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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話 冷香堂
於是我和碟空背起釋明長老,順著碎石小路走向山頂的密林。經過一條林帶,眼前豁然開朗,一座紅墻粉壁的古樸院落出現在面前,院門緊閉,墻上匾額寫有“冷香堂”三字。
我們沉著的一顆心這才落地,經歷了不少波折,終歸是到了這裡。不過釋明長老能不能得救,我們能不能回到我們的世界去,還都是未知數,這些答案還要等見到這裡的主人才能揭曉。
碟空對我説:“善哉善哉,只盼我佛慈悲,這裡的主人千萬不要是那大馬猴一樣的粗魯莽撞才好。”
我説:“也搞不好可能這裡的主人是那只大猩猩的情婦——一隻母猩猩,咱們還是小點聲説話吧,那些傢伙能聽得懂咱們的語言。被它們聽到,怪罪起來,咱哥倆也真就沒脾氣了。”
碟空説:“張施主見識不凡,説得極有道理,大馬猴們也不需使別的手段,只要再將你我二人再當做不帶傘的空降兵,從空中拋下來,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我們背著釋明長老,邊説邊走,已到了門前。我正要去叩門,忽聽背後有個女子説話:“你們這三個賊禿,滿口污言穢語,竟敢對我家主人不敬。”
我們轉身一看,見是兩個小小的紅衣少女,身高只有四寸左右,約和成人的一根手指相當,眉目清秀裝扮古雅,正在氣哼哼地看著我們。
碟空口打佛號:“阿彌陀佛,二位女施主,我們這裡只有兩個賊禿。”然後用手一指我的腦袋接著説,“另一位並不禿。”
這下糟了,本來我們就是有求於人,卻因為我和碟空不修口德,反而先得罪了她們。
兩個只有手指高矮的紅衣少女對我們怒目而視,其中一個説道:“那個有頭髮的賊人最是可惡,我家主人在此居住多年,從來也沒得罪過你,你竟然滿嘴胡言亂語,説我家主人是母猩猩。”
我趕緊解釋:“二位神仙小妹,你們聽錯了,我是説這裡的主人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不是吃香蕉的那種猩猩。”
紅衣少女對我的解釋無動於衷,舉手一揮,“嗖嗖嗖”幾聲,從院中飛出十數枝植物的藤蔓,都有兒臂粗細。這些藤條都像是有生命一樣,徑直地向我們卷來。
我急忙著地一滾,躲開纏向我的藤蔓。碟空慌亂之中沒有躲開,被藤蔓卷個正著,捆作一團,掙扎不得。碟空大驚,連叫:“張施主,快來救命!”
一個紅衣少女説道:“這個賊禿長得很醜,看來也不是好人,先在他的禿頭上撞十個大包再説。”指揮藤蔓甩動,把碟空的身體橫起來,像寺廟裏撞鐘的木頭一樣朝院墻撞去。只撞得一下,剛才還大喊大叫的碟空就沒了動靜。
完全沒有想到,這兩個紅衣小人兒説動手就動手,毫不留情,完全沒把我們放在眼裏,更不容我們辯解。我也惱怒起來,哪還管得上能不能從瓶中世界出去。最近我一直被噩夢糾纏,心浮氣躁無處發泄,此時見到這兩個紅衣少女蠻橫無理,心頭一把無名火再也按捺不住,便動了殺機。
當下便不多想,脫下腳上穿的球鞋,用鞋底像拍蒼蠅一樣,照准兩個紅衣少女拍去,恨不得一下子把這兩個小妖精拍成肉泥。
雙方正劍拔弩張千鈞一髮之際,一個清柔動聽的女聲叫道:“且慢動手。”未見其人,先聞到一股似梅似蘭的異香沁人心脾,説不出的舒服受用。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揮舞的球鞋,轉頭去看,宅院的朱漆大門緩緩打開,從中走出一個絕色的藍衣少婦,櫻口噴香,花容含笑,曠世真無其雙。
我哪見過這等美女,一時看得呆了。碟空倒在地上,聞到花香,也清醒過來,看到藍衣女子的絕世風采,雙眼冒光嘴裏不停地唸佛。
兩個紅衣少女異口同聲説:“姐姐來得正好,不知哪來的這三個賊子好生無禮。”
藍衣少婦微笑説道:“三位遠來是客,這兩個小婢不懂禮法,得罪莫怪。”
我心中的火氣早就煙消雲散,忙説:“哪,哪,這兩個小美人十分可愛,我們是鬧著玩,當不得真。”
藍衣少婦説道:“世人稱呼我為藍娘子,這冷香堂正是舍下,如蒙三位不嫌,請入內堂,備下酒菜款待。”説罷舉手一指,捆住碟空的藤蔓自行松脫,碟空結結巴巴地連聲道謝。
當下,藍衣少婦在前引路,我背起釋明長老,碟空在後攙扶,兩個紅衣少女撅著嘴跟在後面,一行人都進了冷香堂。
從外邊沒看出來,冷香堂裏面似是一整塊巨石鏤空雕成,裏面房屋桌椅全是石頭,做工精巧,宛如天成,石壁上的石紋天然形成如畫,人物山水,神色生動,真是鬼斧神工。
轉過影壁,行到內院,舉目望時,四面雲窗寂靜,彩霞滿階,花草繽紛。引至一個閣子之前,推開朱戶,房中迎出一個男子,年約二三十歲,形容清消,目若寒星,神色間隱隱含有一絲陰鬱。他頭上挽個發髻,身穿紫袍,見了我們拱手相迎,先把釋明長老扶到客室床上休息,然後將我們請進堂內,擺上茶果點心。
經藍娘子引見,這名男子正是她的丈夫,姓丁名川,字九梅。夫妻二人在此避世隱居,已經將近千年。
我和碟空也自報家門,雙方又重新敘禮。我説起從瓶外世界來此的種种經過。丁川説道:“那山下的雲霧確實讓人著惱,只是不知它的究竟,難以對付。與二位同行的那位長老曾被捉進雲中,至今昏迷不醒。我適才看過,並無大礙,這裡有我家娘子自製的丹藥給長老服下,靜養片刻即可痊癒。”
丁川取出丹藥給釋明長老服用,釋明長老的呼吸又重新趨於平穩,面色也逐漸紅潤,沉沉睡去,料想已無大礙。隨後我們返回廳內,丁川吩咐開出酒宴,款待賓客。
我心想還是客氣客氣吧,於是説:“我們到此已經是多有叨擾,不用如此麻煩,有能飽肚的,隨便來點簡單的就行。”
丁川對我説:“自從我到了此處,就沒有外客來過,在三位之前,我是最後一個進到這瓶中仙境的人。此間雖好,又有娘子相伴,但是卻不勝寂寞清靜,好不容易有客人到訪,怎能不好生款待。”
説話間那兩個手指般大小的紅衣少女,此時都變成常人大小,擺出酒席,皆是美食美器。藍娘子在旁相陪,丁川興高采烈地和我們連幹數杯,高談闊論,大呼暢飲。
碟空在席間問起如何能離開瓶中仙境。
丁川説:“仙瓶同我有段奇緣,至於這瓶中仙境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三位若想離開,倒也容易,只要跳入後院的一口纏緣井便可。但是凡人進來瓶中仙境很不容易,留在這裡可以長生不老,三位不如也留下同丁某做個伴,不必再回塵世上受那生離死別之苦。”
我心中暗罵:“這傢伙自己有個美女老婆,就不考慮別人的生理需要。碟空師徒兩個和尚也就罷了,我留在這也當和尚嗎?雖然另有兩個紅衣少女,但是那兩個小妖精忽大忽小,而且十分刁蠻,更何況雙方已經結了梁子,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我正自胡思亂想,只聽碟空對丁川説道:“丁施主久在這裡清居避世,不知外邊世界的變化。當今世界,科技發達,人類可以上天入地,遨遊太空宇宙,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空前發達。小僧最喜歡看美國的好萊塢大片,只是此一節,就十分的割捨不得。在外邊那花花世界中,人生匆匆數十載轉眼即逝,雖然活得辛苦短暫,倒也精彩。我們都是貪戀紅塵俗世的人,所以枉費丁施主一番美意了,我們還是回去的好。張施主必然也是此意。”
我連忙隨聲附和,不過長生不死的誘惑力也是很大的,於是我最後又補上一句:“等我們老了再來不遲。”
丁川自古已住在瓶中,聽不懂碟空所説的內容,只得表示惋惜。不過丁川為人豁達,也不再多問,與我和碟空推杯換盞,各自傾心吐膽,述説肺腑之事,三人言語投機談得貼切,頗有相見恨晚之意。
丁川説起北宋末年,他同這瓶中仙境的一段往事,我們聽得目眩神馳。
第四話 算卦丁川,字九梅,只因在身上文繡了九朵梅花,也得了個諢號喚作“九朵梅”。祖籍東京汴梁,家境豪富,父母早亡,由其兄長丁天將他帶大。丁川生來不甚好讀書,只喜歡鬥雞跑馬,使槍掄棒,結識了不少市井之徒,整日喝酒打架,招搖過市。
其家宅中常有異象,夜半磚隙間有白虹沖天。丁川十七歲那年的夏天,丁家翻修舊房,在地下掘得一石匣,內有小寶劍一柄,劍鞘劍柄古意盎然,銅紋斑斕。劍長僅一尺,雖年代久遠,仍然鋒利無比,觀之寒氣逼人。
丁川覺得好玩,就把劍放在自己房中,一得空閒,就取出把玩不休。
一日深夜,丁川被吵醒。靜夜之中,放在桌上的小寶劍自匣中鳴動不止,有白氣如雲。丁川頗覺奇怪,隨即穿衣起床查看。
這時,有群盜窺視丁家財産,越墻而入,丁家舉家慌亂不知所措,丁川抄起單刀迎敵。丁川雖然喜歡舞刀弄槍,多曾拜師,但一直不得高人傳授,也缺少臨敵經驗,以寡敵眾,立刻就落了下風。黑夜之中,忽見小寶劍從房中飛出,在院中飛舞,窸窣幾聲輕微的響動,群盜大亂,盜首發一聲喊,率眾紛紛逃遁。
丁川檢視地上,小寶劍插在院子正中,地上有斷發無數,看來都是被寶劍削斷的盜賊頭髮。
至此,丁川才知此劍為寶,從此藏于室內,秘不示人。
此後無話,夏盡秋至,冬去春來,糊裏糊塗又一年。
適逢廟會,丁家兄弟一起到街上遊玩。北宋末年的東京,乃是天下第一個錢糧浩大、人口稠密、生意興隆的去處,只見街市上人頭攢動,五行八作,説書賣藝,吹拉彈唱,商販遊人摩肩接踵。
丁天比丁川大了十五歲,為人最是寬厚慈祥,若在開封府提起丁天丁員外,人人都要挑起大拇指稱善不已。
此時,丁天帶了丁川,在廟會上閒玩一回,走得口渴,正瞧見不遠處有間酒樓,丁天説:“咱們兄弟兩個去那酒樓之上喝幾杯水酒也好。”
於是兄弟二人邁步上了酒樓二層,店中小二擺上酒水菜品。丁川最嗜飲酒,先飲了一碗,讚道:“好酒,想不到這酒樓不起眼,所賣的酒卻是十分甘醇的佳釀。”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丁天又老調重談,對丁川説道:“兄弟,爹娘走得早,俗話説長兄如父,我這做哥哥的話你不可不聽。你今年也一十八歲了,不可再在街上和那些浪子潑皮們廝混,回頭給你説門親事。你儘管放心,為兄定為你尋個名門閨秀,品貌出眾的,絕不能委屈了你。”
丁川老大不耐煩:“哥哥再也休提什麼成親娶妻之事,倘若是覺得我在家中給你添了麻煩,我過幾日搬出去住就是。”
丁天苦口婆心地規勸,丁川充耳不聞,無奈之下,只得不再提婚姻之事:“既是如此,也不勉強于你。只是你整日遊手好閒也不是回事,不如我使些銀錢,你學做些生意,也算是學些個將來能安身立命的營生。”
丁川一口飲幹了杯中酒,豪氣沖天地説道:“哥哥便是始終不知我的心意,弟只想投軍建功,到邊關上憑著一刀一槍,打一番事業出來,日後也好圖個封妻蔭子,給咱們丁家家門光宗耀祖。”
丁天不以為然:“當今天下,狼煙四起,北有大金的虎狼之師屢犯宋境,又有西夏虎視眈眈,境內反賊蜂起,血肉之軀,多捐于野。你以為軍陣殺伐之事像你在街上打架那麼兒戲嗎?俗話説兵兇戰危,君不聞古來征戰幾人回?咱們丁家,人丁凋零,我沒有子嗣,只有你這一個兄弟,從軍之事萬萬不可。”
丁川給兄長滿了一杯酒,説道:“正所謂亂世方才英雄輩出,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身為堂堂七尺男兒,值此國家危難之際,理應挺身而出,豈能畏懼生死。過幾日,東京殿帥府殿前都指揮使要親自在校場選拔禁軍軍健,屆時我便欲前去投軍。我心意已決,兄長不必勸阻。”
書中代言:禁軍,是宋代軍事力量的核心部分,軍卒身高體重都有嚴格要求,按現在的度量單位來講,就是要達到一米七七以上,方能入選,最是雄壯威武。禁軍是趙氏王朝的老本,這支部隊的前身,乃是宋太祖開國之時的百戰勁旅,戰鬥力為全軍之冠。其規模在不同時期也不等,最多時編制為六十余萬,最少時也將近三十萬。
兄弟二人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爭得面紅耳赤。正在此時,忽聽身旁有一人説道:“性命已將不保,不知大難臨頭,還兀自爭執不休,真笑談也。”
丁氏兄弟聽得奇怪,回頭去看,只見酒樓的樓梯上走上一位卦師,頭戴青巾身穿皂袍,容貌清癯,下巴上留著一撮山羊鬍,自己打了一面幌子,上寫:趙半仙測字解簽看相摸骨看風水卜算大流運卦,不靈則分文不取。
丁川聞言大怒,對那卦師説道:“算命的,你剛才是不是在取笑于我?莫不是想領教本少爺這一對拳頭的軟硬?”
卦師説道:“這位官人好沒道理,我自説自話,與你何干?”
丁天見來人言語奇特,頗為不凡,連忙攔阻丁川,拱手抱拳行禮:“舍弟言語無狀,還望先生海涵。敝人冒昧,有一不情之請,想請這位先生同坐,敬上水酒一杯,不知可否賞臉?”
丁天請卦師趙半仙入座,吩咐店中夥計重置酒菜,親自為趙半仙滿上一杯,説道:“先生隨意,不必拘禮。”
對飲三杯之後,丁天問道:“有勞先生,可否為舍弟摸骨看相,占卜來日運數。”
趙半仙仔細端詳了一番丁川,捻著自己的山羊鬍説道:“閣下眉分八彩,目如朗星,天庭飽滿,鼻直口闊,鷹視狼顧,真乃威風八面之相也,生此面相可拜上將軍。”
丁天大喜:“若真如先生所言,日後我家兄弟裂土封王,出將入相,斷不忘先生指點之德。”
趙半仙搖頭説:“別急,在下還沒説完,尚有一些不吉的言語,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丁天聽到這裡有些猶豫。丁川滿不在乎,説道:“但講無妨。”
趙半仙直言道:“然而閣下之命運不濟,偏生得一身煞骨,面相雖佳,奈何骨相太兇,日後劫數重重,必不能壽,定會英年早逝。”言下之意,頗為惋惜。
丁天聞言憂心忡忡,忙問:“敢請先生為舍弟指點生路,必有重謝。”隨即從懷中摸出兩個二十兩一錠的大銀放在桌上,説道:“今日出來得匆忙,只帶得這些許銀兩,稍後回家再有重金相酬。”言畢淚如雨下。丁天一直迷信,實在是擔心兄弟有個三長兩短。
丁川對兄長説道:“哥哥何必如此,生死之事自有天意。只憑著這先生的一番言語,也未必當得真。若是真的命數已絕,就是咱們傾家蕩産也是回天無力。假如使些銀錢就能不死,那這世上的不死之人未免太多。”
趙半仙對丁川肅然起敬,説道:“閣下了身知命,遠遠強似那些個凡夫俗子。世人常説命運、命運,卻不知命運為何物。命有命格,運有運數,就如同這杯中酒,杯就是命,杯中的酒就是運,運可變,命不可改,然而氣數運數之多寡,也始終是在本命的格局之內。閣下命格太奇,對衝對煞,其實也未必近年就死,只是必然不會超過八年之限。”
丁川笑道:“先生過譽了,原來我尚有七八年陽壽,這已經是很幸運了,如果庸庸碌碌地就算再活上七八十年,也是乏味。”
丁天嘆道:“七八年如何夠?再過七八年,我兄弟也才二十六七歲,不到六十便不算得享天年,何幸之有?我娶妻多年,不曾有後,丁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全指望舍弟。求先生務必指點一二。”
趙半仙不答,滿飲一杯,對丁天説道:“時辰不早,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多耽。另有一言相勸員外,此後一年之中,員外切記不可出家門半步,否則大難將至。在下這就告辭了。”説罷也不取桌上的銀兩,飄然下樓,口中唸唸有詞:“天道福禍有定數,陰陽兩儀四象懸,先去之人不自知,等你問時卻不問……”
丁天丁川聽他口中所言,似有隱意,連忙追下樓去,但見酒樓外人潮似海,哪還尋得見趙半仙的蹤影。二人茫然四顧,若有所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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