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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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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阿瑟·高頓]藝妓回憶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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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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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1:36:30 |只看該作者
《藝伎回憶錄》第四部分  
   
  有時候我穿過公園大道時,也突然會有種奇特的感覺,似乎周圍的一切都那麼陌生。黃色計程車穩穩前行,按著喇叭,挎著手提包的婦女看到一個矮小的日本老婦,穿著和服站在街角,臉上也會顯出好奇之色。如今我知道,我們的世界潮漲潮落,並無恆常。無論是怎樣的奮鬥和成功,無論何等的痛苦和磨礪,都會很快滲入浪濤中,就像水墨顏料潑灑在紙上。


《藝伎回憶錄》第三十章
  那天晚上,我就給媽媽寫信。不知是我的信起了作用,還是媽媽本來就打算重開藝館,總之一周後,我回了藝館。

  回來後一個星期之中,我打掃了住處,拜訪了豆葉,東奔西走為自己選購化妝品,終於準備重操舊業了。

  一天晚上,我和豆葉一起參加了一個美國軍官的宴會。我們到的時候,他們的翻譯官被灌了太多酒,已經不行了,但是軍官都認得豆葉。我略帶驚訝地看到他們哼著歌,舞著胳膊,做手勢請她跳舞。我以為他們會靜靜坐著看她跳舞,不料她一起舞,數名軍官也起來在四周蹦躂開了。我們最後一起玩遊戲,豆葉和我輪流彈奏三絃琴,美國兵則圍著桌子跳舞。音樂一停,他們就得衝回自己的座位上去,最後一個坐到的就要喝乾一杯清酒。

  聚會中,我對豆葉說,大家語言不同,卻彼此都很盡興。但奇怪的是,我早先和延還有佐籐一起聚會,情形卻糟糕透頂。無論我怎麼想方設法活躍氣氛,他們兩個都沒法高興起來,最後佐籐幾乎喝得不省人事。

  「三個人當然太少,」豆葉聽完後說,「特別是其中一個延還心情不佳。」

  「我建議他下回帶會長來,我們再找個藝伎,您說呢?要一個滑稽會起哄的。」

  「是啊,」豆葉說,「我大概會過來看看……但我想如果你要一個滑稽會起哄的,你應該去找你的老朋友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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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發表於 2010-7-19 01:36:47 |只看該作者
《藝伎回憶錄》第三十一章
  我到一力亭茶屋的時候,裡面一片混亂。僕人房間裡的一個水煙袋燒了起來,女僕們東奔西忙,沒人來注意我。我就自己走過門廳,來到上周款待延和大臣的那個房間。我沒想過這麼早就會有人在裡面,可是房門拉開,只見會長坐在桌前,雙手持著一本雜誌,從老花眼鏡上方看著我。我看到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後來總算勉強能開口了:「天哪,會長!誰把您一個人丟在這裡?女主人一定要生氣了。」

  「就是她把我丟在這裡的。」他合起雜誌說道,「我正在想她出了什麼事。」

  「您連喝的東西也沒有。我去給您取清酒來。」

  「女主人就是這麼說的。你這樣會一去不回,我就得整夜讀雜誌了。你還是陪著我吧。」

  我起身走到會長身邊,覺得淺黃絲縵覆壁的寬敞屋子變得很小,因為我想沒有一間屋子大得足以裝下我的情感。隔了這麼久又見到他,我原以為自己會喜出望外,卻出乎意料地發現自己悲哀莫名。我曾經擔心會長會在戰爭中過早衰老。從門口走過來時,我就注意到他眼角的魚尾紋比我記憶裡深多了。嘴邊的皮膚也開始鬆弛,雖然我覺得這樣一來,他線條分明的下顎更顯尊貴。我跪到桌邊時,偷偷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還在打量我。我正想說話,他卻先開口了。

  「小百合,你還是個漂亮女人。」

  「哦,會長,」我說,「我不信您的話。今晚我在梳妝台上花了半小時,才讓臉頰上的凹陷看不出來了。」

  「我相信你過去幾年吃了不少苦,我也一樣。」

  「會長,如果您不介意我這麼說……我從延先生那裡聽說了一點您公司的困境……」

  「是啊,唉,我們不用談這個吧。有時候我們能熬過逆境,完全是因為心裡想著夢想實現後,世界有多美好。」

  他朝我淒然一笑,這表情好美,我渾然不覺地看著他嘴唇完美的弧度。

  「現在你有個機會,用你的魅力來扭轉局面。」

  我還沒說話,門就拉開了,進來的是豆葉,南瓜跟在後面。我們聊了幾句,延和大臣也到了。大臣朝南瓜咕噥了幾聲,把頭一偏,讓她挪動一下,好讓自己擠到我身邊。彼此介紹後,南瓜和大臣攀談起來。

  片刻後,三個女僕送來他們的晚餐。我有點餓了,只好不去看盛在漂亮的青瓷盤裡的銀杏蛋奶沙司。之後女僕又送上鋪在松針上的烤熱帶魚。延定是注意到了我有多餓,堅持要我嘗嘗。後來會長也讓豆葉嘗了一口,還叫南瓜也嘗,但她拒絕了。

  「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碰這魚的,」南瓜說,「我看都不想看一眼。」

  「這魚怎麼啦?」豆葉問。

  「這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沒有人會相信的。」

  「大騙子!」我說。

  我不是真的說南瓜在撒謊。還在祇園關門前,我們玩過一個叫做「大騙子」的遊戲。遊戲裡每人都要講兩個故事,一真一假。聽故事的人就要猜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猜錯了就要被罰喝一杯清酒。

  「故事是這樣的。我是在札幌出生的,那裡有個老漁夫,一天捕到一條奇怪的魚,會說話。」南瓜開始說。

  豆葉和我對視一眼,大笑起來。

  「想笑就笑吧,」南瓜說,「但這千真萬確。」

  「好吧,說下去,南瓜。我們聽著。」會長說。

  「嗯,事情是這樣,那個漁夫把魚拿出去洗乾淨,它發出的聲音像人在說話,但漁夫聽不懂。他叫來了一幫漁夫,大家一起聽了一陣。很快魚就奄奄一息,因為出水太久了,於是他們決定殺了它。這時一個老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說,他聽懂這條魚說的每個字,它說的是俄語。」

  我們都失聲大笑,連大臣也咕噥了幾聲。我們平靜下來後,南瓜說:「我知道你們不相信,但確實是真的。」

  「我想知道那條魚說的是什麼。」會長說。

  「它快死了,所以……說話聲音很輕。老人俯身把耳朵貼在魚的嘴唇上……」

  「魚沒有嘴唇!」我說。

  「是啊,貼到魚的……不管怎麼叫,」南瓜接著說,「嘴邊。魚就說:』讓他們把我洗乾淨。我已經不想活了,那邊剛死不久的魚是我的妻子。」

  「這麼說魚結婚了!」豆葉說,「它們也有夫有妻的!」

  「那是戰前的事,」我說,「戰後他們就結不起婚了,只是游來游去找活幹。」

  「這是戰前的事了,」南瓜說,「對,戰前,那時我媽媽都還沒出生呢。」

  「那你怎麼知道這是真的?」延說,「當然不是那條魚告訴你的。」

  「那條魚當時當地就死了!我還沒出生,它怎麼可能告訴我?再說了,我也不懂俄語。」

  「好吧,南瓜,」我說,「所以你認為會長的魚也是會說話的?」

  「我可沒這麼說。但它看起來很像那條說話的魚。我就算餓死也不會吃它的。」

  「如果你還沒有出生,」會長說,「連你媽媽都還沒有出生,你怎麼知道那條魚長得什麼模樣?」

  「那條魚在我老家很出名。我媽媽向我描述過它,現在我告訴您,它就像桌上那東西!」

  「南瓜,感謝老天有你這種人,」會長說,「你讓我們都成了十足的傻瓜。」

  「好啦,我的故事完了,我就不說另一個了。如果你們誰想玩『大騙子』,就讓另外一個人開頭吧。」

  接著豆葉和延都講了兩個故事,南瓜被罰了一杯酒後,腦筋開始遲鈍,又把延的故事給猜錯了。

  後來輪到我了。「這是我的第一個故事。幾年前的一天晚上,歌舞伎演員陽五郎喝得爛醉,跟我說他覺得我很美。」

  「這不是真的。」南瓜說,「我瞭解陽五郎。」

  「我相信你瞭解。但他說我美貌。從那晚起,他時不時給我寄信,每封信的一角都粘了一根小小的黑色卷毛。」

  延卻坐直了身子,忿形於色,說:「說真的,這些歌舞伎演員真是討厭!」

  大家都等我講第二個故事。遊戲剛開始時,我還沒想要說這個,我有點緊張,不知該不該這麼說。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開始說道,「一天心情非常不好,就走到白川溪邊哭了起來……」

  故事一開頭,我就覺得自己像是越過了桌子,握住會長的手。在我看來,屋子裡其他人都聽不出我的話中有何異樣,只有會長才會明白這個秘密。至少,我希望他明白。我覺得彷彿在和他進行一次前所未有的親密交談,說著說著,身上便暖和起來。我正要講下去,又抬頭看了會長一眼,希望他正愕然看著我。可是,他好像一點也沒有上心。突然我一陣空虛,就像一個姑娘想在人群中擺首弄姿,卻不料街上空無一人。

  我知道屋裡的人都等得不耐煩了,豆葉說:「嗯?下面呢?」南瓜也嘟囔了句什麼,但我沒聽清楚。

  「我另外講個故事,」我說,「你們還記得藝伎岡尾智嗎?她在戰時出事故死了。許多年前,有一天她和我說起,她常常害怕會有一個很重的木頭箱子掉到她頭上把她砸死。而她就是這麼死的。一個裝滿鐵製零件的板條箱從架子上掉下來。」

  我一直心神恍惚,這時才發現我的兩個故事都是半真半假。這我倒是無所謂,因為大多數人玩這個遊戲時都在騙人。我等著會長選,結果他猜陽五郎和卷毛那個故事是真的,我就宣佈他猜對了。南瓜和大臣只好喝罰酒。

  接下來輪到會長了。

  「我擔心南瓜,就講簡單點吧。如果她再喝一杯,我想她就要不行了。」

  南瓜確實連眼神都不濟了。我覺得她壓根沒有聽見會長說話,直到他叫了她名字。

  「南瓜,聽好了。這是第一個故事。今天晚上我參加了一力亭茶屋的聚會。這是第二個,幾天前,一條魚走進我的辦公室——唔,這個不算,你可能會相信魚走路。這個怎麼樣。幾天前,我打開桌子抽屜,一個穿軍裝的小人跳了出來,又唱又跳。好了,哪個是真的?」

  「您不是想讓我相信一個人從您抽屜裡跳出來吧?」南瓜說。

  「挑一個吧。哪個是真的?」

  「另外一個,我都記不得是什麼了。」

  「會長,您得為此喝罰酒。」豆葉說。

  南瓜一聽到「罰酒」,就定是以為自己又猜錯了,因為接著我們看到她喝下去半杯酒,然後情形就不太妙了。會長是第一個注意到的,立刻從她手裡把杯子奪下。

  「南瓜,你不是排水管。」會長說。她茫然盯著他,他問她是否聽見他說的話。

  「她可能聽見了,」延說,「但肯定看不見你。」

  「走吧,南瓜,」會長說,「我陪你回家。如果有必要的話,拖你回家。」

  豆葉說要幫忙,於是這兩人把南瓜扶出去了,留延與大臣和我坐在桌邊。

  「呵,大臣,」延終於說,「你覺得今天晚上怎麼樣?」

  我看大臣喝得和南瓜一般醉了,但他喃喃說今晚非常快活。「很盡興,真的,」他又說,點了好幾下頭。說罷,他又舉杯讓我給他斟酒,但延一把搶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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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1:37:06 |只看該作者
《藝伎回憶錄》第三十二章
  那年冬天和次年春天,延每週都會帶大臣來祇園一兩次。其實大臣從來都不注意別的事,除了關心我是不是跪在他身邊,他的酒杯是不是滿的。他對我的這種關注讓我有時候很為難。我對大臣過分慇勤,延就會脾氣暴躁。因此會長、豆葉和南瓜在場,對我來說就分外寶貴,他們的作用就好比墊在板條箱裡的稻草。

  二月底的一個晚上,南瓜患了感冒,沒法來一力亭茶屋。那晚會長也遲到了,所以前一個小時,只有豆葉和我在伺候延和大臣。

  豆葉先跳了幾曲短舞,我用三味線為她伴奏。後來我們換過來。正當我擺出第一支舞蹈的開始動作時,滑門拉開,會長進來了。我很高興他的到來,因為雖然我知道他見過我的舞台表演,但從未在如此親密的場合看我跳舞。起初我想表演一支名叫「閃光的秋葉」的短舞,如今我改變主意,請豆葉改奏「殘酷的雨」。「殘酷的雨」講述的是一位年輕女郎的情人在雨中脫下自己的和服外套,為她擋雨。女郎深受感動,因她知道他是一個被施了魔法的精靈,一旦沾濕,軀體就會漸漸消失。我的老師屢次表揚我,說我表現出了這個女郎悲哀的心情。井上派的舞蹈,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同等重要。因此為了使舞蹈更有感覺,我一心想著最讓我傷心的事情,那就是我的旦那也在這屋子裡,但他不是會長,而是延。我一有這個念頭,週遭的一切似乎都重重地向地面墜去。外面的花園,屋簷上滴落的雨水沉重得彷彿玻璃珠子。甚至連墊子也緊壓著地板。我提醒自己,我要表現的不是年輕女郎失去精靈愛人的悲傷,而是最終失去我最愛的東西時,我所感到的痛苦。我發覺自己同時也在想佐津,我為我們最後離別的苦痛而舞。到了後來,我幾乎要被悲哀壓垮了,但當我回身去看會長時,我沒有預料到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他坐在離我最近的桌角,這個角度只有我才能看見他的臉。我想他的表情先是驚詫,因為他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然後嘴角抖動了兩下,往常都是因為忍笑,而這次卻有別樣的情緒。我不敢肯定,但我覺得他眼裡蓄滿了淚。他看著門,裝著要摸摸鼻翼,藉機用一根手指在眼角一抹,他還撫著眉毛,好像他這個樣子是眉毛出了什麼問題。看到會長痛苦的表情,我驚訝萬分,一時間不知所措。我走回桌邊,豆葉和延交談起來,過了一會兒,會長插口說:「今晚南瓜去哪裡了?」

  「哦,會長,她病了。」豆葉說。

  「你什麼意思?她不能來了嗎?」

  「是啊,不能來了,」豆葉說,「這是好事,要知道她得了流感。」

  豆葉回頭繼續說話。我看見會長瞧了眼手錶,用還沒有完全鎮靜下來的聲音說:「豆葉,請你原諒。今晚我不太舒服。」

  會長拉上滑門時,延說了句好笑的話,大家都大笑起來。但我卻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我在舞蹈中著力表現的是情人不在身邊的痛苦,我自己自然是憂傷難過,但竟也讓會長難過了。有沒有可能他正想著南瓜呢?畢竟,她也是不在場的人啊。我沒法設想他是為了南瓜生病這種事情而淚水盈眶,但或許我激起他心底某些更為深沉複雜的情感。我所知道的是,我跳完舞後,會長就問起南瓜,聽說她病了就離開。如果我發現會長對豆葉有感情,我一點也不會奇怪,但南瓜?會長怎麼可能喜歡這樣一個……缺乏品味的人?

  也許任何有點常識的女人,到了這般地步也該放棄希望了。有段時間,我每天都去找算命先生算命,查黃歷也比平時更仔細,想要找出一些跡象來說明我的確應該向我無法逃避的命定屈服。當然,我們日本人生活在一個希望破滅的時代,如果我也和其他許多人一樣慢慢絕望,也是意料之中的。但另一方面,很多人相信這個國家終有一日會復興,但如果我們一直生活在瓦礫堆中,這是絕無可能的。每當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家小店,比方說,一家戰前生產自行車零部件的廠家,如今重新開業,似乎戰爭從未發生一樣,我就對自己說,如果整個國家能從黑暗的低谷裡重生,那麼,我也完全可以從我黑暗的低谷裡重生。

  從三月開始直到春末,豆葉和我都忙於準備「古都之舞」。碰巧,會長和延這幾個月來忙得不可開交,只帶大臣來了兩次祇園。後來六月的一天,我得知當晚巖村電器公司請我去一力亭茶屋。我到的時候,只有延和大臣在。而且他們看起來又很不高興。我們沒說幾句話,延就把大臣送走了。他轉回來,生了半天悶氣,才開口。

  「小百合,我們認識當然很久了。大概……十五年了吧!對嗎?」他說,「不,別回答。我有件事要說給你聽,這話我早就想告訴你,現在是時候了。我希望你聽仔細了,因為我只說一遍。事情是這樣:我不太喜歡藝伎,這個你大概知道的。但我總覺得你,小百合,和其他藝伎不大一樣。」

  我等著他說下去。

  「我已經等了幾年。我已經等過了你和將軍的胡鬧。每次我想到他和你……好吧,我連想都不願想。說到這個蠢大臣,真是再糟糕也沒有了。他知道自己無法當你旦那,他就像一堆塵土似的坐了很久,後來說:『我以為你說過我能當小百合的旦那。』唔,我可沒這麼說過!『我們已經盡力了,大臣,但是還是沒辦法。』我對他說。接著他說:『你不能只安排一次嗎?』我問:『安排一次什麼?安排一次你做小百合的旦那?您是說,只一個晚上?』他點了點頭!好,我說,『大臣,您聽我說!到茶屋女主人那邊去要求讓您這樣的人來當小百合這樣的女人的旦那,已經夠為難了。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知道這不可能。但要是您想……』」

  「您沒有這麼說!」

  「我當然這麼說了。我說:『但如果您想我會替您安排,哪怕是四分之一秒……您憑什麼要她?再說,她不是我的東西,可以隨便送人,是不是?想想我去跟她說這種事!』」

  「延先生,我希望大臣沒有怪罪,要知道他為巖村電器公司做的事。」

  「等一等,不要以為我沒有心存感激。大臣幫助我們是因為這是他的責任,這幾個月來,我招待他這麼周全,而且以後還會繼續招待他。但這並不是說我會放棄已經等了十多年的東西,而去讓給他!如果我如他要求的那樣來問你,你怎麼說?難道你會說:『好啊,延先生,我為您做這件事』?」

  「好了……我該怎麼回答這種問題?」

  「簡單。只要告訴我你絕不會做這種事。」

  「但是延先生,我欠你這麼多……如果您請求我,我是不能輕易拒絕的。」

  「霍,這可新鮮!小百合,難道是你變了嗎?還是這本來就是你的一個方面,而我一直不知道?」

  「我一直認為延先生過於抬舉我了……」

  「我不會看錯人。如果你不是我想的那種女人,那這個世界也不是我想的那樣。你是說,你能夠考慮把自己獻給大臣那種人?難道你感覺不到這世上有對錯好壞之分嗎?還是你在祇園裡呆的時間太長了?」

  「天哪,延先生……我很多年沒見你這麼憤怒……」

  這句話必然是說錯了,因為延的臉一下子就氣得通紅。他用一隻手抓起玻璃杯,狠狠地砸了下去,杯子碎了,冰塊灑了一桌。延翻過手來,掌上有道血痕。

  「啊,延先生!」

  「回答我!」

  「我現在沒法想這個問題……求您,我要去拿點東西來給您止血……」

  「不管是誰要你做,你都會把自己交給大臣嗎?如果你是個會做這種事的女人,我要你馬上離開這屋子,再也不要和我說話!」

  我不明白今晚的情勢怎會急轉而下,但我非常清楚,我只能給出一個答案。我急著去找塊布頭來給他包紮,他的血已經滴到桌上了。但他逼視著我,我不敢動。

  「我絕不會做這種事。」我說。

  我以為這句話能讓他平靜下來,不料過了一段長長的、可怕的時間,他還是盯著我,最後終於歎口氣。

  「下次,不要等我弄傷了自己再說話。」

  我衝出去找女主人。她帶著幾個女僕過來,拿來一碗水,還有毛巾。延不讓她請醫生,而且說實在的,傷口也沒有我想得那麼厲害。女主人離開後,延奇怪地陷入了沉默。我試著打開話題,但他表示沒有興趣。

  「我先是沒法讓您鎮靜,」我終於說,「現在又無法讓您說話。我不知道是該讓您喝更多酒,還是正是這酒惹的麻煩。」

  「小百合,酒我們已經喝夠了。這該是你把那塊石頭拿回來的時候了。」

  「哪塊石頭?」

  「去年秋天我給你的那塊。工廠裡的水泥。去,把它帶來。」

  我聽後,渾身冰冷,因為我完全清楚他的意思。延要當我旦那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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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1:37:36 |只看該作者
《藝伎回憶錄》第三十三章
  六月底一個炎熱的下午,在我送還石頭將近一個月後,媽媽拿來一張報紙,給我看一篇題為《巖村電器公司從三菱銀行獲得資助》的文章。文章說,聯軍佔領當局已經改變了對巖村電器的處置,從哪一級降到了哪一級。

  「巖村電器的命運完全扭轉了,」媽媽說,「難怪這幾天我們從延俊和那裡聽到不少消息。你一定知道他已經提出要當你旦那。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這幾個禮拜都心神不寧了!好吧,你能放鬆一下了。終於來了。我們都知道這許多年來,延有多麼喜歡你。」

  我繼續盯著桌面看,就像一個端莊的女兒。但我相信自己臉上一定掛著痛苦的表情,因為片刻後媽媽又說:「延要你上床時你可不能這麼無精打采。可能你的身體不太對勁。你從天見回來後,我送你去看大夫。」

  媽媽接著又告訴我,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當天早晨接到巖村電器公司的電話,說是下週末去天見度假。我和豆葉,南瓜都在邀請之列。

  「但是媽媽……這不可能啊,」我說,「到天見去度週末?光坐船就要一整天。」

  「不是這麼回事。巖村電器已經安排你們坐飛機去。」

  週五早晨,我們搭火車去大阪。又從大阪火車站坐小巴士去機場。

  男人們已經在飛機上了,正在尾座上談生意。除了會長和延,大臣也在,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我後來才知道是三菱銀行的分行行長。 

  飛機起飛後,我拉起窗簾,讀起一本雜誌,不久,豆葉在我身邊睡著了。我抬眼看到延正站在過道上。

  「小百合,你還好吧?」他輕聲說道,以免吵醒豆葉。

  「延先生以前可沒這麼問過我,」我說,「他一定心情非常愉快。」

  「前途是從未有過的光明!」

  豆葉被我們的談話驚醒了,延不再多言,走過通道去上廁所。開門前,他回身向其他男人坐的地方掃了一眼。有那麼一瞬間,我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覺得他有一種特別專注的神情。當他的目光朝我閃來時,我想他也許捕捉到了我臉上一絲擔憂,我是在為我的未來擔憂,而他則對未來充滿信心。我想到此處,覺得很是奇怪,延並不怎麼瞭解我。當然,藝伎也不該指望旦那的瞭解。再說,延只把我當作藝伎看待,而我的真實自我卻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這樣他怎麼可能瞭解我呢?如果那天在白川溪邊發現我的是延,他會怎麼做?他當然就徑直走過去了……如果那樣的話,我會活得輕鬆許多。我不會夜夜思念會長,不會一次次去化妝品店聞著空氣中滑石粉的味道,回想他的皮膚,也不會勉力去想像在某個地方,他陪在我身旁。如果你問我,為何我需要這些東西,我就會回答,為什麼成熟的柿子味道好?為什麼燃燒的木頭有焦味?

  片刻之後,廁所門開了,燈光熄滅。我想我的痛苦必然清楚無疑地擺在臉上。我不想讓延看到我這個樣子,於是我把頭靠在窗上,假裝睡覺。他過去後,我才睜開眼睛。我發現我靠窗的動作已經把窗簾拉開了,我向窗外望去,這在起飛後還是第一次。下面是一片藍綠色的海洋,廣袤無邊,幾點翠綠斑駁其間。

  我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我看到自己剪斷了與延相連的命運紐帶,眼看著他一路掉進了下面的大海。

  我猛然間知道該怎麼做了。我當然不是真要把延扔到海裡去,而是突然明白了一樁事,知道怎樣才能永遠結束我和他的關係。我不想失去他的友誼,但我要努力接近會長,延就是個怎麼也繞不過去的障礙。是延自己告訴我該怎麼做的,就在幾周前,在一力亭茶屋割傷手的那晚,他說,如果我是那種會把自己交給大臣的女人,他就要我立刻離開屋子,再也不會和我說話。

  我想到這裡的感覺……就像是突然發起高燒,渾身濕漉漉的。我慶幸豆葉還在我邊上睡著,否則她看到我喘著氣,用指尖擦著額頭,肯定會奇怪發生了什麼。我有了這個想法,但我能做這種事嗎?但我能對延做這種事嗎?用這麼可怕的辦法來回報他的愛意?和讓藝伎們多年受苦的那些男人相比,延也許是個非常稱心如意的旦那。但我能忍受過著一種永遠沒有希望的日子嗎?這幾周我一直想說服自己可以過,但我真能嗎?我想,我大概明白為什麼初桃會這麼狠心,奶奶又會這麼吝嗇。就連南瓜,她快三十歲了,許多年來臉上一直有種失望的神色。我沒有變成那樣,唯一的原因是我還有希望,如今為了保住這個希望,我會做出令人厭惡的事來嗎?我說的不是勾引大臣,而是背叛延的信任。

  第二天早飯後,我們穿過熱帶叢林去到附近的海崖,我們旅館的溪流流到崖邊,形成一道小瀑布衝入大海,景象如詩如畫。從山頂往下看,大海就像一塊起皺的青綠色毯子,上面有點點暗藍。下午,我們在小村莊的泥土路上蹓躂,看到一幢很像倉庫的舊木房子,斜屋頂上蓋著稻草。我們停下腳步,繞到房子後面,延走上幾級石階,打開角落裡的一扇門,陽光照在一個木板鋪設的舞台上,滿地積塵。顯然,它曾被用作倉庫,但現在是村子裡的戲院。我剛走進去時,還沒想到什麼。但是當門被砰地關上,我腦子裡突然閃現出一個畫面:我和大臣躺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門吱呀一聲開了,陽光落在我們身上。我們無處可藏,延不可能看不到我們。 

  我們翻過小丘回到旅館,我從袖子裡掏手帕,於是落在了隊伍後面。路上當然很熱,下午的陽光直曬在我們臉上,不止是我在流汗。但是延走回來問我覺得怎麼樣。我一下子不知該怎麼回答,希望他以為是因爬山太過疲勞所致。

  「小百合,整個週末你看上去都不太好。也許你該留在京都。」

  「那麼我怎能看到這個美麗的小島?」

  「我相信這是你離家最遠的一次,現在我們距離京都就像北海道離京都那麼遠。」

  其他人已經繞過了前面的轉彎口。越過延的肩膀,我能看見樹葉掩映下的旅館屋簷。我想回答他,但我發現自己心裡盤旋著飛機上困擾我的那個念頭,就是延根本不瞭解我。京都不是我的家,也不是延所說的養育我的地方,我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地方。我在熱辣辣的陽光下凝視著他,一瞬間決定要做那件讓我害怕的事。我要背叛延,儘管他站在那裡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用顫抖的手把手帕塞好,我們繼續爬山,一句話也不說。

  我到房裡時,會長和豆葉正在和銀行行長坐在桌邊下圍棋。屋子那頭的玻璃門開著,大臣枕著自己的一條胳膊,往外眺望,另一隻手剝著他帶回來的一根短手杖的皮。我還沒想好怎麼讓大臣和我一起去戲院,更不知道怎麼讓延在那裡找到我們。也許南瓜會請延一起散個步,如果我請她這麼做的話?

  有一陣子,我跪坐著凝視陽光下的樹葉,希望自己能夠欣賞這個美麗的熱帶午後。我不斷地自問,我策劃這個計劃時神智是否清醒。但不管我有什麼疑慮,都擋不住我去做這件事。很清楚,只要我不把大臣引開,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而在我這麼做的時候,也不能讓別人注意到我。 

  「大臣,如果您沒什麼事情可做的話,」我說,「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在旅館裡轉轉?我很想到處看看,但一直沒空。」

  我沒有等他回答,就起身走出屋子。過了一會兒,他到門廳裡來找我,我不由鬆了口氣。我們默默穿過走廊,來到一個拐角處,我四顧無人,就停下腳步。

  「大臣,請原諒,」我說,「但是……我們一起再去村莊裡散散步好嗎?」

  他看來很是疑惑。

  「下午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我繼續說,「我想起來,有樣東西我非常想再看一眼。」

  沉默很久,大臣說:「我得先去上個廁所。」

  「好的。」我對他說,「您去上廁所,完後到這裡等我,我們一起去散步。我來找您前,您哪裡也別去。」

  大臣好像答應了,沿著走廊向前走去。我回到屋裡。我覺得頭暈得厲害——如今我的計劃已經展開了——我把手放在門上,門推開,手指間卻好像什麼也沒有碰到。

  南瓜不在桌旁,她在自己的旅行箱裡翻找東西。我張了張口想說話,但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我只好清了嗓子再度開口。「南瓜,我想求你幫忙。」

  我等著她說她很樂意幫我,但她只是拿眼瞅我。

  「我想你不會介意我請你……」

  「說吧。」她說。

  「大臣和我要出去散散步。我會把他帶到老戲院裡,然後……」

  「為什麼?」

  「那樣他和我就能單獨相處。」

  「大臣?」南瓜難以置信地說。

  「我過後會解釋,但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我要你把延帶去那裡,還有……南瓜,這聽起來很奇怪,我要你們發現我們。」

  「你什麼意思,『發現』你們?」

  「我要你找個法子,把延帶到那裡,打開那扇我們早先看到的後門,這樣……他就看見我們了。」

  「小百合,你到底要幹什麼?」她問。

  「現在我沒有時間解釋。南瓜,但這非常要緊。說真的,我的整個未來就在你手裡。搞清楚,只要你和延——不是會長,也不能是其他人。你要我怎麼報答你都可以。」

  她久久地看著我。「又要南瓜幫你忙了,是嗎?」她說。我拿不準她這話什麼意思,但她沒有解釋就離開了。

  我不能肯定南瓜是否答應了幫忙,但我此刻只能指望她了。我在走廊上找到大臣,一起朝山下走去。

  「大臣,您能和我進來一會兒嗎?」我說。

  他好像不解其意,不過我走上房子一側的通道時,他也就跟在後面。我爬上石梯,為他開了門。他猶豫了一下就進去了。如果他這輩子都在祇園裡混,他當然會明白我的想法。因為如果藝伎把一個男人引到偏僻之處,簡直就是把自己的名譽置於險地,一流的藝伎更不會輕易做這等事。但是大臣僅僅是站在戲院裡的一塊陽光地上,像是在等公交車。我把折扇塞回腰帶,雙手抖個不停,不知道自己能否把計劃堅持到最後。關門的簡單動作耗盡我所有力氣,接著我們站在屋簷間漏入的慘淡光線下。大臣仍然一動不動,臉朝著舞台角落裡的一堆稻草墊。

  「大臣……」我說。

  我的聲音在不大的廳裡迴響不絕,我之後就放低了音量。

  「我知道您曾為我的事和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談過。是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大臣,如果可以的話,」我說,「我想告訴您一個關於藝伎和代的故事。她已經不在祇園了,但我曾經和她很熟。有個重要人物——就像您,大臣——一天晚上見到了和代,非常喜歡她,於是每晚都來祇園看她。幾個月後,他提出要當和代的旦那,但茶屋的女主人卻道歉說這是不可能的。這人非常失望,但有天下午和代把他帶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只有他們兩個。那個地方和這個空戲院很像。她對他說……即使他不能當她旦那……」

  我剛說到最後一句話,大臣的神色就變了,好似雲彩四散,陽光照遍山谷。他笨拙地向我走來。我的心怦然而跳,好像有面鼓在耳朵裡敲。我禁不住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閉上了眼睛。我再度睜開眼時,大臣已經近在咫尺,我們幾乎肌膚相觸,我覺得他臉上濕答答的肉都擦著我的面頰了。

  我躺倒在墊子上,這不是榻榻米,只是一片粗糙的草編墊,我能感覺到下面堅硬的地板。我用一隻手把和服和襯袍掀到一邊,膝蓋以下就露了出來。大臣衣服還齊整,但他立馬躺到我身上,腰帶結擠壓我的背,我只好抬起一側臀部讓自己舒服一點。我的頭也扭到一邊,因為我梳的是散島田髮型,後面垂了一個碩大的髮髻,稍一用力,就會弄壞。這個姿態當然很不舒服,但我的不舒服與心裡的不安和焦慮比較起來,根本不足掛齒。突然我想到,我把自己置於這種窘境,頭腦是否一直清醒?大臣用一條胳膊撐起身子,手伸入和服開始摸索,指甲撓著我的大腿。我沒來得及想自己在幹嗎,就按住他肩膀把他推開……但我隨即想到延成為我的旦那,我的生活中將永無希望,我又把手縮回來,垂到墊子上。大臣的手指沿著我大腿內側往上蠕動。正在此時,我聽到他腰帶的嘩啦聲,接著是褲子拉鏈嘶地一響,片刻後他就挺入了我的身子。我怎麼又覺得自己回到了十五歲那年,這種感覺奇怪地和螃蟹醫生產生呼應。我甚至聽到自己的啜泣聲。大臣用胳膊肘撐著自己,臉靠在我的臉上,我只能從眼角瞥見他。這麼近距離地看過去,他朝我突著下巴,那樣子不像人,倒更像一頭野獸。這還不是最慘的,由於他下巴前突,下嘴唇就像一個杯子似的盛滿了口水。我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吃魷魚內臟的緣故,他的口水裡有種灰色的黏稠物,這讓我想起一條魚被刮鱗後,留在砧板上的東西。

  我早上穿衣的時候,在腰帶後面塞了幾張吸水宣紙。我想如果我決定要做這件事,到了後來大臣可能會用它們來擦身子。目前看來,我得提前用它們來擦掉濺到我臉上的口水。可是他這麼重的份量壓在我臀部,我沒法伸手去摸後腰帶。我試著低低地喘了幾口氣,但恐怕大臣誤會成我很興奮,總之,他突然變得精力旺盛,嘴唇裡的口水也洶湧而出,簡直像溪水一樣奔流不絕,不可遏止。我只能緊閉雙眼等待。我頭暈目眩,好似躺在小船底部,在風口浪尖上被拋來甩去,頭不住地撞擊船側。突然,大臣發出一聲呻吟,靜止了一會兒,同時我覺得他的唾液淌在我臉上。

  我又想去拿腰帶裡的宣紙,但大臣跨在我身上,喘著粗氣,好像剛進行完一場賽跑。我正要推開他,卻聽到外面一陣沙沙作響。我的厭惡感已經無以復加,幾乎能淹沒所有的東西。大臣好像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他抬起頭,漫不經心地朝門看去,好像是想在那裡看到一隻鳥。接著門吱呀一聲敞開,陽光傾瀉在我們身上。我不得不瞇起眼,辨出兩個人影。一個是南瓜,她正如我希望的那樣來到戲院。但她身邊探頭張望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延,而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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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發表於 2010-7-19 01:37:54 |只看該作者
《藝伎回憶錄》第三十四章
  我把大臣帶到空戲院去也是把自己置於險境,就像只等刀子向斷頭台上砍來。我雖然快要被擔憂、恐懼、厭惡所壓垮,但還有一種興奮之情。門推開前一剎那,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膨脹,彷彿河流在漲水。因為我從未採取如此極端的辦法來改變我未來的人生軌跡。我就像個孩子,踮著腳尖走到懸崖峭壁上俯視大海,但怎料到一個大浪襲來,把我擊入海流,席捲而去。

  後來,我走回房間,頭暈乎乎的,心裡怕得要命。我看見南瓜走進了前面帶頂棚的通道。她瞧見我就停下腳步,慢慢把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好像一條蛇發現了老鼠。

  「南瓜,」我說,「我讓你帶延來,不是會長。我不明白……」

  「是啊,小百合,你一定很難想明白,生活不是一帆風順的!」

  「一帆風順?已經糟糕透頂了……你是搞錯了我讓你幹什麼嗎?」

  「你就是覺得我笨!」她說。

  我怔住了,默默地站了很久。「我把你當朋友。」我最後說。

  「我也把你當朋友,曾經。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說得好像我做過什麼傷害你的事,南瓜,但是……」

  「沒有,你從來不做這種事,是嗎?完美的新田小百合小姐從來不做!我想你奪走我藝館女兒的地位也是無所謂的?小百合,你還記得嗎?我不顧一切地幫你和那醫生。我冒著惹初桃生氣的危險幫你!你卻背信棄義,偷走我的東西。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奇怪,你為什麼要把我捲進大臣的小圈子裡來。這次我很抱歉,你再想利用我就沒那麼容易了……」

  「但是南瓜,」我打斷她的話,「那你就不能不答應嗎?你為什麼要把會長帶來?」

  她站直了身子。「我非常清楚你對他的意思,」她說,「只要沒人看見,你的眼睛就長在他身上,就像毛皮長在狗身上一樣。」

  她憤怒地咬著嘴唇,我能看見唇膏染紅了她的牙齒。我現在意識到,她一直打算用最惡毒的方法來傷害我。

  「小百合,很久以前你拿走了我的東西,現在你覺得怎樣?」她說。她的鼻孔張開,滿臉怒火,像著了火的樹枝。彷彿這麼多年來,初桃的靈魂一直困在她體內,現在終於掙脫出來了。

  那是個折磨人心的夜晚。大家都睡著後,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旅館,走到海邊懸崖,往黑暗裡眺望,海水在我腳下咆哮。波濤轟鳴,宛如痛哭。我好像看到所有事物的表面下都隱藏著一種我前所未知的殘酷——這樹,這風,甚至我腳下站的岩石,都似乎和我童年的敵人初桃結為同盟。風聲呼嘯,枝葉搖擺,好像在嘲笑我。那晚我把會長的手帕帶著睡覺,望能得到最後一次安慰。現在我把它從袖子裡拿出來,擦乾臉,舉到風中。我剛要讓它舞入黑暗,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田中先生寄給我的小小牌位。對於離我們遠去的東西,我們總會留個紀念品。藝館裡的牌位是我童年生活的唯一遺存,而會長的手帕,也將會是我餘生的遺存。

  天見回來三天後的週三下午,我得到通知說巖村電器公司打電話給一力亭茶屋,讓我晚上去陪宴。我以為延是來告訴我,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我前往一力亭茶屋,一個女僕帶我上樓,來到那間祇園關門那晚延與我相會的屋子裡。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得知他為我找到了躲避戰亂的天堂,看來我們在同一間屋裡慶祝他成為我旦那,也是理所當然,雖然對我來說,絕對不是什麼慶祝。

  我等了十分鐘或一刻鐘後,開始想他到底來不來。我知道不該這麼做,但我還是把頭靠在桌上休息了,我好像做了個奇怪的夢,聽到遠處有擊鼓聲,還有水龍頭裡流水的絲絲聲,接著我覺得會長的手撫在我肩上。我知道這是會長的手,因為我抬頭看是誰在碰我時,他就在那裡。擊鼓聲是他的腳步聲,絲絲聲是門軸滑動的聲音。現在他站在我身邊,女僕候在他身後。我鞠躬為自己的睡著而抱歉。有一刻我糊塗了,懷疑自己是否真地醒了,但這並不是夢。會長坐在延的座位上,延卻不在。女僕上來送酒時,我突然有個可怕的念頭。會長是來告訴我延出了事故?還是遭遇了別的什麼壞事? 

  「延先生……很好吧,是嗎?」

  「哦,是啊,」會長說,「他很好。」

  聽到這話,我如釋重負,但同時又愧意上湧,非常難受。如果會長不是為延帶口信來的,那麼一定別有目的,或許是來譴責我的行為。回京都後的幾天,我一直盡量不去想像他看到的情景:大臣的褲子沒有穿上,我的兩條光腿伸在亂糟糟的和服外面。

  「會長,請允許我說,」我竭力把話說得平靜,「我在天見的行為……」

  「小百合,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不是來聽你道歉的。好好坐一會兒。我要告訴你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情。」

  「會長,我糊塗了,」我開口說,「請原諒我,但……」

  「聽著吧。你很快就知道我為什麼和你說這個。你還記得一家叫積雄的飯店?它在大蕭條末期時關門了,不過……哦,沒關係,你那時候還很小。總之,很多年前的一天——準確說,十八年了,我和幾個助手去那裡吃午飯。有一位名叫嚴子的藝伎陪著我們。」

  我立刻想起了嚴子這個名字。

  會長繼續說,「我們吃完飯,碰巧時間還早,我就提議去散步,沿著白川溪走到劇院。」

  這時候,我已經把會長的手帕從腰帶裡拿了出來,默默地放在桌上,把它鋪平,他的姓名縮寫清晰可見。過了這麼多年,手帕的一角染上了污漬,顏色也已經發黃,但會長似乎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慢慢地住了口,把它拿起來。

  「你從哪裡得到的?」

  「會長,」我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我就是那個您說過話的小女孩。那天下午您去看歌舞劇《且慢》的路上,把手帕送給了我。你還給我一個硬幣。」

  「你是說……你還是學徒的時候,就知道我是那個和你說話的人?」

  「我第二次見到會長就認出來了,那是在相撲比賽上。說實話,會長還記得我,真讓我驚喜。」

  「哦,小百合,或許你該好好照照鏡子。尤其是當你的眼睛哭濕了的時候,它們就變成……我說不清,我覺得能看透你的眼睛。你知道,我很多時間都在和男人們周旋,他們從來不跟我講真話,這個女孩從來沒有見過我,卻願意讓我看透她。」

  說著會長打斷了話頭。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豆葉會當你姐姐?」他問我。

  「豆葉?」我說,「我不明白。豆葉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你確實不知道,對嗎?」

  「知道什麼?會長。」

  「小百合,是我請豆葉照顧你的。我對她說,我遇見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有一雙令人驚訝的灰眼睛,如果她在祇園碰到你,就請她幫你。我說,如果有必要的話,錢由我來付。才過了幾個月,她果然碰到了你。從這些年她告訴我的事情來看,如果沒有她的幫助,你是當不上藝伎的。」

  幾乎無法形容會長的話對我的影響。我一直想當然地以為豆葉是出於個人目的,想讓自己擺脫初桃。現在我明白了她的真實動機,她培養我是因為會長…… 

  「小百合,我不能讓你知道是有原因的。這也是我不讓豆葉告訴你的緣故。這和延有關。」

  聽到延的名字,我所有的感覺一下子全抽空了,我突然明白會長一直以來的緣由。

  「會長,」我說,「我知道自己不值得您的眷顧。上個週末,我在……」

  「小百合,我承認,」他打斷我說,「天見發生的事讓我心情很沉重。」

  我能感覺到會長在看著我,我卻沒法看著他。

  「我有些事要和你談談,」他繼續說,「我整天都在想該怎麼做。我一直想著多年前的事。我相信我能有更好的辦法說清楚,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說的話。」

  我知道會長在等我說話,但我沒敢開口。

  「南瓜帶我去戲院後,我非常生氣,一定要她說出這麼做的理由。很長一段時間她沒開口,後來她說,你是讓她帶延過去。」

  「會長,求您別說了,」我不安地開口說道,「我犯了這樣一個大錯……」

  「好吧,小百合,」他說,「我告訴你我這麼問的確切原因。要是你不知道我和延的關係,你就不可能我為什麼這些年這麼對待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有時候確實難相處。但他是個天才。我對他的看重,超過一個工作班子。」

  「我剛認識你不久的一天,」他接著說,「延送你一把梳子,當著宴席上眾人送給了你。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他有多喜歡你。我一旦察覺到他對你的感情,他那晚看你的樣子……唉,我立刻知道,我不能從他手中奪走他這麼想要的東西。這並沒有減輕我對你的關心,事實上,過了這許多年,延每次說到你,我倒是越來越不能無動於衷了。」

  「你當然不會知道我欠了延很大的人情。我確實是公司的創辦人,他的上司。但是巖村電器還年輕的時候,發生了資金流動的嚴重問題,公司差點倒閉。我不想放棄對公司的掌控,延堅持要引入投資者,我拒不接受。最後他贏了,但是我們之間有段時間有了隔閡。他提出辭職,我差點就讓他走了。當然,他完全正確,錯的是我。要不是他,我會失去整個公司。這樣的人,你該怎麼報答他?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是『社長』而是『會長』?因為我把這個頭銜讓給了延,雖然他本想推辭。所以,我一發現他對你的感情,就決定隱藏自己對你的心意,好讓他得到你。小百合,生活對他太殘酷了,他幾乎沒有幸福可言。」

  「我不想對你這麼冷淡,」他接著說,「但你也知道,如果他發覺我感情的蛛絲馬跡,一定會立即放棄你的。」

  自從我孩提時期,我就夢想有一天會長會對我說,他喜歡我,現在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至少在這一刻,我能鼓起勇氣向他傾述衷情。

  「請原諒我要說的話。」我終於開口。

  我想講下去,但喉嚨卻不知怎麼吞了口東西,我不知道我吞了什麼,除非是我硬壓下去的一小團感情,因為我臉上已經放不下了。

  「我對延感情很深,但我在天見的所為……」我不得不停頓了很長時間,抑止嗓子裡的灼燒,「我在天見的所為,是因為我對您的感情,會長。自從我還是祇園的一個小孩子,我這一生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為了能接近您。」

  或許抬起眼睛看著會長應該是很簡單的,但不知為何我覺得緊張,即使我獨自站在舞台上,全京都的人都看著我,我也沒這麼緊張。會長把酒瓶和杯子挪到一邊,伸手抓住我袍子的衣領,把我拖向他。片刻間我們的臉靠得這麼近,我都能感覺到他皮膚的溫暖。我仍然竭力想弄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我該做什麼或說什麼。隨即會長又把我拉近了些,吻了我。

  你可能會奇怪,這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被人吻。鳥取將軍當我旦那時,有時候會把嘴唇壓在我嘴上,但那是毫無感情的。那時我就想,他是不是只是需要一個地方來擱他的臉。這次親吻,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親吻,對我來說比我體驗過的任何東西都來得親密。這種滋味銷魂蝕骨,不同於任何水果或蜜糖的味道。我嘗到這滋味,想起十幾種不同的場景。我想起在藝館的廚房裡,廚子掀開米鍋鍋蓋,一股蒸氣直衝出來。我又想起在那條作為先斗町交通要道的小巷子裡,一天傍晚擠滿了懷著良好祝願的人群,來觀看吉三郎從歌舞劇院退休當日的告別演出。我相信我大概想到了幾百件事情,好似我思緒的界限全都打破,記憶毫無阻隔地任意馳騁。接著會長又往後靠了靠,離開了我的身子,一隻手仍然搭在我脖子上。他離我很近,我能看到他潮濕而光澤的嘴唇,聞到剛才親吻的滋味。

  「會長,」我說,「為什麼?」

  「小百合,延放棄了你。我沒有拿走他的任何東西。」

  我情緒混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那裡看到你和大臣時,你眼裡的神情和我多年前在白川溪邊看到的一樣,」他對我說,「你看上去那麼絕望,好像沒人救你你就要淹死了。南瓜告訴我你是想讓延看到,我就決定把我看到的告訴他。他十分震怒……喏,如果他沒法原諒你的作為,我很清楚,他永不會是你命中注定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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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發表於 2010-7-19 01:39:18 |只看該作者
《藝伎回憶錄》第三十五章
  現在,將近四十年過去了,我坐在這兒回顧和會長在一起的那晚,那一刻我心裡所有痛苦的聲音全歸於沉寂。自從我離開養老町以後,我一直在擔心,命運之輪的每一次轉動都會在我的道路上設置另一個障礙。當然,這種擔憂和奮鬥也總使我的生活豐富多彩。當我們在洶湧的潛流中逆流而上時,每一個立足點都是至關重要。

  但自從會長成為我旦那後,生活柔化成了舒適愉快的日子。我開始覺得自己像是一棵樹,終於把根深深地扎進了沃土。我以前從不認為我比別人更幸運,但現在我這樣想了。但我得說,我過了很長一段心滿意足的生活後,才得以回顧從前,並發現生命曾經是一片荒蕪。我想,只有當我們脫離苦境時,才能坦誠地傾訴苦痛。

  我從小就懷抱著這樣愚蠢的希望,總是想像自己成為會長的情婦後,生活就會盡善盡美。這是個幼稚的想法,但即使現在我長大了,仍然是這樣想。我應該更清楚地知道:我有過多少次痛苦的教訓,儘管我們希望能把扎進肉裡的倒刺拔出來,但會留下難以治癒的傷疤。我把延永遠地摒棄在我生活之外,不僅失去了他的友誼,還把自己也永遠摒棄在祇園之外了。

  原因很簡單,我早該知道它會發生。一個人贏得了朋友渴望得到的東西,他就面臨兩難選擇:如果能辦到,就把東西藏到朋友永遠看不到的地方,否則便要承受友情的破裂。這就是我和南瓜之間的問題,我們的友誼在我被收養後再也沒有恢復。因此會長就當我旦那的事和媽媽談判了幾個月,最後達成協議,我不能再當藝伎了。但媽媽不同意,如果我不再是新田家的人,她就再也無法從會長那裡收取年金了。這就是為什麼後來會長答應每個月給藝館一大筆錢,條件是媽媽同意讓我不當藝伎。我還是像以前一樣住在藝館,但不用早晨去那個小學校,不必在祇園轉悠,出席一些特別的場合,當然也無須晚上去陪宴了。

  我成為會長情婦後一年的春天,他在京都東北角買下一棟豪華住宅。它本是為招待公司的貴賓,但實際上會長用得比誰都多。他和我每週有三四個晚上在那裡共度,有時還次數更多。我們邊聊邊用晚餐,看著僕人點亮花園裡的燈。

  通常會長一來就會聊一陣子工作。他會跟我說一件新產品有什麼問題,裝載零件的卡車又出了什麼事故,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情。我當然是樂意安坐傾聽,我很清楚,會長對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讓我知道,而是為了把這些事從頭腦裡清理出去。我聽著聽著,就發現他的音調柔和下去了。這時候,我就換過話題,不再談工作上的正經事,而是隨便講些別的,比如他清早上班路上的事啦,幾天前我們在療養所看的電影啦,我從豆葉那裡聽來的趣事啦。

  會長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他想讓大女兒嫁給一個叫西阪稔的人,讓他入贅並繼承他的事業,但到了最後關頭,西阪先生改變了心意,告訴會長他不想參加婚禮了。有一周多的時間,會長心情惡劣,毫無緣由地訓斥僕人和我。我從未見他如此心煩。

  雖然沒人告訴我西阪變心的原因,其實我知道,他在答應繼承會長的事業之後,發現他有了個私生子……眾所周知,會長為膝下無子而苦悶,並深愛他的兩個女兒。有沒有可能他同樣會疼愛一個私生子,並把一手創辦的公司交給這個私生子呢? 

  飯後,我們坐在「富真療養所」戶外的走廊上,望著長滿青苔的花園。會長在生悶氣,自從飯菜送上來後就沒有說過話。

  「我一直想著一力亭茶屋,」我說,「說實話,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懷念陪宴的日子。」

  「當然,我不能回祇園工作,這點我非常清楚。但我想,旦那……能在紐約開一家小茶屋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說,「你想離開日本,真是莫名其妙。」

  「現在日本商人和政客去紐約,就和烏龜進池塘一樣正常,」我說,「大多數都是我認識多年的人。確實,離開日本會很突然,但考慮到旦那將來在美國的時間會越來越多……」我知道確實如此,因為他告訴過我他要在紐約開設分公司的設想。

  「小百合,我對此沒有興趣。」他說道。我想他還有話說,但我裝著沒聽見,繼續說了下去。

  「別人說,在兩種文化中成長起來的孩子,會經歷一段困難時期,」我說,「所以當然啦,母親要是帶著她的孩子去美國這種地方,聰明的話,大概是會定居在那裡了。」

  「小百合……」

  「那就是說,」我又說,「一個女人做了這樣的選擇,大概是永遠不會帶她的孩子回日本了。」

  到這時會長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從日本除去了西阪稔成為他繼承人的唯一障礙。他臉上頓時出現了驚詫的神色。接著,他大概腦海中浮現出我離他而去的情景,怒氣就像雞蛋一樣被砸破了,眼角聚起一滴淚水。

  那年八月,我移民紐約,開辦了我自己的一家小茶屋,接待到美國旅行的日本商人和政客。我的小茶屋座落在第五大街附近,幾乎是一開張就生意不錯。許多來自祇園的藝伎都到我這裡來工作,豆葉也常常來訪。現在只有當好朋友和老熟人來時,我才親自去接待,平時我則有許多活動。上午我常去一群當地的日本作家和藝術家那裡,學習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如詩歌、音樂,有一個月我們還學紐約歷史。

  我掀開鏡子上的錦緞罩子時,常想起我在祇園常用的乳白色化妝品。我真想回去看看,但我又怕看到種種變化。每次從京都來的朋友帶照片給我看,我就常想,祇園已經像一個經營不善的花園一樣,長滿了野草。比如說,幾年前,媽媽死了,新田藝館被拆除,原地建了一幢小水泥樓,底樓開書店,上面是兩間公寓。

  我剛到祇園時,那裡有八百名藝伎,現在則六十個都不到,學徒也不多。而且這個數字逐日遞減。會長最後一次來紐約時,他和我在中央公園裡散步。我們偶爾談到了過去,當時正走上一條松林小徑,會長突然停下腳步。他經常告訴我,在大阪城外,他老家門口道路兩旁種滿了松樹。我看著他,就知道他想起了它們。他一雙風燭殘年的手撐在枴杖上,閉著眼,深深地呼吸著舊日的香味。

  「有時候,」他歎了口氣,「我想,我記憶裡的東西要比我看到的真實得多。」

  我年輕時,曾相信激情會隨年齡增長而淡漠,正如屋子裡的一杯水會慢慢蒸發到空氣中。但是,會長和我回到公寓,我們互相乾杯,彼此還是情深意切。我開始覺得,已經死去或離我而去的那些人其實並沒有消逝,而是一直活在我心中。 

  幾個月後,他過世了。我知道,他在高壽之年離開我,正如樹葉飄零枝幹,是自然而然的事。

  有時候我穿過公園大道時,也突然會有種奇特的感覺,似乎周圍的一切都那麼陌生。黃色計程車穩穩前行,按著喇叭,挎著手提包的婦女看到一個矮小的日本老婦,穿著和服站在街角,臉上也會顯出好奇之色。但說回來,如果我回到養老町,難道就不會感到陌生嗎?若不是田中先生把我帶離醉屋,小小年紀的我,從不相信生活會是一場搏擊。但如今我知道,我們的世界潮漲潮落,並無恆常。無論是怎樣的奮鬥和成功,無論何等的痛苦和磨礪,都會很快滲入浪濤中,就像水墨顏料潑灑在紙上。


(第四部分 完)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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