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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席絹 ]【城堡裡沒有公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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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9:39:3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田僑仔!田僑仔呢!

  想他可也曾是個風光的『田僑仔』之子,

  如今卻是──

  一陣『大家樂』國睹旋風吹來,將他的家族給吹得七零八落的,

  落得今兒個還得靠借貸才能完成學業,這……唉!情何以堪啊!

  無妨!情難堪,那他就自立自強嘍!

  毫氣萬千地發下今生宏願──

  為『娶個富家女,少奮鬥個三十年』而努力!

  只是,哎哎哎,這『志氣』也太不爭氣了,

  一碰上這個家道中落的『蒙。塵公主』,

  可可,看來這會兒他得多奮鬥個三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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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9:40:30 |只看該作者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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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邊故事

  「好了,寶貝,閉上眼睛睡覺覺了。」溫柔的女聲細細哄著,彷如迷人的催眠曲,與靜夜融成一體,召喚著睡眠的魔法。

  暖呼呼的小床上,躺著一個漂亮的五歲小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裡仍是精神十足,沒有閉上眼的意願。

  「不要睡覺覺嘛,媽咪。人家不要睡……」軟嫩的聲音滿是賴皮的意味。

  「寶寶……」美麗的母親抬眼望了望牆上的咕咕鐘,九點半了。奇怪著女兒今天怎會特別精力旺盛。

  小女孩撒嬌道:

  「我等一下再睡,媽咪說故事啦!」

  母親沒轍地看著床頭櫃旁那一疊故事書,覺得有些頭疼。道:

  「白雪公主、睡美人、拇指公主……好多好多都說過了呢,你都會背了。」而且更頭疼的是她這孩子記憶力好,不像其他小孩願意重複聽同一個故事,難哄哪!

  小女孩嘟嘟粉嫩的唇瓣。被寵愛的孩子總有任性的權利,她不依地央求:

  「說別的故事啦,媽咪——要說我沒聽過的哦!」

  母親為難地看著女兒。她可不是幻想力豐沛的人哪,但做母親之後,幾乎把自已訓練得無所不能。唉!但,說故事?難啊!

  「你想聽哪種故事呢?」母親無奈問。

  小女孩雙眼燦亮如星:

  「有城堡、有騎士、有壞人,然後騎士打跑壞人,進城堡去救公主!」

  母親心中一動,脫口問:

  「城堡裡一定住著公主嗎?」

  「對啊,不然住著誰啊?」女娃兒理所當然地點頭。

  母親低頭吻了吻女兒粉紅的面頰,柔聲道:

  「乖囡仔,媽咪就來告訴你一個住在城堡裡,卻不是公主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座醜醜的城堡,住了一個女孩!」

  「她不是公主嗎?」女孩迫不及待插嘴問。

  「不是的。」

  「那騎士會來嗎?每個故事都有英雄的。」

  「欸,有騎士的。」母親笑得好溫柔:「總會有一些迷糊的騎士嘛,就糊里糊塗走錯城堡。很呆對不對?」

  小女孩哈哈地笑了:

  「好笨喔!那他會不會很失望?」

  「來,你躺好,把被被蓋好,媽咪說給你聽。」母親不讓小女孩坐起身,輕輕壓下她,開始細說從頭。那個一個沒有公主身份的女孩以及笨騎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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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9-10 09:41: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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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來來,盡量點、盡量點,慶祝你考進莫氏企業,在一萬人中僅有二十人能脫穎而出,了不起!表哥我恭賀你進入體制優良的公司,從此成為我的同事。好好幹,以後考績好,到我這單位,咱們聯手打下自己的一片天!」以普洱茶代酒,何東毅笑得開懷。

  這是台北一間以精緻昂貴聞名的港式飲茶,隨便一頓吃下來少不得要二、三千元。對剛退伍並且甫進入社會的言晏來說,簡直是奢侈。

  「表哥,如果你在台北都是這麼過日子,我懷疑你是如何把家中七百萬的貸款還到現在僅剩兩百多萬。」

  何東毅吃了塊又香又脆的烤乳豬,笑道:

  「我在台北確實常常這麼過日子,不過都是公費支出,陪客戶來的。平常在家當然自己煮。不過現在可好啦,你表嫂有一手好廚藝,我們也計畫努力存錢讓她開小餐館,生意一定興隆!」

  說到這個,言晏不禁笑了:

  「哥,記得我們以前發誓要娶千金小姐的,怎麼最後你卻娶了身世平凡的表嫂?姑媽前年還說有好幾個千金小姐對你有意思呢。」

  十幾年前,他們各自的雙親沉迷於當時正盛行的大家樂,抵押了田產、房子等所有財產,然後在最後一次愛國獎券開獎時賭上一切——也失去一切。

  他們原是彰化鄉下平實的務農人家,一下子什麼也沒有了,何父承受不了打擊,買農藥想自殺,卻又沒勇氣喝下去,成天躺在床上唉聲歎氣,像只鴕鳥似的以為不看不聽,房子就不會有人來查封;何母則四處告貸,但大家相同苦哈哈,哪擠得出幾毛錢?

  結果,田沒了、房子沒了,也連累了甫上台大的何東毅被迫要休學。幸而那時莫氏財團早已相中他這個台大國貿系的榜首,在他還沒向學校提出休學申請時,便已找上他,願意提供大學四年的獎學金、生活費,並加以栽培,但條件是他必須簽下十五年的工作契約。

  這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鴻運,哪敢遲疑,當下大筆一揮,從此定案。莫氏耶!多少人想進也進不去的大公司,也是他設定的目標哪!他已看到自己輝煌的未來。

  當然,言家也沒能逃過大家樂的肆虐,不過言父沒簽那麼大,頂多把田產押掉了而已,尚有片瓦可遮身。但也從此成了無業難民,以打零工為生,言家的幾個國中、小學的孩子,則在假日跟著父母去工地做工,求學生涯也是萬般辛苦,使得向來成績頂尖的言晏,在高中聯考、大學聯考都表現平平  因為工讀佔去他所有時間。也就沒能讓莫氏注意到,進而招攬為種子人才。

  不過言晏很爭氣,也很幸運,甫退伍就遇到莫氏三年一度的對外招考人才,報名人數有一萬多,不乏留學回國的菁英,但他仍是以極佳的成績被錄取了。

  他們表兄弟都是有家計負擔的人,所以自幼就立志要娶富家千金來減少奮鬥三十年。

  而他們是有這個條件的。會讀書、長得帥,又高又挺拔,儒雅的白面書生樣,簡直是女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所以自小圍在他們身邊團團轉的女生從沒少過。

  不過他們因為立志得很早——要娶有錢小姐,所以一直很謹慎地處理男女關係,不亂放電的。

  一切準備都是為了娶來一名才貌財三全的千金小姐,過著住在金山裡的幸福生活。這樣一來,家計不再是問題,日子苦盡甘來,美麗的人生就此展開——

  何東毅想到他努力了一輩子的目標,最後輕易被一名小總機給終結掉,不免有壯志未酬的吁歎……唉!誰教他老婆那麼溫柔、可愛、迷人,又巧手,有著大師級的廚藝……呵……害他根本忘了之前三十二年來一心一意想達成的目標是什麼。

  「晏,你不知道,在我還沒來得及遇到心目中才貌財三全的大家閨秀時,她就出現了,我能怎麼辦?每天進出公司,看著她的笑臉,看著看著,竟上癮了;我想她的笑容裡一定有大麻的成分。然後我再也不能忍受她對別的男人笑,或別的男人對她笑,最後只好娶她了。」愈說愈得意,他笑道:「沒有人相信我們會結婚,竟還打賭呢!說我最後一定會拋棄她去娶千金小姐。笑話,我何東毅雖然很功利,但做人做事從不虛偽的好不好,也不去看看我每年的考績,在『誠信』那一欄從沒有優等以外的分數,又怎會在人生大事上開玩笑呢?然後我就叫我的助理小陳去做莊,一一通殺,賺了四、五十萬正好夠付結婚的所有支出,其它的紅包錢則是賺到了!哈哈哈……」

  言晏靜靜看著表哥的樂不可支,很是代為歡喜。自從一肩扛起家中債務後,他沒看過表哥笑得這般開懷,可見結婚半年來,他是幸福的。

  雖然自己是沒指望了,不過何東毅還是對表弟道:

  「晏,富家千金裡還是有值得追求的女性,我建議你不妨多注意一下。下星期你正式到莫氏上班,不要急著對身邊的女性動心。你要知道,能考進莫氏的人都很優秀,也不乏美女之流,但你現在只是基層,凡事最好以工作為重,當你努力有成,職位一直往上調時,身價也就會一直飆高。男人的身價一旦高了,到時你想要富家千金,或能力強的女性主管,都唾手可得,而這兩類女性才是你人生的保證,如果娶不到有錢的,那就娶有才的。而現在,切切不要輕易接受身邊女性的示好。」

  言晏揚了下眉毛:

  「為何不要?也許日後她們也是有能力的人。」

  何東毅哼了一聲,很權威地傾授他觀察女性多年的寶貴心得:

  「一個女人千辛萬苦考進大公司,不思努力,卻只睜大眼找有潛力的績優股來放電,我懷疑她未來能有什麼爬升的機會。她們只是想嫁有前途的丈夫罷了。除非你真的抗拒不了某個女人,被電得奄奄一息,那我沒話說,不過——你是真的想娶千金小姐的吧?」

  言晏點頭,漆黑如星的眼中閃過一抹堅定。他想要的是千金小姐……並且只會是那一個。

  那也是他只願進莫氏工作的原因。

  進了莫氏,攀向雲端也就不遠了……

  從窗口看出去,商業區的那方,莫氏總部二十三樓高的建築正被日頭照得閃閃發光,像鍍金也似。

  「來,乾杯!慶祝我們兄弟倆成為同事!」何東毅舉杯道。「更預祝你完成我們幼年時共同的夢想。」

  「乾杯!」言晏點頭,眼中是沉毅的光芒。

  夢想在天的一方,遙不可及;但只要邁出一步,然後一步又一步,他終會抵達。

  ※   ※   ※ 

  彷彿回到了六年前,像是一切都不曾改變過那般,姊妹倆坐在陽台一隅,她專注地低首縫著手袋,而姊姊品嚐著新沏上的文山包種茶,舒心愉快地長吁口氣,然後是一串帶笑的軟語……喔,別忘了還有打噴嚏的聲音——

  「哈——啾!」看吧!

  「要添件外套嗎?」一向也只有這時候,她會主動開口。

  「不了。我只是還沒適應台灣的空氣品質。」揮了揮手,聲音較為低沉的女子不在意地道。然後不自禁又笑了:「哎,在美國住了那麼多年,還是破病的體質,虧我長到一七二的身長,卻不長肉,老像個晃來蕩去的骨架子,白天出門還好,要是晚上哪,不害得路人以為見鬼了?」

  「你就是吃不胖。」

  「所以呀,我就問唐勁,沒事娶塊木板子回家抱著睡,不怕腰酸背痛嗎?他回答得可真教人生氣,居然說他自幼苦慣了,是那種不懂享受的貧賤命,抱木板子睡正好,而且古人也說了『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人是不能太享受的。真夠了他!」

  提到那個男人,便令沉靜女子原本愉悅的面孔當下一沉,自是連哼也不哼一聲,當做沒聽到。

  笑意盈然的女子可不會輕易放過她:

  「夜茴,你說他是不是很過分?」

  「他一向如此。」好冷淡的回應。

  「嘿!這麼多年了,你就是改不了討厭他的習慣。」

  誰教那個男人要搶走她的姊姊。

  他搶了曉晨!

  他根本配不上曉晨!

  他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責任——守護曉晨。

  此仇不共戴天,所以永不會有與唐勁和平共處的一天。單夜茴下針的速度更快了。

  單曉晨笑了笑,不再逗她,眼光望向天空。雖然台灣的空氣太差,讓她一回來就嚴重鼻子過敏,但她還真是懷念這種燠熱又潮濕的天候呀!

  五月底,在一波雷雨之後,這兩天晴空湛藍,氣溫放射出三十度的威力,隨便動動就要汗流浹背。

  「快六月了,我想日本已看不到櫻花了吧?」

  「嗯,都謝了。」不太熱絡的回應。

  「佳姨在日本過得如何?」

  提起母親,夜茴心口又沉了一回。

  「還好。」

  曉晨看了她」眼,不再問了。輕吁口氣道:

  「啊!終於畢業了,真好。」兩人今年皆自大學畢業。此次同時相聚在台灣是為了曉晨的婚事。

  原本想留自個妹妹到二十五歲的。莫靖遠的盤算是最好教妹妹一路讀上去,十年愛情長跑豈不美哉?若有人等不及,放棄了,也算看清了郎心狠心的真面目,慶幸寶貝妹妹沒吃大虧,所以長期考驗是必要的。

  可唐勁卻從來不是能任人玩弄在指掌間的人物。等了曉晨六年,盼呀盼的,總算把小女生給盼到大學畢業啦,豈有再打光棍下去的道理?

  於是在曉晨畢業的那天,他千里迢迢地——一直在美國工作的唐勁,在那一陣子突然被莫靖遠派到中國大陸考察一個月,莫靖遠很明顯的居心不良——捧了一大束處理過的百合花,向曉晨求婚。

  曉晨喜歡花兒,卻又聞不得花粉味,很少有機會可以將一大束花抱滿懷而不怕哈啾滿天飛的,欣喜的她當下同意他的求婚,讓晚一步抵達的莫靖遠扼腕不已。婚事就此底定,然後開始忙得所有人暈頭轉向。

  要在美國、新加坡、台灣各辦一次宴席,因為親友實在太多了。

  最閒的要算是新娘了,她只要負責養得自己健健康康就好。

  也因為這個原由,夜茴也回到台灣這個她六年來不曾踏上的土地。

  除了等著當伴娘,其實也沒其它事好做。夜茴這些日子以來找了些事來忙——幫曉晨縫手機袋、背包;幫曉晨烹煮日式美味藥膳;幫曉晨裁製服適的家居服……

  她在日本讀的是所謂的新娘學校,舉凡一個女孩子該學的全都學了,甚至連新娘禮服也能自行裁製,不過在這場莫家主導的婚事裡,沒有她出頭的分。她也不願出頭,不想惹人注目。

  最好一直是影子般的存在,別讓人多睞她一眼……

  但那實在困難。任何一個外貌姣美的女孩就如同是石堆裡的明珠,總能在第一時間裡招來所有注目。單夜茴一向是美麗的,這使得她無法在人群中掩埋住自己的存在。

  單曉晨不知想到什麼,忽爾一笑!

  「還回日本攻讀碩士嗎?」

  「不了。」

  「那,接下來你想住台灣,還是日本?」

  夜茴停下忙碌的雙手,定定看她:

  「你想我住哪裡?」

  曉晨伸手揉向額角,歎道:

  「不是『我想』,而是你,你自己怎麼想?」分開這麼多年,夜茴怎麼還是一副「以曉晨為天」的可怕心性?害她久愈的偏頭痛又要起兵造反了。

  夜茴沒有回應,像尊貨真價實的玉娃娃一般,動也不動的,真是令人著惱。

  「夜茴,請回答我可以嗎?」

  不容她沉默,於是只好道:

  「無所謂,都好。」

  對她而言,住哪裡都沒差別。

  因為不管是在日本或是台灣,再也沒有她必須守護的人了,又何須去在乎自己身在何處?

  這一點兒也不重要。

  無視曉晨瞠目瞠視,她低下頭,繼續趕工。

  ※   ※   ※

  「嗨,寶貝。想悔婚嗎?為兄可助你一臂之力。」一進門就瞧見妹妹苦著臉發呆,莫靖遠以著無比愉悅的聲音鼓吹著。

  「嗨,哥。下班啦?」單曉晨回身給最親愛的兄長一個大擁抱。

  他們是同父同母的兄妹,但因為莫靖遠冠母姓的關係,所以兩人不同姓氏。

  「怎麼苦著一張臉呢?就我所知,唐勁那小子還被大舅押在公司加班賣命,應是沒空來招惹你的。小兩口情話綿綿都沒時間,又哪來的閒暇吵架?」兩人一同摟著在貴妃椅上落座。

  長了妹妹十歲的莫靖遠總是把曉晨當成小娃娃來抱著、疼著,此刻完全看不出他在商場上竟有「冷面雄獅」之封號。事實上他未老先衰得像個老爹。

  「你們就愛欺負他。」曉晨意思意思地代未來老公發出不平之嗚,免得別人說她沒盡到親親老婆的義務。接著她才說出自己的煩惱:「哥哥,我該拿夜茴怎麼辦?讓她去日本那麼多年似乎都沒用呢!」

  「各人有自己的路要走,何必擔別人的心?保重你自己就夠了。」

  「我放不下她。」她雖然生性灑脫,但總也會有一些放不下的牽掛,尤其在她即將嫁為人婦的此刻,分外地希望夜茴能建立自己的生活,別再像個影子,為別人而存在。

  「也是,畢竟她陪了你十幾年。」莫靖遠輕拍妹妹的肩,抬眼看向天花板的水晶燈,有絲心不在焉。

  曉晨歎了口氣:

  「去年不是有個叫中川的男子在追求夜茴嗎?我還以為她的人生將會有所不同。他可是三高男人哪,學歷高、身高也夠,又是世家子弟,長相也可以,又追得慇勤,任何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都該動心了,像我也是初戀就死會了啊——」

  「那是你純蠢。」好涼薄的插播。

  「哥——」不依地橫過去一眼,卻只得到兄長皮皮的笑容,只好認了。「為什麼這種男女之間的追逐打動不了她的心呢?愛情對女孩子而言是多麼重要的夢想之一不是嗎?」

  「人不對。」莫靖遠給了答案。

  曉晨偏頭想了下:

  「有可能。但最大的因素仍是在於夜茴根本不在乎自己,對自己不關心、也不在意。」

  「以前滿心滿眼是你,而你推開了她,然後她就一直飄飄蕩蕩至今。一個人若是想不開,你拿千噸巨錘去硬敲也沒用。」

  「那怎麼辦呢?」

  「你不能代她過日子,別忙了吧。」

  「我知道。」曉晨眸光一黯:「我只是……擔心她,卻又知道自己什麼也做不得,懊惱罷了……」

  莫靖遠拍拍她,笑道:

  「至少她人在台灣不是嗎?就算不再當回你的影子,她也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曉晨意會,無奈地笑了:

  「對呀。佳姨在日本,分開她們母女是好的。」她停留在台灣的日子並不多,忍不住想再替夜茴爭取更好的福利。「哥哥。」她喚。

  「嗯?」

  「不要讓她成為任何人的棋子,好嗎?」

  莫靖遠抬高一道眉。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哪,但因為心愛的妹妹所托,再麻煩也得攬下了,頂多花點時間與單家人鬥法嘍,無可無不可,只是無聊了些。

  「好吧。我會讓她擁有自由。」

  ※   ※   ※

  在盛大的婚禮過後,日子又恢復回平淡寂然。早上才送新婚夫婦上飛機,下午單夜茴便在陽明山大宅收拾自己的衣物。

  這裡是曉晨名下的房子,曾被空置了五年,雖然最近因主人歸來而添了人氣,但也只是曇花一現,轉眼間又是凋零。主人隨著夫婿長居美國,不知何年何月歸來;倘若歸來,想必以其夫婿的傲氣,斷然也不願居住在妻子名下的產業吧?她唇角揚起一抹嘲諷。

  偌大的宅邸已撤去一半傭僕,而最受倚重的管家與廚娘則跟著小主人到異域,務求把美國的房子打理得讓主人感到舒心快活。

  曉晨懶得使喚傭僕打理宅子,所以需要管家。

  曉晨喜歡廚娘的手藝,所以需要廚娘。

  曉晨……有了丈夫,所以……再也不需要護衛,於是,她被留下來。

  一個不被需要的人,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沒有曉晨的地方,她待不下去;擁有太多共同記憶的地方,她也待不下去,更別說這裡常有單家人出入。辦宴會、招待重要客戶,這裡都是能令人面子十足的最佳場所,四年前單豐琉徵求到女兒曉晨的同意之後,簡直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地方了。

  想來,曉晨會同意,就是因為她不打算再回這間宅子住了,才任由人大搖大擺地出入。

  前些天告知曉晨她打算搬出去,曉晨有些訝異,但沒阻止,只道:「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宅子是有點悶,而且沒有車子代步也不方便。去住內湖那間公寓還好一些。」

  曉晨以為她打算去住那間十年前莫靖遠登記在她母親王秀佳名下的房子,也就沒多問了。但單夜茴並不打算住那裡;如果曉晨已不需要她,那麼就徹底抹去所有牽連吧。一無所有的她,只消有間簡單的小套房,在自己負擔得起的範圍內安身立命就夠了。

  小小的旅行箱很快就收妥一切。華麗的大宅裡,屬於她的東西並不多。以著她纖弱表相所不應具備的力道,她輕而易舉地提起箱子,就要往外走——

  突來的電話鈐聲止住了她的步伐。這電話是她房裡的專線,會打的只有母親與……曉晨!

  她快速衝過去接起電話——

  「喂?」是她,是她吧?

  「夜茴?」是莫靖遠。徐緩低沉的語調因她聲音中急切而興味地微揚,並在一瞬間瞭然。

  不是曉晨……是啊!怎麼會是曉晨呢?她還在飛機上呢,真傻了她。但……又怎麼會是大哥呢?

  「大哥……」她吶吶地喚了聲。

  「我想,你並不打算搬到內湖的公寓是吧?」

  那頭傳來紙張翻閱聲以及不斷來去的人聲,單夜茴可以想像此時了心數用的大哥有多麼忙碌。

  「嗯,是的。」她乖乖地回應。沒浪費時間去問他如何知曉她要搬走的事。

  「找到房子了嗎?」

  「找到了。」

  「我已派司機過去接你,省得你行李扛上扛下的勞累。房子找在哪裡?」他直接下指令,然後挪開話筒交付給下屬更多的指令。

  「在萬華區。」她聲音小得像沒吐出口,並希望他沒有認真在聽。

  她的希望徹底落空。莫靖遠沉吟了下,仍是淡淡的語氣:「我想,不會是華西街吧?」

  為什麼她覺得背脊竟颼颼地竄起惡寒?連忙回道:

  「沒有,不是華西街,在西園路。」

  似乎仍然不符合同父異母兄長的標準,那端傳來平板的音調:

  「很不錯,逛夜市很方便,還可以順道去龍山寺參拜、抽支靈簽。」

  她一個字也不敢應。

  與兄長的相處時間雖然少得幾乎算是沒有,但她還是本能地知道此刻最好緘默,以求苟全。

  「你想獨立,我不阻止,但要是你無法打理好自己,就別怪他人的干涉,明白嗎?」

  言下之意是她最好別出事,只消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她馬上會被打包回來,任由兄長安排發落。

  她趕緊回道:「我會小心。」

  「接下來,打算如何打發時間?」房事討論完畢,接著是工作上的事。全然沒有讓夜茴有喘口氣的時間。

  夜茴雖然詫異兄長竟會耗費他寶貴的時間來關注她生活上的小事,可沒膽發出疑問,還是乖乖地回答:

  「父親說要在公司安插我一個職位,要我等通知。」

  「你要嗎?」

  「嘎?」那重要嗎?「無……無所謂的。」

  莫靖遠再下第二道指令:

  「那就別去了。等會司機會交給你一支手機,找到想做的工作之後讓我知道。」

  「大哥……」為什麼他要注意這種小事?她真的不明白。

  但莫靖遠緊湊的公事顯然已容不得他偷閒下去,整個會議室只等他一人了。他道:

  「我忙,等你來電。」說完便收線。

  怔怔看著嘟嘟直叫的話筒,她不明白兄長為何會對她費心?她只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啊!他們身上共有的血緣是皆為他們所厭惡的單氏血液,沒道理他會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親妹妹以外的人身上哪……

  連要叫他一聲「大哥」都心虛,那麼地名不正、言不順;而冷淡的莫靖遠也從不把關懷放在別人身上。那麼,現在又是怎麼一回事?

  傭人上來報告司機已在等候的訊息。

  她甩甩頭,提起行李,不再多想。現在她只想獨自一人生活,脫離所有華麗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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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9:42: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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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幢屋齡至少二十年以上的老舊公寓,五層樓,沒有電梯,而樓梯間的日光燈有的故障、有的危顫顫地拖著長長的電線,掙脫天花板的挾制,在半空中蕩來蕩去,放送稀微的光芒。

  一個月六千塊的租金確實是不能再有更多要求了。至少,可以住人,她只是要這樣而已。

  爬上四樓,最左邊那一戶是她接下來要長住的地方,她對裡面並無任何幻想,一逕慶幸著剛才堅持司機先行離去,不讓他代為提行李上來。否則經由司機忠實地回報兄長之後,她很肯定自己第二天絕對還是會在陽明山的宅子裡迎接早晨的到來。

  在暗沉的光線下,她手上的鑰匙摸索了好久才把門給打開——

  二十坪的空間,一房一廳一衛,放眼望去,儘是侷促的感覺。前任住戶留下的傢俱不僅老舊,甚至有不堪使用之嫌疑,她一點也不想去碰觸……

  不過,這原本就是一般平民會過的生活不是嗎?她不讓自己腦海中再度浮現各種嫌棄的念頭。

  單夜茴,記住!你不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你只是一個與全台灣百分之九十女性相同必須賺錢養活自己的平凡人,有片瓦足以遮身,很夠了——她不斷告誡自己。

  好了,看完了客廳,該去看看浴室了。她完全不能忍受自己住的地方臭味沖天,已有心理準備要屏息閉氣以大力刷洗各式頑垢。拜託拜託,馬桶千萬別太髒

  「哇——」

  不是她的叫聲。她停住腳步,緩慢轉身往外頭看去。喔,原來她忘了關門,所以親眼目睹到一場鬥毆。

  外頭,一個少年被兩個不高但壯碩的男人押上來,並狠狠往某一扇門推撞而去,於是少年慘叫出聲。

  「喂!我們已經帶你來了,還不快點叫你堂哥拿錢出來。」話落,又是用力一踹。

  少年再度慘號一聲,哭哭啼啼了起來,用力拍打著門板,嗚咽而斷斷續續地叫:

  「哥,哥,你在不在?快點出來……哇……」

  隨著壯碩男人持續的施暴,少年哭得更大聲,最後根本泣不成聲,哪還有力氣喊人。

  而事實上,少年求助的顯然也不在,他們發出的聲響想必連龍山寺那兒都聽得一清二楚。如果那屋主在家,早出來處理了。

  想到這並不關她的事,於是打算關上門,也許……再撥個電話報警,其它就沒她可以幫上忙的了。

  「喂,你!」一名男子發現了她,兩三大步走過來,一隻大腳丫硬塞進門內,讓她無法順利關上門。「你知不知道那一戶人家去哪裡了?」

  問完才發現他眼前的女子竟然長得分外美麗,簡直像電視上那種玉女明星,驚艷得瞠大了眼,口水當場淌出來。

  她低頭先看那只踩進門檻內的大腳,然後才緩緩往上挪,直視男子混濁的眼。

  「不知道。」她答。

  「什麼不知道?」男子壓根忘了他自己剛才問什麼。

  「喂,王仔,你不過來揍人,在那邊聊什麼天——」另一人也走過來,看到大美人,不禁雙眼一亮:「嘿,不錯不錯,去『海上花』上班,一個月一千萬也沒問題。小姐,想不想賺大錢?還可以認識很多有錢人哦。」

  夜茴微顰著居,心下不甚耐煩,冷淡道:

  「請把腳挪開,我要關門了。」

  「哎喲,別這樣嘛,大家聊聊嘛……」兩名無聊混混開始了調戲良家婦女的戲碼。更伸手抵向門,隨時想登堂入室。

  她垂下眸光,看似膽怯害怕,眼中迅速閃過一抹光芒。似乎就要有什麼突如其來的舉動——

  「你……你們不可以對無辜的人……亂來……」還在抽抽噎噎的小男生疼痛不堪地以身軀蠕動過來。

  「少囉嗦!再吵老子一腳踹死你,打不怕啊?」

  「怕……怕啊……」少年吞了吞口水。

  「那還不閃遠一點?」混混甲抬起大腳恫喝。

  「嗚……嗚……」好害怕,怎麼辦?可是,可是男生本來就不可以欺負女生,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道理啊……

  「李仔,別理他,快,我們一齊進去讓小姐招待喫茶啦!嘿嘿嘿……」痞子乙早已迫不及待要享艷福了,今天真是幸運哪……

  正要伸手頂開半掩的門,但突如其來的劇痛讓他發出淒厲的慘號……

  「王仔,怎麼了?」李仔迅速衝過來,一時搞不清楚王仔沒事尖叫個什麼勁。

  「啊……啊……我……」痛得講不出話,王仔涕淚滿臉地直往下方比去,並用力要抽出自己被夾扁的大腳丫。

  「哎唷,夭壽!」李仔一看不得了,原來美女無視王仔的一腳還踩在門內,硬生生地合上門,在兩方鐵板夾殺下,王仔的左腳怕不給夾碎了。他用力拍門:「快鬆手,你這個婊——」

  「哇——呀……」王仔在更多力道的折磨下,終於暈倒,在地上攤成一團泥。

  李仔大驚,這下再也不客氣了,退了兩步,以一隻抓狂中的牛之姿態,左腳虛滑了兩下,然後,用力往門板方向撞去——

  當他發現門板早已大開,是他衝進屋內並被地上行李絆倒、順勢撞上一堵硬牆而掉了一排牙齒之後了……

  這幢破公寓裡,第二號昏厥者於焉產生。

  「喂?警察局嗎?我要報案,這裡是……」

  在一片死寂的沉窒氣息中,屏住氣息的少年以為世界八成全結凍了,要不然就是他在作夢。但那輕輕柔柔的女聲,讓他逐漸回神,明白一切皆是真實,不是夢

  那麼,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眨了眨眼,唯一的目擊者發現自己比誰都迷糊。

  這兩個壞人,到底是怎麼把自個兒傷成這樣的?

  ※   ※   ※

  嘴裡塞滿了飯粒,已經沒有空間發言了,但言康仍是努力擠出不好辨認的字句,就怕堂哥不瞭解下午的過程是多麼驚險刺激。

  「哥,你就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多危急,雖然對那位小姐來說是無妄之災,但她後來能全身而退,簡直是老天爺保佑哇!一個流氓被夾傷腳、一個自己衝去撞牆,最後全都暈了,讓趕來的警察不費吹灰之力地捉走壞人,真是太帥了!根據我們家多年來被逼債的經驗來說,這種好事會發生的機率根本是零,你說她是不是很好運?」

  桌邊另一頭的言晏心不在焉地聽著、應著。

  「嗯,是幸運……」心中只想著那些地下錢莊的人恐怕一定會再來騷擾。這裡已不適合住下去了,要怎麼做才好呢?好不容易言康考上了台北的大學,他沒有不收留的道理,畢竟在困窘的環境中還能力爭上游是件不容易的事,無論如何他也要罩著他。

  老一輩們沉溺於大家樂,負債纍纍,拖垮了年輕一輩吃盡苦頭,原本屬於地方小富之家的言氏親族,全成了三級貧民,其中還有不少斗膽去向地下錢莊借錢的人,像被吸血蛭附身似的,一輩子再也不得安寧,利息是愈滾愈多,今生今世也別妄想有還完的一天——言康的父母正是此中代表。如今母親不知去向、父親四處躲債,偶爾回家丟個幾千元給三個寄人籬下的兒子,要他們好自為之,有事找堂哥、堂姊們幫忙,不必聯絡……

  也虧得言康兄弟們生性淳厚樸實,要不早以這個藉口去混黑社會墮落了。

  台北居,大不易。光是掙自己的三餐伙食費就十分吃緊的言康,兼了兩份工讀也只能勉強維持住三兄弟的學費,在吃、住方面,虧得堂兄姊們的接濟。現下他來到台北,自然是被納在言晏堂哥的羽翼下了,省了好大一筆錢哩!這樣一來言康至少可以安心上學、打工啦。

  能有片瓦遮身,已十足幸福,沒人會去在乎屋子老舊、還會漏水,近乎搖搖欲墜,而且還是位於治安不太好的區域。

  「阿康,你說地下錢莊的人教警察帶走了,是以什麼罪名逮捕?」言晏問道。

  「大概是私闖民宅,脅迫什麼之類的吧。」

  「看來得盡快搬家了。」他沉吟。

  「啊,是了。怕他們又找來。」被地下錢莊追了這麼多年,言康早已瞭解火速搬家躲債的重要性。他被揍是沒關係,要是牽連到堂哥就不好了。

  言晏點頭,想到了堂弟口中那名幸運的小姐,不免也代為擔心:

  「那些人想必也會把那位小姐列為騷擾的,基於道義,我們得提醒她一下。」

  「對啊,她很漂亮,那些壞人一定會再來鬧她。」

  言晏想了想,站起身道:

  「我過去拜訪她,你吃完早點休息。」

  「好的。對了,她住在C戶。」

  言晏點頭,出門去了。

  老舊的樓梯間,只有一盞五燭光的照明,驅趕不了黑暗,反倒那一丁點光源像是隨時會被闃夜吞噬似的。

  一個月六千元的租金,沒能要求更多了。一隻蟑螂狼狽地從他足下遁逃,幾隻壁虎在天花板嗚叫,像在對四處覓食的蚊子叫囂示威,而那些蚊子正虎視耽耽地覦著言晏身上年輕鮮美的血液……

  他眉毛甚至沒動一下,開闊的步伐停止在C戶大門前。現在是晚上九點半,此刻拜訪應還不至於失禮。捺向電鈐,一下、兩下,靜悄悄地……他眉毛稍揚,不意外。這幢公寓不堪使用的東西已經太多,他何能奢求電鈐能夠幸運地逃過故障的命運?

  「叩叩——」此時能夠達到效果的就是敲門了。

  大約十秒以後,正當他考慮要不要再敲一次之時,裡頭傳來輕柔的詢問:

  「哪位?」

  很好,這位小姐有著單身獨居女子該具備的謹慎小心,沒有隨便開門。言晏眼中閃過一抹讚許。開口道:

  「你好,我是4B的住戶,敝姓言。」

  「有事?」門扉依然沒半絲動靜,那頭的聲音還是冷淡中不失禮,而且,漠不關心。

  看來得省下所有不必要的寒暄廢言,他也就直言道:

  「很抱歉今天中午連累你,使你受到驚嚇……我指的是流氓上來鬧事這一件。」

  那頭沒出聲相應,像是很忍耐地等他講重點。當然,也有可能早已不站在門板後面,轉身走掉了。

  他再開口:

  「我認為那些人一定還會再來鬧事。所以如果你能盡快找到另一個落腳處——」

  門板毫無預警地打開,使他止住了話。

  那是一個美女,一個水靈白皙得像日本精緻瓷偶,而且還提著一隻行李的美女。是了,言康說這位小姐很美——雖然言康對美醜的概念走樣得讓人歎息——但眼前這一位還真的是一名罕見的美女,絕不是那種尋常的清秀之姿可以相比擬的。連見多識廣的言晏都被懾得暫失語言能力好一會。

  單夜茴並不預期會在這種堪差與廢墟劃上等號的公寓看到這樣一個男人,所以一時之間也沒有開口。

  這種男人,一看就知道必定是在不錯的公司上班,對未來的人生充滿鬥志與野心的人;在生活上也追求相當的品味,簡稱「都市雅痞」之品種。不會錯的,這種人她見多了。

  那麼,何以他會出沒在這種地方?

  她不解,所以心中對他冒出了些微的好奇。

  失神過後,言晏也不解,這樣精緻的美女,怎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她一看就知道出身自優渥的人家。

  瞧,她烏黑的長髮又直又亮又健康,必定是長期細心保養所致;她美麗的面孔看不到失控粗大的毛細孔,也沒有擠青春痘殘留下的疤,白裡透紅又粉嫩,也定是仔細養護的成果;再加上雖不是名牌,卻搭配得體完美的衣著,分明是只有在優渥環境涵養下才培育出來的氣質樣貌。不會錯的。

  像是跑錯場子的演員,完全錯置的不搭調——他們心中同時浮現這兩句話。

  「你好,我叫言晏。言語的言,日安晏。」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沒發現自個兒正在做出搭訕陌生女子的行為——畢生的第一次。

  言晏,她心中默念了一下,並不想自我介紹,也不想伸手與他交握。只是點點頭,連笑容也沒施捨半分。

  好冷淡的美女。但因長著一張柔和的臉,並不易讓人察覺那股子透心沁涼的冰山溫度。但他感應到了。

  收回手,有絲遺憾沒能握到她的柔荑。他從來沒有那麼地渴望盈握住任何一隻青蔥玉手好感受其溫暖。

  她有一雙很美麗的手,手指長長的、指尖圓潤,看來又嬌貴、又實用,不似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懶人手。出於一種宜覺,他相信她一定是那種入得廚房,變得了魔法的女子。這讓他對她的印象更深,想更熟知她一些,但……

  看來美女厭惡與陌生人共處,他也不會自討沒趣。接續著剛才的說明,他以平淡有禮的口吻道:

  「如果你還有其它的落腳處,請接受我的建議,先避開一陣子,我擔心那些人會再前來騷擾你。」

  夜茴退開一小步,讓他得以看見她後腳跟的方位已放了一隻小行李,意思很明白,也就是不勞他提醒,她早已有居安思危的警覺之心,正打算走人呢。

  言晏怔仲了半晌,心底不由自主地浮現一個疑問:莫非她也是天涯淪落人?也就是說對躲避地下錢莊這種行為並不陌生,才會這般機警?

  很有可能!也許她正是哪個甫家道中落的富家千金呢,因為氣質上正是如此。

  但這麼晚了,獨自出門不好吧?

  「需要我替你叫車嗎?我請計程車行派女司機過來——」

  「不必。」她還是一逕地冷淡。

  他微蹙起好看的濃眉:

  「或許我是好管閒事了些,但請相信我並無搭訕騷擾的意圖,純粹只是不希望台北市再添一樁治安惡化的例證。」

  夜茴拎起行李走出門,隨手將門扣上後,便越過他在陰暗的走廊上緩步而行。

  言晏的眉頭一直緊鎖,對這個冷漠的美女感到生氣,但基於生性裡少之又少的紳士風度,他還是跟在她身後。至少做到替她記下計程車號碼,倘若有個萬一,至少還有破案的機會——他壞心地想。

  但美人兒的身形並非往下移動,反倒是往上樓的方向轉去!

  她上五樓去做什麼?他納悶,當然腳下也沒停著。

  然後,她停在五樓最底端的E戶門前,拿鑰匙打開門,進去,關上。徒留樓梯口那端的一抹挺拔人影,獨自與暗夜融成一色。

  言晏站定了好一會,雙眼晶燦,唇邊勾笑。早先的怒火早不知消蝕到哪兒去了,現下盈滿心的,是陣陣激賞。

  多麼聰明的一個女子啊,而且還具備了高傲、冷淡這類的難纏性情。

  男人都該對這類的女子敬而遠之,以防自尊心被戳出千瘡百孔。他想著、笑著,沒再耽擱,也下樓了。

  ※   ※   ※

  學了一手好廚藝,本以為回台灣之後還有機會做給曉晨吃,不料學成之時,她已遠嫁海外,成了他人婦,沒能對自己的廚藝評分。曉晨最愛美食了,每次通e-mail時都問日本有什麼好吃的,也才讓她在這方面特別下功夫學習。但……

  「滋……」五分熟的澳州牛肉在鐵板上尖嘯,被淋上醬汁之後更是冒出大量濃煙並在空氣中投擲油泡,一不小心就會被燙到。但她早駕輕就熟到不容許一丁點油污沾上她身。

  她不知道自己本身喜不喜歡烹飪,只不過現在獨身一人,總得自己動手,加上外頭的食物滿足不了她自幼就被養刁的胃,三餐便別無選擇地自己動手打理。

  將牛排倒在瓷盤上,另一邊的味噌湯也煮好了,這就是她今天的晚餐。外頭賣八百元的東西,她三百元便享受到。拿起刀叉,克難地在茶几上旱用著。

  住進這間公寓已經五天了,除了第一天被兩個混混打擾過之外,一切都還好。在這一房一廳外加一個小廚房的空間裡,她總是窩在長沙發裡,對著空蕩蕩的四壁發呆。這就是平常人所過的生活嗎?在侷促的房子裡,茫然地發呆,日復一日地持續著……

  啊!是了,平凡人都會工作的。因為要維持生活,也大抵是因為不知該怎麼面對自己人生裡這般無止境的空白吧?那麼她出來自立的第二步,該是想著找工作的事了。再這麼發呆下去,她知道自己會怎樣,會成為這間屋子裡最新增的一件傢俱,相同的死氣沉沉、相同僵冷。

  思緒跳轉入工作的範圍,一時也想不到該去謀求什麼性質的工作。

  她會烹飪,當廚師好嗎?

  會做衣服,到成衣廠也行……

  報紙上的求職欄在不景氣的聲浪中,依然佔據著偌大篇幅,可見人求事不易,事求人也是困難。

  似乎一般普遍的薪資都在二萬五千元上下,她側首想了下自己這個月到目前為止的花費……

  嗯……沒去計算實際的現金支出,但刷卡就很明確了。金卡的基本額度是十五萬,她好像刷掉了三、四萬,已經是別人眼中不可思議的窮酸,但一般人辛苦一個月賺取到的卻只有二、三萬。老實說她已經很節儉了,不買動輒十數萬的名牌、不上最昂貴的館子、不去最知名的美容沙龍和三溫暖俱樂部,如此這般的節儉,每個月也得有五萬元上下的支出。

  她以為自己早就在過平凡人的生活了,事實上卻不然,看看報紙上所謂的優渥薪資,她懷疑日子怎麼過下去?如果她也是薪水階級的話……

  那麼……不自禁想到那個叫言晏的男子。莫怪他會住在這種地方了。一個看起來像都市雅痞的菁英份子,他一個月到底領多少錢呢?如果是別人眼中「很多」的四、五萬,扣掉六千元的房租,再扣掉伙食費,那他還有餘錢去打理自己的門面,甚而出入以轎車代步嗎?

  多奇怪,她一直以為每一個看起來「很菁英」的男子都必定像曉晨的丈夫唐勁那樣多金、不可一世等等……但那顯然是她一廂情願的認定。事實上絕大部分的人生活在金字塔的底端,而那些中產階級也不過是金玉其外罷了,不太可能過著奢華的生活。

  能過奢華生活的,是那些把天下財富收攏在手中的少數人,如單家、如莫家,如——她這個以為自己身世悲慘,卻在物質上不虞匱乏、被養得不知人間疾苦的庶出千金。

  可見她自以為已經在過著的平民生活,其實尚未符合最真實的標準。

  「叮咚!」陌生的鈐聲在屋內響起,打擾了她的沉思。

  是誰?悶悶的不悅感讓她沒有起身開門的慾望。除了曉晨之外,誰也無法讓她產生想動的能量。

  「叮咚,叮咚。」

  不死心的捺鈐者仍持續他惹人厭的行為。

  叮咚聲外加著呼叫聲:「有人在嗎?」一副不把門鈐按到壞不甘休的執著。

  是那個人吧?那個叫言晏的人。聲音是認得出來的,但就是不知道他想做什麼。而無論他想做什麼,都不該來打擾到她不是嗎?她一點也不以為那種男子會有敦親睦鄰的雞婆性情。

  門鈐快被捺壞了,然後,在幾聲奄奄一息的「滴」音慘叫下,正式壽終正寢。

  她唇角微乎其微地一勾,到底是安靜了,日後再也不必忍受這種打擾。但她高興得似乎太早,因為「碰碰」的敲門聲接踵而來。這下子,還能任他去把門板搥破嗎?

  這男子看來非常堅持,而且永不放棄。

  她放下刀叉,緩步走向大門,拉開——

  「這扇門板很脆弱,無須閣下熱心地加以證明。」

  言晏停住差點要敲下的手勢,將半舉的右手擱在門框上,沒有退後一步以拉開距離,任由兩人直視的長度保持在半公尺以內。

  「原來你在。」聳聳肩,像是頗詫異的樣子。

  要是不知道有人在屋子內,他還會花這麼多工夫將人給吵出來嗎?她心底微諷。

  「有事?」

  言晏聞到一陣撲鼻而來的食物香氣,當下閃神,視線越過她看向屋子內,一方小小桌几上有一客看起來非常可口的牛排。白瓷盤上看來很昂貴;銀色刀叉——雕花造型的喔,再有以一隻高腳杯盛著的紅酒……若不是這屋子太過簡陋,這情景看起來還真是十足的有品味。

  而這,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顯得有些可笑,但他還是勇敢地說了:

  「我多買了一份晚餐。」他揚了揚左手提著的塑膠袋,裡頭躺著兩小包食物——蚵仔麵線與臭豆腐。

  又如何?她柳眉微揚,無言詢問。

  「想你大概如同過去幾天一般沒有出門覓食,所以……」又是一個聳肩,意思很明白,他是送食物來的。

  這男人真是惹人厭的多事!

  「多謝,但不必。」她打算關門。

  他伸手擋住門板。

  「你似乎很擅長拒絕別人的好意。」

  夜茴漆黑的美眸迎視上他:

  「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這邊都沒有你想要的。」

  「你以為我要什麼?」他眼神轉為銳利。

  她冷淡一笑:

  「蒙塵明珠?落難公主?我都不是。」

  言晏的眼神是隱怒的,但卻也是相同笑了,身體凝出戰鬥的氣勢,冷淡回應:

  「你有被害妄想症嗎?小姐。」

  「惱羞成怒嗎?先生。」

  刺蝟。言晏心中浮現這個名詞。這個美麗非凡、柔弱表相的女子,其實布著滿身傷人又傷己的利刺。一名尖銳的女子,又為何眼中毫無生氣,滿注著不在乎的冷然?

  情況看起來很像在吵架,但他的來意並非為了把氣氛弄得更僵,他來,是為了……瞄到手上的食物,依著獨斷的本性,將食物硬塞到美女手中。

  他來,是為了給這個不知感恩的女子送膳食,因為聽言康說這幾天她從未踏出屋子,要不是擔心她做了什麼想不開的蠢事,他何必做出這種活似在搭訕的愚行?

  「我說過不需要。」她欲塞回他手上。

  他退了一步,皮笑肉不笑地:

  「祝用餐愉快。」

  在她的瞪視下,他倒退著走,然後掏出鑰匙,打開五樓C戶的大門,閃身進去!

  啊——這個人,居然偷學她的方法,搬家搬上五樓來了!

  視線拉回手上這包食物,努力確認了下,正是美食雜誌上介紹過的蚵仔麵線與臭豆腐……果然……不怎麼香。

  她關上門,微惱地想著,她可沒添購適合吃小吃的碗盤,這下子要怎麼嘗味呀?那男人,真是魯莽,而且還沒大腦,造成她這種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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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9:42: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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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個美麗的人兒呀!」狄倫陶醉地搶過某人手上的照片,直接往心口貼上去——

  壯舉尚未完成,立即被一記鐵拳打飛到沙發上去掛著,相片自然又回歸原主手中。睞也不睞那個哇哇大叫的痞子一眼,將相片收日抽屜內,問道:

  「你來做什麼?」已經對狄倫從不敲門的惡習沒轍,不想再多費口舌糾正,直接問明來意。

  「威傑,別這麼冷淡嘛。知道莫要來,也不知會一下,好歹咱們三人是大學同學一場嘛,哪有不讓我見的道理?」

  祝威傑冷瞪好友一眼,不想理他,低頭檢視手邊的合約條文。

  「別裝忙啦!那些條文在我倆不眠不休研究三天之後,再也挑剔不出一個標點符號來修改了。」狄倫長腿一跨,佔據了半張桌面,傾身壓迫著辦公椅上那個冷淡的男人。搗蛋的意圖全無隱藏。

  狄倫與祝威傑都是中美混血兒,雙方父母皆是好友,於是他們自小便玩在一起,甚至現在一同進入祝氏家族事業裡打拼,三十三年的孽緣下來可以說再也沒有人比他們更瞭解彼此了;也之所以,狄倫連祝威傑這個悶騷男子暗戀著誰都知道,才會在此時此刻進來自討沒趣。

  「你想,莫知不知道你執意來台灣開發市場,其實最大的目的只在追求他的妹妹?」

  祝威傑眉峰一凝,又瞪他一眼。

  「胡說什麼?」

  「如果不是為了美人,何必親自坐鎮台灣?明明亞洲的分公司預定設在香港,好遙控深圳、上海的廠務,你卻這麼大手一揮,當下捨香港就台灣。天知道你存什麼心,硬要在這個沒開發價值的地方耗?」

  以商業眼光來說,現在全球的經濟展望全放在中國大陸,在大蕭條的世道下,能攢些利潤的也只剩那裡了。

  「再談私事吧!」意猶未盡的狄倫再度大發高見:「大學同學四年,我們知道莫將會是個可怕又可敬的對手,卻沒多大的興致與他結為好友,大家向來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你在今年年初卻改變態度,積極地與他搭上關係,還參與了莫氏的開發案……這一切,不就為了你去年聖誕節在日本巧遇莫,並見到他妹妹驚為天人的關係?」

  「沒去好來塢當編劇還真是埋沒你了。」祝威傑淡哼。

  「好說。」狄倫拱手以對,一副得意樣。「再說,你來台灣之前,與你那幾個床伴斷個一乾二淨,除了凱琳因為是你的秘書,不方便打發掉之外,你這一個月來,可以說完全過著清心寡慾的生活,教人好生佩服。」

  「你真無聊。」在好友面前沒有隱瞞的必要,反正全被攤開來說了,也就無須硬駁。只傲然道:「來台灣開發市場,勢必要忙上半年以上,不打發掉那些女人,難道要帶來台灣嗎?何況事情一忙,哪來昀空閒去與女人瞎混?我是對莫的妹妹感到興趣,但別以為區區一個女人就能教我改變什麼。」

  狄倫點頭:

  「是是,困難的不是女人,而是她有一個叫莫靖遠的哥哥對不?他才是令你收斂的人。」

  就他們所知,莫靖遠是一個對家人照顧得無微不至的人,就算是同父異母的妹妹,也不容人輕侮半分。沒有人知道莫靖遠會如何對付他的敵人,但與他交過手的人全不希望有見識到他手段的一天。他的背景加上他的頭腦,總能讓他順利去完成任何他想做的事,只不過莫靖遠從不以家世去壓迫人,也難得動腦去對付看不順眼的人;他只是笑一笑,就讓人不寒而慄,絕不輕忽。

  「威傑,值得嗎?她美得讓你不顧一切到不去在乎她是莫的妹妹嗎?」

  祝威傑笑了笑,腦中浮現的是美女的容貌,與莫的面孔,輕道:

  「我想得到她,也想正式與莫對上一回。」

  「嘎?」狄倫瞪大眼。

  「你不想嗎?我們都知道莫很強,但卻不曾真正與他交鋒過;我們都覺得做他的敵人不如做他的朋友,可是,你心裡不會蠢蠢欲動嗎?不想知道孰強孰弱嗎?以前是沒有機會,但現在,我有目標,也有機會,何不玩上一場呢?」

  狄倫不解地問:

  「你想要什麼?美人?還是戰役?」

  「那不都一樣?打勝仗,抱得美人歸。」他再度拿出相片,望著相片中美麗嬌弱的倩影。

  她的雙眸水靈而溫雅,是個輕易便可征服的性情。他長得不差、身家亦豐,再來幾分體貼多情,她就會是他的。單純的千金小姐,無須太費心思,何況他真的為她心動,這樣的美女必會為他生下優秀美麗的後代……

  「你只想在莫身上放心思,那美人呢?你瞭解她嗎?別忘了你動心的是她。」把人家當成獎賞看待不好吧?他不以為那個美人兒會同意。

  祝威傑冷淡一笑:

  「女人都懂得挑最適合她的,而我就是最好的。她必然見過太多其貌不揚的世家子弟,相較之下,我是上上之選。」

  「這種心態我個人認為——」

  狄倫的話尚未說完,電話的擴音器已傳來凱琳的通報聲:「祝先生,莫氏企業的莫先生已抵達。」

  祝威傑拍了拍好友:

  「走了,別讓來客等。」

  「但——」狄倫還想再說。

  祝威傑拒聽他的嘮叨:

  「你只要站在我這邊就成了,別再提這個。」

  抱得美人歸,以及迎面與莫靖遠較勁,兩者之間對他而一吉是等號的關係,也——志在必得。

  ※   ※   ※

  一個女人如何能夠在逛菜市場時表現得像在逛名品街般的優雅?畫面是那麼突兀,卻又那麼地理所當然。

  實在是太過詭異,所以向來不左顧右盼的言晏能在甫來到黃昏市場裡,第一眼就看見她。不只是他,或可說全部的人都會忍不住注意她這樣一個美麗女子。

  一身雪白飄逸的褲裝,頭戴著寬沿的白紗帽,手臂上掛著一隻精緻的白色小皮包,美麗的臉上撲著淡妝,從頭到腳完美搭配,唯一不搭的是——地點,喔,再有是她身邊的路人甲乙丙丁戊也全不搭。

  她似乎習慣被人注目,所以在知道別人眼光全黏在她身上的情況下,依然淡漠地挑選她要的食材。

  「請給我一片鱈魚,兩百公克。」

  「啊……啊這個早就切好了,大概半斤啦,也是可以啦厚?」歐巴桑有點手足無措地問,全然失卻平常吆喝叫賣的火力,整個人幼秀起來。

  「沒關係。請問多少錢?」美女的聲音又柔又有禮。

  「算你一百五就好啦。啊,要不要也買一點蝦子,很好吃哦。」

  「謝謝你的推薦,但蝦子不在我今晚的菜單內。」美女付了帳,轉往青菜區逛去。一群看美女的閒雜人等也不自禁地跟著移動。

  言晏覺得興味,在她光臨過的魚販攤位上買了蝦子之後,也尾隨路徑而去。

  天生是個美女實在吃香,每個老闆都會自動自發地算便宜一點。當然,聰明一點的人都會趁機向老闆索求相同的優惠,言晏一路光顧過去,受惠匪淺。沒發現他自己一身西裝革履也同樣與菜市場格格不入。一男一女都是歐巴桑們眼中的異類,同時也極之養眼,今天黃昏市場一遊,白白補到眼睛啦。

  出了黃昏市場,白衣美人仍是不染纖塵,所有來自菜市場的戰利品全放在小提袋中,整體看起來,仍是高貴優雅的姿態。不似他,滿手提著未來三天的糧食,大包小包看起來就雜亂得多。

  看她停在計程車招呼站前,像是要搭乘那種昂貴的交通工具,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應該聽過世上有一種叫做公共汽車的東西吧?」

  夜茴側過臉看到一張頗為熟悉的面孔。雖然才第三次見面,但這個男人並不容易讓人過眼就忘,他不僅長相出色,氣勢也迫人,像個發光體——討人厭的發光體。

  他難道就不能安分當他路人甲的角色嗎?做什麼硬湊上來打擾她安靜的世界?

  這人看來明明不像存有搭訕的不良意圖,但偏偏又做出這種教人側目的事。

  不理他,繼續等計程車。

  討了個沒趣,言晏摸了摸鼻尖上的灰。要不是已有前兩次撞冰山的經驗,此刻怕不要捧著掉落一地的臉皮子落荒而逃去了。幸而男人生性有冒險犯難的精神,愈挫愈勇是成功男子必備的條件之一,所以他仍是站在她身邊,沒有移動的打算。

  不久,一輛計程車停下來。

  夜茴坐進去的同時,言晏也從另一邊上車。

  「你——」冷淡的表情添上幾許怒出息。

  「順路。」他對司機講了個地址,地點正是他們所居住的那幢公寓。

  「我沒允許你上車。」

  還以為她今天要當啞巴呢!原來也是有能力說出完整字句的,可惜口氣差了些。言晏看著她道:

  「從這裡到公寓門口,少不得要花上一百一十五元的車資,兩人共乘一部車,省下一半車資不挺好?」何況……他看了看司機熊腰虎背的體格,他會放心讓大美人單獨搭計程車才有鬼。出門在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必要的,尤其身具「美人」資格的更要加倍小心,偏偏她似乎無此自覺。台灣居,大不易,她最好盡早明白這個道理。前些天才認為她聰明,今天又得為她的輕忽搖頭。

  「你想省錢與我何干?」這人真的過分得莫名其妙,她心下動氣,再也保持不了對陌生人一貫的淡然。「為什麼我該委屈自己配合你?」

  言晏揚眉:

  「配合我?應該是彼此配合才是吧。」住在那樣陳舊的公寓,相信他們都有著必須縮衣節食的理由與目標。偶爾想奢侈,也得在精打細算的原則下奢侈。

  她傲然地一揚下巴:

  「我不需要。」從小到大,她最不缺的就是錢。

  「不需要?住破屋、上傳統市場、過市井小民的生活,看不出來你有揮霍的能力。」

  「我想閣下的近視一定很深。」她輕諷。

  喲,罵人不帶髒字,莫非是上流社會的言語風格?他咧了咧嘴角:

  「不好意思,我裸視一·二。很正常。」

  「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什麼?!」他小心求證她的言下之意。

  看不出來他「很正常」。不過身為有教養的淑女當然不會脫口說出這種失禮的話,放在心中細嚼品味便成。眸光瞟向窗外,心情愉悅了起來,只以一聲「沒有」打發掉。

  言晏自然知道她的未竟之語絕無好話,不會自討沒趣地繼續追問下去。趁她看向窗外,他也好正大光明地看她美麗的側面;美麗的事物總是吸引人不由自主地注視,這無關於好色與否、動心與否。

  她很美,美得晶瑩剔透。如果這是勤於保養而得來的功效,那他今後再也不敢大放厥詞說化妝品都是在坑女人的錢了;天生的美麗,也該有後天的保養,才能成就出一名貨真價實的美女。

  只不過……維持這樣的美麗,要花多少錢呀?他要努力出什麼成就,才供得起一個女人所要的全部?

  不一會,抵達了公寓,他們下車後,言晏一把提過兩人的物品,而夜茴掏出小錢包算車錢。這男人挺神的,車錢正是一百一十五元,半分不差。她將六十元塞入他手中。只是一點微乎其微的小錢,但她可不想欠他。

  言晏沒推托,隨手塞入褲袋中,並瞄到了她皮包內的一張信用卡——白金卡,上頭簽著秀氣的名字,單夜茴。

  終於是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確認了眼前這女子果然出身不差……呃,至少曾經出身不差,而現下有些落魄。

  「東西還我。」她想拿回自己的手提袋。

  「專心爬梯吧你。」他步履矯健,走在她前方。

  算了,他想當小廝還怕別人搶著當嗎?瞪了他背影一眼,也穩穩跟上。

  基於過來人的身份,言晏還是好心地勸告身後那名已經家道中落,卻還體會不到沒錢寸步難行滋味的小姐:「或許你手邊還有一些積蓄,但再這麼坐吃山空下去,你就會知道什麼叫『飢寒交迫』了。如果你沒有上班賺錢的打算,那就學會搭公車省點錢吧。」

  這人未免太多事了吧!她又瞄他背影一眼。

  「當然,公車上有色狼,你務必要小心。」

  他是當老師的嗎?不,一定是養雞的,才會這麼雞婆,又愛咯咯咯地叫。

  「再不,你去買輛中古機車,方便、省錢,又不怕人家偷。」他又出主意,儼然以杞人憂天的老爹自居。沒辦法,誰教她看起來柔弱又不諳世事,簡直像活在豺狼世界裡的小白兔,怎麼也讓人放心不下。

  「你意見真多。」謝天謝地,五樓到了。看來是一副不可一世菁英樣,卻嘮嘮叨叼得嚇死人。他就不能閉上嘴,好維持他長相所帶給人的高傲感嗎?

  「多謝你寶貴的指教。」他交還手袋。

  「不客氣。」她打開門,沒有請人入內的打算。

  「我想,你大概會在我面前直接甩上門吧。」

  「猜對了。」碰!門板無情地合上。

  言晏盯著門板,深信自己一定比鐵達尼號更堅固,再多撞幾次冰山也沉不了。

  「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呢?」他輕喃,拎著一手的菜,轉身移向自己的住處。

  單夜茴……

  一個對他而言,逐漸變得危險的名字。

  ※   ※   ※

  莫氏企業的十八樓,開發部經理室,莫靖遠停下手邊的公事,對著一份傳真失笑不已,讓四名站在辦公桌前的特別助理一頭霧水,不知上司為何會笑得這般開懷。就他們所知,那份傳真上頭並沒書寫半分值得高興的好消息;事實上,非但不是好消息,還是個不太妙的訊息。

  其中膽子比較大的一名女性終於開口問道:

  「有什麼事讓頭子高興成這樣?我們有這個榮幸分享您的喜悅嗎?」

  莫靖遠將手上的傳真往桌上一丟,搖了搖頭,好一會才道:

  「我真是不知道單氏企業的『樓蘭帝國購物城』有這麼大的吸引力,連日本的中川集團也想來參與競標,真是讓人訝異呀。」

  「我們評估過,單氏開出來的條件並不理想,所以去年他們前來莫氏尋求合作時,才會教董事長婉拒掉。風險太大、利潤太低,再加上單氏內部目前沒有人才可以好好去執行一項大工程,不知道中川集團為何想蹚這一池渾水?!我記得他們旗下的徵信部門相當精準。」一名男助理道。

  女助理又道:

  「現在中川願意以單氏開出的條件去競標,那麼我們進行到一半的協商恐怕要中止了。」

  單氏數個月來極力在莫氏這邊下功夫,不斷地修正條文,以求博取莫靖遠合作的意願,半年下來,幾乎要割地賠款到交出主導權了。眼見正是水到渠成的時候,哪知道中川集團湊進來攪和,使得單氏一改卑屈姿態,反要莫氏向他們低頭,一切條件重新談起。

  可以說,這半年的攻防戰與佈局全部付諸流水了。虧他們瞎忙了這麼久。

  莫靖遠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先擱著這一件,不急。你們現在先把主力放在研究祝威傑所提出的合作案上。收集所有相關資料,並掌握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企業人士,把那些人的財力與背景弄清楚,下星期一呈上報告,可以嗎?」

  「沒問題。」四人異口同聲。

  「很好,去忙吧。」揮退了下屬,直到辦公室淨空僅剩他一人。他站起身,又瞧向桌上那份文件——

  中川健達啊……

  腦海中浮現這位日本第三代企業家的資料:

  中川健達,二十七歲,現任中川金融體系企業中的副總職位;中川家的獨生子,被喻為日本女性心目中理想丈夫的前十名,有財、有貌,並且年輕。

  這是所有公司都查得到的資料,至於……查不到的嘛,他也略知一、二。

  例如,中川健達曾追求過其妹的一名同學,以著他大日本男人的獨裁本性,容不得對方拒絕,甚而,在得不到回報時,使出了不光明的下流手段。

  好一個日本大男人哪……

  莫靖遠溫雅一笑。那笑,卻未曾到達眼底:

  「我倒要看看,你來台灣想做什麼。」

  很好,省得他還得撥冗去日本會他。天曉得他的行事歷已排到二○○五年,委實沒能有一丁點時間浪費到日本去,他自個來了,倒好。

  ※   ※   ※

  她有點緊張,忍不住拿出梳子去梳理她早已打理得柔光水滑的髮絲。再三分鐘就要抵達法國餐廳了,在司機精準的效率下,她不可能有遲到的機會。

  為什麼今天大哥會約她吃午餐呢?在一通電話通知之後,不久她便教大哥派來的司機接走了。

  她不是個容易情緒波動的人,對她這位同父異母的大哥更是有著深深的孺慕之情,但……她從來沒有,二十三年來都不曾有過與他單獨相處的經驗。以前,她在大哥面前只是曉晨的點綴,從來沒必要承接大哥全副注意力。

  嫡出與庶出之間,雖同是手足,但距離卻天差地遠,她對自己的身世有著掩不去的自卑,更不敢去想每當大哥看到她,會不會同時也記起了她是父親外遇的恥辱?像是個刺目的污點,怎麼也忘不掉?而她的母親,正是他幼時的家庭教師兼保母,趁職務之便,爬上了男主人的床……

  面對著兄長,不僅有孺慕之情,更有著自羞自慚,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在這世上;他對她愈好,她愈無地自容,如果,他不要對她們母女那麼好……

  「歡迎光臨!」餐廳的門房慇勤地打開車門,洪亮叫道。

  她道了聲謝,下車時塞了張紙鈔過去,得到更大聲的道謝。當然,還有她早已習以為常的注目。她很清楚,她是別人口中會一致同意的美女,再挑剔的三姑六婆也會不甘不願地承認一句「長得是還可以啦」的那種美女。太習慣被注目了,所以也早就麻木無覺,要看由他去看,她不太容易升起不自在的感覺……雖然偶爾還是會有例外。那個叫言晏的,總教她感到莫名其妙又著惱。

  呿!想他作啥。

  被侍者領到了二樓,大哥坐在靠窗的一隅,如同以往,用餐時也公事不離身,不浪費零碎時間是他的原則。

  「大哥。」她輕喚。

  莫靖遠抬起頭,臉上揚起慣有的溫雅笑容。

  「坐。」

  她在侍者的服務下落座。沉靜地,一如以往化為無聲的影子。隨意點了份餐,剩下的時間就只有等著用餐與聽候指示了。她不是曉晨,所以兄長永遠不會撥出時間來與她閒話家常,那對他們兩人而言都是奇怪的事,如果當真有一天開始浪費時間在閒聊上的話。

  餐點一一上來,他們靜靜地吃著。大概得等到上完主菜,大哥才會開口指示吧,她想。生長在殷富之家,所被教育的各種禮儀已根深在骨子裡,吃七分飽之後才在餐桌上談正事是最恰當的。

  甜點換走了主菜的餐盤。莫靖遠啜了口白酒,才開口道:「這半個月來,一切還好吧?」

  「是的,一切都適應了。」她乖巧應著。

  「沒其他人打擾你吧?」他又問。

  「沒的。」她至今仍未申請電話,若有企圖打擾她的人也是不得其門而入,除非他們能從莫靖遠手中取得手機號碼。

  「接下來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安寧。」他提醒。

  她不解地看他。

  他沒有立即提供解答,問道:

  「你對中川健達這人有印象嗎?」

  她正要搖頭,突然頓了下,似乎有點耳熟,然後眉頭擰起……是那個人!

  「有印象。」不愉快的回憶,屬於日本旅居時最不願回想的一筆。「為什麼提這個人?」她問。

  「他對你而言有任何意義嗎?」

  她警覺地迎視兄長探索的目光。沒有遲疑,堅決地回答道:「沒有。」

  莫靖遠微笑道:

  「別這麼緊張,我從未有勉強你的想法。」

  她知道大哥一向不會做出以聯姻來增加企業利益的事,但當眾多親戚都把她列為聯姻利器時,她很難不對每一個人感到戒備小心。

  「夜茴,上回我在日本見你時,你是不是少對我報告了許多事?」溫和的眸子添上幾許犀利,讓對方無所遁形,沒能隱藏。

  夜茴心中一凜,垂下螓首,不敢迎視。只以細若蚊嗚的聲音道:

  「沒什麼的……我都可以應付……不必當成什麼天大的事嚷嚷……」他……知道了什麼?在別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能知道些什麼?

  「本來是那樣沒錯。」他狀似同意。

  然後?她心中低問。

  「但事情還沒完。」

  什麼意思呢?她悄悄抬眸看他。

  莫靖遠輕笑:

  「既然人家都來了,我不招待招待他,豈不失禮?如何能回報在日本時對你的一番『盛情』是不?」

  一股子哆嗦由腳底板竄起,背脊上的寒毛一根根直立。一個人如何能在笑得這般無害時卻又令人感到恐怖呢?她知道兄長不簡單,但從未真正深刻認知——直到現在。

  「我……」想說些什麼,卻又啞然。

  莫靖遠優雅地拿下餐巾,招來侍者會帳。

  「大哥……」為什麼?她不明白。

  他伸手拍了拍她頭頂,當她六歲小孩似的,彷彿忘了她已是位俏生生的大姑娘了。

  「別老忘了你也是我妹妹。」

  她怔怔地,不知該作何回應。

  莫靖遠接過侍者送回來的信用卡,大筆一揮簽了名,然後替她拉開椅子,又給一句稱讚:

  「雖然晚了幾個月,但我還是要說一句:幹得好!」

  伸出手臂,讓她挽住。她恍恍惚惚地,覺得白自己像嗑了迷幻藥,一切都不真實得讓人迷醉又心怦……她在作夢嗎?她正在自我催眠、自我欺騙嗎?

  為什麼,此時此刻,她這麼地覺得自己是……是莫靖遠疼愛的妹妹?

  真正的妹妹……

  ※   ※   ※

  直到下了賓土房車,她還是自己仍沒從夢中轉醒。就算視線所及是破舊的公寓,抬頭往上望是污濁的天空與凌亂的建築,以及……咦?五樓陽台探出頭的人是言晏嗎?距離很遠,但她知道是他。

  星期六的下午,沒事可做只能百無聊賴地站在陽台上看人嗎?相較於兄長永遠不得閒的繁忙,這人的生命顯得多麼空虛貧乏。

  緩步爬到五樓。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意外那個叫言晏的男人會站在門口呢?這個男人的無聊模式已能被她猜個八九不離十,是否代表他全然無創意可言?

  不理他,她只想進屋子卸妝,讓皮膚透透氣,沒有敦親睦鄰的心情。

  言晏的面孔有點嚴肅,望著她一身正式的打扮和比平常更美麗亮眼幾分的容顏,在她正要越過他時開口道:

  「去相親嗎?」

  相親?她在心底翻了個白眼。不理他。

  「結婚並不是解決事情的方法!」他又道。

  又開始了嗎?被養雞場老婆婆附了身。她心底暗哼。

  「與其乞求別人施援手,你應該要自立自強的。一個人的尊嚴比金錢更重要,不該任由金錢估算。」

  這人的創意不足,幻想力倒發達得很。她將鑰匙插入鎖洞,費了一點力氣與生銹的門鎖周旋,才「喀啦」地打開。

  言晏很有先見之明地以手臂撐住門板。上回一記閉門羹教會他防患未然的重要性。

  「我並非譴責你拜金,事實上拜金不是件壞事。人們總得先賺足了錢才有資格去嫌錢味道太臭。」

  「你很多事。」她半依著門框,無奈地等這位多事先生發表完高見,希望他速戰速決好早早走人。心中暗自問:為什麼我得忍受這些?

  「你應該先追求幸福,再考慮金錢這回事。」

  她笑了笑:

  「看不出來你這麼不切實際。」這男人眼中有著勃勃的野心,最不該唱高調的人就是他。

  「我會盡量讓我的幸福等於金錢。」

  「要我介紹幾個千金小姐給你嗎?」如果他能承諾日後不再打擾她的話。

  言晏眼中閃過傲岸之氣:

  「免了!現在時機未到。」目前只是個小小員工的他,可不想讓那些富家千金壓到地上,成了唯唯諾諾的小跟班。何況……不是每一個千金小姐都是他要的。他的目標其實很單一。

  「想高攀還由得你挑三揀四訂時間?」

  「總比現在任人挑三揀四嫌窮酸強吧?」

  「工於心計。」她冷哼。瞧不起這種男人。

  「彼此彼此。」他隱怒而笑。自討了沒趣卻還是不願閃人。

  「什麼意思?」這人到底是怎麼誤解她的?此刻她有點好奇。

  不答,只是笑。不肯走,卻又礙眼著她一身妍麗的打扮。他也自問著還杵在這兒幹啥?但就是走不了。

  夜茴盯著他那只抵住門板的手臂,客氣地問:

  「我想你該沒什麼事了吧?」

  沒理由不讓屋主進門,他收回手,準備再吃一記閉門羹。

  「真感謝。」她笑得好柔雅,也好諷刺。

  沒有出乎言晏的料想,她一進去就要甩上門,他只來得及問一句——

  「你會為了外在因素而出賣自己的幸福嗎?」

  碰!門已甩上。不知道她是否聽到?

  討了個沒趣,但似乎也習慣了。他這樣一個被同期進公司女職員頻頻示好的「最具潛力之未來績優股」,也是有吃不開的時候。

  真傻了他!怎會脫口這麼問?

  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連他這樣一個傲氣滿身的人,也在債務的逼迫下,差點屈膝。不知道世道艱辛的人,才會唱出錢財如糞土的高調。

  如果……她真的出賣了自己的人生,誰又有資格指責她呢?

  那麼,此刻他站在這兒,眉頭深鎖,又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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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9:43: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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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會為了外在因素而出賣自己的幸福嗎?

  這個問題的前提是,如果她知道什麼叫「幸福」的話。

  她的父母難得地聚在一起,像對齊心一致的「夫妻」似的,慇勤地向她介紹眼前那個叫中川健達的男子。

  他,英俊多金。

  他,前途不可限量。

  他,最有希望成為執掌中川事業的繼承人。

  他,是單氏企業極力爭取的合作對像——

  是了,這才是主因。她今天莫名其妙被母親約出來吃飯的原由——相親。

  一點也不值得奇怪,重男輕女的單家養女兒的唯一目的就是用來增進商業上的利益。姑婆們、姑姑們,乃至於現在的堂姊妹們,不是已經嫁出去了,就是正待價而估中,她何能倖免於外?

  難怪旅居日本的母親會突然回台……

  呵!她怎麼會傻傻地相信昨天母親電話中所說的「特地回台灣看你」這種鬼扯呢?母親會回台或許有一百個理由,而她,絕對無此榮幸列於前一百名以內的……

  「夜茴,昨兒個才聽中川先生提及,他妹妹中川雪子是你的大學同學呀?真是太有緣了對不對?」單豐琉笑得好不熱絡,彷彿與女兒的關係有多親密似的,一點也看不出來他這四、五年來只見過女兒三次。

  她低著頭,沉靜不語。柔順的長相讓別人輕易就可以把她的低首安靜解讀為嬌羞的小女兒態。

  夜茴的母親王秀佳推了推女兒,討好地道:

  「也許你與中川先生早就見過面了,只是不認得而已,對不對啊,夜茴?」

  「我們是見過沒錯。」中川健達以不甚標準的中文說道。一雙眼自始至終只放在夜茴身上,像兩束火把。

  「哎呀!果真是緣分天注定哪!太好了。」王秀佳笑得眉彎眼瞇的。這麼好條件的男人,實在是女兒的造化呀,如果有這樣的女婿,她今生不必愁什麼了。

  單豐琉笑道:

  「既然你們並不陌生,也不必多我們兩個老人家待在這邊礙眼了,夜茴,你陪中川先生吃飯,吃完飯後就四處走走看看,我們先走一步了。」偷偷對女兒使了個眼色,意思就是要她小心伺候著點,別得罪了公司未來金主。

  王秀佳拍拍女兒的手:

  「晚上我會打電話給你。再見啊!」

  徐娘半老的中年美婦與身段保持良好的五十來歲男子走在一塊,挺惹眼,一派上流社會的風範,緩緩走出餐廳,很像那麼回事。

  誰又知道這對外表光鮮的男女,其實內裡空乏得教人歎息呢?那是她的父母,兩個沒有夫妻關係的男女。

  「我以為你會留在東京繼續深造,我知道你報考了三間研究所,都上了。」中川健達低沉地說著,眼光依然吞噬著她絕麗的容顏。「為什麼沒去讀?」

  「不想讀。」她輕啜了口果汁,面對滿桌的美食卻揚不起半絲食慾。有些焦躁,所以從手袋中掏出針線與碎布,默默地縫了起來;縫紉,一向能使她平靜。

  「總是看你在縫製物品,你這麼熱愛女紅,我可以替你開一間手工藝品店,東京涉谷是好地點,時下年輕人最捨得花錢在這種東西上。」他道。

  不是建議試探的口吻,而是決定了的模樣。

  「不用。多謝費心。」她熱愛女紅嗎?不,她並不認為自己熱愛女紅,甚至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什麼能令她狂熱的東西……

  除了曉晨。

  但是啊……曉晨已經屬於別人的了,再也不會在她未來的生命中落款半分。

  「你……」下鄂一緊,發聲得有些艱難。「你還在生氣嗎?」他盯著她,不放過任何閃過的情緒。

  終於還是提起了那件不愉快的事。

  夜茴眸子沒抬,輕輕應道:

  「不了。」對於無關緊要的人,她連記憶也不留。

  「你原諒我了!」他驚喜地欲探手握住她,卻不意被她手中疾速起落的針刺穿了一小塊食指皮肉——

  「唔!」末梢神經的劇疼令他問哼出聲。

  「抱歉!」她趕緊起身,丟開手上的針線、布料,抽了一把紙巾壓住他汨汨直冒的血液。

  「別慌,沒事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好不容易佳人自個欺近,中川健達忍不住抬起沒受傷的左手蓋住她瑩白微涼的小手,體會那細緻得不可思議的觸感。

  她看向那只逾矩的手,眼中閃過一絲不悅,抽回了自己的手,仍然是輕聲細語:

  「你得去醫院上藥,別耽擱了,這場飯局就算了吧。」轉眼間已收好自己的物品。

  中川健達不能容忍她隱約表現出的拒絕,對著她欲離去的背影道:

  「別再抗拒了。沒用的,你知道我一定會得到我想要的,不管你跑得多遠!」

  她沒理他,推開餐廳大門,一波波盛夏的熱浪迎面襲來,馬上熱得她雙頰浮出微暈粉色……三十六度呀,難怪處處是熱暈頭的人。

  拿出太陽眼鏡架上鼻樑,一抬頭,不禁怔了下,對面那個剛從巷口自助餐店走出來的男人是——言晏。

  他像是也同時看到她,身形頓了下,接著腳跟一轉,幾個大步跨過來,已到她面前。

  做什麼?她心中疑惑。

  又穿得這麼美,相親嗎?他打量她,並且看著她身後不遠處的知名餐廳貴得遠近馳名,濃眉攏在一塊兒。

  「相親?」天氣太熱,脾氣也成了易燃物。

  這次倒是猜對了。她心中點點頭,但表情還是維持柔雅冷淡的原樣。

  「有何指教?」

  沒有。沒什麼指教,他只是下意識地跑過來,還來不及想理由,一逕地對她出來相親感到忿怒。他也知道這種火氣師出無名,但就是止不住。

  「對方條件好嗎?東西好吃嗎?冷氣舒服嗎?」

  「門在我後面,何不自己去體會。」她移開一步,想走人。傻子才會在大太陽底下吵架。

  「看來吃得不大愉快是吧?」他咧嘴一笑,跟著她的步伐移動,轉入一條種有林蔭的街道。

  「你跟著我做啥?」她不耐地問。正中午的時刻,竟沒半輛計程車駛過。台灣的經濟蕭條到連計程車都改行轉業了嗎?在此時這種沉悶的心情下,她只想回公寓縫手袋,不想跟任何人講話。

  「吃飯,快一點了,我滴米未進。」他在一旁的公園椅落座。有林蔭、有熱風,再佐以美女之秀色,平淡無味的便當也可口了起來。

  打開保麗龍蓋,一陣陣肉躁香氣冒出。他在她瞠目下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太……太沒規矩了!怎麼可以在這種地方吃飯?她不敢實信有人會隨便到這種地步。

  他,頭髮梳得整齊,穿著夏天質料的西裝,足下那雙皮鞋也擦拭得晶亮,一派都會新貴的模樣,怎麼會有這種行為?不必四處看也知道路人側目的眼光有多刺人。

  她退了兩步,決定走遠一點等計程車,就算另一頭沒有林蔭遮陽也無所謂。

  「說說你的嫁人條件吧!」他即使察覺她閃人的意圖,也沒做任何表示。

  她不想嫁人,哪來的條件?

  「或者說,不是你的條件,而是你家人對你的期許,希望從你的婚姻中得到多少好處。」雖然她總是打扮得很美麗優雅,但其實她身上並看不出對物慾的講究。他猜測她是千金小姐中屬於樸素的那個等級。

  她忽地一笑:

  「還會是什麼?利益、金錢,如此而已。」

  言晏吃完最後一口飯,收拾好所有垃圾丟入一邊的垃圾筒,站直身軀,又是一名挺拔的社會菁英。

  「你似乎不以為然。」

  「是嗎?」

  「明明不以為然,偏偏又老是出來相親,不覺得矛盾嗎?」

  她瞟他一眼,冷淡道:

  「干你什麼事?」難不成她臉上被寫了「相親」二字?否則怎麼使得他老是嚷嚷這詞兒?

  言晏雙手插進褲袋內,回道:

  「因為我不可能是你的對象,所以你特別對我冷淡嗎?還是你對每一個人都相同?」

  夜茴決定不與他耗下去。

  「你不會是我的對象。你明白這一點就可以了。」一直沒看到計程車,她打算到另一個路口去等。

  「等等!」言晏伸手抓住她手腕。

  她下意識地翻轉手腕,三秒內掙脫他碰觸。

  咦?言晏心中打了一個突,但一時之間沒細想什麼。掏出一張紙鈔向路邊的雜貨攤買了把九十九元的雨傘,然後撐開遞給她——

  「喏!別曬傷了。你的皮膚很美,顧著點。」

  才不要呢!陌生男人的贈與。她想丟回給他,但他低頭看了手錶後,說了句:「再見,我趕著回去打卡。多謝你陪我用餐。」便走了。

  一路綠燈,他穿越過兩個路口後,再轉個彎,人已不見,看得出來這人很擅長跑步,像飛也似。

  留下單夜茴一人孤立於驕陽下,對著手上那把白色素面傘發呆。

  她抬眼看了看寬大的傘面。顏色是與她的衣服搭得上,但……

  「有人會拿這麼大一把雨傘來當陽傘用嗎?」好怪,好想丟開喔。

  但這是別人的東西啊,還得還他的。

  帶著淡淡的微怒與無奈,她撐著那把快淹沒她的大雨傘,用力祈禱計程車快過來。

  ※   ※   ※

  在職場上總是這樣,菜鳥少不得要吃點虧。

  碰!茶水間的門板重重合上,接著是壓抑的低吼聲——

  「太過分了!沒有天理呀!那個行銷企畫明明是我們兩個不眠不休趕出來的!怎麼會成了組長個人的功勞?不僅記上一筆功勞,還得到三千元的獎金。他憑什麼?啊?」林凱勝雙手用力敲擊在流理抬上。

  言晏的臉色也沒有多好看,但他做不出這種除了會令自己皮肉痛,卻於事無補的行為。

  「言晏!我們絕不能讓洪志村那傢伙得意,一定要讓上面的人知道他搶了我們的功勞!同不同意?」林凱勝一張白蜇的臉氣得紫紅。

  「你要怎麼做?」言晏問。

  「我們去向經理報告這件事!」他們隸屬於行銷部門,當然找行銷部的最高長官報告,以求得正義的伸張。

  「越級呈報?」並且還越了兩級。言晏暗自搖頭。

  「當然!別忘了主任是組長的大學學弟,兩人交情那麼好,當然互相掩護。明天我們就去找經理!」

  言晏倒了杯冰水給他,示意他一口喝完,好清醒一些。

  「我不認為這樣做妥當。」

  「你可別在這時候給我當起縮頭烏龜!」林凱勝的火氣顯然沒因那杯冰而熄滅。「我才不在乎那三千元的獎金!我要的是考績,考績!你明白嗎?攸關於我們未來的晉陞之路!我們賣命工作,卻是為別人作嫁,這公平嗎?你不想陞遷,我可是想得很!你就一輩子當個基層好了。」

  言晏揉了揉眉心:

  「你以為我不生氣嗎?」心血被剽竊、功勞被頂替,他會開心到哪兒去?

  「那好!我們先去找洪志村理論,然後明天找經理。我相信經理一定會給我們一個公平的交代。」他們兩人都是新進人員,被一同派來行銷部之後共事至今,一向是林凱勝較為活潑,而言晏較為沉默。自然而然演變成林凱勝習於決斷對外的一切。

  言晏望著他:

  「你對經理瞭解多少?」他們仍在試用期間,並沒多少機會去瞭解上司的行事風格。

  「不瞭解。但我相信他會公平裁決。」

  「那,我們要怎麼證明那個企畫案是我們做的?」

  林凱勝翻了下白眼:

  「憑所有的資料還在我們的電腦裡啊!」

  「組長可以說那是他交代我們去做的案子,提案人還是他。」

  「他要有那個腦袋,就不會窩了十年還是個小組長,專門帶新人的了!」林凱勝傲然地嗤道:「他別想趁這次踩著我們的心血往上爬!」

  言晏凝眉提醒道:

  「你別忘了,今天組長提出來的企畫案,九成是我們的心血外,他也稍做修飾,改掉了一些缺失——」

  碰!又一記狠敲聲。可憐的流理抬搖晃了幾下。

  「你別忘了那仍然是我們的心血!怎麼改都一樣,創意還是屬於我們的智慧財。」

  「如果你想帶著這把火氣去找組長理論,我勸你三思。」言晏覺得這種事還得再想一想,不能貿然行事。尤其他們還只是試用期間的員工,公司對他們的期許應是抱持著「不求立功,但求無過」的看法。

  林凱勝怒道:

  「去你的!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敢就對了。我自己去,你就繼續當你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吧!」揮袖轉身欲走,像是想到了什麼又道:「對了,你有啥好擔心的呢?聽說你有一個親戚是總經理身邊的高級特助,以後有他拉拔,你根本不必怕沒人代你出頭,對不對?」

  言晏倏地握緊拳頭,冷眼看他遠去的背影,許多話滾到了喉頭,但仍是吞嚥了下去……

  「可惡!」從齒縫吐出一句怨,真他XX擔?

  如果逞強鬥氣成得了事,一切就簡單得多了,但職場上並不是這麼一回事。要承擔的,未來還多著呢!

  ※   ※   ※

  回到公寓已是晚上九點多了。

  在家門前看到一把白色雨傘掛在門鎖上,他將鑰匙放回口袋內,走了幾步,很自然而然地敲起門來。如果他沒記錯,她的門鈐早被按壞了,而且不可能修好。這位美女拒絕訪客的姿態表現得很明確。

  叩叩叩叩……一分鐘。

  叩叩叩叩叩……持續第二分鐘。

  叩——

  門板比他預期中早幾分鐘打開。這次很迅速收住自己往前敲去的手。他慵懶地看著美麗整潔、彷彿隨時打算上街的芳鄰。

  「嗨,還沒休息?」

  廢話。她冷漠地問:

  「有事?」

  「你如何做到隨時隨地都把自己維持得這麼工整美麗?」

  「你又如何做到把自己弄得這般邋遢?」比之於白天,現下的他看來狼狽得像只鬥敗的公雞。

  「我可以進去嗎?」

  「不可以。」毫不留情。

  「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了。」他笑。

  「不是。」她沒有朋友,也不需要。

  言晏半身靠著門框,兩人距離拉得更近。

  「真無情。就算不是朋友,至少也是同一路的吧!」

  「同一路?哪一路?」她忍不住雙手環胸,知道一時之間別想關上門了。

  「哪!你是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而我,一貧如洗的農村青年。你的未來是嫁有錢人,我呢,先掙錢買房子安置家人、奉養雙親,行有餘裕時償清其他堂兄弟妹們的助學貸款,可以想見未來十年,我還得為家人而活。有時忍不住會想,乾脆去拐個富家千金來結婚算了。」

  娶千金小姐?她打量他,確實有這個條件。如果再加上他工作能力也不差的話,會更順利。

  「嫁有錢人與娶有錢人,所以我與你是一路的?」

  「別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既然有心那麼做了,就別感到不屑或羞恥。」

  「感到羞恥的人是你自己。」她一針見血地指出。

  言晏啞然了半晌,伸手掩面,悶悶笑著。那笑,有自嘲、有無奈。

  「是呀!我唱什麼高調呢?」

  他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沮喪?如艘桓瞿暱岫咭靶牡哪凶櫻桓沒脊庋摹?

  「想力爭上游不是錯事。」話脫出了口,才發現自己居然在安慰這個對她而言非常陌生的男子。她不該的,但他看起來很需要。

  掩面的手掌滑至鼻口處,露出一雙疲憊的眼:

  「既然不能進去,我想你不介意我坐下吧?」

  「介意又如何?」反正他還是會坐下來。

  沒錯,他已盤腿坐在地板上。

  「別那麼高,下來一些。」他招招手。

  不會也要她坐吧?他瘋啦?

  見她一臉拒絕,才想起:

  「呀!你是淑女,不能太隨便。來,請上坐。」從口袋裡抽出一條方帕,攤平在地上,伸手邀請她。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坐下了!天爺……

  「像個高貴的公主。」言晏欣賞她坐下的姿態。

  「我不是公主。」她冷道。

  「家道中落了嘛,是不?」

  「不,我不是公主。」夜茴堅持。

  言晏點點頭:

  「OK,不是公主。那,你是什麼?」

  她是什麼?

  「我也很想知道我現在是什麼。」當她不再是影子之後,失去了光,她餘下些什麼?

  「一個人的價值到底定位在哪裡呢?」她喟歎。

  這是個艱難的問題,沒人能提供他們解答。

  「常以為認真往目標邁進,成功必定指日可待,但那條路似乎太過遙遠,就算再怎麼努力,也不見得能獲得到該有的報酬。這就是人生吧!」

  她看向他:

  「你幾歲?」

  「二十五,你呢?」他猜她不過二十出頭。

  沒回答他所問的,她淡淡一笑:

  「才二十五,初出社會,就對人生絕望了嗎?」

  他嗤笑:

  「你看起來也沒多振作,嘲笑自己的同類不好吧?」這位美女也不回頭看看自個兒身後的背景,那可是一片憂愁的郁藍色耶!

  夜茴再次聲明:

  「我與你不是同類。」

  「我們是。」言晏堅持。

  「為什麼你一定要這麼說?」

  「或許是因為——」他面孔移近她:「這樣才有相依偎的理由,在不可能與你成為情人的情形下。」

  她聞到淡淡的酒味。

  「原來你醉了。」難怪行為脫序失常。

  「一杯萊姆酒,好貴,一百五十塊,甚至不到一百CC。我想還沒到足以醉死人的地步。」

  心情這麼低落,還能斤斤計較金錢的事,看來他不算太沮喪嘛!她諷道:

  「我猜你沒叫第二杯?」

  「PUB的調酒師建議我試試他的最新力作,我說一切好談,只要免費的話。」他呵呵笑:「瞧,你瞭解我,我們可以結拜了。」

  他的臉好近,迫使她不得不提醒他保持距離:

  「別再近了。」

  「我想吻你……」他喃喃地輕語,眼光有幾絲迷濛。

  她戒備地瞪他。

  「但是我不會這麼做。就算你把我迷昏頭也不會。」他搖搖頭,伸手抹了把臉,不敢多看她,怕那迷魅的美顏一再地蠱惑他心神,只好把目光往天花板挪去。

  「我什麼也沒做。」

  他呵呵笑:

  「多可怕,什麼也不必做就迷惑我了;假如真想做些什麼,我豈不完蛋?」

  夜茴吁了口氣,問道:

  「你今晚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她得坐在地上聽他扯些莫名其妙的事?他總該說出個原因吧!

  言晏木然地瞪著天花板,以平板的口氣陳述道:

  「我的主管剽竊了我與另一名同事的企畫案。那件案子被公司讚賞並採用,是我們努力了一星期的結果,但功勞全成了別人的。」

  「爭功諉過,人之常情。」這種事並不稀奇。

  「我明白,但遭遇到了,絕無法心平氣和。」

  「生氣又如何?有用嗎?」

  言晏搖頭。

  「沒用。我的同事堅持要向上司呈報這件事,非要爭回公道,而他也去做了。」

  「然後?」她看向他,覺得接下來的事才是真正令他忿怒的原因。

  「然後——」他冷笑:「他申訴成功,下班前部門經理便訓斥了我們的主管,並把獎金與功勞記回我同事身上,他哪,沉冤得雪嘍!」

  夜茴聽出不對勁的地方:

  「他?單數?」不是兩人合力完成的工作嗎?

  他笑出來,覺得她冰雪聰明,要得!

  「可不是。全是他的功勞了,他還到我面前招搖一番,說我沒種爭取功勞,就是放棄了自己參與的那一份心血,別怪他獨攬,因為這全是他該得的。」

  「為什麼不去爭取?如果你這麼介意的話。」

  他沉默了一會,才道:

  「我在一間大企業上班。一間公司發展到跨國的規模,必定會以一套有效的系統管理員工,公司才能順利運作。我不是不願爭取回自己的功勞,而是不贊同那位同事越級告狀的行為,那樣或許收效迅速,但卻是不恰當的。何況,職場上爭的不是一時,寧願在這些挫折中學習不跌跤第二次的方法,也不要逞一時之快,留給上司不好帶領的印象。我那位同事今天得意了,但他也同時得罪了組長與主任,我不看好他的將來,除非他被其它部門重用;他忘了,我們現在仍是試用期間的菜鳥,手上的籌碼絕對沒有老鳥多。擺明了與他們對立,又是何苦?」

  「但你還是不痛快。」

  他看了她一眼:

  「遇上這種事,誰會痛快?何況我不習慣被別人指著鼻子罵孬種。」指關節凶狠地卡卡作響。

  她笑了出來,忍不住問:

  「那個可憐的人還活著嗎?」

  言晏微眩著眼,差點回不了神,當她純粹的笑時,非常地美——

  「呃……當然。我並不崇尚暴力,雖然使用起來會很爽。」不行,再多看她一眼,他會淪陷的。雙腿微一使力,整個人已挺立起身。匆促地道謝:「多謝你聽我傾倒情緒垃圾,晚了,那就……晚安吧!」

  來時霸氣、去如疾風,這人,依然莫名其妙。

  也許是無奈得習慣了,這一次,倒沒產生太多惱怒或不耐。

  看在他職場不稱心的分上,原諒他這一回的無禮吧!

  確實是晚了。

  這漫長的一天,終於可以劃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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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9:44: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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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之間,從來不受注目的庶出之女單夜茴炙手可熱起來。原本安靜無聲的手機,天天吹奏出命運交響樂,像是貼切的背景音樂,不斷騷擾她生活。

  不值得奇怪啊!只要母親知道了手機號碼,等於與召告天下無異。然後,那些與她親情淡薄的親戚像是終於發現她已到可沽價嫁出的年紀,總是透過母親,安排她前去一場又一場的聚會亮相。

  今夜這一攤,據說是慈善拍賣會。

  王秀佳微抖著手,緊抓住女兒,以過分亢奮的聲音道:

  「我一直……一直想要過這種生活……這才像樣啊!熬了二十三年,終於給我等到了……」

  夜茴微蹙著眉,為那左手臂上傳來的疼痛。母親尖銳的指甲深鐫在她皮肉裡,幾乎要烙成五道弧形傷口。

  「我知道今天還有兩、三個單家的女孩要來,你爭氣點,一定要成為會場的焦點。瞧,你這身凡賽斯晚禮服可是花了你爸七十八萬元,投資得可多了。」以前真是大錯特錯啊,居然以為生女兒沒有用!其實真要生出一個美人女兒,用處才大呢,甚至強過生出一名不成材的男丁。

  王秀佳喜孜孜地看著女兒清麗無雙的面孔,古代有楊貴妃傾國,此刻她也有美麗的女兒讓所有富裕公子哥來傾心追求,她這個見不得人的小妾,終於也等到出頭的一天啦!

  狂喜令她嘴巴一逕地喋喋不休:

  「我告訴你啊,你的身價可高啦!不僅中川先生向你父親表達追求的意思,聽說你哥哥的大學同學也一直問你的下落呢!那個同學可也是身家豐厚的世家子,好像是華裔哩。你也知道大少爺的同學一向非富即貴,你今晚就睜大眼比較看看哪一個比較適合你。」

  像尊洋娃娃似的,她木然地站立在一旁。

  蒞臨的人士漸多,華麗的會場裡滿是衣裝昂貴的名流貴婦,正各自找尋認得的人來寒暄。

  最美麗的人與最富有的人向來是會場的焦點。所以縱使王秀佳從未有機會參與這種名流聚會,也無人認得,但她那美麗的女兒替她掙足了面子與注意力。

  「咦?那是哪家千金?這麼好模樣。」一位夫人向身邊友人問著。

  「不曉得,不知道是誰家孩子,以前沒見過哩。」

  一名富泰的夫人加入談天的行列:

  「大概是歸國沒多久的小姐吧,不然以前不可能沒見過的。」她權威地肯定美少女絕對是第一次出現在社交場合。

  最先發言的那位夫人訝了一聲道:

  「看到沒?單先生向別人介紹那是他女兒呢。」

  幾名婦人恍然地看過去。

  「啊,若是他的女兒,就不稀奇了,我們至今仍沒弄清楚他們三兄弟庶出的子女到底有幾個。」

  這單家,最出名的莫過於製造緋聞的能力了。

  「真難得他有這麼出色的子女。」

  「平心而論,單家的孩子,容貌都是不錯的。」一名夫人中肯地品評著。

  私生子之於上流社會,從來不是太新奇的新聞。哪戶哪門沒有幾個庶出的子女?在成為常態後,庶出嫡出之間的地位,端看其母受寵的程度而已;會被歧視的不是私生子,而是失權失勢的人。

  「啊!」有位夫人突然想起:「也許她正是莫大少唯一承認的那個庶出妹妹呢!」

  「莫大少?二是那個冠母姓,未來極有可能成為莫氏企業繼承人的莫靖遠嗎?」那可真是不得了哇!

  「可不是嗎!我們過去讓主辦人引見引見。」

  幾名夫人很快地移身行去。

  當莫靖遠領著祝威傑等人進入會場時,單夜茴已被一群人包圍住,不知情的人還道來參加的不是拍賣會,而是大型的相親宴呢。

  「這是在搞什麼鬼?」祝威傑冷冷問著。為什麼佳人身邊圍繞了那麼多的蚊子蒼蠅?

  狄倫悶聲笑了下:

  「你盡可湊上去,沒關係。」

  莫靖遠揚眉回應祝威傑的瞪視:

  「我以為你今日前來,只是如你所說的,來為慈善活動貢獻一分心力。難不成,還有其他的?」

  「你一向坐視自己的妹妹被人騷擾嗎?」祝威傑看到一名年輕男子死握著佳人的小手不肯放。

  莫靖遠淡道:

  「我只是她兄長。她的雙親在一邊站成左右門神,不怕吃虧的。不必我來出頭什麼。」

  「大堂哥!」兩名妍美的女子在不遠處喚著,並快步過來,臉上寫滿了驚喜。

  莫靖遠微笑看過去:

  「啊!這不是麗彤與秋泛嗎?好久不見了。」

  「對啊,至少有半年不見了,上次我們趕回台灣參加曉晨的婚禮,因為飛機延誤了,人到飯店時,你們早走了。真可惜,」單麗彤抱怨著。

  「哥,你今天要待久一點哦,我要預約第一支舞!」單秋泛愛嬌地說著。

  莫靖遠遺憾地笑道:

  「我恐怕不能留到舞會時間。這樣吧,等會看中什麼珠寶首飾,告訴堂哥一聲,堂哥一定買下來送你們。」

  「啊!那真是多謝了。」兩名女子笑得開懷,對堂哥的慷慨感激不已。這也是年輕一輩單家人喜愛莫靖遠的原由。他就像個土地公,永遠有求必應,絕不讓人失望的。

  單麗彤看了下堂哥身邊的年輕男子,有些怯怯然地對他道:「哥,借一步說話好嗎?」

  莫靖遠點頭,對祝威傑等人笑了下,要他們自便,帶兩位堂妹走到角落才問:

  「怎麼了?」

  單秋泛乞求道:

  「堂哥,你去跟爺爺說,我們才大學畢業,不想相親嫁人啦,好不好?」

  「爺爺要我們接下來一個月四處亮相,那還可以,但非要我們找對公司有利的人下功夫,那……真的很難。」

  她們雖然願意嫁有一定經濟實力的世家子弟,但並不急著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嫁人為婦,她們還想過幾年單身而自在的生活;何況她們現在原本就擁有不虞匱乏的生活了,並不急著轉換成少奶奶的身份。

  莫靖遠點頭表示瞭解:

  「你們還小,爺爺也太心急了。」

  「對呀,對呀。」兩個小女生用力點頭。

  「好吧,我會對爺爺說一聲。別擔心。」

  「謝謝堂哥!」

  有堂哥出馬,萬事搞定!兩名單家年輕小姑娘開開心心玩樂去了,一同前去珠寶展示區挑自己鍾意的,煩惱全消,好不天真快活。

  莫靖遠叫來一名助理:

  「跟著兩位小姐,等一下標下她們中意的首飾。」

  「是。」助理應道,很快地跟過去。

  「解決了旁人的事,那自己的親妹,總沒道理不管吧?」祝威傑提醒他還有一名被豺狼環繞的單家女子待拯救。這可容不得莫靖遠視若無睹。

  「你要我怎麼做?」莫靖遠含笑問。

  「替我引見。」

  「這點小事需要我效勞?」

  這時狄倫笑嘻嘻地插嘴講解:

  「哎,那是當然的啊!我們威傑雖然大可自個過去英雄救美,但有你這個偉大的兄長引見,才不怕唐突了佳人嘛。也別教佳人將他等閒視之,誤把白馬王子當成閒雜人打發掉。」

  祝威傑冷橫過」眼:「多嘴。」

  莫靖遠笑了笑:

  「那,走吧,也該向長輩打個招呼。東毅,麻煩你先過去我們那間包廂準備一下資料,等會祝先生要看呢,」

  「好的。」何東毅提著公事包帶領兩位助理先走人,他屬於董事長那邊的高級特助,但偶爾有這種跨國合作案,少不得要外借出來打理貿易方面的條文與法規。

  「啊,對了,先去填個肚子,別餓著辦公。」莫靖遠揚聲交代著。

  那頭只見何東毅抬手揮了揮,表示聽到了,也必然會照辦。

  狄倫打趣道:

  「莫,你總是把身邊的人照顧得那麼周全,不累嗎?」

  「舉手之勞而已,哪稱得上累。」他領著兩位老同學走向夜茴那邊。

  像摩西劃開紅海般,人群自動往兩旁分開。站在最中央的有夜茴,以及父母,再加上——中川健達。

  可熱鬧了不是?莫靖遠一一打招呼道:

  「嗨,爸、佳姨,好久不見了。這位是中川先生吧?你好,我是莫靖遠。」

  「啊,靖遠,你也來了!」單豐琉欣喜而討好地叫。

  「夜茴,叫人哪,大少爺來了。」王秀佳緊張地拉扯女兒。她們母女的所有開銷可是大少爺在支付的呢。

  「哥哥。」夜茴低著頭,輕聲叫著。

  莫靖遠道:

  「穿得這麼美,就該開心些。來,我介紹兩位朋友給你認識。」他攬住她肩,面向兩人。「這是祝氏企業的祝威傑先生,以及祝氏的副理狄倫先生,兩位都是黃金單身漢,是我大學的同學。」

  夜茴輕柔地點頭:

  「你們好。」乖巧的表相看不出冷漠的情緒。

  「這是怎麼回事?」中川健達不悅地問單豐琉。這種陣仗,誰都看得出來相中佳人的男士不止他一個,而且對方條件怕是不比他差。

  單豐琉陪笑道:

  「哎,中川先生,多認識一些朋友沒關係的嘛,等會我叫夜茴陪你去包廂坐。」

  「爸,這樣太失禮了,怎好教中川先生代我們照應妹妹呢?要是夜茴待會相中了什麼,您不陪在一邊供應,她豈不錯失了許多中意的首飾?而且您也該替佳姨添些新穎的首飾了。這樣吧,我先陪夜茴去吃點東西,等會送她回你們的包廂。待會見!」不由分說,挽了人就走。

  當然,他的長輩縱使有異議,也只能擱在心底嘍!誰教每一個親友或多或少都得仰仗他許多呢?

  行進間,莫靖遠附在她耳邊低問:

  「不開心嗎?」

  「沒有。」不開心又如何?她只當自己是洋娃娃,隨人擺佈,不必去思考什麼開不開心的問題。

  低笑了幾聲,才又道:

  「這幾天這樣下來,夠你累了。」

  「還好。」原來大哥知道她天天出席各種場合……

  「就在今天告一個段落吧。如何?」

  她不解地抬頭看他。

  「夠了。」他道。

  什麼?

  「你已經夠不快樂了。」他伸手輕觸她鼻尖。

  那是……憐惜的眸光嗎?是嗎?

  不要吧……這樣的她,是沒資格得到他關懷的……

  她只是個……只是個……

  披上白鳥羽毛、外表像鳳凰的——一隻烏鴉。

  ※   ※   ※

  司機替她打開門,她道謝地下車,第一眼便看到拎著兩包垃圾走出公寓大門的言晏。自然,他也看到了她。

  言晏目送那輛勞斯萊斯房車消失在巷子轉彎處後,才又看向她。隔著五步的距離,正好可仔細欣賞她今夜一身的盛裝。

  「你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她很累,沒心情讓他纏著閒聊。

  「晚安。」她道,就想越過他。

  他擋在她面前,她瞪他。目光交纏角力。

  言晏淡道:

  「心情很差時,最好別悶著一個人躲進屋子。陪我走出巷子等垃圾車吧!」

  她問:

  「為什麼我要陪你?」

  「因為這兩包裡有三分之一的垃圾是你製造的。」他露出白森森的牙。

  她一楞,斥道:

  「誰要你多事!」

  言晏揚眉問:

  「如果沒有我多事,你以為那些垃圾會自己長腳飛奔向垃圾車嗎?」

  「我……我以為住在二樓的房東會收走。」她氣弱,乖乖地跟著他走。從來沒去想垃圾的處理問題,一直以來,這些小事根本不需要她去關注。

  「嗯哼!」言晏涼涼地道:「每兩天有洗衣店的人來門口收走你的衣物;當你想吃外食時,一通電話就有專人送達,所以你習慣性地以為垃圾放門口,有人收走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你講話非得要這麼刻薄嗎?」他何不直接指著她的鼻子罵她不知民間疾苦算了!

  言晏聳聳肩,像是心情愉悅到被斥責也沒關係。一輛機車騎進巷子,他將她拉到內側,閃身讓機車過去後,便沒再放開手。

  左手的垃圾袋晃呀晃的,右手牽著佳人的柔荑。如果此刻頭頂那片天正巧高掛著圓盤般的月,那就更稱得上是賞心樂事了!

  夜茴累得沒精神去掙脫他的手。隨他去了,否則想搶回自己的手怕不要費上一番唇舌與他鬥嘴。他看起來像是絕對有力氣跟她鬥嘴個一日一夜,她才不要討這種苦頭來吃。

  嗯……或也可以說,看在垃圾的分上。

  走出巷子,正好聽到垃圾車的音樂聲遠遠而來。一群街坊早就等在那兒了。

  「言先生,出來倒垃圾喔!」一名歐巴桑帶著女兒走過來。

  「是啊。」言晏應著。

  「倒垃圾還穿得這麼漂亮喔!」歐巴桑一雙小眼睛筆直看向穿著晚禮服的夜茴。眼中有深深的不以為然。

  「是的。」言晏又應著。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這個畫面中,因為某金飾廣告中並沒有他的戲分。

  「哎唷,倒個垃圾就穿這樣,那出門買菜不就要穿新娘禮服啦?」歐巴桑不以為然地批評著。

  「我們會慎重考慮你的建議。」言晏笑笑地道。

  「言大哥,你們這樣好像在拍廣告喔!」歐巴桑的女兒雙眼間著夢幻的泡泡。

  言晏不敢當:

  「還差了一些,下回我會記得穿西裝出來配合她,那樣會比較搭一點。」他這身休閒服配百慕達褲比較像市井小民,或路人甲。

  「對呀!好歹你也要穿得像個王子嘛。畢竟這位姐姐美得像公主一樣。」小丫頭一副專家的口吻。

  「我不是公主。」

  「我可不會是王子!」

  異口同聲的否認。

  小丫頭楞了下,訥訥地問:

  「那你們要當什麼?小姐與流氓好嗎?還是別的?」

  言晏拍拍她的頭,笑道:

  「不當別的,就當我們自己就好了。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又何必去當別人。」

  ※   ※   ※

  「咦?今晚沒節目?」言晏好訝異地看著迎面下樓而來的單夜茴。在今天之前,她通常在這個時間早已穿得美美地出門去了。他只消在進公寓前抬頭看五樓的燈光是否亮著就知道了。

  此刻,大美人左手拎著一把精美的蕾絲小陽傘,右手提著購物袋,看起來像是要去逛精品店的派頭,但他從經驗裡得知,她其實只是要上菜市場而已。

  「要去買菜?等我三分鐘,我們一齊去。」他丟下話,快步衝上樓。

  「我可沒……」單夜茴連拒絕的機會也沒有。啞然瞪著上方空無一人的樓梯。她沒答應讓他同行,怎麼他就這樣強迫別人等他啊?

  良好的教養讓她做不出甩頭而去的行為,雖然她很想那麼做。

  不用三分鐘,言晏已「咚咚咚」地奔了下來。

  領帶與西裝外套拿掉了,灰藍色的襯衫袖子捲了好幾卷直到手肘上,微敞著領口,整個人看起來很休閒,像個俊朗的陽光男孩。

  「今天我們搭公車,教你領略平民的真實生活。」

  「我答應了嗎?」她冷問。

  言晏大方地掏出一把零錢:

  「我請。你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真慷慨。我該說什麼?多謝大恩大德?」

  「不必了。沒聽過大恩是不言謝的嗎?」他代她拿著手袋,讓她不得不跟著走。

  「是喔!大恩不該言謝,要三跪九叩地謝才能滿足施小惠者的虛榮心。」她諷刺。

  言晏微訝地看她,突然問:

  「你去過台中的科博館嗎?」

  「什麼?」怎會突然天外飛來一筆?!

  「台中的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簡稱科博館,你去過嗎?」他追問,很慎重的樣子。

  「高中時去過一次,怎麼?」

  「難怪。」他恍然。

  「難怪什麼?」她問。

  「很、刻、薄。」話完,很快閃開一大步。

  「你——」她氣結,想了好久終於找到話反擊回去:「你八成就住在科博館內,還好意思笑別人!」

  言晏失笑:

  「欸!我發覺你冷冷的諷刺別人很擅長,但要真的與人對罵起來,你只有被罵著玩的分。」

  她瞪他:

  「我可不是天天遇到你這種人,這麼地愛找人嗑牙鬥嘴皮子。」

  「所以你要好好把握,能學盡量學。」他嘻笑的面孔上看不出半絲慚愧。

  她停住步伐,決定不去菜市場了,顧不得什麼禮貌上的問題,她轉身就要走人。

  言晏趕緊抓住她手:

  「公車來了,小心點。」

  她扭轉手腕擺脫他:「別碰我。」

  他深思地看她,終於找出了一直覺得不對勁的地方,等會得求證一下,但此刻最重要的是別讓佳人跑掉。他招手讓公車停下,討好道:

  「女士優先。」

  夜茴猶豫一會,終是屈服在小小的好奇心之下,上車了。

  但是才上車不到三十秒,她就深深懊悔起來。

  人很多,很擠;空氣很臭、很濁,讓從來不暈車的她簡直要蹶了過去。

  「還好吧?」言晏努力對抗不斷擠來的人潮,將她攏在角落,不讓旁人牴觸到她。

  「要搭多久?」她隱怒地問。

  「不很久,大概五分鐘就到了。」他覺得好笑。這麼點苦頭就讓她受不了,那要是真正過起平民生活,對她來說可能就是世界末日了吧?

  「好臭!」她悶道。

  「不錯啦,你還站在窗口這個好位置,後頭那些人豈不更淒慘?」他安慰道。

  「走路還好些。」後悔透了。

  「很多時候,我們別無選擇,除非時間多得用不完。你有法子從萬華走到信義計劃區?那就太厲害了。」

  走到腿斷嗎?真是風涼話。她本想瞄他一眼回敬,不意被身邊那位女士奇怪的表情吸引住。那位上班族打扮的女子一逕挪動身軀,但似乎怎麼也改善不了不舒服的狀況。她也暈車嗎?還是——

  夜茴很快地了悟!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可輕易看到有只猥褻的手掌正擱在女士的臀部上下其手。從手掌看上去,她發現色狼躲在言晏左後方,而非直接站在女士身後。那位女士的眼眶溢滿了淚水,根本不敢聲張。

  沒用的女人!她不屑地轉回頭,伸手探入自己的手袋中翻找著東西。

  「在找什麼?」言晏傾身湊近她,好奇地張望著。

  咦?!這是什麼?好像是插花時所使用的劍山嘛。她沒事帶這個東西出門做什麼?

  一切只發生在一瞬間!

  「哇——啊——」豬號叫幾乎震垮公車車頂!

  「滋——」公車司機嚇得急踩煞車,全車乘客不由自主地七顛八倒,接下來是所有人一致的哀嗚。

  「搞什麼?」

  「發生什麼事?」

  大家都在問。然後一齊看向縮在地上,不知為何整只右手全是血的中年男子。頓了半晌,尖呼出聲——

  「哎唷,怎麼會這樣?」

  「快送他去醫院啦!」

  「嚇死人喔,坐個車也會受傷!」

  你一言、我一語的,發揮台灣人喜歡圍觀事故現場的本色,指指又點點,就是沒人上前去扶一把,任由中年男子繼續慘號。

  這時,有一名女士甩著她的皮包衝上前打人——

  「可惡,色狼!大色狼!王八蛋!」又打又踢的,踢得中年男子又痛又懼地告饒。

  「我不敢了,不要再打啦……哎唷喂……快送我去醫院啦……」

  圍觀的人恍然大悟,又哄哄然地討論起來。

  「原來是色狼哦!那就呼伊死啦,喂,運將大哥,直接把車開到市立殯儀館好了……」

  「不用啦,那個第X公墓比較近啦……」

  這場公車同樂會裡,有兩名乘客悄悄下車,沒人發覺。

  ※   ※   ※

  快、狠、準。

  言晏在心底給了這三個字。

  要不是他一直注意著她的動作,絕對不相信單夜茴正是嚴懲色狼的人。打死他,他都不相信。

  她的動作很快,非常俐落。但那還不算什麼,重要的是她「敢」。敢動手,必須心夠狠;她有本事,也敢下手……

  要不是很確定自己生長在現代,他還真要以為她是古代的俠女了。

  「你學過防身術或柔道什麼的吧?」他肯定地問。

  她安靜走她的路,市場已遠遠在望。

  他伸手要握住她的手,被她迅速閃過。

  「瞧!反應多麼迅速。」

  她還是不理他。

  「劍山呢?」她好像沒放回手袋內。

  「丟了。」

  「這麼好用的東西,丟了多可惜。」

  沾了髒血,才不要。

  「我想,曾經企圖吃你豆腐的男人不可能有好下場吧?」言晏問。

  「哼!」幹嘛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不理他。

  言晏道:

  「你一定很感謝你家人讓你學來這副好身手吧?」

  她怔住,眸光冷沉了下來。

  「怎麼了?」他察覺到她心情的低落。

  「我學這個,不是為了自己。」

  「那是為了誰?」

  夜茴淡淡一笑,明眸裡閃過燦亮光彩——

  「一個真正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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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9:44: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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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的心目中,曉晨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曉晨優雅、活潑,閒適自得。

  她嗜食各色佳餚,近乎挑嘴。

  從來不會表現得高高在上,卻有渾然天生的尊貴。

  她常笑自己一旦與妹妹站在一起,總是當綠葉或路人甲的分,幾乎要在別人的麗色之下蜷縮成畫面中的一滴小黑點,但她並不曉得自己其實才是焦點所在,那無關於她是不是絕世美女。她的雍容自在、獨特的氣質,已使她在庸花俗麗裡脫穎而出,明明白白地,就是一名公主。

  但曉晨卻老愛把別人扮成公主——別人,也就是夜茴。

  「你該要當公主的!」穿著帥氣小西裝的五歲小娃娃很權威地說著。

  「為什麼?」四歲半的漂亮小娃娃怯怯地問,雙手背在身後,不敢讓人發現十分鐘前被母親捏紅的雙臂。任由一名女傭替她把髮辮梳成公主頭。

  「因為我是王子呀!」曉晨秀出兩頂小皇冠:「你看,哥哥在英國替我們買回來的。我當王子,你當公主。」一頂往自己頭上套,一頂扣上夜茴梳得美美的公主頭上。

  夜茴看向全身鏡,小聲地:

  「姊姊為什麼不當公主?」媽媽說她是下人,她想下人跟公主一定是不同的。就算她有戴公主皇冠……

  「因為你比較像啊!走,我們上樓讓媽咪看。她今天有醒來哦,也有吃東西哦!」曉晨欣喜地拉著夜茴上樓。

  夜茴感染了姊姊的快樂,也跟著笑了。嘻嘻,姊姊說她像公主耶……

  但她的喜悅沒有太久,不意看到站在暗處的母親,她小小的心靈,也跟著暗了

  痛……恍然回神,才發現自己正緊捏著手臂,烙出紅痕一道道。低頭看去,已不復見幼時疼痛的記憶,只餘左手臂上那道十七歲時劃下的十字形傷痕……

  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啊……

  那日,曉晨遇險,她竟沒護在身旁,還來不及從這惡耗中日神,肩背立即傳來疼痛,原來是她那恐懼失去一切的母親已發狂地在她身上施虐。打在衣服遮蔽的地方,就不怕被發現。

  「你在做什麼?為什麼沒跟著去?你為什麼不去死算了!小姐出事你卻沒在一旁,大少爺怪罪下來,我們一定會被趕出去的,我生你這個賠錢貨到底做什麼呀!」猛地揪住女兒頭髮,雙眼瞪滿血絲:「你快想個法子,快點想出讓少爺原諒你的方法,要不然我們都完了!快啊!」

  她空洞地看向這個據說是她生身之母的女人。竟是笑了:「那很簡單的。世上有什麼事會難過作戲?」

  「什麼時候了,還敢胡扯!」王秀佳忍不住伸手就要揮向她臉——

  夜茴閃過,冷怒道:「別打我的臉!」

  「你……你……」不知是懼還是怒,王秀佳說不出話。只抖著身,倒是沒再施暴。

  「曉晨傷了左手,那我也把左手賠她吧——」吧字一落不到三秒,她的左手已迸出血花,激噴得白衣迅速染成血紅。

  「啊——」王秀佳尖叫出聲,外頭的傭僕立即衝了進來,見到這情形也跟著尖叫。

  右手上有一把精巧的利剪,它好到絞切出傷口之後仍能不沾一絲血液,保持它白金般的純淨色澤。

  「不錯的剪刀,很好用。」她表示滿意。

  她一直知道,在柔順的外表下,她的性情其實陰狠;對別人是,對自己亦然。但陰狠之外,她有更多的漫不在乎,所以看起來與世無爭似的。

  自十七歲以後,她成了一抹遊魂。整個世界的顏色忽地輕淡,沒有任何東西會停佇在她視線內、思緒裡。

  但,那其實也不是什麼糟糕的事。

  以前存在,是為了曉晨。沒了曉晨,日子就是這樣了,無所謂好或不好。

  手機的鈐聲像悶雷似的響起,螢幕上顯示的電話號碼來自她母親的手機。

  也該了,三天的沉寂是母親的極限。她不是有耐心的女人,不管是當個小妾或當個想要仗女而貴的母親。

  呵……如果她是,那她的一生不會過得如此落魄狼狽,永遠只能趨炎附勢,無力成就自己的舞台。

  「喂。」她接起。

  那頭很快傳來劈哩啪啦的語句:

  「夜茴啊,你這幾天是怎麼一回事?那個中川先生都說你的電話沒有人接,你是不接,還是沒帶在身上啊?不過,那沒關係,反正讓他覺得你不好上手也很重要。還有,就是那個啊,你哥的大學同學,叫祝威傑的,昨天叫珠寶公司送來一條項練給我咧,一出手就是二十萬,好可怕,原本我還看不出來價值,是那個『和太』的老闆娘來跟我打牌時說的。『和太』你知道吧?那個很有名的紙業公司。最近好多有錢太太都來拜訪我呢,還要我多帶你出門亮亮相……」

  一場滔滔不絕的土石流,大概要把台灣的高山流成平原,才有終止的一天。

  將手機擱在一邊,她失神地想起幾個月前曉晨回國準備結婚時,買了「表演工作坊」最新出的相聲劇DVD找她一同觀賞,便是被裡頭的土石流笑話逗得笑倒在地上,差點引發氣喘病。最後DVD被曉晨討人厭的丈夫沒收了。

  那是她們姊妹倆最後的美好回憶……

  「夜茴?夜茴?」王秀佳叫喚著。

  台灣的面積多一倍了嗎?她再度拿起手機:

  「什麼?」

  土石流還沒有流完,又是「轟轟轟」地奔流而下,為台灣的版圖拚死努力中——

  「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你先跟中川先生約會,後天你跟祝先生去喝茶。然後我這邊的工作是四處打聽他們兩個人誰比較有家底。然後大後天,李夫人的宴會我們一齊去;她兒子回國了,你也看看。這可是我們晉身上流社會的好機會。我這一輩子,沒這麼出頭過,你那個老爸從來沒把我們母女倆當人看,現在可客氣了,哼哼……」

  電池即將用罄,她在心底默默地由一百倒數。聽那聲音由強轉弱,最後在斷斷續續的迴光返照後……

  靜止。

  ※   ※   ※

  直到胃傳出一陣陣的悶疼,她才發現自己從中午到現在都滴水未進。現在,晚上八點半,她縫好了兩隻背包,整個胃袋疼到想吐。

  她疲倦地丟開針線與布料。走到梳妝抬拿皮包,打算出門覓食,她此刻沒心情下廚料理自己的晚餐。鏡子裡映出她蒼白無血色的面孔,連向來泛著粉紅色澤的唇辦也失去光彩。

  是體力透支,也是精神耗弱。

  梳整著凌亂的長髮,習慣性地抹上口紅讓自己出門時有一定的端莊大方。她做不來披頭散髮出門,即使在此刻這麼精神不濟情況下。

  好痛……

  胃在抽疼,她右手成拳抵住造反的胃,腦中搜尋著附近藥局的方位,蹣跚地往大門走去。

  才八點半,但向來喧鬧的老舊公寓卻異常寂靜,走廊上的燈甚至沒人打開,她沿著牆走向樓梯。對於肉體上的疼痛,她承受力比一般人強,所以,這沒什麼的……

  才步下一個台階,樓梯間倏地大亮,有人按了開關。她無心理會來者是哪戶鄰居,但那可不表示別人就真的能夠不理會她。

  「怎麼了?」

  是他?她不知該感到無奈還是解脫,為什麼這人,總是隨時出現在她視線內,而一切看來又像是不期而遇?她都快要覺得是理所當然了。理所當然之後,便會下意識地想得到他的照拂……

  「胃痛?」言晏兩、三步上來扶住她。「你的臉色慘白過日光燈。」

  她白他一眼。日光燈?他就不能用點別的形容詞嗎?

  他聳聳肩,將她小心扶下樓。

  「我知道隔兩條巷子有間小診所,先去那邊看看好了。」

  「你……」她虛弱地任由他承接她大半重量,無法像平時那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剛下班?」

  他將手提公事包拿到她面前晃了兩下。

  「是的,剛下班。」寒暄,通常從廢話開始。

  「我以尢朝九晚五指的是九點上班、五點下班。」她必須說些話來轉移疼痛的注意力。可不是……可不是真正好奇他什麼呢!她告訴自己。

  言晏同意:

  「是啊,一般公司都是這麼訂定上下班時間的。」他伸出一手環護住她後腰,沒敢太貼近,怕被指成輕薄,但她身上淡淡的馨香還是竄入他嗅覺裡,也許是,太近了。讓他心中沒來由地惴惴枰然。

  「加班嗎?」她無法不注意到自己幾乎是貼在他懷中行走的。而那,令她不自在。

  「嗯,獨立寫企畫案,得花更多的時間。」

  「不再與人同組了?」她問。

  言晏噴笑了口氣:

  「嘿!那可不是我能決定的。之前那位同事已然高昇到業務部,正要鴻圖大展,僅剩我一名菜鳥留下,自然得凡事自立自強嘍。」

  她看他。

  看啥?他以眼神問,視線上的高低落差讓他看起來有些睥睨的神氣。

  「嫉妒那個人高昇嗎?」那原本該是兩人共有的榮譽不是嗎?任何人遇到這種事都會心理不平衡的。

  「小時候胖不是胖。」他哼哼兩聲。

  似乎挺怨的,她雖然正被胃痛煎熬,但還是勾出一抹笑意。

  言晏摟緊她,一邊慷慨激昂地辯道:

  「我說真的,現在他早我一步得到關注,可不表示日後亦然,他遲早會敗在沉不住氣的毛躁性格上。好啦,這次蒙受被剽竊心血之冤得以昭雪,然而他卻又獨佔了企畫的功勞,這一定會養成他凡事伸冤、好大喜功的性情,以為職場上出頭,就該是這麼回事!哼,還不知道他要怎麼死呢!」

  她睞他,又問頭笑。

  「怎麼?我的分析不對嗎?」他忿忿不平,覺得自己被嘲笑了。

  「對對對,很好,很好。」她笑。

  「把我當三歲小孩哄?別以為這樣就可以打發我!快說,你笑什麼?」不走了,他另一手也環住她後腰,形成包圍的態勢,她非得給他一個滿意的解釋不可。

  夜茴一邊忍不住笑,又顧著胃痛,微弓著身子,將頭頂在他肩膀,覺得這樣較為舒服,並沒注意到自己落在言晏的懷抱中。除了曉晨之外,這輩子她不曾與人這麼親密的牴觸過。

  不知不覺中,言晏創造了她生命中一項又一項的例外。

  「喂喂,這位失控的美女,低頭懺悔也沒用,快說,你是不是在嘲笑我?」言晏追問,不肯放過她的樣子。但口氣已由認真轉為玩笑式的嘟嚷。

  笑意就是忍不住,她斷斷續續地道:

  「嗯……不……不是……」

  「不是嘲笑我?」他問。

  「是……是……」

  「好大的膽子,真的嘲笑我?」他佯怒:「我耶,一個被上司占功、被同事獨攬努力成果的可憐男人!你有沒有一點良心?」他悲忿地泣訴。

  哈哈哈哈……不行,胃好痛,但笑意又忍不住。

  「汪!」一隻流浪狗行經他們身邊,不滿被擋路,汪叫抗議。

  言晏摟近她好讓路,指控道:

  「呀,原來是良心被狗啃了。這下人證、狗證俱在,看你怎麼抵賴。」

  哈哈哈哈……好可惡,明知她胃痛還逗她。

  這人,這人真壞。

  「好啦,好啦。」他拍拍她背,替她順氣。口氣有不自覺的寵溺:「別再笑了,美女。我怕你還沒笑到傾城傾國,就先把胃給笑穿孔啦,咱們進去吧!」他們早已抵達診所門口了。

  夜茴漸漸收住笑,輕緩看向診所的招牌,然後又看向他,怔怔地,無言。

  言晏抬手,食指抹走她臉上一滴淚珠,低沉地問:

  「為什麼哭了?」

  原來目光迷濛,不是因為路燈太暗,而是流淚了。直到他說,她才發現。

  鼻頭好酸、眼眶好熱,緊緊咬住下唇,就怕發出一聲哽咽,但怎麼也止不住,那忽地滂沱而下的淚雨——

  像是乾旱數月的台北縣市,突然連下一星期的豪大雨;像是她枯冷的心,一下子淹進了滅頂的大水……

  像是……像是……

  終於覺得自己是個人,知道痛、也知道笑……

  煎熬在苦與樂之中,望見那雙關懷的眸子,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被嬌寵、被安全地守護。

  「對不起!我不該鬧你的,我們快進去。很痛嗎?我真該死!」言晏被她的淚嚇壞了,火速抄抱起她,衝進診所,覺得自己真的是渾帳透頂。

  而她,臉蛋窩在他肩頸裡,哭得不能自已,無法開口對他說,其實她的胃,已經沒那麼痛了……

  言晏啊……他叫言晏……

  言晏,言晏,言晏……

  伸手緊緊摟住他,知道了這個人叫——

  言晏。

  ※   ※   ※

  「因為餓肚子,所以胃痛?」言晏不可思議地問:「難道你已經山窮水盡到這種地步了嗎?」

  看完醫生,服用完胃藥,他們走出診所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以後。醫生指示最好讓胃袋有點東西,所以他領著她往華西街的方向走。龍山寺那邊的夜市正熱鬧呢。

  夜茴好奇地問他:

  「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一直知道他對她的處境有著誤解,但她開始想知道他誤解到什麼地步。

  「我說過,我們都是一樣的,還需要多說嗎?」他牽著她手往人行道走去,也就——一直握著了。

  她看到他的動作,並沒有掙脫,覺得他手心厚實又粗糙。帶著一點沒來由的甜意,由他去。

  「說說看你與我又有哪些『樣』的吧。」

  「你這是在對我感到好奇嗎?」好稀奇,她這麼一個拒人於冰山之外的人。他微笑,心情好到有點暈陶陶,也有可能那陶陶然是來自於她身上的淡香味。

  「是又怎樣?」她下巴一揚,挑釁地問。

  「不敢怎樣。」他舉起提著公事包的那一隻手識時務地告饒。「你大小姐想知道什麼,小的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滔滔不絕如土石流……」

  夜茴很忍耐道:

  「不必。說重點就好,謝謝。」

  言晏笑了笑,不再逗她了。以平淡的口氣簡述他的家庭:

  「我家曾經頗有田產,可以是彰化福興鄉一帶的田僑仔,後來敗在全民狂賭運動,也就是俗稱『大家樂』的賭博上。田沒了、地沒了,發財夢碎後,留下的是一間土瓦厝,以及大筆債務。我們三兄妹從每天搭轎車上學的好命學生,變成得四處申請清寒補助的小可憐蟲,靠著助學貸款與打工所得,我們總算把日子過下來了。你會不會想問這一路走來,我的雙親在做什麼?」他突然問。

  她直接搖頭:

  「不會。」

  「為什麼?」他頗訝異。正常人都會好奇才是。

  「父母有養育子女的責任,但那並不代表他們有能力做到,或者有那樣的認知。」失職的父母太多,她為何該以為父母保護子女是天經地義的事?他這麼問才奇怪。

  言晏因她眼中的漠然而止住這個問題。明白到,也許她有著一對比他父母更差勁的雙親。

  「總之,他們沉浸在家財轉頭空的惡夢裡不願醒來。好幾年之後,才開始放下身段去當佃農;有了微薄的收入,總是拿去簽六合彩,成天幻想翻本,賺回一切。幸好他們沒敢學其他堂親去向地下錢莊借錢,不至於增加我們三兄妹的負擔。現在,我得先還完所有的助學貸款,然後掙錢買間公寓。這是我未來十年的目標。」

  「這就是你住在破舊公寓裡的原因?」她瞭解了。

  他撇了下嘴角:

  「小姐,你也沒好到哪裡去好不好?」

  搖頭,輕喃:

  「不同的。」

  他們走到一家賣廣東粥的攤子前,他道:

  「吃這個吧,你的胃才受得住。」

  她抬頭看看遮雨棚,再看看狼藉的桌面,腳下沒動,覺得自己才剛安撫好胃,可不想換成腸道造反。

  言晏認為她該要學會屈就了。不由分說拉她擠入一小塊方桌內,向老闆點了兩碗粥,同時拿過乾淨的抹布擦桌子撣椅子,然後伸手邀請:

  「請上坐,公主陛下。」

  「我——」她皺眉,但沒能說完話,就給壓坐下來。

  「我知道這個時代沒有公主,尤其在台灣。你不必一再聲明,只要我覺得你像,愛怎麼叫,是我的事。」

  粥品端上桌,他忙著撒胡椒加醬料,並鋪滿了一大把香菜。

  「要嗎?」他挖了好大一匙岡山辣椒醬問。

  「不要。」瘋啦!她胃痛才剛好耶,誰會這麼自虐啊?

  他可是愛得很,攪和得他那一大碗全變成紅色,光看就覺得可怕。

  「好吃。」他心滿意足地轉眼間吃掉半碗。

  她的第一口還在嘴邊吹著。

  「你沒有味覺嗎?」哪有人這麼吃的?

  「有呀。」

  「真看不出來。」她拒絕相信。

  唏哩呼嚕地吃完一碗,他揚聲對隔壁攤的蚵仔煎老闆叫道:「老闆,一盤蚵仔煎。」

  「晚餐沒吃?」她問。

  「沒吃的是你。我現在享用的是消夜。」

  「這樣對身體不好。」不管是他吃東西的速度,還是狂撒調味料的行為,都是不好。

  「東西好吃就行了。」有錢人家大概都自有一套養生哲學,但那可不關他這個平凡人的事。要保養,等他老了再說。

  夜茴搖頭:

  「我不認為這樣會好吃。你看起來只是在吃調味料而已,食物本身的味道都被蓋住了。一般來說,調味料只是用來提升食物本身的味道,而不是像你這樣,好像主食是辣醬,配料是這堆麵糊。」

  「這叫蚵仔煎。」他以閩南語正名。「你好像對食物很有研究?」

  「還好。」畢竟她在日本讀的是所謂的新娘學校。

  「你的口味非常清淡。」他又觀察到她吃粥幾乎不加調味料。

  「這樣才吃得出食材本身的美味。」她含了一口清粥,覺得這家店的米粥熬得不夠化,配料也不夠新鮮。但看了看招牌上「一碗五十元」的價格,實在沒得挑剔了。

  「混成一氣也是美味的一種。就像人生,每過一日,就離清純無垢愈遠,永遠回不到剛出生的那一刻。我們身上染了太多塵世的味道,就像這盤蚵仔煎。」

  她挑剔地看著。

  「看不到蚵仔的蚵仔煎,吃的是什麼?」

  這麼廉價的東西,也實在是沒得挑了。他挖起一大匙道:「吃人生裡的酸甜苦辣嘍!」呼嚕,一口吃下。

  「不必在意沒有蚵仔?」

  「就像不必在意我們不若初生時的純潔。」他又挖起一大匙:「重要的是,現在,美味,而我們正在享受著。」

  ※   ※   ※

  難得穿上這件無袖睡衣。今夜太熱,她仍沒習慣台北的炎熱,以及沒有冷氣的公寓。吹著電風扇也不濟事,只好換上清涼的睡衣。

  不是她保守,多年來只穿長袖服飾的原由是不想讓左手臂的傷痕示人。

  當年曉晨嘮叨著她去做磨平美容手術,幾乎天天要提上一回,但她不為所動,頂多開始穿長袖,不分春夏秋冬。

  醜陋的十字傷痕,誰見了都要避開視線;她也不喜歡,但又不願除去它。

  這是紀念。紀念她與曉晨共有的那一段。

  從出生到十七歲,她的生命中只有曉晨啊……

  言晏說,人不可能永遠保有最初無垢的本貌,甚至於年幼時的本心,也不會持續到長大。但,她會。

  她的記憶開得很早,三歲便有了。

  被母親打罵喝斥、關在陰暗不透光的房裡、挨餓……痛苦的過程總是被人記得最深刻,想忘也忘不掉。那大概是她記憶會長得那麼早的原因吧。

  大媽——曉晨的生母早逝,但她對大媽卻是有記憶的。

  「叫媽媽!叫呀!」母親用力捏她後腿的肉。一邊還要努力擠出笑容面對「大姐」。

  「真漂亮的孩子,過來我瞧瞧。」終年纏綿病榻的夫人半坐在床上笑出幾聲咳。

  「去!」被用勁推拉之下,她簡直是被甩到床前。

  撞疼了,但疼痛已不能使三歲的她哭泣,她兩隻烏黑大眼看向大媽,防備著另一波被加諸的打罵。這些叫「媽媽」的,都會打人吧……

  夫人伸出手……

  啊,要打她了,要打她了……她下意識閉上眼。

  「呵,洋娃娃似的,比曉晨俊多了,真可愛。」夫人輕撫她蘋果般的小臉蛋,忍不住傾身在她面頰印下一個親吻。

  啊——她嚇住,不明白這是什麼。

  「正好曉晨缺個上幼稚園的伴,就讓夜茴陪她吧。秀佳,回頭去把夜茴的東西搬到曉晨那邊,姊妹倆正好作伴玩耍。」

  「是,是!我馬上去——」王秀佳狂喜過後才想起好歹要假意推卻一下:「呃……大姐,夜茴只是個野丫頭,怎麼可以陪在小小姐身邊?」

  「為何不可?」夫人嫻雅地笑,蒼白的手放在小女孩頭上溫柔地輕揉:「夜茴可以保護曉晨哪,可陪曉晨一同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這不很好嗎?對不對,夜茴?」

  夫人的手由頭上滑至小女孩的耳朵,看到上頭一大片青紫,眼中微乎其微地閃過一抹怒火——

  夜茴戒懼要退……要打她了嗎?

  一陣溫暖的輕風摟抱住她,她雙手抵住瘦弱的柔軀,感到暈眩——

  暈眩哪,溺在一片叫做母愛的汪澤中,像要死去。

  也寧願死去……

  「媽媽……」一句輕喚,引出一串淚。

  沒有媽媽了,也不再有曉晨……

  從來就沒有真正屬於她的東西。怎還癡心地硬去渴盼?

  鏡裡花,水中月,全是假的。

  真正存在的,只有這道傷疤而已。

  痛,才是真的。

  「媽媽……」從不敢這麼叫,但她多麼想叫……

  她,從來沒長大過,一直是當年那個害怕的三歲小女孩;留在記憶裡,也活在記憶裡。

  沒有長大。

  徬徨,仍然在。

  生命,一直無依。

  她看到了,三歲的她,蹲在黑暗中哭泣,找不到出口……她的生命……沒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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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0-9-10 09:45:1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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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碰!」

  巨聲乍響,大門門板狠狠撞上牆壁,來不及彈回門框便「碰咚」打跌攤平在地板上,宣告嗚呼哀哉。

  烏漆抹黑的房子一下子大亮,光影裡走來一道偉岸的男性身形。

  她屏息以待,全身蜷成一團,縮在黑暗中。害怕……期待……

  是誰?視線太迷濛,她看不清。

  男子猛然揪住她雙臂向上一拉——

  是他!她歎息。並不意外啊……

  「你是怎麼回事?今天一整天都沒出門,我知道你冰箱裡沒東西了,又想虐待自己的胃了嗎?那很好,先還我昨天的掛號費一百元、消夜五十元,之後我隨便你想把胃弄穿孔,還是想揪出腸子當跳繩玩!」言晏氣急敗壞。

  「你……踢……踢壞了我的門……」她哽咽地道。

  「我敲了半小時的門都快把手敲斷了,你別說你沒聽到!」他粗魯地抽來面紙拭她的淚。「我知道今天熱死人,但沒看到有人會熱到連眼淚也來冒充汗水。」

  他抹痛了她臉,好粗蠻!

  「幹嘛躲著一個人流汗?」

  「我……在哭……」他看不出來嗎?什麼流汗!

  「胃痛?」他緊張地問。

  她搖頭,想了想,好像胃更有一點痛,所以又點頭。

  這算什麼?考慮胃要不要痛嗎?言晏防患未然地抄起桌上的胃藥——

  咦?昨天剩六包,今天怎麼還是六包?

  「來,吃藥。」

  「我不……」想吃。最後兩個字被他瞪掉,乖乖地張口含下胃片,嚼碎後吞下。

  「OK,我煮了肉骨粥,到我那邊去吃。」他瞪她,預先準備好氣勢,隨時可以瞪掉她的抗議。

  但她一反常態,溫馴得像小羊,竟沒抗議。

  他看了看她,順手抹掉她臉蛋旁最後幾滴殘淚。

  「走啊!」他不是要帶她走?

  這麼好說話?他反倒遲疑,彎身看她。他不想知道她為什麼哭,每個人總會有一兩件傷感的往事來折磨著淚腺,他也有過,所以謹守分際,不多過問。哭泣,有時是必須的,但她現下這麼溫順,他倒有點毛毛的。

  不會是等會出門後準備給他一頓好打吧?

  「看什麼?」不是要去他家吃粥嗎?怎麼不走?

  「我會幫你把門修好。」他聲明。

  「好啊。」然後呢?

  「所以你別也踢破我的門來尋求公平。」

  她瞠大眼!他未免太小人之心了吧?

  「為什麼不行?」故意挑釁問。

  「因為我不想你的腳跟我一樣扭到。」他苦笑,覺得神勇英雄不是電影明星以外的男人當得來的。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讓她張口結舌。

  「嘴巴別張那麼大。」他道。

  這男人——

  「喂,回神!」傻啦?

  這個神勇闖入黑暗中擄出她的男人——

  「再發呆,我就吻你嘍!」嚇到了吧!

  就不能……有個漂亮一些的結尾嗎?英雄耶,好歹。

  「別以為我不敢,唔——」呀,呀,吻吻吻……上了!

  不知是誰先動,大概是他作勢要親近,而她同時向前移,然後,唇與唇,遇上了。

  這才叫完美的段落句點……她昏沉沉地想。

  他嘗起來,還不錯……

  ※   ※   ※

  進公司兩個月以來,終於挪出時間與表哥共進午餐並報告上班心得。言晏還沒來得及說,就被何東毅的發問弄得一怔。

  「嘎?」

  「嘎什麼?我會看不出來那個行銷企畫是你做的嗎?那明明有你的影子好不好。」何東毅將盤子中的鱈魚排分半到表弟盤裡。平常吃自助餐可不會夾這麼好的菜,但實在看不慣言晏老是以肉燥飯打發一切,他這當哥哥的,怎麼可以不忍痛夾來好魚好菜來分他吃咧。厚!花了他一百元呢。台北吃,大不易呀!

  「我倒是不知道那個小企畫可以到達那麼高的層級。」言晏有些訝異。嚴格說來,那件案子其實算是公司出給菜鳥練習基本功的課題,考試意義大於實質。完成後至今,反覆思考,一一發現了缺失。過於理想化,推行不易。

  何東毅咧嘴笑:

  「怎麼,後悔了吧?」

  言晏神色尋常:

  「後悔什麼?」

  「後悔沒爭取到屬於自己的功勞。人家那個林凱勝如願調到業務部,月薪與獎金加了三成,那兒可是貨真價實的淘金寶庫哩。」

  就算曾經義憤填膺,也有過幾絲悔恨的情緒,但畢竟事情早已過了那麼久。莫氏繁重的工作量沒得讓他有閒下來生悶氣的時間,何況……這種事……這種屬於比較私人情緒上的事,他只會在……她,夜茴面前做真實的展現。也不知為了什麼,反正自然而然就是這樣了。

  望向表哥戲謔的表情,他笑道:

  「有真本事的人不會永遠埋沒,何況待在行銷部沒什麼不好,這種包裝產品的工作,也是該學的。」

  「林凱勝倒是拔了個頭籌了,二十名新進員工裡,獨他一人轉進人人垂涎的業務部。對外可與各公司老闆交手;對內,只消業績一好,三級跳陞官不是夢。少年得志喲!」何東毅嘖嘖有聲地道。

  「表哥,你這是故意要引發我的悲忿嗎?」

  「有那麼明顯嗎?」

  「你何不去照照鏡子看一下。」很明顯好不好!

  何東毅瞄了他一眼,代為不平道:

  「你何時變得不忮不求啦?自己的心血變成別人的功勞也沒關係。」

  言晏仍然可以笑得出來。

  「這件事情裡,雖然我沒高昇、也沒得到獎金,或成為二十名新進員工裡第一個發亮的人,但我也不是沒收穫的。我開始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也體會到了職場上的爾虞我詐;挫折雖然令人頹喪,但也讓人成長,小娃娃學步也得跌個幾次跤,才抓得住不再跌跤的竅門。我並不那麼心平氣和接受這樣的結果,但我也做不到像林凱勝那樣以越級的方式伸冤,他揭發組長剽竊、主任袒護徇私,鬧得行銷部人盡皆知。而今,組長仍在、主任仍在,各被記了一次申誡、考績降了一級——」言晏揉了下鼻頭,對表哥笑出健康的白牙:「除非你能做到斬草除根,否則千萬不要輕易在身邊埋下炸彈;在自己的同事裡樹敵,是全天下最笨的人才會做的事——表哥,這不是你的名言嗎?」

  何東毅訝然了半晌,才笑罵:

  「臭小子,用我的話來堵我!」

  「如果我在林凱勝伸訴成功並獨佔功勞時也站了出來,到時成什麼樣子,你不可能不知道。」

  「嗯,沒錯。在他人眼中會成為膽小鬼,只敢在別人爭取回功勞時順道分一杯羹,卻沒有勇氣跟著掀桌子革命。當然你可以證明你是參與工作的人,到時頂多兩人一同斗臭,然後啊,你們兩人就前途無『亮』嘍!」

  「我是這麼想的。」言晏點頭。

  何東毅好奇地問:

  「好啦,發生過的事就不提了,但以後呢?你如何保護自己不再被竊走工作成果?」

  他思索了下,回道:

  「經由林凱勝這麼一鬧,我也多少受惠。行銷部門在交付企畫工作時,力求透明化,並采指定方式,經理會知道哪一件商品由誰負責,誰也搶不到誰的功勞。」

  「假如經理要求你們競稿比企畫呢?總會有同時規畫一件大案子的時候,這種事必定大夥搶破頭,你又如何防範自己的創意不被抄襲?」

  言晏吃完午餐,覺得自己像在參加口試似的。這表哥也擔心太多了吧!

  「我會與那些有前科的人組成一組。」

  「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任何一件工作交付下來,既然采責任制,經理就會先知道每一組有哪些人,然後才開始競賽。假如我今天與洪志村同組——」

  「就是那個偷你們成果的組長?」

  「嗯,假如與他同組,不僅不必怕心血被偷——當然平常上下班也需要把案子隨身帶著,以防萬一。總也得防著其他組人『觀摩』。一旦我方企畫勝出,到時論功行賞,表面上是組長功勞最大,我次之,但別人不免會對他打些折扣,畢竟他偷過別人的成果,怎麼說我都是贏家;就算比輸了企畫,敗筆也不會記在我身上太多。」

  「真有你的!好小子。」何東毅大笑出來,用力拍他肩膀,差點弄翻了他還半滿的食物。

  言晏由他拍夠了才站起身:

  「好了,我得回去上班了。一起走?」

  「開什麼玩笑,我飯還有那麼多!」何東毅瞪他。

  「那我先走一步,再見。」他走人。

  「再見」何東毅懶懶地揮手,並在喉間咕噥出一聲:「我想分數會挺高,搞不好比我當年危機處理還高。嘖!」吃下一大口飯,他忍不住踢向隔桌客人的椅腳:「喂!透露一下分數啦!」

  就見背他而坐的中年男子,連頭也不回,冷淡回應一句:「免談。」

  何東毅翻了下白眼,對這個外表尖嘴猴腮、內心古怪至極的萬年組長一點轍也沒有。也只有這種怪角才有資格成為莫氏的「評分者」吧!

  「嘿!不必你說我也猜得到。我的表弟耶,當然是青出於藍至少有八分對不對!」

  雖然那個怪角依然沉默,但一點也影響不到他的好心情。啊!兄弟倆叱吒「莫氏」的美景不遠了。

  加油!晏。

  ※   ※   ※

  原本吵鬧了一星期的手機鈐聲,突然寂靜得像一直未開機似的。原來是大哥替她換了號碼,讓其他人再也找不到她。除非她主動打出去。

  兩個小時前,手機響起,兄長傳喚她前來莫氏企業總部。因為他實在忙得抽不開身,只好要她過來。說是曉晨寄了些東西給她。

  莫氏這棟大樓,她只來過一次。這裡不是她該來的地方,所以以前不管曉晨邀請幾次,她都只肯送曉晨到大樓門口,就走人了。

  就算兄長是這公司的主事者之一,這裡永遠都不會是她該來的地方,再過一百年都是。

  比起「單氏大樓」的氣派豪華,「莫氏大樓」看來樸實沉穩得緊。

  不喜歡去單氏,不該來莫氏。商界的一切都不在她的世界裡,但偏偏又要糾葛。

  在門廳告知了姓名,等候總機小姐通報上去,層層關卡,不可能一下子就放行。她眼光漫遊在藝術品陳列區,莫氏的一樓不僅是大型會客室,也是美術品展覽處,每個月都有畫展來吸引人潮。開放性的空間人來人往,但並不顯吵雜。

  四座大型電梯並排在大樓正中央,須刷卡才上得去,每次門一滑開,吞吐著大量的人潮,像洶湧的波浪般。

  「單小姐,這是感應卡,請直接搭一號電梯上十八樓。」通報完畢的總機小組遞過卡片,指向主管專用的電梯。位於服務台的側方,不與員工出入的地方一道。

  她道了謝,往那邊移去。瀏覽的目光不意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啊,是言晏!他隨著電梯的人潮走向大門,手上抱著一堆檔案夾,邊走邊看還與身旁的人討論,一點也不被熙攘的人潮干擾。

  夜茴停下刷卡的動作,因震驚而瞠大眼。她從沒想過他會是莫氏的員工。這世界可真是小啊……

  言晏突然被擋住了路,有一名年輕男子大剌剌地杵在他面前。打扮成名士的模樣,態度亦是睥睨。至少她在這個距離看過去,很清楚地看到那人的鼻孔有多圓。那男人像是趾高氣昂地講了什麼話,然後撣了撣衣袖上看不見的灰塵,轉身走人。她站定的這個角度只能看到言晏的背面,所以不知他是什麼表情。

  但她決定討厭那個只會用鼻孔看人的男人。

  她轉身刷卡,電梯門立即打開,走進去要關上門時,外頭傳來一聲大叫:

  「等一下!」

  就見那個鼻孔男疾奔而來,飛快向服務台出示證件,並表示他要到高層拜見主管後,閃身進電梯。按了下要去的樓層,日身才發現自己艷福不淺,同電梯的是一位大美人!

  「嗨!我姓林,你哪個單位的,」一手擱在電梯面板上方,擺出風流倜儻的架勢泡妞。

  她冷淡以對,在有限的空間裡站出楚河漢界的距離。

  天生一張柔雅嬌怯的臉蛋,即使態度冷漠,也會被當成內向害羞。林姓鼻孔男勾唇一笑:

  「別害羞嘛,我是很有誠意要跟你當朋友的,你哪一樓——」眼光突然瞄到十八樓的燈鍵,口氣變得好諂媚:「你是莫大少身邊的人?」十八樓可是莫靖遠團隊的樓層啊!

  莫大少?指的是大哥嗎?她看他一眼,還是不語。

  「小姐,你好,我叫林凱勝,是公司的新進人員。我當初一進來就告訴自己,未來一定要做出好成績,然後博得莫大少肯定,進而在他身邊當差!可以說,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請多多指教。」莫氏裡的接班態勢已經很明顯,莫家老太爺以及三位領導者極力栽培年方三十三的莫靖遠當未來接班人,現在得以爭取進莫大少工作團隊的人,日後就肯定是各大部門的主管,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啊!

  這人以為她能給他什麼?

  「下班之後有空嗎?我,喔,在下可不可以請你喝茶?請教你一些工作上的事?」

  原來是把她當引路石看了。

  「別不說話嘛,我是很有誠意的。」鼻孔男當下變身成骨質疏鬆症男——腰桿子怎麼也挺不直。

  電梯門滑開,他按的十樓到了。

  林凱勝快手按上「關」字,電梯繼續往上。

  「我送你上去。這是紳士風度。」

  是狗腿風度吧。

  也許職場上要力爭上游,就得這麼幹。她沒上班過,所以不清楚……那麼,同樣是新進人員的言晏,也會在高層面前得到骨質疏鬆症嗎?

  她很好奇。

  十八樓到了。電梯門再度滑開——

  外頭,莫靖遠正在送客,望到電梯裡的妹妹,笑了:

  「樓下通報你早上來了,怎麼現在才到?」

  「耽擱了一會,對不起。」夜茴走出去。

  「咦,靖遠,這位俏姑娘是……」客戶,同時也是長輩,好奇地開口問。

  「陳老,她是我妹妹,別想太多了。」

  「長得真俊俏哇,有沒有男朋友啊?」

  「她還小,不急。您老可別也對她提作媒的事了。」莫靖遠笑著告饒。又談了些客氣話。

  歡歡喜喜送客,沒人注意到電梯裡站有一名不起眼的人。而小人物的眼中,只看到一座美麗的天梯。

  ※   ※   ※

  「我已把佳姨送回日本。」兄妹倆的午餐是鰻魚便當。莫靖遠邊吃邊說,還得不時應付進來請示的下屬。

  「她同意嗎?」

  「我沒問。」莫靖遠笑得好溫和:「我太忙了,你知道。」

  是呀,她真問了傻話。大哥決定了的事,通常不給人抗議的機會,尤其那些靠他供應吃穿用度的人,哪個敢違逆?

  莫靖遠向來很少干涉別人,但要是他出手干涉時,別人只有遵從的分。她想母親絕對承受不起失去現在奢華生活的風險,就算遊走在社交圈是她多年來的渴盼,但比起被斷水斷電斷買斷用,一切都不值得去在乎了。

  「除非你再把新電話號碼提供給她,不然我想你可以清靜非常久。」

  她低著頭,悶聲道:

  「沒關係的。她怎麼做,我都沒關係。」

  「你想糟蹋自己,我與曉晨可不允許。何況曉晨離開台灣前交代了,不許由著別人來逼迫你做任何不願做的事。我沒敢忘的。」莫靖遠寵溺一笑。對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可說是千依百順。

  「曉晨……」她迷濛了雙眸,覺得心中有些疼。這世上,也只有曉晨是不為任何理由對她好的人。從小到大,看似她在保護曉晨、服侍曉晨,其實根本是曉晨在保護她、照顧她,慣著她的任性,一逕由著她以隨扈自居,也不在乎這景像在外人眼中看來多麼像大小姐在欺負庶出小妹。

  「替曉晨想想吧,你一向不願見她生氣的,就別做出會令她生氣的事。」

  「商業聯姻也許也是有幸福的。」她低語。

  莫靖遠哼笑了下:

  「夜茴,你懂得什麼叫幸福嗎?」

  她怔住。

  「你不懂。」他下結論。

  她確實不懂。

  莫靖遠道:

  「當你懂得了之後,再來告訴大哥,你要什麼。」

  「我……會要什麼?」她什麼也不缺啊。

  「嫁金龜婿、獨身一世,或其它。我都能給!」

  口氣夠狂妄,但夜茴一點也不敢懷疑他的能耐。以她的身份,以及她那唯利是圖的父母,她的未來確實需要有大哥的幫忙……

  如果她懂得什麼叫幸福的話。

  ※   ※   ※

  「你是故意的,對吧!」祝威傑衝進莫靖遠的辦公室,只差沒一把揪起人死命搖晃了。

  「故意?我能對你故意些什麼?」莫靖遠好生冤枉地指著自己反問。

  「她人呢?我聽說她今天會來!」

  「她?哪個她,是『聯度』企業的開發經理,還是——」話沒講完就被打斷。

  「我說的是令妹——單夜茴。」直接指明,省得再與他繞圈子下去。

  莫靖遠好訝異:

  「我以為我們今天在這裡是為了討論原料供應的問題,怎會變成向我討妹妹呢?」

  祝威傑冷冷地瞪他,胸中充塞著S開頭、T結尾的世界性通用之問候語。

  快兩個月了!這兩個月來,除了在慈善拍賣會上見過單夜茴一次後,再也找不著第二次「巧遇」的機會。

  不管是從單豐琉那方下手,或是由王秀佳那邊,結果都是一樣。種種的徒勞無功裡,唯一的收穫是終於知道原來在單家,全是莫靖遠說了算;即使是身為莫靖遠生父的單豐琉,也對自己的兒子有著極度的敬重。

  聽說單家老太爺決定跳過兒子這一代,挑選長孫為單家下任繼承人。所以莫靖遠輕描淡寫一句話,勝過長輩們滔滔不絕的萬言書,其威信更是沒人敢質疑。

  公事上的磋商其實已到了簽約階段,但他一直延宕著;他的功夫全花在拉攏那些看起來很有用的人身上。

  可以說莫靖遠的父親、親戚與外室等,以及王秀佳,都得到祝威傑莫大的好處,而且他更是收買到莫靖遠身邊的助理,偶爾通風報信。這番的天羅地網,只為了先抓住那尾美麗的美人魚,然後再來與莫靖遠較勁,但他竟然連她的一角衣袖都沒瞥到。

  現在,王秀佳返回日本了;單豐琉被駐派上海;而佳人的手機又怎麼也打不通……直到此時才不甘心地覺悟到,除非莫靖遠點頭,否則他根本找不到單夜茴。

  他輸了,不是輸在能力,而是輸在愛情。他用了最笨的方式來鬥上這一場。

  找不到她、見不到她,讓他一日日焦慮起來,吊著合約不肯簽,損失是雙方面的事。以為能令莫靖遠心急,但那顯然並不,因為莫靖遠就是笑著與他一同耗,像是金錢擱在銀行貸而不用,任由利息損失是無關緊要的事。他是不知道莫氏的董事群有沒有對他施壓,但他這邊倒是天天接到美國那邊的絕命連環催。

  他想要得到心儀的美人,也要漂亮地簽下合約……

  該死!這不公平,他根本沒機會索取單夜茴的芳心!

  他想見她,想見她,發了狂地想見她!

  「少裝了,你知道我想追求你妹妹。」

  早說不就好了嗎?狄倫在一邊歎息。弄成現在這般狼狽,還不如當初一來台灣就開口直說。

  「咦?是這樣嗎?」莫靖遠再來一記訝異的表情。

  「我要她!把她介紹給我。」

  「這,這……你知道的,我妹妹才二十出頭,可整整小了我們十歲哪,同學。」好為難人呵!

  「你這是拒絕了?」祝威傑沉下臉問。

  莫靖遠愛莫能助地攤攤手:

  「我不能勉強她啊。」

  「勉強?」祝威傑筆直站在他面前:「我相貌堂堂,身家豐厚,未有過婚姻紀錄,這種條件下,我自認足堪匹配任何一位淑女。」

  狄倫也站出來說公道話:

  「莫,我們來台灣才兩個多月,想博得威傑垂青的女人可以從台北排到台東啦,可見他魅力之無限。」

  「啊,那可別教那些女士空排隊呀。我家小妹知書達禮,不做插隊這種事。倘若她要更被祝的丰采所迷倒,那我必會叫司機向你支領號碼牌,驅車下台束排隊去。你呢,就一個個約見,或許在一千零一號時就會遇見我家小妹了。」

  「莫!你——」好想翻臉。

  狄倫苦笑地暗中揪住好友,道:

  「唉,看在我們三番兩次前來的分上,你就給個方便吧?」

  莫靖遠彈了彈手中的合約,笑道:

  「我以為我們三番兩次見面是因為要簽合約。」

  兩人一窒,一時無言以對。

  這時桌上的對講機傳來助理的通報:

  「莫先生,『中川集團』的中川健達先生求見。」

  啊啊啊……這可不全兜在一塊兒了。莫靖遠露出不算太驚奇的笑。

  「請他稍候,先帶到會客室奉茶。」

  「是。」

  祝威傑恍然大悟:

  「你——在選擇對你有利的一方是嗎?」他知道中川健達是單夜茴的追求者之一。兩人之間身份、背景相當。

  「不懂你在說什麼。」莫靖遠笑笑。

  「你——」

  「我看今天合約『又』要簽不成了。這樣吧,你們自便,我去會見中川先生,看看他有何指教,失陪。」

  雍雅離去,留下兩個臉色黯淡的男子。

  這下子加上一個中川健達攪和,想得到美女的夢想又更加遙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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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9:45: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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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上次言晏破門而入之後,她住的公寓,自此再也不是獨她能享的禁地。多了一個言晏,大剌剌地分享她的天地。當然,日子也難免熱鬧起來。

  他呀,實在是她見過最嘮叨、瑣碎的男人了。

  「你請清潔公司每週來掃一次?就這麼點大的地方,自己掃一掃不就好了嗎?一個月多少錢?」

  「六千五。」

  「請我掃好了,算你五千。」他瞪她。

  她不理他,低頭修改一件長襯衫。

  「好啦!一個月花五千元請歐巴桑洗衣服、六千五請人打掃,加上房租六千元。請問單小姐,你這些基本的開銷打哪來?你沒工作不是嗎?」

  「我不是成日無所事事。」她舉了舉手上的衣服。

  「OK,你有事做,但沒進帳總是真的吧?」他覺得自己有義務糾正她揮霍的習慣。公主落難為灰姑娘,首先必須學會過平凡人的生活。

  「我有錢。」

  「多少?」錢,他也有。一塊錢也叫「有」錢。

  她側首想了下:

  「沒去算過。」

  「可怕的金錢態度!你別是那種銀行存款已經一毛不剩了,自己卻還不知道的人吧?」

  「我從來不必去擔心那種事。」大哥向來慷慨,就算她用不著,每個月還是會被匯入六位數的金錢。

  「你該要了。」他搖頭,目光掃向牆角堆放的那數十隻背包,問:「你很喜歡做女紅?」

  她停頓了下動作。

  他走過去,拿起一隻細看,點頭道:

  「手工很精細,沒拿去藝品店寄賣看看?賣個三、五百應該不成問題。」看在她有一技之長的分上,他眉頭鬆了許多。「要不要我去幫你找店家?」

  「我不賣。」

  「要留著自己用?」用得完嗎?那麼多耶。

  夜茴看向那堆包包,輕喃:

  「我討厭做包包。」

  「嘎?」這絕對出乎言晏意料之外。「你不可能討厭的,沒有人能把一件討厭的事做得那麼完美又那麼多。」

  她咬住下唇,別開眼。

  「你下了功夫去學習,不會是為了討厭它,它一定曾經讓你非常快樂。回想一下,想些快樂的事。」他坐到茶几上與她相對。他已經瞭解,在溫和柔雅的外表下,她其實非常憂鬱、非常不快樂。

  快樂的事……她有過嗎?

  「……曉晨……」

  「曉晨?誰?」一定是她很重要的人吧!

  「姊姊。她是……我的姊姊。」她閉上眼。

  言晏看著她臉上的傷感與脆弱,心口跟著一揪。

  「沒見過你有訪客。你姊姊哪兒去了?」

  「她……嫁人了,在美國。」

  「為什麼哭了?」

  他的手承接住她的淚,她才發現自己哭了。

  「為什麼哭?」

  「以前,我不哭的。」她抽一張面紙拭淚。

  「才怪,你淚水多得可以創造土石流。」他右手拇指刮去她頰邊的水漬。

  她笑了笑,慘澹地看向那堆包包:

  「從前,我的淚,縫在那裡。」

  他窒住。

  「只有在幫曉晨縫包包時,我才真的快樂。累積在這兒的、在日本的、在家裡的,全是我流不出來的淚,所以……我不喜歡縫背包。」

  「你……」

  她看他:

  「我不賣,因為我的眼淚要自己藏。」

  他用力將她抱摟入懷,緊緊地,幾乎要弄疼她。

  「如果你姊姊對你那麼重要,為何她竟放你一人在台灣,任由你過得像遊魂?」

  「她不要我了……」她哽咽,新淚又盈。

  「她好過分!怎麼可以——」

  她伸手抓住他後背的衣服,泣道:

  「曉晨走了,不要我了……」

  「可惡,我去——」

  「他們都要我快樂、要我幸福,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麼,我要怎麼去找到?我真的需要嗎?」她低喊。

  言晏拍撫她,輕聲探問:

  「他們?」

  「哥哥,還有……曉晨。」她苦笑了下。

  他搞迷糊了。如此一來,那個叫曉晨的,到底是正派還是反派?

  「你到底出生在怎樣的家庭?」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其實他並不曾真正瞭解過她的背景,一切認知純屬他個人想像,未經她的證實。

  她的家庭似乎非常複雜。

  夜茴窩在他肩上仍在輕泣。繼續道:

  「我母親是父親的小老婆,她……曾經……是是……我大哥的家庭老師兼……保母……」

  果真很複雜。言晏保持沉默,只以輕拍她背表示關心之意。

  「在……在大媽懷有曉晨時……我母親……跳上了……風流父親……的床……有了……有了我……」

  她一定不曉得她此刻的語氣有多羞慚。他沉聲道:

  「那不是你的錯。」

  「是錯!是我的原罪!」是她一輩子的十字架。

  他警覺到這一點正是她這輩子憂傷的來源。突然他好奇起她那對兄姊——那一對在夜茴生命中舉足輕重的兄姊,是如何對待她的。

  「他們——你哥哥姊姊……會欺負你嗎?」他眼光瞥向她左手臂那道傷疤,心中暗暗揣測。

  「他們……」她深吸了口氣:「保護我。」

  咦?保護?這又是怎麼說?

  「他們保護你?那麼,是保護你免於遭遇誰的欺負?」是她的大媽,還是家族的人會欺負她?

  夜茴抬頭,對他詭異一笑——

  「我的生母。」

  他眼睛瞪得快蹦出眼眶。

  絕絕對對是誰也想不到的答案。

  「別再說了!」他突地下決定。他今天聽得夠多了,多到他難以承受。

  他不想再看到她這種自卑自厭的神情。永遠也不!

  「走!」他拉起她。

  「去哪?」她不想出門啊。

  他想到了什麼,走到堆放包包的角落,大手一撈全部抄起,便對她揚了揚下巴:

  「走啊。」

  「你在做什麼?」她連忙抽一大把面紙擦臉,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後。他到底拿她那包包要做什麼?

  「跟我走就是了。」

  ※   ※   ※ MINGMING SCAN,SNOW OCR

  行事實際的人,永遠不可能有衝動浪漫的作法。

  言晏跑到黃昏市場,在兩個小時內把精緻的背包賣得一個也不剩,共收入六千多元。

  「喏。」他分了三千給她。

  「嘎?」她仍在傻眼中。

  「販售你的眼淚之所得。咱們二一添作五,夠意思吧!」他拉住她手,往另一條街道走去。

  她張口結舌,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

  「我答應你賣了我的包包了嗎?」

  「剛才你也沒反對的樣子嘛。」他一點抱歉的意思也沒有。

  「我不知道你會做這種事!居然販售我的眼淚——」

  他回身看她,淡道:

  「一個包包記載著一件傷心往事。老擱在那兒,看著惦著,只會讓心情更鬱悶,沒有遺忘的功能,反倒有礙健康。我賣掉它,有什麼不對?」

  「你憑什麼代我決定?」她質問,不肯再走。

  他也不強拉她走,反正第一個目的地已到——花店。他掏出錢買了把自情人節過後,身價迅速跌落海溝裡的花。

  「多少錢?」他指著一大束白玫瑰問。

  「三百塊。」老闆慇勤地包裝好奉上。

  接過美麗的白玫瑰花束,他往她懷中一塞。

  「喏,送你。」

  不是沒人送她花的,只不過從沒有人會用這種粗魯的方式硬塞。

  「我不——」才不要收下。

  「瞧,這花多襯你。把眼淚換成香花,人生也就美麗多了,不是嗎?」

  她握緊了花,冷道:

  「我不喜歡花!」因為曉晨對花粉過敏,她一向不愛接近花。

  「我知道,我知道。世界上你只喜歡曉晨,其它全討厭,所以我根本沒問你喜不喜歡對吧?」

  「我——」是那樣嗎?

  言晏繼續拉著她走。

  買了一條素白的絲巾——

  「你不喜歡絲巾。」

  買了一頂小圓帽,白色的——

  「你不喜歡帽子。」

  買了一把五顏六色的氣球——

  「你不喜歡氣球。」

  最後,坐在一攤拉麵攤子前——

  「現在,我們來吃一碗你不喜歡的拉麵吧。」

  她覺得自己快被一堆被命名為「不喜歡」的東西淹死了。

  「你這是在做什麼?」她氣惱地問。

  「做一切你不喜歡的事。」

  「這樣到底有什麼意義?」

  熱呼呼的拉麵已端來,在盛暑的黃昏吃這種食物,有著挑戰中暑極限的快感。

  「吃吧!」他扒開免洗筷,率先大吃起來。

  「我哪吃得下?」

  「不吃哪來的力氣吵架?」

  「我才不想與你吵架!」她要走人了。

  他堅定地按住她肩膀,並接過她手上一大把東西往旁邊一擱。

  「吃。我們今天的目的地不包括醫院,所以請善待你的胃。」

  「你!」

  「嗯?」他揚眉,低首在她耳邊道:「淑女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發飆喔。」

  她氣紅了臉,像被點中了罩門,果真不敢拂袖而去,也做不出潑婦罵街的行徑。啊!此刻她多麼羨慕那些被冠上潑婦名銜的人。

  幾乎是粗魯的,她大口吃麵,用以洩憤。

  「吃慢些,細嚼慢咽,保重你的胃。」

  哼!不理他。呼嚕嚕地,把她在日本多年的吃拉麵技術發揮個淋漓盡致。

  言晏笑笑,由她去。與其躲在家裡自傷自憐,還不如讓她生氣發洩出來,這樣比較健康。

  「吃完了,可以放我走了吧?」真是遇到煞星了,由著他這樣擺佈。

  付完帳,他再把一大堆東西塞回她手上。

  「拿著。」

  「我不要——」

  「你該拿著,不能不要。」他完全地沒有紳士風度。

  「你憑什麼代我決定?」

  言晏指著她:

  「是你自己決定的,你背負著所有的『不喜歡』,壓得自己愁雲慘霧不快樂,從沒想過要改善,當然也就不必從現在開始排斥。」

  不由分說,他拉著她手腕繼續向前走。

  「你——」她突然有些惶然:「你還想怎樣?」

  「我想怎樣?」言晏拍了拍口袋:「想把你的眼淚花光光!」

  哦!老天。他瘋了,而且是當真的。

  三千元雖然不多,但在他專挑便宜的東西買的情況下,往她身上堆放的東西肯定沉重到雙手非斷掉不可。

  她想逃,但他可不放。

  直到最後的五百元買定了一隻絨毛貓,她早已氣喘如牛。一路上企圖丟下東西卻被他阻止,踉踉蹌蹌地,就是擺脫不了他。

  「喏,你不喜歡的貓玩偶。」

  「夠了吧?」她沉聲問,醞釀著砸他的時機。

  言晏機警地張手摟住她,陪她一同承受那一大把東西的重量。也陪她立即發飆。

  「這個階段,夠了。」

  「那我——」很好,他死定了。

  言晏止住她的動作:

  「你可以砸我,連你的所有『不喜歡』一同砸過來。然後——」他笑笑,很溫柔地道:「別再哭了。」

  他放手,很認命地等待。

  她丟了,一件件向他丟過去;就像眼淚一顆顆直掉——

  胸口苦澀難忍,之前的怒火全化為酸楚的波浪——

  「我不喜歡你的品味!」丟小圓帽。

  「我不喜歡你的無賴!」丟絲巾。

  「我不喜歡你的多管閒事!!」丟科學面。

  「我不喜歡你的自以為是!」丟滷味。

  「我不喜歡這可惡的一切!」丟蜜餞。

  「我不喜歡、不喜歡……」丟了花束、丟了糖果、丟了所有飾品,她全身發抖,虛軟無力地跌坐在地,手腕上纏著五彩氣球,面孔埋在大貓玩偶裡,抽噎道:「我不喜歡我自己,我不喜歡!」

  他由著她哭,蹲在她面前,摟住她,輕柔地解開她手上的氣球,道:

  「我們放掉它,也放過你自己。」

  夜茴淚眼迷濛,低頭看去,十來顆氣球被放逐向天空。今夜的台北,意外地明亮,星星很多,月亮很圓,氣球隨風飄去,像是所有的煩惱也能煙消雲散……

  「我也能消失嗎?」

  「傻話!」他輕搖晃她。「別忘了你把自己也砸給了我,我的所有物是不允許消失的。抱歉得很,在下出身微寒,做不來敗家的事。」面紙一張張遞上止水患。

  她吸吸鼻子:

  「那你還買那麼多東西讓我丟。」

  「那是因為我不敢相信你會真的丟。」他歎息,對著滿地的食物泣血。

  她苦笑了下:

  「謝謝你。但這樣是沒用的……」心中那股痛意,今生都難消除。

  「至少你好受些了不是?」他笑,扶起她。「來,我們把東西撿一撿丟垃圾筒,我們還有下一站。」

  她問:「要回去了嗎?」好累人的一天。

  「才不。別忘了你那裡還有三千元。」

  夜茴呻吟起來,別吧……

  「我沒力氣丟東西了。」沒發現口氣裡有撒嬌的意味。

  言晏拉住她,不讓她溜。

  「不丟東西。現在,丟完了你的『不喜歡』,我們開始去找你『喜歡』的吧!」

  她拒絕:

  「我沒有喜歡的東西,我說過了!」

  「那是因為你從沒去找過!」

  「找不到的。」

  他笑笑地道:

  「我們一定會找到。」

  她不以為然,但仍然跟著他走。

  心中或許是期待的……

  期待他找到她的喜歡……

  喜歡的東西,會令她快樂吧?

  而快樂,就是幸福了吧?

  她真能找到嗎?真能得到嗎?

  有資格去擁有嗎?

  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就好呀……就算短暫如朝露,虛幻若掠影,也是好的。

  言晏說要幫她找,那她就跟他去,也許有的。世上也許真的有屬於她的幸福……而非只是待在不屬於她的世界裡,對著別人的幸福……心痛。

  ※   ※   ※ 

  他們乘坐了五次雲霄飛車、蕩了八次海盜船,然後東倒西歪地攤在椅子上喘氣,劫後餘生的驚悸讓他們臉色發青。

  到遊樂場玩耍,買星光票最划算,因為每項設備可玩上很多次,門票又打折,人人都玩得盡興。

  「你真是瘋了,找罪受還拖著我一起。」她伸手打他,一下又一下,早已破了「生人匆近」的規矩。

  「嘿!不知是誰一玩再玩,嘴上說怕又不肯下來的。」他可是捨命陪美女。

  「我——以前沒玩過。」她嘖嚅。

  他收住她雙手,拉入懷中:

  「以前沒玩過,可是想玩玩看,是不?」

  她想了下,不甚確定地點頭。

  「大概吧……」

  「大概?既然是不確定用詞,那咱們再上去,直到你確定為止。」他拉著她就走。

  「不必了啦!」她拉回他。

  「怕啦?」

  她雙眼亮晶晶,看向還沒玩過的高空翻轉——

  「我們去玩那個,也許就能確定了。」

  言晏啞然:「那……那個?你臉色還青著呢!」

  她揚眉看他:

  「怕啦?」

  「當然不!」他挺直胸膛。

  「那就走哇!我這個要玩十次!」換她拖著他走。

  言晏大聲歎氣,而她偷笑。哈哈!他也有今天?看他還敢不敢這麼囂張。她決定要喜歡來遊樂園玩,而且每次來一定要帶著他。

  言晏能怎麼辦?連掙扎也沒有就直接投降。青白的臉上掛著一抹笑,很溫柔的縱容。

  她笑了,開心了,那就好啦。

  可惜手上沒鏡子,不然她就可以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麼美了像個無憂無慮、頑皮貪玩的少女。

  九點半,遊樂場打烊,但夜還沒有完,他們搭車去海邊。快樂的夜晚,本就不該太快結束,延伸再延伸,最好讓它無止無境……

  她心中偷偷地盼望。而言晏像是知道她的心意,沒帶她回公寓,來到海邊聽潮看星空。

  海風很大,吹得髮絲四散,也吹得體膚生涼,他們的失策是沒帶夠衣服。

  「可以想見明天八成要生病了。」言晏攤開薄外套包裹住坐在他懷中的她。並打開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關東煮與熱咖啡,兩人吃著暖身。

  不知怎地,言晏在咬了口米血後,笑了出來。

  她側著身子以便回頭望他。

  「笑什麼?」

  「突然想到一則電視廣告。」他拿過關東煮。

  「嗯?」她眨著眼,唇角微勾,等著他說出來分享。一定是什麼好笑的事吧?

  「沒什麼,挺無聊的。」

  「說啊,哪有人光笑卻不肯說的?」她推他膝蓋。

  「不說。」言晏又咬了口米血。

  她索性拿過他手上的關東煮杯,不許他吃。

  「不說不給吃。」

  他笑得更大聲,整個人往後貼靠在大石子上。

  「言——晏!」她作勢要兜頭淋他個痛快。

  他連忙伸起雙手投降。

  「好好,我說。」

  她這才住手,捧著溫熱的紙杯,等他說分明。

  言晏努力忍住笑,輕輕拿過她手上的紙杯放一邊。

  「呃……你有沒有看過一則關束煮廣告,就是一對情侶在冬天裡買關東煮來取暖?」

  「有。那有什麼好笑的?」

  「這在網路上衍生出幾種陰謀論的說法。」他咳了咳:「你知道,這紙杯的設計不好,普通人握著不到幾分鐘就要喊燙了,所以電視裡男孩買關東煮讓女孩子捧著取暖基本上有兩個用意,一是可免自己燙傷;二是防止女朋友跟他搶著吃,又可裝作很體貼的樣子……」

  「啊!好奸詐。」她叫。

  「想一想很好笑對不對?」他笑完,又一副正經八百樣,以誘哄的聲音問道:「手還冰不冰?要不要再取暖一下?」說完就破功,哈哈大笑起來。

  她白他一眼,作勢要抓一把沙丟他。

  言晏告饒:

  「別別別——」

  「誰理你!」看招!

  「你真的丟?啊!呸呸——」吃到沙了。

  她趕緊爬出他懷中,不時抓沙丟他,可見今天是丟上癮了,欲罷不能。

  言晏立刻反擊,往地上一抓,可還沒來得及丟出,就被撲倒在地,在星星月亮以及啾啾叫的小鳥飛轉裡,還有長串嬌笑聲當伴奏……

  「你來真的哦!」他甩甩頭,開始捲衣袖,很威脅的樣子。

  「哼!」又來一把沙,以茲證明。

  「吼——」他拔身而起,像一輛暴沖的進口車。當然,也像一隻抓狂的台灣黑熊。

  她大笑地跑開,放聲地尖叫。像個瘋婆子,她知道,但那又怎樣?今夜她不要當淑女,不要當單夜茴,就只要當個瘋婆子!

  大哭過、大笑過,而她現在,正與一個叫言晏的男人在玩耍著。她想要這麼下去,繼續不斷地下去,把今夜延伸成永遠,教太陽別升起……

  海風很大,呼呼直響,獨有他倆的海邊並不寂靜,夜的世界,是繽紛熱鬧的,不是她以為的黯然困頓。

  「嘿,看你哪裡逃!」抓住她了,一把揪回懷裡,卻因衝勢太猛,兩人跌在沙灘上。沙裡的石子扎得他生疼,他忙問身上的她:「有沒有跌疼了?」

  她雙肘抵在他胸膛,低首看他,搖了搖頭,臉上仍有笑容,並沒受到驚嚇。

  他放心了,又要玩鬧,想使壞心眼翻身壓住她,反正兩人身上都髒得不像話了,便再也沒顧忌,但——

  她手指滑上他鼻尖,輕輕勾勒他輪廓。像是直到現在,才認識他,正在熟悉他的相貌模樣……

  他沒動,由著她去。胸口一陣熱,不敢動,只能以燃火的雙眸看她,像是在心版上烙印下她般……

  盈盈的美眸也日望他,沒有迴避,不怕被灼傷。

  「你是誰?」她問。

  「言晏。」他低沉地回道。「你呢?」

  「我是夜茴。單夜茴。」

  她笑了,好快樂地笑了,額頭抵向他的。輕問:

  「我們會怎樣呢?在自我介紹之後。」

  言晏低啞地道:

  「接下來,就該誘拐你的吻了。」

  「不行。」她低笑:「我不會讓你得逞。」結果她居然輕咬他唇瓣。

  他身體重重一震,雙手如鐵鉗般環住她腰。質問的口氣:

  「那這又是什麼?」月亮不算太圓,但狼人也是可以變身的哦。

  她捧住他臉,重重地、重重地吻住他——

  他歎息,很快地投入……

  原來哪,不是他誘拐她的吻,而是她來奪他的吻呢!在考慮要不要控訴非禮的時間裡,他決定好好享受,然後……之後……有空再回家咬著棉被半遮面……哭著要她負責好了……他暈暈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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