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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方蝶心]雀斑醜小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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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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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2:07:0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雀斑醜小鴨 作者:方蝶心

他會認得她嗎?
和阿錯哥哥相戀,是她畢生的目標願望,
為了夠格追求他這圍棋界的天之驕子,
她和奶奶許下約定,
抱著不成功絕不返國的決心,
前往日本,接受姨婆嚴格的非人鍛煉,
除了圍棋造詣得強下功夫,
甚至還將她面上疤、雀斑臉、塌塌鼻、
瞇瞇眼、亂牙嘴、烏鴉聲一一整形,
而她辛苦忍痛刀子刨割的代價,
即是麻雀變鳳凰的奇跡降在她身上,
如今十年了,
一封飄洋過海的圍棋名人賽邀請函,
提醒她,擄獲他的心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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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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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2:07:40 |只看該作者


  人生如圍棋  方蝶心

  麻雀變鳳凰,這是多少女孩的夢想,曾經咱也這麼瘋狂的幻想過,幻想自己一覺醒來變成宇宙、世界、無敵的大美女,或者幻想自己瞬間成了千萬富翁,可以盡情揮霍。

  呵呵,偏偏不論咱怎麼幻想、祈禱,每天醒來,鏡子裏的咱還是一臉昆蟲樣,打開錢包還是幾個小銅板在叮叮當當,窮困又樸素的模樣跟「上流美」相比,差得有些遠 !

  看來,麻雀變鳳凰這種戲碼,還真不是隨便人演得起的,至少咱就演不了……

  咦,有沒說過小蝴蝶很喜歡操控遙控器?

  說來可笑,咱人生的分割大概就是睡覺、寫稿、按遙控器,尤其是最後一項最是忘我、瘋狂,常常一個節目看一遍還嫌不過癮,咱非得反反覆覆的把每一次重播都看過一回,小蝴蝶才覺得暢快,這個陋習讓蝴蝶姊十分感冒,索性把電視機讓給我。

  其實咱也不想這樣依賴電視機,但就是會不自覺的沉迷,每每心愛的連續劇接近尾聲時,小蝴蝶總會陷入一種茫然、無所適從的恐慌,擔心臨時找不到喜歡的新連續劇墊檔,這是一種很詭異的心態。

  如果說咱的人生不能或缺什麼,那真的是非電視機莫屬。

  寫這個故事時,咱正沉溺在圍棋的虛幻世界,倒不是咱廢寢忘食的潛心學習棋藝,而是單單喜歡那種看似平凡、實則虛幻巧妙的境界。棋盤就像是人生的縮影,操棋者的心態、技法,皆關係著這盤棋局的勝負。

  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每跨出一步、作出決定,對與錯都是現實存在,與未來環環相扣延續,咱想,圍棋何嘗不是在教導大家慎思明辨、勇於面對成敗的精神?

  或許日後遇上令人猶豫的難題時,咱們都該拿出圍棋的思維,仔細思索,然後才毅然決然的跨出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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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2:08:1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隆隆的引擎聲伴隨著跑道上的奔馳後,拔地而起的壓力讓整個座艙的旅客都感受到氣壓的轉換,當機身沒入雲層的壓迫松卻後,只見天氣清朗、晴空萬裏,翱翔在天際,雲層間不時透出太陽的餘光。

  截至今日,北川麗子對於這種波音客機的驚駭依然存在,若不是在國度的轉換間必須把握這一分一秒的時間,說什麼她都不喜歡這種交通工具。

  「北川小姐,請問需要什麼服務?」空服人員親切的問著。

  「對不起,可否麻煩你給我一杯熱咖啡?」她臉上神情緊繃。

  這種時候,唯有一杯熱暖的咖啡,才能夠讓她放松下來。

  「好的,馬上來。」空服人員淺淺一笑,「今天的天氣很好,窗外雲層的景色很別致,北川小姐可以在等待咖啡的同時,欣賞窗外的美景。」

  「我知道了,謝謝。」

  「稍後,我馬上為您送來熱咖啡。」美麗的空服人員輕巧俐落的腳步聲讓人心安。

  北川麗子拉起窗戶,瞇著眼看著外頭的天色,雲層疊嶂,心中盈滿她的近鄉情怯。

  整整十年了,從她與祖母立下誓約踏上日本的國土,這是十年來她首度返回臺灣,為的就是參加臺灣舉辦的圍棋名人賽,為的就是再看那個男人一眼。

  「我就要回來了,臺灣。」她低低的說,腦海中想起一個模糊卻又清晰的身影。

  張錯啊張錯!如果回憶有斷層,那必不會是落在關於你的回憶上,如果思念有轉移,那也必然不會出現在關於你的思念上。

  恍神之際,她的手不自覺的撫上了臉龐,想起那些低蔑的叫喚——蠢丫頭、野麻雀、醜八怪、癩蝦蟆……過去她不敢確定,現在她敢斷言,這些稱呼將不再屬於她,誰也不能把這些稱呼冠到她身上。

  從皮包裏掏出一只小鏡子,北川麗子用一種迷離又依戀的眼睛看著鏡子裏的女人,那眉眼、那粉唇,是青春的樣貌,卻是經過一番掙扎、蛻變後才得到的完美,傷痕不再、美貌浮現,如果這是她的籌碼,她會好好善用的。

  只是……

  「他會認得嗎?他會知道我是誰嗎?在他眼中,我會是北川麗子,還是……」

  一聲無奈的嘆息,鏡子裏的美麗容顏移了開,擰握在掌中鏡子被擱回皮包,心是澎湃的期待。

  她闔上眼睛,安靜於沉緬的過往,讓思緒陷入最難忘的階段,所有的畫面都匯聚在那棟深具日本特色的「天豐棋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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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發表於 2010-7-19 02:09: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豪門大院的高墻中,不是金碧輝煌的現代化建築,而是一棟歷史悠久的日式建築,斑駁的色澤顯露出它的久遠年代,然而門楣上的天豐棋院四個豐,則印證著它的地位斐然。

  天豐棋院是臺灣碩果僅存,始終遵循日本傳統的圍棋棋院,它歷代的接班人都曾赴日深造棋藝,囊括不少勝利贏取日本圍棋界十段棋王的聲名、在圍棋界佔有一席地位的職業棋士。時至今日,棋院裏的人雖然少了,但是遵循的傳統可不曾少過。

  年僅十三歲的馮拾翠趁著暑假,跟著爸爸、媽媽從美國回到臺灣探親,這是她第一次踏上臺灣的土地,來到這裏。

  仰頭看著這棟古老的建築,雖不若美國家園的美麗舒適,她卻感到一股悠然的質樸,甚至於美國NASA一頭熱的火星探測計畫,都沒有這個天豐棋院來得叫她欽崇,這真是一棟有趣的老房子。

  她以為這就是爸爸口中的老家,然而並不是,這是奶奶的落腳處,她工作的地方。這一次返臺,他們是特地回來遊說奶奶到美國享福的。

  馮拾翠的父母都是美國NASA的傑出科學家,不但志趣相投還郎才女貌,堪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

  不過,別想用優生學那一套邏輯來斷定馮拾翠的一切,因為,她是個奇葩,或者說她是突變還來得貼切些。

  撇開她像芒草割過的細瞇雙眼、塌塌的鼻子、還有那一臉的雀斑不說,她個子矮小,聲音粗啞得連烏鴉都比不上,外加一口東倒西歪的亂牙,幸虧有兩顆虎牙撐場面,堪稱可愛,要不,只有一種慘絕人寰的亂字可以形容。

  不單如此,她左臉上的疤痕,真是讓人覺得……禍不單行的醜。

  老天爺也真是折磨人,她的雙親聰穎卓越,偏偏她資質駑鈍還「姿」質平庸,橫看豎看都是家中的異類,唯獨心地善良、對人生充滿夢想,堪稱是她碩果僅存的優點。

  「棋院是什麼?」馮拾翠問。

  「供人學習、切磋棋藝的地方。」

  「是像我們玩的西洋棋嗎?」

  馮父搖搖頭,「不一樣的,這裏下的是日本十分風靡的圍棋,不是你學校玩的西洋棋。」

  「圍棋?」她似懂非懂。

  是把棋子圍起來的玩意兒嗎?都圍起來了那還玩啥?下棋不就是風聲鶴唳的直搗黃龍這樣才痛快,圍起來有什麼趣味,又不是躲貓貓。

  「爸,為什麼奶奶住在棋院?」

  「因為奶奶在張家當管家,這棋院是張家所有,所以奶奶住在這裏幫忙管理棋院。」

  「為什麼奶奶是管家?」

  「嗯……」沉吟半晌,馮父思索著該如何告訴女兒這冗長的來龍去脈。

  向來聰慧體貼的馮母接話,「管家也是一份工作,每個成年人都需要工作賺錢,就像爸爸媽媽也需要到NASA作研究一樣。」

  「那奶奶到美國去,該做什麼工作?她已經找好新的工作了嗎?」

  「傻孩子,奶奶年紀大了,該是退休的時候了,所以我們這次是接奶奶到美國享福的,不是去工作。」

  「I  see。」馮拾翠會心一笑。

  繞過長長的走廊,在繁復的通報引領下,終於找到忙碌的馮家祖母。

  「奶奶、奶奶——」她喚著穿著一身日式衣服的老婦。

  雖然是第一次踏上臺灣的土地,但是在密切的魚雁往返中,馮拾翠跟奶奶的感情好得不像話,況且在爸爸精心準備的視訊工具幫助下,她就是有辦法一眼認出她奶奶來。

  「小翠……」老婦人漾出欣喜的笑容,開心的接住往懷裏竄來的小孫女,「怎麼說回來就回來,我還以為要下個月呢!」

  「媽,假期臨時又調動,所以提早回來了。」

  「先進屋裏去,我得叫人張羅一下待會的晚餐,晚些再跟你們好好聊聊。」馮奶奶拉攏衣擺,準備工作去。

  「媽,我跟你一塊去忙。」馮母挽著婆婆的手,一塊離去。

  和室留下父女倆,馮拾翠看著祖母的房間,「爸爸,管家也要煮飯嗎?奶奶這樣好辛苦。」

  「奶奶不用煮飯,但是她得張羅管理手下幫傭的人,指揮他們工作,就像署長得指揮爸爸、媽媽工作一樣。」

  「喔。」她似懂非懂。

  馮拾翠在木造房裏來來回回的遊走,隨手敲敲隔間的墻,咚咚的聲響是原木質地的回應。這個天豐棋院給了她新鮮的感覺,想不到城市中滿是方方正正的現代化建築裏,仍有一棟如此古樸的日本建築聳立在其中。

  空氣中隱約飄蕩著一股味兒,似是檀木薰香,又倣佛老木屋透出的質樸木香。

  「爸,我去外頭走走。」她對這兒的氣味實在太著迷了。

  「拾翠,別亂逛,打擾人家可不好意思。」他叮囑著女兒別太好奇。

  「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這屋子。」

  馮拾翠套上鞋子,帶著探索的心,在這燈光初點的屋子裏來回的摸索著。

  依稀聽見人聲交談,她納悶自語著,「咦,那邊有人?會是在下棋嗎?」

  對於那種把棋子圍起來的遊戲,她好奇得很,很想看看是怎樣的一個圍法。

  尋著稀落的人聲,馮拾翠走過長廊。這裏每個房間的地板都鋪著榻榻米,榻榻米的味道混著木屋的香,形成這屋子獨特的氣味。看這門前堆了幾雙鞋,她隱身在門後探出好奇的頭,試圖看清楚他們在做啥。

  只見偌大的空間裏,四、五個孩子圍聚成團,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落在榻榻米上端跪的兩個男孩,成為目標的男孩之間隔著一張小木桌,黑黑白白的圓子兒堆了一桌子,兩人屏氣凝神的很專注,不住的拾起各自的圓子兒持續往桌上堆擺著,每一步,都讓圍聚的人看得直抽氣。

  男孩之一背對著馮拾翠,她瞧不見人,至於另一個,她可是清清楚楚的看見他的神態。

  炯炯有神的目光,夕陽的餘暉在他身上匯聚成迷蒙的暈黃緋紅,他約莫是十七、八歲的青少年,寬平、端正的姿態卻宛若老僧入定的穩當,食指與中指敏捷的夾住圓子兒,是黑色。

  他的棋步下得不疾不徐,每當他手上的棋子落定,對手總陷入一番漫長的沉思。

  馮拾翠睜眼看著,感到空氣的流動倣佛都緩慢了下來,唯獨依著兩人的一來一往繼續著。他的每一個眼神,似乎都把對手心思揣透,只見對方思索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沒有不耐,薄抿的嘴依稀帶著些微的隱笑,她感覺到他的勝利在望。

  「難道這就是圍棋?把兩個比賽的人團團圍住?」她的腦子閃過這個問題,天豐棋院的天空也冷不防的飛過一群麻雀。

  把兩個比賽的人團團圍住?虧她想得出這種爛規則。

  正當她專心的看著裏頭的人,她的身後也出現了一個同樣專注看著她的人,並且將她剛剛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張士傑忍住笑,好奇的看著眼前陌生的女孩。他可以肯定她不是棋院裏的人,要不,他怎可能不知道她。

  「張、士、傑,誰準你亂跑了?你別又使著輪椅亂走,萬一找不到你,大家又要挨罵,你知不知道——」

  一記潑辣的女聲傳來,馮拾翠慌張的回過身去,不過兩三步的距離,一個年紀與她相倣的男孩坐在輪椅上,慵懶的對她聳聳肩苦笑著。

  「那是我表姊,脾氣很壞吧?」

  她處在驚愕之中,啞口無言。

  張士傑在她的訝然下,從容的旋轉輪椅,迎向那個破壞一屋子沉靜的禍首——一個青春洋溢的女孩。

  女孩容貌姣好,不過就是盛氣淩人得讓人吃不消,瞧她那雙眼,瞪得讓人渾身發毛,而那尖銳的叫喚更是足以震破平常人的耳膜了。

  她盛怒的看著輪椅上的人,並用睥睨的眼神掃了他後頭的馮拾翠一眼,嘴邊隨即漾起一抹輕蔑不屑的笑容,她還來不及開口,張士傑已經發聲搶白。

  他舉起食指放在嘴巴上,「噓,思詠表姊你小聲點,大哥正在跟恩新下棋,你若擾了這盤棋,大哥一定不高興。」

  「邵恩新才不是阿錯表哥的對手,他想贏,等下輩子吧!」話落,像鬥雞似的方思詠稍稍收斂後,仍一派倔然的將白眼一翻,賞給了兩人之後,便躡手躡腳的脫鞋走入那個圍聚的空間,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她眼中的張錯。

  方思詠,張錯姑姑的女兒,由於父母早亡,自小被安排住在張家。長期居住張家的她,因寄人籬下的自卑而反生出不擇手段、盛氣淩人的習性,總是任性驕縱的固守她的領域跟地位,生怕被人忽略。

  「那是我表姊,脾氣很壞吧?」張士傑重復的說。

  「嗯。」馮拾翠尷尬的笑著。

  「我叫張士傑,你呢?我沒在棋院見過你。」

  「我是馮拾翠,我從美國回來接奶奶的。」她的眼神無瑕,盡是天真。

  他看著眼前這個相貌平凡的女孩,恍然大悟,「你是馮奶奶的孫女?」

  「嗯,沒錯。」咧嘴一笑,她露出參差不齊的牙,「對了,請問為什麼圍棋得把下棋的人團團圍住?西洋棋不這樣的。」

  「呵呵呵……」他朗聲大笑,「不是的,他們是在觀棋,而不是把下棋的人團團圍住。在棋院裏,只要是我大哥跟恩新一對弈,就會吸引大家的注意。」

  「原來裏頭下棋的人是你大哥,哪一個?是拿黑圓子兒的那一個嗎?」她好奇的張望著。

  張士傑把輪椅往前挪栘著探看,「嗯,執黑子者是我的哥哥,他叫張錯,而另一個則是邵恩新,是我跟大哥從小一塊長大的好朋友,恩新他下棋最喜歡挑戰我大哥了。」

  「可是他總是思慮好久,就像我一樣,一急就得想個半天。」

  「呵呵,恩新當然得想,整個棋院,沒有人可以打敗我大哥,他是天豐棋院的繼承人,棋藝當然精湛出眾,偏偏恩新不服輸,就是喜歡挑戰他。」

  「他叫張錯,為什麼你不叫張對?」馮拾翠問。

  他頓時哭笑不得。呵,虧她想得出來,整個棋院恐怕找不到像她這麼有趣的人了,雖然她長得並不……好看,但是卻不讓人討厭。

  兄弟裏並不是一個名中有「錯」,另一個就得名中有「對」吧,況且大哥是爺爺生前最看重的長孫,就連名字可都是別有用意的,即便他取了「張對」這個名字,也比不上大哥「張錯」這兩個字來得重要非凡。

  「走,我們看棋去,不過你得幫我個忙,你知道這輪椅不好使,萬一驚擾了這盤棋,那才是損失。」

  「你幾歲啊?」她問。

  總覺得這人說話的感覺成熟得很,倘若他還與她年紀相同,那她還真是要檢討了,因為媽媽老說她還是個奶娃兒。

  「十五,你呢?」

  「十三。」

  「我哥十七了,以前他總是在日本、臺灣兩地往返,但是我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到日本去長住,好專心鑽研棋藝。真好,我希望我也快點成年,也能到日本去深造棋藝。」張士傑心中難掩欣羨,一閃而逝的落寞看向自己殘疾的腿,隨即又開朗的面對眼前的一切。

  馮拾翠沒瞧見他的模樣,只是專注的在幫他操控著輪椅,試圖幫他推過門邊的木軌,好順利入內觀賽。

  無奈她手腳笨拙,推了半天,弄出一堆吵雜的聲響,只換來那個趾高氣揚的方思詠不住的白眼,然而輪椅依然卡在木門軌道上。

  半晌,這盤棋已然結束,對弈的兩人恭敬虔誠的朝對方行禮後,圍聚的人紛說著張錯的精湛棋藝,依然落敗的邵恩新兀自盯著棋盤發愣思索。

  「阿錯,你這走的是啥棋法,怪難懂的。」他盯著棋盤,嘴巴喃喃自語。

  沒有回答,徒留下滿桌的黑白棋,張錯如往常般率然自若的起身離席,然而下一秒,他的眼神追尋著聲音,獨獨落向那個奮力推椅的女孩身上始終不移。

  因為那聲響很難不讓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是誰?為什麼從來沒見過她?

  張錯停住的視線讓眾人不約而同的從棋盤上挪移注意力,紛紛落向門口的馮拾翠跟張上傑。

  「那是誰?長得真普通,呆呆笨笨的。」旁人交頭接耳。

  「不知道,沒見過。」下一秒又有人嚷嚷,「她長得不是普通,是醜。你瞧,臉上還有疤呢!」

  敏感的方思詠感受到大家對那醜女孩的注意,嘴角得意一扯,率先發難,「你這笨丫頭是誰?怎會長這麼怪,還不知道收斂,一場棋賽就聽見你吵鬧的聲音,你不知道嗎?下棋是很神聖的藝術,觀棋則是很風雅的事情,你這樣吵,叫人怎麼專心呢?」

  馮拾翠愣了愣,連忙怯生生的說:「對不起……」

  她也不想引起注意,偏偏輪椅就是卡在這門軌上。

  「思詠表……」張士傑厭惡的要開口阻攔方思詠的毒嘴。

  「思詠,安靜些。」破天荒的,張錯的語氣有著不悅。他走了過去,接過馮拾翠的動作,「我來,謝謝你。」

  驀地,馮拾翠的臉不知怎的轟然一熱,兩頰的徘紅比血還傃,她不自覺的撫著臉,看看張錯又慌亂回避,心跳得如此之快是過去的十三年來從沒有過的。

  他是那麼的高帥,連聲音都好聽得不像話,比起她烏鴉似的低啞,真叫人迷惑依戀。

  「小翠,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馮奶奶總算尋到她了。

  「奶奶。」她大大松了口氣,趕緊奔去。

  老婦人將她拉到身後,「阿錯少爺、士傑少爺,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奶奶不同於馮拾翠記憶中的慈藹,隱去笑容、全然的內斂、敬然的說。

  「謝謝,馮奶奶,我們馬上過去。」張錯推著弟弟的輪椅,往餐廳的方向去。

  「哥,等等。」張士傑從輪椅上別過頭來喊,「你叫拾翠對吧?來啊,一塊來吃晚餐,難得你從美國來看馮奶奶。」他的手不住的邀約著。

  「這……」她又驚又喜。

  張士傑是她到臺灣後第一個認識的人,還有他的哥哥是那麼的讓人震懾,只消一眼,她的掌心就會無端的發酸,酸得讓心都不對勁,可她很想多看他一眼,看看這人到底哪裏不一樣,竟會叫人捨不得移開目光。

  「謝謝士傑少爺的邀請,不過拾翠不該去打擾的。」馮奶奶代為婉拒了。

  「本來就是,她只是個下人,怎麼可以跟我們一塊兒吃飯!」方思詠的鼻子哼了聲道。

  張錯淩厲的掃看了她一眼,阻止她的多嘴。

  「馮奶奶,讓你的孫女一塊來吧!今天爸媽不在,恩新他們也都會留下來吃飯,況且我只是想要謝謝她剛剛幫士傑的忙。」他代為說項。

  馮拾翠訝然張錯的寬大心胸,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臉又無端發燙了。

  只要他看她一眼,她就會恍惚得不知所措。

  「這……」馮奶奶沉吟思慮著。

  「馮奶奶,讓她來吧!一群人吃飯熱鬧多了。」張士傑又說。

  「奶奶,可以嗎?」馮拾翠仰頭看著祖母,一臉的希冀。

  「就來吧!棋院都是一些熟面孔,阿錯跟啞巴沒兩樣,士傑太單純,和他鬥嘴老像是我欺負他,至於那個表小姐,不用開口就夠讓人倒胃口了,吃飯對著這幾個家夥都會膩,還是新朋友好。」才輸棋的邵恩新把手擱在口袋裏,一派瀟灑的說。

  「邵恩新,你嘴巴放乾凈一點,我才見不慣你在我們家吃飯。」方思詠帶刺的攻擊著。

  「恩新,原來你這麼嫌棄我跟大哥,我看今天晚餐你還是自理吧!」張士傑則不以為意的笑說。

  「二少爺,你還真是說不得啊!」邵恩新擠眉弄眼的,似是抗議著又像是回應他的揶揄。

  看著他與張士傑一來一往的說嘴,眾人都笑著,就連張錯嘴邊都泛起些微的笑意。

  孩子的友情建立向來快速,即便大人想攔阻也無法阻攔。看著孫女的央求,馮奶奶只好點點頭。

  方思詠跺跺腳,不耐煩的離去。

  張錯瞅了馮拾翠一眼,便推著張士傑率先定去,「小妹妹,快來。」

  小妹妹?他叫她小妹妹!

  也是,雖然她已經十三,偏偏長得又矮又小,人家張錯都十七了,挺拔得跟參天入雲的林木似的,難怪他叫她小妹妹。

  「喔。」她傻呼呼的跟著張錯的步伐。

  如果這一步意味著日後跟隨的開始,那麼,馮拾翠的祖母絕對會阻止,然而她一錯過時機,毫無所覺把心愛的孫女送上追隨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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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2:10: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晚餐中的張錯是很沉默寡言的,他只是安靜的吃著飯,有時會冷不防的對馮拾翠掃來一瞥,讓她緊張萬分。

  馮拾翠幾乎把頭埋進碗裏,她知道自己長得不討喜也不可人,眼睛小得幾乎像芒草割過似的,鼻子塌扁得讓人找不到她的鼻孔,一臉的雀斑密密麻麻的,像多灑的芝麻般,而且左臉上還有疤,再說她的牙,又不是他山之石,竟然參參差差的亂,幸虧還有虎牙權充場面,她勉強跟可愛構上一點邊。

  「拾翠,你吃飯幹麼把臉埋在碗裏?」張士傑莞爾問。

  「把臉埋著才不會嚇人。」方思詠刻薄的說。

  「那你更該把嘴巴埋在碗裏。」邵恩新嘴快的說,「免得機關槍掃射到無辜的旁人。」

  「邵恩新,你說什麼——」方思詠拔尖嗓子的嚷嚷。

  「我說什麼?」他故意裝傻,「士傑,我剛剛說了你表姊啥了嗎?」

  「沒、沒有……」張士傑拚命的忍著笑。

  他不喜歡思詠表姊的咄咄逼人,身為他好朋友的恩新更討厭她,他們一天來個幾回唇槍舌戰是家常便飯了。

  「表哥,你看士傑跟邵恩新!」

  張錯這才抬起眼眸,淡淡的說:「拾翠是客人,說話要禮貌些。」

  邵恩新發出一記怪聲的歡呼,「噢耶!阿錯,你總算說句人話了。」他挑釁的看著方思詠。

  她不甘面子受損,忿忿的擱下碗筷,「跟醜八怪吃飯我會胃潰瘍,還跟個沒教養的野猴子同桌,我怕我會染上病毒。」說完,她起身離席。

  「哇,小潑婦被惹毛了,記得回去刷牙喔,要不然嘴巴會好臭。」邵恩新人來瘋似的挑釁著。

  「恩新,思詠的壞脾氣有一半是你惹出來的。」張錯說。

  「阿錯,你這麼說不公平,拾翠沒有惹她,也不見思詠收斂多少,還不是看到黑影就亂開槍。」

  馮拾翠怯怯的看著,真不習慣自己成為爭吵的起火點。

  「拾翠,你不要生氣,思詠表姊就是嘴巴不饒人,快吃,馮奶奶每天都會讓廚子做好多新鮮的東西,你在美國一定不常吃到。」張士傑向她眨眨眼。

  「謝謝。」她羞赧的一笑,看看張錯,又低頭安靜。

  「喏,這給你,張家的男孩很不貼心,光會動張嘴招呼人,也不會幫人服務一下,亂沒誠意的。」邵恩新夾了一大口菜,放在她空蕩蕩的碗裏,「慘的是,有人連動嘴都懶。」他眼一飄,瞥向沉默的張錯。

  「謝謝。」她的臉埋得更低了。

  張錯依然故我,反正面對邵恩新的揶揄,他早習慣了。

  他依然俐落的夾菜品嘗,手法之精準,就像他在下棋時那麼的穩操勝算,只不過他吃完飯就消失了,害馮拾翠拚命的往外頭看去,就為了找尋他的身影。

  「阿錯雖然話不多,但他還不至於孤僻或目中無人,你不用怕。」邵恩新說。

  「對,大哥在圍棋的領域造詣非凡,生性卻比較內斂寡言,但是他對人很好的。」張士傑補充說。

  「士傑,沉默跟圍棋造詣無關,你這麼說是拐彎指我棋藝不佳嗎?」邵恩新發出嚴正抗議。

  「人要多心我有啥辦法。」他不在意會惹毛恩新,反正他就像思詠表姊說的,真像是只野猴子,一激就惱,偶爾戲謔一下猴子也不為過。

  馮拾翠又忍不住探看外頭一眼。她沒有怕張錯,只是很想多看他一眼。

  她沒有搭話,安靜的扒著碗裏的白飯。

  那天夜裏,她輾轉難眠,外頭爸爸、媽媽還在遊說著奶奶一道去美國,偏偏奶奶說啥都不肯,只是一直強調誓言的重要性。

  她不懂奶奶口中的誓言是什麼,倒是腦子裏萌生一個荒唐的念頭,倘若奶奶不去美國,那麼她也要留在臺灣跟奶奶作伴。

  二話不說,她扯開棉被,拉開和室的門。

  「拾翠,睡不著嗎?」

  搖搖頭,她在奶奶身邊坐下,「奶奶,你真的不希望跟拾翠到美國去嗎?」

  「我的小翠啊,奶奶在這兒住了一輩子,美國是年輕人的天堂,不是我這老太婆去的地方。」

  「那我留在臺灣陪奶奶,我想要留下來。」她的語氣堅定。

  她的話在三個大人心中炸出一個窟窿。

  「啥?」馮奶奶傻了。

  「拾翠……」馮家父母也愣了。

  「爸、媽,我想跟奶奶留在臺灣,有我陪著奶奶,你們就不用擔心奶奶一個人會孤單,奶奶在張家的天豐棋院當管家,我就當小管家。」她漾著開朗的笑容。

  「拾翠,管家的工作很辛苦,況且你還有學業。」馮奶奶說。

  「捨翠,你不是想學畫圖?將來還要成為一個插畫家的。」馮父提醒她。

  「臺灣也可以念書、學畫啊!留在臺灣,爸爸就不用擔心我的國語學不好了,說不定過不了多久,我連臺灣話都可以說得流利呢!而且我也想學圍棋,我覺得圍棋比西洋棋神奇多了,就只有黑白兩色的圓子兒,沒有尊卑大小的差別,一視平等的較勁著,這比西洋棋還叫人沉迷。」

  馮拾翠的眼神發亮,那璀璨的光芒在細小的眼縫下發出強光,讓在場的三個長輩都震懾。

  「小翠……」

  那一夜,三個大人都為難得睡不著覺,沒料想到打小在美國生活的拾翠,會突然想要在這陌生的故鄉落腳,她才十三歲,對父母而言只是個小娃兒,沒有人放得下心。

  只有馮拾翠心裏明白,是張錯,是他下棋的模樣蠱惑了她。這是什麼感覺?是不是就像美國同學掛在口中的Fall in love  at  the  first  sight?

  他為什麼名字中有個錯字?難道是在訴說著什麼的錯誤?但姑且不論何因,她就是喜歡那個錯字。

  那晚,她也一夜沒睡,誰都沒料到旁人眼中蠢鈍的她,唯獨對愛情破天荒的早熟。

  ~~~

  幾番的爭取後,馮拾翠那對開明父母終於點頭首肯,讓馮家的一老一小相依為命的留在臺灣。

  為此,馮奶奶還特地請示過張家人,尤其是十七歲的張錯。

  「馮奶奶,你是說拾翠也要留在棋院裏嗎?那真是太好了。」張士傑開心的嚷嚷。若不是雙腿不方便,他還真想起身手舞足蹈一番。

  他母親向他掃來一眼,要他稍安勿躁。

  張錯的父母不懂圍棋也不大習慣作主,因為張家老主人在時,總是特意把問題扔給張錯作決定,在他心裏,張錯是未來的繼承人,學著作決定是為將來準備,相對的,張家父母就只是父母,對棋院沒太多主導權力。

  張家父母看看一旁的張錯,「阿錯,這事你決定就好。」

  張錯放下古老的棋譜走向馮奶奶,「奶奶,你坐。」他招呼著她入坐,「拾翠是你的孫女,想留下便留下吧!這樣也好有個人跟奶奶作伴。」

  「謝謝少爺。」她恭敬道謝。

  「兩個人住在一塊,房間是不是小了些?要不,改明兒個馮奶奶和拾翠搬到前頭的大屋子去住,寬敞些。」

  「對,大房子寬敞,我才可以推著輪椅去找拾翠。」張上傑猛點頭。

  「不用了少爺,謝謝您的好意,現在住的房間足夠了,士傑少爺若有事,喚小翠一聲便可,少爺就不用這麼辛苦。」

  「不辛苦的,朋友就是要有往有來才會感情好。拾翠看來就是個乖孩子,我和恩新都喜歡她,大哥也一定是喜歡她,才答應讓她留下來的。」他看向張錯,「對不對,大哥?」

  張錯無言的看了弟弟一眼,似是惱他的多言,「我先回房了。」撇下眾人,他從容的離去。

  身為天豐棋院的繼承人,他從不討厭誰的,也沒有喜歡,在他的心中,人就像圍棋,只有黑白兩種,所以人也只有男女的分別。

  在圍棋裏,操棋者可以讓黑白子在一盤對弈中失敗、勝利,是以他對黑、白棋沒有特別的喜歡或厭惡,因為他是操棋者,啥都一樣,唯獨他的棋路,才是他專注的焦點。

  人也一樣,他對誰都一視同仁,因為他只專注在他的人生,帶點放縱、挑戰的人生。

  房裏專屬的電話響了,張錯接起淡淡一應,「喂?」

  「喂啥喂,張老頭,你是讓圍棋兜昏了是下是?還不快出來。」一個青春活力的男孩聲音扯著嗓門叫嚷。

  「阿龍,幹麼?」卸下內斂肅然,回歸純真的年少,他連說話的語調都不自覺的年輕了好幾歲。

  「靠,你忘記今天啥日子了嗎?今天是兄弟聚會啊!還不出來兜兜風,下午咱們再去敲幾桿,我就不信這一次我還會輸你。」

  這阿龍是一個中輟生,在撞球場偶然的相遇,不打不相識的他們成了莫逆之交。阿龍混幫派,可是與張錯的友情,就是那麼的自然無瑕,單純的男孩情誼。

  「你啊,就敗在你求勝的意圖太外顯。」張錯笑著。

  「少羅唆,阿錯,快點,我在撞球間等你。」

  「嗯,我馬上去。」

  掛上電話,張錯迅速的更衣,準備出門去放縱青春。

  他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青少年,在天豐棋院,他是棋藝精湛的繼承人,把外放的情緒收拾得穩當,精準沉穩的下每一著棋,平靜的看著棋院來去的人。

  然而骨子裏,他還是洋溢著年輕人的不羈與放蕩,喜歡用速度挑戰著生命的極限,也喜歡在桿子與球體的推送下,玩著年輕人的普及消遣。

  拎著安全帽,他往寂靜的屋後走去,一路上他用手指抓散梳整的頭發,好不那麼的死沉。

  兩年前,阿龍幫他弄來一輛改造摩托車,就藏在屋後的樹林裏,夜半他們會結黨追逐速度的快感,偶爾敲個幾桿撞球,聚會結束後,他依然是張錯,而阿龍還是混著他的幫派,這是他的秘密,未料就要讓人發現了。

  衣衫的憲攣聲之後,鮮少人煙的長廊盡頭,一個矮小的女孩正瞪著眼看著他的打扮。

  馮拾翠不敢相信穿著一身勁裝的人,會是跪坐在棋桌前寡言內斂的張錯,他的眉眼沒有下棋時的舒緩沉潛,眉梢一挑,反而有種叛逆放縱的味道。

  張錯有些訝異,但隨即隱起,繼而扯出一抹突兀的笑,嚇得她一臉的白。

  「是你,在這兒做啥?」他刻意的壓低音量。

  她詫異的搖搖頭,說不出一句話來。

  腦子想著父親書架上的中國小說,動不動就是殺人滅口的戲碼,就怕那出戲今天得由她來演了。或許對張錯而言,她就像個小外國人,但是她心裏明白,除了國語說得生澀些,她的思想被奶奶跟父親灌輸著全然的中華文化。

  他看著她蹲下身來,目光與她平視著,他伸起食指壓在她唇上,「噓,別說出去,旁人若問了,就說沒瞧見我,知道嗎?」

  「嗯,我、我知道。」她牙齒打顫。

  「萬一說出去了,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瞇著眼,他語帶威脅。

  「你不會是想殺我滅口吧?」她慌顫著。

  「呵,」他低笑,「你武俠小說看太多,我不殺人的,但是,我不保證會放過你,我敢說,我絕對不會繼續留你在這兒。」她害怕的樣子太可愛了,他存心逗她玩。

  「不會的,我絕對不會把阿錯少爺的事說出去。」她僵直著目光,一再保證。

  聞言,張錯蹙起了眉,「誰讓你叫阿錯少爺的?」

  「奶奶,奶奶說你是少爺。」

  「難聽,以後別叫了。」他不喜歡這種稱謂。

  「那要叫什麼?」她不想惹毛他。

  他沉吟須臾,「叫阿錯哥哥。」

  「阿錯哥哥……」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士傑說你十三歲了,可怎麼看都不像,你長得真……」

  「醜?」她逕自接話,可心裏又難過。難道他也這麼認為?

  她是難看了些,但是這話從張錯口中說出,就會更叫人難過些。她扭緊了手指,很是掙扎。

  「是矮,誰說你醜了,你眼睛或許小了點,鼻子塌了點,牙齒亂了些,雀斑多了點,但不醜,有種可愛的味道。」他一反平常的肅然,擰擰她的臉,「臉上的疤怎麼來的?」

  「小時候在公園摔傷的。」

  他笑了,「原來你小時候也是個惹禍精啊!」

  驀然,馮拾翠的臉又像是著了火似的燙,燒得她頭暈。

  「阿錯哥哥要出去,為什麼不走大門?」她找個話題問。

  「我要去飆車、打撞球,怎麼可以走大門,大搖大擺的怕人家不知道啊?」他輕笑。

  「飆車、打撞球……」她話聲尾音高高的揚起。

  「噓,這是你跟我的秘密,別說出去,回來我給你帶糖果。」他又擰擰她的臉頰,才撇下一臉驚惶的她,瀟灑的離去。

  摩托車的聲響消失許久,馮拾翠震撼的僵在原處,老半天都回不了神。張錯不但擰了她幾回臉,還跟她之間有了秘密,要不是心臟還在跳動,她會以為這是一場夢。

  瞪著他消失的圍墻,她平復心情後趕緊往回奔去,偏巧不巧的遇上方思詠。

  「欸,你是瞎子還是怎麼了,沒看見我啊!萬一把我撞傷,你賠得起嗎?」她一把將她推倒在地,說著陳腔濫調的刻薄話。

  「對不起,思詠姊。」馮拾翠懊惱不已。

  這個張家屋檐下誰都好,唯獨方思詠是個難纏的角色,老是找她麻煩。

  「閉嘴,誰讓你叫我思詠 了?我是張家的表小姐,你這個醜丫頭有點教養好嗎,別把我跟你這醜八怪扯在一塊兒。」她從鼻孔哼聲高傲道。

  「是,表小姐。」

  「你在這裏做什麼,有沒有看見我表哥?」

  想起張錯的威脅,那聲有硬是被她吞了下去,連忙改口,「沒、沒有。」但神色顯得不安。

  方思詠瞪得她渾身發毛,「幹麼吞吞吐吐的?是不是背地裏做了什麼虧心事怕我知道?」踅了幾步,她扯住她的頭發,「這裏離表哥的房間很近,你在這兒徘徊是不是有什麼企圖?」

  「啊!我沒有——」淒涼一喊,發麻的頭皮讓她不得不趕緊說出。

  「沒有最好,」方思詠松開手,「要是讓我知道你對表哥有啥遐想,就有你好受的,醜八怪!」她鬼祟一笑,「不過我也不需要擔心,你這麼醜,表哥看到你一定會反胃,所以除非他瞎眼,要不他不會多看你一眼的。」

  「阿錯就是瞎眼,才會答應讓你繼續留在這裏狐假虎威。」邵恩新推著張士傑往這兒來。

  「我教訓她關你啥事?邵恩新,你不過是來棋院學棋的,我們家的事情與你何幹。」她儼然是張家的主人那麼高傲。

  「呵,拜托,這棋院的主人姓張,跟我祖父可是多年的好友,幾時換成姓方的了?」邵恩新挑釁的說。

  「你給我滾,以後不準再來天豐棋院。」方思詠臉色大變。

  她最痛恨人家踩中她的痛處,倣佛在嘲笑她只是個寄人籬下的可憐蟲,但她不是要飯的可憐蟲,她可是千金大小姐!有時她真恨,為什麼她不姓張,偏姓個方,老落人話柄。

  「叫我走我就走,你當真以為你是這兒的主人嗎?真是可笑。」他輕蔑的睨了她一眼,「上回不是跟你提醒過了,嘴巴那麼臭,也不仔細刷個牙,難怪說話老是臭兮兮的不討喜,人家拾翠就好多了,萬一你把她撞傷了,你才該賠償。」

  「哼,可笑至極,拾翠的牙齒亂得恐怖,狼狗的牙都比她整齊,當心哪天她朝你一咬,坑坑巴巴的傷口我看連醫師都救不了你,憑她那副尊容還妄想跟我比。」她嘴角揚著冷笑。

  「那就來比比。」邵恩新走了過來,「拾翠,給個微笑瞧瞧。」

  「啥?」馮拾翠不明就裏。

  「依他吧拾翠,恩新不會害你的。」張士傑忍著促狹的笑,幫腔鼓吹。

  「快呀拾翠,跟我念C……」邵恩新催促著。

  馮拾翠不懂,傻傻的跟著念,「C……」隨即閉上嘴巴,不敢讓那紛亂的牙嚇著大家。

  邵恩欣開心的揉揉她的頭發,轉身說:「方思詠,換你了,大家來瞧瞧。」

  方思詠仰高下巴笑,自信萬分的露出她的一口牙。她就不信,矯正過的牙會鬥不過馮拾翠的亂牙。

  一張嘴,邵恩新就鋪天蓋地的狂笑起來,「哈哈哈,方思詠,不是我愛說你,你真是太糟糕了。」

  「邵恩新,你笑什麼?」她頓時愀然變色。

  「瞧,人家拾翠牙雖不整齊,但是每一顆牙都刷得乾乾凈凈的,倒是你,滿口菜渣牙垢,惡心至極。哈哈哈……」他的笑聲刺耳又清楚,只怕再這麼笑下去,整個天豐棋院的人都會知道她牙上有菜渣。

  「住口,你再笑,我就撕爛你的嘴——」她發出氣極的叫嚷,手高高的揚起,隨時要落向邵恩新的臉。

  「思詠表姊,大哥最不喜歡你發脾氣,你如果對恩新不禮貌,當心大哥生氣。」張士傑搬出大哥的威名,好壓壓她的傲氣。

  方思詠狠狠的瞪了三人,奮力的跺腳後,氣呼呼的離開長廊。

  「拾翠,你沒事吧?以後看到瘋婆子,你就要跟她裝瘋,要不然她會把你吃得死死的。」邵恩新說。

  「要不就搬出大哥來,思詠表姊只忌憚大哥,這樣免得你被她欺負。」張士傑跟著說。

  「對了,你有沒有看見阿錯?」邵恩新問。

  「沒有。」這一次,她鎮定多了,眼神不忘故作無辜狀。

  「奇怪,大哥是去哪了?」張士傑搔搔頭,「對了,拾翠,要不要來看我們下棋,很好玩的。」

  「好啊!」她一口答應。

  天豐棋院一直都是寧靜平和的,倣佛下棋的人都有一種寬大的胸襟,沉迷在黑白的圓子兒世界,無暇顧及人際間的爭執。

  為此,她深深的著迷,企盼著自己有朝一日,也可在這棋盤十九橫十九縱的交叉點上,尋求一種成熟縝密的攻略,讓每一個棋步都宛若飛鶴般,翩翩優雅,而她的對手,則是獨一無二的張錯。

  約定的糖果,當晚趁著眾人不注意,張錯塞入她的手中。

  「喏,阿龍說小妹妹適合這玩意兒。」

  說完,他又恢復屬於天豐棋院的姿態,步態穩健的往自己的空間走去,留下馮捨翠心中累滿喜悅與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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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2:11: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一日早上,張錯敵不過大家的慫恿,只得又跟棋院裏的阿楷下了一盤棋,旁人則是密密的將兩人圍住,專注的看著棋盤上的棋數積累、變化。

  馮拾翠提著水桶正準備抹地,又忍不住好奇的看著裏頭的情況。

  輪椅上的張士傑單手支頤,仔仔細細的看個分明,一旁的邵恩新一樣是專注沉思的神情。

  張錯手中的黑子兒落子有方,空靈有致,像富有生命似的在密麻的交叉點上蔓延擴張,倒是對手阿楷,每每陷入嘆息沉思,似是頑抗又如困獸之鬥。

  「不自量力的家夥,整個棋院沒人贏得了表哥的。」方思詠一步跨上榻榻米,恁是高傲的說,睥睨的神情倣佛她就是不敗的張錯。

  「膚淺,圍棋求的不單是輸贏,還注重人格上的修為,你若是不懂,就滾出去,別在這兒吱喳的吵,比麻雀還讓人討厭。」邵恩新不客氣的攆她走。

  「邵恩新——」她的臉色又變了。

  擾了寧靜,見大家用不歡迎的眼光驅逐她,方思詠一咬唇,扭身離去。

  而礙她眼的馮拾翠,偏湊巧就蹲在外頭的長廊上,明明是在擦地板,卻又心有旁騖的偷窺著裏頭對弈的實況。

  方才受了氣,她正巴不得把一肚子鳥氣出在這個醜丫頭身上。

  她就是看馮拾翠不順眼,明明就長得既抱歉又愛國,一臉的雀斑麻子似的密,牙齒比亂劍冢還亂,誰都明白她醜,可誰都會跟她說笑幾句,還誇她可愛。

  拜托——這些人的審美觀念實在糟得可以,不是有虎牙就可愛好嗎!別以為有邵恩新跟表弟讓她撐腰,她就飛上枝頭了。

  在她眼中,馮拾翠不過是一只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野麻雀罷了。

  方思詠傲然走向她,出其不意的往一旁的水桶一踢,頓時間,木板長廊染了一地溼,馮拾翠還來不及反應,始作俑者倒是開口了。

  「你這個笨下人,為什麼把水桶放在路當中,萬一絆倒了人怎麼辦?」說完還賞給她一個結實的耳光。

  清脆的聲響,打得馮拾翠整個人都傻了,也引來觀棋眾人的注意力。她沒想到方思詠會打人,原以為她只是攻擊幾句便罷,不料她竟然……她瞪著眼睛看著眼前這面容扭曲的人。

  她是不善於跟人爭吵的,但也不代表她就會逆來順受的挨打,奶奶教導過她,言語的攻擊是可以忍耐的,但身體的攻擊就要起而捍衛。

  「還看,看什麼看?我不能教訓你嗎?你這個粗野的死丫頭。」

  這話著實引人怒氣沸騰,邵恩新阻止了張士傑挪栘輪椅,逕自走來。

  「你這臭三八幹麼打人?拾翠又不是下人,你憑什麼這麼對她?」

  「要你管,我打誰還要跟你報告嗎?我就是要打這個醜八怪、野麻雀。」

  門外吵得漫天瘴氣,房裏的阿楷蹙起了眉,煩躁的嫌了聲吵,倒是張錯神色沉定如常,渾然不受爭執影響,雙指俐落夾起黑子,落在棋盤上。

  「咳,我輸了。」阿楷慨然說。

  張錯揚眸一瞥,「你的棋路受限於既定的棋譜解說,沒有發揮你的周詳思緒,所以才會輸得兵敗如山倒。」他平靜的解說著對手的棋路。

  「謝謝阿錯哥指教。」阿楷虛心領教。

  頷首起身,張錯在大家的目光下走向長廊,方思詠得意的看向走來的他,心想表哥一向縱容她,這下看邵恩新怎麼個慘法。

  未料,他沒理睬她,倒是盯上了拎著抹布一臉狼狽的雀斑姑娘——馮拾翠。

  「拾翠,誰讓你來擦地的?」他擰眉問。

  她沒回應。

  「你不是我們家的幫傭,毋需屈膝抹地,我們張家不至於虧待個孩子吧?」他定定的凝望著她,可以看出他非常不高興。

  馮拾翠捂著發燙的臉頰,「阿錯哥哥你別誤會,打掃的嬸婆早上摔傷了,奶奶要她回去休息,可嬸婆掛念工作沒有完成,是我自己答應幫她的,奶奶也說我幫嬸婆一回沒關係。」

  原諒她,她是有私心的,她明白他大多數時間會在這兒跟大家下棋切磋,而她不懂圍棋,但就是想這麼看著他們對弈的情況,所以才自告奮勇的來。

  「嗤,」方思詠發出刻薄的聲音,「阿錯哥哥是你叫的嗎?你得稱他一聲阿錯少爺,別忘了你奶奶不過是張家的管家、僕人。」

  忽爾,張錯揚起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掃向她的臉,發出更勝先前的響亮聲。

  馮拾翠見狀駭得倒抽一口氣。

  方思詠傻看著張錯,下一秒便大哭起來,「嗚哇哇,表哥你幹麼打人?我又沒有錯……」

  哭聲媲美烏鴉群體過境,邵恩新忍不住說:「拜托,雞貓子鬼叫都比你的哭聲好聽。」他幸災樂禍的嗆她一句。

  「思詠,馮奶奶雖然是管家,但她不是奴僕,即便是爺爺生前都特別敬她,我父母做什麼事情也得請教馮奶奶,你別忘了爺爺的訓斥,妄想欺負他人。」

  方思詠自覺面子掛不住,腰一扭,哭哭啼啼的離去,留下張錯跟馮拾翠對看著,還有旁人快意恩仇後的爽快。

  張錯斂下怒氣,恢復棋士的翩然,「拾翠,我有個東西要給奶奶,你幫我送去。」說完他便離去。

  「嗄?我走廊還沒擦完欸。」她一臉為難。

  「去去去,有恩新跟阿楷在,抹地誰不會,爺爺以前老叫我們抹地的。」張士傑說著,吆喝大家都來,抹地對他們而言就像是一種玩樂。

  「拾翠?」遠去的人影又喚。

  「喔,就來。」感激的把抹布交給邵恩新,馮拾翠趕緊跑步跟上。

  無辜的邵恩新接過抹布,狠睨了張士傑一眼,大聲嚷著,「欸,我說過我這輩子只幫我媳婦兒抹地的。拾翠,我幫你這回,以後你可是非我不能嫁了。」他對著奔跑的身影嚷著。

  「抹地就要人家嫁給你,你比惡霸還惡霸!」阿楷嘲諷說。

  「可不是,況且人都走遠了,還急著調侃人,你就是愛欺負拾翠老實。」張士傑也說了他一句。

  邵恩新聳聳肩。反正他這輩子就是愛調侃人,偏偏阿錯連說話都懶,他當然只好調侃這些單純的夥伴。

  馮拾翠一路跟到那晚發現張錯秘密的長廊盡頭,卻見他佇立在那渾然不動,「阿錯哥哥,你說有什麼東西要我拿給奶奶?」

  前一秒還像個職業棋士般氣度非凡,下一秒,他收拾起翩然,恢復上一次她偶然看見的放縱姿態。

  「沒有。」他狡猾一笑。

  「嗄,沒有?」她頓時錯愕住。

  「喏,這是給你的。」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糖。

  「你已經給過我了。」

  「這是今天的份。」賄賂完,他逕自往房間走去。

  「阿錯哥哥,你該不會又要出去飆車了吧?」她緊跟著他,搶著問。

  張錯進了房間,門沒關就兀自更換衣服,她則站在門外,一臉害臊錯愕的看著他。

  套上他追逐風速的衣著,他又渾身散發出那種不羈的味道,拎著安全帽走來她面前,食指覆在她唇上,「記得,噓,別說出去。」

  「我知道。」她臉又紅了。

  每每只要靠近的看著他,她臉上的溫度就會莫名上升,瑰麗的色澤會歷久不散,直到心跳平復規律。

  張錯沒急著走,反倒在她臉上摸了摸,「你很勇敢,沒有哭。」

  「已經不疼了。」她應著。

  那一巴掌打來的當下,刺麻的感覺叫人禁不住想哭,可是一看到阿錯哥哥,倣佛一切的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在的時候,你就跟阿傑他們去玩,思詠就不會找你麻煩了。」

  為著他的關心,馮拾翠心頭一陣暖,「你會很晚才回來嗎?」

  他笑著,「幹麼,想查我的勤?」

  「不是……」她趕緊低下頭。

  「不一定,等我玩夠了就回來,記得別說溜嘴喔!」

  「嗯。」再一次目送著他越墻消失在盡頭,摩托車的聲音轟隆嘎響,隨即又恢復平靜。

  馮拾翠一臉懊惱的看向天際。她著迷於張錯的兩極,尤其他下棋的模樣,讓人不由得心生欽崇,她想,她已經愛上黑白子的對立世界了。

  什麼時候,她才有機會跟他下一盤棋?她也想在那小小的棋盤上,編織兩人的回憶,可是她駑鈍極了,都看了好些時候了,還是不懂圍棋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

  還是暑假的假期,傍晚,挨坐在一旁看著張士傑與邵恩新的對弈,看著看著,馮拾翠不自覺的蹙起了眉還嘆了口氣。

  「小小年紀學人家嘆啥氣?」邵恩新笑問。

  「我都看不懂……」

  「拾翠也想學圍棋嗎?」張士傑問。

  「嗯,就是喜歡這個玩意兒,我才留在這兒的。」她的語氣不免還有著童稚的無畏。

  「早說嘛,我教你便成啦!住在天豐棋院裏,如果不會下圍棋,是有點說不過去,人家馮奶奶都會呢!」

  「真的嗎?奶奶也會嗎?」她訝然的問。

  「當然,以前爺爺在的時候,馮奶奶偶爾也會跟爺爺來上一盤。」張士傑說。

  「可不是,那才真是精採絕倫,一盤棋走下來,都可以耗上半天光景,還分不出勝負。」邵恩新說著。

  「真的嗎?原來奶奶這麼厲害。」她瞠目結舌的感到意外。

  她還真是笨,竟然沒想到奶奶在這住了大半輩子,看都看會了,也足夠讓她討教請益的。

  「不過張爺爺死後,馮奶奶已經好多年不下棋了,所以想學的話,跟著我和士傑準沒錯。」邵恩新就是有著自信的開朗。

  是嗎?奶奶已經鮮少碰觸圍棋了……

  她沒聽奶奶說過的,在這兒,她只看見奶奶終日張羅著棋院裏的生活起居,指揮著所有的人員工作著,從沒發現奶奶跟圍棋也有那麼一點淵源。

  「怎麼樣?要不要我教你啊?」邵恩新問,「只有你才有的喔!」

  馮拾翠點頭如搗蒜,「當然,現在就開始吧!」

  她迫不及待想要開始學習圍棋,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夠運子如飛,那麼,她是不是可以更靠近阿錯哥哥些?

  接下來,偌大的榻榻米上,三個頭顱湊在一塊,七嘴八舌的對著懵懂的馮拾翠講解著圍棋的規則,雖然她反應遲鈍了點,但多少聽懂了一些入門,對圍棋也就有那麼點粗淺的認識。

  張士傑與她結為同盟,準備與邵恩新來上一盤。

  棋局一開始,馮拾翠便感覺自己精神興奮了起來,聚精會神的看著邵恩新的棋路,耳聽張士傑的解說,偶爾,邵恩新也來上幾句,雖然她似懂非懂,卻隱約感到靈魂出竅的愜意,內心的澎湃久久不能平靜。

  就當對弈持續進行時,突然一抹黑影籠罩三人,遮去大半光線。

  「好暗喔,恩新,去開燈。」張士傑說。

  「拾翠你去。」邵恩新死命的盯著棋。

  「可是你們得先暫停,等我回來再繼續。」生怕錯過任何一步棋的馮拾翠不忘但書。

  「知道,不過就幾步路,這盤棋沒那麼快。」邵恩新忍不住急說。

  他就是性子太急,所以越急腦子就越渾沌,每每只要跟張錯對弈,稍一大意就滿盤皆輸。

  馮拾翠猛然轉身站起,湊巧就這麼撞上那不知道佇立、安靜多久的身影。

  打從張錯一踏上這房間,就只看見三人聚精會神的盯著棋盤上的黑白子,兩個男孩不住的解說,唯一的女孩似懂非懂的拚命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倒是三人皆十分專注,連他在這兒站上老半天了,都沒人察覺。

  看見他深潭似的黑眸,馮拾翠有半晌的恍神,「阿錯哥哥,你回來了?」她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回來?!哥,你去哪裏了?」張士傑問。

  「拾翠,你知道阿錯出門,剛問你怎說不曉得?」邵恩新跟著抽絲剝繭。

  馮拾翠自覺說錯話,一臉歉意的看著張錯,唇一咬,「我不知道,只是想說那麼久沒看見人,應該是不在家吧!這只是我的猜測。」她心虛的低下頭。

  張錯眉一挑,「我剛去籐田師父那裏。」

  籐田師父是張錯爺爺的知交好友,自從爺爺過世以後,籐田師父就成了張錯的圍棋指導老師。

  「什麼!阿錯,你去找籐田師父也不跟我說一聲,人家也想去的。」邵恩新哇哇大叫,「你一定是怕有朝一日,我的棋藝會勝過你,所以,你總不讓我去找籐田師父。」

  「誰是籐田師父?」馮拾翠問。

  「爺爺的好友,他在日本圍棋界可是九段的高手。」張士傑說。

  她眼露欽崇的光芒。九段……那是什麼樣的超凡境界?

  「不管,先去開燈,我都分不清楚黑色跟白色了。」

  光線越來越微弱,日落西山,張錯的眼睛幻化成兩盞燈,看得她癡傻起來,直到邵恩新抗議黑暗阻礙了棋盤攻略的進行,她才回過神想起她起身的目的。

  她腳下一動,「喔!」卻差點攪亂了那一盤棋。

  幸虧張錯及時拉住她,邵恩新則喳呼說道:「拾翠,可別把你生平的第一盤棋給打散了。」

  「那是你們倆的棋,關拾翠什麼事。」張錯從容的走去,開啟了屋子的光芒,他舉手投足都是棋士的翩然氣度。

  是不是棋藝益發的精進,人也就會淬練得更加成熟內斂?那她啥時候才跟得上他的腳步?

  「哥,你來教拾翠吧!我和恩新都不知道怎麼教人,但是你就不同了,以前我和恩新的圍棋都是你教的,拾翠當你的徒弟總好過我們兩個瞎說一通的好。」張士傑一旁慫恿。

  「我拒絕承認我的圍棋是阿錯教的。」邵恩新說啥都不認。

  「恩新,請問你這是瑜亮情結使然嗎?」

  「什麼瑜亮情結,我只是受不了阿錯那個死氣沉沉的鬼樣子,跟個小老頭沒啥兩樣,我拒絕有那種師父。還有,關你屁事,跟你下棋很累欸,想半天只想得出來爛棋步。」

  「隨你怎麼說,我們的棋藝都是半斤八兩啦!」他轉而對張錯問:「哥,好不好?」

  張士傑看得出馮拾翠對圍棋的熱愛。瞧她,只要看見黑白子的起落,就會神情肅穆寧靜的端看著,雖然她啥都不懂,但是卻已經有著瘋狂沉迷的徵兆。

  張錯只是沉默的看著她一臉的尷尬緊張,許久,他總算開口說:「帶著棋匣跟棋盤過來吧!」

  她老半天還傻著,還是張士傑推了她一把,「還不快去,大哥要教你了。」

  「喔!」也許是太過驚喜,她彎身狂掃著棋盤上的子兒,迅速的收到棋匣,操起棋盤就瘋狂追逐著張錯的步伐。

  「拾翠,你把我們剛剛的棋掃掉了啦!」邵恩新抗議的喊,「旁邊的櫃子裏多的是棋盤、棋子,幹麼獨挑我們這一盤?」

  「別喊了,她人都不知跑哪裏去了,你喊給誰聽?」張士傑看著她消失的身影,戲謔的對好友說。

  誰說拾翠年紀小,她已經大得已有自己的好惡了,她眼中的光芒,他全然看在眼底。

  「阿錯哥哥?」她跑得氣喘吁吁,卻發現黑暗的眼前空無一人。

  難道他剛剛的允諾只是幻覺?她的心沉了下來。

  許久,一個聲音從長廊盡頭傳來,「快過來,別發愣了。」

  「喔。」她急忙跟上。

  張錯開啟廊上的燈光,她拙劣的放好棋盤、棋匣,靜靜等候他的就坐。

  沉吟思慮了大半時間,等待讓馮拾翠陷入一種緊張的情緒中,呼吸紊亂急促,他這才悠然開口。

  「圍棋是一種很神聖的技藝,對弈規則中,必須要經過一番吐息納定、屏氣凝神,斂正你的思路、端坐你的姿態後,才不辱沒你往後所要下的每一步棋。」語罷,他的眼神又落向她。

  「嗯。」她咬唇懊惱自己的輕浮,連忙端正跪坐安好,等待他接下來的訓示。

  他繼而說:「圍棋沒有繁復的規則,就是在提吃、圍地中爭取勝負,像一種擺兵布陣的方法,為了提吃一子,你得想法子圍剿它,提吃不得,你就得努力的圍地鞏固屬於你的領域,到最後,只要你的領地大過對手,那就是勝利。」

  「我知道了。」她銘記在心。

  馮拾翠把裝有黑子的棋匣交給他,她喜歡看他手指伶俐夾拾黑子,然後在棋盤上攻城掠地的凜然,為了輝映他的黑,她甘於白色的調性。

  「你先來。」

  她頷首後,謹慎的落下她的第一子。

  雖然才第一步,她倣佛看見翩然飛舞的白鶴,在她眼前跳躍,直到黑子落定,她才恢復思緒。

  她把白子置於他的側翼,無關針鋒相對的攻擊,而是,她渴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如此靠近著他。

  她是呆蠢了些,然而很多事情她明白在心,也許她永遠不及張錯的超凡,不及方思詠的一丁點美貌,但是,她青澀的少女心思,可不曾短少過,畢竟,她還是一個女孩,渴望著愛情的甘霖落下。

  沒有意外,這盤棋草草就分出勝負,她敗得一塌塗地,實在辱沒了張錯的精湛棋藝。

  「輸棋不用太在意,輸掉一盤棋要從殘局中看出精髓,這才是輸棋的目的,在棋局的開始棋手通常不會針鋒相對,雙方會帶點探詢的味道,這是圍棋的金科玉律。」他把白子推給她,「再來。」

  馮拾翠點點頭。剛剛她太急切著與他的棋追逐,渾然忘了這是一盤對弈,一心只想窮追著他的黑子。

  這一次,她謹慎多了。

  西洋棋中包含著既定的尊卑大小,而圍棋則顯得自由又玄妙,只見黑子在棋盤上拼擺著優雅的圖形,白子依然是落散得贏弱,沒多久,她又是兵敗如山倒。

  「你的開始攻勢甚強,但是後繼無力,落敗是一定的。記得,圍棋是急不得的,一急陣腳就亂。在你俯瞰的當下,不單是看著白棋的散落,還得關注黑子的走向,甚至連我手中黑子的下一步,你都得盡可能先揣想。」

  她一陣無言。

  張錯收拾著殘局上的黑白子,倏然說起白天開溜的事。

  這時的他青春愜意許多,她貪婪的看著他難得一現的笑容。

  「今天我跟阿龍打撞球,被他攻得慘輸了一回。」他的笑容很炫目。

  馮拾翠傻了。他輸了嗎?他也會輸?

  她以為他是一個全然的勝利者,被眾人拱在手上專注的凝視著,失敗該離他很遠的。

  「拾翠,你這是什麼表情?太叫人傷心了。」他揶揄的睨了她一眼。

  「對不起……」她連忙道歉賠罪。

  「你別那麼怕我行嗎?說來我才該怕你,因為你手中握有我的把柄,要是讓大家知道我常開溜出門楓車、打撞球,倒楣的人就是我。」

  「我不會說的。」她連忙表明相挺立場。

  他仰看遠處,「沉浸在圍棋世界的我,雖然眾人都蒙昧的說我好,但是,其實我也是惶恐的,就怕自己不夠好。」自覺自己洩漏太多心思,他趕緊收盤起放肆的腿,跪坐而起,準備再戰一回。「咱們再來一盤,這回我讓你十子。」

  訝異著她所聽聞的字眼,「嗯。」她帶點恍惚輕應了聲。

  白子像早春的雪蓮花,燦爛的開在棋格連綿的木面上,然而黑子一落,雪蓮花枯萎了,所有的一切都被黑子鯨吞蠶食的掠奪殆盡,只到無力回天的潰敗,連同她的心都是如此的絕境。

  勝負已分,他倆各自沉默的收拾著棋於,撥人棋匣的聲音嘎啦的響著,反而讓人心舒暢了起來。

  「回去吧,晚了。」他的口氣有些有點意興闌珊。

  她躊躇著幾句話,不知該不該同他說。

  察覺她的遲疑,他將目光落向晦澀的她,「怎麼了?」

  「阿錯哥哥,明天……明天,我還可以和你下棋嗎?」她一臉希冀。

  別拒絕,我是那麼想要接近你。她在心裏央求著。

  張錯靜靜的看著她,發現她細小的眼中發出純真熾烈。

  她真的不漂亮,沒有明大的雙眸,時時刻刻老讓人懷疑她是不是還沒睡醒,她也沒有英挺的翹鼻,像塌塌的一團肉黏在鼻子的位置上。

  尤其臉上的雀斑還成了她的招牌,密密麻麻的,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臉上灑滿了芝麻,另外,還有那口稍亂的牙,若不是顆顆潔白乾凈,還真是有些兒糟呢!

  但是她不讓人討厭,比起思詠那自認為鳳凰的高傲任性,這個小麻雀讓人歡喜些。

  不想看見熾烈熄滅,他緩緩吐著字眼,「午飯後,你來吧!」

  馮拾翠心頭一窒,「謝謝阿錯哥哥。」她高興的喊著。

  生怕晚了他又要反悔,她飛快的抓著棋盤、棋匣,連再見都來不及說,就擺動著雙腳,消失在這條長廊的另一端。

  張錯仰天笑著。沒看過這麼好玩的女孩,怯生生的又盈滿企圖,希望她的企圖不是他,要不,她注定要失望了。

  棋院的另一端,由於她回去的時間晚了,馮奶奶問著她的去向。

  「去哪兒了,這麼晚才回來?」她看著孫女寵溺的一笑。

  「在棋院那邊,阿錯哥哥在教我下圍棋。」

  「阿錯少爺?」馮奶奶笑容隱去。

  「嗯,可是我太笨了,沒兩下子就讓阿錯哥哥通殺乾凈。」

  「小翠,你該稱他阿錯少爺的,別忘了奶奶只是這兒的管家,雖然張家的人都待我們好,但是個人行舉的分際還是得守好。」馮奶奶的面容又浮現著馮拾翠所生疏的嚴謹。

  「我叫了,可是他嫌難聽,要我叫他阿錯哥哥就好。」她無辜的看著奶奶。

  「以後沒事就別冒犯少爺他們。」馮奶奶的臉色稍稍松懈。

  「我知道了。」

  有時候,奶奶的臉會嚴肅得讓人敬畏不已,她真是又愛又怕,可或許奶奶是在教導她什麼吧!因為她實在笨得可以啊。

  「睡吧!記得我們是寄人籬下,即便是表小姐欺負你,吃了虧,你也得多多忍耐。」

  「我會的,奶奶。」

  「不過,別忘了也要保護自己,言語可忍,但是再過分的話,可別傻得讓人欺負。奶奶不能時時刻刻保護你,小翠就要知道照顧自己。」

  「嗯。」

  這話,奶奶說過百遍了,每晚睡前總要這麼叮嚀一回,可能她真的是資質駑鈍吧,奶奶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說。

  馮拾翠翻過身去闔上雙眼,奶奶的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漸漸的,她陷入迷蒙的狀態。

  夢中,張錯身著日本服飾,不發一語的站在陌生的回廊上,看著庭院的山水造景,山石崢嶸、籐老意濃,一切都愜意得讓人直嘆舒服。

  遠遠的,自己則是穿著緊復的和服,小碎步的朝他靠近。

  還來不及呼喚他什麼,抬起的手尚未碰觸到他的衣衫,身前的挺拔身軀就這麼煙霧似的散去。

  「啊!」她驚喊著坐起身,一直到手指碰觸到兩鬢的溼發,她才意識到自己跌入了夢境。

  「快睡,白天玩得累,難怪晚上要胡思亂想的。」奶奶低沉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喔。」躺回被褥,馮拾翠吞咽著納悶,靜靜的等待睡意再度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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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2:15: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張錯教馮拾翠下棋的事情,讓方思詠知道了,足足讓這表小姐氣惱了許多天,還變本加厲的找麻煩,讓她不勝其擾。

  開學的第一個周末,為了恭喜她成為臺灣的國中生,爸爸從美國寄來繪本,於是她吃過午飯,就偷偷躲到棋院偏側的榕樹下去賞讀。

  她正兀自陶醉故事內容而咯咯大笑之際,方思詠擦著腰站在不遠處的階梯上,白眼瞪向她。

  「我當是哪只麻雀吱吱喳喳呢,原來是你這個醜丫頭。怎麼,得意個什麼勁?說來聽聽。」她冷言冷語的。

  馮拾翠一古腦兒的跳下樹下的秋千,「沒、沒有……」

  方思詠快步走去,一把強扯走她手上的書,「喲,你也會看書啊!我以為你這只忘記自己身分的麻雀只會幻想自己是鳳凰,沒想到你還會看書。」

  「還給我,那是我爸爸送我的書。」她的手在空中探了個空。

  「還給你?你憑什麼命令我?上一次你害我被表哥打,這筆帳我都還沒跟你算呢!」仗勢著她比馮拾翠高,故意將手中的書高高的揚起,讓她就是攀構不著。

  「還給我,我跟你道歉就是。」

  方思詠一把將書藏到身後,「我不要道歉。」銳利的目光盯著她。

  「那你想要我怎麼做?」她咬著唇問。

  「聽話,我只是要你聽我的話而已,你不反抗我,我就把書還給你。」她眼眸閃過狡猾的光芒。

  「你說。」她只想早點拿回她的書,那是爸爸特地為她準備的波隆納大賽的得獎作品之一,如果她沒有看見圍棋的玄妙,她會以為自己人生的目標是成為一個插畫家。

  「我要你去幫我買一瓶蘋果汁、三個布丁,另外我還要五包洋芋片。」

  「喔。」馮拾翠凝視著她。

  「光會喔怎麼還不動?太晚了我可是會改變心意的。」方思詠瞪著一動也不動的她。

  「錢呢?你還沒給我錢啊!」她把手掌伸向她。

  「呵呵,」她拔尖的笑聲響起,「我怎麼知道錢在哪裏?反正你得自己想辦法去弄來,去偷也行。呵呵……」

  若不是親身見識,馮拾翠怎麼也無法想像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不過大士傑幾個月罷了,竟會姦惡得比成人還可惡。

  她牙一咬,「我馬上回來。」

  幸虧爸爸有請奶奶每個月固定給她一些零用錢,才不至於讓她現時求救無門,反正只要能花錢消災,零用錢賠了也就罷了。她顧不了許多,轉身就的跑。

  「跑快點,我怕我耐性不好,會忍不住吃了這本書,到時候別怨我啊!」方思詠要脅的聲音高亢。

  平常馮拾翠或許會稱許天豐棋院的僻靜,但是現在她真討厭7-ELEVEN的遙遠。她在傃陽下跑了大半天,買了東西又辛苦的奔回。

  她淋漓的汗水來不及抹,便將塑膠袋遞了出去。「你要的……零食。」

  方思詠猛的一掌拍去,「晚了,我不想吃這些膩死人的東西。」看著滿頭大汗的馮拾翠,她悠哉的推拒了她的貢品。

  「啥,為什麼?」她懊惱得很。

  「沒有為什麼,我現在不想吃了。」方思詠說得理所當然。

  「可是你書還是要還我。」

  「晚些吧!除非你幫我買一碗三色的布丁豆花。」

  「但是這附近沒有人賣布丁豆花。」馮拾翠蹙起了眉。

  「誰說,我明明就有看過,走過便利商店的下三條街就有,你快去,要不然,我真的會嘴饞的撕了你的書果腹。」

  「別撕——我馬上就回來。」想起奶奶的叮嚀,她只得忍下,攬著錢包,再一次拚命的跑著。

  「哼,這個笨蛋倒還挺好使喚的。」方思詠甩弄著書,嘴巴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別以為表哥教你圍棋,就自以為飛上枝頭了,反正人笨,怎麼教都是蠢貨,即便飛上枝頭,還是一只麻雀,呵呵呵……」

  馮拾翠就這麼來來回回的被折騰,九月的臺灣,天氣酷熱得不像話,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都讓太陽曬得紅通,方思詠的欺淩還沒結束。

  跑了四、五趟後,這回換成買剉冰。她得趕在剉冰溶化前,把東西送到方思詠那個大小姐面前。

  沿著馬路努力的跑著,她的腰側都痛了。

  這時一輛轎車錯身駛過,沒多久車子停住還倒車,停靠在她身旁。

  車窗緩緩降下,「拾翠,你跑來這邊做啥?」是張士傑。

  「我來……」她已經喘得說不出話來了,只得揚揚手上的剉冰。

  這時後座車門倏的打開,張錯道:「上車。」

  馮拾翠讓太陽曬得兩眼昏花。反正方思詠又沒規定她不準尋求幫助,沒道理有車坐還推辭的。於是她一屁股的坐進了車子裏,二話不說就是拚命的喘氣,像擱淺的魚似的。

  「家裏有雪糕,你幹麼跑出來買剉冰?馮奶奶說,外頭的剉冰材料不大乾凈,不許我們亂吃的。」張士傑說。

  誰想吃那種蒼蠅捧場過的東西,要不是那個表小姐刁難,她買都不會買上一回的。

  但她還是沒氣力說話,幾乎是癱著的,車上的冷氣涼爽得叫她想哭。

  「以後想吃啥告訴我或是大哥一聲,每個月大哥都會陪我上醫院作檢查,幫你帶回來就是,犯不著這麼辛苦。」

  馮拾翠慘澹一笑。

  一旁的張錯始終沒有吭聲,只是看著她上氣不接下氣的狼狽樣。

  興許是他的眼神太過直接,叫人很難不發現,她瞥了一眼,趕緊正襟危坐起來,此刻她的臉色全然分不清是熱極的結果,還是害臊所致。

  車子一停在天豐棋院的廣場,她連聲謝謝都沒說,就又一古腦兒的奔跑進去。

  「哥,拾翠今天怪怪的。」

  張錯將弟弟安放在輪椅上,交給了僕人,「我去看看。」

  「你……你要的剉冰,我、我已經買回來了。」馮拾翠抹著人中上的汗珠,人還喘著。

  方思詠從秋千上起身旋了過來,斂去嘴邊的笑容,忽地雙手一撒,成百上千的紙片像雪花似的淩空而降,灑了馮拾翠一臉一身,還落了一地。

  「晚了,我捺不住等待,所以就一頁一頁的撕了下來。」她臉上全然沒有丁點的愧色。

  「你……」刷白了臉,馮拾翠瞪著那殘破的碎片,不敢相信她爸爸漂洋過海寄來的禮物,已經被撕成了紙屑。

  「你什麼你,我告訴你,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懲罰,下回你再敢不聽話,一定會有你好受的。」方思詠唇邊漾著殘忍的笑。

  「你怎麼可以不守信用……」甩下手中的剉冰,她咬著唇,強忍住淚花。

  「哼,不過是一本破爛書,你哭什麼?還敢跟我鬧脾氣!」方思詠氣不過,狠狠的把她推倒在地,害她的手掌摩擦出血珠。

  「你又在欺負人!」邵恩新頂著嚴肅的臉出現。

  方思詠先是一愣,隨即又氣焰不減的抬起下顎,「隨你怎麼說,難道敢打我不成?」

  「你實在太可惡了,我就打你怎樣——」他掄起拳頭,朝她揮拳。

  馮拾翠趕緊拉住他,「不要,你別打她,你用力氣逼她屈服,還不是跟她一樣可惡……」她難過的掉著淚。

  原想趁勝追擊的賞她一巴掌,然而方思詠的目光在落向邵恩新身後的人影時,驕氣全消,怯怯然的喊了聲,「表哥……」

  張錯站在遠遠的角落,冷眼的看著榕樹下的三人,一切對錯他都了然於胸,然而他卻沒有吭聲,只是遠遠站著冷眼旁觀。

  方思詠斂斂神色,趕緊匆匆跑離現場,沒多久,張錯也跟著轉身離去。

  「靠,阿錯是白癡嗎?只會站在一旁當啞巴,不會出面教訓教訓他那可惡的表妹。」邵恩新氣得大罵他的無情,「有這種朋友,我真是倒八輩子的楣了。」

  馮拾翠無言凝睇,蹲下身,拾著那一地的碎片。她不懂,為什麼阿錯哥哥這回不幫她了?

  「別哭,以後我保護你。」他豪氣萬千的拍胸保證,幫她拾著碎紙。

  邵恩新嘴上還不住的咒罵張錯的無情與冷漠,他說什麼也沒想到,阿錯竟然看看就走,實在叫人失望。

  ~~~

  隔年的春天,張錯到日本參加圍棋升段比賽,勝利理所當然。

  歸來那天,天豐棋院前都是歡迎慶賀的人,他們都等待張錯帶來比賽的心得,或是關於日本圍棋界的丁點新聞。

  馮拾翠矮小的身軀就躲在眾人之中,不住的跳躍、引領期盼著。

  「你安靜一點,阿錯三不五時就會到日本一趟,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幹麼那麼興奮?」邵恩新的手壓在她的肩膀上,帶點不以為然。

  「沒有啊!」她連忙收斂些。

  馮拾翠仰頭看看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恩新與阿錯哥哥疏遠了?好像就是那次方思詠的刁難後。

  門口駛來黑色的轎車,張錯從車上下來,大家莫不鼓掌歡迎他。

  「大哥——」輪椅上的張士傑興奮的揮著手。

  張錯提著行囊走下來,對著滿滿的人群一點欣喜的感受也沒有,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切,圍棋對他而言只是責任,甚或是尋求一種平靜的方式,而不是做為眾人喝採的工具。

  然而這次不一樣,人群中,有個呆呆笨笨的傻丫頭正一上一下的跳躍著,他看見她了,雖然他外表保持著沉靜,心卻無端的發暖。

  那天的晚餐前,天豐棋院難得的熱絡,大家紛紛纏著張錯聆聽這一次的升段比賽的情形,還拚命探問他是否親見了哪位圍棋高手。

  「恩新,你在幹什麼,悶不吭聲的,以前你不都搶第一個跟我大哥對弈一盤的嗎?」張士傑不懂他為什麼閃得遠遠的。

  「不了,跟拾翠對弈更好玩。」他冷冷的站在角落,把玩著自己棋匣中的黑白子。

  以前他可以容忍阿錯的冷淡寡言,因為他以為那只是阿錯不擅言語的表達,但是自從他目睹阿錯看見拾翠被欺負卻冷眼走開後,他不再容忍阿錯這種不發一語的死樣子,甚至是討厭他這種冷漠的高傲。

  「恩新,來一盤吧!」張錯主動走向他,在他面前跪坐下來。

  邵恩新只是一逕瞅著他,嘴邊漾起嘲諷的笑,「怎麼,在棋賽中捉對廝殺後的勝利你還嘗不夠,還要我來墊底充數?幾段了?這一次你應該是五段了吧?」他笑得叫人發冷。

  「恩新……」張士傑錯愕的看著他。

  張錯雙手擱在大腿上,依舊是不發一語的看著他。

  「邵恩新,怎麼,你怕輸了我表哥?」方思詠顯示著得意,「你早該怕了,反正你從來沒贏過。」

  她的笑容刺眼得讓人作嘔,張士傑厭煩的瞪了她一眼,「思詠表姊,現在還是春天,用不著你扇風點火的添暖。」

  「張士傑,你窩裏反啊!幹麼幫外人罵我——」

  不理睬旁人的言語,張錯逕自問:「我先,還是你先?」取過邵恩新面前的黑子,等著他的回答。

  邵恩新看他臉上無所謂的模樣,越看越生氣,索性一腳踢翻了他面前桌子上的棋盤跟棋匣,上百顆的黑白棋嘩啦啦的散落一地。

  他一把揪扯起張錯的衣領,逼他面對面,「我真討厭你那種視而不見的態度,如果可以,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頓,讓你的眼睛跟心都清醒過來。」

  空氣中陷入了凝肅,方才還熱絡的氛圍,轉瞬間沉入海底,化作一攤死水。

  馮拾翠愉快的奔來,「吃飯了,大家!」卻讓現場的怪異氣氛愣住了舌頭。

  「光會喊吃飯,你是豬還是牛?成天想吃。」方思詠訓了她一句。

  邵恩新把目光轉向她,「少故作清高,有種你就一天都別吃飯,方大小姐。」

  他銳利的目光讓她氣短了幾分,「你——」拳頭擰得死緊。

  「怎麼了?」馮拾翠吶吶的問。

  「拾翠,我先回去了,明天再陪你下棋。」邵恩新轉身離去,走前還揉揉她的頭發,一派的寵溺狀。

  「恩新——」張士傑徒勞無功的喊。

  「怎麼了?」馮拾翠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怎麼了、怎麼了!你是白癡還是傻子,只會問怎麼了,你自己沒眼睛不會看啊!」方思詠推開她,趾高氣揚的離開。

  張錯不怒反笑著,蹲下身,悠閒的收著散落的棋,「恩新不下,那誰要跟我下這盤棋?」

  「哥……」張士傑益發困惑。

  他不懂恩新怎麼了,也不懂大哥為什麼不怒也不吭,總之就是兩個都怪啦!

  棋院裏一片的寧靜,誰都沒敢吭聲,也沒人有膽跟張錯來上一盤,只是面面相覷,你推我諉的。

  半晌,馮拾翠那矮小的身影走近他,帶點猶豫,「阿錯哥哥……我可以跟你下一盤棋嗎?」

  張錯抬眸看著她,「就你來吧!看看你有沒有進步些。」

  她心虛得臉都紅了。

  沒有,她沒有進步,看來她對圍棋真是一點天分也沒有,不管阿錯哥哥怎麼指導、恩新怎麼解說棋盤,她的程度還停留在粗淺的入門階段,一點長進都沒有。

  她幫忙著收拾混亂,然後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不安的放下第一子。

  張錯的棋法不同於以往,他松散的鋪陳著,讓她的白子可以準確的走著。

  她感受到他引導的意味,好讓這盤棋的時間逐漸拉長。

  她詫異的看著他的眼,他只是淡淡一說:「專心。」聲音不大不小,就只讓她一人聽見而已。

  也許是經過方才的狂風掃境,而對弈的對象又是棋藝拙劣的馮拾翠,圍觀的人少了,大家一個一個的開溜,最終只剩下兩個對弈的人,還有張士傑。

  黑子在棋盤上形成優美的雁形,翩翩飛舞在這方塊之上,馮拾翠的白子則如同孱弱的鶴鳥,透出一股困頓的哀淒美。

  雖然苦撐,過不了多久,她仍是不敵黑雁的攻勢,頻頻退出這個空間,逐漸的萎小。

  「我輸了。」

  「你知道嗎?你錯過了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張錯抬起平和的面容說道。

  「啥?」馮拾翠一臉的驚詫。

  這怎麼可能,她的棋藝差到不能再差了,誰都知道她沒天分到了極點,能和阿錯哥哥對峙這麼久,已是一種奇跡,而且還是他刻意營造的奇跡,她萬不可能有反敗為勝的機會的。

  「哥,你明說吧!我也看不懂。」張士傑問出她的疑惑。

  「先去吃飯,晚了馮奶奶會擔心的,待會再說。」

  因為邵恩新的衝突插曲,晚餐沒有預期中的熱鬧,甚至還有些悶,很多話就這麼不了了之。

  馮拾翠原本想問問升段的事情,但是就連平常多言的張士傑都懶懶的,她更不好說話了,只得把所有的問題全都吞進肚子裏。

  「我先回去了,明天學校有考試。」說著,他便轉動輪椅離開。

  餐桌邊只剩馮拾翠跟張錯兩人用餐,她不只一次的打量他,卻發現勝利歸來的他沒有她想像中的快樂。

  他冷不防的抬頭,將她的打量逮個正著,「怎麼,我臉上有什麼不對嗎?」

  「沒、沒有。」她心虛的低下頭去。

  他擱下碗筷,「吃飽沒?吃飽了跟我來。」

  「喔。」食不知味何來飽意,她跟著擱下碗筷,小心翼翼的追上他的步伐,緊緊跟隨。

  來到張錯的房外,他走了進去,在行囊裏翻找著東西,最後取著一個大紙袋走出來遞給她。

  「喏,拿去。」

  「什麼?」她不懂他的意思。

  「給你的。」

  給我的!馮拾翠的心跳動得厲害,喜悅幾乎要淹沒她了。

  「阿錯哥哥,謝謝。」真是叫人受寵若驚。

  「你不打開來看看?」

  「嗯。」高興的眼眸像細細的彎月,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打開紙袋,一一的取出裏頭的東西。

  是個摺疊式的精致棋盤,還有兩個雕刻精細的棋匣,「真漂亮!唔,還有。」

  紙袋裏還有一樣東西,她把手探進去取出。

  一見,她只能發出這喟嘆的呼喚,「阿錯哥哥……」

  她的繪本,是她心愛的繪本,阿錯哥哥買了一本嶄新的繪本送給她!

  張錯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用平靜卻糾結的眼光瞅著她。半晌,他轉身回房帶上了門,始終是一句不吭。

  她忍住淚的搖搖頭,愛憐的把禮物捧在懷中。

  「謝謝——」

  她還年輕,一時間找不到貼切的宇句形容她當時的心情,爾後,她終於明白自己想說的是,如果幸福就是圍棋中的包圍戰,那麼她會毫不留情的扼殺生命中的苦難,求得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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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2:17: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連日來下著大雨,即便是撐了傘,馮拾翠還是落得渾身溼轆轆的下場。

  再一次把吹得翻飛斷骨的雨傘扔進垃圾桶,身著高中制服的她躲入公車候車亭,鼻梁上的眼鏡已是霧茫茫,等待的公車還是不出現。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她都升上高中了,豆蔻年華的她容貌依然平凡無奇,還多了一副厚重的眼鏡,也讓自己多了個四眼田雞的綽號。

  校門口等待的人少了,大夥寧可四人招攬一輛計程車揚長而去,也不願在這種討厭的天氣等著遲到的公車,可誰也不想跟她這個醜八怪共乘一輛車吧!

  對於容貌、資質的歧視,她自小感受特別深,也釋懷得較人快。她不在意,只要偶爾能和阿錯哥哥來上一盤圍棋,她就滿足了,雖然她的棋藝依舊糟糕。

  忽爾,一輛高速而來的改裝摩托車在行經校門口的公車站牌後,以著一百八十度的甩尾逆轉而來,在溼濘的柏油路上激起一陣水花。

  馮拾翠還來不及讚嘆那驚險又漂亮的動作,摩托車已經停在她面前。

  「上車。」沉啞的嗓音命令著。

  她推推眼鏡,不可思議的瞪著頭戴安全帽的人,一臉茫然。

  猶豫當下,又一輛改裝摩托車呼嘯馳來。

  她面前的陌生騎士罵了句粗話,「該死——」見她依然遲疑,他只好脫下安全帽,露出她所熟稔的面孔。

  「阿錯哥哥……」她驚呼。

  張錯前天剛從日本參加升段比賽回來,她根本還來不及跟他說上一句話,更遑論與他下一盤棋,因為他早被棋院裏的人團團包圍,無法脫身。

  沒想到他今天竟然出現在她眼前!而且是以他回然不同於棋院時的率性姿態出現。

  「上來。」他眼神帶著放肆的狂。

  「阿錯哥哥,你今天不用上課?」

  「大學生有蹺課的權利,快點,阿龍那家夥超越我了。」他把安全帽扔給她,「這給你。」

  「可是……」她仍處在驚訝萬分的狀態,「萬一阿錯哥哥被認出來怎麼辦?」她拱手推回去。

  就在兩人推辭著安全帽的歸屬時,另一輛摩托車踅了回來,眼神帶著挪揄。

  「路邊就搭訕起來啦?」阿龍不可置信的掃看著他倆。

  阿錯啥都會,唯一不會的就是跟女生搭訕,他們認識許多年了,就是沒見過他跟路邊的女學生搭訕,而且還是跟個長相爾爾的女孩搭訕。

  喔不,她分明是長得很抱歉。

  「她是拾翠。」張錯解釋了他的疑慮。

  「喔。」他莞爾的點點頭,當作打招呼。

  「阿龍,你後座那個吊掛的安全帽拿來。」

  阿龍倒是乾脆,解下後,使勁拋給他,「待會贏了我,這帽子的租借費就省了。」

  安全帽在張錯手中啪的落響,他笑道:「死小子,你保護費收得那麼兇,這點小錢也要跟我計較。」

  「現在不多索討一點,難不成等你去日本,永遠當個日本鬼子時才跟你討?呿,我又不是呆子。」他嘲諷一笑。

  馮拾翠聽見阿龍的話,心頭一震。

  去日本?阿錯哥哥不是才從日本回來,難不成他以後將不再回來了嗎?

  那她怎麼辦……

  「發啥愣?快上來!阿龍這種人不教訓教訓他,他還當沒人車技撂得倒他。」張錯的口吻有別於在棋院的翩然穩重,而是一種鬥志勃發的率性。

  她連忙戴上安全帽,不安又期待的坐上這改裝的摩托車。

  「小妹妹,把重心壓低,靠在阿錯背上,要不然你們兩個會摔車的。」阿龍說完,就搶先一步飛馳而去。

  「抱緊了,拾翠。」張錯將她的手拉來環在自己腰際,油門一踩,跟著追逐阿龍的速度。

  留在棋院幾年,這是馮拾翠第一次見到禦風奔馳的張錯,當然也是第一次搭上他的摩托車。張錯的衣服是溼的,透著一股疏離的涼意,風在耳邊呼嘯,車身左傾右擺的穿梭車陣中,她死命的抱住他的腰,緊緊的。

  她多害怕阿龍說的是真的,害怕張錯一去了日本就不再回來。

  大雨下得滂沱,淋溼了兩個人,然而他的速度不減,整個車身宛若飛行似的飄蕩在柏油路上。

  「會怕嗎?」張錯問。

  「不怕。」她緊緊的環抱著他。

  如果可以,她情願就這麼跟隨他的路,不管多寂寥,她都心甘情願。

  張錯安全帽下的面容泛出一抹笑,加足馬力,陷入一種瘋狂邪放的追逐,挑戰著臺灣的交通。

  ~~~

  直到返回棋院後方的樹林,馮拾翠都還在興奮著,雖然她的身體因為雨水而冰涼。

  「拾翠,踩著車子翻墻會吧?」張錯問。

  「翻墻?」她愣了半晌,眼睛瞪大。「阿錯哥哥不回去嗎?」

  「晚些,我跟阿龍還要去撞球場。」

  翻墻啊!這件事兒她可是破天荒遇上,翻不翻得過去實在沒個準,況且她還穿著裙子欸。

  「可是我……」她的臉逐漸彌漫著紅潮,不安的拉拉裙子。

  「哈哈,小妹妹,我對你的小褲褲可沒興趣,除非你是穿蕾絲的。」阿龍穢笑著,「偷偷告訴我,是不是?」

  「別胡說——」她臉紅得更是泛濫。

  「阿龍,別鬧她。」張錯出聲解圍。

  「好、好,不笑就不笑,這年頭說實話都不被欣賞,幸虧我馬子不是你這種乖寶寶高中生,要不然我一定會因為禁欲而亡。」阿龍催油門準備先行離開這片樹林,「欸,我在巷口等你。」

  只剩她和張錯兩人,馮拾翠看看圍墻,一臉無奈。

  「別怕,我扶著車子,不會倒的。」他努努下顎,催促她行動。

  騎虎難下,她只好拎緊裙擺,極其狼狽的踩上車子的坐墊,艱困的攀爬起圍墻。

  「踩上去後,一鼓作氣小心的往下跳。」他低頭叮嚀著,實在是不想偷窺她的白色小褲褲。

  「喔。」

  她歪七扭八的爬著,一腳構上了,一腳還在圍墻下擺蕩,他看不下去,只好從她臀上推了一把,好助她一臂之力。

  「啊!」孰料,她一緊張,發出一聲尖叫,就這樣滾下墻的另一方,跌個四腳朝天。

  「拾翠,你沒事吧?」他趕緊攀掛在圍墻上問。

  「沒事……」她扯著狼狽的笑臉。

  沒事,只是屁股像是要脫離彼此各自為政的痛。

  張錯竟然露出誇張的笑臉,「哈哈,沒事還賴在地上幹麼?快進去,記得別說溜嘴喔!」

  「知道了。」她赧著臉,滑稽的爬起來,撥去溼黏的發,墻上的人已經消失,伴隨著一陣摩托車的聲響。

  馮拾翠拎著溼答答的書包,若不是屁股還疼著,她真想雀躍的跳回去,因為此刻她的心的確是雀躍的。

  行經棋院的長廊,她原想躡手躡腳的蒙混過關,卻讓眼尖的方思詠逮個正著,真可謂是冤家路窄。

  「嘖嘖,這是誰啊?把走廊上滴得到處都是水,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水鬼來了呢!」

  「表小姐。」她無奈的喊。

  「呵呵,喔不,水鬼都比你美多了,我看,你分明是一只落湯雞,而且是成天妄想當鳳凰的雞,可你忘了,麻雀都當不了鳳凰,更遑論是一只雞。呵呵……」方思詠做作的抿嘴低笑。

  馮拾翠用著盈滿雨水的眼鏡看著她,心想,老天有時候是殘忍的,方思詠嘴巴惡毒得像利刀,偏偏擁有得天獨厚的美麗,每天都粧點得像明星,腳下不是昂貴的高跟鞋就是靴子,一站在她面前,自己什麼都不值一哂,唯可評比的,就是人人說的好性情吧!

  可她今天不想當爛好人。

  「是啊,別人都是雞呀麻雀的,天知道你是啥?」她帶著反抗的意味說。

  「馮拾翠,你這話什麼意思——」瞠目結舌的看著這朵小雛菊,方思詠巴不得賞她一巴掌。

  她手臂高高揚起,湊巧有人出現,免去馮拾翠又一次的皮肉疼。

  「拾翠,你怎麼淋得溼答答的?」張士傑由邵恩新推著輪椅出來。

  「雨傘壞了。」

  「呵呵,人家的雨傘都不會壞,怎麼你的消耗量特別快?拜托,這不過是下雨天,又不是臺風天,你會不會太扯了點,我看你是把雨傘拿去典當換錢了吧!」方思詠口吻極其輕蔑。

  「方思詠,你少多嘴,這年頭雨傘值多少錢?」邵恩新不悅的瞥了她一眼。

  「是值不了多少錢,但有人就是連那一點錢都沒有,才會在這死命的賴活著,以為巴著表哥的腿博得了同情,就可以吃飯念書。拜托,也不瞧瞧自己是啥尊容,想當童養媳會不會老了點、醜了些?」

  「如果當給表小姐,你會給我多少錢?」馮拾翠難得任性的問。

  聽到她這麼說,不單方思詠臉色丕變,就連張士傑與邵恩新都有些吃驚。

  前年,她的父母在美國發生意外雙雙過世,經濟來源驟然被斬斷,差點連念書都不成,幸虧還有奶奶支撐著她的生活。

  「喲,刁鑽了。」

  馮拾翠抿抿嘴,不想再跟方思詠爭論什麼,她明白,方思詠也不過是藉著欺負她來平復自己長年的不平衡,因為,方思詠自己也只是仗勢著親戚關係,寄養在張家的外人。

  「思詠表姊,你別欺負拾翠可以嗎?當心我告訴大哥。」張士傑出聲阻止。

  「欺負?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欺負她了?」她往前靠近馮拾翠,輕蔑的說:「我知道你喜歡表哥,但是你不夠格。」

  「我是喜歡阿錯哥哥,但是,喜歡一個人並沒有資格限定。」馮拾翠不知打哪來的力量,或許是受到今天跑車速度的刺激,喜歡的字眼就這麼脫口而出,但是她不在意,她已經喜歡阿錯哥哥很多年了。

  「拾翠……」張士傑驚訝的喊,一旁的邵恩新則是了然於胸的蹙起了眉。

  「喜歡又怎樣,這也不代表你們能拿表哥壓我,表哥還是疼我多過疼她的,況且……」

  「況且什麼?」馮拾翠問。

  方思詠語帶神秘,描繪得宛若巫婆的眼死盯著她,「況且表哥這座靠山就要走了,籐田師父已經向舅舅提起,希望三個月後就讓表哥跟隨他到日本去,屆時表哥就要在日本圍棋界經營他的人生,表哥也許會成為十段賽最年輕的霸主,而你還是個笨丫頭、醜八怪,連在表哥婚禮上當端菜的都嫌糟糕呢!」

  日本、婚禮……她的臉色刷地慘白,「阿錯哥哥要結婚了?」

  「當然,對方可是籐田師父的親侄女,別說是容貌了,就連棋藝也叫人讚嘆,跟你這麼一比照,我終於明白什麼是天、什麼是地。」

  「方思詠,你別這麼可惡行嗎?」他巴不得一掌打去這討厭的面容。

  「邵恩新,你管不著。」

  情況一如往常的陷入爭執,忽地,一名女子在僕人的引領下,款款的走來,那姿容真是美麗得羨煞旁人。

  「悅子,你來了。」方思詠興奮的迎了上去。

  「阿錯在嗎?」她朝著大家頷首而笑。

  「去上課還沒回來。走,悅子,我們去廳裏等表哥。」方思詠攙著她的手,睥睨的看著馮拾翠蒼白的臉。「這就是表哥的未婚妻,怎麼樣?漂亮吧!」

  「思詠,還不是啦!你別這樣。」悅子羞怯的阻止她說得如此坦白。

  「還害羞,以後我可要喚你一聲表嫂了。走,去吃些點心。」她像換了個人似的熱絡,譏笑著馮拾翠蒼白的臉孔得意的離去。

  長廊的空氣凝窒得駭人,張士傑默默的看著馮拾翠,半晌,「我回房去。」他轉著輪椅跟著離開。

  邵恩新不發一語的看著她,看著她蹙起了眉,看著她眼眶凝聚著淚,看著她咬白了自己的唇。

  須臾,她笑了起來,「好漂亮,我真的差太多了。」越過他,她準備離去。

  「拾翠——」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輕輕一帶,就將她帶入自己懷中。

  「你……」她錯愕不已,眼角的淚花滾落。

  「拾翠,我喜歡你,雖然大家老是說你不漂亮,但是在我的心裏,你比誰都漂亮。」語罷,他低頭吻去她的淚水,奪取她的吻。

  她掙扎著,「不要這樣——」然而邵恩新卻圍困著她,讓她的唇一再被掠奪,她難過的哭著、躲著。

  「你睜開眼睛看著,這世界上不是只有阿錯,還有我,我不會像他那樣殘忍冷漠。」他低吼著,拚命在她唇上汲取馨香,直到腳步聲傳來。

  「這麼激情?」冰冷的聲音破空而來。

  邵恩新松開手,馮拾翠難堪又絕望的看著來人,怯怯的喊,「阿錯哥哥……」

  張錯站在長廊的那一端,不發一語的瞅著他們,那身勁裝垂淌著雨水,就像他心裏想哭卻哭不出的眼淚。

  他面色如常,然而心裏有一角崩塌得厲害,讓他的失望如潰堤的黃河水,蔓延了整身,他感覺自己要被淹沒了。

  原來先前的快樂這麼短暫,他還以為自己可以全然的擁有拾翠,其實並不然,他還是什麼都沒有,一無所有的滄涼。

  過了老半天,他才說:「阿龍幫裏有事,臨時不去打撞球了,不過看來我出現的不是時候。」他狂佞的笑著,倏然轉身。

  「阿錯哥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馮拾翠難堪的說。

  「拾翠,別去!」邵恩新喚著,然而她的腳步仍是追逐著張錯。

  忽地,張錯停下腳步,側過了半邊的臉,「拾翠,顯然你比我想像中的,要來得明白生存之道。」

  那是嘲諷的話語,深深的刺傷了她,讓她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走過長廊,到了盡頭,張錯的腳步越走越快,一個跳躍,他將自己甩過了圍墻,將她遠遠的拋卻在後。

  摩托車的聲音又急又大,馮拾翠的眼淚像樹梢上的雨珠,晶瑩澄澈,一串串的往下滴落……

  ~~~

  重新出發的張錯更加的放縱,他不畏雨勢、車陣,在雨氣迷蒙的路上奔馳,他的心浮蕩著一股酸澀。

  截至目前為止,他人生最快樂的事情只有兩樣,一是跟阿龍隨性放肆的玩樂,再不就是和拾翠下一盤荒唐的圍棋,然後看著她窘困的面容發笑。

  雖然他喜歡下棋,但是圍棋的世界不容許他太過坦率,他只能沉潛自己的青春,用一種足以揣透對手心思的縝密,在回旋往覆中,與對手壁壘分明的廝殺,而且在爭名升段的過程,圍棋的藝術逐漸的發黃枯萎,只有人的鬥爭在鋪陳著表象,與其如此,他寧可和拾翠玩著純粹的黑白遊戲。

  她不聰明,對圍棋的領悟似懂非懂的,但是他深刻的感覺到,她用一種藝術的型態在鋪陳棋盤上的落點,有時是飛舞的鶴鳥,有時是單純的幾何圖形延伸,有時,又像是清晨玫瑰花上的露水,點點散落,對弈終了,露水似的棋子兒在棋盤上一掃成空,唯獨留下他的懷念。

  幾次夜晚,他與阿龍宣洩青春歸來,長廊的臺階上坐著一個矮小的人影,用一種企盼的眼神等候他的歸來,雖然他總告訴自己,拾翠不過是個妹妹,可內心又何嘗不感到一陣溫暖竊喜?

  他以為這樣的幸福會一直繼續下去,然而,人生的璀璨終會晦暗沉寂,又何況是感情。

  只怕,還是像青蛙入水般,徒留一陣漣漪……

  張錯一想到邵恩新吻她的畫面,心就揪痛,痛得超乎他所能想像,只得拚命的加速甩開思緒,然而大雨再起,一滴雨水灑落他的眼,讓他閉上了視線。

  黑暗中,那畫面一再的重演,他心一窒,高速下車身打滑,人就這麼摔落地面拖行數十公尺。

  黑暗來襲前,腦海中唯一掛念的,還是那個叫人錯愕又失望的畫面……

  ~~~

  晚餐時分,張錯缺席了,悅子美麗的身影落寞的離去,讓馮拾翠跟著不安了起來。如果可以,她想跟阿錯哥哥當面解釋下午的意外。

  一整晚,書本翻開又闔上,她沒看進去幾個字,倒是口中喃喃念著張錯的名豐,終末,她實在隱忍不住這種等待,倏然拋下課本,決定等到他歸來為止。

  一推開房門,奶奶的聲音從另一問房傳來,「拾翠,這麼晚了要去哪兒?」

  「到前頭的棋院走走,書念煩了,突然想下棋。」她撒謊道。

  馮奶奶沉吟半晌,「早點回來,明天還要上學。」

  「我知道了。」

  匆匆一應,她踩著拖鞋,飛快的往張錯回來會經過的方向奔去,一如往常的坐在長廊末端的階梯,靜靜的等候。

  她想要告訴他,她是喜歡他的,甚至是瘋狂愛著他的,雖然她只是一個高一的女孩,但是愛情是不分年紀的,不是嗎?

  深夜,馮拾翠身子發涼,拚命的搓著雙臂取暖,等待著的張錯仍不見蹤影,倒是張士傑操控著輪椅,緩緩的接近她。

  「你說大哥今天會回來嗎?」他突然說。

  她心頭一驚,連忙起身心虛的看著他。

  「嗄……阿錯哥哥,他、他還沒回來嗎?」馮拾翠心虛的說,隨即扯出一抹笑,「我只是在欣賞月亮。」

  「今晚的天空沒有月亮,拾翠,別騙我了,我知道你在等大哥,我什麼都知道的,只是我沒說,因為大哥也需要保有他自己的秘密。」

  「士傑……」她不知說什麼好。

  「我們一起等吧!兩個人等總比一個人等好,至少有個伴。」張上傑一如往常的露出笑容。

  「嗯。」她將他的輪椅推至臺階旁,兩人一高一低的坐著,面對那堵圍墻等候。

  「悅子跟大哥的婚事其實還未定,我想或許是因為悅子喜歡大哥,央求籐田師父作主,籐田師父因膝下無子,向來寵愛他的侄女,爺爺在世時,他曾經以此為條件與祖父提過一回,只要婚事底定,他一定傾其全力助哥哥在日本圍棋界揚名立萬。」

  她看著張士傑,一臉困惑。

  「你一定想我為什麼知道,」張世傑低頭一笑,「爺爺很重視大哥的前途,但是我與爺爺卻最有話聊,或許是家族重任的目標不在我身上,他反倒能夠與我談說一些事情。」

  「張爺爺答應了嗎?」

  他搖搖頭,「爺爺說,大哥的事情就得他自己作主,即便我的父母也不能幹涉。」

  馮拾翠心踏實了些,一切還未定,未定……

  然而他們等了一夜,張錯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倒是深夜的一通電話帶來了壞消息。

  張錯出車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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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2:19:1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知道張錯受傷躺在醫院,可馮拾翠卻見不到他。因為方思詠的阻撓,她只能揪心的等待了一個禮拜。

  早上從張士傑口中聽聞張錯今日出院,她一整天心不在焉的頻頻朝窗外望去。

  鐘聲一響,她二話不說,抓起書包就住校門口衝去,連等待公車的耐心都沒有,實在是因為放學人潮的公車擁擠不堪,她若想要搭車回棋院,大概會搞到天色昏暗。

  一路狂奔,她還分心想著見面要說的話,想著張錯的模樣,思緒如潮不斷紛擁而上。

  好不容易奔進棋院,她連回房擱下書包的時間沒有,就往大夥兒慣於聚集的房間奔去。

  「阿錯哥哥——」她心急的開口喊。

  映入眼簾的是空蕩蕩的房間,沒有她預想的情景,倒是有一個她不想見到的人,又這麼陰魂不散的出現了。

  啪的一掌,打得迅雷不及掩耳。

  「跑什麼跑?表哥已經夠倒楣了,你這倒楣鬼可不可以不要喊他的名字?」方思詠一步跨了出來,身旁還有悅子。

  「阿錯哥哥回來了嗎?」她只想知道他的下落。

  「他在房間休……」悅子好意的想告訴她。

  卻被方思詠阻止,「別告訴她,她分明是個掃把星,那天我才告訴她,你跟表哥的好事,偏偏當天表哥就出意外,說不定她在背後幹著扎小人的勾當。」

  「思詠,不會的,大家都很關心阿錯的傷勢,我相信她也一樣。」悅子的目光探進馮拾翠的眼眸。

  「阿錯哥哥他人可安好?」她問。

  「很好,他現在就在長廊那邊。」

  「悅子?你幹麼告訴她!」方思詠抗議的跺腳。

  「別這樣,我們去收拾東西,走吧!思詠。」悅子拉著她離去。

  馮拾翠心裏是感激的,感激著悅子的寬容。

  她趕緊繞過庭院來到長廊,遠遠的,張錯的身影就這麼佇立在面前,手中拄著拐杖,就這麼看著遠方。

  「阿錯哥哥?」她試探的喚。

  他沉默得叫人難受,許久,他轉身面對她,笑意盈盈,「放學了?趁你在,順便向你告別。」

  「告別?」她不可置信的問。

  「嗯,明天我要到日本去了,帶著我的未婚妻跟隨籐田師父到日本。」

  這句話像一顆威力十足的手榴彈,狠很的炸上她,把她的思緒炸得支離破碎。

  「為什麼?」

  「為什麼?」似是訝異她的問題,他扯著輕松的笑,「別忘了,我可是天豐棋院的繼承人,唯有不斷的挑戰圍棋贏得勝利,在日本圍棋界佔有一席之地,這樣才能讓天豐棋院聲名遠播。你不小了,這些該懂得的。」他的神情是疏離的高傲。

  心一酸,顧不得許多,馮拾翠衝上前去,從身後緊緊的抱住他,「有什麼方法才可以不讓你走?我、我……我是那麼的愛你!難道不能陪在你身邊嗎?」

  張錯任她這麼哭喊著,許久,遂把手覆上她放在他腰際的手,使勁拉下,「我不喜歡人家這麼抱我。」

  「阿錯哥哥,你別走好不好,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

  「別胡說,你這樣叫恩新情何以堪?拾翠,你不適合天豐棋院的,我聽馮奶奶說過,原本你夢想成為一位插畫家,那回思詠毀損你的繪本讓你傷心,而我就是不想扼殺你的夢想,才會又買那本繪本送你,畢竟人要追逐自己的夢想。」

  「不,現在我只想要跟阿錯哥哥在一起。」

  他斷然拒絕,「不行,撇開你跟思詠的對立不說,另外還有許多現實的問題,身為張家的媳婦,天豐棋院的繼承者夫人,不單要有大家閨秀的風範,還要有精湛的棋藝,此外,容貌更必須是上上之選,況且我和悅子的婚事早就說定了,她不但色藝雙全,而且還能夠助我在日本圍棋界順利發展,這是你所不能的。說實話,你真的對圍棋沒有天分,容貌更是平庸。」

  張錯的臉上浮現對聲名的渴望以及對她的鄙夷,那是馮拾翠所陌生的。

  「如果想說服我,除非……」他殘忍又狠心的給了她一點希望。

  「除非什麼?」

  「除非你與我對弈一盤,並且打敗我。」他挑釁的說。

  「我……」她啞口無言。

  沒有辦法的,沒有辦法的,打從接觸圍棋以來,她從沒有贏過一盤棋,況且出色高手都不曾打敗他過,更遑論是她。

  「阿錯哥哥……」眼前的人好陌生又好殘忍,她寧可以為這是場夢。

  「別這樣叫我,悅子會不高興。」張錯的眼神越過噙淚的她,落向靠近的悅子顯現一派柔情,「悅子,來幫我,我腳有些酸。」

  「喔!」悅子安靜的來到他身邊,體貼的攙扶著。

  「謝謝。」嗓音沉緩,他的柔情叫人目眩神迷。

  張錯走了,不再回頭多看失望的馮拾翠一眼,他的臉盈著幸福開懷的喜悅,心卻緩緩的下沉。

  原諒他的私心,他有他身為繼承人的使命,必須在日本圍棋界享譽盛名,發揚天豐棋院的名聲,而悅子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讓籐田師父傾其所有的援助他。

  而拾翠不行,她太單純善良,她該有自己的夢想去追逐,而不是一相情願的追逐他,這樣的人生太委屈也太盲目,難怪她每每無法對抗思詠的刁難。

  她該有人為她出頭、保護,恩新就是這麼一個好人,而這人絕對不該是他,誠如恩新所說的,他太冷漠自私。

  腳步聲遠離了,馮拾翠兀自挨坐在階梯上垂淚,她捧著自己的臉,束手無策,容貌是天生的,她改變不了,缺乏天分也不是她願意的,但是,她不甘心失去他。

  她哀戚的哭著,邵恩新始終默默的站在後方,用一種憐憫又心疼的目光,是對她,也是對自己。

  ~~~

  張錯走後的那個夜晚,馮拾翠哭得睡著,夜半三更,奶奶突然嚴肅的把睡夢中的她喚醒。

  「奶奶?」因為哭著睡,以致她眼睛紅腫,鼻子還有濃濃的鼻音。

  「穿上衣服出來,我有話要說。」奶奶的模樣神秘而吊詭。

  她雖納悶,但還是依言套上衣服,然後來到奶奶跟前。

  「跪下——」馮奶奶霍然一喝。

  「啥?」她嚇傻了。

  「我說跪下——」馮奶奶威儀的喝令。

  馮拾翠不懂原由,卻也不能違逆,只好乖乖的跪了下去。

  「小翠,你走吧!今晚拜別奶奶,明天一早就走。」馮奶奶把簽證護照放在桌上。

  「奶奶,你說什麼?你要趕我去哪裏?」她頓時間清醒萬分,話語都不禁顫抖了。

  「去日本,我要你去日本。」奶奶臉上的表情是莊嚴而認真的。

  「奶奶,我去日本做什麼?人生地不熟的,況且我一直都是跟奶奶相依為命的。」馮拾翠潸然淚下。

  「別哭,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馮奶奶肅然的阻止,繼而柔聲問:「小翠,我們在一起生活多久了?」

  「三年了,從十三歲那年算起的話。」她回答,忍不住又啜泣起來,「奶奶,我不想走的,你別趕我。」

  「小翠,你知道奶奶為什麼在張家當管家嗎?」

  「不知道。」她搖搖頭。

  馮奶奶仰看著屋內的燈光,娓娓說起,「當年,奶奶與阿錯的爺爺一同學習圍棋,之後阿錯的爺爺到日本去,這段時間我結識你爺爺,彼此情投意合決定結婚,阿錯的爺爺返國後很不諒解我,但是,我心裏很清楚,自己要追尋的東西是什麼。

  「我和阿錯的爺爺只能是兄妹,不能是夫妻,所以我們以一盤圍棋定勝負,敗者終身為奴,我不願背棄對你爺爺的愛情,所以寧可在張家當了一輩子管家,我仍堅持我的想法。」奶奶溫柔的看著她,「雖然阿錯少爺的爺爺事後覺得過意不去,卻老拉不下臉跟我道歉,所以才會在少爺出生的時候,取了錯字這個名。」

  「奶奶……」馮拾翠怔然的看著奶奶如此卓絕的目光。

  「小翠,你的爸媽走了,奶奶也不能陪你一輩子,所以你一定要知道自己想追求的是什麼,既然你愛阿錯少爺,就要放手去追逐你跟他的感情。」她愛憐的揉揉孫女的頭,「到日本去吧!你有位姨婆就住在日本,長年潛心鑽研圍棋,在她那裏,你會學到很多東西,她一定會讓你蛻變的。」

  「可是,奶奶,我笨,阿錯哥哥說我容貌不雅又沒有天分,一年、兩年我是回不來的。」

  「傻孩子,只有一年、兩年能學什麼?你要明白,圍棋是一種自由又玄妙的藝術,在棋盤上,塑造一幅優雅的棋陣,遠比銳利的廝鬥來得更為重要,每一回的落子就像人生一步,你要如何去擺兵布陣,就有如你要如何安排你的人生。

  「你不是笨,而是沒有開竅,奶奶願意等你十年,十年後你再回臺灣來,我要看到你成長蛻變的模樣。你要記住,倘若你沒有成功,奶奶我是絕對不會見你的。」馮奶奶態度堅定的說。

  「奶奶——」她難過的哭著。

  「不許哭,到日本後,我會請你的姨婆用最嚴厲的方式教導你,你要懂得堅強,而不是用眼淚來博取同情,知道嗎?她會教你成為一位迷人的女性,還會教你在圍棋的領域成長茁壯,只要你願意咬牙苦學。」

  她仰頭看著奶奶,雖然淚水氤氳了奶奶的容貌,但是奶奶眼中的堅定光芒,卻那麼的耀眼。

  是的,她是那麼喜歡阿錯哥哥,只要她肯給自己十年的時間去改變,她相信,老天爺同樣也會給她再一次的機會,好贏得阿錯哥哥的愛。

  她抹去眼淚,「奶奶,拾翠願意到日本去,以後拾翠不在臺灣,奶奶一定要自己多保重,十年後拾翠一定會回來。」

  「好,這樣才是我們馮家的好孩子,我們馮家的孩子都是堅強的。」奶奶將她緊緊的攬住。

  那晚,馮拾翠最後一次賴在奶奶的懷中,睡了個香甜又舒服的覺,第二天,她就要起程飛往陌生的日本,展開她未來十年的生活。

  夢境裏,她看見了爸媽一如往常的給她衷心的祝福,還有阿錯哥哥。

  ~~~

  輾轉來到日本姨婆家,馮拾翠緊張萬分的看著眼前這棟建築,還有那參天的松柏。

  「夫人請您進來。」約莫十多歲的年輕女僕用著生澀的中文說。

  「謝謝。」給了一抹微笑,她不忘小心的喘氣。

  她發現自己實在天真,直到踏上這個國度,她才驟然想起,自己根本連一句日文都不會,幸虧寄宿的是姨婆家,要不然,她可能會餓死在日本的街道上。這時,她心中是慶幸的。

  跟著女僕走進華麗又典雅的大房子,她坐在椅子上,一臉好奇的打量著房子的裝潢陳設。

  天啊!那天花板好高好高,那盞華麗水晶燈從盡頭垂了下來,照得她眼睛迷炫,叫人忘我得厲害。

  忽爾,一張妍麗的容貌竄入她的眼前,驚擾了她的發愣。

  「啊!對不起。」她幾乎是跳了起來,還差點撞上那美麗的女人。

  那女人一身尊貴的黑色和服,裙擺描繪著傃麗的花色,腳下穿著白襪木屐,瞧她的臉,眉黛、唇朱、眼汪、鼻挺的,煞是美麗,她敢說,這不可能是她的姨婆,因為這女人看來連四十歲都不到,說不定比她的亡母都還要年輕,怎麼可能是奶奶口中的姨婆?!

  只見她劈哩啪啦的說了一大串日文,黛眉挑高忽低的飛快動著,嚴厲的模樣似是在指責女僕,又似是對她很不滿意,馮拾翠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半晌,女僕委屈萬分的把頭低垂著,她終於停止她的喋喋不休與嚴厲,冷不防的把視線定在馮拾翠臉上,然後陰冷徐緩的走向她。

  馮拾翠咽了咽口水,小心的往後退去,眼睛瞠到極限,當她把臉湊上了她,她惶恐的閉上眼,脫口而出,「對不起,我找錯人了!」說完,她轉身想奪門而出。

  猝然,一只強而有力的手扣住她的手腕,力氣之大,幾乎要把她的手腕掐斷。

  「你是拾翠?」

  她回頭一看,不敢相信這女人的力氣竟會如此驚人。

  「是……我是。」

  「嘖,沒禮貌的小丫頭,看到姨婆也不會請安,還想跑!」她不再說著咕嚕的日文,轉而用她熟稔的中文。

  「姨……姨婆?」難道她就是姨婆?太、太叫人難以置信了。

  北川陽子松開她的手逕自往回坐在舒適的椅子上,冷冷的喊,「過來,你奶奶前天打過電話了,說你要來我這兒小住。」

  「姨婆,你真是我的姨婆?」馮拾翠忍不住又問。

  「是,貨真價實!」她銳利的撇過視線,隨即又說:「你這丫頭幾歲了?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見到再怎麼讓你吃驚的事情,你也要壓下心中的疑慮,從容的應答,而不是這樣傻不隆咚,又十分粗魯無禮的問我,知道嗎?」她嚴厲又快速的指責她的無禮。

  「對不起,你實在太漂亮了,我很難把你跟奶奶的年紀、輩分聯想在一起。」

  「呵呵呵呵……」北川陽子高聲笑著,隨即斂容,「我跟你奶奶差了二、三十歲,你父親年紀都比我這小阿姨大,所以我當然年輕貌美。」

  她真的是姨婆!天啊——

  「你來日本做啥?你奶奶在電話中說得拉拉雜雜的,我聽得厭煩,所以全忘了,你自己清清楚楚的對我說吧!」

  「這……這,我是……」馮拾翠吞吞吐吐的,「我想跟姨婆學習圍棋,奶奶說,只要我願意咬牙苦學,姨婆不單會教我成為一位迷人的女性,還會教我在圍棋的領域成長茁壯。」她看著這年輕的姨婆請求道:「姨婆,請你教我吧!拾翠很笨,但是我可以吃苦。」

  「笨!」她拔尖嗓音說:「我最討厭笨蛋了,走走走,我不喜歡笨蛋,就算你是姊姊的孫女也一樣。」說完她就想攆人,「跟笨蛋耗多久都是白費工夫,我不想浪費青春。」

  「姨婆,我可以吃苦的,我答應奶奶,十年內若沒有成長蛻變,就絕不回臺灣見奶奶,我是真的想要學習的。」馮拾翠咚的跪在鋪著豪華地毯的地板上,一臉虔誠。

  「可是你好醜。」北川陽子殘忍的直說。

  「我知道,但是容貌是父母天生給的,拾翠作不了主,但是我有一副好心腸,奶奶說,好心腸的人一定會有好報。」

  「呿,什麼天生,就算是天生的,你也得想盡辦法把它改變,而且要改變到最完美的狀態。再說,你明明是個爛好人,說啥好心腸,我最討厭的就是自以為好心的人。我告訴你,我這人蛇蠍心腸,一讓我不高興,我管你是誰,說個不準我會把你給殺了當晚餐吃,所以,少在我面前扮好人。」

  馮拾翠愣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這個姨婆跟她往常所碰觸的人實在差太多了,就連刁鑽的方思詠都比不上姨婆來得叫人難以招架。

  空氣中有著凝窒的氛圍,許久,北川陽子又突然嫣然一笑,「怎麼,這樣就嚇到你了,我的小拾翠。」她溫柔得倣佛剛剛的殘忍都是假象。

  馮拾翠又拚命的咽著口水,啞然不知所措。

  「你真的想留下來?」

  「是的。」

  「但是,我這個人不喜歡別人違逆我,想留下來就得依我的規炬行事,要不然,我勸你馬上帶著行李到機場去,買張機票回臺灣陪你奶奶吧!」

  「姨婆,拾翠一定會聽話的。」

  「聽話不夠,我又不是要養條哈巴狗,成天對我唯唯諾諾的,我要你機伶點、聰明些,你知道的,我討厭笨蛋。」

  「是。」

  她走向馮拾翠,一把捏住她的下顎,強逼她抬起頭對著自己的目光,「我叫北川陽子,以後你在日本的名字是北川麗子,請你馬上忘記自己是馮拾翠那個醜八怪、可憐蟲。」

  「啥?」要忘記自己的名字?!

  「別傻呼呼的問啥,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好。」

  「是。」她猶疑,卻也不敢反駁。

  「嘖嘖,你這張臉真會讓我吃不下飯,真不知道姊姊怎麼有辦法容忍得了你,她的審美觀念實在差勁得可以。」北川陽子不耐煩的說,「還有你的聲音,拜托,烏鴉的叫聲都比你好聽。不行,這若不好好整修一番,你還沒瘋我早就瘋掉。」

  「姨婆,我的下巴疼。」感覺她的指甲都掐進自己的肌膚,馮拾翠禁不住只好提醒她松手。

  「疼?這樣就疼,我會讓你見識真正的疼是什麼。從今天起,你要住在我家,但是你奶奶付給我的生活費實在少得可憐,所以,你得跟著僕人用勞力賺取生活費,你若想到外頭打工也行,反正不能吃免錢飯就是,我不是慈善家。」

  「是。」

  北川陽子滿意的點點頭,「另外先告訴你一點,多賺點錢,要不然你這張臉是永遠沒有救了。明天開始,我會請整形醫師到家裏來一趟,你別以為我疼你,我實在是沒有勇氣跟你一起走出這棟房子,你得割雙眼皮、雷射去斑、去疤,還要隆鼻,下巴可能也需要墊一下,還有你的牙齒,實在亂得可以,非得好好拔掉幾顆,仔細的矯正一番不可,聲音的部分,等我找到合適的醫師再說。

  「我告訴你,人醜沒關係,但是聲音可是非常重要,知道運用聲音撒嬌的女人,手段鐵定勝過一般人百倍。」北川陽子冷不防的手住她胸前一抓。

  「啊——」馮拾翠,不,北川麗子驚呼出聲。

  「叫啥叫,你有的我也有,我會輸給你嗎?」她賞她一記白眼,逕自批評,「還挺有料的,正好省一筆錢,不過你的手指很醜,看到你下棋,對手都會吐血。」

  「姨婆,下圍棋關手指啥事?」她實在怕極這個姨婆的審美觀念,就怕她心血來潮,要她剁了手指裝義肢。

  「笨,你以為下圍棋就是把棋子放到棋盤上這麼膚淺嗎?你要懂得擅用你的女性特質,不管今天對手是男人或是女人,你從棋匣裏取棋開始,都是你的武器,必要時候,你得讓對方完全迷醉在你的迷人風採。而手指就是一種武器,為求勝利即使不擇手段也要在所不惜。」

  「可奶奶說,圍棋是一種自由又玄妙的藝術,在棋盤上,塑造一幅優雅的棋陣遠比銳利的廝鬥來得更為重要,每一回的落子就像人生一步,你要如何擺兵布陣,就有如你要如何安排你的人生。」

  「笨!」北川陽子氣得大罵,「下棋就是要勝利,少在那裏滿口仁義道德的說什麼修養,下棋就是要在回旋往覆中,壁壘森嚴的廝殺格鬥,直到把對手打敗為止,不要相信什麼棋局之初不針鋒相對這種鬼扯的話,如果可以將對手一刀斃命,為什麼要留他茍延殘喘的絆住自己成功的腳步?」

  「這……」她完全說不出辯駁的話。

  「別這啊那的,羅唆,你最好別露出那種癡傻的模樣,雖然你剛剛的說辭我很不滿意,但是至少你提出你的看法。我告訴你,你要不斷的挑戰我的說辭,而不要讓我這麼輕易的打敗你,要不然,這麼差的對手我是會一刀解決的,知道嗎?」

  她往後退了一大步,臉色有些蒼白。「知道。」

  下一秒,北川陽子蕩漾出一臉的嬌羞柔美,「麗子,餓了吧?我們來吃飯吧!今天說了那麼多話,我得好好補充養分。」她尊貴的把手搭在女僕秀子的手上。

  「是。」她不敢稍有遲疑,只有搶先應答稱是。今天,實在是她十多年來,所接受的最大挑戰了。

  和服下的步伐,細小碎快,北川陽子冷不防的停下腳步,一臉嚴厲的回頭瞪著她,「在這裏,我討厭人家說太多中文,我會請日文老師過來教你日文,你最好學快些,要不然,我寧可割了你的舌頭,讓你一輩子都說不出話來。」

  「是。」太駭人了,這姨婆像不定時的炸彈,搞不好她有什麼精神上的疾病也說不定,比如說,精神分裂。

  朱色傃麗的唇漾出一抹笑,「你不會是揣想我有什麼精神分裂的毛病吧?我告訴你,或許有吧!因為我的醫師都不能斷言我是否正常,所以你別挑釁我,待會吃過飯後,秀子會教你怎麼穿和服,你得盡快學會,我不喜歡人家衣著隨便,知道嗎?」

  「是,我知道。」

  「來吧,麗子,來嘗嘗新廚師的手藝,那個老廚師羅唆又不衛生,已經逼得我不得不把他給解決了,相信這個新廚師會好些。呵呵呵呵……」

  尖銳又陰冷的笑聲彌漫整個空間,她不敢再多想什麼,為今之計,只有咬牙苦撐,才不會白費奶奶的一番苦心。

  她一定要蛻變,不單要成為迷人的女性,還要擁有精湛的棋藝,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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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9 02:19: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緊張的氣氛在圍棋王座大賽裏蔓延,已經對弈近五個小時,觀賽者莫不眾精會神的專注著棋盤上的變化。端坐在棋桌前,九段的張錯與對手岡田浩,則是沉默從容的支頤沉思。

  來到日本已經六、七年光景,張錯以黑馬之姿屢屢在圍棋大賽中囊括勝利,成為日本家喻戶曉的圍棋好手,每一次,他精湛的棋藝都讓對手陷入頑抗的境地,他面貌翩然,然而內心卻像歷史皇陵般的深沉,叫敵手無法揣透心思而僵亂了棋步,最終將勝利拱手讓給年輕的他。

  他端坐如常,用著他機敏冷峻的棋法,不斷的圍地擴張,他的靈魂像陷入了黑白的空間,在其間遊走廝殺。

  最後的五分鐘,現場開始讀秒倒數,他臉上波瀾不興,伸出手指夾取一子,讓才窮智竭的對手不得不俯首稱臣。

  兩人互相鞠躬致意,張錯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起身走開。

  「恭喜、恭喜!」迎面而來的都是祝賀的人。

  他僅是淡淡的笑著,「謝謝。」

  又一次贏得勝利,他的心卻益發的空虛,像是什麼東西被刨挖離身般,又尋不到問題點的浮蕩著。

  婉拒了任何社交活動,他這個勝利者安靜的驅車離開,往他落腳的地方歸去。現在的他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覺。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在每一場比賽之後,安靜的睡上一覺。三年前,籐田師父去世,他與悅子的婚事依然沒有確定下來。

  他很清楚,自己並不愛悅子,一點都不愛,即便悅子因為工作需要,長年海內外的奔走,他對她竟然連一點想念都不曾有過,他們之間比朋友還要生疏。

  聰慧如悅子,也知道他們之間沒有愛情,早已從努力爭取,漸漸死心放棄。

  若真正說他想念誰,好像有一個矮小的身影,每逢一段時間,就會冷不防的竄入他的夢中,或是他的思緒裏,攪亂他的棋法與美夢。

  偶爾打電話回天豐棋院,他和士傑總是心照不宣的不提及那個人的存在,簡短的寒喧後,就這樣掛上電話,好像距離遠了,連感情也淡了。

  張錯正準備把車子停進車庫,驟然發現門前站著一個人,他吃驚,卻沒把驚訝的情緒洩漏太多,就這麼隔著車窗和來人對望著。

  倒是那人機伶,退開腳步,讓他把車子停妥,才開了口。

  「你還是那麼惜字如金,連句歡迎都不說。」西裝筆挺的邵恩新提著公事包,一臉不屑,「又穿成這樣,你去哪了?讓我在這裏站了好久,還懷疑士傑給我錯誤的地址。」

  「進來吧!」張錯說。

  這是兩人自從那次大吵後,首次面對面的開口說話,沒有煙硝味的成分。

  客廳裏,兩個高大的身軀各據一方。「沒有茶,只有啤酒。」

  「隨便。」張錯輕手一甩,邵恩新一手接住淩空落下的啤酒,拉開拉環,仰頭猛灌,不忘抱怨幾句,「渴死了,他媽的。」

  「怎麼突然來日本?」

  「來出差,順道溜過來看你,你也真是無情得徹底,六、七年了,也不曾回臺灣一次,什麼升段、勝利的事情,都是從士傑口中聽到,可是有一件事,我覺得我非要來叫你回去一趟不可。」

  「什麼事?」

  邵恩新擱下啤酒罐,在公事包裏抽出一張紅色的喜帖,筆直的推到張錯面前。

  「我要結婚了,你會回來吧?雖然我可以弄個網站要求禮金線上刷卡,但是我覺得那太無情冷血了,我不想我的婚禮搞成那樣。」

  張錯瞪著那張喜帖,猶豫著該不該打開。新娘的名字會是那個熟悉的名字嗎?他不敢證實。

  「幹麼不收下打開看看?」邵恩新催促著。

  「不用看了,回去是不大可能,禮金我可以先給你。」他平靜的說。

  即便認識許多年了,邵恩新還是不大喜歡他那平靜從容的死人臉,「阿錯,你可不可以不要一見面就給我這種難堪?看一眼我的新娘那麼不屑嗎?虧我還大老遠從臺灣送這張喜帖還有結婚照來。」

  「別誤會,大家都認識,哪有啥不屑,只是我怕抽不出時間回去。」

  「誰跟你認識,我老婆你哪只眼睛看過她?」

  「不就是拾翠嘛,大家都曾經一塊兒下圍棋的,怎會不認識。」張錯勉強扯出見面後第一個笑容說道。

  邵恩新輕蔑的從鼻子哼出氣,「拾翠那丫頭跟你一樣無情,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了,這麼多年來,也不曾見她回來看馮奶奶一面,就連馮奶奶在睡夢中死去,她都沒出現,最後還是士傑把馮奶奶的骨灰托人送給馮奶奶日本的妹妹保管。」

  「馮奶奶走了?士傑怎麼沒提?」張錯錯愕的看著他。

  「提了又怎樣?你這冷血無情的人,我都親自來邀你參加我的婚禮了,你也沒給我太多的歡迎。」他口中盡是埋怨。

  「拾翠人呢?為什麼走了?」

  「我怎麼知道?你們要走不走的會跟我這外人說一聲嗎?」邵恩新回了一句。當年阿錯走,也沒當面跟他說一句,何況是拾翠。

  「我真的不知道這些事,士傑什麼都沒有提。」張錯不敢想像馮拾翠為什麼離開。她能去哪裏?

  「算了,當我大嘴巴講了,婚禮你愛來不來,隨便你,我走了。」他一口仰盡啤酒,自討沒趣的站起身,準備離去。

  「恩新,你什麼時候回臺灣,一起吃個飯吧?」

  「不了,接下來的行程很緊湊,而且還要跟日本代表洽談許多事,我走了。」他婉拒了聚餐的邀約,頭也不回的走了。

  張錯坐在沙發上,緩緩的碰觸那張喜帖,打開後,一張精美的婚紗照就這麼掉落下來,他拾起一看,裏頭幸福洋溢的新娘,的確不是拾翠,不是她!

  她究竟會去哪裏呢?回美國嗎?可那已經沒有她爸爸媽媽的等待,她怎麼可能會選擇那裏?

  深夜,他夢見第一次見面時的小拾翠,那樣的羞怯惶恐,推著士傑的輪椅十分賣力又緊張,在餐桌上幾乎把臉埋進碗裏……

  「拾翠——」他從叫喊中醒來,發現只是一場夢。

  他想念起過去,等不及天亮,他匆匆收拾行囊,搭上第一班飛往臺灣的飛機。

  這些年,他在圍棋界的努力已經足夠了,那些名利的爭奪原不是他喜歡圍棋的來由,比起未來的十段賽,他反而掛心那個家鄉的女孩。

  他決定回臺灣去。

  ~~~

  屋子裏,兩名女子端坐在棋桌前,一位穿著黑色和服,睥睨的神情帶點審視的味道,直盯著面前那盤棋,手還不住的搖著扇,似乎是想要藉此幹擾對手。

  另一位,一身雪白和服,裙擺上描繪著栩栩如生的櫻花,腰上係著精致的紅絲裹金的帶子,頭上的發髻梳整得完美,一根銀簪子點綴烏黑,滿是光華。

  美,那白衣女子美得宛若天仙,瓜子臉白凈無瑕,黛眉舒緩,雙眼皮上描繪著銀色的眼影,在一眨一眨之際,閃爍著一股光芒。高挺的鼻梁下,有著一張朱傃的美唇,抿著一抹淡笑,不經意的露出一排貝齒,煞是風情。

  若不明說,任誰也不會料想到這個絕美的女子,竟然是當年在張家怯生羞憐的馮拾翠,那容貌實在差太多了!

  瞧她,扶拉著和服的衣袖露出皓腕,纖纖玉指夾取一只棋子,姿態優雅的往棋盤上擱去,隨即交錯的安放在腿上,十足十的閨秀舉止。

  屋內因為這盤棋表面上雖是寧靜和諧的氣氛,在皮裏陽秋間,卻又透著淺著的殺氣,一來一往的廝殺著對手的棋子。

  霎時一股叫嚷驚擾了寧靜,黑衣和服者蹙起了眉,手上的扇子搖得更不耐煩,白衣和服者,則是依然沉著入定,專注在棋盤上的提吃與圍地。

  「麗子、麗子——」秀子的聲音從大門前就不斷傳來。

  她拉起裙擺,飛快的奔向主屋,手中揚著來自臺灣的信件。

  打從麗子在日本住下的那一天開始,基於年紀相倣,身為女僕的她與麗子便成了莫逆之交。

  雖然麗子是北川夫人姊姊的孫女,但是嚴厲的北川夫人可不會讓麗子在這兒當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一樣得跟著其他女僕分擔家務,正因為如此,她就成了麗子的知交好友。

  而麗子生命中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接到來自臺灣的信,她的快樂常常感染了身旁的她,是以她每日總是殷勤的查看屋外信箱的郵件。

  「麗子,是臺灣來信了。」秀子用著日文喳呼著。

  興奮的推開門,卻發現北川夫人與麗子正雙雙跪坐在棋桌前,聚精會神的廝殺著,她趕緊捂住嘴巴,心中直嘆:糟了!

  果不其然,北川陽子眼眸閃過一道淩厲的目光,手中掐夾的圍棋子兒就這麼朝嚷嚷的她扔了過去,氣呼呼的直扇扇子。

  「對不起,夫人。」秀子不敢伸手擋去,只有低頭認錯。

  「行了,都別下了,這丫頭吵死人了,擾了我下棋的興致。」北川陽子對著北川麗子說。

  後者淺淺一笑,知道這盤棋繼續下去,姨婆只會損失慘重、潰不成軍。既然她喊停了,身為晚輩也不好窮追猛打。

  「是。」她恭敬的鞠躬致意,這才將盤起的腿伸展,離開棋桌。

  一站定,她攏攏衣擺,面目嫻靜得像來自畫中的美女。

  整整十年了,她在日本的生活已經十年,這十年來她過得辛苦又緊湊,連停下喘息的時間都沒有,每天都在家務的工作中與圍棋的廝殺下接受指責、訓斥,然後還要忍耐身上一刀一刀的刨割,才成就了今日容貌完美的她。

  曾經她為了牙齒矯正,一口的牙幾乎酸軟得無法咀嚼進食,一度她以為自己會餓死在日本,沒想到十個年頭還是就這麼撐了過來,如今想想,美麗的確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奶奶說的沒錯,姨婆的確能將她訓練成一位迷人的女性,並且指導她成為棋藝出色的女棋士,從沒沒無名到今天成為八段的棋士,她的辛苦真的沒有白費。

  「麗子,是臺灣來的信。」秀子壓低音量開心的說。

  欣喜的北川麗子還來不及接過,北川陽子睨了秀子一眼,霸道的把信抽起,逕自拆閱。

  半晌,她口氣低沉的說:「是時候了,這是臺灣圍棋名人賽的邀請函,你去收拾行囊吧!」隨即將信扔給了北川麗子。

  「姨婆?」她趕緊接住天女散花的信件。

  「秀子,還不去幫忙,快幫麗子把東西收拾好。」北川陽子繼而對她說:「東西收拾好,待會過來找我。」

  「是。」北川麗子雙手合攏,擺放在裙上鞠著躬。

  一反常態,北川陽子神情肅穆的將扇子插在腰際,凝肅的踩著僵直步伐離開。

  她還來不及說出詫異,秀子馬上湊上前對著她問:「是誰寄的?我還以為是奶奶的來信,上面都寫著R.O.C嘛!」

  「不是,是臺灣圍棋名人賽寄來的邀請函,邀請我參加比賽。」

  「麗子,你是不是要回臺灣了?你還會回日本嗎?我們不會以後都見不到彼此吧?」秀子趕緊問。

  臺灣,她想了十年的臺灣,那裏有太多叫人牽念不已的回憶,奶奶、阿錯哥哥、士傑……只要是天豐棋院的一切,她都不曾忘記過。

  這趟回去會短暫停留還是長住下來,她自己都沒個準,怎麼回答秀子的問題?

  「秀子,只是一場圍棋邀請賽,你多心了。」北川麗子笑著,率先回房去,秀子則緊跟在後。

  踏出的腳步有著期待,她知道張錯三年前就回臺灣了,在日本的報紙上,她看到他的消息。

  不過,他一定不清楚關於她的訊息,因為她已經徹底改變了,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醜醜笨笨的小拾翠,而是圍棋界的一員——北川麗子。

  回到房裏,她放肆的往床上一坐,不再拘謹的別扭。秀子則是拿出行李箱,開始幫她收拾行囊。

  「麗子,是不是該準備禮物給奶奶?你這次回日本的時候,是不是就會把奶奶一塊接過來?我真想要見到她老人家。」秀子想像著馮奶奶的模樣,開心了起來。

  「當然。奶奶老了,她辛苦一輩子,從沒有好好享受過,我要接她到日本來養老,讓她和姨婆見見面,兩姊妹不知道多開心呢!」她拍著手,開心的計畫著。

  忽地從床上跳起,她打開衣櫥裏上鎖的櫃子,小心翼翼的取出棋盤和棋匣,那是阿錯哥哥送她的禮物,時至今日,她仍保存得相當完好,平時壓根捨不得拿出來用。

  「秀子,幫我把這個也放進去,我要帶著它一起到臺灣。」

  「你帶這東西做啥?比賽的時候又派不上用場。」

  「你別管,只管幫我放進去就好。」北川麗子的眼睛透出神秘的光彩。

  就當兩人一來一往的商討著該帶什麼東西時,門外傳來兩聲叩門聲。

  「請進。」她打開了門。

  「麗子,夫人請你過去她房間。」

  「我馬上去。」女僕走後,北川麗子轉身對秀子說:「我先出去,行李就麻煩你了。」

  秀子拍拍胸,「包在我身上。」隨即又喊,「等等。」她快步上前,幫忙她整理服裝儀容,確定完美無瑕後,把扇子擺在她腰帶上插好,「好了,這樣才不會又把夫人氣得七竅生煙。」

  「秀子,謝謝。」

  北川麗子眨眨眼,會心的笑著,轉身跟隨女僕的腳步,向姨婆的房間挪移。

  來到北川陽子的房間,女僕為她拉開房門,她跨步入內,端跪在榻榻米上恭敬的行禮如儀。

  「下去吧!把門帶上。」北川陽子莊嚴的命令著。

  當女僕離去,她淡說:「過來。」傾身蹲跪在房內深色的木雕小佛堂前,「你來日本已經十年了吧?」

  「是的,姨婆。」看著她的背影,北川麗子感受到氣氛變得嚴肅。

  北川陽子側過臉,心情沉重道:「現在是時候告訴你事情的真相了,別忘了我教導你的堅強。」

  「是,姨婆。」她心中浮現不安的情緒。今天的姨婆很嚴肅,莊重得叫人詫異惶恐,生怕有大事要發生了。

  木門拉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黑白相片,裏頭的人是十年來朝思暮想的奶奶。

  「奶奶——」北川麗子驚呼。

  「麗子,你的奶奶已經往生,在你來到日本的第五年冬天,她在睡夢中安詳辭世。」北川陽子轉過身來面對著驚愕的她。

  「不可能的,我每個禮拜都給奶奶寫信的。」她的心臟卜通卜通的跳著,幾乎要從喉嚨、嘴巴掙脫跳出。

  北川陽子鎮定的看著她的眼眸,沉緩的說:「那是我因為不想功虧一簣,特意模倣你奶奶的筆跡,請張家的二少爺從臺灣寄來的。」

  「不可能的……」她還沉溺在極度震驚中,不敢相信這天人永隔的事實。

  「在你還未抵達日本之前,你奶奶就交代過,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必須直到你成功蛻變後才告訴你,所以即便是這種生死大事,我也不得不隱瞞了你五年,你奶奶的骨灰是張家二少爺托人從臺灣送過來的。」

  「士傑……」北川麗子瞠大著眼,凝視著相片中慈祥的奶奶,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淚流滿面嗚咽啜泣。

  「現在,你奶奶交托我的事,我已經達成,十年之期一到,你也該回臺灣去,帶著你當初來日本的心願,回臺灣去爭取你所想要的東西。」

  北川麗子跪在堂前,手貼在榻榻米上,額頭垂得低低的,眼淚沁入榻榻米,滿心皆是她對奶奶的遺憾。

  忽爾,北川陽子抽出腰際上的扇子,往沉浸傷心中的她頭上一敲,「你是存心讓我難堪啊!我還當你這十年已經學得夠多了,如今才看到你奶奶的遺照,你就給我破功,存心讓我在你奶奶面前下不了臺啊。」

  許久,她緩緩抬起頭,睫上的淚珠沾惹得閃閃發光,「不會的,我絕對不會讓這十年來的努力功虧一簣。」

  「以你的平庸資質能取得到圍棋八段資格,我敢說你奶奶在天上都會對我感激得痛哭流涕,這一回圍棋名人賽,你可要好好的給我表現,可別讓我在日本看得吐血,知道嗎?」

  「我知道,姨婆。」

  「去吧!你奶奶有我每天給她說話上香,她不會無聊挨餓的,你放心去跟人在棋盤上廝殺格鬥吧!」

  北川陽子揮揮手,讓北川麗子離去。老實說,能這樣徹底改變一個人,她內心真是與有榮焉。

  「姊姊,我可沒對不起你,拾翠這丫頭,我可是盡全力將她改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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