥兩小時,清涼的水和對阿瑪蘭塔的回憶簡直使他昏昏欲睡。他回來之後沒過幾天,便脫掉了在 這兒穿著嫌熱的塔夫綢西服——那套唯一的禮服,換上一條牛仔褲,就象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去上舞蹈課時繃在腿上的那種褲子,還有一件繡著自己的名字第一個字 母的真絲襯衫。他每星期都把這套衣服在浴池裏洗兩次;晾曬的時候,他沒有其他替換的衣服,只好穿著晨衣走來走去。霍。阿卡蒂奧從來不在家裏用午餐。等晌午 的炎熱一過,他就上街,直到深夜才回來,然後又滿臉愁容地在一個個房間裏踱來踱去,氣喘吁吁,思念著阿瑪蘭塔。在家鄉的這座房子裏,只有阿瑪蘭塔和夜燈的 微光下聖徒嚇人的眼睛,還保存在他的記憶裏。在羅馬,在一個個虛無縹緲的八月之夜,他不知夢見過阿瑪蘭塔多少次:她穿著一條花邊裙子,手裏拿著一塊頭巾, 從大理石浴池裏緩緩站起身來,臉上流露出一個異鄉人的優愁。奧雷連諾上校總是竭力使阿瑪蘭塔的形象沉沒在血腥的戰爭泥沼裏。霍。阿卡蒂奧跟他不同,在母親 用一些關於宗教感召的寓言哄騙他的時候,他是一直想把阿瑪蘭塔的形象活生生地保存在感情深處的。無論他或菲蘭達都從未想到過,他們的通信不過是謊言的交換 而已。到達羅馬之後不久,霍。阿卡蒂奧就離開了宗教學校,但他繼續維持著關於自己正在學習神學和宗教法規的假像,為的是不失掉一份幻想中的遺產——他母親 那一封封荒誕的信曾一再提到過這份遺產;那份遺產也許能使他擺脫貧困,把他從特拉斯特維爾的一間小屋子解救出來——他和兩個朋友就寄居在這座小屋的閣樓 上。一收到菲蘭達在死亡預感的驅迫下寫的最後一封信,他就把一些破爛的冒牌奢侈品塞進箱子,坐上輪船,遠渡重洋。在船艙裏,僑民們象屠宰場裏的牛似的擠成 一堆,吃著冰冷的通心面和生蛆的乾酪。菲蘭達的遺囑事實上只是一份詳細而又過時的災難清單,他還沒看完這份遺囑,光從倒塌的傢俱和雜草叢生的長廊看來,已 經猜到自己掉進了一個不能自拔的陷阱,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再也見不到羅馬春天那璀璨奪目的陽光,呼吸不到它那洋溢著古代文物氣息的空氣了。在折磨人的氣喘 引起失眠的夜晚,他反復衡量自己遭受災難的深度,在陰森森的房子裏走來走去。從前,正是在這座房子裏,烏蘇娜曾用老年人的一套胡言亂語,勾起他對世界的恐 懼。由於害怕在一片黑暗中失去霍。阿卡蒂奧,她又讓他養成獨自坐在臥室一個角落裏的習慣。她說,一到天黑,死鬼就會出現。開始在這座房子裏遊蕩,只有那個 角落是死鬼不敢看一眼的地方。“如果你幹什麼壞事,”烏蘇娜嚇唬他,“上帝的僕人立刻會把一切都告訴我。”於是他在那兒度過了童年時代的一個個夜晚,一動 不動地坐在一隻小凳上,在聖像那不可捉摸的冰冷目光下,嚇得汗流浹背。其實,這種附加的折磨完全是不必要的,當時霍。阿卡蒂奧早已對他周圍的一切感到恐 懼,他下意識地害怕生活中可能遇見的一切,令人惱火的妓女;生出長了豬尾巴嬰兒的家庭婦女;使一些人死亡、又使另一些人不斷受到良心譴責的鬥雞,叫人遭到 二十年戰禍的槍炮;以失望和精神錯亂告終的魯莽行動;此外還有上帝無限仁慈地創造出來、又讓魔鬼搞壞了的一切。每天早晨,他一覺醒來總是疲憊不堪,可是阿 瑪蘭塔在浴池裏給他洗完了澡,用小塊綢子在他兩腿之間親切地撲上一點滑石粉以後,他夜間的驚恐就被阿瑪蘭塔溫柔的手和窗上的亮光驅散了。在陽光明媚的花園 裏,烏蘇娜也儼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再講些形形色色的鬼怪故事來嚇唬他,而是用碳粉給他刷牙——讓他象羅馬教皇那樣容光煥發;她給他修剪和磨光指甲—— 讓那些從世界各地彙集在羅馬的朝聖者為他那雙保持清潔的手感到震驚;她給他灑花露水——讓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不亞于羅馬教皇。他曾有幸目睹教皇在甘多夫 城堡宮廷的陽臺上用七種語言向成群的朝聖者發表演說,但他注意的只是教皇那雙仿佛在漂白劑裏浸過的白淨的手,還有他那一套夏裝和一身淡雅的香水味兒。

    霍。阿卡蒂奧回到父母家裏差不多只過了一年,就變賣了銀制的枝形燭臺和一隻裝飾著徽記的便盆——老實說,這便盆上只有徽記才是金的,—— 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在房子裏集合起一些野男孩,並給他們充分的自由,在最熱的晌午時刻,他讓他們在花園裏跳繩,在長廊上大聲唱歌,在安樂椅和沙發上翻筋斗, 他自己卻在這一夥跟那一夥之間轉來轉去,教他們各種禮節。這時,他已經脫掉牛仔褲和真絲襯衫,穿了一套從阿拉伯人小店裏買來的普通西服,不過還繼續保持著 倦怠的神態和教皇的風度。孩子們象從前梅梅的女伴們一樣,很快就熟悉了整座房子。每到深夜,都能聽到他們的饒舌聲、唱歌聲、打紅雀聲——整座房子好象一所 寄宿學校,住著一群放蕩不羈的孩子。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並沒發現這一點,可是小客人們不久就闖到梅爾加德斯的房間前面。有一天早晨,兩個野男孩猛地拉開房 門,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只見一個肮裏骯髒、頭髮蓬亂的人坐在桌子旁邊鑽研羊皮紙手稿。男孩們不放貿然進去,但從此卻對這個古怪的陌生人發生了興趣。他們在 門外唧唧咕咕,不時往鎖孔裏窺視,把各種髒東西從氣窗扔進房間,有一次還拿洋釘從外面把門窗釘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花上整整半天工夫給自己開闢一條 出路。由於沒有懲罰孩子們玩的把戲,姑息了他們,他們的膽子更大了。有一次,趁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廚房的時候,四個男孩鑽進他的房間,企圖毀掉羊皮紙手 稿。不想他們剛一抓起發黃的稿卷,一股無形的力量一下子把他們提了起來,把他們一個個懸在空中,直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來,從他們手裏奪回了羊皮紙手 稿。從那天起,他們再也沒有打擾過他了。

    這四個男孩已經進入少年時代,可是還穿著短褲,霍。阿卡蒂奧的外表就由他們裝扮。早晨他們比別人來得早,給他刮鬍子,用熱毛巾給他摩擦身 子,給他修剪和磨光手指甲、腳趾甲,給他灑花露水。當他仰面朝天地漂在浴池裏、思念阿瑪蘭塔的時候,他們偶爾也爬進浴池去,從頭到腳給他洗澡,然後用毛巾 給他擦幹身子,撲點滑石粉,給他穿上衣服。在這四個男孩當中,有一個男孩長著淡褐色頭髮,眼睛象兔子似的,仿佛用粉紅色玻璃製成,平時還留下來過夜。這孩 子對霍。阿卡蒂奧依依不捨,在霍。阿卡蒂奧因氣喘病失眠時,都不離開他,陪著他在一個個漆黑的房間裏走來走去。有一天半夜,在烏蘇娜的臥室裏,他們忽然發 現水泥地面的縫隙裏冒出一道奇異的金光,似乎有個地下太陽把臥室的地面變成了閃閃發亮的櫥窗。為了弄清這是怎麼回事,根本無需點燈,他們只是在烏蘇娜床鋪 的角落裏,在升起的光最亮的地方,稍稍揭起幾塊裂縫的石板一看;石板下出現一個地窖,原來這就是奧雷連諾第二那麼苦惱而又頑固地尋找的地窖。地窖裏放著三 只帆布袋,用一條銅絲拴著,裏面總共七千二百四十個金幣,它們在一片漆黑中光采熠熠,猶如一塊塊燒紅的炭。

    寶藏的發現仿佛是黑夜中迸發的一片亮光。然而,霍。阿卡蒂奧並沒有去實現自己窮困時代夢寐以求的理想,也沒有帶著這突然降臨的財富回羅馬 去,卻把父母的房子變成了一片荒棄的樂土。他更新了臥室裏的絲絨窗簾和天蓋形花帳幔,又叫人在浴室裏用石板鋪地,用瓷磚砌牆。餐廳裏擺滿了糖漬水果、薰制 臘味和醋醃食物。關閉的儲藏室又啟開了,裏面放著葡萄酒和蜜酒;這些飲料都裝在一隻只箱子裏,箱子是他親自從火車站領回來的,上面寫著霍。阿卡蒂奧的名 字。有一天夜裏,他跟自己的四個寵兒舉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酒宴一直持續到天亮。早晨六點,他們光著身子走出臥室,把浴池裏的水放掉,裝滿了香檳酒。男孩 們一齊撲進浴池,好似一群小鳥在佈滿一層香氣泡的金黃色天空中嬉戲。霍。阿卡蒂奧仰臥一旁,沒有參加他們喧囂的歡樂。他盡情地漂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睜著眼睛懷念阿瑪蘭塔。男孩們很快就玩累了。他們一窩蜂似地擁進臥室,在那兒扯下絲絨窗簾,把它們當作毛巾擦幹身子,又打打鬧鬧地砸碎了一面水晶玻璃鏡 子,然後大家一下子爬到床上,在一片混亂中掀掉天蓋形花帳幔。霍。阿卡蒂奧回來時,只見他們縮作一團,象睡在一艘沉船的殘骸之間,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倒不 是由於他面前出現的一片毀滅景象,而是出於對自己的可憐和厭惡,一場破壞性的縱酒把他的心都劫掠一空了。霍。阿卡蒂奧記得,在一隻箱子底兒上,跟粗毛衣服 以及禁絕肉欲和懺悔用的各種鐵器一起,存放著一些藤條。他連忙抄起一根藤條,瘋子般地大聲號叫,使出對付豺狼也不可能使出的狼勁抽打自己的這些寵兒,把一 群野男孩趕出了房子。臥室裏只剩了他一個人,他累得喘不過氣來,氣喘病又發作了,這次發作持續了好幾天。等到發作過去,霍。阿卡蒂奧已經奄奄一息。在受盡 折磨的第三天,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晚上來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房間裏,請他幫忙到附近哪一家藥房去為他買一些止喘粉。這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第二次上 街。他只跑了兩條街道便找到一家小藥房,蒙著灰塵的櫥窗裏擺滿了一隻只貼有拉丁文標籤的陶瓷瓶。一個象尼羅河水蛇那樣神秘而美麗的姑娘,按照霍。阿卡蒂奧 記在一片小紙上的藥名,把藥賣給了他。這一次,在微弱的淡黃燈光下,大街的空寂景象也沒激起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絲毫的好奇心。霍。阿卡蒂奧正在思索奧雷連 諾。布恩蒂亞會不會逃跑,不料他氣急敗壞地回來了,拖著兩條因為長時間奔波已經軟弱無力的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周圍的世界顯然漫不經心,過了幾天, 霍。阿卡蒂奧就不顧母親的囑咐,准許他想上街就上街了。

    “我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上街。”他回答。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繼續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裏鑽研羊皮紙手稿,逐漸把它全部譯了出來,儘管上面的意思依然不得其解。霍。阿卡蒂奧經常把一片 片火腿,把一些使人嘴裏留下春天餘味的花狀糖果,送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房間裏;有兩次,他來的時候,甚至還拿著一杯上等葡萄酒。霍。阿卡蒂奧並不想瞭解 羊皮紙手稿,他總覺得那是一本只適合古代文人閱讀的閒書,但他對這個被人忘卻的親戚卻很感興趣,沒有想到他居然掌握了罕見的學問和深奧的知識。原來,奧雷 連諾。布恩蒂亞懂得英文,在研究羊皮紙手稿的間隙中,他看完了六卷本的英國百科全書,象看長篇小說一樣,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關於羅馬,奧雷連諾。布恩 蒂亞可以侃侃而談,好象一個在那兒住了多年的人,霍。阿卡蒂奧起先把這歸因於他看的百科全書,但是很快就明白他的親戚還知道許多不可能從百科全書上汲取的 東西:譬如物價。問他是從哪兒知道這些情況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總是回答,“一切都可以認識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覺得驚異,他只是從遠處望見霍。 阿卡蒂奧在一個個房間裏踱來踱去,但是在有所瞭解以後,才知道他不象自己所想的那樣。他發現霍,阿卡蒂奧不但善於笑,偶爾還會情不自禁地懷念這座房子昔日 的宏偉氣派,看見梅爾加德斯房間裏的一片荒羌景象就難過地歎氣。兩個同血統的單身漢這樣接近,距離友誼自然還遠,可是這樣接近畢竟排遣了他倆的無限孤獨, 他們倆既分離又聯合。現在,霍。阿卡蒂奧可以去找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請他幫助解決一些迫切的問題,因為霍。阿卡蒂奧本人對這些事情毫無辦法,簡直不知道 怎麼處理,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得到了霍。阿卡蒂奧的同意,可以坐在長廊上看書,收讀阿瑪蘭塔。烏蘇娜繼續以從前那種一本正經的態度寫給他的信,使用 霍。阿卡蒂奧從前不讓他進去的浴室。

    一個炎熱的早晨,他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敲門的是一個陌生老頭兒。一對綠瑩瑩的大眼睛閃著幽靈似的光芒。老頭兒有一副嚴峻的面孔, 額上現出一個灰十字。那件襤褸的衣服,那雙破舊不堪的皮鞋,那只搭在肩上的舊麻袋——這是他唯一的財產——使他顯出一副窮漢的模樣,但是他的舉止依然顯得 尊嚴,跟他的外貌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半明不暗的客廳中,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支持這個人生存的內在力量,並不是自衛的本能,而是經常的恐懼。原來,這是奧雷 連諾。阿馬多。在奧雷連諾上校的十六個兒子當中,他是唯一倖存的人。一種完全意外的逃犯生活,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他渴望休息。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懇求他倆 讓他在房子裏住下來,因為在那些不眠之夜裏,他曾把這座房子看作是他在大地上的最後一個避難所。誰知霍。阿卡蒂奧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一點也不知道這個親 戚,他倆把他錯當成一個流浪漢,把他猛地推到街上。他倆站在門口,目睹了早在霍。阿卡蒂奧出世之前就開始的一場戲劇的結局。在街道對面的幾棵杏樹下,忽然 出現警察局的兩個密探——他們在過去的許多年中,一直在追捕奧雷連諾。阿馬多,——他們象兩條獵犬似的順著他的蹤跡從門前跑過,只聽到“砰砰”兩聲槍響, 奧雷連諾。阿馬多一頭栽倒在地上,兩顆子彈正好打中他額上的那個十字。

    在一群野孩子被趕出房子之後,霍。阿卡蒂奧在生活中期待的就是遠航大西洋的輪船消息,他必須趕在耶誕節之前到達那不勒斯。他把這件事告訴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想為他做一筆生意,使他能夠生活下去,因為菲蘭達去世之後,再也沒有人送過一籃子食物來了,可是這最後一個理想也註定要變成泡 影。有一次,七月的一天清晨,霍。阿卡蒂奧在廚房裏喝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煮的一杯咖啡,正在浴室裏結束自己照例的沐浴程式,突然從瓦屋頂上跳下那四個已 被趕出房子的男孩,他們不等他醒悟過來,連衣服還沒脫下,就撲進浴池,揪住霍。阿卡蒂奧的頭髮,把他的腦袋按在水裏,直到水面不再冒出氣泡,直到教皇的繼 承人無聲的蒼白的身軀沉到香氣四溢的水底。然後,這群男孩趕緊從只有他們和受難者知道的那個地窖裏取出三袋金幣,扛在肩上跑掉了。整個戰鬥是按軍事要求進 行的,有組織的,迅捷而又殘忍。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正獨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裏,他對一切都沒懷疑。到了晚上,他走進廚房,發現霍。阿卡蒂奧不在那兒,便開始在整座房子 裏尋找起來,終於在浴室裏找到了。霍。阿卡蒂奧巨大膨脹的身軀漂在香氣四溢、平靜如鏡的浴池水面上,他似乎還在思念著阿瑪蘭塔哩。這時,奧雷連諾。布恩蒂 亞才感到自己多麼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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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6: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十二月初旬,阿瑪蘭塔。烏蘇娜一路順風地回來了。她拉著丈夫系在脖子上的絲帶,領他到了家,她是事先沒打招呼便突然出現的;她身穿乳白色衣服,脖子上戴著 的那串珍珠幾乎拖到膝蓋,手指上是綠寶石和黃寶石的戒指,光潔、整齊的頭髮梳成一個發轡,用燕尾狀的發針別在耳後。六個月前同她結婚的男人,年歲較大,瘦 瘦的;象個水手,是法蘭德斯人。她一推開客廳的門,就感到自己離開這兒已經很久了。房子破得比想像的更厲害。

    “天啊,”她叫了一聲,語氣快活多於驚訝,“顯然,這房子裏沒有女人!”

    門廊上放不下她的行李,菲蘭達的那只舊箱子,是家裏送她上學時給她的,此外還有一對豎著的大木箱、四隻大手提箱、一隻裝陽傘的提包、八個 帽盒、一個裝了五十只金絲雀的大籠子,另外就是丈夫的自行車,這輛自行車是拆開來裝在一隻特製箱子裏的。他象抱大提琴似的抱著箱子走。儘管經過長途跋涉, 但她連一天都沒休息。她全身都換上她丈夫夾在自動玩具裏一道帶來的粗布衣服,把這座房子裏裏外外打掃一遍。她掃去了在門廊裏做窩的紅螞蟻,讓玫瑰花叢恢復 生機,剷除了雜草,種上羊齒蕨和薄荷,沿著籬笆牆又擺上了一盆盆秋海棠。她叫來一大群木匠、鎖匠和泥瓦匠,讓他們在地上抹縫,把門窗裝好,將傢俱修復一 新,把牆壁裏裏外外粉刷了一遍。就這樣,在她回來三個月以後,人們又可以呼吸到自動鋼琴時代曾經有過的朝氣蓬勃、愉快歡樂的氣息了。在這座房子裏,在任何 時候和任何情況下,都不曾有過一個人的情緒比現在還好,也不曾有過一個人比她更想唱,更想跳,更想把一切陳規陋習拋進垃圾堆裏。她用笤帚掃掉了喪葬的祭奠 品,掃掉了一堆堆破爛,掃掉了角落裏成年累月堆積起來的迷信用具。出於對烏蘇娜的感激,她留下了一件東西,那就是掛在客廳裏的雷麥黛絲的照片。“啊唷,真 逗人,”她這樣喊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十四歲的姑媽!”一個泥瓦匠告訴她,這座房子裏全是妖怪,要趕走它們只有找到它們埋藏的金銀財寶才行。她笑 著回答說,男人不該相信迷信。她那麼天真、灑脫,那麼大方、時新,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見她過來便感到手足無措。“啊唷!啊唷!”她雙臂張開,快活地叫 道。“看看我的小鬼頭是怎麼長大的!”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在她隨身帶來的手提留聲機上放了一張唱片,打算教他跳最新式的舞。她叫他換下奧雷連諾上校傳 給他的髒褲子,送給他一些顏色鮮豔的襯衫和兩色皮鞋,如果他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裏呆久了,她就把他推到街上去。

    她象烏蘇娜一樣活潑、纖小、難以駕馭,並且幾乎同俏姑娘雷麥黛絲同樣漂亮和誘人。她有一種能夠預測時尚的罕見本能。當她從郵件裏收到最新 式的時裝圖片時,旁人不得不讚賞她親自設計的式樣:她用阿瑪蘭塔的老式腳踏縫紉機縫製的衣服和圖片上的完全一樣。她訂閱了歐洲出版的所有時裝雜誌、美術刊 物、大眾音樂評論,她經常只要瞟上一眼,便知道世界萬物正按照她的想像發展變化,具有這種氣質的女人,居然要回到這個滿是灰塵、熱得要命的死鎮上來,真是 不可理解,何況她有一個殷實的丈夫,錢多得足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生活,而且他對她很有感情,甘心讓她牽著絲帶到處走。隨著時光的流逝,她準備久居的意思更 加明顯,因為她的計畫是長遠的,她的打算就是在馬孔多尋求舒適的生活以安度晚年。金絲雀籠子表明她的決定不是突然的。她想起了母親在一封信裏告訴過她關於 捕殺鳥類的事情,就把動身的時間推遲了幾個月,直到發現了停泊在幸福島的一隻輪船。她在島上挑選了二十五對最好的金絲雀,這樣她就可以使馬孔多的天空又有 飛鳥生存了。這是她無數次失敗中最可悲的一次。鳥兒繁殖以後,阿瑪蘭塔。烏蘇娜卻把它們一對對地放出去;鳥兒們獲得了自由,便立即從小鎮飛走了。她想用烏 蘇娜第一次重建房子時所做的鳥籠來喚起鳥兒們的感情,可是沒有成功。她又在杏樹上用蘆草編織了鳥巢,在巢頂撒上鳥食,引誘籠中的鳥兒唱歌,想借它們的歌聲 勸阻那些飛出籠子的鳥兒不要遠走高飛,但也失敗了,因為鳥兒一有機會展開翅膀,便在空中兜一個圈子,辨別了一下幸福島的方向,飛去了。

    回來一年之後,阿瑪蘭塔。烏蘇娜雖然沒有結交什麼朋友,也沒有舉行任何宴會,但她仍然相信,要拯救這個災難深重的村鎮是辦得到的。她的丈 夫加斯東怕冒犯她,總是小心翼翼的。從他走下火車的那個決定命運的下午起,他就覺得妻子的決心是懷鄉病引起的。他肯定她遲早會在現實生活中遭到挫折。他不 肯花點功夫安裝自行車,卻在泥瓦匠們攪亂的蜘蛛網裏尋找最大的卵。他用指甲弄破這些卵,花費幾個小時在放大鏡下面觀察鑽出來的小蜘蛛。後來,他想到阿瑪蘭 塔。烏蘇娜正在繼續她的修繕工作,雙手不得空閒,他才決定安裝那輛前輪比後輪大得多的漂亮自行車。他還努力捕捉本地所能找到的每一種昆蟲,給它們治病。他 把昆蟲放在果醬瓶裏,送給列日(比利時城名。)大學教自然史的老師:儘管當時他的主要職務是飛行員,但他曾在那個大學裏學過昆蟲學的高年級課程。他騎自行 車時總要穿上雜技師的緊身衣,套上華麗而俗氣的襪子,戴上福爾摩斯式的帽子;但他步行的時候,卻穿一塵不染的亞麻布西服,腳登白色鞋子,打一個絲領結,戴 一頂硬草帽,手裏還握一根柳木手杖。他的淺色眼睛突出了他水手的容貌,小鬍子柔軟齊整,活象松鼠皮。他雖然比妻子起碼大十五歲,可是他的機敏和果決卻能使 她感到愉快。他具有一個好丈夫必備的氣質,這就彌補了年齡上的差異。其實人們看到他已經四十來歲了,還保持著謹小慎微的習慣,脖子上系著絲帶,騎著馬戲團 用的自行車,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和妻子之間曾經有過狂熱的愛情生活,而且在最不適宜的或者情緒衝動的場合,他倆還會象剛開始戀愛時那樣順從彼此的需要,幹出 有傷風化的事來;隨著時光的消逝,經過越來越多不尋常的事情的磨煉,他倆之間的這種激情就變得更加深沉和熾熱了。加斯東不僅是個具有無窮智慧和想像力的狂 熱的情人,或許還是這樣一名駕駛員,為了求得紫羅蘭地裏的片刻歡樂,他寧願緊急著陸,幾乎使自己和愛人喪命也在所不惜。

    他倆是在認識兩年以後結婚的,當時他駕駛著運動用的雙翼飛機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就讀的學校上空盤旋。為了躲開一根旗杆,他作了一個大膽的 動作,老式的帆篷和鋁制機尾被電線纏住了。從那時起,他顧不上裝著夾板的腿,每逢週末都把阿瑪蘭塔。烏蘇哪從她居住的修女公寓接走;那裏的規矩不象菲蘭達 想像得那麼嚴格,他可以帶她到他的鄉村俱樂部去。星期天,在一千五百英尺高處荒野的空氣中,他們開始相愛了。地面上的生物變得越來越小,他們彼此也就越來 越親近了。她對他說起馬孔多,說它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寧靜的城鎮;她又談起一座散發著薄荷香味的大房子,她想在那兒同一個忠實的丈夫、兩個強健的兒子和一 個女兒生活到老。兒子取名羅德里格和貢澤洛,而決不能叫什麼奧雷連諾和霍。阿卡蒂奧;女兒要叫弗吉妮婭,決不能起雷麥黛絲之類的名字。她因思戀故鄉而把那 個小鎮理想化了,她的感情那麼強烈堅定,使得加斯東明白,除非帶她回馬孔多定居,否則休想跟她結婚。他同意了,就象他後來同意系上那條絲帶一樣,因為這不 過是暫時的喜好,早晚都要改變的。可是在馬孔多過了兩年以後,阿瑪蘭塔。烏蘇娜仍象剛來的頭一天那麼快活。他開始發出警號了。那時候,他已經解剖了這個地 區每一種可以解剖的昆蟲。他的西班牙語說得象個本地人,他解開了寄來的雜誌上所有的字謎。他不能用氣候這個藉口來催促他倆返回,因為大自然已經賦予他一個 適合異鄉水土的肝臟,使他能夠對付午休時間的困勁,而且他還服用長了醋蟲的水。他非常喜愛本地的飯食,以致有一次他一頓吃了八十二隻鬣蜴(產于美洲或西印 度的一種大蜥蜴蛋。)另外,阿瑪蘭塔。烏蘇娜已經從火車上運來了一箱箱冰凍的魚、罐頭肉和蜜餞水果——這是她唯一能吃的東西。雖然她無處可走,無人要訪 問,她的衣著仍舊是歐洲式樣的,她仍然不斷地收到郵寄來的新樣式。然而她的丈夫沒有心思欣賞她的短裙、歪戴的氊帽和七股項圈。她的秘訣似乎在於她總是能夠 變戲法似的忙忙碌碌,不停地解決自己製造的一些家務困難。她為第二天安排了許多事情,結果什麼也沒幹成。她幹活的勁頭很足,但是效果很糟,使人想起菲蘭 達,想起“做”只是為了“拆”的那種傳統惡習。她愛好玩樂的情趣仍然很濃,她收到了新唱片,就叫加斯東到客廳裏呆到很晚,教他跳舞,那舞姿是她的同學畫在 草圖上寄給她的。孩子的誕生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事,但她尊重與丈夫的約定,直到婚後五年才生了孩子。

    為了找些事來填補空虛和無聊,加斯東常常同膽小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裏呆上一個早晨。他愉快地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 憶他的回家陰暗角落裏的生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知道這些事,仿佛在那兒生活過很久似的。加斯東問起他為了獲得百科全書上沒有的知識作過什麼努力。加斯 東得到的回答是與霍。阿卡蒂奧相同的:“一切都能認識嘛。”除了梵文,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學了英語、法語以及一點拉丁語和希臘語。當時由於他每天下午都 要出去,阿瑪蘭塔。烏蘇娜便每週拿出一點錢供他花銷。他的房間就象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的分店。他經常貪婪地閱讀到深夜,從他閱讀時採取的方式看 來,加斯東認為他買書不是為了學習,而是為了驗證他已有的知識是否正確。書裏的內容與羊皮紙手稿一樣引不起他的興趣,但是讀書占去了他上午的大部分時間。 加斯東和妻子都希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變成他們家庭的一員,但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老是處在一團令人莫測的迷霧裏。加斯東努力跟他親 近,但是沒有成功,只得去找其他的事情來做,藉以排遣無聊的時光。就在這時,他產生了開辦航空郵政的想法。

    這並不是個新計畫。加斯東認識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時候就想好了這個計畫,但那不是為了馬孔多,而是為了比屬剛果,他家裏的人在那裏的棕櫚 油事業方面投了資。結婚以及婚後為了取悅妻子到馬孔多生活了幾個月,這就使他不得不把這項計畫暫時擱置起來。嗣後,他看到阿瑪蘭塔。烏蘇娜決心組織一個改 善公共環境的委員會,並且在他暗示可能回去時,遭到了阿瑪蘭塔。烏蘇娜的一番嘲笑,他就意識到事情要大大地延擱了。他跟布魯塞爾失去聯繫的合夥人重新建立 了聯繫,想到在加勒比地區作一名創業者並不比在非洲差。在他穩步前進的過程中,他準備在這迷人的古老地區建築一個機場,這個地域在當時看來像是碎石鋪成的 平地。他研究風向,研究海邊的地勢,研究飛機航行最好的路線;他還不知道,他的這番類似赫伯特式的奮鬥精神使小鎮產生了一種極大的懷疑,人家說他不是在籌 劃航線,而是打算種植香蕉樹。他滿腔熱情地抱定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也許終究會證明他在馬孔多長遠的做法是對的——到省城去了幾次,拜訪了一些專家,獲 得了許可證,又草擬了取得專利權的合同。同時,他跟布魯塞爾的合夥人保持著通信聯繫,就象菲蘭達同沒有見過的醫生通信一樣。在一名熟練技師照管下,第一架 飛機將用船運來,那位技師要在抵達最近的港口後將飛機裝配好,飛到馬孔多,這終於使人們信服了。在他首次勘察並且作出氣象計算一年之後,他的通信朋友的多 次承諾使他充滿了信心。他養成了一個習慣:在樹叢間漫步,仰望天空,傾聽風聲,期待飛機出現。

    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歸來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生活帶來了根本的變化,而她本人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霍。阿卡蒂奧死後,奧雷連諾。布恩蒂 亞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書商那裏成了一個常客。他那時喜歡自由自在,加上他有隨意支配的時間,暫時對小鎮產生了好奇心。他感到了這一點,也不覺得驚異。他走 過滿地灰塵、寂寥冷落的街道,用刨根究底的興趣考察日漸破敗的房子內部,看到了窗上被鐵銹和死鳥弄壞的鐵絲網以及被往事壓折了腰的居民。他試圖憑想像恢復 這個市鎮和香蕉公司的輝煌時代。現在,鎮上乾涸了的游泳池讓男人和女人的爛鞋子填得滿滿的;在黑麥草毀壞了的房子裏面,他發現一頭德國牧羊犬的骸骨,上面 仍然套著頸圈,頸圈上還聯著一段鐵鏈子;一架電話機還在叮鈴鈴地響個不停。他一拿起耳機,便聽到一個極為痛苦的婦女在遙遠的地方用英語講話。他回答說戰爭 已經結束了。三千名死難者已經拋進海裏,香蕉公司已經離開,多年之後馬孔多終於享受到了和平。他在閒逛中不覺來到平坦的紅燈地區。從前那兒焚燒過成捆的鈔 票,藉以增添宴會的光彩,當時的街道縱橫交錯,如同迷宮一般,比其他的街道更加不幸,那裏依然點著幾盞紅燈,凋零的花環裝飾著幾家冷落的舞廳;不知誰家的 蒼白、肥胖的寡婦、法國老太婆和巴比倫女人,仍然守在她們的留聲機旁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找不到一個還記得他家的人,甚至記不得奧雷連諾上校了,只有那 位年紀最老的西印度黑人——頭髮好象棉花卷、臉盤猶如照相底版的老人,仍然站在他的房門前唱著莊嚴的落日讚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用他幾個星期裏學會的結 結巴巴的巴比亞曼托語同老人談話。老人請他喝他的曾孫女燒好的雞頭湯。他的曾孫女是一個黝黑的大塊頭女人,她有結實的骨架和母馬似的臀部;乳房好象長在藤 上的甜瓜;鐵絲色的頭髮仿佛中世紀武士的頭盔,保護著沒有缺陷的、圓圓的頭顱。她的名字叫尼格羅曼塔。在那些日子裏,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靠變賣銀器、燭臺 和家裏的其他古董過活,他一文錢都沒有時(多數時候他都如此),就到市場上陰暗的地方去,求人家把打算丟棄的雞頭送給他,他拿了這些雞頭叫尼格羅曼塔煮 湯,配上馬齒莧菜,加點薄荷調味。尼格羅曼塔的曾祖父死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停止了走街串巷,但是他常常跑到尼格羅曼塔那裏去,在庭院中漆黑的杏樹下, 把她模仿動物叫的口笛拿來,引誘幾隻夜貓子。他更多的時候是跟她呆在一起的,用巴比亞曼托語評論雞頭湯以及窮困中嘗到的其他可口的美味。要是她不告訴他, 他的到來嚇跑了其他的主顧,他就一直呆著不走。儘管他有時也受到一些誘惑,但是在他看來,尼格羅曼塔本人也象他一樣患著思鄉病,因此他並沒有跟她一起睡 覺。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回到馬孔多以後,並且象姐姐一般地擁抱他、使他喘不過氣來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是個童男子。每當他見到她,特別是她表演最新式 的舞蹈時,他都有一種骨頭酥軟的感覺,如同當年皮拉。苔列娜藉口到庫房裏玩紙牌,也曾使他的高祖父神魂不定一樣。他埋頭在羊皮紙手稿中,想排遣苦惱,躲開 姑娘天真爛漫的誘惑,因為她給他帶來了一系列的痛苦,破壞了他夜間的寧靜。但是,他越是躲著她,就越是焦灼地期待著她,想聽到她冷漠的大笑聲,聽到她小貓 撒歡似的嗥叫聲,聽到她的歌聲。而在這屋裏最不合適的地方,每時每刻她都在發洩情欲。一天夜裏,在隔壁離他的床三十歎的工作臺上,夫婦倆瘋狂地擁抱,結果 打碎了一些瓶子,在鹽酸的水窪裏結束了一場好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發了高燒,氣得直哭。晚上,他在杏樹的陰影下第一次等待尼格羅曼 塔,只覺得時間過得實在太慢,他忐忑不安,如坐針氈,手裏攥著向阿瑪蘭塔。烏蘇娜要來的一比索和五十生丁。他要這錢是出於需要,想拿它作某種嘗試,以便使 尼格羅曼塔就範,好侮辱她,糟蹋她。尼格羅曼塔把他帶到了自己屋裏。他們就這樣私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整個上午都在辨認羊皮紙手稿,午睡時間就去臥室, 尼格羅曼塔正在那兒等著他。

    尼格羅曼塔第一次有了一個固定的男人,正如她狂笑著說的,有了一個從頭到腳都象碎骨機的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偷偷告訴她:他愛阿瑪蘭 塔。烏蘇娜,但他的愛是受壓抑的,即使有了替身,也無法得到滿足,特別是由於經驗多了,對談情說愛的眼界也開闊了,那就更無法滿足了。為此,她甚至產生了 浪漫的想法。以後,尼格羅曼塔一如既往地熱情接待他,但卻堅持要他為她的接待付錢,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沒有錢時,她甚至還要記上一筆賬,這筆賬不是用數 目字記的,而是用她的大拇指甲在門背後劃上。日落時分,當她在廣場暗處遊蕩的時候,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象陌生人似的,也正好沿門廊走著。通常,他很少向正 在吃飯的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加斯東打招呼,他把自己關回屋裏。但由於聽到他倆大聲狂笑、悄悄耳語,以及後來他倆在黑夜中的歡樂,他焦躁不安,書看不下去, 筆動不起來,連問題都不能思考。這就是加斯東在開始等待飛機之前兩年中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生活。這種生活一直如此。一天午後,他去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 書店,發現四個孩子吵鬧不休,熱烈地爭論中世紀的人用什麼方法殺死蟑螂。老書商知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可敬的比德”(大約673一735,盎格魯撒克 遜僧侶,歷史學家。)讀過的書有一種癖好,使用父親般的嚴肅態度請他加入爭論,於是他滔滔不絕他講開了:據《舊約》上說,地球上最古老的有翅昆蟲——蟑 螂,一直是人們腳下的犧牲品,但是這種昆蟲對於消滅它們的一切方法都有抵抗力,即使摻了硼砂的蕃茄片以及麵粉和白糖,都奈何它們不得。它們有一千六百零三 個變種,已經抵禦了最古老、最持久、最無情的迫害,抵禦了人類開天闢地以來對任何生物都不曾使用過、對自己也不曾使用過的迫害手段。由於人類的迫害,蟑螂 就有繁殖的本能,因此人類也有另一種更加堅定不移、更加咄咄逼人的殺死蟑螂的本能,如果說蟑螂成功地逃脫了人類的殘酷迫害,那只是因為它們在陰暗的地方找 到了避難所,它們在那裏不會受到傷害,因為人們生來害怕黑暗。可是它們對陽光卻很敏感,所以在中世紀,在當代,甚至永遠都是如此,殺死蟑螂的唯一有效辦法 就是把它們放在太陽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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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6:3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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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識上的一致是偉大友誼的開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下午繼續同四位爭論對手見面,他們是阿爾伐羅、傑爾曼、阿爾豐索和加布裏埃爾,這四位 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批也是最後一批朋友。象他這樣整天埋頭書堆的人,從書店開始到黎明時刻在妓院裏結束的暴風雨般的聚會,對他真是一種啟示。直到那時他還從 未想到過,文藝是迄今為止用來嘲弄人的一切發明中最好的玩意兒。阿爾伐羅在一天晚宴中就是這樣說的。過了一些時候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想到明白,此說來源 于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老頭子認為:知識要是不能用來發明一種烹飪鷹嘴豆的方法,那就一文不值了。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發表關於蟑螂的演說的那天下午,辯論是在馬孔多鎮邊一個妓院裏結束的,姑娘們因為饑餓都睡覺去了。鴇母是一個面帶笑容 的、假惺惺的人,不斷的開門關門使她有些不耐煩。她臉上的笑容似乎是為容易上當的主顧裝出來的,主顧們卻認真地領受這種微笑,而這種微笑只是一種幻覺,實 際上並不存在,因為這裏可以觸摸的一切東西都是不真實的:這裏的椅子,人一坐上去就會散架;留聲機裏的零件換上了一隻抱蛋的母雞,花園裏都是紙花,日曆上 的日子還是香蕉公司來到之前的日子,畫框裏鑲著的畫是從沒有出版過的雜誌上剪下來的,就拿附近地區來的那些羞怯的小娘兒們來說,鴇母一喊接客,她們除了裝 模作樣,什麼也不會幹。她們穿著五年前剩下的瘦小的花布衫出現在嫖客面前,一句問候的話也不說,她們天真無邪地穿上這些衣服,同樣天真無邪地脫去這些衣 服。情欲達到高潮時,她們會大叫“天哪”,並且看著天花板如何坍塌下來。拿到一比索五十生地之後,她們便立刻去向鴇母買夾乾酪的麵包卷來吃。那時鴇母會笑 得更甜了,因為只有她知道,那些食物也都是騙人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當時的生活,開頭是閱讀梅爾加德斯的手稿,最後是到尼格羅曼塔的床上。他在妓院裏, 發現了一種醫治羞怯症的笨辦法。起初,他毫無進展,他呆在房間裏,鴇母在他們興致正濃的時刻走進來,把相親相愛的迷人之處向他倆作一番介紹。不過,時間一 長,他開始熟悉人世間的不幸了,因此在一天夜裏,情況比往常更加令人心神不定,他在小小的接待室裏脫光了衣服,拿著一瓶啤酒,以他那不可思議的男子氣概, 跑著穿過那座房子。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把鴇母始終笑臉迎客的態度看做一種時髦作風,既不反對,也不相信,就象傑爾曼為了證明房子並不存在而要燒掉房子一 樣,也象阿爾豐索擰斷鸚鵡的脖子,扔進滾沸的燉鍋裏一樣,他都無動於衷。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感到,有一種共同的感情和友誼把他跟四位朋友聯結在一起,他一想到他們,就仿佛他們是一個人。儘管如此,他還是比較接 近加布裏埃爾。這種關係是一天晚上產生的,當時他偶然提到了奧雷連諾上校,只有加布裏埃爾一個人認為他不是在說笑話。甚至通常並不參加爭論的鴇母,也擺出 一副太太們特有的激憤樣兒,爭辯地說:她有時確實聽說過奧雷連諾上校這個人,他是政府為了找個藉口來消滅自由黨而捏造出來的一個人物。加布裏埃爾卻不懷疑 奧雷連諾上校真有其人,因為他曾和他的曾祖父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一起打過仗,他們是親密的朋友。大家提到屠殺工人的事件時,記憶中的那些陷坑就變得特 別深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每次提起這件事,不僅鴇母,甚至比她年長的人,都會起來駁斥那些神話,說工人們在車站上被軍隊包圍,兩百節車廂裝滿了死屍運往 海邊,這些都是虛構的,他們甚至還堅持說,在司法檔中以及小學教科書上,一切都講得明明白白:香蕉公司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加布裏 埃爾就有了一種共同的關係,這種關係的基礎就是他倆相信誰也不相信的事實。這對他倆的生活影響相當大,結果他倆都發現自己偏離了一切都已消亡、只剩下思鄉 病的世界潮流。加布裏埃爾不管在什麼地方,有空就睡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首飾作坊裏接待過他好幾次,但是加布裏埃爾卻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被那些穿過臥 室的死人鬧得無法安寧,直到天亮。後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把加布裏埃爾交給尼格羅曼塔,她閑下時就把他帶到她那從不得空的房間裏,在門背後劃上幾條直 杠,記下他的賬,這些記號與奧雷連諾的欠賬緊緊地挨著。

    這夥人雖然在生活上亂七八糟,可是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催促下,總還想做些固定的工作。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憑他古典文學老教師的資格和一 間沒有多少書籍的書庫,領著他們整夜探討這個小鎮的第三十六次戲劇性變化,而這個小鎮的人除了對小學校以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新的 友誼如癡似狂,同菲蘭達的冷漠相比,這種友誼就更可貴了。就在那些羊皮紙手稿開始以密碼的詩句向他揭示預言的內容時,他卻不再孜孜不倦地閱讀了。但是後來 的事實表明,他有足夠的時間既出入妓院,又能做其他的事情,這就給了他一種動力,使他重返梅爾加德斯的書房,並且決心下苦功,不消沉,一定要解開這最後的 謎。在加斯冬開始等待飛機的那個時期,有一天早上,阿瑪蘭塔。烏蘇娜感到非常孤寂,跑進屋來。

    “喂,吃人的傢伙,”她對他說。“還不回到你的窩裏去嗎?”

    她真是令人傾倒,穿了一身自己設計的服裝,掛了一長串她親手做的河鮮脊骨項鏈。她相信丈夫是忠實于她的,就不再使用那條絲帶了。自從回來 以後,她好象第一次有了片刻的安逸,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不看就知道她來了。她雙肘支在桌上,挨得那麼近,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連她骨頭的響動都能聽到。她對 羊皮紙手稿發生了興趣。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慌亂,糾正自己變了調的聲音,使激蕩的心情安定下來,喚起僵化了的記憶。他同她談到梵文的神聖用途,談到科學上預 測未來的可能性,這種未來就象人們透過光亮能看到紙背面的字一樣:而且談到必須解開預言之謎。這樣,他們就不會完蛋。此外還談到諾斯特拉達馬斯的《世 紀》,談到聖米勒納斯預言過的坎塔布裏亞的毀滅。他們談話雖未中斷,但他出生以來就隱伏在身上的那種衝動卻突然出現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把字放在她的手 上,以為最後的決心會結束他的疑慮。她也滿懷柔情立即抓住他的食指,不過這種純真的感情是從孩提時代就有的,她在他回答問題的時候,一直握著他的手指。他 們就那樣冷冰冰地呆著,什麼東西也傳遞不了的手指彼此勾連著。後來她從短暫的夢幻中蘇醒過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額。“螞蟻!”她叫道。於是她忘了那些手 稿,邁著舞步走到門口。在那兒,就象往日下午家裏的人送她去布魯塞爾時她的表示一樣,用指尖向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送去一個飛吻。

    “你以後再講給我聽吧,”她說,“我忘了今天是該往蟻塚上撒石灰的日子了。”

    她需要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住的那邊去做事時,便偶然去他房間一趟,並且趁她丈夫不斷注視天空的時候,在那裏呆上幾分鐘。奧雷連諾。布恩 蒂亞受到這種變化的鼓舞,常常留下來與這家人一同吃飯。而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回來的頭幾個月內,他是從不那樣做的。加斯東對此感到高興。在飯後經常長達一 個多小時的談話中,他說他的合夥人在欺騙他。他們已經通知他,飛機已經裝在一條船上,這條船尚未到達。但是他的代理人堅持說,那架飛機是永遠到不了的,因 為加勒比海所有商船的貨單上都沒有這架飛機。然而他的合夥人卻堅持說那船是確有其事的;他們甚至暗指加斯東在信中對他們說了謊。通信聯繫造成了彼此的懷 疑,所以加斯東決定不再寫信,打算抓緊時間去一趟布魯塞爾,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然後帶著那架飛機回來。可是,阿瑪蘭塔。烏蘇娜一再重申,她決不離開馬孔 多,即使失去丈夫也在所不惜,這就使加斯東的計畫流產了。

    在頭幾天裏,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贊同了普遍的觀點,即加斯東是騎自行車的傻瓜,這種想法在他心裏引起一種模糊的同情。後來,當他在煙花館 裏對男人的本性進行了更深入的觀察之後,他認識到加斯東的逆來順受是由於縱欲的結果。對他有了更多的瞭解之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確信他的本性正好與他謙 卑的舉止相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惡意地懷疑,加斯東所謂的等候飛機也是在作戲。於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又想,加斯東並不象他所表現的那麼傻,恰恰相 反,他是一個無比沈著、既有才幹而又堅忍的人,打算永遠表示服從,決不說一個“不”字,用假裝的無比順從來使她產生厭倦,陷入她自己織下的羅網,這時他便 可一舉戰勝她,使她有朝一日會忍受不了眼前單調無聊的日子,乖乖地自己卷起行李返回歐洲。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最初的憐憫變成了強烈的厭惡。他認為加斯東的 招兒是邪惡的,但又那麼有效。他便冒了風險去警告阿瑪蘭塔。烏蘇娜。可是她對他的懷疑只是一笑置之,並沒有注意到這裏面愛情的分量,卻半信半疑地以為是他 的忌妒心在作怪。她在打開一個桃子罐頭時,不小心劃破了手指。他沖上來熱心而貪婪地把血吮出來,這使她的脊樑骨一陣發涼,在這之前她根本沒有想到,她對他 有一種超過姐弟般的感情。

    “奧雷連諾!”她不安地笑道。“你太起勁了,會成為一個吸血鬼的。”

    於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不顧一切,全力以赴了。他在她受了傷的手心上孩童似的輕輕吻了一下,接著便打開隱秘的心扉,傾訴無限的衷情,掏出 潛藏在痛苦中的可怕的蠢蟲。他告訴她半夜裏他會醒來,寂寞地獨自流淚,對著她掛在浴室裏晾乾的襯衣暗自發愁。他同她談起他曾急切地要尼格羅曼塔象貓一樣地 叫喚,在他耳邊嗚咽:加斯東——加斯東——加斯東。他又談起他如何費盡心機搜羅她的香水瓶,這樣他便能夠在為了掙點飯錢而上床的姑娘們脖頸上聞到香水氣 味。阿瑪蘭塔。烏蘇娜被他激情的迸發嚇壞了,她不由得蜷起手指,象河蚌肉似的縮回去。她的手已毫不疼痛,也沒有了憐憫的感受,變成了一串綠寶石和黃玉石一 樣沒有知覺的骨頭。

    “傻瓜!”她吐出了一句話。“我就要乘第一艘船到比利時去了。”

    一天下午,阿爾伐羅來到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書店,大叫大喊地宣佈他的最新發現:一個“動物妓院”。這個地方叫做“金童”,是一個巨大的 室外沙龍,那兒至少有二百多隻麻形震耳欲聾地咯咯亂叫,報告時間。舞池周圍的鐵絲網裏,大朵的亞馬遜山茶花叢藏著各種顏色的蒼鷺、肥豬似的鱷魚、十二個響 節的蛇,還有披著金鎧潛伏在一座人造小海洋裏的海龜。這裏還有一條雪白的大狗,性情溫順,卻是個亂倫的傢伙,為了吃食,它會作出種馬般的舉動。氣氛非常純 淨濃郁,那個場所仿佛是剛剛出現的。花枝招展的混血姑娘絕望地守在鮮紅的花叢中,陳舊的唱片播放著早就被塵世樂園裏的人們忘卻了的愛情老調。他們五人參觀 夢幻般的室外沙龍的頭一個夜晚,坐在門口柳條搖椅裏的一位衣著華麗、沈默寡言的老太婆感到時光仿佛正在回轉。從走近的五個人中,她看見一個瘦瘦的人,長著 韃靼人的顴骨,患著黃疸病,從誕生之日起就永遠標上了孤僻的印記。

    “天啊!天啊!”她驚歎道,“奧雷連諾!”

    她又一次看見了奧雷連諾上校,正象戰前很久她在燈光下見到的那樣,也象他在名譽掃地、幻想破滅以後即將流放之前那樣。在那個遙遠的黎明, 他來到她的臥室,發出平生第一個命令,要求給他愛情。原來這是皮拉。苔列娜。多年以前,在她已經一百四十五歲時,她就已放棄了有害的計算年齡的習慣。她一 直生活在平靜和對往事的回憶中,一直是在一種完全清楚的、確信不疑的未來中生活,而不會受到撲克牌預卜的充滿陷阱的前途不斷滋擾。

    從那天晚上起,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就在他並不認識的高祖母那裏得到了同情和照顧。她一坐上柳條搖椅,就會想起過去,想起當年這一家的興旺 和沒落,想起馬孔多昔日的光輝,而這光輝現在已經泯滅了。這時阿爾伐羅正在嘿嘿怪笑地嚇唬鱷魚,阿爾豐索給麻屑編了個怪誕可笑的故事,說一星期之前,這些 鳥兒把四個行為不端的顧客的眼珠子啄了出來。加布裏埃爾呆在神情憂鬱的混血姑娘的房間裏。這姑娘沒有收斂錢幣,而在給一位從事走私活動的男朋友寫信。那個 男朋友已被邊防員警抓走,目前正在奧里諾科河(在委內瑞拉境內,往東流入大西洋。)對岸蹲監獄。員警讓他坐在一個裝滿了糞便和鑽石的便盆上。這個真正的妓 院有一個慈祥的鴇母,正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長期的禁錮期間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感到妙不可言,簡直像是領受到了最美好的情誼,使他再也不想去別處存身 了。他打算用話語來解脫自己的負擔,以便有人來割斷纏在他胸上的繩索,但他只是伏在皮拉。苔列娜的大腿上傷心地哭了一通。皮拉。苔列娜讓他哭完,用指尖撫 摸著他的頭,他雖然沒有顯露出他是因為情欲而傷心,可她卻一下子猜透了男人自古以來的傷心事。

    “好了,孩子,”她安慰他。”你就告訴我,她是誰。”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告訴她之後,皮拉。苔列娜發出一陣大笑,一種胸襟豁達的笑聲,最後就象鴿子咕咕地叫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心中沒有她 猜不透的秘密,因為一個世紀的歲月和經驗告訴她,家庭的演變就象一架機器,不可避免地要有反復,就象一隻輪子,若不是由於無可補救的磨損而需要更換新輪 軸,它就會永遠轉動下去。

    “不要煩惱,”她笑著說。“不管她在哪兒,她一定會等著你。”

    午後一點半,阿瑪蘭塔。烏蘇娜從浴室出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看見她從門口走過,穿著一件衣裙柔軟的浴衣,頭上包著頭巾似的手絹。他幾乎 踮著腳尖,趁著醉意趔趔趄趄地尾隨在她身後。正當她解開浴衣時,他踏進了這間幽會用的臥房。她吃了一驚,忙把衣服合上。他一聲不響,向隔壁一指,那間屋門 半掩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知道加斯東正在那裏寫信。

    “走開,”她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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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7: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作者:馬爾克斯.加西亞
     一個節日的晚上,皮拉。苔列娜守著她那個“天堂”*入口的時候,在一把藤制的搖椅裏去世了。遵照死者臨終的意願,八條漢子沒有把她裝進棺材,而讓她直接坐 在搖椅裏,放進了一個很大的墓穴,墓穴就挖在跳舞場的中央。幾個淚流滿面、臉色蒼白的混血女人,穿上喪服,開始履行魔術般的儀式。她們摘下自己的耳環、胸 針和戒指,把它們丟進墓坑,拿一塊沒有刻上名字和日期的大石板蓋住坑穴,而在石板上用亞馬遜河畔的山茶花堆起了一座小丘。然後,混血女人們用毒藥毒死祭奠 用的牲畜,又用磚瓦堵住門窗,便各奔東西了;她們手裏提著自己的小木箱,箱蓋背面裱糊著石印的聖徒畫像、雜誌上的彩色圖片,以及為時不長、不能置信、幻想 出來的情人照片,這些情人看上去有的象金剛大漢,有的象食人野獸,有的象紙牌上漫遊公海的加冕國王。

    *指妓院。

    這就是結局。在皮拉。苔列娜的墳墓裏,在妓女的廉價首飾中間,時代的遺物——馬孔多還剩下的一點兒殘渣——即將腐爛了。在這之前,博學的 加泰隆尼亞人就拍賣了自己的書店,回到地中海邊的家鄉去了,因為他非常懷念家鄉真正漫長的春天。誰也沒有料到這老頭兒會走,他是在香蕉公司鼎盛時期,為了 逃避戰爭來到馬孔多的。他開設了出售各種文字原版書的書店,就再也想不出其他更有益的事情來幹了。偶爾有些顧客,在沒有輪到他們進入書店對面那座房子去圓 夢之前,都順便到這裏來消磨時間,他們總是有點擔心地翻閱著一本本書,好象這些書都是從垃圾堆裏拾來的。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每天總有半天泡在書店後面一個 悶熱的小房間裏,用紫墨水在一張張練習簿紙上寫滿了歪歪斜斜的草體字,可是誰也無法肯定他說出他究竟寫了些什麼。老頭兒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初次認識時, 已經積滿了兩箱亂糟糟的練習簿紙,它們有點象梅爾加德斯的羊皮紙手稿。老頭兒臨走,又拿練習簿紙裝滿了第三箱。由此可以推測,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住在馬孔 多的時候,沒有幹過其他任何事情。同他保持關係的只有四個朋友,他們早在學校念書時。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就要他們把陀螺和紙蛇當作抵押品。借書給他們看, 並使他們愛上了塞尼加*和奧維德*的作品。他對待古典作家一向隨隨便便、不拘禮節,好象早先曾跟他們在一個房間裏生活過。他瞭解這一類人的許多隱秘事情。 而這些事情似乎是誰也不知道的,比如:聖奧古斯丁*穿在修士長袍裏的那件羊毛背心,整整十四年沒脫下來過,巫師阿納爾多。德維拉諾瓦*早在童年時代就被蠍 子螫了一下,是一個陽萎者。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對待別人的論著有時嚴肅、尊重,有時又極不禮貌。他對待自己寫的東西也是這種雙重的態度。那個叫阿爾豐索的 人,為了把老頭兒的手稿譯成西班牙文,曾專門攻讀過加泰隆尼亞語言。有一次他隨手把加泰隆尼亞人的一疊稿紙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他的口袋裏總是被一些剪報 和特殊職業的指南塞得脹鼓鼓的,可是有一天晚上,在一個妓院裏,在一群由於饑餓不得不出賣內體的女孩子身邊,他不慎丟失了所有的稿紙。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 發覺這件事以後,並沒有象阿爾豐索擔心的那樣大事張揚,反倒哈哈大笑地說:“這是文學自然而然的命運。”但他要隨身帶著三箱手稿回家,朋友們怎麼也說服不 了他。鐵路檢查員要他將箱子拿去托運時,他更忍不住出口傷人,滿嘴迦太基*流行的罵人話,直到檢查員同意他把箱子留在旅客車廂裏,他才安靜下來。“一旦到 了人們只顧自己乘頭等車廂,卻用貨車車廂裝運書籍的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的來臨,”他在出發前這麼嘀咕了一句,就再也不吭聲了。最後的準備花了他整整一個 星期,對博學購加泰隆尼亞人來說,這是黑暗的一周——隨著出發時間的迫近,他的情緒越來越壞,不時忘記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明明放在一個地方的東西,不知怎 的突然出現在另一個地方,他以為准是那些折磨過他的家神挪動了它們的位置。

    *塞尼加(西元前4年?一西元65年),羅馬政治家、哲學家及悲劇作家。

    *奧維德(西元前43年?——西元17年),羅馬詩人。

    *聖奧古斯丁(354一430年〕,早期基督教會的領袖之一。

    *阿納爾多。德維拉諾瓦(1235一一1313年),著名的加泰隆尼亞煉丹術土、醫生和神學者。

    *迦太基,非洲北部古國,在今突尼斯附近,西元前146年為羅馬人所滅。

    “兔崽子們!我詛咒倫敦教會的第二十七條教規。”他罵道。

    傑爾曼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照顧他,就象關心孩子一樣關心他:把車票和遷移證分放在他的兩個口袋裏,用別針別住袋口,又為他列了一張詳細 的表格,記明他從馬孔多動身到巴賽隆納的路上應該做的一切;儘管如此,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還是出了個紙漏,連他自己也沒發覺,竟把一隻口袋裏揣著一半現款 的褲子扔進了污水坑。啟程前夕,等到一隻只箱子已經釘上,一件件零星什物也放進了他帶到馬孔多來的那只箱子裏,他就合上蛤殼似的眼臉,然後做了一個帶有褻 瀆上帝意味的祝福手勢,指著那些曾經幫助他經受了鄉愁的書,對朋友們說:“這堆舊書我就留在這兒了。”

    三個月後,他寄來了一個大郵包,裏面有二十九封信和五十張照片,這些都是他在公海上利用閒暇逐漸積累起來的。雖說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沒在 上面注明日期,但也不難理解,這些郵件是按照怎樣的順序編排的。在開頭的幾封信中,他以慣有的幽默筆調介紹了旅途上的種種經歷:他說到一個貨物檢驗員不同 意他把箱子放在船艙裏時,他真恨不得把那個傢伙扔到海裏去:他又說到一位太太簡直是驚人的愚蠢,只要提到“十三”這個數字,她就會心驚肉跳——這倒不是出 於迷信,而是因為她認為這是個不圓滿的數字;他還說到在船上吃第一頓晚飯的時候,他贏了一場賭博,他辨出船上的飲水有萊裏達(萊裏達,西班牙地名)泉水的 味道,散發出每天夜晚從萊裏達市郊飄來的甜菜氣息。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對船上的生活越來越感到乏味,每當回憶起馬孔多發生的那些事情,即使是最近 的、最平淡的瑣事,也會勾起他的懷舊情緒:船走得越遠,他的回憶就越傷感。這種懷舊情緒的不斷加深,從照片上也透露了出來。在最初的幾張照片上,他看上去 是那樣幸福,穿著一件白襯衫,留著一頭銀髮,背景是加勒比海,海面上照例飛濺著十月的浪花。在以後的一些照片上,他已換上了深色大衣,圍著一條綢圍巾,這 時,他臉色蒼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仁立在一條無名船的甲板上,這條船剛剛脫離夜間的險境,徘徊在秋天的公海上。傑爾曼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都給老頭兒 回了信。在開始的幾個月裏,老頭兒也經常來信,使他的兩個朋友覺得他仿佛就生活在他們身邊,比在馬孔多時離他們更近;他的遠別在他們心裏引起的痛苦,也幾 乎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在信裏告訴他們,說一切猶如以往,家鄉的小屋裏至今還保存著那只粉紅色的貝殼;麵包餡裏夾一片熏魚片,吃起來還是那種味道;家鄉的小 溪每天晚上依然芳香怡人。在兩個朋友面前重又出現那一張張練習簿紙,上面歪歪斜斜地寫滿了紫色草體字,他們每一個人都單獨收到了一些。這些信洋溢著一個久 病痊癒者那樣的振奮精神,們連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自個兒也沒有覺察到,它們漸漸變成了一首首灰心喪氣的田園詩。冬天的晚上,每當壁爐裏的湯鍋噝噝冒氣時, 老頭兒就不禁懷念起馬孔多書店後面暖融融的小房間,懷念起陽光照射下沙沙作響的灰濛濛的杏樹葉叢,懷念起令人昏昏欲睡的晌午突然傳來的輪船汽笛聲,正象他 在馬孔多的時候那樣,曾緬懷家鄉壁爐裏嗤嗤冒氣的湯鍋,街上咖啡豆小販的叫賣聲和春天裏飛來飛去的百靈鳥。這兩種懷舊病猶如兩面彼此對立著的鏡子,相互映 照,折磨著他,使他失去了自己那種心馳神往的幻想。於是他勸朋友們離開馬孔多,勸他們忘掉他給他們說過的關於世界和人類感情的一切看法,唾棄賀拉斯(西元 前65一8年,羅馬詩人及諷刺家)的學說,告誡他們不管走到哪兒,都要永遠記住:過去是虛假的,往事是不能返回的,每一個消逝的春天都一去不復返了,最狂 熱、最堅貞的愛情也只是一種過眼雲煙似的感情。阿爾伐羅第一個聽從老頭兒的勸告離開馬孔多,他賣掉了一切東西,甚至把他家院子裏那只馴養來戲弄路人的美洲 豹都賣了,才為自己購得一張沒有終點站的通票。不久他便從中間站上寄來一些標滿驚嘆號的明信片,描述了車窗外一掠而過的瞬息情景,這些描述好象是一首被他 撕成碎片、丟置腦後的長詩篇:黑人在路易斯安那*棉花種植園裏若隱若現;駿馬在肯塔基*綠色草原上賓士;亞利桑那*的夕陽照著一對希臘情人,還有一個穿紅 絨線衣、用水彩描繪密執安湖*泊四周景物的姑娘,向他揮動著畫筆——在這種招呼中,並沒有告別,而只有希望,因為姑娘並不知道這輛列車將一去不復返。過了 一些日子,一個星期六,阿爾豐索和傑爾曼也走了,他們打算在下一周的星期一回來,但是從此誰也沒有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離開之後過了一 年,他的朋友中只有加布裏埃爾還留在馬孔多,他猶疑不決地待了下來,繼續利用加泰隆尼亞人不固定的恩賜,參加一家法國雜誌組織的競賽,解答有關的題目。競 賽的一等獎是一次巴黎之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訂了這份雜誌,便幫他填寫一張張印著題目的表格。他有時在自己家裏,但更多的時間是在加布裏埃爾暗中的情 婦梅爾塞德斯的藥房裏幹這件事,那是馬孔多唯一完好的藥房,裏面擺著陶制藥罐,空氣中彌漫著纈草的氣息。城裏只有這家藥房倖存下來。市鎮的破壞總是不見結 束,這種破壞是無休無止的,好象每一刹那間都會完全結束,但最後總是沒有結束。市鎮透漸變成了一片廢墟,所以,加布裏埃爾在競賽中終於獲勝,帶著兩件換洗 衣服、一雙皮鞋和一套拉伯雷全集,準備前往巴黎的時候,他只好不停地向司機招手,讓他把列車停在馬孔多車站上。此時,古老的土耳其人街也變成了荒蕪的一 隅,最後一批阿拉伯人已把最後一碼斜紋布賣掉多年,在那晦暗的櫥窗裏只剩下了一些無頭的人體模型;這些阿拉伯人依然按照千年相傳的習俗,坐在自己的店鋪門 口靜靜地等候著死神。在那有著種族偏見、盛產醋汁黃瓜的邊遠地區——在亞拉巴馬*的普拉特維爾城*,也許派特裏西亞。布勞恩還在一夜一夜地給自己的孫子們 講述這座香蕉公司的小鎮,沒想到它如今已變成一片雜草叢生的平原。那個代替安格爾神父的教士——他的名字誰也不想弄清楚,——受到風濕和精疑引起的失眠症 的折磨,一夜一夜地躺在吊床上,等待上帝的恩賜。跟他作伴的蜥蜴和老鼠,晝夜不停地互相廝殺,爭奪教堂的統治權。在這個連鳥兒都嫌棄的市鎮上,持續不斷的 炎熱和灰塵使人呼吸都感到困難,房子裏紅螞蟻的鬧聲,也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每夜都難以成眠。他們受到孤獨和愛情的折磨,但他們畢竟是 人世間唯一幸福的人,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

    (以上“*”均為美國城名。)

    有一天,等候飛機等得不耐煩的加斯東,把一些必需的東西和所有的信件裝進一個箱子,暫時離開馬孔多回布魯塞爾去了,他打算把特許證和執照 交給一個德國飛機設計師之後,就乘飛機回來,那個德國飛機設計師向政府當局提供了一項比加斯東自己的設計更宏偉的設計規劃。於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 瑪蘭塔,烏蘇娜在第一夜的愛情之後,開始利用加斯東外出的難得機會相聚,但這些相聚總是籠罩著危險的氣氛,幾乎總是被加斯東要突然歸來的消息所打斷。他們 只好竭力克制自己的衝動。他倆只是單獨在一起時,才置身於長期受到壓抑的狂熱的愛情中。這是一種失去理智、找害身體的情欲,這種情欲使他們始終處於興奮的 狀態,甚至使得墳墓裏的菲蘭達驚得發抖。每天下午兩點,在午餐桌旁,每天半夜兩點,在儲藏室裏。都可聽到阿瑪蘭塔。烏蘇娜的號叫聲和聲嘶力竭的歌聲。“我 覺得最可惜的是咱們白白失去了那麼多的好時光,”她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笑著說。她瞧見螞蟻正在把花園劫掠一空,正在用屋子裏的樑柱解除它們初次感到的饑 餓;她還瞧見它們象迸發的熔岩似的重新在長廊裏川流不息,然而被情欲弄得麻木不仁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直到螞蟻出現在她的臥室裏,她才動手去消滅它們。此 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擱下羊皮紙手稿,不離開房子一步,只是偶爾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寫回信。一對情人失去了現實感和時間觀念,搞亂了每天習慣的生活 節奏。為了避免在寬衣解帶上浪費不必要的時間,他們關上門窗,就象俏姑娘雷麥黛絲一直嚮往的那副走路模樣,在屋裏走來走去,赤裸裸地躺在院子的水塘裏。有 一次在浴室的池子裏親熱時,差一點被水淹死。他們在短時期內給房子造成的損害比螞蟻還大:弄壞了客廳裏的傢俱,撐破了那張堅韌地經受了奧雷連諾上校行軍中 一些風流韻事的吊床,最後甚至拆散了床墊,把裏面的蕊子掏出來放在地板上,以便在棉絮團上相親相愛。雖說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作為一個情人,在瘋狂的愛情上 並不遜於暫時離開的加斯東,但在極樂世界中造成家中一片慘狀的卻是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她特別輕率的創造才能以及難以滿足的情欲。她在愛情上傾注了不可遏止 的一切精力,就象當年她的高祖母勤奮地製作糖動物一樣。阿瑪蘭塔。烏蘇娜望著自己的發明,常常快活得唱起歌來,笑得忘乎所以,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變得越 來越若有所思、沈默寡言,因為他的愛是一種自我陶醉的、使一切化為烏有的愛。不過,他倆都掌握了愛情上的高度技巧,在他們熾熱的激情耗盡之後,他們在疲倦 中都得到了能夠得到的一切。

    阿瑪蘭塔。烏蘇娜總是在頭腦清醒的時刻給加斯東復信。在她看來,他是陌生而遙遠的,根本沒有想到他可能回來。在最初的一封信裏,他告訴她 說,他的合夥人確實給他發過飛機,只是布魯塞爾的海上辦事處把飛機錯發到坦噶尼喀轉交給了馬孔多出生的一些人了。這種混亂造成了一大堆麻煩,單是取回飛機 就可能花上兩年時間。於是阿瑪蘭塔。烏蘇娜排除了丈夫突然回來的可能性。此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跟外界的聯繫,除了同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通信之外,只有 從鬱鬱寡歡的藥房女店主梅爾塞德斯那兒瞭解到加布裏埃爾的消息。起先這種消息還是實在的。為了留在巴黎,加布裏埃爾把回來的飛機票兌換成一些錢,又賣掉了 在多芬街上一家陰暗的旅館門外撿到的舊報紙和空瓶子。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不難想到朋友的樣子:現在他穿的是一件高領絨線衫,只有到了春天蒙帕納斯*路邊咖 啡館裏坐滿一對對情人時,他才會從身上脫下這件絨線衫,為了對付饑餓,他在一個散發著花椰菜氣味的小房間裏,白天睡覺,晚上寫東西,據說羅卡馬杜爾*就是 在那個房間裏結束一生的。但是沒過多久,加布裏埃爾的消息漸漸渺茫了,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來信也漸漸稀少了,內容也憂鬱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他們兩 人的思念不知不覺跟阿瑪蘭塔。烏蘇娜對她丈夫的思念一樣了。一對情人沉浸在環顧無人的世界中,對他們來說,每天唯一的、永恆的現實就是愛情。

    *法國地名。

    *羅卡馬杜爾,現代阿根廷作家胡裏奧。柯塔薩爾一部長篇小說中的人物。

    忽然,在他倆幸福得失去知覺的這個王國裏,箭一般地射來了加斯東將要回來的消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睜著眼睛,面面相覷,他們擱心自問時,才明白他倆已經結為一體,寧死也不願分離了。

    於是,阿瑪蘭塔。烏蘇娜給丈夫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充滿了矛盾:她向加斯東保證說,她很愛他,十分希望重新見到他,但同時又承認她怎樣受 到了命運的不幸安排,沒有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她就活不下去,跟他倆的擔憂相反,加斯東回了一封平靜的信,幾乎像是父親寫的信,整整兩頁紙提醒他們防止變 化無常的感情,信的結尾毫不含糊地祝願他倆幸福,就象他自己在短暫的夫妻生活中感到的那樣。加斯東的行為完全出乎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意料。她認為自己給了 丈大托詞,使丈夫拋棄了她,任命運去支配她。她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半年以後,加斯東從利奧波德維爾*又寫了封信給她,說他終於重新找回了飛機,信裏除了 要她把他的自行車寄去之外,並沒有什麼其他內容,因為在他看來,他留在馬孔多的一切,只有自行車才是唯一珍貴的。這封信使她更加惱火,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耐心地勸慰大發雷霆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竭力向她表示他能成為一個跟她同甘共苦的好丈夫,加斯東留下的錢快要用完時,各種日常的操心事就落到了他倆身上, 一種休戚與共的感情把他倆緊緊地聯結在一起——這種感情雖然沒有那種令人目眩、吞噬一切的情欲力量,卻能使他倆象情欲最熾烈時那樣相親相愛,無比幸福。在 皮拉。苔列娜去肚的時候,他們已經在等待自己的孩子了。

    *薩伊城名。

    懷孕期間,阿瑪蘭塔。烏蘇娜曾想用魚脊骨編制一些項鏈去賣,可是除了梅爾塞德斯買去大約一打之外,其他主顧一個也沒找到。奧雷連諾。布思 蒂亞這才第一回明白過來,他那語言上的才能、淵博的知識以及罕見的記性(他能把那些似乎是他不熟悉的遙遠的地方和各種瑣碎事情一一記住),都跟他妻子收藏 的世代相傳的首飾箱一樣無用,想當初單是箱裏首飾的價值大概就抵得上馬孔多最後一批居民的全部存款。但他倆終於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阿瑪蘭塔。烏蘇娜既沒有 失去良好的情緒,也沒有失去愛情上的創造才能,卻養成了飯後坐在長廊上的習慣,仿佛要把晌午時刻昏昏欲睡、浮想聯翩的神態保持下去似的,奧雷連諾。布恩蒂 亞總是陪伴著她。有時他倆就那麼默默無語、面對面地坐到深夜,彼此凝望著休息。在這種恰然自得的沉靜中,他倆的愛情仍跟早先在響聲不停的廖戰中一樣熾烈。 只是渺茫的未來使他倆的心靈總是轉向過去。他倆常常憶起失去的天堂中連綿不斷的雨景;他們怎樣在院子的水塘裏僻哩啪啦地戲水,怎樣打死一隻只蜥蠍,把它們 掛在烏蘇娜身上;怎樣跟烏蘇娜老太婆逗樂,假裝要活埋她的樣子。這些回憶向他們揭示了一條真理,從他們能夠記事的那一刻起,他倆在一塊兒就始終是幸福的。 阿瑪蘭塔。烏蘇娜想起,有一天午後,她走進首飾作坊,菲蘭達向她悅,小奧雷連諾不知是誰家的孩子,他是從一個漂在河上的柳條筐裏撿來的。在他倆看來,這個 解釋不足為信,但是他倆沒有更可靠的材料來代替這種說法,在探討了一切可能性之後,他倆深信不疑的一點是,菲蘭達決不可能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母親。阿 瑪蘭塔。烏蘇娜傾向於這樣一種看法:他可能是佩特娜。柯特生的兒子,但關於這個婦人的情況,她記得的僅僅是各種污穢醜惡的流言蜚語,所以這種猜測在他們心 裏不免引起反感。

    他懷疑自己可能是妻子的弟弟,這種想法不時折磨著他,使他忍不住鑽到神父的屋子裏去,在那些潮氣侵蝕、蟲子至壞的文獻中,尋找自己的出身 的可靠線索。他發現,一本最老的出生登記簿上提到一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說他在少年時代曾受過尼康諾。萊茵納神父的洗禮,又說他當時曾想通過玩巧克力把 戲來證明上帝的存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頓時產生一線希望,以為他自己可能就是十七個奧雷連諾當中的一個,他在四大本厚書裏尋出這十七個奧雷連諾受洗禮的 記錄,但他們受洗禮的日期,離他的年齡實在太遠,正在一旁受著風濕痛折磨的神父,從自己的吊床上望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激動得不住地哆嗦,被血統的問題搞 得暈頭轉向,便同情地問他叫什麼名字。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他說。

    “那麼,你就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了,”神父滿有把握地大聲說:“多年以前,這兒就有一條街用過這個名稱,當時的人都習慣用街名來給自己的兒女起名字。”

    奧雷連諾不覺氣得渾身顫抖。

    “哼!”他說。“這麼說,你也不相信羅。”

    “相信什麼?”

    “奧雷連諾上校發動過三十二次國內戰爭,但每一次都失敗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答。“政府軍包圍並打死了三千多工人,後來又用一列二百節車廂的火車把屍體運走,扔到了海裏。”

    神父以充滿憐憫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哎,我的孩子,”他歎息道,“對我來講,單是相信我們兩人這會兒還活著,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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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1 17:18:01 |只看該作者
.   這樣,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只好默認關於柳條筐的說法,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相信它的真實性,而是它能把他們從苦惱的恐懼中 解脫出來。隨著阿瑪蘭塔。烏蘇娜腹中胎兒的逐漸成長,他們越來越協調一致,在這座只需最後一陣風就會倒塌的房子裏,他們越來越習慣於孤獨的生活。他們把自 己的活動限制在一個最小的空間裏,這空間從菲蘭達的臥室開始,直到長廊的一角。他們在菲蘭達的臥室裏,已經感到了夫婦生活的歡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博 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寫回信時。阿瑪蘭塔。烏蘇娜就在長廊上為未來的嬰兒編織毛線襪和小便帽。然而,房子的其他部分在破壞力的不斷衝擊下都已搖搖欲墜,首飾作 坊、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那個原始的寂靜王國,都陷在房子的深處,就象陷在一片茂密的叢林裏,誰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走進這片叢林。貪得無厭 的大自然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他們繼續栽種牛至草和秋海棠,用生石灰劃一條分界線,圍住自己的世界,在早已開始的螞蟻 和人的戰鬥中築起最後一個堡壘。這時。阿瑪蘭塔。烏蘇娜頭髮很長,沒有梳理,臉上現出黑斑,兩腿浮腫,她那古希臘人似的柔和體形也由於懷孕變醜了,已經不 象她提著一籠不合心意的金絲雀、帶著俘獲的丈夫回到家裏的那一天那麼年輕了,但依然保持著原來的振奮精神。“真見鬼!”她笑著說,“誰能想到,咱們最後竟 會象野獸一樣生活!”在阿瑪蘭塔。烏蘇娜懷孕的第六個月,他們跟外界的最後一點聯繫也中斷了,當時他們收到一封信,看得出這封信不是出自博學的加泰隆尼亞 人之手。它是從巴賽隆納寄出的,但信封上的地址卻是用藍墨水寫的,筆跡工整,有點象官方的通知。信的樣子普普通通,無可指摘,但又好象是不懷好意的人寄來 的,阿瑪蘭塔。烏蘇娜正準備拆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從她手裏奪了過去。

    “我不要看,”他說。“我不想知道信裏寫的什麼。”

    正象他預感的那樣,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再也寫不了信了。陌生人的這封來信,結果誰也沒看,就躺在菲蘭達有一次忘記訂婚戒指的那塊擱板上, 留給蛀蟲去齧食,讓噩耗的烈火把它慢慢燒掉。這時,一對與世隔絕的情人,正駕著一葉扁舟,逆時代潮流而行。這是一個將使他們生命終止的時代,一個將置他們 子死地的不可抗拒的時代,這個時代正在竭盡全力地把這一對情人引到使他們滅絕的沙漠裏去。由於意識到這種危險,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同舟 共濟地度過了最後的幾個月,他們忠誠相愛地等著那個在他們失去理智的情欲中受胎的兒子出世。夜裏,他們相互依偎地躺在床上時,既不怕螞蟻在月光下發出的響 聲,也不怕蛀蟲的活動聲,更不怕隔壁房間裏正在滋長的雜草那清晰可聞、接連不斷的沙沙聲,他們常常被死者掀起的嘈雜聲驚醒。他們聽到,烏蘇娜為了維護自己 的天堂,怎樣跟自然規律進行鬥爭;霍。阿。布恩蒂亞怎樣毫無結果地尋求偉大發明的真啼;菲蘭達怎樣吟誦禱文;失望、戰爭和小金魚怎樣使奧雷連諾上校陷入牲 畜般的境地;奧雷連諾第二又怎樣在歡樂的酒宴方興未艾時孤獨地死去。於是他倆懂得人的愛情是高於一切的、不可抑制的,它能夠戰勝死亡,他倆重又感到自己無 比幸福。他倆堅信自己將要繼續相愛下去,堅信任他們變成幽靈時,在昆蟲很快就要從他們這兒奪去可憐的天堂、未來其他一些生物又要從昆蟲那兒奪去這個天堂 時,他們仍將久久地相愛下去。

    一個星期日,傍晚六點,阿瑪蘭塔。烏蘇娜感到一陣臨產的劇病。笑容可掬的助產婆領著幾個由於饑餓而出來幹活的小女孩,把阿瑪蘭塔。鳥蘇娜 抬到餐桌上,然後叉開雙腿,騎在她的肚子上,不斷用野蠻的動作折磨產婦,直到一個健壯小男孩的哭聲代替了產婦的叫喊聲。阿瑪蘭塔。烏蘇娜噙著淚水的眼睛看 見了一個真正的布恩蒂亞,就象那些名叫霍。阿卡蒂奧的人一樣,嬰幾明澈的眼睛又酷似那些名叫奧雷連諾的人;這孩子命中註定將要重新為這個家族奠定基礎,將 要驅除這個家族固有的致命缺陷和孤獨性格,因為他是百年裏誕生的所有的布恩蒂亞當中唯一由於愛情而受胎的嬰兒。

    “他是一個真正吃人的野獸,”阿瑪蘭塔。烏蘇娜說。“咱們就管他叫羅德里格吧。”

    “不,”她的丈夫不同意。“咱們還是管他叫奧雷連諾,他將贏得三十二次戰爭的勝利。”

    在給嬰兒剪掉臍帶之後,助產婆開始用一塊布擦拭他小身體上一層藍瑩瑩的胎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為她掌著燈。他們把嬰兒肚子朝下地翻過身來時,忽然發現他長著一個別人沒有的東西;他們俯身一看,竟然是一條豬尾巴!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並沒有驚慌失措,他倆不知道布恩蒂亞家族中是否有過類似的現象,也早已忘記烏蘇娜曾發出過的可怕的 警告了,而助產婆的一番話使他們完全放了心。她說,等到小孩脫去乳牙以後,也許可以割掉這條無用的尾巴。然後,他們就再也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件事了,因為阿 瑪蘭塔。烏蘇娜開始大出血,血如泉湧,怎麼也止不住。助產婆在產婦的出血口上撒了一些蜘蛛網和灰未,但這就象用手指按住噴泉口一樣毫無用處。起先,阿瑪蘭 塔。烏蘇娜還竭力保持鎮靜,她拉著驚恐萬狀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手,求他不要難過——因為象她這麼一個人,是心甘情願地來到這個世界,也是心甘情願離開 這個世界的,——她望著助產婆的忙勁,不由得發出爽朗的笑聲。但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漸漸喪失了希望,因為她的臉色暗淡下來,好象亮光正從她臉上移開,最 後,她陷入了沉睡狀態。星期一黎明,人們領來一個女人,這女人開始在她床邊大聲念止血的濤詞,據說這種禱詞對人和牲畜同樣靈驗,可是阿瑪蘭塔。烏蘇娜殷紅 的鮮血,對於任何同愛情無關的妙方都毫無知覺。晚上,在充滿絕望的二十四小時之後,他們眼看著阿瑪蘭塔。烏蘇娜死去了,象泉水一般噴湧的鮮血已經流盡。她 偽側影變得輪廓分明,臉上仿佛迴光返照,已不見痛苦的神色,嘴角邊似乎還掛著一絲微笑。

    直到此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感到自己多麼熱愛自已的朋友們,多麼需要他們,為了在這一瞬間能和他們相處一起,他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的。他把嬰兒安放在阿瑪蘭塔。烏蘇娜生前準備的搖籃裏,又用被子蒙住死者的臉,然後就獨自在空曠的小鎮上躑躅,尋找通往昔日的小徑,他先是敲那家藥房的 門。他已經好久沒來這兒了,發現藥房所在地變成了木器作坊,給他開門的是一個老太婆,手裏提著一盞燈。她深表同情地原諒他敲錯了門,但執拗地肯定說,這兒 不是藥房,從來不曾有過藥居,她有生以來從沒見過一個名叫梅爾塞德斯的、脖子纖細、睡眠惺怪的女人。當他把額頭靠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昔日的書店門上時, 禁不住啜泣起來,他懊悔自己當初不願擺脫愛情的迷惑,沒能及時為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逝世哀悼,如今只能獻上一串串悔恨的眼淚。他又揮動拳頭猛擊“金童” 的水泥圍牆,不住地呼喚著皮拉。苔列娜。此時,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天上掠過一長列閃閃發光的橙黃色小圓盤,而他過去曾在院子裏懷著兒童的天真,不知多少次觀 看過這種小圓盤。在荒蕪的妓院區裏,在最後一個完好無損的沙龍裏,幾個拉手風琴的正在演奏弗蘭西斯科人的秘密繼承者———個主教的侄女——拉法埃爾。埃斯 卡洛娜的歌曲。沙龍主人的一隻手枯萎了,仿佛被燒過了,原來有一次他竟敢舉手揍他的母親。他邀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共飲一瓶酒,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請他喝 了一瓶。沙龍主人向他講了講他那只手遭到的不幸,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向沙龍主人談了談他心靈的創傷,他的心也枯萎了,仿佛也被燒過了,因為他竟敢愛上了 自己的姑姑。臨了,他們兩人都撲籟簌地掉下了眼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感到自己的痛苦霎那間消失了。但他獨自一人沐浴在馬孔多歷史上最後的晨曦中,站在廣 場中央的時候,禁不住張開手臂,象要喚醒整個世界似的,發自內心地高喊道:“所有的朋友原來全是些狗崽子!”

    最後,尼格羅曼塔把他從一汪淚水和一堆嘔出的東西中拖了出來。她把他帶到自己的房間裏,把他身上擦乾淨,又讓他喝了一碗熱湯。想到自己的 關心能夠安慰他,尼格羅曼塔便一筆勾銷了他至今還沒償還她的多日情場之賬,故意提起自己最憂愁、最痛苦的心事,免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獨自一人哭泣。翌日 拂曉,在短暫地沉睡了一覺之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醒了過來,他首先感到的是可怕的頭痛,然後睜開眼睛,想起了自已的孩子。

    誰知嬰兒已不在搖籃裏了。刹那間,一陣喜悅湧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心頭——他想,也許阿瑪蘭塔。烏蘇娜從死亡中復活過來,把兒子領去照 顧了。可是,她依然躺在被子下面,僵硬得象一大塊行頭。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依稀地記得,他回到家裏時,臥室的門是開著的。他穿過早晨散發著牛至草香味的 長廊,走進餐廳,只見分娩以後,那只大鍋,那條血跡班斑的墊被,那塊裝灰用的瓦片,那塊鋪在桌子上的尿布,那條放在尿布中央、繞在一起的嬰兒臍帶,還有旁 邊的那些剪刀和帶子,全都沒有拿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心想,也許是助產婆昨夜回來把嬰兒抱走了。這個推測給了他集中思想所需的片刻喘息的機會,他在一把 搖椅上躺下,在這把搖椅裏,雷貝卡學過刺繡,阿瑪蘭塔曾跟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下過棋,阿瑪蘭塔。烏蘇哪曾給嬰兒縫過衣服:就在這一刹那間——在他恍然 大悟的刹那間——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心再也承受不了往日那麼多的重負。他自己的和別人的往事象致命的長矛刺痛了他的心。他詫異地望見放肆的蜘蛛網盤在枯死的 玫瑰花叢上,望見到處都長滿了頑固的莠草,望見二月裏明朗的晨空一片寧靜。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自己的兒子——一塊皺巴巴的咬爛了的皮膚,從四面八方聚集擾 來的一群螞蟻正把這塊皮膚沿著花園的石鋪小徑,往自己的洞穴盡力拖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一下子呆住了,但不是由於驚訝和恐懼,而是因為在這個奇異的一瞬 間,他感覺到了最終破譯梅爾加德斯密碼的奧秘。他看到過羊皮紙手稿的卷首上有那麼一句題辭,跟這個家族的興衰完全相符:“家族中的第一個人將被綁在樹上, 家族中的最後一個人將被螞蟻吃掉。”

    在自己的一生中,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行為從來不象這天早晨如此理智:他忘記了死去的親人,忘記了對死者的悲痛,重新把菲蘭達的那些木十 字架釘在所有的門窗上,不讓人世間的任何一種誘惑擾亂他。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已經知道,梅爾加德斯的羊皮紙手稿也指明了他的命運;在遠古的植物、冒氣的水 塘以及光閃閃的昆蟲(這些昆蟲消滅了菲蘭達房間裏人的足跡)中間,他找到了這些依然完整無損的羊皮紙手稿;他無法克制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還沒把它們拿到 光亮的地方,就仁立在那兒嘀嘀咕咕地破譯起來——他沒有碰到任何困難,仿佛這些手稿是用西班牙文寫的,仿佛他是在晌午令人目眩的陽光下閱讀的。這是布恩蒂 亞的一部家族史,在這部家族史中,梅爾加德斯對這個家族裏的事件提前一百年作了預言,並且陳述了一切最平常的細節。梅爾加德斯先用他本族的文字——梵文 ——記下這個家族的歷史,然後把這些梵文譯成密碼詩,詩的偶數行列用的是奧古斯都皇帝(奧古斯都(西元前63年——西元14年),羅馬第一位皇帝。)的私 人密碼,奇數行列用的是古斯巴達的軍用密碼。至於梅爾加德斯採取的最後一個防範措施,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早在自己迷戀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思 索了,那就是老頭兒並沒有按照人們一般採用的時間順序來排列事件,而是把整整一個世紀裏每一天的事情集中在一起,讓它們同時存在於一瞬之間。奧雷連諾。布 恩蒂亞對這個發現入了迷,一口氣地讀完了改成樂譜的“教皇通諭”——這些通諭是梅爾加德斯從前打算念給阿卡蒂奧聽的,實際上是預言阿卡蒂奧將被處死;接 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發現了世上最美的一個女人誕生的預言,她的軀體和靈魂都將升天;然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查明了一對孿生兄弟的誕生,他們是在自 己的父親死後出世的,他們未能破譯羊皮紙手稿,不僅是由於他們缺乏能力和韌勁,也是因為他們的嘗試為時過早。讀到這兒,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急於想知道自己 的出身,不由得把羊皮紙手稿翻過去幾頁。刹那間吹來一陣微風,在這剛剛開始的微風中,夾雜著往日的聲響——老天竺葵發出的沙沙聲和頑固的懷舊病之前失望的 歎息聲。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沒有覺察到這陣微風,因為此刻他正好在他那好色的祖父身上發現了自己出身的初步跡象,這個祖父曾經輕率地闖到海市蜃樓的一片沙 漠中去找一個不會使他幸福的美女,查明自己的祖父以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繼續順著本族血統的神秘小徑尋去,突然碰上了小蠍子和黃蝴蝶在半明不暗的浴室裏 刹那間交配的情景,就在這間浴空裏,一個女人開頭是一種抗拒心情,後來向一個工人屈服了,滿足了他的情欲。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全神貫注地探究,沒有發覺第 二陣鳳——強烈的颶風已經刮來,颶風把門窗從鉸鏈上吹落下來:掀掉了東面長廊的屋頂,甚至撼動了房子的地基。此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發現阿瑪蘭塔,烏蘇 娜並不是他的姐姐,而是他的姑姑,而且發現弗蘭西斯。德拉克爵士圍攻列奧阿察,只是為了攪亂這裏的家族血統關係,直到這裏的家族生出神話中的怪物,這個怪 物註定要使這個家族徹底毀滅。此時,《聖經》所說的那種颶風變成了猛烈的龍捲風,揚起了塵土和垃圾,團團圍住了馬孔多。為了避免把時間花在他所熟悉的事情 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趕緊把羊皮紙手稿翻過十一頁,開始破譯和他本人有大的幾首詩,就象望著一面會講話的鏡子似的,他預見到了自己的命運,他又跳過了幾 頁羊皮紙手稿,竭力想往前弄清楚自己的死亡日期和死亡情況。可是還沒有譯到最後一行,他就明白自己已經不能跨出房間一步了,因為按照羊皮紙手稿的預言,就 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譯完羊皮紙手稿的最後瞬刻間,馬孔多這個鏡子似的(或者蜃景似的)城鎮,將被颶風從地面上一掃而光,將從人們的記憶中徹底抹掉,羊皮 紙手稿所記載的一切將永遠不會重現,遭受百年孤獨的家族,往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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