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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又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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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席絹 ]【搶來的新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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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11 23:46: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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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間,冬天已降臨。

  皇城外的大草原上,架起了九個大帳蓬;黃帳居中,兩旁各有四個帳蓬,以各族的顏色標示出各族的所在地。

  在遊獵之前,得先有技藝競賽,為期三天;然後拔營上路,到遼東濱海一帶開始,一路狩獵回皇城,才算是八部大人競選過程完畢。

  早來京都的這兩個月,除了耶律烈去皇城觀見可汗外,大多時候他會帶她到處遊玩。

  他呈現了他的另一面:多情、溫柔、戲謔;當然,霸氣依然,只是他沒有再發脾氣!當他們言語間有摩擦時,君綺羅不得不承認,大多時候都是她惹他的。

  而他會乾脆轉身不理她,或走到外面去,等氣消了再回來。然後懲罰性的吻她,吻到她喘不過氣時便會看到他報復成功的笑容……老天!她已經開始忘了江南,忘了要逃,忘了一切一切;或許「想逃」的意念仍在,但是並不再堅決,只是形式上的想法而已……

  女人會成為全天下最可悲的人,原因在於她看不破情關,衝不破情網的魔障。一但陷入了真情。便會不顧一切的沉淪!而男人卻仍可以兼顧更多的事。

  所以長久以來,男尊女卑的社會體製成了運行不變的軌道。

  就算冷傲如她  君綺羅,到底也在耶律烈的溫柔中動了七情六慾。

  她仍驕傲,仍是冷冷淡淡,可是心態變了。她會偷偷看他,偷偷沉醉在他溫柔的對待中,就因為他喜歡她,也讓她看到了他的真心……

  她可以將一生交給他嗎?她不敢問,也保守的不願回報些甚麼。再怎樣甜蜜的愛情,也沖昏不了她的理智。她仍是知道,他不能有漢人妻子,他要她,但不會娶她。再如何堅貞的愛情,仍要有名份來表示尊重的心意!她無法豁達,也不願一晌貪歡。自幼的教養讓她明白自愛、自律與尊嚴,以前對他深惡痛絕,根本不屑他所給的任何東西,即使是名份她也視若糞土。

  但是,現在不同了,她動了心、動了情,她愛上了這個侵佔她一切的男人!

  所以,他愛她一輩子是不夠的,將她收為小妾更是侮辱她。如果他會如此自私的待她,她會恨他一輩子。

  她的理智不容許她苟且偷生的去希冀一個男人的疼惜,更不容許她甘願處於見不得人的卑微處境。

  愛有多深,恨就會有多深!

  當她以屈辱之心面對一個掠奪她的男人時,她不要任何東西,而且會以最具尊嚴驕傲的心過完一生,因為她的心自始至終不曾失落。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她是以一個女人的心去面對一個男人的心。當她奉上了自己的一切所有,而得到的回報不是相同的真心真意,她會死!死得屈辱且丟人……

  冬銀已替她著裝完畢。

  「小姐,你看看!相信等會兒在皇城草原上,沒人比你更美麗了!」她拿著鏡子要她看。

  君綺羅揮手。

  「不,我不看!沒甚麼好看的。」

  「誰說的!」一雙大手摟住她纖腰:「我的綺羅是全大遼最美麗的女人。」

  她淡淡一笑。他喜歡看她笑;他大多時候都在想辦法要使她展顏歡笑。而她,卻不是一個喜歡笑的女人。尤其她認為生活中沒有那麼多值得大悲大喜的事,尤其來到了遼國,到現在她雖還得到他的專寵,但她仍無法真正快樂起來。

  「一定要我列席嗎?那些王公貴族會不會覺得被侮辱了?」

  「他們忙著流口水都來不及了!」他將一朵梅花舊在她發上。

  君綺羅讓他扶了起來。輕道:「會很久嗎?」

  「若是累了,我會叫咄羅奇先送你回來休息。」

  她點頭,不再多說甚麼。

  想要一個名份,除了她不允許自己是見不得人的妾之外,她開始發覺到自己身體上的變化了。來到上京之後,她一直未曾來潮,這表示得很清楚,如果她再無法得到一個名份,那麼她肚中的孩子勢必會淪為像冬銀那樣的命運。

  如果耶律烈的愛足夠使他放棄一切身份上的拘束,娶她為妻,那麼,她的孩子的未來至少不會太黑暗。一個族長的兒子,即便因為血統無法成為繼承人,至少,他仍可以平安的在大遼成長,而且有耶律的姓氏可以保他不受欺侮嘲弄。

  有了這個孩子,她更無法回到中原,因為大宋人民對這種混血兒也不輕饒。

  長期受大遼威脅,活在恐懼中的中原人,一但發現了她生了個血統不明的孩子,必定會將對大遼的憤怒盡數發洩在孩子身上,然後除之而後快。如果孩子能僥倖長大成人,也不會見容於大宋的社會。天啊!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愛她,可是她測不出他所謂「愛」的深度。

  已經兩個月了!她除了容易累之外,並沒有甚麼害喜的症狀,可是這又能瞞他多久?再一個月、兩個月,她的身形將會開始有變化。到時她又該如何自處?

  一但他知道他終於如願的使她受孕,那她還有甚麼資格與他談判?她甚麼都沒有!

  他策馬將她帶至皇城外的帳篷,找到了黑色大帳,上頭印著耶律族的族標。

  眾多別有用心的目光全向她這邊看來。耶律烈摟她坐在身旁,自家族民正在前方操練,而大賀機遙躬身在一旁向他報告這兩個月來訓練的結果。

  「這位國色天香的美人兒可就是你擄來的女人?耶律大人?」

  一個年約四旬,頭髮花白,滿面紅光的壯年男子洪聲問著。他身邊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的紅衣少女,圓圓的蘋果臉,相當討喜,正羞怯的把目光擺在耶律烈身上。

  「窟哥大人,久違了!」耶律烈起身與他招呼。

  窟哥延德臉上露出明顯的不悅之色,把注意力放在綺羅身上。

  「來,這是小女,呼娃。將來你可得多擔待點,她很乖巧的!呼娃,叫大人。」

  「大人!」窟哥呼娃嬌聲低語,臉蛋通紅。

  「知道了!」耶律烈點了頭,用了好大力氣才沒讓雙眉打結。

  但窟哥延德根本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一雙老眼突然瞪向由奚家帳蓬走過來的那幾人。

  奚長昆眼見窟哥延德過來,立即拉住妹妹也衝了過來。

  「耶律大人,這是我妹妹,叫姬秀。絕對可以為耶律家產下繼承人,你多照顧了!」

  幸好綺羅聽不懂!不知怎的,他不希望她這麼早就知道他已有三位未婚妻的事。她是個烈性子的人,在好不容易稍軟化了她的心的情況下,他得好好與她說明原委。娶她們只為政治因素,他會一輩子只疼她一人。她也是個明理的女人,她應該會明白。除了名份,他甚麼都可以給她。

  君綺羅臉上沒有絲毫異狀,除了一雙低垂的眼眸充滿了冷硬,在一瞬間,果然成了冰山中的化石……

  好可笑呵!君綺羅到底又被自欺擺了一道!居然妄想著耶律烈是真的愛她的,並且想以這份愛來下注她的一生……原來,她真的在自欺欺人!在他的眼中,她永遠是個漢人,可以佔有,可以玩弄,但永遠是個無法與他平起平坐的低下女人!接下來呢?他還會有甚麼甜言蜜語?她想,她可以一字不漏的背出他會跟她說的話:雖然她們才是正妻,但是我不要她們,我只要你!你才是我要白頭偕老的人!

  是的,要她,也許他真的會要她一輩子,但再也沒有其他的了。

  她終於弄清楚他對她所謂「愛」的定義了。她是俘虜,得到寵愛就算是天恩了。她配得到的愛就是他對她身體的迷戀。很好,她明白了!

  她真的讓他徹徹底底給毀了!而她生命之中的甜蜜美夢,短暫到連沉迷都來不及,就賠上她曾引以為傲的一切。現在,她不僅沒臉當君家的人,連自我都沒有了;而且還懷了一個注定不該有的孩子!他不會承認一個沒有地位的混血兒是他正式的孩子,頂多賞他一口飯,餓不死他……

  「哼!誰是第一王妃還不知道呢!可汗說誰先生下繼承人,誰就是第一王妃!」又一個女子介入原本已夠混亂的談話中。

  「夠了,請你們回去休息!目前以競賽為重。」耶律烈冷硬的低聲說著。

  不是大吼,卻可使一票人乖乖的各自回去。手握最強兵力的耶律烈,那火爆脾氣本就遠近馳名,沒人敢惹!至少,他們已成功的把未婚妻介紹給他了,他們均感到很滿足了。

  「累了嗎?」耶律烈坐下來,摟著她問。

  那一群人惹得他想殺人;他根本不曉得剛才晃在他面前的三個女人到底長成甚麼模樣!一如以往,再美、再好的女子完全引不起他的注意力;只有綺羅會讓他牽念、掛心,並且隨著時間的流逝,更加深刻融入他的血中、肉中。他想,他一輩子也愛不夠她!

  「還好!」她眼光空洞的看向遠方,臉色平靜,幾乎是死氣沉沉,讓人透不過氣。

  但耶律烈來不及發覺;可汗出了皇城,四周已起歡呼,八部族的族長全策馬奔去迎接,他也不能例外。他跳上黑馬,朝城門狂奔而去。

  「小姐……」冬銀坐在她身邊,擔心的看她。

  她咬了咬下唇,沒有看她,卻問道:「告訴我,冬銀,胡漢混血兒真的無法見容於遼國嗎?」

  冬銀哀傷道:「若不是老王爺憐憫我,我早餓死在路邊了。我娘是壇州人,被契丹人擄來當妾,曾生過一個兒子,卻被浸在水中悶死了。後來還被打胎好幾次,而懷了我時,我娘才逃出那官兵的帳營,生下我之後沒幾年就餓死了,因為她將撿來的食物留給我吃,她才會餓死的。在大遼國,我們孤兒寡母的倍受欺凌,又無法謀生,遭遇之悲慘,不是一般人能想像得到的。我還算好的,有許多人生下後,被自己的遼人父親當成豬狗來養,尤其在那種完全是契丹人的地方,根本活不下去……」過往的不堪記憶讓她仍心存餘悸。

  她知道小姐為甚麼會這樣問,她是小姐的隨身女侍,小姐的身體狀況她是最清楚了;尤其現在少主勢必會娶三位公主當妃子,這麼一來,縱使小姐有多麼受寵愛,她生下來的孩子都會如同自己一般……

  君綺羅淒絕的笑了出來,握緊的拳頭幾乎將手心烙印出指痕。

  「會活得很辛苦是嗎?」她神情縹渺的自言自語。

  「小姐……」

  冬銀正要說些甚麼,卻給咄羅奇喝住。

  「冬銀,住口!」怕冬銀直接說出少主已有婚約的咄羅奇,以樂觀的口氣安撫道:「其實在上京這一帶,胡漢共處,種族歧視並不強烈;若君小姐有了身孕,孩子可以生在上京,少主不會虧待自己的孩子。」

  咄羅奇雖然還不太瞭解這個大宋女人的心思,但是依照以往的經驗,他知道未來的日子,少主會不好過;因為他太在乎君姑娘了!而他的婚姻必定會使得這個大宋美人做出激烈的反應;而現在她又談到孩子的事,一股深沉的不祥預感像烏雲似的罩上他的心頭……

  「少主回來了!」冬銀輕聲提醒君綺羅。

  跟著耶律烈過來黑帳這邊的,還有一個紅髮金眼的男子。他留了一臉大鬍子,三十歲上下的年紀,威武中閃著猙獰的殘酷氣息;他給君綺羅的印象一如那個嗜殺的克力寒。

  他是咄羅質窪,野心龐大,是個行事殘暴的夷離董,在他的領地中有著最多的戰俘,並且以凌虐他們為榮。咄羅奇曾是他麾下的統軍,卻因無法忍受他的殘暴不仁而脫離咄羅族,改投向耶律烈;惹得咄羅質窪視為奇恥大辱,將他永遠除名,不允許他再踏入咄羅族一步,否則人皆可殺之。

  咄羅質窪不屑的掃了一眼咄羅奇,然後才色瞇瞇的打量綺羅,嘖嘖出聲:  「是個大美人,比前年各國進貢的女人還要美上十倍,看來大宋國內還藏了不少美人沒有貢獻出來;只可惜身子沒幾兩肉。耶律大人,我以一百頭羊換她。」說完,他跳下馬背,打算伸手抓開她的襟口,估量她的價值。

  但是還沒有機會沾到她的衣袋,耶律烈揮出的匕首正好釘在桌子上;剛才他的手若再伸過去一點,只怕現在手指已斷。

  「不換!」

  「再加五十頭牛!」咄羅質窪雙手抱胸,看著擋住他的視線的耶律烈,他是這麼的珍愛她,那他更想得到她了。

  「除了我以外,碰他的男人都得死!」耶律烈眼中盛著二把怒火,明白表示他再敢提一次,將會有一場決鬥來開場。

  咄羅質窪笑了笑,眼中卻更加陰沉。一但他當上八部大人,耶律家就會成為歷史了。到時,他的女人垂手可得,得來全不費工夫!

  會有那麼一天!耶律家的人全會拜倒在他腳下,到時,耶律烈會是他手刃的第一個!

  見咄羅質窪走遠,耶律烈才坐回帳中,輕問:「沒嚇到你吧?」

  她漠然的搖頭,已沒有甚麼可以動搖她的了。

  「我要回去。」

  「也好!咄羅奇,你護送她回去。」

  「是!」

  接著,鼓聲四起,競賽即將開始。※     ※     ※  天空下著薄雪,隨著風向,一朵朵的雪花紛紛飄入敞開的窗口。真奇怪,她竟不覺得冷。死後的世界,也是這般嗎?聽說九泉底下奇寒無比,她現在已感覺不到冷;死後至少可以不必太擔心衣裘不足以御寒!

  一手輕撫著小腹,在那平坦的肚皮下,有一個小生命正在成長;她真心笑了,幻想著他的模樣,如果是個男孩,那麼他會長得又高又壯,或許還會有一雙藍眼;若是個女孩兒,那可真是好,她會是甜美可愛的,有著輕盈的身形,長成南方的美少女……

  「怎麼捨得剝奪你生存的權力呢?娘會將你永遠孕育在身子中,那麼,一同下九泉之後,你就不會感到冷了;而娘也會看到你真正的模樣。那地方若是又黑又冷,娘會將你抱在懷中,你不會寂寞的…」她的眼中蘊藏著悲哀,卻閃著母愛的光輝。

  冬銀端了一碗參茶進來,臉上的表情有些緊張。

  「小……小姐,你補補身子吧!」

  她告訴自己,這麼做是對的!克力寒已經來了,如果她再不下手,小姐一但落入他的手中,結局一定是被凌辱而死。而小姐又那麼傷心,已沒有生存的慾望,她這麼做是在幫小姐結束痛苦,這杯加了藥的茶,會讓她了無痛苦的死去……

  君綺羅接過茶杯,捧在手中,淡道:「如果這是一杯毒水,飲後能一了百了,那真是太好了;偏是一杯參茶,用在我身上太浪費了……」她湊向參茶,想聞那味道,卻猛地被冬銀搶走,潑向窗外。

  君綺羅看她。

  「小姐,你……你別這樣,是冬銀不好……真的,請你原諒我……」冬銀跪在她腳旁,接著放聲大哭。

  「傻丫頭!我的說詞嚇壞了你是嗎?你不會知道,有時侯『死』是一種解脫,尤其當我處在這身不由己的境地。只是,唯一的牽念,是我那遠在江南蒼老的父親呀!」

  「小姐……我……」

  「下去吧!別再來打擾我,我好累。」

  冬銀的欲言又止引不起她的興趣,見冬銀退下後,她悄悄的落下淚水。

  她發誓,她這屈辱的淚水並不是為了耶律烈的薄倖!而是悲傷自己終究不孝的先父親而去,讓老父白髮人送黑髮人。另外她更恨自己不定的心為他而動搖,早該料到結局是一場天大的笑話;她的理智不常在對她示警?只是她充耳不聞,到底這一切仍是自找的呀!

  而耶律烈不向她坦承他已有未婚妻的原因是甚麼?怕她知道後會無法接受?不!太自戀的想法了!她搖頭,嘲弄的想:他必定認為這不關她的事,因為他的婚姻本來就沒有她的份。她是甚麼人?憑甚麼會妄想當王妃?他會以為她甘於當他的女人,臣服於他的疼愛中,無怨的提供她的身心。

  的確!他要誰已無關緊要了,也早不關她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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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11 23:46:45 |只看該作者
 
  掌燈時刻,耶律烈進來。

  活動了一整天,他看來相當疲憊;沐浴過後,他過來摟住她,親她的粉頰。

  「在想甚麼?身子都凍成冰了,也不加件衣服,冬銀太失職了!」他發現她的冰冷,將她摟進懷中。

  「嗯?在想甚麼!」他又問。

  「你不會想知道的。」她冷淡的看他,也發現自己無法再在他懷中找到舒適的姿勢;更確切一點說,她對這個胸懷再無絲毫眷戀。呵!連身體也對他產生排斥,那果真是恨得徹底了。

  耶律烈終於察覺到她的異狀。

  「我想知道。」

  她笑得虛偽。

  「我夠格當你的妻子嗎?」

  「綺羅!」她怎麼了?誰對她多嘴了?冬銀嗎?

  「不夠格,是不是?」

  「楊玉環並不是唐玄宗的正妻!」

  君綺羅面孔上不再有任何表情,口氣是冷漠的、孤絕的道:「接下來你要告訴我甚麼?歷代有權有勢的達官顯要都是三妻四妾,奴婢成群嗎?」

  她知道了!耶律烈咬牙低吼:「是誰說的?」

  「要殺人嗎?你有三位未婚妻,可坐享齊人之福的事不宜宣揚嗎?我該恭喜你,為何你反倒在生氣呢?」她退出他的懷抱,一步一步的退,讓耶律烈清楚的看到她全身迸發的恨意。

  他向前一步,大吼:「誰告訴你的!」

  「不要過來!耶律烈!我從不說契丹話並不代表我不會說!」她以契丹語一字一字道:「如果你要殺了那個告訴我的人,你得先殺死那些族長,最後殺死你自己,因為,就是你們親口告訴我的。」

  他一把拉住她,她恨他!她恨他……這一點已讓他無法承受;而心底竄起的恐懼是因看到她眼中那抹絕望的空茫……

  她不吼也不叫,這麼的沉靜,沉靜到讓他捉摸不住!只有空虛的感覺,連現在強摟她在懷中,他仍感到空虛,就好像,好像他抱的是一具屍體。

  「綺羅!我只要你,我不在乎我娶的是誰!我只要你!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她冷笑。他這副暴怒又急切的模樣,她該流下幾滴眼淚表示感動嗎?

  不,她一點也不明白!他會逐漸的失去她!

  「你不要太自私,綺羅!你看我,看我!」他雙手抓住她的肩,命令她看他。

  「我甚麼都給了你,為甚麼你從來只懂得接受而吝於給予?你得明白我身為夷離董的難處,娶她們是為了政治上的安定,我並不要她們!為甚麼你自私得不願想想我的處境?立你為妃又能表示甚麼?」

  她自私?這是他的結論?

  「我夠格當你縱慾的妓女,而不夠格與你站在一起接受別人的眼光,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嗎?你太侮辱我了,耶律烈!即使你尊貴如唐明皇,我也不願是那楊貴妃!別再說騙人淚水的虛偽詞令,與其浪費在我身上,不如開始去對待你的未婚妻們!自私的人是你!」她顫抖的控訴:「你才是真正自私的那一個!要地位,要聲名,要愛情,也要每一個女人的心!你已擁有太多東西了,卻還不知足的想要更多,這就是你的愛!你給我的是甚麼?很珍貴嗎?我真的接受過嗎?你去當你的唐玄宗吧!但我絕對不會是你的楊玉環!」她用力掙脫他,卻敵不過他的力氣,被他摟得更緊。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你到底還想要甚麼?如果也列你為正妻就能取悅你的話,我會做的!」他死命抱住她,死也不讓她走。

  「我不稀罕,再也不稀罕!你去給對你有興趣的女人名份吧!我這輩子再也不要看到你?冠了你的姓只會污辱我,你不配當我的丈夫一!」她怒吼出聲, 打他的身體,一心一意只想掙脫他的身體。

  「你  」他失控的揚起手要打她,不料她躲也不躲,似乎想讓他一拳打死。

  他怒拍向一旁的茶几,茶几裂成碎片。「你別想我會殺死你!我不會讓你死!你是我的!」

  「不再是了!」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已經要正式娶你了!你還想要求甚麼?你贏了!

  我退讓了!你還想怎樣?你說呀!」他將她丟到床上,又怕自己太用力會抓傷她,他再也忍受不了她的任性,又怕自己在一怒之下會傷害她。他承擔不起對她發洩怒氣的後果!

  君綺羅搖頭,眼中的恨意與冰冷始終不變。

  「你不必退讓甚麼,你也不必委屈的娶我,你甚麼都不必做!我承受不起你偉大的犧牲!」

  「你……可惡!」他暴吼出聲。這女人又回到初相遇時的面貌,她到底想如何?「你不是要我給你名份嗎?我現在給你了,你卻毫不領情!你到底要我怎樣?非逼瘋我不可嗎?你恨我不給你名份來證明我的真心,現在我證明了,難道你把這份感情利用得還不夠徹底嗎?我已經沒有任何尊嚴的任你予取予求了,你已經把我變成一個懦夫了,你還要怎樣?君綺羅,你不愧是君家的人,一個吃人骨血不吐骨頭的大商人!你甚至連感情也可以用來做買賣,你沒有心,如果你有心,你會看到我是如何深刻的愛著你;你不會要我為了你而不忠不義,為了成全這種男女情愛而置時勢大局於不顧。接下來如果你要求我背叛大遼,我也不會驚訝,因為你在測試我可以任你玩弄的程度!你狠!」

  他盛怒之下的指責像一把一把利刃利入她已淌血的心口,在支離破碎中再加以蹂躪。

  君綺羅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痛哭失聲,強逼回的淚水卻決了堤。

  他狠!他最狠!她要的只是一份真心的回報,不要有別的人來介入,再也沒有別的了。而他卻這麼深重的傷害她!在他眼中,她不識好歹,心機狡詐,奸猾又貪婪,不斷的在設計他,凌遲他的心。

  她再也無法忍受這一切!突然,她跳下床,奔向大門,她只想逃開他,逃到沒有他的地方。她竟然會愛上這樣的一個男人,進而被他毀了一切!他不配,可是她卻已經深陷。

  然而,才跑了兩步,立即又被他丟回床上。

  「不許走!你那兒也不許去!你既然選擇撕破臉,那你就得表現得像個俘虜。你本來就只是一個俘虜,你甚麼也不配得到。你既然認為你只是供我逞獸慾的女奴,那你最好守著女奴的本份,好好伺候我的慾望,這是你只配得到的禮遇!」他撕扯下床罩兩旁的布條,捆住她的雙手,綁在床頭,然後踹開一旁的桌子,大步奔出房門,怒吼著要所有人看住她,便再也不曾出現。

  隨著馬蹄聲消失在夜光中,冬天的雪,下得更大,漸漸形成一股風暴……

  「放開我!放開我!耶律烈,你沒有資格這樣對我…」她雙腕被布條磨破了皮,卻仍死命的想掙脫它,泣不成聲的哭號著。

  她這輩子還不曾如此縱情的哭泣過,聲聲心碎斷魂,並且完全沒有尊嚴。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在哭泣與疼痛中,她昏厥不省人事,卻仍記著一件事,她恨他!再也不要看到他!恨他呀……※     ※     ※  耶律烈像一頭狂獅般地衝入了皇城,求見皇上。

  耶律隆緒原本正與太后對奕,經人通報後,皺著眉頭來到花園,見到正在大口喝酒的耶律烈,他的面孔狂怒,情緒失控。

  「來找朕喝酒嗎!」

  「那個該死的女人!」耶律烈一口飲盡杯中酒,並且將酒杯捏成碎片。

  耶律隆緒歎氣道:「你真的被她迷昏頭了!」

  「我要立她為妃。」他咬著牙說,話語是請求,口氣卻是不容撼動的堅決。

  耶律隆緒坐在他面前。

  「接下來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不娶那三位公主了吧?」

  「不錯!」他看向耶律隆緒。

  那女人已徹底控制他了!可笑的是,他為她做了一切,她對他卻仍有深深的恨意、並處處計算著他,存心讓他痛苦。他必須為了她違抗聖旨的賜婚,招受他人異樣的眼光,這些他都做得到;可是,她仍不會停止折磨他的。他悲哀又憤怒的明白了這一點,她正在利用他的感情進行報復!

  她要名份,他給她;她要獨佔王妃的頭銜,他也給她;甚至她要他這輩子只碰她,他也可以做到。

  但是,她的回報呢?除了恨,還是恨!因為他是遼人,因為初相遇的情況是他擄了她,因為他當了她第一個男人……凡是他身上的一切特質,都是她恨他的理由。

  「你……揍了她?」

  「沒有!」他低吼一聲。

  「她知道你打算立她為妃嗎?」

  「知道!並且將它視若敝屣!」他不懂!她先前就是計較這名份而與他決裂的,為甚麼他最後依了她,卻惹來她的恨意?既然她說不稀罕,為甚麼又硬來爭?爭到了卻仍不滿足?

  天殺的!而他居然為了她的眼淚,她那 痛他的心的哭泣聲而丟盔棄甲,心神不定,只求她不再哭泣!

  她個性中的倔傲不容許她哭泣,但她哭了!到底他要怎麼做?他又是那裡做錯了?

  「既然她不重視,你仍要娶她?」

  耶律隆緒並不是那麼反對胡漢通婚,畢竟十數年來他倡行漢化,頗得績效。

  而且,在統合兵權之後,他的計劃便是通婚政策,也許由他這個堂弟來起頭也不錯。

  兩人自幼一同成長,他還會不瞭解耶律烈嗎?他火爆、易怒,卻又睿智聰穎,任何時候都以國家安危為第一孝忠。他的忠心是不容置疑,但一旦碰上愛情,他就敗得冤枉。

  他心中早已有底,這個向來不注重女人的堂弟,若不是完全的無情,就必然是絕對的癡情。一但對某個女人動了心,將會完全的無法自拔。到底是甚麼樣的女人弄得耶律烈顛顛倒倒?想必她有甚麼特質吸引住他吧?但也可能是那特質導致成這不可收拾的局面。

  大宋的女人不是比契丹的女子更為柔順嗎?他們對女人的規範比牛毛還多,照理說一個被擄來的女人,能受到恩寵就該感激不已了,為甚麼會弄到現在這種情況?還不惜與烈反目成仇?話說回來,有膽子與烈頑抗的人,想必也不凡了。

  還沒有人,不論男女敢惹怒他,更別說面對他的怒氣了。

  耶律隆緒微微撫著自己的左膝;那兒有一道疤,是十八年前被耶律烈所打傷。

  他們兄弟一場,雖親暱知心,卻也難免有磨擦的時候。而自己又身為皇太子,人人禮讓他,不敢違抗他,連比賽馬上射箭都不敢表現得比他好;而事實上,同年紀的玩伴,也沒幾個比得上他的技藝。而其中,耶律烈就是與他不相上下的傑出好手,小了他二歲,卻大出風頭。當時被嬌寵得任性又心高氣傲的他,因在一次馬賽中敗給耶律烈而打了他一鞭,換做別人,頂多痛哭失聲,敢怒不敢言,但是耶律隆緒卻在十歲那年得到了第一個傷口。

  耶律烈被惹毛的怒氣是嚇人的,根本不管他是皇太子,撲上他就是一頓沒命的狠打。身高體形比不上人,打法也沒個技巧;兩人扭打到大人來拉開才算終結。從此,他們倆居然成了好哥兒們!耶律隆緒才真正有了一個知心的玩伴,也開始學到了一些待人處世的道理,更深深知道千萬別惹毛他這位堂弟。雖然近幾年他已收斂不少,但並不代表一但被惹毛,他那火力威猛的脾氣會轉弱。

  君綺羅,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子?

  耶律烈煩躁道:「反正她非得在我身邊不可!不管她有甚麼把戲,也不管她要不要,我都要立她為妃!至於那三位公主,你自己接收或安排嫁人,隨你!」

  「好像不答應不行哪!幸好還沒正式下詔書,否則成命難收回。」耶律隆緒頓了頓道:「她是君家的人吧?」

  「她還是個經商談判的高手!」

  「那麼,一但她成了王妃,不會介意把縲絲的製造技術傳入大遼吧!」

  這話的意思,就是代表大遼皇帝已應允了這一樁婚姻,並且樂觀其成。

  「謝謝!」

  「回去告訴她這個消息吧!你總不希望一直跟她這樣耗下去!」

  耶律烈起身,單膝跪地,正式的向他答謝,拱手道:「屬下告退。」

  立即快步出了皇城。

  要是他不允許,這會兒只怕他得找片城牆來抵擋烈的怒氣了。他那還會記得他是可汗?還這麼有禮的告退?耶律隆緒搖首低笑:「祝福你了,兄弟!希望未來的數十年,那女人不會逼瘋你。」

  拂開身上的雪花,他漫步回寢宮,心中想著改天一定要去會一會那君綺羅,看看她有何魅力讓烈這般失魂!

  情字這東西哪!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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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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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耶律烈狂怒奔出別院後不久,冬銀悄悄推門進入族長的房中,先是被滿屋子的瘡痍嚇得低呼出聲,再看到昏倒在床上、雙腕被綁出血痕的君綺羅,叫了出來。

  「小姐!小姐……」

  連忙拿過剪子剪開那些布條,在疼痛中,君綺羅回復了神志。

  「冬銀……我恨他!」她低喃。

  冬銀扶住她的雙肩,眼中一抹堅定。

  「小姐!你換上漢服逃走吧!只要進入幽州,進入漢人的地方,你就安全了,你就可以回家了,也可以安心生下孩子…。」她將手中的包袱打開,裡頭有幾件粗布衣棠,與幾錠金子。

  「冬銀?」君綺羅怔愣的看她。

  冬銀連忙替她更衣,流淚道:「你是個好人,你不該受到這些對待的!有人要殺你,有人要欺負你。而少主,少主他又這樣對你,我看不過去。門外的人都被我下了迷藥,你快逃吧!能逃多還是多遠。」

  她還能去那裡?那來的臉回家?

  不過她倒是不願再見到他!死也不願!她握住冬銀的手,誠摯道:「謝謝你,冬銀,你對我的好,我下輩子回報你!」

  「別說這個!來,小姐,後門有一匹馬!」冬銀扶著君綺羅奔向後門。

  躍上馬背,她深深看了眼這宅院。

  別了!一切!

  依著她曾有的記憶,她策馬奔向東邊的方向。

  冬銀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關上門板,雙手合十,看向天空。她知道她這樣做是對的,可是為甚麼心中卻閃著不祥的陰影?她無法下手殺死小姐,但一但小姐回到部族中,一定還會遭到別人暗殺;而且,少主娶了妻之後會對小姐更壞!真的,她不忍心再看到有人與她相同的命運了。

  她跑回廚房,看著被藥迷昏的廚子,她也從水桶中舀起一瓢水喝下,立即也昏迷過去。全宅的人都被下了藥,那麼少主回來後的第一個念頭會是小姐被劫了,而不會知道是地做的。給了少主這個誤導,就不會知道小姐獨自逃回南方了,小姐會安全吧?

  小姐,希望你能平安回家……

  冬銀所不知道的是,當她關上後門之後,林子中奔出一匹守候已久的灰馬,尾隨君綺羅的方向而去。馬背上,一個斜背大刀的紅毛大漢正揚著一抹獰笑,雙眼直盯住他垂涎已久的獵物;腦子中已得意的幻想這女人嘗起來是甚麼味道!※     ※     ※  耶律烈奔回別院,立刻感覺到情況不對勁。宅子內靜得沒一點聲叫,連大門也沒人守;十二騎與族兵在皇城外的帳篷過夜,但別院中至少還有二十來個傭人與咄羅奇在守著呀!他踢開大門,立即見到昏倒在兩旁的門丁,探了探鼻息,確定破人下了藥!倏地,他狂奔向西廂的房中,不再停下來注意沿路倒著的傭人。綺羅!他此刻心中只想到她!

  房中除了被他破壞的物品外,就只剩下散亂在床頭帶著血跡的布條。

  她被擄走了!是誰?為甚麼帶子上會有血?耶律烈肝膽盡裂得差點倒下去。

  不!不可能!擄她的人不會如此殘忍砍斷她的雙手,而且床上垃沒有大量的血跡……

  他心中雖燃著熊熊的怒火,但腳下可沒有任何耽擱。在緊急時刻,即使心中怒意澎湃不已,他仍能保持冷靜的思維,他會把怒氣維持到找到綁架綺羅的人再發洩!幸好雪已停,否則他要找人就更困難了。

  沒有意外的,在後門,他看到雪地上印著馬蹄印。他蹲下身,發現蹄印太輕,只有一匹馬的印子,輕得像是沒有負載人似的。

  綺羅是一個人逃走的?

  他拉遠目光,暫將這疑問攔下;在五丈處,他又看另一匹馬的蹄印。明顯的有人跟蹤了她,或接應了她?而且是個男人!

  耶律烈眼眸轉為冰冷的藍色,面孔在狂怒後轉為可怕的平靜。聚滿了風暴卻隱逸在無波的表面下。

  「不管你是誰!你讓我再度有了拿刀的慾望!」森冷的口氣比冰霜更凍澈人的心肺;他從鞍袋中抽出一把彎刀,躍上馬背。

  大黑馬如射出的箭,轉眼間就消失在馬蹄印前進的方向的盡頭。※     ※     ※  「乖乖跟老子走吧!小美人!」

  克力寒涎著臉,一步一步走向君綺羅。月光下,他臉上那道鞭痕隨著獰笑而益形醜陋不堪。

  君綺羅無畏無懼的看向他;她的背後,是萬丈深淵,跌下去不僅會粉身碎骨,只怕也沒一塊完整的肉會與肢體相連。將來若有人經過山谷底下,見到她的屍骨,也不會認出她就是君家的人。

  這裡原就是她打算來的地方,克力寒卻當她走錯了路,而站在退路的地方,威脅的走向她,似乎將她當成甕中鱉,逃不掉了。因此,他正享受著他的優勢,不急著馬上抓她。

  「知道大爺會如何疼惜你嗎?一但大爺玩膩了你,就先在你臉上劃幾刀,將你美麗的手指一隻一隻的剁去,將你……」

  他滔滔不絕說著他想像得到的酷刑,嗜血的凶光更披露他所說、即將要做的一切。

  君綺羅輕拍身旁的馬兒,讓它自行回去;然後,走向斷崖。

  「喂!你……你沒那膽子,別逞強了!」克力寒不自在的笑叫,他不相信這女人敢跳下去!雖然下面是溪流,但是這數百丈的高度中,尖石橫出,不必等落到溪中淹溺,就會被那些尖石先刺穿身體而絕命。

  君綺羅淡淡一笑,嬌艷得讓克力寒失神。

  「你以為我為何來此?以為我真不知道這邊是絕命崖的方向嗎?」

  「你……」

  突然,她的目光越過克力寒,看向樹林中揚出的急切馬蹄聲。

  是怕!她知道是怕!這種果決迅速的奔馳方法,只有他才會有!

  她笑了笑,在耶律烈衝出樹林看到她的面孔時,她看了他最後一眼,告訴他:她恨他!

  然後縱身往下跳去……

  快得連克力寒都來不及抓住她!

  「不!」耶律烈驚恐的大吼!她怎麼能這樣對他?她怎能用這種方式與他告別?她怎麼忍心如此殘忍的對待他?在他深深愛上她之後,她最終的報復手段就是死在他眼前,並且讓他連不允許的機會也沒有!

  克力寒看到耶律烈的模樣,驚恐得連忙要逃,可是還來不及跨出一步,他只覺頸上一涼,剎那間,他看到自己的目光距地面愈來愈近,然後看到自己無頭的身體在一瞬間四分五裂!僅僅那麼一刻,他還來不及意識到死亡,便看到自己身體被肢解,刀光下,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

  還有甚麼樣的死亡比這一種更恐怖?他死後的面孔雙目圓凸,恐懼絕望……

  「綺羅!綺羅……」他跪在山崖邊,極目往下望:黑暗中,甚麼也看不見!

  她死了?她死了?她怎麼能如此狠心的報復他?他已經甚麼都給了她,她卻仍是以恨來回報他,並且不惜一死來表明她的心跡。

  不!她逃不開他的,就連死亡也逃不開他!她下黃泉,他就追到黃泉!她魂歸西天,他便追到西天!生生世世,是生是死,她都是他的!只要他不允許,她就別想逃開他!上窮碧落下黃泉,沒有人能攔住他!

  他狂亂的意志只想著要下黃泉抓住他的女人,卻忘了週遭的一切。所以,當他起身要往絕崖跳下時,頸後的一記重擊讓他毫無防備的昏厥。

  大賀機遙將少主抱入馬車中,對十二騎道:「回皇城,火速告知皇上!」

  「是!」

  幸好他突然有事要稟告少主,到了別院一趟;否則這回真的遲了!

  君姑娘,她死了嗎?

  多麼剛烈的一位女子……往後要教少主怎麼辦呢?

  大賀機遙向天空歎了口氣。

  君姑娘,你狠!玉石俱焚就是你愛的方式?

  唉!弄得天人兩隔,又能表示甚麼?親痛仇快而已!不多想了。

  目前照顧好少主是位最大的任務。

  君綺羅,她果真香消玉殞了嗎?※     ※     ※  「娘,她死了嗎?」一個童稚、清亮的聲音問著,他的表情充滿了好奇與不解。

  「沒有,你給我閉嘴,去練字!」另一個年輕嬌俏的聲音傳出,語音甜美得讓人想看看其容貌是否與她的聲音一樣動人。

  溫暖的房間中,有二女一男。其中一個女的,正是跳下絕命崖的君綺羅。

  此刻她正面白如紙的躺在床榻上;已昏迷十數天了,都一直處在昏沉狀態。

  兩另外一男一女,便是打天一亮就來這裡嘰嘰喳喳不停鬥嘴的麻雀了!那男的,事實上是個男孩,並且是一個六、七歲左右的小男孩,長得俊美討喜,一雙黑眸滴溜溜的轉動,說有多靈黠就有多靈黠!而非常湊巧的,那女的,一個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的美人兒也有一雙與男孩一模一樣的大眼。

  事實上,應該說小男孩的那雙眼睛是遺傳自她的。那美人兒嬌俏動人,貌美無比,但她最迷人的地方不是她絕俗的容貌,而是她層出不窮、驚世駭俗的鬼點子--嚇死人不償命的!

  據她丈夫最近的說法是:他的嬌妻最大的貢獻就是加速讓他早生華髮,準備讓他向伍子胥看齊。

  由這種說法看來,娶到她的人真是三生不幸,即使再絕美的臉蛋也不足以讓人做這種犧牲!

  「呂爺爺說她該醒了呀!」小男孩嘟嘴叫著。

  「基本上,她『該』醒來的說法代表著各種無限的可能性!呆兒子!別盡耗在女人的閨房,去陪你老爹釣魚去!」

  「才不要!我可不想又釣回一個大美人!」小男孩狡猾的看向母親。「到時娘又要捧醋狂飲了。」

  「兒子!你想當空中飛人嗎?」美麗少婦含笑問著,眼中充滿了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小男孩不但無所懼,反而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你天天來這邊的目的是這樣的!你怕這個大美人醒來後會勾引老爹,所以想先下手為強,對大美人采懷柔政策,讓她對你心存感激,就不敢對爹爹做非份之想了。你怕她會對老爹以身相許,因為是爹爹救她回來的!」

  十二天前,男孩的父親與朋友到溪中垂釣,卻救回一個被溪水沖到岸邊的美麗女子。連忙將之帶回山莊中,卻驚喜的發現長年居住在山頂的神醫呂不群已在山莊中等著了。神醫喂女子吃了藥,護住她的元神後才說:他早已料到這一切,救了這女子,對往後大有好處,也算是有緣。

  神醫並且笑道:「這女子意志堅強,連胎中的孩兒也附著得這般緊密,倒是一項奇跡!」

  就因為呂不群說了一句「有緣」以及「往後大有好處」,明白表示了與這美人必會再有牽扯!這使得少婦心存疙瘩,嚴令丈夫不許過來探望,她來照顧就好。

  美麗少婦對兒子的嘲弄反應是拎起他的衣領,將之去向門外去!「去找你爹!這房間連你也不許來了!」她凶巴巴說完後,「碎」的一聲關上門。※     ※     ※  這是那裡?

  君綺羅虛弱的睜開眼,喉嚨乾得難受,立即,她知道自己沒有死!

  「呀!你醒了!」美麗少婦跳著過來,扶她起身,端過稀飯就往她口中送,並且以清脆的聲音滔滔不絕的道:「我想你一定很好奇這是那裡?我又是誰?對不對?你不必開口,專心吃飯就成了。我來告訴你,這裡是虎山的山谷,遼人的領地,為燕雲十六州中的薊州。你從山崖上跳下來時,正好落在溪中,被我丈夫救起。至目前為止,一共昏迷了十二天,不過很幸運的,你沒事,胎兒也沒事。對了,你怎麼會從上頭跳下來呢?你是漢人吧?我看你並不像長城這一帶的漢人,反而比較像南方佳麗!嫁人了嗎?這胎兒,是被允許存在的嗎?你要他?」

  喂完了一碗稀飯後,少婦才讓君綺羅開口。

  君綺羅凝目征視她良久。好一個人間絕色!全身像是閃動光芒似的,讓人捨不得挪移視線!而她這性格,也算是奇異的吧?

  「我是杭州人。沒有嫁人……這孩兒……的父親是遼人……」她咬牙看少婦,等著看她嫌惡的目光。

  但那少婦卻溫柔的端詳她良久,泛出了笑容。

  「你愛他,是不是?」

  君綺羅猛然回想起落崖那一瞬,耶律烈絕望心碎的表情,她做錯了嗎?他真的在意她?掩住面孔,輕輕啜泣了起來;她不要再自欺了,天可憐見,她也愛他!她再怎麼恨他都抹煞不去那份愛意!

  美少婦摟住她的肩。

  「他傷了你的心是吧?不管如何,那都過去了,如果你想保有這孩子,千萬要保重身子。」

  「謝謝你,夫人。」

  「你是杭州人,如果你有親戚的話,明天我們乘船回北六省,倒是可以送你回杭州。你叫甚麼名字?」

  「你們,是中原人?」中原人怎敢來到遼人的地方?君綺羅忍不住訝異。

  少婦掩嘴而笑。

  「喲,不怕!這深山絕谷的,遼人才不來呢!一代神醫呂不群六、七年來在賀蘭山、天山、雪山,以及現在的虎山都來去自如,又幾曾見過遼人加害於他了?他哪!現在正等著虎山頂那朵虛心蘭開花結果,要配藥。」

  「神算子呂不群先生?」君綺羅瞪大了眼!四、五十年前就聞名天下的星象神算家呂不群,居然還活著?而且果真有其人?

  「是呀!是他!若不是有他在,你大概早就含恨九泉了。他老人家又回山頂去了,在回去前,他說:你緣定今生,凡事退一步想,不要擠進死胡同,也不要將自己逼絕了。該是你的,逃不掉。」

  是指甚麼呢?君綺羅無法多想,腦中一直閃著那一雙沉痛的眼眸。

  「還是你要留下來,回頭找孩子的父親?」

  「不!我必須回江南!我是君綺羅,你身上這一套衣服就出自我家的『金織坊』繡工。想必夫人身份必定不凡吧!還沒請教夫人姓名?」

  哇!是江南君家小姐呢!如雷貫耳!

  少婦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手,搖了搖,輕道:「我,蘇幻兒,我夫家姓石,石無忌是我丈夫。」※     ※     ※  石家商船停泊在萊州灣港口,石氏夫婦在船上與君綺羅話別。

  「石公子,石夫人,君綺羅改日必定登門拜謝救命之恩!諸多打擾,乞盼見諒!」

  「那兒的話!都到這時候了還客氣些甚麼!你好生回家待產,若生女兒,將來嫁來石家就算報恩了;我這兒子很不錯的,不然家中還有一個兩歲大的小兒子……」

  「幻兒!」石無忌將妻子摟回身側,止住了她的自吹自擂以及接下來的利誘加拐騙。他對君綺羅拱手。

  「君姑娘,保重!若有用得到傲龍堡的地方,盡量開口無妨,後會有期!」

  「謝謝你們。」她欠身有禮的回應。

  「再見!」石定睿拋了個飛吻給她,便給父親抱下甲板;船也再度開航。

  石無忌,是個人物,不愧為北方巨富!

  他們真是一對奇異的夫妻呀,時常說著她聽不懂的話;真正的神仙眷屬,應是這般吧!

  耶律烈……

  她每每為他那眼神感到痛心,日日縈繞她的心口!

  別了!耶律烈,從今以後,他們倆的世界再也了無交集。他當她死了也好,這樣就不會再來打擾她了。

  然後,他會忘了她,另擇佳人疼惜,然後忘了有個叫做君綺羅的女人曾在他生命中垂花一現,永遠不會知道她為他生了孩子,永遠的忘了她!

  這就是她要的結局,不是嗎?

  他終將忘了她!※     ※     ※  石家商船駛入錢塘江中時,已是她懷有四個月身孕的時候。

  回到杭州,她將面對的是一場家庭內戰與外人爭相投來的臆測。

  在曾經為死別哀痛後,乍然再相見,君成柳再也承受不住情緒的轉換,老淚縱橫、急切的握著女兒的手。

  「告訴爹,你這幾個月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你又怎麼劫後餘生的!」

  客廳中,除了他們父女倆,還有二娘、絳絹,以及繡捆夫婦。他們夫婦旁邊站著一個美貌的女子,手上抱著繡捆甫滿月的女兒,是位新納的侍妾。

  君綺羅環視眾人,她的激動早已在路上平復,所以,她呈現的還是慣有的冷靜與自持。這情況不是說話的好時機,而他們又基於關心的立場全到了她面前。

  她不能說實話?如果能說也只能對父親吐實,否則她的孩子將會不保。

  繡捆急問道:「五個月前傳回來的消息是姊姊與那一批商旅盡數遭滅絕,好多官兵屍首都給運了回來,現在已沒有人敢走絲路經商了。姊姊,你……」

  「繡捆。」鄭善亭低叫;君繡捆立即恭順的住口,退回了丈夫的後方。

  君絳絹橫了他們一眼,建議道:「爹,姊姊乘了近兩個月的船,一定很累了,咱們先讓姊姊好生休息吧!」

  君成柳點頭。

  「我差點忘了你一定累了!絳絹,你扶你姊姊回房休息;一切就等綺羅精神好了再說!」

  他當然急著想知道女兒的肚子是怎麼回事,但又怕是在不堪的情況下懷有的,他承受不了女兒是遭人欺負凌辱而有了孩子。可是……

  「姊姊,咱們走!」君絳絹扶著綺羅就要走向側門。

  但鄭書亭卻揚眉盤問著:「可否請教大姊,腹中的胎兒是否為婚生兒?」

  君綺羅冷然的看向她的妹夫。一個食古不化、被聖賢書薰陶二十多年卻益形執悖的書生,將自己的妻子教養出三從四德、以夫為天,現在還要管到她頭上嗎?他的眼神像是她的肚子污穢了他的身份!以前他就堅持妻子少與娘家親近,並且暗諷君綺羅一介女流,不學婦德,硬要與男人強出頭,遲早會有報應。現在,他期待報應降在她頭上嗎?

  「感謝姑爺的關心,綺羅無福消受。若將此份專注移轉到書本上,相信今年省試,必可榜上有名。」

  話完,她即昂首回房。

  「哼!敗壞道德!咱們走!」鄭書亭拂袖而去。

  君繡捆與一批女僕也急急跟了出去。

  君成柳疲憊的跌坐在椅子中,滿心祈望老天沒有殘忍得讓他寶貝女兒受到可怕的遭遇,否則,他真是該死了!

  「老爺……」君夫人急忙替丈夫奉茶、捶背。

  她畢竟不是綺羅親生的娘,再怎麼關心也只能隔靴搔癢。「至少,人平安回來就好了,別再逼問她了!她回來了,你就不必再為工作擔心了。」

  君成柳突然睜眼。

  「不行!我得替她做點事。到現在外人仍不知綺羅就是君非凡,咱們對外邊說綺羅去年在北方遊玩時嫁給了當地的人,如今丈夫中途病死,她才獨自回來。眾人都看到是北方石家的船送她回來的,這種說法不會引起懷疑。」君成柳傳來總管。「君大容,你去準備一份大禮,然後送到北方傲龍堡,感謝石家對咱們君家的恩澤。還有,你到北方之後,順道去『金織坊』吩咐,往後凡是石家的訂單,一律免費!」

  「是!」總管退了下去。

  君成柳歎了口氣;只要這消息一傳開,大家會把目光焦點擺在北方傲龍堡;相對的,也較不會多心的猜測君綺羅是否有結婚的事了。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守護好綺羅的名節。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女兒受到委屈,更不能讓她聲名掃地,否則她將無法存活在這個社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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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11 23:48:0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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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序正式步入春季,百花均在未融盡的殘雪中爭放嬌顏。

  君綺羅七個月的肚子看來像要臨盆;而她的害喜症狀居然是從回到君家後才開始。那幾乎讓她下不了床,但她仍堅持要替父親分擔工作;因此君絳絹每天捧著一大堆羊皮捲來到她的小樓討論公事。

  事實上,君綺羅失蹤的那幾個月裡,君家的公事全由絳絹接手:這份磨練,使她一脫清純稚氣,不再是個青澀愛玩的丫頭了。

  她的二姊夫也因為這理由而對她加以大大嘲弄,直慶幸自己娶的是君家最正常的女人。堂堂一介秀才,頗有點才氣,卻食古不化,常在文人聚會中大加嘲弄取笑君絳絹,使得原本上門求親的才俊文士開始卻步;芳年十七的君絳絹便再無人問津,急得君夫人幾乎快流出淚來。

  為此,君絳絹正式與鄭書亭結下樑子,又因為大姊的事,彼此的關係弄得更僵。她常用她「無德」的才學、伶俐的口舌逼得鄭書亭怒氣攻心,只差沒吐血!

  君絳絹有絕對的聰明伶俐,卻學不到大姊沉靜威儀的定力,否則豈會任那書獃子恣意笑弄?像君綺羅,只要一個冷洌的眼色,就足夠那書獃子躲到牆角去深省自己幼稚無聊的行為了。所以,他對君綺羅縱有再多不齒與輕賤,到底不敢直接挑釁;只命令妻子不許常與姊妹接觸,以免沾到敗德違常的習性。

  杭州的四月,處處皆可入畫,賞春人潮更帶動了杭州的熱絡。

  然而開春過後,卻也是君家布行最興的時刻。

  君成柳年事漸高,無法負荷太多公事,尤其他最近又忙著救濟災民,開春後的一場雪崩,活埋了山底下一整個村莊;努力搶救後,原本五百多人的村子,只剩下一百來人,且大多為君家的佃農。光這件事,就夠君成柳分身乏術了。

  所以君綺羅堅持要參與公事。

  產婆憂心的告訴她,她的肚子太大了,生產時可能有困難,弄不好恐怕連命也會送掉。而她的二娘也以過來人的經驗盯著她比平常人還大的肚子,真的是太大了。才七個月,離產期還有兩個半月,不知道肚子還會大成甚麼樣子。

  而她的身子卻因害喜而益加虛弱,連吃的補品都全數吐了出來。

  「好了,這些文件處理完了,等會兒我去商行交代水運事宜。」君絳絹收好卷宗,說著。

  「絳絹,你交代總管走趟商行就行了。你一個女孩兒家終究要嫁人,別招人非議才好!」

  君絳絹淡淡笑道:「我不在乎了。『君非凡』已遇匪身亡,咱們君家總要有人出頭的。如果嫁人的下場就跟二姊一樣,那我寧願一輩子待在家中。你看,我放掉綁腳的布條了,感覺上很舒服,也不必常常疼得掉眼淚了。」

  回家三個月來,君綺羅並沒有與大妹深入的接觸。繡捆畢竟嫁人為妻子,自會與娘家疏遠;即使仍住在君家的產業中,情況依然相同。

  「鄭書亭,有了小妾?」

  「二姊替他找的。」君絳絹沒好氣的說著。

  「甚麼?」

  「所以鄭書亭才誇二姊是集我國婦德於一身的人呀!去年你去絲路後,二姊臨盆沒多久,居然說自己會因生產怠慢了服侍丈夫的職務,自動替他買來侍妾!他偶爾出外狹妓,二姊還命人熬燉補品給他吃,怕他弄壞了身子。是呀!

  如今她是贏得了賢慧之名、贏得丈夫的疼愛,可是我卻為她感到悲哀。我愈來愈不瞭解她了。她甚至還說賢德的女人要會持家、重風範,千萬不能沉湎肉慾,一但生下兒子就該克制自己。我發誓,她一定可以把『女誡』那本書倒背如流。而我娘居然要我學她!」

  君綺羅也不能明白大妹的心態。繡捆很愛鄭書亭,她早知道,在婚前就兩情相悅了,而婚後給人那種神仙眷屬般的印象,竟是以此堆砌而成!

  這樣的愛情,好嗎?為了得到丈夫的疼愛,不惜矮化自己,扭曲觀念來迎合時下不合理的規範;在大部份女子的眼中,這應該算正常的,因為女人一直是這樣被教育著的。而她,大概就是怪異的一個吧!

  幾乎,她快要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苛求了。但是,她想到石氏夫婦,他們那種結合,既是神仙眷屬,又立於平等的地位,那才該是真正的愛情吧!

  如果她也被死死的教導成三從四德,沒有識太多書,沒有扮男裝看這世界,那麼,今天她必然仍躺在耶律烈的懷中,擁有他的愛憐抱摟,感激於他的恩寵;而他也會將她當楊貴妃來供著。但是,到底她仍是君綺羅,她的愛情觀是要求對等,要求純淨的。

  如果他在說愛她的同時又娶了別的女人,要她怎能去相信他的愛情真偽?

  充其量她也只是眾多女人中較受重視的一個罷了。但她不要「之一」,她要全部!以心易心,只有這樣而已!

  猶記得那一夜的爭吵,到最後他妥協在她的恨意中,「也」娶她為妃,「也」給她名份,這算甚麼?她爭的豈是那區區的頭銜稱謂?一顆完全的真心,就得是身心上完全的忠貞,他怎能說她自私?說她算計?

  如果這個時代的情愛得要女人委屈自己來成全,得是女人一再退讓、一再容忍才能得到男人的疼愛,那麼,她全部不要!

  耶律烈……你明白嗎?

  肚子中的孩子踢了她一下,嚇到了絳絹,因為她正把手放在君綺羅圓圓的肚皮上。

  「哇!好活躍!我娘說可能會生男孩。」

  「也許吧!」她神秘一笑。這麼大的肚子,她並不擔心,也許裡面藏了兩個小娃娃;她常有這種感覺,尤其最近踢得猛烈,像是有人在裡面打架似的。

  君絳絹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的看她。

  「想問甚麼,就問吧!你這丫頭那藏得住話。」

  「你,很愛肚子中的小娃娃?」

  其實絳絹想問的是:孩子的爹是怎樣的人?大姊是個潔身自愛又孤傲的人,如果她是遭到凌辱而有了孩子,唯一的結果是她會帶著孩子自殺,根本不會讓自己生下孩子來。

  自從她回來後,雖然每個人都想知道她在這五個月裡的遭遇,卻怕問出的答案太不堪,且會造成她的二度傷害,於是大家都一致的將這話題埋在心中。

  但君絳絹畢竟是藏不住話的。又見到大姊對胎兒百般呵護,更是感到疑惑不已。

  君綺羅看著肚子,眼光黯然,她豈會看不出小妹的心思?

  「我愛他!」

  「他是怎樣的人!」甚麼樣的男人可以打動大姊的心?

  「他嘛……」她陷入沉思,輕喃:「暴躁易怒,強取豪奪,粗野無禮,霸道蠻橫,心機狡詐……但是從來不會傷害我,而我總是惹怒他。而且,他愛我,以他的方式來愛我,但是他從來不知道我要的是甚麼。」

  「呼!」君絳絹杏目圓瞪。「也合該是這般的男人才適合你了!但,他真的有這麼槽嗎?」

  她笑了。「糟糕透頂。」

  「只要他愛你,就沒問題了呀!姊,你是個值得男人愛的大美人,但是能愛上你也不簡單。而你又從來不說出你心中的想法,要找對方法愛你就更難了。一不小心,弄錯了方向就會造成猜忌,如從那男人再愚鈍些,豈不是一拍兩散了?那人,還在世上嗎?」

  「他死了。」她臉色微白,因著小妹無心的一席話,讓地想起了神算子呂不群的留言,更再度想起了耶律烈那哀傷的眼光……他與她,已沒有任何交集了。

  「所以你才回家是吧!」君絳絹又惋惜、又心疼的問著;命運一直未曾善待過大姊,連她的幸福也不放過……

  愛情,到底是甚麼模樣呢?她一個情竇未開的女子;害怕落到二姊那境地,又怕這輩子遇不到真心之人,倒不如一輩子不嫁算了!如果能,她希望能碰到一個全心愛她的男子……就如大宰相房玄齡與他的夫人一般。

  那位因喝了「醋」而聞名青史的房夫人,曾在年輕時對著病重的丈夫發誓不事二夫,並以剪子刺瞎了一隻眼表明心志;後來房玄齡仕途亨通,成了唐太宗的愛相;唐太宗欲賜美女給他為妾,房玄齡卻堅決不受,而以真心回報髮妻。

  這故事流傳後世,人人只笑房夫人醋勁大,房玄齡太懼內;然而君絳絹卻曾為這則故事落淚過。在她心目中,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但,大宋不比大唐,這個朝代,恐怕不會再有一個房玄齡了。

  更多的是在飽讀聖賢書後教育出像鄭善亭這類的男子。鄭書亭笑她全身上下最具婦德的地方就是那一雙小腳,如今她已拆了布條,在那票書獃子眼中,她早已不再是個賢良的女人了。

  無所謂,她可不想嫁給那票「青年才俊」,又成了第二個君繡捆,或成了人家的「賤內」,或是沒有名字的「君氏」。

  「絳絹,二娘說你打算不嫁人?」

  「放眼望去,全是鄭書獃那一類的人種,再不就是想攀上君家當駙馬爺的人;不管甚麼身份的男子都不會是我要嫁的人。惹人閒話就隨人各自去多舌吧!大姊,咱們一同來守護君家。」

  「你長大了,可是這想法會害死你。」君綺羅輕撫小妹的頭。

  分別近半年,她的改變不禁使她對她刮目相看;她從不知妹妹的心思是這般成熟。

  「我無所謂。倒是你,可得生下一個男孩兒呀!現在有爹撐著外頭,將來爹若是走了,很多人會因為我們是一介女流而不屑和我們來往。我可不希望君家的產業全落到鄭書獃手中,因為他只會敗光家產而已。天天唸書,自認文士,還說咱們滿身銅臭!自以為清高的他,也不想想他吃的、用的還不是咱家給的?他一介秀才,那能有奴僕成雲的風光?這種呆子生下來的兒子也不會成為商業奇才。」君絳絹對鄭書亭是徹底的不看好。

  「池井小魚沒見過江洋大海,何必與他一般見識?真要把商行交給他,他也不敢要。那人雖食古不化,自視不凡,但到底心中仍有些文才;也許那天真高中了,就必然會離開咱家,到時氣也氣不著你了。」

  「高中?除非老天無眼了!」君絳絹看了一下天色,連忙捧起桌上的羊皮卷。

  「哇!天快黑了,我得快生叫門房準備馬車去商行,再晚,娘就不讓我出門了。」

  君綺羅撫著肚子,感覺腹部、胃部又在翻湧,忍不住苦笑,這兩個小傢伙與他們的爹爹一般會折磨她!

  但無怨呀!這一切……

  往事已如輕煙,來去無蹤,再怎樣濃烈的感情也只能擺盪在心中。也許在午夜夢迴時會有一絲甜蜜閃過,但現實中,決計不會再有緣份相見了。

  她已死了,不是嗎?這下子,他終於可以心無窒礙的去娶那三個公主了,而不必為她這死去的人天天動怒。

  他也算是容忍她的了。否則相處的三個多月裡。她早該死了好幾次。他對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更不是不領情;可是領了心,領了情,便是自己真心的沉淪;一但捧上真心,光是對她好已經不夠了。她要他的愛,而且只給她一人。

  可是,他的身份、他的處境容不得他做主,她也知道,可是她就是無法忍受。她不能睜眼看別的女人來與自己分享心愛的男人。於是,她選擇退讓,選擇死亡來表示她的抗議與控訴。

  命不該絕是因為情緣未了嗎?有緣無份又該是怎樣的終結呢?

  耶律烈……

  想他想得心都疼了。這就是她往後得受的煎熬嗎?這就是她所該承擔自己選擇結局的後果嗎?

  她,錯了嗎?還是,得一份真情摯愛真有那麼難?※     ※     ※  陽光的熱度已開始讓人沁出微汗了。

  這日風光明媚,陽光迷人,君家花園百花競放,儘是繽紛的花海。

  君絳絹挽著大腹便便、好不容易今天沒害喜的君綺羅出來曬太陽。

  姊妹倆來到了昔日年幼時常玩遊戲的「花叢屋」重溫舊夢。

  所謂「花叢屋」,是君宅中庭那一大片花園周田栽種的高大灌木叢。幼年時,她們三姊妹在亭子後方假山旁,選中最濃密的一團樹叢,在中間挖空成一個小洞,一但讀書累了,就窩在此休息。

  如今再度來到,雖然她們都已長大,但空間倒也可以擠進兩個人。

  君絳絹手捧詩經,對著大姊的肚子煞有其事道:「可愛的娃娃兒,今天姨娘要教你背誦的詩經是『衛風』的『木瓜』篇,聽著嘍!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踞。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玫。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也就是說,以後你當上一個大商人之後,風度翩翩,風流倜儻;如果看上一個女孩,你就去買一顆木瓜丟向她,她就會丟玉珮回來給你,不但可贏得美人心,還可以賺大錢!一顆木瓜市價是十文錢,玉珮市價從二十兩到上百兩不等。也就是說,這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如果咱家種了木瓜樹、桃子樹、李子樹,就連成本也省下了……」

  「絳絹!你在胡說些甚麼!好好的一首情詩竟被你說成這般市儈,不怕孔老夫子入夢訓你!」君綺羅又好氣、又好笑的斥責著。

  給這丫頭唸書實在有些對不起那些寫書的人。

  「才不呢,我這是在闡揚詩經的精髓呀!咱們在商言商,讀書本來就要活用,否則讀成像鄭書獃那樣子就真的是枉讀聖賢書了。」

  「你根本是不求甚解,連帶教壞小孩子。」

  「我是在教他做生意呀!」君絳絹換了一本書,又開始念:「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嗯,好,很好!小娃兒,若你不從商就得當個人物,不要當個臭窮酸;要當文人,就要向李太白看齊!」

  君綺羅只得任小妹去胡言亂語了,一雙眼幽觀的看向北方,這時,北方也該是仲春末了吧?

  「相公,你就別生氣了吧!」一個柔順的女聲由亭子中傳來。

  二姊妹相視一愣,是繡捆。君絳絹偷偷起身看了一眼,果然亭子中正是鄭書亭與君繡捆,以及四個女婢。

  鄭書亭不悅的聲音傳來:「我真的無法忍受了。這幾個月來,我簡直不敢走出大門一步,就怕出門遇見朋友問起我關於你姊姊的事。你們向外散播她新寡的消息,外人信,親朋好友那一個瞞得過?無端端懷了個野種回來,血統不明,又傳說賀蘭山那一帶有鬼怪妖異,就別是懷了個精怪。我真羞恥有這種姻親!今天丈人若沒給我一個交代,我肯定是與君家決裂定了,不然,叫我怎麼有臉再與那些風雅之士來往?」

  「相公!爹決計是不會趕姊姊走的。咱們少來這兒就成了呀!而且姊姊又要臨盆了,你想趕她去那兒呢?」君繡捆為難的低語。

  「讓她去北方的別院待產好了,並且盡快將她嫁了。販夫走卒,甚麼人都可以。她己身敗名裂,有人要就湊合著,還不知道她懷的是甚麼怪物呢!產婆四處宣揚她的肚子太大,要真是個怪物,咱們君家豈不是要大禍臨頭?丈人就是一味縱容你們這一干女子,你們才會無法無天。若不是你嫁給了我,今天你也會落得跟你大姊一樣的下場,恬不知恥,還讓君家上下蒙羞,更辱沒了我的身份。」

  「反正爹不在,咱們明日再來。」

  「哼!明日你自己來,告訴你爹,君綺羅一日不走,我鄭書亭一日不踏入君家。」

  他們的聲音愈行愈遠,偶爾還夾雜著君繡捆賠罪的乞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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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是君綺羅猛抓住君絳絹,她早跳出去與那鄭書獃拚命了。

  「大姊,他真的太過份了!他以為他是誰呀?若他真有清高的志節,為甚麼花咱們君家的銀子時沒一點羞恥?反倒大剌剌上門來趕君家的人?大姊,你千萬別理那種人,別讓他稱了心。」

  君綺羅冷冷一笑。

  「他還沒那個本事來趕走我。我想,他真的忘了他是誰了。好!他要清高,要志節,那咱們也不必容忍他。明天起,他會深刻明白甚麼才真叫文人的志節!」

  「哇!太好了!姊,怎麼做?」君絳絹拍手大呼,非常期待的問著;她知道,大姊要發威了。

  「明天繡捆抱孩子回來後,叫二娘留住她,一同到蘇州別院住三個月。她們上路後,立即將他們現在住的別院收回,並調奴僕回來,叫賬房停止發生活金給他。咱們可別做得太絕,撥一幢小木屋給他住,給他一小片田地,讓他去傚法陶淵明的生活。如果他尋上門。別讓他進來,當他是一隻瘋狗。有事我來擔待,只要十天,他就會知道咱們銅臭味重的君家給了他多少好處與禮遇;只要一個月,他就會痛不欲生;不出兩個月,他就會銳氣盡失,上門乞求!但我要他捱三個月,將來再供養他們夫妻時,就要有節制;一味任他予取予求,任意揮霍,只會讓他忘了他本出身貧戶,還當自己是真命天子。到時看看他那票清高的酒肉朋友,還會不會搭埋他!」

  君綺羅的報復手段其實是用心良苦。近兩年的優渥生活已使得鄭書亭從一個上進的青年漸漸迷失成為一個虛有其表的公子哥兒,連帶也荒廢了學業。再這樣下去,對繡捆也不好。而君家一味的寬待更助長了他的氣焰,不給點教訓不行!

  金錢會使人迷失,再有為的青年也是一樣。

  君絳絹開心叫好:「我一定全力支持,全力配合,而且等著看則書獃潦倒的表情。」她頓了頓。「可是爹那兒……」

  「爹那邊我來說!你快去鼓動二娘,辦得成嗎?」她起身。

  「成,一定成!我現在就去!」絳絹說完,立即跑步回後院找娘去了。

  君綺羅撫著肚子對天空低語:「你說得對!我從不輕饒錯待我的人,心愛如你都如此了,又何況區區一介窮書生?你要是知道有人這麼侮辱咱們的兒子們,必定鞭子一揮又要殺人了吧!說真的,相形之下,我風度比你好了許多……」

  對著北方的天空。她露出溫柔的笑意。他總是愛看她的笑,可惜她從不曾在他面前真心笑過。

  唉!別離後才知相思苦,別離後才驚詫的發覺對他的愛比自己預料的更為多。像她這般無情的女人,居然暗藏了這麼深沉、濃烈的愛意……多奇怪呵!

  但 一切都不能回頭了!※     ※     ※  君成柳在三天後才知道女兒箝制了二女婿的生活用度以及收回了別院;並且遣開了二女兒讓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陪其母到蘇州遊玩;還以更快的速度安排鄭書亭那位侍妾嫁人。一下子,鄭書亭是兩袖清風,只剩一屋子的書了。

  「綺羅,你這擺明了與他過不去!」君成柳原本就心慈手軟,雖知女婿近來行為略有放肆,但突然斷絕一切支援,不擺明了要置他於死地?

  君綺羅扶父親坐下,輕道:「良藥苦口,若不挫挫他的心志,他一輩子也中不了舉人。現在他成天遊玩嬉戲,附庸風雅;一個書生不事生產也就罷了,最怕的是他連書生的本份也做不好。當年咱們願意把妹妹嫁予他,而不輕視他的出身;一來是咱家寬厚待人,再者是看他孝順又上進,雖狂傲些,但有才學,我們也有意栽培他,想給他一個更舒適的環境安心唸書趕考。他對我的鄙視言詞是天下男子的通性,我生氣,但不會因此而想報復;可是這種好日子再讓他過下去,會害了他,對繡捆也不好。爹一定早看出來了,但是不好多說:可是我不會縱容他的。要不,他就得安份當個真正的書生,要不就得開始懂得自力更生。如果兩樣他都做不來,至少他得知道,君家沒有義務平白供養他。我查過賬目了,咱們一家子的用度每月是五百兩,這還包括了傭人的津貼與禮金奠儀之類的支出;而他們那邊居然高出咱們家一倍不止。天天找來一群人,動輒包下酒樓,在那邊相思、別離、傷春、悲秋的吟詠一些不入流的情詩;或找來歌妓狹玩,更是揮金如土的大發賞錢。咱們家縱有金山銀山,也不是用來這麼揮霍的。」

  君成柳總是說不過女兒,何況她甚麼都瞭若指掌。只是這事一旦傳了出去,怕更壞了女兒的聲名。

  「可是,那對你的名聲……」

  「我不在乎。我只做我該做的事。而且,私怨上而言,我不會輕饒犯到我的人。鄭書亭必須知道,君家是誰在當家;他也必須知道,惹到我的下場。我已交代賬房了,將來再度供養他時。用度多少皆必須由絳絹過目;絳絹對市價商品行情瞭若指掌,所以我相信她會拿捏得當。如果繡捆因此回來哭訴,叫她來找我。」

  「唉!絳絹那丫頭,我也擔心得緊哪!你二娘老抱怨我給她太多自由了。

  可是,我看得出來那孩子也有從商的天份,獨獨少了你的沉穩與定性;稚氣未脫哪!」看成柳又憂又喜的歎氣。

  看到小女兒得自己的遺傳,在更深入接觸公事後是那般快樂的表情,他又怎麼捨得要她綁回小腳,天天枯燥的坐在繡房裡呢?只是,這樣的女孩,嫁得出門嗎?耽誤大女兒的青春使她落到今天不堪的境地,他已經不忍了,所以他並不希望小女兒又重蹈覆轍……

  君綺羅安撫道:「絳絹是個率性的好女孩,一定會有她命定的姻緣的,我可不希望胡亂為她招個丈夫。她對所謂的書生文士沒有好感,而且她那性子還不適合為人妻子。」

  「也罷!也罷!為父向來不強求甚麼,只求做事無愧於心。若老天有眼,也該給我三個女兒一樁良緣回報。」

  「爹……」

  「別對書亭太絕了、至少別讓他餓死。至於你,好好養身子。唉!就見肚子大,也不見人豐潤,你一定要平安生產!生個男孩子就更好了,咱們君家就有香火了。」

  君綺羅詫異道:「爹,這孩子……」父親要她的孩子當君家繼承人?

  「是你的孩子,你又是長女。不傳他要傳誰?我不在乎孩子的爹是甚麼身份,他生下來姓君,不是嗎?」

  他慈愛的輕拍女兒的手,雙眼滿是體諒。這孩子也夠苦了,難道他這個做爹的不該多疼著她一點嗎?一但確保孩子繼承的身份,他便不會生下來就遭人恥笑,也確立了孩子的社會地位。

  「謝謝爹。女兒不孝,老讓你操心。」

  「保重身子就不會再讓爹憂心了,明白嗎?」

  「女兒明白。」※     ※     ※  不出君綺羅所料,鄭書亭的落魄讓他看清了他那票自認清高的朋友的真面目。曾經稱兄道弟,或號稱生死之交,如今見了他卻如見瘟神:更有人立即一反平日謙和面孔,惡意的加以嘲弄他這個駙馬爺終於被「休」了。

  衣食足而後知榮辱,至於衣食不足的,只好忍辱吞聲求溫飽了。

  他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生平第一次肯定古人那一句至理名言。百無一用是書生!

  初開始的半個月,他尚有華服碎銀可以充門面,還不知挨餓的恐懼,在憤怒之餘倒也能清高的與君家劃清界限。小木屋前那一小片原種滿蔬菜的土地他更不屑管理,怕弄污自己秀才的貴手。早年他出生清寒之家,父母只求他苦讀,沒讓他做過粗活,也養成了他偏頗的觀念;所以那片小田地上的蔬菜如今都已枯死。

  再過半個月,他已成了當 的常客,遮遮掩掩的去典當身邊的華服;出自君家「錦織坊」的手工,造價上百兩不止,能典當個二、三十兩也很可觀了。

  他開始感受到手頭緊縮的壓力;以往在君家的酒樓飯館大快美食,非道地口味不吃,非奇珍異味不吃,一頓山珍海味吃下來,少說也是上百兩,但他一個子兒也不必付,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現在君家商號可沒一個人拿他當姑爺看,吃飯照樣得付錢,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手頭看來「很多」的銀兩,根本不夠買半片熊掌,但卻是尋常人家好幾個月的用度。

  他真正見識到君綺羅的厲害了!

  捉襟見肘的生活遠比不上昔日「好友」故意的嘲弄與避若蛇蠍的態度,更讓他痛不欲生,他終於見識到這世間的冷暖,也可悲的發現自己實在天真得可笑,連一屋子原本可以倒背如流的書,如今卻讓他陌生得直冒冷汗。

  又過了半個月,如今他已一無所有,連白米飯也吃不起了;而屋前的菜,早已回天乏術。他拉不下自尊去乞求君家,因為是他先登門去與人劃清界限,並且發誓死也不再踏入君家一步,如今教他怎好再上門?可是如今他除了一堆書之外,甚麼也沒有了:身上僅有的幾文錢,還不夠他上飯館吃一道湯,而他又沒臉坐在街上與那些販夫走卒擠在一起吃那些粗食,更怕被人認出來,再加以嘲笑一番。

  繡捆到底去那兒了?

  如今,唯一令他慶幸的是自己娶了個這麼賢慧的妻子,只是以前,他只將此視為理所當然,還為了侍妾冷落了她;其實他的美麗,那些妓女那比得上?

  也只有她是真正不介意他身份而下嫁於他的人,要是他娶的是君綺羅,光想到她的名字,他就冷汗不止。那女人太可怕了!而他居然一再的在人前嘲弄她、惹她,如今她決計是不會放過他了。

  醉死算了!他有文人的骨氣,所以絕不向岳家低頭。即使他有錯,也不願以這落魄的身份再入君家。

  如果他能自力更生,一定要更加苦讀,有朝一日中了舉人,光耀門楣,再造岳家;否則他那有臉去乞求他們,這樣只是徒增笑話而已。

  他用身上僅剩的幾文錢,買了幾斤劣酒,喝下第一口就吐了出來,這那是酒?這叫馬尿!跟以前的瓊漿玉液比起來……唉!

  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酒家外頭,怔怔的盯著手中那壺酒,還來不及回神就被幾個流氣的人圍住。

  「這不是君家的駙馬爺,鄭秀才嗎?久違!久違!怎麼穿得像乞丐一樣呢?太辱沒你的身份了吧!」

  這些人都是昔日陪他遊玩詠詩,帶他到處花錢的小人:鄭書亭羞恨交加的低頭要走,背後卻傳來哄然大笑,話說得更大聲。

  「也只有你才會這麼不知天高地厚的去惹君家那隻母老虎,不巧她正是個財神爺呢!上回你不還揚言要把她趕出大門,以免污了你的身份?如今是誰被撩出來呀?」

  「你們……別欺人太甚!」鄭書亭氣得臉上紅白交錯,飢餓的肚皮更加疼痛。

  「我們也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君綺羅只手操控江南商業動向已不是一天、二天的事了,只有你這呆子才會妄想在太歲頭上動土!如今君非凡一死:她又回來君家,君家豈容你再叫囂!可憐哦!」

  眾人又哄然大笑!

  鄭書亭狼狽逃開,無法再忍受更多的譏笑!

  而在酒樓的二樓窗口,一個戴黑色斗竺蓋住上半邊面孔的男子,在聽到「君綺羅」這三個字時,手中的杯子頓然被他捏成碎片。熊腰虎背的挺拔身軀震動了一下,斗竺下那一雙精光湛然、又一向冷如寒冰的眼瞳迸射出火花;滿臉的訝異、震驚,掩飾不住的表現出來。

  男子對面坐著的,也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他幾乎失態的跌下椅子,也因為那三個字。他沒有遮住面孔,一張爽朗且充滿北方豪氣的年輕面孔根本像是見鬼了!不過,他還能注意到隔桌偷偷盯著他們的幾個便衣官差。

  「少……爺?」

  「去跟蹤那個秀才。」這低沉的聲音充滿威嚴。

  「是!」男子立即飛快的下樓而去。

  戴黑斗竺的男子端起斟滿酒的酒杯,湊近唇邊,低聲喃道:「是你嗎?是你嗎?你這個折磨了我六個多月的女子,我該為你的未死而乾一杯額手稱慶?

  還是為你的逃回南方而狠狠打你一頓?當你過得逍遙時,我卻如同活在煉獄……」他淡淡的笑了,仰首喝下那一杯酒。

  打她?捨得打嗎?那麼他只能選擇感謝老天了。

  堅持來南方是對的,在曾經那樣痛不欲生之後,東丹國的叛變成了他發洩狂怒的標的。事發後,可汗怕他輕生,將之軟禁在皇城內,直到八部大人的選拔,因東丹國叛變他才有了發洩的對象。他以不要命的方式身先士卒的打前鋒,只花了三個月,東丹國潰不成軍,舉旗投降。而後,他成了八部大人,又招致咄羅質窪不滿,領兵反叛。他又趁此機會一舉滅掉他的野心,改立其弟咄羅質渥為族長。

  一切都平定之後,他總覺得心中失落了甚麼,而那失落的方向,就在南方。

  可汗一再阻止他的貿然決定,因為他的身份與眼瞳會招來殺身之禍;何況他又堅持獨自前往。可是,他一定得來一趟,來到杭州,她的故鄉。

  他有很深刻的感覺,在杭州一定會有一個答案等著他。

  當一切悲憤情緒沉澱後,他發覺自己的心碎並沒有太深刻。唯一記得的傷痛是她對他的恨,而不是她的死。

  然後,他的心中開始燃起了不該有的希望,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催促他:到南方,到杭州……日日夜夜的催促,成了他巨大的執念,使他不顧一切的投身過來。他不知道為甚麼會如此,只知道非來不可,而且愈接近杭州,心裡的悸動就愈強烈。

  已經來這裡三天了,他一直不敢上君家,去看看她曾住過的地方;觸手可及的答案,他反倒不敢太快去掀開,怕得到的只是更深沉的失落與絕望……而且,也因為一入中原即被盯上,所以不願去君家,為他們招來麻煩。他在等某個訊息,一直在等,而今天,他終於等到了。

  她沒有死,這一直是他希望卻不敢奢望的事,竟然成真了!自製堅強如他,再也忍不住流露真心……

  她沒死……

  這回,無論她有多恨他,他都要一輩子守著她,片刻也不與她分離!如果往後再爭吵,他不會甩頭就走,非要抱摟到她氣消為止,才肯放開她。

  嗯,他該怎麼讓她知道他們快要重逢了呢?給她一個驚喜如何?還是不由分說的再度擄她回大遼?他可得好好想想。她嚇過他一次。他也得回嚇她一次才行!

  他,耶律烈,露出了六個月以來最愉快的笑容,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下肚,心中計量著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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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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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鄭書亭醉醺醺的傻笑著。

  下午,就在他受盡奚落、飢餓的奔回小屋時,門外突然出現了一個巨漢來問路。應該是北方人吧?才會長得這般高大。他指了路之後,那巨漢為了感謝他,將他馬鞍袋中的美食酒肉全搬出來邀他一同吃喝。

  如今天已黑,而這一頓又是他半個冬月來吃得最盡興、最暢飲的一次;心裡直叫他是好人!

  這人是誰?當然是一路跟蹤他來的咄羅奇了!

  「鄭公子,你貴為君家的女婿,為何會落魄到這種境地呢?太讓人不平了。」

  「唉,別提了!自己招惹的,還有甚麼話好說?人家雖做得絕些,到底還是我活該。不過,我仍堅持女子無才便是德。念太多書的女人只會變成像我那大姨子一般的怪物,沒人敢要了。唉!像我的妻子有才有德,不知給他們藏到那兒去了,我現在只求他們把妻子女兒還我就成了。」鄭書亭每說一句就唉歎一句;一想到妻子,就好想落淚……

  「你口中的大姨子,是君綺羅小姐嗎?」咄羅奇屏住呼吸等待答案;他還需要再確定一次……

  鄭書亭揮了揮手。

  「可不是嗎?那女人太厲害了,不必動刀動棍就可以置人於死地。」

  這一點咄羅奇深有同感。

  「雖然她是三姊妹中最美的一個,可是呀!那種女人不能娶,除了我妻子之外,剩下的那兩個姊妹都沒資格嫁入;大的精明冷血,小的刀口無德,難怪嫁不出去!」

  今天的談天,是他近一個月來最開心盡興的一次。也難得有人聽他大吐苦水,所以,他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了了。飲了一杯酒,他又拉住咄羅奇,道:  「你可別以為君綺羅是大家閨秀,其實她己身敗名裂了。外人只知道她嫁到北方,死了丈夫才回來娘家住;其實她根本沒嫁人,她哪!就是君非凡,當了四年男人,欺瞞了天下所有人,我都羞於啟齒了。你說,這種女人是不是怪物?

  以前我早說她總有一天會因此而受到報應的,現在報應不就來了嗎?可憐我被她整得……呢……」

  咄羅奇極力忍住笑。他想,這席話少主聽了一定會很開心,至少他不是唯一對君姑娘咬牙切齒的人。而這人被她修理得更徹底。其實跟蹤他時,沿路就打聽出鄭書亭的身份與目前的情況。

  「為甚麼偏要與君姑娘過不去呢?」咄羅奇又問。

  「呢……扼……她敗壞門風,辱沒了君家……懷……孕……」

  最後兩個字含糊不清,咄羅奇拉尖了耳朵仍聽不清楚,但直覺告訴他,這是個很重要的答案,他連忙再問:「鄭公子,你說甚麼?」

  不待鄭書亭回答,門外馬車停下來的聲音引起了小屋內兩個大男子一致疑問的表情。

  會是誰?

  君絳絹受父親之命,提來一個餐盒與十兩銀子探視她那快餓死的二姊夫。

  當她被丫頭扶下馬車,她就被籬芭上繫著的大黑馬嚇了一跳。這麼高大的馬,她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鄭書亭怎麼會有如此高大的駿馬兒?唉!不猜了,反正進屋就知道了;也許他的酒肉朋友之中剛好有幾個還有點良心,會來陪他。不過,那些書生騎得了這麼高壯的馬嗎?

  不管了,如今首要之事就是別讓那書獃餓昏;但她可沒打算要讓他好過,一路嚷嚷的進去:「鄭書獃,鄭書獃,你死掉了嗎?請回答『有』或『沒有』。哇!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好風水,幾可媲美陶淵明南山下的草屋,只可惜田野已荒蕪了,這會餓死人的!」

  清脆嬌嫩的聲音停歇時,她人也進了小屋,卻意外的看到一個高大得不可思議的男人;這小屋多了他更覺得可笑怪異。她的美目眨了眨。

  「你是誰?」

  「你又是誰?」咄羅奇雙手環胸,輕輕吐出氣息。好嬌美的姑娘!好甜的聲音!他用一雙直勾勾的眼欣賞的打量她。

  「君絳絹,你來做甚麼?我鄭某人與君家已無瓜葛!」鄭書亭站不起來,狼狽的半趴在桌上,出口的聲音含糊不清,沒半點威嚴。

  君絳絹看著滿桌狼藉的杯盤,懊惱的瞪向那巨人。

  「是你給他東西吃的?」

  「嗯。」他從鼻子中哼出一個字。

  「那就威脅不了他了,而他現在又是酒鬼……唉!」她歎了口氣,將餐盒放下,走到鄭書獃面前,雙手叉腰,正在想法子讓他清醒一點。順便問那個巨人:「你是誰?幹嘛接近他?他現在可沒甚麼好處可以給人了!」她煽煽小手;鄭書獃一身酒臭,也不知幾天沒沐浴了。於是,她從水缸中舀出一瓢水,當頭淋下去。

  以為這樣他就會清醒了,不料鄭書獃咕嚕了一聲,居然睡著了。君絳絹摀住嘴,要笑不笑的,最後還是大笑了出來:認識這呆子快兩年,只有這一刻最好笑。接著她直起身,走到窗口的寫字桌上磨墨,拿著毛筆在白紙上寫著陶淵明的名詩,不過內容稍改: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無銀地自偏。

  飲恨枯田下,不妨念君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因醉已忘言。

  然後在紙張下方又添上一行留言:  十兩用一月,方可過試驗;如欲見妻女,書本多鑽研。

  擱下筆轉身才發現那巨人還佇在屋內。她走向門口。

  「如果你是他朋友,告訴他省吃儉用!如果你只是路過,他倒下去,你也可以走了。」

  男女授受不親,又是夜晚時刻,她知道共處一室對自己不好。雖然那巨人不像壞人,但眼光很討厭。

  「君綺羅是你大姊嗎?」咄羅奇問著;其實她們相似的臉蛋早給了他答案。跟她出了木屋,不想與她太早分別,這女孩相當特別。

  君絳絹坐上馬車,在放下布簾之前回答他:「是的。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嗎?你盡可將我們君家的人全想成壞人,反正鄭書獃的朋友我不會計較,全是一副德行,所以,我根本就不抱著任何期望。」

  馬車行遠之後,咄羅奇才翻身上馬。不意外的發現,自己對這小美人產生了興趣。

  至少,咄羅奇安心的想,君絳絹的性子絕對比她那大姊溫和多了。那麼是否表示,他不會吃太多的苦頭?

  天曉得!※     ※     ※  再半個月就要生產了,君綺羅每天扶著腰,命令自己要稍微活動一下,否則這麼大的肚子,到時那來的力氣把孩子生下來?

  隨著小孩子在腹中成長,她益加想念他,大概是想讓孩子知道他們的父親是何面貌吧!她總在心中細細刻劃出他的面孔;到近來,居然開始恍憾覺得他好像在自己身邊。這當然不可能,目前遼宋之間劍拔弩張,隨時有可能開戰,他那有可能不要命的前來?如果他知道她還活著就有可能,不只「可能」,是「一定會」前來。可是她「死了」!何必來呢?

  這孩子,該長得與他一般威武吧?

  「姊!姊!大消息!」

  君絳絹奔進後院立即大呼小叫著。平常就毛躁的一個丫頭,現在更毛躁得不像話!

  二娘見了,不昏倒才怪。

  君綺羅讓自己慢慢的坐在平滑的大石子上,吁了口氣,才看向猛喘氣的小妹。

  「怎麼了?天塌下來了嗎?」

  「不!不是!」她拍了拍胸口,努力說著:「全杭州城都貼上了皇榜,從今夜開始,掌燈後不許有人上街,看來是要實行宵禁。還有,家家戶戶皆不許收留外來客;每家客棧住宿的客人全要表明身份。汴京那邊還派來了一支禁衛軍到咱這裡坐鎮呢!」

  「要捉江洋大盜嗎?」君綺羅心中想的是自家商行營運上會受到的損失。

  「不是!抓江洋大盜何需費這麼大的工夫?」

  「別激動!先順了氣再說,回頭咱們得差總管去處理……」

  「姊!先別管那個了!是遼人!遼人潛入咱們杭州城了。好可怕!那些吃人骨、喝人血的契丹人竟然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來到南方,而我們前哨的大軍都沒發現呢!不知道他們來這邊要做甚麼?他們一定是妖怪,要來吃人了!」

  君綺羅猛然抓住妹妹的手。

  「遼人?皇榜上怎麼說?」為甚麼她心跳得這麼急?為甚麼她是這麼激動?一定不是他,一定不是!

  君絳絹努力想了一下。

  「沒有畫出肖像,可是有提到那兩個遼人中有一個長著藍色眼珠,好可怕!只有妖怪的眼睛才會是藍色的;而且他們兩個都是巨人。我們的禁衛軍一路由汴京追捕過來,就是抓不到人,連他們來了多少人,長得甚麼樣子都不知道;像鬼一樣讓人抓不到蹤影……」

  往後小妹說甚麼,她都沒聽到了。藍眼,籃眼,她認識的契丹人中,擁有藍色眼睛的人只有他,耶律烈!

  會不會是別人?

  是怎樣的人敢如此招搖的進入南方?擺明了是要自投羅網呀!一定不是他!

  千萬不要是他!一但禁衛軍團團圍住杭州城,那兩個遼人準死無疑。他才不會這麼笨的前來,並且驚動官差。

  她雙手輕放肚子上,咬住下唇。

  可是……她有預感……是他!他來送死嗎?他到底想做甚麼?

  如果是他,他一定可以不讓人發現的來去自如。但又為甚麼驚動了官差們?

  還是……哦!她真的不知道了!

  不要想,冷靜!君綺羅,別慌,不是他!不是他……

  此刻的他不正新婚燕爾,與三位公主沉浸在愛情中,那會有空只身前來這兒?哦!她寧願心碎的希望他正在享受新婚生活,而不要他果真前來。

  千萬不要是他呀!

  君絳絹以為是自己說得太可怕而嚇壞了姊姊,急忙道:「大姊,你別擔心,咱們晚上早點休息,多派點人守門就成了。那兩個遼人遲早會被抓到而處死的。別擔心,有一支禁衛軍與官差正在追捕呢!也許明天我們杭州城上就會吊著那兩個野蠻人的人頭,到時,我一定會去看看是不是真有人的眼睛是藍色的……」

  「不!不要!」君綺羅冷汗直冒的低吼。不管那兩個遼人是誰,她都不要他們死掉,尤其是藍眼的那一個。

  「姊……」

  「我好累,我要上樓,我……」她急急起身。君絳絹連忙扶住她,帶她上樓;直氣自己說得太誇張了,嚇到了快要臨盆的姊姊……這麼血腥的話實在不適合說給孕婦聽,連帶的教壞小孩子呢!

  黃昏時刻,君絳絹滿懷歉意道:「姊!我叫人送補品與晚膳上來給你吃,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會再說這種話嚇你了。」

  「好!你下去吧!我想靜一靜。」她摀住臉。

  君絳絹點了油燈後,退出了小樓。

  她的肚子立刻被踢了兩下。

  君綺羅輕語:「你們也擔心他是不是?哦,希望不是他……」

  婢女將晚膳送上來之後,更惹得她反胃。她進入內室,呆呆的看向銅鏡,反映出驚恐的眼神。

  「哦……」

  認識他,就注定了她此生的沉淪,連不想他的權力也沒有……

  摀住臉倒在躺椅上,眼淚再度沾濕了臉頰;哭到疲累後,才不安穩的入睡,夢中有著更多的不安……※     ※     ※  真不知該說誰嚇到誰?

  耶律烈一雙藍眼不置信的看著那個沉睡中的美人!他的女人。

  她的睡容憂愁,消瘦又蒼白,但仍是美麗得驚人!而這麼消瘦的身子卻有著那麼大的肚子,他不自禁的皺緊了眉頭。

  是他的孩子,他知道。但她這麼單薄的身子為甚麼會有這麼大的肚子?該死的咄羅奇居然沒有打聽到她已有身孕,不然他豈會一進入她房中就像個呆子似的釘在地上無法動彈?光看著她的肚子就像看了一千年。

  她真的沒死!

  在親眼見到後,他仍無法真正相信。他得抱她、摟她在懷中,感受到她的體溫、她的氣息才能完全相信,並告訴自己,他真的沒失去她。

  他悄聲坐在躺椅邊,小心執起她細弱的雙腕,上頭還殘留勒傷過後的淺疤,當時,他在氣憤之下綁得太用力傷到了她;耶律烈痛恨自己曾有的粗暴,輕輕的吻著她雙腕的紅痕,發誓今後絕不會再傷害她。他無意的力道就足以對她造成傷害,他要更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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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他看向她的肚子。

  其實在北方而言,這麼大的肚子很常見,但是北方女人粗壯健美呀!而她是南方的弱女子,卻也挺得如此大……他開始擔心了!一手小心放在她的肚子上,她肚子動了一下,他訝異又驚恐的睜大眼,天!她要生了嗎?

  再仔細看又不像,她並沒有醒。他吁了口氣,小心的抱起她,卻仍嚇醒了睡得不安穩的君綺羅。

  她低呼出聲,努力眨眼又眨眼……他……是真的?

  「別眨了。不然我就當做你在勾引我!」他渾厚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喃。

  「呀!你……」

  她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四周,是自己的房間沒錯。那麼,他是真的嘍?還是夢境再一次的戲弄她?她一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感受到他臉上溫熱又熟悉的線條溫度……而他的心,是跳動著的!

  他坐在床上,緊緊摟住她的身子。她在想甚麼?這麼複雜的表情,有訝異,有不信,有狂喜,有震憾,有驚嚇……

  但,她最後的表情是冰冷的。想到他已有三位妻子,立即,她面孔冷若冰霜。

  「放開我!」

  「一輩子也不放,這回你別想再逃開我!」他差一點忘了這個女人有多麼輕易就能撩撥起他怒氣的本事,他努力壓制住怒氣。

  君綺羅推擠他雄厚的胸膛。

  「你不放,我就要叫人了。這裡是杭州,是大宋的地方,現在全杭州城部署了兵力都在抓你,只要我一喊,你明天就會被砍下頭顱吊在城牆上……」

  「你叫呀!」他不在乎的低吼;一雙眼竟然閃著嘲弄與鼓勵。「你叫!我讓你立大功,協助大宋抓到耶律家的人可是大功一件!也許你還會是大宋開國以來第一個女官呢!你叫!」

  「耶律烈……」她咬住下唇,狠狠的瞪他,卻深知自己永遠叫不出口。哦!他仍是這般可惡!氣不過,只好雙手成拳用力 他肩膀一記。

  他握住她的粉拳,皺眉看她。

  她冷冷一笑道:「打疼你了嗎?好虛弱哦|!」

  「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在我身上使用你的花拳繡腿,但是目前,你最好把力氣留在生孩子上。」他大掌輕放在她的肚皮上,又皺眉。「他又動了……」

  「不關你的事!」她想推開他的手,卻反倒被他握住,一同平放在肚子上。

  「如果不是你這肚子,早該好好打你一頓屁股,並且擄你上路了。不關我的事嗎?接下來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這孩子是你自己懷有的,與我不相干?」

  他的語氣很平淡,表情很危險,眼光很威脅。

  君綺羅無法躲開他的目光,更無法在他這麼嚇人的臉色下說謊。要怎麼騙過他?孩子都快臨盆了,時間怎麼算也都是在他身邊時有的。

  「我不會跟你走!」她有些幸災樂禍道:「何況,外邊天羅地網的,你怎麼走?」

  「你的懷孕不在我的預料之內,這是唯一失策的地方。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流淚?」他淡然的問,眼中充滿戲謔。

  她臉色刷白。

  「這個玩笑不好笑!」

  「你跳崖的玩笑更不好笑!」他又開始低吼了,現在想起來仍是肝膽欲裂。

  「你用死亡來表示對我的不滿,拒絕我給予的一切,你為甚麼不等我回來?」

  她冷笑。

  「等你回來?再來第二波的凌辱怒吼嗎?還是帶三位公主來向我示威,看我笑話!」

  「你……」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可是還是無法平復怒氣;最後他以最直接的方法阻止她再惹他發火。而這方法也是他一進屋來一直想做卻沒機會做  封住她的唇,以自己強硬的唇瓣堵住她那張易惹人生氣的小嘴。直闖而入的舌尖與她的糾纏,非常有效的發洩出他的怒火,也讓六個多月的刻骨思念於此得到慰藉。

  君綺羅昏昏沉沉的摟緊他的頸項,就是他了!她深愛到無力自拔的男人,依然是這樣強悍的掠奪她的所有。這一刻,甚至連他已娶妻的事也喚不回她迷失的心志……

  她想他,好想、好想他……

  「現在,我要你靜靜的聽我說!」他喘息的平復自己的生理需要。原本撫弄她因懷孕而豐滿的乳房的手轉而滑上她的肚子,提醒自己,她快生了。歎了口氣,所有的慾望終於壓下。「我沒有娶妻!如果我會有妻子,就一定會是那個叫做君綺羅的驕傲女人,而這個女人是專生來毀滅我的!」

  他沒有娶妻?他沒有娶別的女人?她抓住他的衣襟,輕問:「為甚麼?那時,我『死了呀!』」

  「如果那時你沒死,我也會很樂意親手掐死你。你知不知道當我得到了可汗的允婚之後,奔回別院,卻看到全宅的人均被下了藥,以及床上帶血的布條,當時我是甚麼感覺?我以為你被殺了、被擄了!甚麼也不能多想的追著馬蹄印而去。而你,居然等到我看到你時卻狠心跳下山崖,死在我面前。你狠心到這麼對待一個愛你的男人!要不是大賀打昏了我,我必然早也跳了下去,追你到地府,先殺了你,再好好的愛你!」

  她忍不住垂下淚水。她是太率性了!可是當時,在那種情況下,她除了死又能如何?而他要娶她一人,為何不早說?偏讓事情弄到這步田地?

  「你有沒有想過我為甚麼要以死來做終結?你給我的愛,我感覺不到真心;尤其你以楊玉環做比喻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沒有退路了。你的施捨我承受不起,除非是完全的真心,否則我不稀罕!一個沒有名份的女人若生下一個血統不明的孩子,那孩子的命運比豬狗不如。在契丹,原以為可以依恃你的疼愛過一生,但,你讓我感覺到這種依恃正要消失。失寵的女人不但保障不了自己,更會連累到孩子。契丹,是容不下我了。而大宋,自己的家,在未婚有孕的情況下已夠不堪了,何況這孩子有一半遼人的血統,我拿甚麼臉回家?我已經甚麼都沒有了。我不是要報復你甚麼,在當時認為你已不在乎我的情況下,我以為我的死可以讓你更開心,並不會使你動搖甚麼。家,不敢回,契丹又容不下我,除了一死,我又能如何?更何況,我肚中的孩子是不容許存在的,我不容許我的孩子會有像冬銀那樣的命運。」

  他動容低語:「如果你早說了。今天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你一直像個悶葫蘆,教我不知該拿你怎麼辦才好。綺羅,你害慘了我,幸好你沒死,幸好孩子還在,幸好我依循了心中的牽念來到杭州,否則今生今世咱們就只能在兩地各自心碎了。如果你肯表明你的心意,告訴我你的想法,而不是一再的踐踏我的真心,我豈會應允迎娶那三位公主?我以為你根本不在乎!原本我是有些拘泥身份上的問題,可是,只要你明說,那些我全不在意!每次你都有法子輕易惹怒我,而你的眼淚又使我軟弱,不許哭,我不要看到你流淚。」他低首吻去她的淚水。

  「你,為甚麼會來杭州?因為知道我沒死嗎?」

  她心中第一個疑問就是這個;又,為甚麼到現在她才能明白他並沒有傷害她,他果真是愛她的……知道這些後,她反而擔心起他直闖杭州、驚動官方。

  他為甚麼要這麼做?在他親眼看到她「死」了之後,應該不會對她的存活有任何希望的。他為甚麼來?

  他搖頭。

  「你跳崖三天後,東丹國起兵叛變,可汗為了轉移我對你的死的憤怒與自殘,派我領兵平亂。花了三個月,我使自己清醒。那時,我開始有種感覺,這種感覺驅策我來杭州,來君家;似乎那個令我迷惑的困擾,它的答案就在你生長的地方。我發現對於你已死的悲傷遠比不上你始終對我懷恨的憤怒。後來咄羅質窪想自立為王,我又花了點時間攻打他;待一切落定後,我便來了!」

  「單槍匹馬?並且弄得人盡皆知?」她憤怒的質問。「你想死得『轟轟烈烈』是不是?」

  他露出了俊朗的笑容;這個小女人弄得他非常開心。她一切的言行舉止都表示出她強烈的關心與心焦,卻老是嘴硬的說著反話!這時候,他終於確定,他在這一段情路上並不是直演獨腳戲。

  「你……」忍不住又想 他了。

  他閒閒一笑。

  「我故意的。」

  「為甚麼?」

  「你嚇了我六個月,現在我這樣做,也不過是小小的回報你一下,讓你知道:我來了!來搶我的新娘!」

  她沒好氣的低吼:「是呀!先嚇嚇我,然後打算這時刻來搶我,再弄得滿城皆知的擄我回契丹,這樣就不必擔心那些官兵了。你想必已安排好路徑了吧!可是,你沒有料到的是,我快生了!這時刻,我甚麼地方也不能去,而一但生產後又得調養身體一個月。你真的是太失算了!」

  「的確!原本我是那麼想的。看來,我得再待一、兩個月才回得了契丹了。」

  「你  」君綺羅不敢置信的瞪他。

  他是不要命了?還是變笨了?杭州城就這麼點大,他又洩露了身份,不出三天,他一定會被抓到的。他那一雙藍眼便足以害死他了!

  「你不能先回契丹,兩個月後再來嗎?」

  他堅決的搖頭。在好不容易又摟她入懷後,他一刻也不願再與她分開,更別說獨自回契丹。他會回去的,但是一定是帶著他的妻兒。

  「你說過,你要娶我的!」

  「對!」他笑道:「矢志不渝。」

  「我不要還沒嫁人就當寡婦!」

  他親了她一下,她終於說出要嫁他,成為他的人了。

  「你這是撒嬌嗎?」

  「耶律烈,我要叫人了!」

  才說著,外邊的門便傳來拍打聲。

  「大姊!大姊!你怎麼了?」是絳絹的聲音。

  「綺羅,你開門!」是君成柳。

  以及一些嘈雜的人聲。

  君綺羅當場嚇白了臉。連忙爬下他的膝,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抓住他的手。

  「你,你快走呀!」。

  她剛剛只是戲言,那裡知道真有人上來了。他們的聲音很大嗎?

  耶律烈站起身。

  「我還會過來。」

  「你!先回契丹好不好?」他們一同走向窗口。她幾乎哀求起他了。不自禁流露出楚楚可憐的嬌容。

  他禁不住緊摟住她,深吻她。從不曾見過她這麼形於外的溫柔,而且是為他而展現。

  「如果你想立大功的話,就告訴官兵我藏在榕川胡同的巷子內。在你生產前,我不會離開的!」

  「你……」她抓住他的衣襟。

  而他卻輕撫她的肚子。

  「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不會讓孩子有冬銀的命運。」

  「冬銀,她還好嗎?」君綺羅小心的看著他的眼;他會不會猜出當初放走她的人是冬銀?

  「我知道。並且也做了適當的處理。」他冷淡一笑。

  外頭拍打得更急,似乎快撞進來了。

  「你……她……她……」她心一涼,不知該怎麼問才好。

  「下回我會告訴你。」

  話完,他縱身跳出窗外,沿著屋脊沒入夜色中……

  沒一會兒,君成柳已讓下人撞開門,第一個衝進內室。

  「綺羅!你……」

  但,沒有甚麼男子在這裡呀!只有他那大腹便便的女兒。他一顆心提起又放下,卻不知如何開口才好了。

  「有事嗎?怎麼了?」君綺羅淡淡的掃了眼花廳中那六、七個拿著棍子的家丁,以及閨房內的父親及小妹。

  君絳絹四處走了走,才道:「剛才有丫頭經過你的小樓,似乎聽到你房中有男子的聲音;她還說看到燭光映出兩條人影哩!我們還以為有小偷呢!姊,剛才你怎麼不開口,也不應門?」

  「我迷迷糊糊的沉睡了,那來的男子?我一個孕婦,真有小偷也不會找我。」

  君綺羅努力保持臉部表情的冷淡;可是一顆為他擔憂的芳心卻懸掛不定。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唉!無緣無故來了二個胡人,現在全城人心惶惶,也難怪大家都格外戒慎了!」君成柳揮退了家丁,自己也走出去,臨走時又吩咐:「絳絹,你今晚就陪大姊一同睡,二人壯壯膽也比較安心。」

  「是的,爹爹。」

  關上房門後,君絳絹扶大姊坐在飯桌前。

  「那麼久了,晚膳動也沒動一下,至少得把補品吃完。」

  君綺羅撫著肚子;餓著孩子就不好了,接過小妹盛來的雞湯,心不在焉的喝著。

  「姊姊,為甚麼你的嘴唇又紅又腫?」君絳絹好奇的問著。就著燭光,她發現大姊的唇色嫣紅,與平常的粉紅不相同,又豐潤了些。

  紅暈布了君綺羅滿頰。她急忙摀住小嘴,有些無措的盯著絳絹,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是不是被雞湯燙到了?」她碰了碰碗外頭。「不會呀!湯都涼了。」

  君綺羅跳過了這個令她羞赧的問題,問道:「鄭書亭近日來的表現如何?」

  「前幾天給他送去十兩銀子之後,聽說比較懂得惜福了?他告訴爹,只要二姊能回到他身邊,他不要別的,也不會再依靠君家的財富過活。」君絳絹滿臉不以為然。她才不信一個人的「死性」會那麼容易就改掉。

  「也許他做得到。鄭書亭是有些骨氣的,尤其在他看清現實之後;再不好好奮發向上,取得功名,他會一輩子抬不起頭的。」

  「骨氣能當飯吃嗎?書是要用功讀的,要說再也不靠咱家……呵!到時可又別成為笑話一則,讓人談笑專用!」

  君綺羅笑著搖頭。

  「我想,你決計是不會嫁給文人了。」

  「我也不要嫁給一個莽夫。」突然,她心中浮現一個巨人的身影。

  奇怪?怎會對他印象如此深刻?那人是莽夫,卻也有著從容的神態,不會讓人覺得粗鄙不支。

  她側著小臉。「姊!我從來不知道鄭書獃有那種巨人朋友呢!很高、很壯,騎著一匹大黑馬,應該是北方人,前些天還與鄭書獃一同灌酒。」

  君綺羅笑了笑,不以為意。

  「如果你多走一些地方,就會發現咱們南方男子少了些雄渾的氣概。在北方,在邊疆,到處是又高又壯的人種,膚色、髮色之多,你是絕對想像不到的。在大食國,那邊的人的膚色全是黑的,還有一些人的眼珠子像寶石一樣,有綠色、藍色、金色……多不勝數!」

  君絳絹吁出一口氣。

  「那麼說,遼人有藍色眼珠就不足為奇嘍?他們並不是妖怪,對不對?」

  「當然不是!」君綺羅的反駁太熱烈了些。看到妹妹恍然的目光,才訕訕道:「我們不能因為髮色、膚色的不同而無知的把他們當成妖怪或異類,實在是咱們所知有限,便以為天下問的人都該與我們一樣。絳絹,咱們商家行走天下各地,要有這等見識與認知才行。」

  君絳絹點頭,滿心嚮往道:「若我也能行走天下,那該有多好!」

  「是呀!」

  嚴格的禮教規範,變成數千年來約定俗成的教條,像層層的蠶絲,將女人縛在繭內,終生不得見天日,便以為繭內就是所有天地,無知終了一生。

  還要再過多少年,女人才可破繭而出?

  未來的情景,見不到半絲光明。君綺羅輕輕歎息出聲,女人的悲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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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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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中午,外頭傳來燃鞭炮、敲鑼鼓的聲音。

  君綺羅被那些聲音干擾得頭都疼了,也許也嚇著了她肚中的娃娃;她覺得今天肚子怪怪的,不似平常的踢打,整個腰部異常沉重,讓她懶懶的不願下床。

  外面住吵些甚麼?

  「姊姊!姊姊!好消息!」

  君絳絹一點也不淑女的提著裙擺衝上小樓,敲也沒敲門的,直闖君綺羅閨房。

  君綺羅半坐起身,皺眉笑問:「一點女孩兒的模樣也沒有。天又塌下來了嗎?」

  「天塌下來會是甚麼好消息?是那兩個遼人被燒死了!昨兒個……」

  「甚麼?」君綺羅大吼一聲,連忙抓住妹妹的手,一雙大眼淒厲的死盯著她。

  「再……再說一次,他們怎麼……怎麼會死?」

  君絳絹被抓疼了手,不明白大姊為何如此激動,又如此哀慟欲絕?但仍道:「昨兒個二更天的時刻,官兵搜到榕川胡同那個張家廢墟,發現那兩個遼人窩藏在那兒,立刻調來所有人,團團包圍住張家廢墟;點了一把火將那廢墟燒得一乾二淨。那兩個遼人可能知道逃不掉了,並沒有逃出來與官兵硬碰硬,便活活的被燒死在裡頭了。剛才官兵們以囚籠抬著那兩具遼人的屍體來游城呢!

  雖然燒得面目全非,但是那衣著與那體型,看得出是高大的外族人。聽說還要一路游回汴京呢!太好了!如此一來,咱們杭州城又可以活絡了,不必天天膽戰心驚!」

  君綺羅忽覺天眩地轉!一手努力摺著自己的手臂,讓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昏倒。

  不會的!他不會這麼容易就死的!他不會的,他不會忍心拋下她與孩子死去的……

  「姊姊!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君絳絹扶著她,連聲低喚;為她的蒼白、失魂感到不解。

  「游城的隊伍呢?走了嗎?」君綺羅凝神的聽外頭的聲音,所有的聲音一下子全遠去了……

  「唉!大概出杭州城了吧!現在好多人都跑去榕川胡同看那間被燒掉的廢墟呢!」

  君綺羅立刻下床,抓過屏風上頭的斗蓬披在身上。

  她要去看看,要親眼證實,耶律烈不會這麼容易就死的!他怎敢丟下她與孩子獨自下黃泉?

  「姊!你要去哪兒?」

  「絳絹,叫門房備馬,我要去榕川胡同!」她大步的衝出小樓。

  君絳絹大驚失色的抓住她。

  「姊,你瘋了不成?大白天的你要騎馬?如今你是個孕婦,再也扮不成君非凡。門房那敢替你備馬?而且你這麼大的肚子騎馬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榕川胡同有甚麼好看的?你向來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呀!你不可以去!」

  她不明白大姊為何會失常,不過她開始後悔自己衝動的舉止。

  「放開我!我一定得去!絳絹,幫我一個忙,我非去不可!」君綺羅抱住隱隱作痛的肚子,流下了淚水,再也戴不住冷靜的面具。她一定得去看一看……

  「姊,為甚麼?」君絳絹心中開始有了奇怪的預感;究竟大姊與那兩個遼人有甚麼牽連?

  「幫我備馬車,路上我會告訴你。」

  「姊……」

  「如果你不肯,就是用走的,我也一定會走去!」

  結果,君絳絹當然只有順從的份。一方面是她太瞭解大姊固執的性子,另一方面她好奇死了姊姊與那兩個遼人的關係。如果真如大姊所言,肚中孩子的爹已死了的話,那麼天下間還有甚麼人會引起姊姊如此激烈的反應?那兩個遼人應是與她沒任何關係才對。

  上了馬車之後,君綺羅抹去淚水,命令自己不可以脆弱,他不會死的!如果他敢死掉,那麼自己絕對不會為他流半滴眼淚。

  肚子裡傳來一陣又一陣細微的疼痛,是因為擔心,還是孩子迫不及待要出來呢?無論如何,她還是得去看一看。抬頭看絳絹屏息以待的小臉,她深吸口氣。

  「孩子的父親沒有死。」又道:「如果昨夜燒死的遼人不是他的話,那麼,他應該還活著。」

  「呀!」君絳絹呆呆愣愣的低呼了聲。寶寶的爹是遼人?是大宋的死敵?

  是北方的外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蠻人?她不知該怎麼表示才好了!可是心中又同時湧現了千萬個問題……

  馬車在沉默中行駛,直到君絳絹找回自己的聲音時,外頭馬車伕已揚聲叫著:「大小姐、三小姐,榕川胡同已到了,馬車進不去,你們要下來看一看嗎?」

  君絳絹吞下到唇邊的話,扶大姊下馬車,對馬車伕道:「你去對街的客棧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我與大小姐要待好一陣子。」

  「是。」

  馬車伕走了之後,兩姊妹才走進胡同內。在張家廢墟那邊,圍了一群人,除了一堆灰燼,甚麼也沒有。

  君綺羅並沒有走近,也還來不及走近,她背抵著一戶人家的圍牆,面白如紙,雙手緊抓著小妹!

  天!她恐怕是要生了!

  「姊!你怎麼了?」君絳絹也看了出來,當場沒了主意。天哪!真的要生了嗎?「我,我去叫車伕過來,我叫車伕去找產婆,我……」

  「絳絹…」她痛得跪在地上,咬破了下唇,熬過第一波的陣痛。

  「綺羅!」

  下一刻,她被一雙鐵臂抱入溫暖雄壯的懷中。她看到那一雙比寶石還美麗的藍眼。哦!他沒死!可是,他居然敢在大白天出來;她連忙伸手要摀住他那雙招人注目的眼,不讓人發現……

  耶律烈飛快的抱她閃入暗巷內的一間民宅內。

  「喂,喂,你們要把我姊姊帶去那裡?我要……」

  君絳絹刷白了臉,剛從藍眼的震驚中回復,立即提著裙擺追了過去。

  「一同來吧!俏丫頭!」

  咄羅奇也輕而易舉的抱起她閃入宅內。※     ※     ※  「你來這裡做甚麼?你知道我不會死,為甚麼還過來?天哪!你的肚子在動!」

  耶律烈低吼著,將她安放在床榻上後,首先怒吼出聲。天!這個女人,哦!

  老天,她要生了!

  「咄羅奇!去找產婆!」

  「不可以!不要!我,回家生!你們不可以去找人……你們……」她緊抓住耶律烈。目光狠狠瞪著門口的咄羅奇;一邊想要下床……

  「你給我躺好!」

  「你敢找產婆來,你就試試看!」

  耶律烈歎了口氣,要生產的女人最大!

  「咄羅奇!你去燒開水,我來接生。你……」他指著門口那個發呆的小女人。

  「你也過來,把門關上。」

  「少主,你……可以嗎?」咄羅奇小心的問著。

  耶律烈正脫下外袍蓋在君綺羅身上,惡狠狠的去給他一個眼光。「我替母馬接生過,滾出去!」

  門立刻飛快被關上。

  君綺羅又挨過另一波愈來愈緊湊的陣痛。她盯著他質問:「為甚麼會有火燒廢墟的事?」

  「生完孩子我再告訴你!你現在專心生孩子,其他都不要想。」他將一個軟木湊到她唇邊,要她咬住。

  「要讓我閉嘴?還是要讓我止住喊叫?」

  「都有。」他盯著她流血的下唇:這女人驕傲得不肯喊叫,只會傷害自己。

  君絳絹站在君綺羅的頭頂上方,抓住她的雙手,然後一雙大眼好奇的盯著這個北方野蠻人。

  嘩!也只有這麼霸氣又英俊的男人才匹配得上大姊了。而他那雙藍眸像會懾人魂魄似的,同時又充滿威嚴,光看他一下,都會心生敬畏。可是大姊居然敢和他大吼大叫呢!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也一定愛極了大姊。

  耶律烈沒有心思注意別的事物,他凝神皺眉的看著綺羅過大的肚子,只知道,她會生得很辛苦!而她愈來愈痛苦,蒼白的面孔讓他的心益形絞痛。

  他終究還是讓她吃苦了。即使生育是女人神聖的天職,但,他發誓,不會再設她承受第二次。

  她一定會平安生產的,她知道,她有絕對的毅力生下健康的孩子。即使那代表著她得承受無止境的痛苦,她也一定會活下去;現在她全身要崩裂的極痛只是暫時的,她的孩子也正要努力的出來,她不允許自己被疼痛征服而暈死過去。親娘的事件不會在她身上重演!她是君綺羅,一個驕傲又健康的女人,向來自認不讓鬚眉。哦!這該死的痛……

  她偶爾睜開雙眼,會見到她心愛的男人汗流得比她還多,而他的表情比她更痛苦,這是他最脆弱的時刻。

  突然間,她明白自己曾經絕然捨棄這一份幸福是多麼的愚笨!如果她曾仔細看過他的眼,必會知道他用著深情在愛她,但她卻放棄了,幸好,他來了!

  又回到她的生命中……

  悄悄放掉妹妹的手,她顫抖的撫著他的臉頰。

  「你!」他連忙抓住她的小手。

  拿掉口中的軟木,她輕輕地道:「我愛你!耶律烈。」

  他雙眼既驚愕、又感動、又不信,然後,他以兇惡的口氣表達他的激動:  「女人,你再不專心的生孩子,不管我有多麼愛你,等你生完後,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好好打你一頓屁股!」他將軟木又塞入她的口中。

  接下來,是更長久的分挽,時間在疼痛中流逝……像是無止無休……

  而,深情的眼波交纏,是他們在冗長的疼痛中互相扶持的泉源。※     ※     ※  隔天清晨,曙光乍現時,君綺羅在疼痛了八個時辰之後,兩個漂亮又健康的男娃娃終於決定不再折磨他們的母親,很有禮貌的出了母體,降落在他們父親的手上。

  累癱了四個大人的小傢伙們,仍不知足的大聲哭號著宣告他們的出世。君綺羅半生起身,生產過後的疼痛比起生產時好過太多,精神也回復了些,將兩個兒子抱入懷中,讓他們吸取乳汁。

  兩個寶貝長得一模一樣,唯一可以辨認的便是藍眼的是老大,黑眼的是老二。

  「謝謝你!」他輕撫著她汗濕的秀髮。

  「烈……你說過,生下藍眼的孩子是正統的繼承人是不是?」君綺羅努力擺脫疲憊。她必須與他商量一件事,並且,他非答應不可。

  「是的。」他瞪著藍眼眸看她。

  「那麼,把黑胖的弟弟留給君家,好不好?」

  「不好!」他用危險的眼光瞪她。「我的兒子必須生長在大遼。」

  「好!那麼孩子你帶回去,我留下。」

  「你?」天!這女人又要惹他了!

  她咬著下唇,不捨的低頭看這兩個她心愛的孩子。老大仍貪婪的吸吭著,老二已開上眼睛沉睡。

  「我又何嘗狠得了心丟下自己的骨肉?可是,君家不能無後,我爹年事已高,妹夫又是一介書生,在君家後繼無人的情況下,原本早已認定要由我的孩子接手。但,你來了;我想跟你走,想與你共度一生。而且,孩子雖同胞所生,命運卻已注定只有一人能當王,那另一個呢?他能在大遼做甚麼?將來他長大了,他會不會忌妒老大天生的身份?會不會想我們為人父母的不公?連競爭的機會都不給他?但,在君家,他有一切,他有他必須做的事,算是我的私心吧!因為我想嫁你,又同時想維持君家的傳承。若你不肯,那我,為人子女,又怎能自私的丟下老父,獨自去享福?我……」

  「綺羅……」他皺眉,將她摟抱在懷中,也一同看著兩個孩子。

  「我從不求人的,但是,烈……我求你讓小兒子留下好不好?」

  「你們大宋容忍得了有遼人血統的孩子嗎?若有一天,被人發現了;或若有一天,他上了沙場與大遼對抗……綺羅!他是我的兒子!」

  君綺羅淚眼看他。

  「不會的!我們會讓他知道,大遼從來就沒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兩國會開戰是大宋見不得『外患』強盛。戰爭將來必定還會有,可是我會讓他專心從商,我也不會讓你或咱們的兒子領兵攻打大宋。如果你真要娶我,你就必須有這種認知。去打任何一個國家都行,不打仗更好;但不可以攻打大宋。你不行!

  我們的孩子更不行!還有,往後每年我都要回大宋一次,來看看孩子。你有本事來去自如的,我們可以回來看孩子的,是不是?」

  歎了口氣,他低喃:「你知道,你的眼淚是我今生今世的致命傷!」

  她的顧慮是對的。她這麼聰明的女子,加上商人精明的心思,早將一切做了最好的安排。將感情用事排在第二。首要就是為每一人擺到恰當位置,也難為她的理智了。

  「謝謝你,謝謝你,烈……」她昂首與他深吻,卻禁不住氾濫的淚水……※     ※     ※  一個月之後,耶律烈攜著妻與兒子上路,往西而去。將小兒子君碩以及一封長信交予絳絹,要她轉交父親便啟程了。至於耶律家未來的繼承人 耶律礎,一個天生為王的遼宋混血兒,當然是回他命定的天地中成長了。

  到了橫城,便表示即將離開大宋的版圖。

  耶律烈勒住馬,與妻子一同看向走過的蹤跡,而隨侍在側的十二騎也在這邊與他們會合。

  就要出大宋了!這一次出去,代表她將永生成為遼人,不再是大宋人了。

  她歎了聲,更偎緊耶律烈;他也摟緊她,明白她的不捨。

  「我們還會再踏上這一塊土地的。」

  「而我卻已是遼人。」她低語。

  「別擔心,咄羅奇會好好守護咱們的孩子。」他笑了笑,再也不遲疑的轉了馬身,毅然馳出橫城;放眼望去儘是塞外遼闊的天地!

  別了!中原!

  君綺羅不敢回首,將自己的淚水流在丈夫的懷中……※     ※     ※  故事到此應該告一段落了!

  不過,必須一提的是,咄羅奇「假公濟私」的舉止。他並沒有隨耶律烈回大遼,他請了公差,以守護小主人之名留在大宋,留在君家。事實上他的私心是想趁機擄獲某位小佳人的芳心。

  但是,那位小佳人以教養君家繼承人為理由,矢志不嫁;除非有男人肯為她住到君家,不是入贅,而是她嫁人;但得住在君家,直到繼承人足以擔當君家重任。

  所以,咄羅奇便決定與那小佳人耗上了,一同與她守護君家繼承人的成長。

  並且發誓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娶到那位佳人。將來,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後,他要帶著妻子與一堆兒女回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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