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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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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3 22:56:06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漂向磁礁

  三年的疾風暴雨就在這樣的烈火熊熊、人潮洶湧中過去了一一憤怒的海洋一浪高過一浪,衝擊著堅實的地面,永遠向前奔騰,從不後退,讓岸上的入看得心驚膽戰,目眩神駭。小露西的三個生日的金絲又織進了她家庭生活的平靜的經緯裡。
  那屋裡的人曾在多少個日日夜夜裡諦聽過街角的回聲,他們聽見眾多的雜沓腳步聲便總不禁心慌意亂。因為那種聲音在他們心裡已成了一個民族的腳步聲,它在一面紅色旗幟之下奔騰激盪,宣佈他們的國家處於危急之中,並被一種曠日持久的魔法變作了瘋狂的野獸。
  老爺們已經沒有人欣賞。他們在法蘭西已沒有人需要,因此大有被全部趕走的危險,甚至連性命也難保,可是老爺們作為一個階級又已擺脫了跟這種現象的關係。正如寓言中那個鄉巴佬一樣,煞費力氣請出了魔鬼,卻叫魔鬼嚇得魂不附體,立即逃之夭夭,再也不敢向他提出問題了。老爺們也是這樣,在大膽地倒著念主禱文多年之後,在使用了許多召喚魔鬼的強力符咒之後,終於見到了魔鬼的猙獰形象,卻只好撒開高貴的腳丫子逃掉。
  當年宮廷裡珠光寶氣的牛眼明燈已經不見了,否則全國的子彈風暴準會給它們穿上許多窟窿。明燈從來不可信,不能靠他們照亮問題。他們有毛病,有路西福的驕傲,薩丹納帕拉斯的奢侈和鼴鼠的盲目——可是他們已經落伍了,消失了。宮廷,從排他性的核心到最外層的陰險、貪婪、驕奢淫逸的腐朽圈子,也全都消失了。王權消失了:先在宮殿裡受到圍困,而在最後的消息到達時,它便被「暫停」了。
  一千七百九十二年八月到了,老爺們此刻已經風流雲散,逃到了天涯海角。
  老爺們把他們在倫敦的首腦部和會議廳設在台爾森銀行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據說鬼魂喜歡在生前常到的地方出沒,因此沒有了錢的老爺們也常在他們過去存錢的地方出沒。何況那兒有關法國的消息來得最快,又最為可靠。再有,台爾森銀行是個最慷慨大方的地方,對於從高位跌落的老主顧常給予闊綽的援助。而那些及時預見到即將來臨的風暴、看出會有搶掠和沒收的危險而事先把錢匯到台爾森銀行的貴族們,總有他們手頭拮据的弟兄們來打聽消息。還必須加上一條,每一個從法國來的人都幾乎理所當然地要到台爾森報到,同時報告自己的行蹤。由於諸如此類的原因,台爾森銀行那時簡直就成了法國情報的高級交換站。由於此事已是眾所周知,所以前來打聽消息的人絡繹不絕,台爾森有時便把最新消息扼要寫出,貼在銀行牆壁上,讓路過倫敦法學會的人觀看。
  一個霧氣沉沉的鬱悶的下午,羅瑞先生坐在辦公桌邊,查爾斯·達爾內靠桌站著跟他低聲談話。這幾是當年的悔罪室,後來作過「銀行當局」的接待室,現在變成了新聞交換站,人多得擠不下。離關門時間已不到半小時。
  「可是,即使你是世界上最年輕的人,」查爾斯·達爾內相當猶豫地說,「我仍然要建議你一—」
  「我明白。你是想說我年紀太大?」羅瑞先生說。
  「氣候多變,路又遠,旅行工具又沒有把握,再加上一個四分五裂的國家、一個就連你去怕也不安全的城市。」
  「我親愛的查爾斯,」羅瑞先生快活而自信地說,「你正好說中了我應該去,而不是不該去的理由。我去是安全的。那兒有那麼多值得干擾的人,誰會來干擾我這個快八十歲的老頭子呢!至於說城市混亂,要不是因為城市混亂,這邊銀行幹嗎往那邊銀行派人呢—一那得是台爾森信得過的人,而且瞭解那邊城市和業務的一貫情況的人。至於路遠、車船困難和冬天的氣候,我在台爾森這麼多年,銀行有了困難我不去誰去?」
  「我倒希望我能去,」查爾斯·達爾內略覺不安地說,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夠嗆!給你出主意,或是要反對你,實在太困難!」羅瑞先生叫了起來。「你是在法國出生的,可你竟想去?你可真會出主意!」
  「我親愛的羅瑞先生,正因為我出生在法國,我才常有這種想法(不過我並不曾打算在這兒細談)。我對受苦受難的人民有一定的同情,還放棄了一些東西給他們,因此也就不禁以為別人會聽我的話,我可能有力量勸說他們掌握好分寸,」說到這兒他恢復了一向的深思態度說,「就在昨天晚上你離開之後,我還跟露西談起一一」
  你跟露西談起,」羅瑞重複他的話,「是的。我真不明白你提起露西的名字怎麼會不臉紅!在這種時候竟然想到法國去!」
  「可是,我並沒有去,」查爾斯·達爾內微笑著說。「是因為你說起要到法國去,我才說的。」
  「可我確實要去法國。事實是,親愛的查爾斯,」羅瑞先生瞟了一眼遠處的「銀行當局」,放低了嗓子,「你想像不出我們做業務有多麼困難,那邊的帳冊文件又有多麼大的危險。上帝才知道,若是我們某些文件被搶走或毀掉,會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而那是很可能的。因為,你知道,誰也難以保證巴黎城今天就不會毀於大火,明天就不會遭到洗劫!現在必須不失時機地對這些帳冊文件進行準確選擇,把它們埋到地下或藏到安全的地方去。而能辦好這事一—如果還有人能辦到的話——卻又不致浪費寶貴的時間的就只有我,別的人都不行。台爾森知道這一點,而且提出了要求,我能退縮麼?我吃台爾森的麵包已經六十年了!只因為我的關節有點僵硬就退縮麼?唉,在這幾這半打古里古怪的老頭子面前我還是個娃娃呢!」
  「我真佩服你老當益壯的俠義精神,羅瑞先生。」
  「咄!廢話,先生——我親愛的查爾斯,」羅瑞先生又瞥了「銀行當局」一眼。「你得記住,在目前情況下,不論想把什麼東西運出巴黎都幾乎是不可能的。就在這幾天還有些你難以想像的怪人給我們帶來了文件和珍貴的東西。每個人通過關卡時腦袋都是掛在一根頭髮絲上的。(我對你說的這話要絕對保密,就是悄悄提起也違背了辦業務的規矩呢)換個時候我們的包裹是可以自由通行的,跟在經營商業的英格蘭一樣,可是現在辦不到。」
  「你今晚真要走麼?」
  「真要走,因為情況緊急,不容耽誤。」
  「不帶人麼?」
  「向我建議過各種各樣的人,但我對他們不願發表意見。我打算帶傑瑞去。很久以來傑瑞就是我星期日晚上的保鏢,習慣了。沒有人會懷疑傑瑞除了是頭英國獒犬之外還會是別的什麼,除了撲向侵犯他主人的人之外,腦子裡還會有別的念頭。」
  「我必須再說一遍,我衷心佩服你老當益壯的俠義精神。」
  「我必須再說一遍,廢話,廢話!等我完成了這樁小小的任務,也許會接受台爾森的建議,退休下來享幾天清福。那時侯再思考人生易老的問題也不為晚。」
  這一番話是在羅瑞先生平時的辦公桌前說的,那時貴族老爺們就在桌前一兩碼遠處成群結隊地擠來擠去,誇口說不久就要對那些流氓進行懲罰。當了難民的倒霉老爺們和英格蘭當地的正統派都覺得這場可怕的革命是普天之下僅有的一次並未播種卻竟出現了的惡果。這是他們一貫的思路,彷彿這場革命並非是因為幹了什麼,或是沒幹什麼而引起的;彷彿並不曾有人在多年前就預言過革命必然到來似的(那些人對法國千百萬人民所受的苦難和原可為人民謀福利的資源的浪費與濫用早有認識);彷彿他們並不曾用明白的話語記錄下自己的觀察所得似的。這樣的胡說八道,還有老爺們種種異想天開的計劃(他們企圖重新實施當年鬧得民窮財盡天怒人怨的計劃),任何頭腦清醒明白真像的人也難以忍受而不表異議。查爾斯·達爾內此時滿耳朵就是這樣的論調,它們使他感到彷彿腦袋裡的血流已經亂成了一團,再加上早已使他不安的隱藏的內疚,他益發心亂如麻了。
  說話的人中還有皇家高等法院律師斯特萊佛,此時他正是春風得意,話匣子一開,嗓門就特別大。他正在向老爺們闡述自己的計劃:如何對人民進行爆炸,把他們從地球表面消滅,然後不靠他們照樣過日子。還加上一些類似於在尾巴上撒鹽以消滅老鷹的設想。達爾內對他的話特別反感。正當達爾內考慮是走掉不聽,還是留下插嘴時,注定要發生的事發生了。
  「銀行當局」來到了羅瑞先生身邊,把一封骯髒的沒有拆開的信放到了他的面前,問他是否發現了收信人的任何線索。那信放得離達爾內很近,他看到了姓名地址——一眼就看清楚了,因為那正是他的原名。那封面譯成英語是
  「特急。英國倫敦台爾森公司煩轉法國前聖埃佛瑞蒙德侯爵先生收。」
  結婚那天早晨,曼內特醫生曾向查爾斯·達爾內提出嚴格的特殊要求:有關這個姓氏的秘密必須繼續保持,不能洩漏,除非醫生同意取消保密。因此別的人誰也不知道那是他的姓,他的妻子不會懷疑,羅瑞先生更不會懷疑。
  「沒有,」羅瑞先生對「當局」回答,「我已向這兒的每個人打聽過,沒有人能告訴我這位先生的地址。」
  時鐘指針接近了關門時間,一大群人談著話從羅瑞先生的辦公桌前走過,羅瑞先生便拿出信來向他們打聽。這一個滿肚子陰謀和怒氣的老爺難民看了看,那一個老爺難民看了後,再一個,又一個,每一個都用英語或法語說了些有關這位失蹤侯爵的難聽的話。
  「侄子,我相信是——總之是個墮落的繼承人——被暗殺了的漂亮的侯爵的侄於,」一個說。「幸好,我不認識他。」
  「一個放棄了自己崗位的膽小鬼,」另一個說——說活的大人是藏在一車乾草裡腳朝天離開巴黎的,幾乎給憋死了——「是幾年前的事了。」
  「中了時髦理論的毒,」第三個人透過眼鏡順便望了望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跟最後一個侯爵作對,該繼承莊園時卻放棄了,把它交給了暴徒。現在他們會報復他了,我希望。活該。」
  「嗨?」粗喉嚨大嗓門的斯特萊佛叫了起來,「他真放棄了麼?他是那種入麼?我們來看看這個丟臉的名字,該死的傢伙!」
  達爾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碰了碰斯特萊佛的肩頭說:
  「我知道這人。」
  「你知道麼,天呀?」斯特萊佛說,「我感到遺憾。」
  「為什麼?」
  「為什麼,達爾內先生?你聽見他幹了什麼事麼?在這樣的時代,你就別問為什麼了吧!」
  「可我很想問問。」
  「那我就再告訴你一遍,達爾內先生:我感到遺憾。因為你提出了這種反常的問題而遺憾。有這麼一個人,因為受到了人世間最險惡最褻瀆的魔鬼信條的傳染,竟然把財產放棄給了世界上最壞的殺人如麻的流氓,而一個教育青年的人竟然會認識他。對此你卻要來回我為什麼感到遺憾,好吧,我來回答你。我是因為相信這樣的壞人會傳播毒素而遺憾的,這就是我的理由。」
  達爾內考慮到保密的需要,竭盡全力克制住了自己說,「你可能並不瞭解這位先生。」
  「可我懂得怎樣駁倒你,達爾內先生,」一貫居高臨下的斯特萊佛說,「我講給你聽。若是這傢伙也算是正人君子,我是怎麼也想不通的。你可以當面告訴他這話——並代我向他致意。你還可以代替我轉告他,我不明白他把自己在人間的財富和地位全放棄給了這些殺人暴徒之後為什麼沒有當上個草頭王。可是,不,先生們,」斯特萊佛四面望了望,打了—個響指,「我對人性略知一二,我可以告訴你們,像他那樣的人是決不會把自己交給這樣的寶貝部下支配的。不會的,先生們,他總是一有風吹草動,老早就溜之大吉,腳板底下一向纖塵不染。」
  說完這話斯特萊佛先生又打了最後一個響指,在聽眾的一片讚揚聲中橫衝直撞擠出門去,踏上了艦隊街。羅瑞先生和查爾斯·達爾內在人群離開銀行之後單獨留在了桌旁。
  「你願意負責交這封信麼?」羅瑞先生說。「你知道交信的地方麼?」
  「知道。」
  「你能不能向收信人解釋一下,我們估計這信是因為希望我們能轉交才文到這幾來的,在這兒實際上己放了相當久了。」
  「我會解釋的。你是從這兒出發去巴黎麼?」
  「從這兒。八點出發。」
  「我馬上回來給你送行。」
  達爾內懷著對自己、對斯特萊佛和大部分其他的人的不安心情,盡快地走到法學會一個安靜角落,拆開信讀了起來,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巴黎,修道院監獄,
  1792年6月
  前候爵先生,
  在長期冒著被村裡的人殺死的危險之後我終於被抓住了,遭到了殘酷的虐待和侮辱,然後被押著長途步行列了巴黎,沿途備受折磨。這還不夠,我的房子也給毀掉了一—夷為平地。
  前侯爵先生,他們告訴我,使我受到拘禁、還要受到審判、甚至丟掉性命(若是得不到你的慷慨援救的話)的罪惡,是因為我為一個外逃貴族效勞,反對了人民,背叛了人民的權威。我申辯說,我是按照你的命令為他們辦事的,並沒有反對他們,可是沒有用。我申辯說我早在沒收外逃貴族財產之前就已豁免了他們欠納的捐稅,沒有再收租,也沒有訴諸法律,但仍然沒有用。他們唯一的回答是,我既然是為外逃貴族辦事的,那麼,那外逃貴族在哪兒?
  啊,最仁慈的前侯爵先生,那外滿貴族在哪兒?我在夢裡哭世,他在哪兒?我抬頭問天,他會不會來解救我?可是沒有回答。啊,前候爵先生,我把我孤苦無告的哀泣送到海外,但願它能通過名馳巴黎的了不起的台爾森銀行到達你的耳裡!
  看在對上天、對正義、對慷慨無私、對你高貴的姓氏的愛的分上,我懇求你,前侯爵先生,快來幫助我,解救我。我的錯誤是對你的真誠。啊,前侯爵先生,我祈禱你也以真誠待我!
  我從這可怖的監獄裡保證為你竭盡我悲慘不幸的綿薄之力,儘管我每一小時都在走向毀滅,前侯爵先生。
  你受到摧殘的加伯爾
  這封信把達爾內隱藏在心裡的不安變作了強烈的內疚。一個善良的老家人,唯一的罪過是對他和他的家庭的忠誠。他所遭到的危險此時似乎正帶著怨懟瞪眼望著他。因此,當他在法學會內徘徊躊躇思考著辦法時幾乎不敢正視過往的行人。
  他很明白,儘管他對使得他那古老家族的劣跡和醜名達於頂點的行為深惡痛絕,儘管他滿心僧惡地懷疑他的叔父,儘管他的良心使他厭惡那個說來應由他支持的破落家庭,他的做法卻並不徹底。他很明白,雖然放棄自己的地位並非當時新出現的想法,但是由於他愛上了露西,行動便不免倉促匆忙,淺涉即止。他明白應當作出系統安排並親自監督完成,但卻只是想想而已,並沒有做到。
  他所選擇的這個英國家庭所帶給他的幸福和永遠積極工作的需要,還有時代的迅速變化、層出不窮的麻煩——這一周的計劃推翻了上一周未成熟的計劃,下一周的事件又要求作新的部署,這樣的局面使他隨波逐流了。這一點他很清楚,也並非沒有感到不安,只是沒有對它作持續的、不斷加強的抵制。他曾關注時局,想找個行動的時機,時局卻變化著糾纏著拖了下去。然後貴族們便開始經過法國的陽關大道和偏僻小徑大批逃亡。貴族們的財產陸陸續續被沒收,被毀滅,連姓氏也快給抹掉了。這一切他都知道,法國的每個可能要追究他的新政權他也都知道。
  但他沒有壓迫過人,沒有關押過人。他不但遠離了橫徵暴斂,而且主動放棄了自己那份收入,投入了一個不會偏袒他的世界,在那兒找到了自己的地位,賺來了自己的麵包。加伯爾先生按照他的書面指示處理了他那衰敗困頓的莊園財產。他要加伯爾體恤百姓,能給的都給他們——冬天給他們還了高利貸後留下的柴禾,夏天給他們還了高利貸後留下的農產品。加伯爾先生為了自己的安全毫無疑問早已提出過這些事實和證據為自己辯護,現在只好把這一切公諸於世了。
  這個想法促使查爾斯·達爾內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到巴黎去。
  是的,正如在古老故事裡的老水手一樣,海風和洋流已把他送進了磁礁的磁力圈,那礁石正把他不容抗拒地吸引過去。他心裡出現的每一併事都在越來越迅速有力地把他推向那可怕的磁力。他心裡隱藏的不安是:在他自己不幸的國土上某些壞人正在追求邪惡的目標。他明知自己比他們強,卻並不在那幾努力制止流血、堅持仁愛和人道的要求。他一半是壓抑這種不安,一半又受這種不安的譴責,禁不住把自己跟那個責任感很強的勇敢老人作了個尖銳的對比。這種不利的對比立即令他感到侯爵大人在冷笑,那冷笑今他無地自容。他也感到斯特萊佛在冷笑,他那根據陳舊的理由所發出的冷笑尤其粗野、令人難堪。何況還有加伯爾的信:一個無辜的囚徒,有了生命危險,要求他給予正義、榮譽和切實的名分。
  他下定了決心:他必須到巴黎去。
  是的,磁力礁吸引著他,他必須揚帆前進,直至觸礁為止。他並不守道有礁石,也看不出有什麼危險。他已做過的事雖說不上完美,意圖卻根明顯,因而他感到,若是他在法國露面承認有那種意圖,他是會受到感激的。於是,他面前升起了種種行善光榮的幻想,那是多少志士仁人的樂觀的海市蜃樓。他甚至有了,一種幻覺:自己能產生某種影響,把目前肆無忌憚的革命引上軌道,
  雖然下了決心,他還在那兒徘徊。他覺得在他離開之前這事既不能讓露西知道,也不能讓她爸爸知道。他不能讓露西承受離別之苦,而往事對她父親又是個諱莫如深的危險問題,因此只能讓他接受既成事實,而不必讓他承受提心吊膽、遲疑不決的痛苦。至於對自己處境的不利因索究竟應當讓她的父親知道多少,他也沒有多加考慮,因為他吃力地避免著在老人心裡喚起法國的舊事。這也是他不辭而別的原因之一。
  他來回地踱著步,匆忙地思考著,直到應當回銀行跟羅瑞先生告別的時候。他打算一到巴黎就去見這位老朋友,可現在對自己的打算卻只能隻字不提。
  銀行門口有一輛馬車,馬已備好,傑瑞也已穿好皮靴,一切齊備。
  「那封信我已經交到了,」查爾斯·達爾內告訴羅瑞。「我不同意讓你帶書面的答覆去,不過,請你帶個口信也汾是可以的吧?」
  「可以,我很樂意,」羅瑞先生說,「要是沒有危險的話。」
  「一點危險也沒有,雖然是帶給修道院監獄一個囚犯的。」
  「他叫什麼名字?」羅瑞先生拿著打開的筆記本說。
  「加伯爾。」
  「加伯爾。要我給關在牢裡的不幸的加伯爾帶什麼口信?」
  「很簡單:『信己收到,他立即趕來。』」
  「他告訴了你時候麼?」
  「他明天晚上就出發。」
  「提到什麼人沒有?」
  「沒有。」
  他幫助羅瑞先生穿上好幾層短衣和外套,裹得厚厚的,陪著他從古老的銀行溫暖的空氣裡走了出來,進入艦隊街的薄霧裡。「向露臣和小露西轉達我的愛,」老羅瑞在分手時說,「好好照顧她們,等我回來。」查爾斯·達爾內在馬車離開時搖搖頭,意義不明地笑了笑。
  八月十四日晚他熬夜寫了兩封熱情洋溢的信。一封給露西,說明他有重大任務必須去巴黎一趟,並向她詳細解釋了他深信在那兒不會有危險的理由。另一封信是給醫生的,請他代為照顧露西和他們親愛的孩子,也談了上面的問題,並竭力保證不會出意外。對兩人他都答應一到巴黎立即來信報告平安。
  那一天好難熬一一他跟父女倆在一起,心裡卻保留了共同生活以來的第一次秘密。要對坦誠相待、毫無芥蒂的他們進行清白的欺騙,確實今人難受。他滿懷柔情地望著快活地忙碌著的妻子,心裡更認定了不能把即將發生的事告沂她(他曾幾乎想對她和盤托出,因為沒有她無言的幫助,他做任何事都感到彆扭)。這一天匆匆過去了。黃昏時他擁抱了她,也擁抱了跟她同名也同樣可愛的寶寶,裝作馬上就會回來的樣子(他借口有約會外出,導巴收拾了一箱衣物偷存在外面)。他便這樣進入了沉重街道的沉重的霧裡,帶著一顆比那霧還要沉重的心。
  那看不見的力量正吸引著他迅速前去,而漫天的怒潮與狂飆也都往那兒飛捲。他把兩封信交給了一個可靠的看門人,要他晚上十一點半送去,不能更早些,這才騎上去多佛的馬,開始了旅行。「看在對上天、對正義、對慷慨無私、對你高貴姓氏的愛的分上!」這是那可憐的囚徒的呼喚。他就是用這呼喚鼓起勇氣,拋開了他在這世上所愛的一切,向那磁礁漂流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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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3 22:57: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風暴的軌跡  第01章 密    號

  一千七百九十二年秋,那從英格蘭去法蘭西的旅客在途中緩緩前進。即使在現己被推翻的不幸的法王還高踞寶座的全盛時期,旅客們也會遇到太多的麻煩阻礙他們的行程:糟糕的道路、糟糕的沒備、糟糕的馬匹,何況此時勢易時移,還有了新的障礙:每一個市鎮的大門和鄉村稅務所都有一群愛國公民,他們手中那國民軍的毛瑟槍早以最大的爆炸力準備好了發射。他們擋住過往行人進行盤問,查驗證件,在自己的名單上找尋他們的名字,然後或放行、或擋回、或扣押,一切取決於他們那反覆無常的判斷或想像,一切為了那還在曙光中的共和國的最大利益——那統—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
  查爾斯·達爾內剛在法國走了不到幾法裡便開始明白,除非自己在巴黎被宣佈為良好公民,否則,便再也沒有通過這些鄉村公路回家的希望。現在他已是無論如何非到巴黎不可了。他明白,每一個不起眼的村落在他身後關上的大門、每一道落下的普通的路障都是一道橫亙在他和英格蘭之間的鐵閘。他從四面八方所受到的極其嚴密的監視使他感到,即使被收在網裡或關在籠裡送往巴黎,自己所失去的自由也不會比這更徹底。
  這種無所不在的監視,不但在—段旅程上要阻攔他二十次,而且在一天之內還要耽誤他二十次。有時是騎馬趕來把他追了回去,有時是趕到前面擋住他的去路,有時又是騎馬同行看管著他。那天他在公路上一個小鎮筋疲力竭地躺下時,已隻身在法國旅行了許多日子,可距離巴黎還是很遠。
  若不是隨時想到受難的加伯爾從修道院監獄發出的信,他是再也沒有力量繼續前進深入重地的。他在這個小地方的警衛室所遇到的嚴重麻煩使他感到自己的旅途上已出現了危機。因此當他半夜三更從被指定過夜的小客找叫醒的時候,並不太驚惶失措。
  叫醒他的是一個畏畏縮縮的地方官員,還有三個戴著粗糙的紅便帽、銜著煙斗的武裝愛國者。他們在床邊坐了下來。
  「外逃分子,」那官員說,「我要把你送到巴黎去,還派人護送。」
  「公民,我沒有別的願望,只想去巴黎,護送倒可不必。」
  「住口!」一個紅帽子用毛瑟搶槍托敲打著被子吼道。「別吵,貴族分子。」
  「正如這位好心的愛國者所說,」那怯生生的官員說道,「你是個貴族公子,因此必須有人護送——還必須交護送費。」
  「我別無選擇,」查爾斯·達爾內說。
  「選擇!你聽他說些什麼!」剛才那凶狠的紅帽子說,「護送你,不讓你吊在路燈桿上,這難道還不好麼!」
  「這位好心的愛國者說的話總是對的,」那官員說。「起來,穿上衣服,外逃分子。」
  達爾內照辦了,然後被帶回了警衛室。那兒還有些戴粗糙的紅便帽的愛國者。他們正守在篝火旁吸煙、喝酒、睡覺。他在那兒付了一大筆保護費,便在凌晨三時跟護送人一起踏上了泥濘不堪的道路。
  護送人是兩個騎著馬的愛國者,戴著綴有三色徽章的紅便帽,背著國民軍的毛瑟搶,挎著馬刀,一邊一個陪著他走著。被護送者控制著自己的馬,但他的韁繩上卻鬆鬆地繫了另一根繩子,那一頭挽在一個愛國者的手腕上。他們就像這樣冒著打在面頰上的急雨出發了。馬蹄踏著龍騎兵式的沉重步伐在市鎮的凹凸不平的街道上和市外深深的泥濘裡吧噠吧噠走著。就這樣走完了通向首都的泥濘的路,除了馬匹要換、速度不一之外再沒有什麼變化。
  他們在夜裡走路,破曉後一兩個小時便休息睡覺,黃昏又再出發。護送人穿得極破爛,用乾草裹著赤裸裸的雙腿,也用它披在襤褸的肩上擋雨。這樣叫人押著旅行,使他感到很不舒服。有一個愛國者又常喝得醉醺醺的,粗心大意地提著槍,也使他隨時感到威脅。除此之外查爾斯·達爾內並沒讓種種不便在胸中喚起過任何嚴重的恐懼。因為他經過了反覆思考,認定這種情況跟一樁還不曾審理的案子的是非無關。到他提出申辯時,那修道院監獄的囚犯可以證實。
  但是等到他們黃昏來到波維城發現街上擠滿了人的時候,他卻不能不承認形勢十分嚴峻了。一群陰森森的人圍了過來,看著他在即站院子裡下了馬,許多喉嚨大叫道,「打倒外逃分子!」
  他正要飛身下馬,卻立即停住,重新坐好了,把馬背當作最安全的地方,說:
  「什麼外逃分子,朋友們!你們不是親眼看見我是自己回法國來的麼?」
  「你是個該死的外逃分子,」一個釘馬掌工人手拿郎頭暴跳加雷地穿過人群向他奔來,「你還是個該死的貴族分子!」
  驛站長插身到那人和騎馬人的韁繩之間(那人顯然想去拉馬韁)勸解說,「讓他去,讓他去,他到了巴黎會受到審判的。」
  「受審判!」馬掌工搖晃著郎頭說,「好!判他個賣國罪,殺頭。」人群一聽便大喊大叫,表示贊成。
  驛站長正要把他的馬往院於裡牽,達爾內卻擋住了他(這時那醉醺醺的愛國者手上還挽住達爾內的韁繩的一端,坐在馬鞍上沒動),等到聽得見他說話了,才說道:
  「朋友們,你們誤會了,再不就是受了欺騙。我不是賣國賊。」
  「他撒謊!」那鐵匠叫道,「自從法令公佈之後,他就成了賣國賊。他的生命已交由人民處理。他那受到詛咒的生命已不是他的了!」
  此時此刻達爾內在人群的眼裡看到了一種衝動,彷彿他們馬上就要撲到他的身上來。驛站長急忙把他的馬牽進了院子,護送者的兩匹馬緊挨著他,把他夾在中間。驛站長關上了那搖搖晃晃的雙扇門,並上了槓。釘馬掌的在門上砸了—郎頭,人們嘟噥了一會兒,卻再也沒做刊什麼。
  「那鐵匠說起的是什麼法令?」達爾內向驛站長道了謝,跟他一起站在院子裡時問道。
  「有那麼回事,是出售外逃人員財產的法令。」
  「什麼時候通過的?」
  「十四日。」
  「我離開英國就是那天。」
  「大家都說這只是其中之一,還會有其它的法令出台——即使是現在還沒有——,要放逐所有的外逃分子,外逃回國的人也一律處死。那人說你的命不是自己的,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現在還沒有這些法令吧?」
  「我能知道什麼!」驛站長聳聳肩說。「可能現在就有,也可能以後才有,都一樣。你能希望什麼?」
  他們在閣樓裡的乾草上休息到半夜,等到全城都入睡之後再騎馬前進。在這次荒唐的騎馬旅行中他發現許多日常事物發生了近於虛幻的荒唐變化,睡眠很少似乎並不是其中最小的變化。在荒涼的路上經過了寂寞的長途跋涉之後,他們往往會來到幾間可憐的村舍面前。村捨不是沉浸在黑暗裡,而是閃耀著火光,村民們在半夜三更像幽靈一樣手牽著手圍著一株枯萎的自由樹轉著圈子,或是擠在一起唱讚頌自由的歌。所幸在波維城的那天晚上人們睡覺去了,否則他們是難以脫身的。他們繼續前進,走向孤獨與寂寞,叮叮噹噹地穿過提前來到的寒冷與潮濕,穿過全年沒有收穫的變得貧瘠的土地。土地上出現的變化是:燒掉的房屋的黑色廢墟和愛國者巡邏隊的突然出現——他們在所有的道路上執勤,猛然從隱蔽處鑽出來,收緊韁繩站住。
  清晨的陽光終於在巴黎的城牆前照到了他們身上。他們走近的時候路障關閉著,並有重兵把守。
  「這個囚犯的證件在哪兒?」衛兵叫來的一個神色堅毅的負責人間。
  查爾斯·達爾內聽到「囚犯」這個難聽的字眼當然不高興,便請求對方注意他是法國公民,自由的旅客,是因為時局動盪被人硬派繪了保衛人員的,而且為此付了費。
  「這個囚犯的證件,」那人根本沒聽他說的話,仍然問道,「在哪兒?」
  證件在醉醺醺的愛國者帽子裡,他把它拿了出來。那人看了看加伯爾的信,表現出幾分驚詫和意外,仔細地打量了達爾內一會幾。
  那人一言不發離開了護送隊和被護送的人,走進了警衛室,這三個人騎著馬等在城外,查爾斯·達爾內提心吊膽地望了望四周,發現城門是由警衛隊和愛國者共同守衛的,後者比前者要多得多。他又發現雖然運送給養的農民大車和那一類的車輛及商販進城很容易,出城卻十分困難,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人也很難。等著出城的有一大群各色各樣的男男女女,自然還有牲口和車輛。對人的檢查很嚴格,因此人們通過路障十分緩慢。有的人知道距離檢查到自己的時間還長,便索性倒在地上睡覺,或是抽煙。其他的人則有的談話,有的步來走去。他們無論男女,都一律戴著紅便帽,綴著三色帽徽。
  達爾內在馬背上觀察著這一切,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發現自己站到了那個負責的人面前。那人指示誓衛隊打開路障,給了那醉酒的和清醒的護送隊員一張收到被護送者的收條,然後要他下馬。他下了馬,兩個愛國者牽著他那匹疲倦的馬,掉轉馬頭走了,沒有進城。
  他隨著引路者走進了一間警衛室。那裡有一股劣質酒和煙葉的氣味,士兵們和愛國者們有的睡著,有的醒著;有的醉了,有的沒醉,還有的處於睡與醒之間、醉與未醉之間的種種中間狀態,或站著或躺著。警衛室的光線一半來自越來越暗的油燈,一半來自陰沉的天空,也處於一種相應的暖昧狀態。辦公桌上公開放著表冊,一個相貌粗魯、皮膚黝黑的軍官負責著這一切。
  「德伐日公民,」軍官對帶領達爾內的人說,同時拿起一張紙準備書寫。「這個外逃分子是埃佛瑞蒙德麼?」
  「是他。」
  「你幾歲了,埃佛瑞蒙德?」
  「三十七。」
  「結婚了沒有,埃佛瑞蒙德?」
  「結婚了。」
  「在哪兒結的?」
  「在英國。」
  「理所當然,埃佛瑞蒙德,你的妻子在哪?」
  「在英國。」
  「理所當然,埃佛瑞蒙德,我們要把你送到拉福斯監獄。」
  「天吶!」達爾內驚叫起來。「你們憑什麼法律關我,我犯了什麼罪?」
  軍官抬起頭來望了望。
  「你離開法國以後我們有了新的法律,埃佛瑞蒙德,和新的定罪標準。」他嚴峻地笑了笑,繼續寫下去。
  「我請你注意,我是自覺到這兒來的,是應一個同胞的書面請求來的,那封信就在你面前。我只要求給我機會辦事,不能耽誤。這難道不是我的權利麼?」
  「外逃分子沒有權利可言,埃佛瑞蒙德。」回答是麻木的。軍官寫完公文,重讀了一遍,撒上沙吸了墨水,遞給了德伐日,上面寫著「密號」。
  德伐日用公文對囚犯招了招手,要他跟著走。囚犯服從了,兩個武裝的愛國者形成一支衛隊跟了上去。
  「跟曼內特醫生的女兒結婚的,」他們走下警衛室台階往巴黎城方向走去,德伐日低聲問道,「就是你麼?那醫生原來在巴士底獄做過囚犯的。」
  「是的,」達爾內驚詫地望著他,回答道。
  「我叫德伐日,在聖安托萬區開酒店。你也許聽說過我吧?」
  「我的妻子就是到你家去接他父親的,是麼?」
  「妻子」一詞好像提醒了德伐日什麼不愉快的事,他突然不耐煩地說,「以法蘭西的新生兒、鋒利的斷頭台小姐的名義說話,你是為什麼回到法國來的?」
  「我一分鐘以前作了回答,你是聽見的。你不相信我說的是真話麼?」
  「是對你很不利的真話,」德伐日皺緊了眉頭,眼睛筆直望著前面說。
  「在這兒我的確給弄糊塗了。這兒的一切我都從來沒見過。變化很大,很突然,很不公正,我完全給弄糊塗了。你能幫幫我的忙麼?」
  「不行,」德伐日說,總是筆直望著前面。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能回答麼?」
  「也許能,但得看是什麼問題。說吧!」
  「在我被這樣冤枉送進去的監獄裡,我能跟外面自由通信麼?」
  「你以後就知道了。」
  「不會不讓我申訴就預先定罪把我埋葬在那兒吧?」
  「你以後就知道了。可那又怎麼樣?以前別人不也同樣在更惡劣的監獄裡被埋葬過麼?」
  「可並不是我埋葬的,德伐日公民。」
  德伐日只陰沉地看了他一眼作為回答,然後便堅持沉默,繼續往前走。他像這樣陷入沉默越深,要他略微軟化的希望便越少一—也許那是達爾內的想法。因此他趕快說:
  「我必須通知現在在巴黎的一位紳士台爾森銀行的羅瑞先生,告訴他一個簡單的事實,我已經被投入拉福斯監獄。不加評論。這事對我極為重要,這一點你比我更明白,公民。你能設法辦到麼?」
  「我不能替你辦任何事,」德伐日固執地回答,「我只對我的國家和人民盡義務,我發過誓要為他們工作,反對你們。我不願意為你辦事。」
  查爾斯·達爾內感到再懇求他己是枉然,自尊心也受到了傷害。他們默默地走著,他不能不感到老百姓對押著囚犯在街上走已經習以為常,連孩子們也幾乎沒注意他。幾個過路人轉過腦袋看了看;幾個人向他搖晃指頭,表示他是貴族。衣著考究的人進監獄,已不比穿著工裝的工人上工廠更為罕見了。在他們經過的一條狹窄、黑暗和骯髒的街道上,有一個激動的演說家站在板凳上向激動的聽眾講述國王和王族對人民犯下的罪惡。他從那人嘴裡聽到的幾句話裡第一次知道了國王已被軟禁,各國使節已離開巴黎——除了在波維之外,他在路上什麼消息也沒聽到。護衛隊和普遍的警惕把他完全孤立了。
  他現在當然知道自己所陷入的危險要比他離開英國時嚴重得多,也當然知道周圍的危險正在迅速增加,而且增加的速度越來越快。他不能不承認當初若能作幾天預測,他也許便不會來了。其實他從剛才的情況推測所產生的擔心還遠不如後來的實情那麼嚴重。前途雖然險惡,畢竟還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還糊里糊塗抱著希望。只等時針再轉上幾圈,那歷時幾天兒夜的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將給收穫季節塗上了一個巨大的血印。那才是遠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呢,有如十萬年前的事一樣。對那「新生的鋒利的女兒斷頭台」他還幾乎連名字也不知道,一般的老百姓也不知道。那馬上就要出現的恐怖活動也許連後來參預的人也還難以想像。溫和的心靈即使作最陰暗的估計,也很難猜想出那樣的局面。
  他很擔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受到痛苦,會跟妻女慘痛分離,甚至認為那已無法避免。可是更進一步他卻再無明顯的畏懼。他就是懷著這樣難堪的不安來到了拉福斯監獄,進入了陰森的監獄大院的。
  一個面部浮腫的人打開了一道結實的小門,德伐日把「外逃分子埃佛瑞蒙德」交繪了他。
  「見鬼!外逃分子怎麼這麼多呀!」面部浮腫的人叫道。
  德伐日沒有理會他的叫喊,取了收條,帶著他的兩個愛國者夥伴走掉了。
  「我再說一遍,真他媽見鬼!」典獄長單獨跟他的妻子在一起時說道,「還要送來多少!」
  典獄長的老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說了一句,「要有耐心,親愛的!」她按鈴叫來的三個看守都響應這鍾情緒,一個說,「因為熱愛自己唄。」在那樣的地方作出這樣的結論,可真有些不倫不類。
  拉福斯監獄是個陰森森的地方。黑暗、骯髒,因為骯髒,到處散發著被窩難聞得可怕的臭氣。由於管理不善竟會那麼快就把全監獄都弄得那麼臭,真是奇特。
  「又是密號!」典獄長看看公文嘟噥,「好像我這兒還沒有脹破似的!」
  他把公文怒氣沖沖往卷宗裡—貼,查爾斯·達爾內只好等了半個鐘頭讓他消氣。達爾內有時在盡有拱門的十分牢固的屋子裡踱踱步,有時在一個石頭座位上休息休息,總之無法在長宮和他的部下的記憶裡產生印象。
  「來!」長官終於拿起了鑰匙串,「跟我來,外逃分子。」
  在牢獄淒清的微光中他的新負責人陪著他走過了走廊和台階,幾道門在他們身後匡匡地關上,最終走到了一個有著低矮的拱頂的屋子,屋裡滿是男男女女的囚犯,女囚犯坐在一張長桌邊後書、寫字、打毛線、縫紉和刺繡,大部分男囚犯則站在椅子後,或是在屋裡閒踱。
  由於把囚犯跟可恥的罪惡和羞辱本能地作了聯想,新來的人在人群前畏縮了。但是在他那離奇的長途跋涉之後卻出現了最離奇的經歷:那些人立即全部站了起來,用那個時代最彬彬有禮的態度和生活中最迷人的風雅與禮儀接待了他。
  監獄的幽暗和監獄的行為奇怪地籠罩了人們優雅的動作,使它在與之不相稱的骯髒和痛苦的環境中顯得不像在人間。查爾斯·達爾內彷彿進入了死人的行列。滿眼是幽靈!美麗的幽靈、莊嚴的幽靈、高雅的幽靈、浮華的幽靈、機智的幽靈、青年的幽靈、老年的幽靈,全都在荒涼的河岸上聽候處置,全都向他轉過因為死亡而變了樣的眼睛——他們是死了才來到這兒的。
  他一時嚇呆了,站著一動不動。站在他身邊的典獄長和行動著的看守在一般執行任務時雖也看得過去,但跟這些悲傷的母親和妙齡的女兒一對比,跟芳姿綽約的佳麗、年輕的少婦和受過優秀教養的成熟的婦女等人的幽靈一對比,便顯得異常粗鄙。在他一切的經歷之中,這個充滿幽暗身影的場面使他的滄桑之感達到了極點。毫無疑問,這全是幽靈;毫無疑問,那漫長的荒唐旅行不過是一種日益加重的沉痾,是它帶他到了這陰暗的地方的。
  「我以在此處相逢的不幸的夥伴們的名義,」一個氣派談吐都雍容華貴的先生走上前來,「榮幸地歡迎你來到拉福斯,並對你因受到災禍落入了我們的行列深表慰問。但願你早日化險為夷。在其它的場合若是打聽您的姓氏和情況恐怕失於冒昧,但在這兒能否有所不同?」
  查爾斯·達爾內集中起注意力,字斟句酌地作了回答。
  「但願你不是密號?」那人說,一面望著在屋裡走動的典獄長。
  「我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但我聽見他們這樣叫我。」
  「啊,太不幸了!太遺憾了!不過,要有勇氣,我們這裡有幾個人起初也是密號,可是不久也就改變了。」然後他放開了嗓門說,「我遺憾地轉告諸位一一密號。」
  一陣喁喁私語表示著同情,查爾斯·達爾內穿過屋子來到一道鐵柵門前,典獄長已在那幾等候。這時許多聲音向他表示良好的祝願和鼓勵,其中婦女們輕柔的關切聲最為明顯。他在鐵柵門前轉過身子,表示衷心感謝。鐵柵門在典獄長手下關上了,幽靈們從此在他眼裡永遠消失。
  小門通向一道上行的石梯。他們一共走了四十步(坐了半小時牢的囚犯計了數)。典獄長打開一道低矮的黑門,他們進入了一個孤立的囚室。那幾又冷又潮,寒氣襲人,卻不黑暗。
  「你的,」典獄長說。
  「我為什麼要單獨監禁?」
  「我怎麼知道。」
  「我能買筆、墨水和紙麼?」
  「給我的命令中沒有這一條。會有人來探望你的,那時你可以提出要求。現在你可以買食物,但別的不能買。」
  牢房裡有一張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床草荐。典獄長在出門前對這些東西和四堵牆壁做了一般的檢查。這時面對著他靠在牆上的囚犯心裡忽然閃過一種飄忽的幻想:那典獄長面部浮腫,全身浮腫,腫得嚇人,像個淹死了、泡脹了的屍體。典獄長離開之後,他仍然飄飄忽忽想著,「我也好像是死了,扔在這兒了。」他在草荐前站住,低下頭看了看,帶著噁心之感想道,「死去之後身子就跟這些爬來爬去的活物為伍!這就是死的第一種狀態吧!」
  「五步長,四步半寬,五步長四步半寬,五步長四步半寬。」囚徒在牢房裡走來走去,數著步子。城市的怒吼像摀住的鼓聲,夾雜著陣陣狂呼傳來:「他做過鞋,他做過鞋,他做過鞋。」囚徒繼續丈量,只是加快了步伐,想讓他的心靈跟著身子一起迴避那句重複的話。「小門關掉之後便消失的幽靈群。其中之一是一個穿黑衣的少婦,靠在窗戶的漏斗狀斜面上,一道光照著她的金髮……為了上帝的緣故,咱們騎上馬繼續去吧!從還有燈光照亮的人們還沒有睡覺的村子穿過去!……他做過鞋,他做過鞋,他做過鞋……五步長四步半寬。」種種零亂的思想從心的深處跳了出來,翻騰起伏。囚徒越走越快,他頑強地計著數,計著數,城市的吼聲有了變化——仍像捂著的鼓隆隆地響,但在升起的聲浪中,他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哭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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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3 22:57:43 |只看該作者
第02章 磨刀石

  台爾森銀行設在巴黎聖日耳曼區,是一幢大廈的側翼,由一個院落與外面相通,用一堵高牆和一道結實的門跟街道隔斷。這幢大廈本屬於一個大貴族,他原先住在這兒,是避難時穿上他家廚師的衣服越過邊界逃掉的。現在他已成了個逃避著獵人追捕的野獸。可是在他「輪迴轉世」之前他卻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當初要用四個精壯漢子給他的嘴準備巧克力的大人,剛才提到的那位廚師的服侍還在外。
  大人逃掉了,那四個精壯大漢便以時刻準備好心甘情願地割開大人的喉嚨來洗清拿過他高薪的罪行,那是要奉獻到曙光中的共和國祭壇上去的——統一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大人的住宅當初只是暫時查封,後來就沒收了。因為形勢發展極快,一個法令跟著一個法令迅猛下達,到了秋季九月三日的夜裡,執行法律的愛國者委員們已佔領了大人的大廈,給它掛上了三色徽記,在華美的大廳裡喝著白蘭地。
  若是在倫敦的台爾森銀行有了幢巴黎的台爾森銀行那樣的大廈,那是會氣得負責人發瘋、在報紙上弄得他聲名狼籍的,因為銀行的院子裡若是有了栽著桔樹的箱子、櫃台頭頂上若是有了長著翅膀的小愛神,那責任感強烈而且極重體面的不列顛負責人將如何解釋?可是那些東西又是的確存在的。台爾森把小愛神用白粉塗掉了,但天花板上還有一個小愛神穿著涼爽的薄綃,從早到晚望著銀錢(這倒是他的一貫行徑)。這個異教徒娃娃和他身後的掛了幃幅的神態,嵌在牆壁裡的鏡子,和那些年齡還不算大、稍受誘惑就在公共場合跳舞的職員,若是在倫敦的隆巴底街難免會弄得銀行破產。可是法國的台爾森銀行儘管有著這些東西,卻照常生意興隆;只要時局平靜,不會有人見了便大驚小怪抽走存款的。
  今後哪些錢會從台爾森銀行取走?哪些錢會永遠留在那兒,再也沒人想起?哪些金銀器皿和珠寶飾物會在台爾森的倉庫裡失去光澤,而它的寄存人則在監牢裡憔悴或是橫死?有多少台爾森銀行的帳目在人世會無法結算,只好轉到另一個世界去處理?那天晚上沒有人能說清楚,賈維斯·羅瑞先生也說不清楚。他懷著這些問題苦苦思索了許久。他坐在新燃起的木柴火邊(那年遭災歉收,偏又冷得很早),他那誠實而勇敢的面龐上有一種陰影,那陰影比頭頂上搖晃的燈光所能投射的、比屋裡一切所能扭曲反射的都要深沉—一是恐怖的陰影。
  他在銀行裡住了幾間房。他對銀行當局的忠誠使他變成了銀行的一部分,像一株結實的長春籐。偶然的機會使他們從愛國者那兒對大廈主樓的佔領獲得了某種保證,但是耿直的老人對此卻從不寄予希望。院落對面的遊廊之下有一個寬大的停車場,那位大員的幾部馬車居然還停在那兒。兩根廊柱上固定有兩支火炬,正火光熊熊地燃燒著。火光下外面的空地上有一個巨大的磨刀石。那東西草草安裝,似乎是從附近的鐵匠鋪或其它車間匆匆搬來的。羅瑞先生站起身來望著窗外,看到這些無害的東西,不禁打了個寒噤,又回到了爐火邊的座位上去。他原先不但打開了玻璃窗,而且打開了外面的橫格百葉窗,這時他又把兩層窗戶都關上。他已凍得全身發抖了。
  高大的牆與結實的門外傳來了城市常有的嗡嗡之聲,偶然插進一種難以描述的鈴聲,那鈴聲妖異、鬼氣,彷彿是某種性質特別的反常的東西正往天上飛昇。
  「謝謝上帝,」羅瑞先生交叉著雙手說,「幸好我在這個可怕的城市裡沒有親人。願上帝憐惜危險中的人們!」
  大門的門鈴立即響了。他想,「是那些人回來了!」便坐在那兒靜聽。可是並沒有他所預料的衝進院子的喧囂,大門反倒砰的一聲關上了,一切又歸於平靜。
  心裡的緊張與害伯刺激了他,使他為銀行擔起心來。形勢的劇變自然會令人擔心,也使人緊張害怕,不過他那地方倒是門衛森嚴。他站了起來,想去找保衛大樓的可靠的人,這時他的門卻突然開了,闖進來兩個人。一見來人他大吃一驚,倒退了回來。
  是露西和她的父親!露西向他伸出了雙臂,臉上帶著常有的集中而緊張的真誠,彷彿是造物主有意印到她的臉上,要她在這個生命的重要關頭表現出力量似的。
  「怎麼回事?」羅瑞先生弄糊塗了,喘不過氣來。「出了什麼事了?露西!曼內特!究竟是什麼事?為什麼到這兒來了?是怎麼回事?」
  她臉色蒼白,神情慌張,死死地盯住他的臉,在他的懷裡喘著氣,求他說,「啊,親愛的朋友!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露西?」
  「查爾斯。」
  「查爾斯怎麼了?」
  「在這兒。」
  「在這兒,在巴黎?」
  「到這兒好幾天了——三四天吧——我不知道是幾天——我方寸太亂。一樁善行使他不辭而別,來到了這兒。他在城門邊給逮捕了,送到牢裡去了。」
  老人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大叫,幾乎同時,大門的門鈴再次響了,一陣喧囂的腳步聲和話語聲衝進了院子。,
  「有什麼事,這麼喧鬧?」醫生說,轉身向著窗戶。
  「別看!」羅瑞先生叫道,「別後外面!曼內特,有生命危險,別碰百葉窗。」
  醫生轉過身子,手還在窗戶上,帶著一個勇敢的冷笑說:
  「我親愛的朋友,在這城市的生活裡我有一張護身符呢!我曾是巴士底的囚徒。在巴黎 ——不僅是在巴黎,在法國——無論是誰,只要知道我曾是巴士底的囚徒,都是不會碰我的。他們只會擁抱我,懷著勝利的感情把我抬起來,熱情得叫我受不了。我往日的痛苦給了我一種力量,讓我能順利通過一切路障,讓我知道了查爾斯的下落,而且把我送到了這兒。我知道會這樣的;我知道我能幫助查爾斯擺脫一切危險。我就是這樣告訴露西的。——那是什麼鬧聲?」他的手又放到了窗戶上。
  「別看!」羅瑞先生迫不及待地叫道。「不,露西,親愛的,你也不能看!」他伸出手摟住她。「別那麼害怕,親愛的。我向你們莊嚴宣誓,我並不知道查爾斯受到了傷害,甚至沒有想到他已來到了這個要命的地方。他在哪個監獄?」
  「拉福斯。」
  「拉福斯。露西,我的孩子,你辦事一向勇敢能幹,現在必須鎮靜,並嚴格按照我的要求辦,因為有許多你想不到、我也說不出的問題要靠鎮靜才能解決。今天晚上採取任何行動都已無濟於事,因此你決不能出門。我這樣說,是因為為了查爾斯我必須要求你做的事是極其困難的。你必須立即服從,不能動,不能出聲。你必須讓我把你送到後面的屋子裡去,好讓我跟你父親單獨談兩分鐘。這事生死攸關,你千萬不能耽誤。」
  「我服從。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我只能照辦,沒有別的辦法。我明白你的真誠。」
  老頭兒親了親她,催她進了他的房間,鎖上了門,然後匆匆回到醫生面前,打開了窗戶和一部分百葉窗,把手搭到他手臂上,跟他一起往院子裡望去。
  他們看到一大群男女:人數不多,沒有擠滿院子,總共不到四十或五十人,距離也不近。是佔領大廈的人讓他們從大門進來使用磨刀石的;他們安裝那東西就是為了這個。這地方方便而且僻靜。
  可是,那是些多麼可怕的人!幹的又是多麼可怕的工作呀!
  磨刀石有一對把手。兩個男人瘋狂地搖著。磨盤一轉動他們便揚起臉,長髮往後耷拉,那樣子比塗得滿面猙獰的最可怕的野蠻人還更恐怖,更殘忍。他們裝上了假眉毛和假八字胡,猙獰的臉上滿是血污和汗漬,由於狂呼大叫而弄得面部歪扭,由於獸性的興奮和睡眠不足瞪得眼睛骨碌碌轉。兩個暴徒不斷地搖著,粘結的頭髮時而甩下來遮在眼睛上,時而甩回去掛在後腦上。幾個婦女把酒遞到他們嘴邊,讓他們喝。血在灑落,酒在灑落,磨刀石的火花在灑落,形成了一片血與火的氣氛。放眼看去,那群人沒有—個不是滿身血污。他們脫光了上衣,你推我擠,往磨刀石靠近。他們四肢和身上滿是淋漓的血跡和髒污;他們穿著的破布爛衫也沾滿了血污。男人們像妖怪一樣掛滿了搶來的女用花邊、絲綢和綵帶,那些東西也浸漬了濃濃的血污。他們帶來磨利的戰斧、短刀、刺刀、戰刀也全都有殷紅的血。有些砍缺了的大刀是用條條薄綃和撕碎的衣服纏在持刀人手腕上的,材料雖不同,卻都露出同一種殷紅。使用武器的狂人把武器從大片的火花中搶過來便往街上衝時,同樣的殷紅也在他們瘋狂的眼裡出現———那種眼睛任何一個還沒有變成野獸的人見了都恨不得一槍瞄準,把它消滅,即使少活二十年也情願,
  這一切都是在轉瞬之間看見的,有如快被淹死或處在別的生死關頭的入所看到的世界— 一如果那世界存在的話。兩人離開了窗口,醫生在他的朋友死灰色的臉上尋求答案。
  「他們在處死囚犯,」羅瑞先生低聲說,四面瞥著關緊的屋子。「如果你對你的話有把握,如果你的確有你自認為具有的那種力量——我相信你是有的——把你自己介紹給這些魔鬼吧!讓他們帶你去拉福斯。也許來不及了,這我不知道,但再也不能耽擱。」
  曼內特醫生捏了捏他的手,沒顧得戴上帽子就衝了出去。羅瑞先生重新關好百葉窗時,他已到了院子裡。
  他那飄拂的白髮,引人注目的面龐和把武器像水一樣向兩邊分開的滿不在乎的自信很快就讓他進入到磨刀石周圍的入群正中。活動暫時停頓,他匆匆地低聲說起話來,聲音隱約,聽不真切,羅瑞先生隨即看見他被包圍了起來,站在二十個男人的行列正中,這些人肩靠著肩,手扶著肩把他簇擁了出去。人群高叫著「巴士底囚徒萬歲!到拉福斯營救巴士底囚徒的親人!讓巴士底囚徒到前面去!到拉福斯營救囚徒埃佛瑞蒙德!」一千條喉嚨叫喊著響應。
  他心驚膽戰地關上了百葉窗和玻璃窗,拉上了窗簾,然後匆匆跑去告訴露西,她的父親得到了人民的幫助,已去尋找她的丈夫去了,同時卻發現露西的女兒和普洛絲小姐已跟她在一起。很久以後,當他夜靜更深坐在那幾望著她們時,才想起自己並未因她們的出現而驚訝。
  這時露西已摸住他的手昏倒在他的腳下。普洛絲小姐已把孩子放在他的床上,自己的頭也漸漸垂到美麗的孩子枕旁。啊,那可憐的妻子痛哭著度過的漫漫長夜呀!啊,她的父親一去不歸、音訊杳無的漫漫長夜呀!
  黑暗中的大門門鈴又兩度響起,人群又衝了進來,磨刀石再次旋轉,再次發出茲茲之聲。「什麼事?」露西害怕了,叫道。「別作聲!士兵也在這兒磨刀,」羅瑞先生說,「這地方現在是國家財產,是當作武庫之類的東西用的,親愛的。」
  一共來了兩次,但第二次磨得沒有力氣,而且斷斷續續,接著便天亮了,他從攥著他的手中解脫出來,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一個人正從磨刀石旁的路面上茫然地四面窺後。那人滿身血跡,彷彿是從戰場上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重傷士兵。不久,這位精疲力竭的殺人者便在朦朧的曙光中看到了大人的一輛馬車,並向那華麗的交通工具走去。他鑽進車裡,把自己關了起來,在那精美的車墊上休息去了。
  羅瑞先生再次望向窗外時,地球這大磨刀石已經轉動,太陽已在院裡映出一片血紅。那小磨刀石卻還孤零零地站在清晨靜謐的空氣裡,猩紅一片一—那猩紅卻不是太陽染成的,太陽也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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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陰影

  業務時間一到,在羅瑞先生辦慣業務的心裡首先要考慮的問題之一就是:他無權讓一個在押的外逃分子的妻子停留在台爾森銀行的屋簷下,給公司帶來危險。為了露西和她的孩子他可以拿自己的生命、財產和安全去冒險,但由他負責的巨大公司卻不屬於他,對待業務責任他一向是個嚴格的辦事人員。
  最初他想過德伐日,想再找到那家酒店,跟老闆商量在這座瘋狂狀態下的城市裡安排一個最安全的住所。但是那令他想起德伐日的念頭同時也否定了他:德伐日住在騷亂最嚴重的地區,無疑在那兒很有影響,跟危險活動的關係很深。
  快正午了,醫生還沒有回來。每一分鐘的耽誤都可能給台爾森銀行帶來危險。羅瑞先生只好跟露西商量。她說她父親曾說過要在銀行大廈附近租賃一個短期住處。這不但不會影響業務,對查爾斯也是好的,因為即使他被釋放出來,也還沒有離開巴黎的希望。羅瑞先生便出去找住處。他在一條小街的高層樓上找到了一套合適的住房。那樓靠著一個蕭條的廣場,廣場周圍高樓的百葉窗全都關閉,說明住戶早走光了。
  他立即把露西、孩子和普洛絲小姐搬到那裡住下,盡可能為她們提供了舒適的條件—— 比自己的條件好多了。他把傑瑞—一他那腦袋很能挨幾下——留給她們看門,自己便回去了。他為她們又是著急又是痛苦,日子過得極其緩慢沉重。
  日子好難挨,一天終於過去,銀行下班了。他又回到前一天晚上那屋裡思考著往下的步驟。這時他聽見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人已來到他面前。那人目光犀利地打量了他一會兒,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願為你效勞,」羅瑞先生說,「你認識我麼?」
  這人身體結實,深色鬈發,年紀在四十五至五十。因為想得到回答,來人重複了一下剛才的話,也不曾加重語氣:
  「你認識我麼?」
  「我在別的地方見過你。」
  「也許是在我的酒店裡。」
  羅瑞先生很感興趣,也很激動。羅瑞先生說:「你是曼內特先生打發來的麼?」
  「是的,是他打發來的。」
  「他怎麼說?他帶來了什麼消息?」
  德伐日把一張打開的紙條遞到他急迫的手裡,那是醫生的筆跡:
  「查爾斯安然無恙。我尚難安全離此。已蒙批准讓送信人給查爾斯之妻帶去一便條。請讓此人見地。」
  紙條上的地址是拉福斯,時間是一小時前。
  「跟我到他妻子的住地去一趟,好嗎?」羅瑞先生大聲讀了條子,高高興興放下心來說。
  「好的,」德伐日回答。
  德伐日的回答奇特而機械,可是羅瑞先生幾乎沒注意到。他戴上帽子,兩人便下樓進了院子。院子裡有兩個婦女,一個在打毛線。
  「德伐日太太,肯定是:」羅瑞先生說,約莫十七年前他離開她時她幾乎是同樣的姿態。
  「是她,」她的丈夫說。
  「太太也跟我們一起去麼?」羅瑞先生見她也跟著走,問道。
  「是的。讓她來認認面孔,認認人。為了他們的安全。」
  羅瑞先生開始注意到了德伐日的生硬態度,便懷疑地望了他一下,然後帶路前進。兩個女入都跟了上來。另一個女人是復仇女神。
  一行人盡快穿過了途中的街道,走上了新居的樓梯,被傑瑞放進門去。他們看見露西一個人在哭。她一得到羅瑞先生帶給她的有關她丈夫的消息便高興得發了狂,攥住交給她條子的手不放——她卻沒想到那隻手晚上對她的丈夫幹過些什麼,若是有機會又有可能對他干什麼。
  「最親愛的—一鼓起勇氣來。我一切如常。你約父親對我的周圍很有影響。不能回信。為我吻我們的孩子。」
  寥寥數語,再也沒有了。但收信人已是喜出望外。她離開了德伐日轉向他的太太,吻了吻一隻幹著編織活兒的手。那是一種熱情的、摯愛的、感謝的女性動作,但那手卻毫無反應 ——它只冷冷地、沉重地垂了下去,又開始編織起來。
  在和那手的接觸中有某種東西很令露西掃興。她正要把字條往胸衣裡放,卻怔住了,兩手停在了脖子邊,惶恐地望著德伐日太太——那個女人正冷漠地、無動於衷地瞪著她那抬起的眉頭。
  「親愛的,」羅瑞先生急忙解釋,「街道上常常出事,雖然未必會波及到你,但德伐日太太卻想見見她在這種情況下可以保護的人,跟她認識一下一—到時才能認得人,我相信是這樣,」羅瑞先生說。他說著這些安慰的話,卻也在猶豫,因為三個人的生硬表情給他的印象越來越深。「我說得對吧,德伐日公民?」
  德伐日陰沉地望了望他的妻子,只哼了一聲表示默認,卻沒說話。
  「你最好把可愛的孩子和我們的好普洛絲都留在這兒,露西,」羅瑞先生竭力從口氣和態度上進行安慰地說,「我們的好普洛絲是個英國小姐,不懂法語,德伐日。」
  這位小姐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她比任何外國人強;她這信念也絕不會因任何苦難和危險而改變。此刻她抱著膀子出來了,用英語向她第一個瞧見的人復仇女神說,「晤,沒問題,冒失鬼!但願你身體還不錯!」她對德伐日太太則咳嗽了一聲——那是不列顛式的,可那兩位誰都沒大注意。
  「那是他的孩子麼?」德伐日太太說,第一次停下編織,用編織針像命運的手指一樣指著小露西。
  「是的,太太,」羅瑞先生回答,「這是我們可怕的囚徒的唯一愛女。」,
  德伐日太太和她的夥伴的影子落到了孩子身上,似乎咄咄逼人、陰森可怕,嚇得她的母親本能地跪倒在她身邊的地上,把她摟在懷裡。於是德伐日太太和她夥伴的陰影似乎又咄咄逼人、陰森可怕地落到母女倆身上。
  「夠了,當家的,」德伐日太太說。「我見到她們了,可以走了。」
  但是她那勉強控制的神態中卻已露出了隱約不明的威脅,雖只是些蛛絲馬跡,卻也使露西警覺起來。她伸出一隻哀求的手拉住德伐日太太的衣服:
  「你會善待我可憐的丈夫吧!你不會傷害他吧!如果可能,你會幫助我見到他吧?」
  「在這兒你的丈夫跟我無關,」德伐日太太完全不動聲色地望著她,回答道,「在這兒跟我有關的是你父親的女兒。」
  「那就請為了我憐憫我的丈夫,也為了我孩子憐憫他!我要合攏雙手祈求你的憐憫。你們幾個人裡我們最害怕的就是你。」
  德伐日太太把這話當作一種讚揚,望了望她的丈夫。一直在不安地啃著拇指指甲望著她的德伐日立即板起面孔露出嚴厲的樣子。
  「你丈夫在那封短信裡說了些什麼?」德伐日太太瞪了她一眼,笑著說,「影響,他說了有關影響的話麼?」
  「我的父親對我丈夫周圍的人有影響,」露西匆勿從胸衣裡取出信來,驚惶的眼睛望著提問題的人,沒有看著信。
  「他的影響肯定能放他出來的!」德伐日太太說。「那就讓那影響發揮作用吧!」
  「作為妻子和母親,」露西極其真誠地說,「我乞求你憐憫我,不要使用你的影響反對我無辜的丈夫。用它去幫助他吧!啊,大姐,請想一想我吧,作為妻子和母親!」
  德伐日太太一如平時冷冷地望了望乞求者,轉身對復仇女神說:
  「自從我們跟這孩子一樣大以來—一甚至還沒有她那麼大以來,我們見過的妻子和母親還少麼?我們就沒有想到過她們麼?我們不是還常常見到她們的丈夫和父親被關到監牢裡,不能跟她們見面麼?我們不是一輩子都在看見自己的姐妹們受苦麼?看見自己受苦,孩子受苦,沒有錢,沒有穿的,沒有吃的,沒有喝的,受痛苦,受壓迫,受輕賤麼?」
  「我們就沒見過別的東西,」復仇女神回答。
  「我們受了多年的苦,」德伐日太太的眼睛重新回到了露面身上,「現在你想想看!個把妻子和母親的苦對我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
  她又繼續打起毛線走了出去。復仇女神跟著她。德伐日是最後一個出去的,他關上了門。
  「勇氣,親愛的露西,」羅瑞扶她起來說。「勇氣,勇氣!到目前為止我們的一切還算順利一一比最近許多不幸的人不知要強多少倍。振作起來,要感謝上帝!」
  「我希望,我並非不感謝上帝!但那可怕的女人似乎給我和我所有的希望籠上了陰影。」
  「廢話,廢話!」羅瑞先生說,「你那小小的勇敢的胸懷裡哪兒來的這種悲觀失望呢!一道陰影,那算得了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露西。」
  儘管他這樣說,德伐日夫婦的態度也留給了他一個陰影,他在心裡的隱秘之處也十分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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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3 22:58:59 |只看該作者
第04章 風暴中的平靜

  曼內特醫生直到離開之後的第四天早上才回來。他把那段可伯的時間內發生的許多事都對露西成功地保了密,許久之後她才聽說一千一百個手無寸鐵的男女老少已被群眾殺死。這場恐怖勾當讓四個白天和四個夜晚陰雲密佈。她周圍的空氣也都充滿了被害者的血腥味。她只聽說有人進攻了監獄,所有政治犯都遭到危險,有些人被群眾抓出去殺死了。
  醫生要求羅瑞先生嚴格保密(其理由他其實不用細講),然後告訴他說,人群把他帶過了一個屠殺的現場,來到了拉福斯監獄。他在監獄裡看到一個自封的法庭開庭。囚犯一個個分別被押了上來,由法庭迅速下命令集體處死或是開釋.也有少數幾例又被送回了牢房。他被引路的人送到了法庭上,自報了姓名和職業,又說曾在巴士底獄受到沒經過審判的秘密監禁達十八年之久。審判官席裡有一個人站了起來證明他所說的是事實,那人就是德伐日。
  他看了桌上的花名冊,肯定了他的女婿還存活著的囚犯名單裡,於是苦苦請求審判官們 ——他們有的睡著了、有的醒著、有的滿身血污、有的乾淨、有的清醒、有的醉了——保全他的性命、給他自由。由於他是已被推翻的制度的引人注目的受害者,他們對他表現了慷慨而瘋狂的歡迎,而且同意立即把查爾斯·達爾內帶到這個無法無天的法庭審訊。達爾內差不多快被釋放時,有利於他的潮流似乎受到了某種沒有解釋的阻擋(醫生沒弄明白),於是秘密開了個小會,交換了幾句話。然後坐在主席座位的人便通知曼內特醫生,囚犯還須扣押,但因為醫生的緣故,要作安全扣押,不受侵犯。隨即一聲令下,囚犯又被帶走,關進了監牢。醫生於是強烈要求批准他留下,以便保證他的女婿不至因惡意或偶然被交給暴民。(暴民們在大門外要求殺人的叫囂曾多次淹沒了審判的發言)他得到了批准,便留在了流血的大廳裡,直到危險過去。
  他決定對他在那兒所見到的景象,包括倉促進餐和睡眠在內,隻字不提。囚徒們被砍成幾塊時人們那瘋狂的殘忍令他吃驚,可同樣令他吃驚的還有囚犯得救時人們那瘋狂的快樂。他說有一個囚犯獲得釋放,來到了街上,卻叫一個野蠻人誤傷,挨了一長矛。有人求醫生去給那人裹傷,醫生從同一道大門走了出去,卻發現傷者躺在一群撒馬利亞人手臂上,而撒馬利亞人卻坐在被他們殺死了的人的屍堆上。在這場惡夢裡這群人以光怪陸離的前後矛盾的態度幫助了醫生,以最和善溫柔的關心照顧了傷號,為傷號做了一個擔架,而且小心翼翼地把他抬離了現場,然後又抓起武器投入了一場屠殺。那屠殺非常可怕,醫生甩雙手摀住了自己的眼睛,卻還是在中途昏了過去。
  羅瑞先生聽著推心置腹的密談,望著現已六十二歲的朋友的臉,不禁擔心起來,害怕這種恐怖的經歷會引發往日那危險的疾病。可是,他卻從來沒見過他的老朋友像現在這個樣子,有現在這樣的性格。醫生第一次感到了他經歷過的苦難原來是一種力量和權威。他第一次感到他已在那熊熊的烈火裡鍛煉成了鋼鐵,現在可以打破他女婿的牢門,把他救出來了。「往日的一切都通向一個好的結果,我的朋友,並不完全是浪費和破壞。當初我心愛的女兒幫助我恢復了健康,現在我也要幫助她恢復跟她一體的最親愛的那個部分。我要靠上天的幫助完成這一工作!」這就是曼內特醫生此時的情況。賈維斯·羅瑞看到了他那燃燒的目光、堅定的面容、沉著有力的表情和態度。當他心目中醫生過去的生活似乎永遠像一座多年停擺的時鐘,可現在他確信他又以被廢棄後所積蓄的沉睡的精力嗒嗒地走了起來。
  即使當時醫生要克服的困難比現在還要大得多,在他那堅持不懈的努力之下困難也是會退讓的。當他堅持在內科醫生崗位上時,他的任務是為各種層次的人治病:自由人和不自由的人、有錢人和窮人、壞人和好人。他聰明地運用了他的影響,不久便成了三個監獄的獄醫,包括拉福斯監獄。他現在可以安慰露西說,她的丈夫沒有再受到單獨監禁,而是跟其他囚犯監禁在一起;他每週都要跟他見面,並從他的唇邊直接帶給她甜蜜的消息;有時她的丈夫自己還給她一封親筆信(雖然從不由醫生轉交),但卻不准她給他寫信,因為在有關監獄的種種想入非非的懷疑之中,最想入非非的懷疑是指向有海外親友或跟海外有長期聯繫的外逃犯的。
  醫生的這種新生活無疑是坐臥不寧的,然而精明的羅瑞先生卻看出有一種新的自豪感支撐著他。那是一種理所當然的高尚的自豪,不曾沾染不當的色彩。但是他卻像觀察珍奇事物一樣觀察著他。醫生知道,在那以前在他女兒和朋友的心目中,他過去的牢獄生活都跟他的苦難、困頓和弱點相聯繫。現在不同了,他知道那過去的考驗已給了他力量,而女兒和朋友正把查爾斯最終安全獲釋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力量上。他為這一變化而欣喜。他領著頭前進,讓那兩人像弱者依賴強者一樣依賴著他。他跟露西往日的關係現在顛倒了過來。顛倒那關係的是他切身體會到的感激,摯愛之情。她為他做過那麼多事,現在他能為她做一點事,他為此自豪,此外別無理由。「看起來很希罕,其實很自然,也很正常,」羅瑞先生友好而精明地想道,「領頭前進吧,親愛的朋友,繼續前進吧,你是最合適的人。」
  儘管醫生努力奮鬥,從不鬆懈,想讓查爾斯·達爾內獲釋,或至少得到審訊,但是,當時的社會潮流卻太迅猛激烈,使他無法抵擋。新的時期開始了,國王受到了審判、判了死刑、砍掉了腦袋,那「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向武裝進攻的世界宣佈了「若不勝利寧可死亡」。巴黎聖母院巨大的塔樓頂上黑色的旗幟日夜招展。三十萬人的大軍為抗擊全世界的暴君響應號召從法蘭西各地猛然崛起,彷彿田野上遍撒了龍齒,結滿了果實:從山上也從平原上;從岩石上,也從碎石上和沖積土壤上;在南方明朗的天空之下,也在北方積雲的天空之下;從丘陵裡,也從森林裡;從葡萄園,也從橄欖地;在剪過的草地上,也在氣過的莊稼地上;沿著廣闊的河流的結著果實的河岸,也沿著海岸的沙灘,到處都結出了龍齒的果實。有什麼個人的憂患能抗衡「自由元年」的滾滾洪流呢—一那洪水是從下面湧起的,而不是從天上落下的,天上的窗戶緊閉著,而不是敞開著!
  沒有休止,沒有憐憫,沒有和平,沒有寬鬆的休息,也不計算時間。雖然晝與夜總按創世的第一個晝夜便存在的常規循環不已,其它的計算卻已不復存在。一個民族像高燒病人一樣發出了狂熱,時間是無從把握的。一時劊子手舉起國王的首級讓人民觀看,打破了整個城市不自然的沉默;又一時,幾乎像在轉瞬之間,他那面目姣好的妻子的首級又捧了出來。牢獄中八個月淒慘的寡婦生活與苦難已讓她花白了頭。
  按照在這種情況下流行的奇怪的矛盾法則,時間是漫長的,雖然它火燒火燎地飛逝著。京城裡的革命法庭,全國的四五萬個革命委員會,還有那剝奪了自由或生命的一切安全並把善良無辜者交到邪惡的罪犯手裡的嫌疑犯法,沾滿了無處申訴的無辜者鮮血的監獄,這些新東西剛建立不久便已形成了固定的秩序和性質,幾周之間已彷彿成了歷史悠久的成規。其中的佼佼者則是一個彷彿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世界的地基裡冒出來的越來越為人們所熟悉的猙獰形象.——那位犀利的小姐,芳名斷頭台。
  它是俏皮話的主題:「治療頭痛的最佳良藥」;「藥到病除,使你頭髮永不花白」;「它讓你的皮膚特別嬌嫩,頃刻蒼白」;「國家級剃頭刀,一切腦袋保證剃光」;「誰要親吻斷小姐,往小窗戶瞧一眼,一個噴嚏就栽進她口袋裡。」它是人類復興的象徵,取代了十字架的地位。它的模型被佩帶在扔開了十字架的胸口上。凡是十字架叫人否定的地方,它就受到膜拜和信仰。
  它剃掉的腦袋太多,它污染的土地和它自己都成了紅糊糊臭烘烘的一片。它可以像個拆卸玩具一樣分成零件給年輕的魔鬼玩,而到形勢需要時又可以重新裝配使用。它讓雄辯者說不出話來,讓強有力者跌倒在地,讓美與善遭到廢棄。二十二個聲名顯赫的朋友,二十一個活的,一個死的,它在一個早上把他們全砍掉了腦袋,只費掉了二十一分鐘。《聖經·舊約》中的那個大力士的名字落到了使用那東西的官員頭上,但是那位官員有了這個武器卻比他的同名人還要強有力,眼睛也更瞎,每天都在拆除著上帝的殿堂。
  醫生在這樣的恐怖行為和恐怖人物之中昂首闊步地行走。他深信自己的力量,謹慎地堅定自己的目標,從不懷疑自己最終能救出露西的丈夫。然而強大而深沉的時代潮流匆匆地流過,猛烈地捲走了時光。醫生雖仍照樣堅定自信,查爾斯卻已在獄中度過了一年零三個月之久。那年的十二月,革命越來越凶殘瘋狂。南部的條條河流堆滿了夜間被暴力淹死了的屍體;南部的冬季的太陽下囚徒被成排成排成片成片地槍殺。醫生仍然在恐怖中昂首闊步地行走。那時的巴黎城沒有人的名氣比他更高,也沒有人的處境比他更奇特。在醫院裡和監獄裡他沉默寡言,溫和親切,是個少不了的人;他用他的醫術為殺人者和受害者同等地服務,但卻是個局外人。在他救死扶傷之際,當年巴士底囚徒的外表和故事使他遠離眾人。他從沒受到過懷疑,也從沒受到過傳訊,彷彿他的確是大約在十八年前就已死去、現在才復活的,或者索性是一個行動於活人中間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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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3 22:59:32 |只看該作者
第05章 鋸木工

  一年零三個月。在這段時間裡露西無時無刻不感到斷頭台明天就會砍掉她丈夫的頭。囚車每天都載滿了死刑犯,顛簸著沉重地馳過街道。可愛的姑娘,漂亮的婦女;棕色頭髮的,黑色頭髮的,花白頭髮的;年輕的人,壯實的人,衰老的人;貴族出身的,農民出身的,都是斷頭台小姐的一杯杯紅色的美酒,都是每天從監獄可憎的黑暗地窖裡取出、來到陽光下、通過街道給小姐送去消解她的饞渴的美酒。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最後一項可要容易辦到得多:啊,斷頭台!
  若是那突然的橫禍和時間的飛輪把醫生的女兒嚇了個目瞪口呆,使她只好懷著失望靜待結果到來的話,她的遭遇也不過是和千百萬人的遭遇相同。但是,自從她在聖安托萬區閣樓裡把那白髮的頭摟到自己青春的胸前以來,她一向忠實於自己的職責,在受到考驗的時候尤其如此,正如一切沉默忠誠善良的人一樣。
  在她們搬進了新居、父親開始了常規醫療工作之後,她就把她那小小的家庭安排得井井有條,彷彿她丈夫就在身邊。一切都有固定的地點和固定的時間。她跟在英國家裡全家團聚時一樣按時給小露西上課。她用一些小花樣來欺騙自己,裝出相信全家即將團聚的樣子—— 她為丈夫早日回家做些小準備,給他準備了專用的椅子,把它跟他的書放在一邊。除此之外,她還專為一個親愛的囚徒莊嚴禱告,那人跟許多不幸的人一起生活在監牢裡死亡的陰影之下。那幾乎是她所能用言語傾訴、宣洩自己沉重的心曲的唯一的途徑。
  她的外表變化不大。她跟孩子都穿類似喪服的樸素的深色服裝,卻全都跟歡樂日子裡的彩色服裝一樣,收拾得整整齊齊。她鮮活的臉色沒有了,以前那專注的神情經常出現而不再是偶然一現了。除此之外,她仍然很漂亮,很美麗。有時她在晚上親吻她父親時會哭出聲來,泛溢出全天壓抑的憂傷,而且說她在上天之下唯一的依靠就是他了。他總是堅定地說:「他遭到的變化沒有不讓我知道的,我知道我能救他,露西。」
  他們的生活改變了,幾個禮拜後的一天晚上,父親一回家就告訴她:
  「我親愛的,監獄裡有一個高層的窗戶,下午三點鐘查爾斯有時可能到那兒去。若是你站在街上我告訴你的那個地方,而他又到了窗口,他認為他有可能看見你——但他能否到窗口,卻得由許多偶然因素決定。不過你是看不見他的,可憐的孩子,即使看見了,也不能有所表示,因為那對你不安全。」
  「啊,告評我地點吧,父親,我每天都去。」
  從此以後,不論什麼天氣,她總要到那兒去等兩個鐘頭。時鐘一敲兩點她已站在那兒了,到了四點才斷了念頭離開。若是天氣不太潮濕或不太惡劣,能帶孩子,她便帶了孩子去。平時她一個人去,但是從沒有錯過一天。
  那是一條彎曲小街的一個黑暗骯髒的角落。那裡唯一的房屋是一個把柴鋸成短段便於燒壁爐的工人的小棚屋,此外便只有牆壁。她去的第三天,那人便注意到了她。
  「日安,女公民。」
  「日安,公民。」
  這在那時是法定的招呼形式。不久前在較為徹底的愛國者之間不自覺形成的這種模式,現在已成了人人必須遵守的法律。
  「又在這兒散步了麼,女公民?」
  「你看見的,公民!」
  鋸木工是個小個子,手勢特別多(他以前幹過補路工)。他望了望監獄,用手指了指,叉開十個指頭放到臉前,代表鐵欄杆,裝出窺看的滑稽樣子。
  「可這跟我沒有關係,」他說。他又去鋸木柴了。
  第二天,他探出頭來找她,見她一出現就跟她打招呼。
  「怎麼、又到這兒來散步了麼,女公民?」
  「是的,公民。」
  「啊!還有個孩子!她是你媽媽麼,小女公民?」
  「我要回答是的麼,媽媽?」小露西靠近她,低聲問。
  「回答是的,乖乖。」
  「是的,公民。」
  「啊!不過,這可沒有我的事。我的事是鋸木頭。看見我的鋸子了麼?我把它叫作我的斷頭台。啦,啦,啦;啦,啦,啦!他的腦袋掉下來了!」
  他說著話,木柴掉了下來,他把它扔到籃子裡。
  「我把我自己叫作木柴斷頭台的參孫。又看這兒!嚕,嚕,嚕;嚕,嚕,嚕!這個女人的腦袋掉下來了!現在,是個小孩。唧咕,唧咕;辟咕,辟咕!小孩腦袋也掉下來了。滿門抄斬!」
  他又把兩段木柴扔進籃子,露西打了個寒顫。要想在鋸木工工作時到那兒去而不被他看見,是不可能的。從那以後為了取得他的好感,她總是先跟他說話,還常常給他點酒錢,他也立即收下。
  這人好管閒事,有時在她凝望著監獄的屋頂和鐵窗、心兒飛向丈夫而忘了那人時,她會立即回過神來,卻見那人一條腿跪在長凳上望著她,手中忘了拉鋸。「可這不關我的事!」那時他又往往說,馬上又拉起鋸來。
  無論在什麼天氣——在冬天的霜雪裡,春天的寒風裡,夏天炙熱的陽光裡,秋天綿綿的細雨裡,然後又是冬天的霜雪裡,露西每天都要在這裡度過兩小時,每天離開時都要親吻監獄的牆壁。她去六次,她的丈夫也許能看到她一次(她的父親這樣告訴她),有時也可能連續兩天都能看到,有時也可能一兩個禮拜都看不到。只要他有機會看見她,而且碰巧果然看見那一種可能性她情願一周七天,每天去站一整天。
  這樣的活動又把她帶到了十二月,她的父親仍然在恐怖之中昂首闊步地走著。一個微雪的下午,她來到她總要去的角落。那是一個瘋狂的喜慶日子。她來時見到房屋點綴了刺刀,刺刀頂上點綴了紅便帽,屋上還掛著三色綵帶,還有標準的口號(字母也常用三個顏色書寫):統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國,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
  鋸木工那可憐的鋪面太小,整個門面也塞不下這條標語。不過他還是找了個人給他歪歪扭扭塗上了,寫到「死亡」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他在屋頂插了槍和便帽,那是好公民必辦的事。他還把鋸子擺在一個窗戶裡,標上「小聖徒斷頭台」,那時那偉大鋒利的女性正受到普遍的崇敬。劈柴店關了門,主人也不在,露西一個人。她鬆了一口氣。
  但是那人離得並不遠,因為她馬上就聽見一陣騷動和一陣叫喊傳來,心裡不禁充滿了恐懼。頃刻間,一大群人從監獄牆角轉出,鋸木工也在其中,他跟復仇女神手牽著手。他們的人數不少於五百,可跳起舞來倒像有五千個妖魔鬼怪。除了自己的歌聲他們別無音樂,只能踏著流行的革命歌曲的節拍跳著,節拍踏得很凶狠,彷彿是統一了步調在咬牙切齒。男人跟女人跳,女人跟女人跳,男人跟男人跳,碰見誰就跟誰跳。最初,他們只不過是一片粗糙的紅便帽和粗糙的破毛料的風暴,但到他們擠滿了那地方、停止了前進在露西身邊跳的時候,便變成了一片發著囈語的瘋狂可怖的幢幢鬼影。他們時而前進,時而後退,彼此叭叭地擊掌,彼此揪抓著腦袋,單人旋轉,雙人旋轉,直轉到有的人跌倒在地。這時沒有倒下的又手拉手圍成圈子旋轉,圈子破了,又捉對兒旋轉,四個人旋轉,直轉到突然停步。於是重新開始,又是擊掌,又是揪腦袋,又是拉手,扯來扯去,反方向旋轉,再牽成大圈反方向旋轉。突然站住,稍停,重新踏起節拍,排成街道一樣寬的長排,低下頭,舉起手,尖叫著向前飛撲。就是廝殺也不及這種舞蹈的一半可怖。這是一種墮落得無以復加的遊戲。當初原很純潔,後來卻具有了這種鬼魅的形象。一種健康的娛樂變作了促使血液狂奔、知覺混亂、心腸狠毒的手段。依稀可見的幾分優美使得這種舞蹈益發醜惡了,它表現出一切本質善良的東西已經遭到多麼嚴重的扭曲與敗壞。舞蹈中露出了少女的胸脯,幾乎還未成年的美麗卻瘋狂的頭、精巧的腳在血污的泥濘中蹣跚踏步。這一切都是脫了節的時代的象徵。
  這就是卡爾馬尼奧拉舞。舞蹈過去了,只留下露西心驚膽戰、不知所措地站在鋸木工屋前。輕盈的雪片悄悄地飛著,堆積得又白又柔軟,彷彿從來就沒出現過這場舞蹈。
  「啊,父親!」她放下摀住眼睛的手,發現他站在面前,「多麼殘酷醜惡的景象。」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見過許多次了。別害怕!他們誰都不會傷害你的。」
  「我並不為自己害怕,父親,可我一想到我的丈夫,他還要聽憑這些人擺佈就——」
  「我們很快就可以使他不受他們擺佈了。我離開他時,他正往窗戶爬去,我便來告訴你。這兒沒有人看見。你可以對那最高的一個斜屋頂飛一個吻去。」
  「我要飛吻,父親,我把靈魂也一起飛給他。」
  「你看不見他麼,可憐的孩子?」
  「看不見,」露西說,急得直哭,吻著他的手,「看不見。」
  雪地裡有腳步聲,是德伐日太太。「向你致敬,女公民,」醫生說。「向你致敬,公民。」她信口回答。再也沒有話。德伐日太太走了,像一道陰影掠過白色的路。
  「把手臂給我,親愛的。為了他的緣故,擺出歡歡喜喜、勇敢堅定的神氣從這兒走過去。走得好。」他們已走過了那地點。「不會不起作用的。明天就要審訊查爾斯了。」
  「明天!」
  「不能浪費時間了。我已做好了準備,還有些預防措施,必須在他已經到庭時才能采用。他還沒有接到通知,但我知道馬上就會通知他的。明天審訊,同時把他轉移到巴黎裁判所的附屬監獄。我的情報很及時。你不會害怕吧?」
  她幾乎回答不出話來,「我相信你。」
  「絕對相信我吧!你提心吊膽的日子快要結束了,親愛的。審訊結束後幾個小時就會把他放回你身邊的。我已經把他保護得嚴嚴實實。我得看羅瑞去。」
  他卻站住了。他們聽見了沉重的車輪聲,非常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一部,兩部,三部。三部死囚車載著可怕的貨物在寂寂的雪地上走掉了。
  「我得看羅瑞去,」醫生帶了她走向另一條路,重複道。
  那可靠的老人還堅守著他的崗位,沒有離開一步。許多財產在充公或收歸國有時常常要咨詢他和他的帳冊。凡能為原主保留的,他都設法保留。台爾森銀行代管的財業有多少,世界上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但他守口如瓶。
  暗紅與黃色的彩霞以及在塞納河上升起的霧氣表明夜已來臨。他到達銀行時天已幾乎黑淨。當年宮廷顯貴那莊嚴的宅第已破敗不堪,很少有人居住。在庭院裡的—堆塵土和灰燼之上是幾個大字:國家財產。統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國,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
  跟羅瑞先生一起的是誰呢?椅子上那騎馬裝是誰的?——那人不肯叫人看見。羅瑞先生剛從誰那兒激動而吃驚地跑了出來,把他心愛的人兒摟到懷裡?他轉回頭提高了嗓子往他剛才出來的屋裡說道,「轉移到巴黎裁判所附屬監獄,明天審訊。」那是她剛才結結巴巴說出的話,他又是在向誰重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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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3 23:00:24 |只看該作者
第06章 勝利

  由五位審判官、一個國民檢察官和立場堅定的陪審團組成的可怕的法庭每天開庭。他們每天晚上發出名單,由各個監獄的典獄官向囚犯們公佈。典獄官有一句標準的俏皮話,「號子裡的人,出來聽晚報嘍!」
  「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
  拉福斯的晚報終於這樣開始了。
  叫一個名字,那人就走到旁邊一個地點去,那是專為這種名列生死簿上的人準備的地方。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有理由知道這種習慣。他見過成百的人這樣一去不復返。
  他那浮腫的典獄官念名單要戴眼鏡,一邊念,一邊看犯人是否到位,每念一個名字都要停頓一下,然後再繼續念,直到念完。念了二十三個名字,回答的只有二十個;有一個已死在牢裡,被人忘掉了;另外兩個早已上了斷頭台,也被人忘掉了。宣佈名單的地方就是達爾內到達那天晚上犯人搞社交活動的屋子——有圓穹頂的。那批人在大屠殺中全死光了—一那以後他還曾想念過他們,卻再也沒見到過他們—一都死在斷頭台上了。
  有匆匆的告別的話和祝願,但很快便結束了——因為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而拉福斯的人那天又忙著準備晚上的一個罰錢遊戲和一個小型音樂會。有關的人擠到鐵柵邊去掉眼淚,可是計劃中的文娛項目卻少了二十個人,需要增補,而關門時間又已臨近。時間太短了,到時候公用房間和走廊就要由獒犬通夜佔領。囚犯們遠遠不是麻木不仁或缺乏同情心的,他們這種生活態度只是當時的條件逼成的罷了。同樣,雖然有微妙的不同,某些人又無疑曾受到某種狂熱和激動的支使去跟斷頭台作過徒然的鬥爭,結果死在斷頭台上。這並非言過其實,而是受到瘋狂震撼的公眾在心靈傳染上的一種瘋狂病。在瘟疫流行的時候,有人會受到那病的秘密吸引,產生一種可怕的偶然衝動,要想死於瘟疫,人們心裡都有類似的奇怪傾向,只是有待環境誘發而已。
  通向裁判所附屬監獄的通道不長,但很黑暗;在它那滿是蚤虱蟲鼠的牢房裡度過的夜晚寒冷而漫長。第二天,在叫到查爾斯·達爾內的名字之前己有十五個囚犯進了法庭。十五個人全部判了死刑,整個審訊只用了一個半小時。
  「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終於受到提審了。
  他的法官們頭戴飾有羽毛的帽子,坐在審判席上,別的人主要戴的是佩三色徽章的紅色粗質便帽。看著陪審團和亂紛紛的觀眾,他可能以為正常秩序顛倒了過來,是罪犯在審判著正直的人呢!城市中最卑賤、最殘忍、最邪惡的,而且從來沒缺少過那份卑賤、殘忍和邪惡勁的人現在成了主宰全場的精靈。他們或品頭論足,或鼓掌喝彩,或大叫反對,或猜測估計,或推波助瀾,一律是肆無忌憚。男人大部分帶著某種正規武器,女人有的帶短刀,有的帶匕首,有的則一邊看熱鬧,一邊吃喝,許多女人打著毛線。在打毛線的婦女中有一個人手裡打著線、腋下夾著線團,坐在前排一個男人身邊。自從他離開城門之後,他便沒再見過那男人,但他馬上想起那就是德伐日。他注意到那女的在他耳邊說過一兩次話,便估計她是他的妻子。但是這兩個人最令他注意的是,雖然都盡可能坐得離他近一點兒,卻從來不瞧他一眼。他們好像下定了頑強的決心等待著什麼,眼睛只望著陪審團,從不望別的。曼內特醫生坐在庭長席下面的座位上,衣著樸素跟平時一樣,就囚犯所見而言,只有他和羅瑞先生跟法庭無關,穿的也是日常服裝,而不是粗糙的卡爾馬尼奧拉裝。
  國民檢察官控訴查爾斯·達爾內為外逃分子,按共和國流放一切外逃分子、潛回者處死的法律應判處死刑。法令公佈日期雖在他回到法國以後,但不能影響判決。此時他已在法國,而法令又已公佈,他已在法國被捕,因此要求判他死刑。
  「殺他的頭!」觀眾大叫。「共和國的敵人!」
  庭長搖鈴要求肅靜,然後問囚犯是否曾在英格蘭居住多年。
  毫無疑問。
  那麼他就不該算是外逃分子了,是麼?他該怎麼稱呼自己?
  他希望按法律的意義和精神解釋,不屬外逃分子之列。
  為什麼,庭長要求知道。
  因為他早已自願放棄了他所憎惡的一個稱號,放棄了他所憎惡的一種地位,離開了他的國家,到英國靠自己的勤勞度日,而不是靠負擔過重的法國人民的勤勞度日。他放棄時,目前為法庭所接受的外逃犯一詞尚無人使用。
  對此他有何證明?
  他提出了兩個證人的名字:泰奧菲爾.加伯爾和亞歷山大.曼內特。
  但是他在英格蘭結了婚,是麼?庭長提醒他。
  是的,但對像不是英國人。
  是法國女公民麼?
  是的。按出生國籍是的。
  她叫什麼名字?家庭?
  「叫露西.曼內特,曼內特醫生的獨生女。這位好醫生就坐在卡爾馬尼奧拉裝:一七九二年左右在法國流行的一種服裝,寬翻領短上衣(它本身就叫卡爾馬尼奧拉衫),配黑色長褲,紅色便帽和三色腰帶。那兒。」
  這句回答對聽眾產生了可喜的影響。讚美這位有名的好醫生的叫喊聲震動了大廳。受到感動的人們極其反覆無常,幾張兇惡的臉上立即珠淚滾滾,可剛才他們還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彷彿按捺不住,要立即拉他上街殺掉。
  查爾斯·達爾內按照曼內特醫生一再囑咐的路子踩著這危險路上的每一步。醫生的謹慎意見指引著他面前的每一步,讓他對每一個細節都做好了準備。
  庭長問他為什麼到那時候才回到法國,而沒有早些回來?
  他沒有早些回來原因很簡單,他回答道,因為他放棄了財產,在法國無以為生,而在英國他以教授法語和法國文學度日。他之所以在那時回來是因為一個法國公民的催促和書面請求,那人說明他若不回來他就有生命之虞。他是為了挽救一個公民的生命回來的,是不計一切個人安危來作證、來維護真理的。在共和國眼裡這能算作犯罪麼?
  人群熱情地高叫道,「不算!」庭長搖鈴讓大家肅靜,可人們並不肅靜,仍然叫著「不算!」直到叫夠了才自行住嘴。
  庭長問那公民是誰。被告說那公民便是他的第一個證人。他還很有把握地提起那人的信,那是在城門口從他身上取走的,他相信可以在庭長的卷宗中找到。
  那信就在卷宗裡——醫生早安排好了,並向他保證過一定能找到。審訊到達這個階段,找出了那信宣讀了,又傳公民加伯爾作證。加伯爾證明屬實。公民加伯爾還極盡委婉和禮貌之能事暗示說,由於共和國的眾多敵人給懲治敵人的法庭製造麻煩,形成了壓力,他在修道院監獄稍稍受到了忽視,實際上己在相當程度上被法庭那忠於祖國的記憶所忘卻,直到三天前才受到審訊。審訊他時,陪審團宣稱由於公民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自動投案,回答了對他的指控,陪審團感到滿意,因此釋放了他。
  然後傳訊了曼內特醫生。他崇高的聲望和清晰的回答給了人們出色的印象。他繼續指出被告是他在長期監禁獲釋後的第一位朋友,在他和他女兒客居海外時,他一氣留在英國,對他倆一片赤誠,關懷備至。他又說,那兒的貴族政府很不喜歡被告,實際上曾經以英國的敵人和合眾國的朋友的罪名對他進行過審判,意圖殺害。醫生依靠直接事實的威力和他自己的真誠,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介紹了上述情況,於是陪審團的意見跟群眾的意見統一了。最後他請求讓此時在場的.,個英國人羅瑞先生作證。羅瑞先生曾跟他一樣在英國那場審訊中作過證人,可以證明他對該審判的敘述屬實。這時陪審團宣佈他們聽到的材料已經足夠,若是庭長滿意,他們可以立即投票了。
  陪審團逐個唱名投票,每投一票群眾便鼓掌歡呼,大家眾口一詞支持被告。庭長宣佈被告無罪。
  於是出現了一個極不尋常的場面。那是群眾有時用以滿足他們反覆無常的心理,或是為了表現他們的寬容和慈悲的一種衝動,或是用以對消他們的暴戾恣睢和纍纍血債的。這種極不尋常的場面究竟產生於上述哪一種動機沒有人說得清,可能是三種動機兼而有之,而以第二種為主吧!無罪釋放的決定才一宣佈,人們便熱淚滾滾,跟別的場合熱血直流時差不多。凡是能撲到他身邊的人,不分男女都撲上來跟他擁抱。經過有損健康的長期囚禁的他差不多被累得昏死了過去。這也同樣因為他很明白,同是這一批人,若是捲入了另一種潮流,也會以同樣的激烈程度向他撲去,把他撕成碎塊,滿街亂扔。
  還有別的被告要受審,他得退場,讓出地方,這才使他從種種愛撫中脫出了身。下面還有五個人要同時以共和國敵人的罪名受到審判,因為他們並沒有用言論或行動支持過它。法庭和國家在達爾內身上失去的機會很快就得到了補償。達爾內還沒離開法庭,那五個人已被判處死刑,二十四小時之內執行,被押到了他身邊。五入中的第一個舉起一根指頭——那是監獄裡常用的「死亡」暗語——告訴了他,這時他們全都接下去說,「共和國萬歲!」
  的確,那五個人再也沒有觀眾陪他們活動了,因為人們在達爾內跟曼內特醫生出門時已擠在了大門口。人群中似乎有他在法庭上見到的每一張面孔。只缺兩張,他四處尋找,卻沒找到。他一出門,人群又湧向了他,又是哭泣,又是擁抱,又是喊叫,有時輪著班來,有時一湧而上。一片狂熱直鬧得腳下河邊的河水也彷彿跟人們一樣發起狂來。
  人們從法庭裡或是從某間屋子或過道裡抬來了一張大椅子,把他塞了進去。他們在椅子上拉開了一面紅旗,在椅背上捆上了一根長矛,矛尖上掛了一頂紅便帽,便用肩膀把他用這輛勝利之車抬回了家,儘管醫生一再請求都沒擋住。他的周圍湧動著一片亂紛紛的紅便帽的海洋,從那風暴的深處掀起了許多死於這場海難的人的面影,使他多次懷疑自己是否已是神智不清,正坐著死囚車往斷頭台去。
  人群抬著他向前走,像一個荒唐的夢中的遊行隊伍。他們見人就擁抱,並指出他叫人看。他們在街道上繞來繞去慢慢走著,用共和國的流行色照紅了白雪覆蓋的街道——他們也曾用更深的顏色染紅了白雪的街道。他們就這樣抬著他來到露西居住的大樓。她的父親趕在前面去讓她作好準備。等到她的丈夫下車站直身子,她便在他懷裡暈了過去。
  他把她摟在胸前,讓她那美麗的頭轉向自己,背著喧囂的人群,不讓他們看到她的嘴唇跟他的眼淚融合到一起。有幾個人開始跳起舞來,有的人便立即響應。院子裡迴盪起卡爾馬尼奧拉歌的曲調。然後他們從人群裡找了一個年輕婦女塞進空椅子當作自由女神高高地抬了起來。人群又橫流放肆,氾濫到鄰近的街道、堤岸和橋上,卡爾馬尼奧拉歌吸引了每一個人,把他們捲了進去。
  達爾內緊緊地握住醫生的手,醫生勝利而驕傲地站在他面前;他又緊握了羅瑞先生的手,羅瑞先生才從奔流的卡爾馬尼奧拉隊伍裡擠過來,擠得氣喘吁吁;達爾內親了親小露西,小露西被抱起來,她用小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他擁抱了永遠熱情忠誠的普洛絲,是普洛絲抱起小露西給他親的。然後他才把妻子抱到懷裡,帶到樓上房裡。
  「露西,我的露西,我平安了。」
  「啊,最親愛的查爾斯,讓我按照我的禱告跪下來感謝上帝吧!」
  全家人都虔誠地低下了頭,在心裡致敬。等到她再次撲到他懷裡時,他對她說:
  「現在告訴你的父親吧,最親愛的,他為我所做的事是全法國沒有人能做到的。」
  她把頭靠到父親胸前,跟許久以前父親把頭靠在她胸前一樣。父親因為能報答女兒而感到快樂,他所經受的苦難得到了報償,他為自己的力量而驕傲。「你不能軟弱呀,我親愛的,」他抗議道,「不要這樣發抖,我已經把他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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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3 23:00:53 |只看該作者
第07章 敲門

  「我已經把他救出來了。」這不是他常常從其中驚醒過來的夢,他確確實實在家裡。可是他的妻子還在發抖,還為一種沉重的莫名的恐懼籠罩著。
  周圍的空氣粘稠黑暗,人們狂熱衝動,急於報復,無辜的人不斷因為莫須有的懷疑和惡意的中傷而喪命。無法忘記的是,每天都有許多跟她的丈夫同樣無辜、同樣受到疼愛的人遭到了不幸,而她的丈夫只是僥倖地逃脫了。因此她雖然覺得應當輕鬆,卻總無法輕鬆下來。冬日的下午,夜的陰影已逐漸降落,卻仍有疹人的死囚車在街上隆隆走過。她的心不知不覺地隨之而去,在被判死刑的人堆裡尋覓著他,於是她把他現實的身子摟得更緊,顫抖得也更厲害了。
  為了讓她快活,她的父親對她這種女性的弱點表現了一種帶優越感的同情,那表現十分有趣。現在再也沒有閣樓、皮鞋活、北塔一O五了!他完成了他為自己確定的任務,實踐了諾言,救出了查爾斯。讓他們都來依靠他吧!
  他們過著極其儉樸的生活,不但是因為那種生活方式最安全、最不至於被人看不慣,而且也因為他們並不富裕。查爾斯坐牢的整個過程中都得付看守費,用高價買低劣的食物,還要支援更窮的難友。由於上述原因,也由於不願家裡有個間諜,他們沒有僱傭人。在大門口充當門房的一男一女兩個公民有時給他們幫幫忙。傑瑞成了他們家的日常聽差,每天晚上都在那兒睡覺——羅瑞先生已把他全部撥給他們使用了。
  統一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的共和國有一條規定:每家門上或門柱上都需用足夠大的字母清楚書寫該戶每個居民的姓名,書寫高度要便於看見。因此克朗徹先生的名字也就在樓下的門柱上放著光彩。那天下午暮色漸濃時有著那個名字的人出現了。他剛監督著由曼內特醫生請來的一個油漆工在名單上加上了「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的字祥。
  在籠罩著那個時代的普遍的恐怖和猜疑的陰影之下,日常的無害的生活方式改變了。跟許多家庭一樣,醫生小家庭的日用消費品是在晚上到各個小商店少量購買的。人們都不希望惹人注意,盡量避免造成閒言閒語,或使人眼紅。
  好幾個月來普洛絲小姐和克朗徹先生都執行著採購任務。前者帶著錢,後者提著籃子,每天下午大體在路燈點亮時出發去購買家庭必需品。跟一個法國家庭相處了多年的普洛絲小姐若是個有心人,原是可以把他們的話學得跟自己的話一樣好的,可是她並無這種打算。因此,她說那種「瞎扯話」(她喜歡這樣叫法國話)的水平也就跟克朗徹先生差不多了。於是,她買東西的辦法是:把一個名詞囫圇地扔到店老闆頭上,不作解釋,若是沒說對,她就東看看西看看,把東西找到,抓在乎裡不放,直到生意做成。不論那東西是什麼價,她伸出的指頭總比商人少一個,認為那就是公道的價,總能得到點便宜。
  「現在,克朗徹先生,」普洛絲小姐歡喜得眼晴都亮了,「你要是準備好了,我也準備好了。」
  傑瑞嘶聲嘶氣地表示願為普洛絲小姐效勞。他身上的鐵銹很久以前就掉光了,一頭鐵蒺藜卻依然如故。
  「要買的東西各種各樣,」普洛絲小姐說,「時間很寶貴。還要買酒。不管到哪兒買酒,都看到這些紅腦袋在歡歡喜喜地祝酒呢!」
  「他們是在為你的健康祝酒,還是為老壞蛋的健康祝酒,我看你也說不清楚。」傑瑞回答。
  「老壞蛋是誰?」普洛絲小姐說。
  克朗徹先生覺得有點掃興,解釋說他指的是「老撒旦」。
  「哈!」普洛絲小姐說,「他們的意思不用翻譯我也懂,他們只有一句話,整人、害人、半夜殺人。」
  「小聲點兒,親愛的,求你,求你,小心點兒!」露西叫道。
  「對對對,我小心,」普洛絲小姐說,「可是在咱們之間我可以說,我真希望在街上再也不會到處都碰見洋蔥味和煙草味的擁抱,抱得我都快要斷氣了。小鳥兒,你可千萬別離開壁爐,等我回來!照顧好你剛救回來的親愛的丈夫吧!你那腦袋就像現在一樣靠在他肩膀上別動,直到你又見到我的時候!在我走之前,我能問個問題麼,曼內特醫生?」
  「我看你可以自由發問,」醫生笑吟吟地說。
  「天啦,別談什麼自由了,我們的自由已經夠多的了,」普洛絲小姐說。
  「小聲點,親愛的!又胡說了不是?」露西抗議道。
  「好了,我的寶貝」普洛絲小姐使勁地點著頭說,「關鍵在於我是最仁慈的陛下喬治三世的臣民,」她說起那名字便屈膝行禮,「作為臣民,我的格言是:粉碎彼輩之陰謀,挫敗彼輩上詭計,王乃我希望之所在,上帝佑我王無虞!」
  克朗徹先生一時忠誠之情激盪,也像在教堂裡一樣跟著普洛絲小姐沙聲沙氣地念了起來。
  「你的英國人味兒還挺足的,我很高興,雖然我也希望你那喉嚨不那麼傷風,」普洛絲小姐稱讚他,「可是問題在於,曼內特醫生,我們還有機會從這個地方逃出去嗎?」——這位好大姐對大家都擔心的事一向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可現在卻採取這種偶然的形式提了起來。
  「我怕是還沒有。那對查爾斯會有危險的。」
  「唉——啊一一嗯!」普洛絲小姐一眼瞥見她心愛的人兒在火光中的金髮,便裝出歡喜的樣子壓下了歎息。「那我們只好耐心等待了。就這樣吧。正如我弟弟所羅門常說的,我們必須高昂著頭,從低處著手。走吧,克朗徹先生!——你可別動,小鳥兒!」
  兩人走了出去,把露西、她的丈夫、她的父親和小傢伙留在明亮的爐火邊。羅瑞先生馬上就要從銀行大廈回來了,普洛絲小姐剛才已點起了燈,卻把它放到了一個角落裡,好讓大家享受熊熊的爐火,不受燈光打擾。小露西雙手摟住姥爺的胳膊坐在他身邊,姥爺開始用比耳語略高的聲音給她講故事。講的是一個神通廣大的神仙打破監牢的牆壁救出一個囚犯的故事,那囚犯曾經幫助過神仙。一切的調子都低低的、靜靜的,露西感到比任何時候都輕鬆放心。
  「那是什麼?」她突然叫了起來。
  「親愛的!」她父親停止了故事,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別慌。你心裡太亂!一點點小事——什麼事都沒有——也都叫你吃驚!你呀,還算是你爸爸的女兒麼?」
  「我覺得,父親,」露西臉色蒼白,口氣猶豫地解釋說,「我聽見樓梯上有陌生的腳步聲。」
  「親愛的,樓梯靜悄悄的,跟死亡一樣。」
  他剛說到「死亡」,門上砰地一響。
  「啊,爸爸,爸爸,這是什麼意思!把查爾斯藏起來,救救他!」
  「我的孩子,」醫生站起身子,把手放在她肩上。「我已經把他救出來了。你這種表現多麼軟弱,寶貝!我去開門。」
  他捧起燈,穿過中間兩間屋,開了門。地板上有粗暴的腳步聲,四個頭戴紅便帽、手執馬刀和手槍的粗魯漢子走進屋來。
  「公民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第一個說。
  「誰找他?」達爾內回答。
  「我找他。我們找他。我認得你,埃佛瑞蒙德,今天在法庭上見過你。共和國再一次逮捕你。」
  四個人把他包圍了,他站在那兒,妻子和女兒緊靠著他。
  「憑什麼我再一次被捕?告評我。」
  「你只須立即回到裁判所附屬監獄就行。明天會審問你的。」
  醫生被這群不速之客的降臨弄得目瞪口呆,他手上棒著燈,彷彿變成了捧燈的雕像。他聽完這話才行動起來,放下燈,走到說話人面前,不算不溫和地揪住了他那羊毛襯衫寬鬆的前襟說:
  「你說你認識他,可你認識我麼?」
  「我認識你,醫生公民。」
  「我們都認識你,醫生公民,」另外三個人說。
  他滿懷不安一個一個地望了他們好一會兒,才降低嗓門說:
  「那麼,你們可不可以回答我他剛才提出的問題?那是怎麼回事?」
  「醫生公民,」第一個人不情願地說,「聖安托萬區的人認為他已受到告發。這個公民就是從聖安托萬區來的。」他說時指著第二個進來的人。
  他所指的人點了點頭,補充道:
  「聖安托萬告發了他。」
  「告發他什麼?」醫生問。
  「醫生公民,」第一個人還帶著剛才那不情願的情緒說,「別再問了。既然共和國要求你作出犧牲,作為一個好愛國者你無疑是樂意奉獻的。共和國重於一切。人民高於一切。埃佛瑞蒙德,我們還忙著呢。」
  「還有一個問題,」醫生請求道,「你可否告訴我是誰告發他的?」
  「這可是違反規定的,」第一個人說,「不過你可以問這位聖安托萬區的人。」
  醫生轉過頭望著那人,那人不安地站著,抹了抹鬍子,終於說道:
  「不錯!是違反規定的。不過告發他的——嚴重告發他的——是公民德伐日夫婦。還有一個人。」
  「還有一個什麼人?」
  「你還要問嗎,醫生公民?」
  「要阿。」
  「那麼,」聖安托萬區的人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說,「你明天就會知道的,現在我是個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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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手好牌

  幸好普洛絲小姐並不知道家裡的禍事。她穿過幾條小街走過了九號橋,心裡計算著要想買的東西。克朗徹先生拎著籃子走在她身邊。他們走進路邊的大部分店舖,東看看西看看,對於成群結伙的人提高警惕,對談得激動的人群敬而遠之。那是個陰寒的夜晚,薄霧籠罩的河面燈光白熾耀眼,噪音震耳欲聾,表明了鐵匠們為共和國部隊製造槍炮的平底船就在那兒。跟那支部隊玩花頭或是在其中得到非分提拔的人要倒霉了!但願他的鬍子還沒有長出來,因為「國民剃刀」總會給他剃個精光的。
  普洛絲小姐買了幾樣東西,買了點燈油,又想起他們還需要買點酒。他們在幾家酒店看了看,來到了「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的招牌下。那地方離國民宮(亦即兩度的杜伊勒利宮)不遠,那裡的景象引起了她的興趣。它看去要比她們已去過的類似地方安靜一些,雖然愛國者的便帽也紅成一片,卻不如別的地方紅得厲害。她探聽了一下克朗徹先生的口氣,覺得跟自己意見相同,便在這位「騎士」護送下往「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走去。
  這兩位帶點外國味的顧客走進了朦朧的燈光裡,經過了口裡銜著煙斗、手上玩著軟沓沓的紙牌或泛黃的多米諾骨牌的人,走過了一個光著上身、滿身煙塵、大聲讀著報的人和他的聽眾,走過了人們掛在世卜或放在手邊備用的武器,也走過了兩三個躬著身子睡覺的人一一他們穿著流行的高肩粗布黑短衫,像是幾頭酣睡的熊或狗。他倆對這些都不加理睬,逕直走到了櫃台邊,交代了要買的東西。
  他們正打著酒,角落裡有—個人跟另—個人告了別,站起身來要離開。這人必須跟普洛絲打個照面才能出去。普洛絲小姐一見到他,卻鼓起掌來,而且發出尖叫。
  在場的人立即全部站起身子。最大的可能是發生了爭吵,有人被殺了,大家都以為會看見什麼人倒下,卻只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彼此望著。男的具有法國人和地道的共和派的一切外形特徵,女的顯然是個英國人。
  「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的信徒們對這個虎頭蛇尾的事件發表了什麼意見,普洛絲小姐和她的保護者即使豎起耳朵也只能聽見一大片喧嚷,跟聽見希伯萊文或查爾底亞神讖差不多。可是兩人正在驚訝,對那喧嘩並未注意。必須指出,不但是普洛絲小姐又吃驚又激動,不知所措,就連克朗徹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過他的驚詫似乎別有道理。
  「怎麼回事?」那位使普洛絲小姐尖叫的人說話簡短,口氣很煩惱,聲音也很低,說的是英語。
  「啊,所羅門,親愛的所羅門!」普洛絲小姐拍著掌叫道。「多年不見,也沒有聽到過你的消息,卻在這兒碰見了!」
  「別叫我所羅門。你想害死我麼?」那入悄悄地、緊張地說。
  「弟弟!弟弟!」普洛絲小姐放聲痛哭。「我難道就這麼對不起你,你竟問起我這樣殘忍的問題來?」
  「那就收起你那愛管閒事的舌頭吧,」所羅門說,「你要想跟我說話就出來,付了酒錢出來吧。這人是誰?」
  普洛絲小姐搖著她那滿是愛意卻又沮喪的頭,流著眼淚對於動於衷的弟弟介紹道,「克朗徹先生。」
  「讓他也出來吧,」所羅門說。「他難道認為我是個幽靈麼?」
  從克朗徹先生的樣子後來,他倒真像是見到了幽靈。不過,他一句話也沒說。普洛絲小姐流著淚好不容易才從午提包裡摸索出了酒錢付了。這時所羅門轉向並和古英豪市魯塔斯的跟隨者們,用法語解釋了幾句,大家便各回座位去幹自已的事去了。
  「現在,」所羅門在黑暗的街角站住說,「你要做什麼?」
  「我還是那麼愛他,可我的弟弟對我卻冷淡得那麼可怕!」普洛絲小姐叫道,「跟我見了面就像這樣沒有一點熱情表現麼?」
  「行了,行了,倒霉!」他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普洛絲的嘴唇。「現在你該滿意了吧?」
  普洛絲小姐一聲不響,只是搖頭哭泣。
  「你若是以為我會吃驚的話,」她的弟弟所羅門說,「其實我並不吃驚,我早知道你在這兒;這兒的人大多數我都知道。若是你真的不想害我一一這我有一半相信一—就趁早去幹自己的事,也讓我干我的事去。我忙著呢,我是公事人,」
  「我的英國弟弟所羅門,」普洛絲小姐抬起淚汪汪的眼睛惋惜地說,「是全國天分最好最了不起的人,卻跑到外國來當公事人,又遇上這樣的外國佬!我倒寧可看到這可愛的孩子躺在他的——」
  「我早說過了,」她的弟弟插嘴叫道,「我早就知道你想害死我。我正是一帆風順,我的嫡親姐姐卻要想害得人家來懷疑我。」
  「慈悲的老天爺不允許的!」普洛絲小姐叫道。「我總是巴心巴肝地愛你,永遠愛你,親愛的所羅門。我可以再也不見你,只要你跟我說一句真心實意的親熱話,只要你說我們倆彼此沒有生氣,也沒有隔閡,我就再也不來耽誤你。」
  善良的普洛絲小姐呀!姐弟倆疏遠的責任竟彷彿落到了她的身上!好像羅瑞先生多年前在索霍時並不知道她這個寶貝弟弟是花了她的錢才跑掉的似的!
  不過,他還是說了句親熱的話,態度勉強,居高臨下,若是兩人的長處和地位顛倒過來,她可是絕不至於如此的(這在全世界都一樣)。這時克朗徹先生卻拍了拍他的肩膀,沙聲沙氣發出了一個出人意外的怪問題:
  「我說!能向你請教一個問題麼?你究竟叫約翰·所羅門,還是叫所羅門·約翰?」
  那公事人突然懷疑地轉過身來——這人至今沒說過話。
  「說呀!」克朗徹先生說。「說呀,你心裡是有數的。」(附帶說一句,他心裡其實無數)「約翰·所羅門,還是所羅門·約翰?她是你姐姐,當然知道你的姓名,她叫你所羅門。可我又知道你叫約翰,這你明白。這兩個哪一個在前?還有普洛絲這個姓,也請你解釋解釋。在海那邊你可不姓這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唔,我也弄不清楚我的意思,因為我想不起你在海那邊的姓。」
  「想不起?」
  「想不起。不過我可以發誓,它有兩個音節。」
  「真的?」
  「真的。另外一個人的姓只有一個音節。我認得你。你在老貝勒是個在法庭作證的密探。以謊言之父,也就是你爸爸的名義回答我,你那時叫什麼名字?」
  「巴薩,」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就是這個名字,我敢以一千鎊打賭!」傑瑞叫道。
  插嘴的人是西德尼·卡爾頓。他兩手背在騎馬大地的下擺裡,站在克朗徹先生身邊,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跟在老貝勒時一樣。
  「不要吃驚,親愛的普洛絲小姐。我昨天晚上就到了羅瑞先生住處,他倒是吃了一驚;我們雙方同意在一切正常之前,或是在用得著我之前,我哪兒都不露面。我到這兒來是想求你的弟弟賞光談一談的。我希望你有一個職業比巴薩先生更好的弟弟。為了你的緣故,我真希望巴薩先生不是監獄裡的綿羊。」
  「綿羊」是那時牢房裡的黑話,意思是由典獄長控制的密探。那臉色蒼白的密探臉色更蒼白了,他問他怎麼竟然敢一—
  「我告訴你,」西德尼說,「一個小時或更早以前我在觀察附屬監獄的牆壁時發現了你。你從那裡出來。你有一張很好記的面孔,而我又善於記住面孔。你跟那監獄有關係,這叫我很好奇。我有理由把你跟一個現在很不幸的朋友的災難聯繫起來(其中的道理你不會不知道),我便跟著你來了。我緊跟你進了酒店,坐到了你身旁。我從你肆無忌憚的談話和你的崇拜者們公開散播的謠言毫不費力就推斷出了你職業的性質。這樣,我偶然涉足的一件事便似乎逐漸變成了我的一個目標,巴薩先生。」
  「什麼目標?」密探回答。
  「在街上解釋怕會惹起麻煩,甚至危險。你能否賞光讓我佔用你幾分鐘時間密談幾句?比如在台爾森銀行辦公室?」
  「是要挾我去麼?」
  「啊,我說過那話嗎?」
  「那我為什麼要去?」
  「倒也是,你若是不能去,我也就不願意說了。」
  「你的意思是不願意說麼,先生?」密探遲疑不決地問。
  「你很理解,巴薩先生。你不去我是不會說的。」
  對他心裡長期秘密思考的問題和要對付的人,卡爾頓那滿不在乎的神氣極有利於表現他的敏捷與技巧。他那老練的眼光看清了這一點,而且充分地利用了它。
  「你看,我早告訴過你不是,」密探抱怨地望了他姐姐一眼,「我要是出了事就是你害的。」
  「好了,好了,巴薩先生,」西德尼叫道,「別忘恩負義了。要不是因為我非常尊重你的姐姐,我是用不著採取這種愉快的方式提出這個想讓雙方滿意的小小建議的。你跟我去銀行嗎?」
  「我倒想聽聽你的想法。好吧,我跟你去。」
  「我建議先把你姐姐安全送到她住處的街角。讓我攙著你的手,普洛絲小姐。這可不是一座好城市,在這種時候你沒有人保護是不能上街的。既然你的保護人認識巴薩,我就打算邀請他也跟我們一起到羅瑞先生家去。想好了沒有?走吧!」
  普洛絲小姐隨後就回憶起,而且到死也還記得,在她用手握住西德尼的胳膊、抬頭望著他的臉、請求他不要傷害所羅門時,她感到那胳膊有一種鼓舞的動作,他眼裡也有一種激動的表情。這不但對消了他那滿不在乎的神氣,而且改變了他,使他高大起來。只是那時她注意力分散,一方面要為那不值得她愛的弟弟擔心,一方面還要聽西德尼友好的保證,所以對自己的感覺並沒有認真注意。
  他們把她留在街角之後卡爾頓便領路往羅瑞先生住處走去。那地方只有幾分鐘的路程。約翰·巴薩,或是所羅門·普洛絲,走在他身邊。
  羅瑞先生剛吃完晚飯,正坐在一兩小塊木頭燃出的快活的火焰旁。他也許是在火光裡尋找當年那位年輕得多的台爾森老人吧!那人在多佛的喬治王旅館裡也曾凝視過紅色的炭火,可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一行人走進屋,他回過臉來,看見個陌生人,臉上不禁露出意外。
  「普洛絲小姐的弟弟,先生,」西德尼說。「巴薩先生。」
  「巴薩?」老人重複道,「巴薩?這名字叫我想起了什麼——這臉也叫我想起了什麼。」
  「我告訴過你,你那臉容易讓人記住吧,巴薩先生?」卡爾頓冷冷地說。「請坐下。」
  卡爾頓自己坐下時向羅瑞先生皺了皺眉頭說,「那次審判的證人。」他為羅瑞先生填補了迷失的環節。羅瑞先生立即想了起來,用並不掩飾的厭惡之情望了望新來的客人。
  「普洛絲小姐認出了巴薩先生,他就是你聽說過的很愛她的那位弟弟,」西德尼說,「他也認了姐姐。我帶來了更壞的消息。達爾內又被逮捕了。」
  老人大驚失色,叫道,「你說什麼!我離開他還不到兩個鐘頭呢,那時他還好好的。我正打算回他那兒去!」
  「可他還是給抓走了。什麼時候的事,巴薩先生?」
  「若是已被捕的話,就是剛才。」
  「巴薩先生的話是最權威的,先生,」西德尼說,「我是從巴薩先生喝酒時告訴他一個綿羊同夥時知道的。他跟提供信息的人才在監獄門口分了手,眼見他們被看門的放進牢去的。達爾內已再次被捕,這已無可懷疑。」
  羅瑞先生精通業務的眼睛已從說話人的臉上看出了再談這個問題只是浪費時間。他感到慌亂,卻也明白某些事得靠此時的冷靜,便竭力鎮定,沒有說話,只認真聽著。
  「現在我相信,」西德尼對他說,「明天曼內特醫生的名字和威望還能對達爾內大有幫助——你剛才說過明天他會第二次受審,是麼,巴薩?」
  「是的,我相信是的。」
  「明天醫生還可以像今天一樣對他大有幫助。可也未必盡然。我向你承認,羅瑞先生,曼內特醫生竟然無法制止這次逮捕,這很,叫我震驚。」
  「他可能事先並不知道,」羅瑞先生說。
  「這一事實就令人吃驚,想想看,他跟他的女婿有多麼親密!」
  「確實如此,」羅瑞先生承認了,一隻手著急地摸著下巴,兩眼著急地望著卡爾頓。
  「一言以蔽之,」西德尼說,「這是一個鋌而走險的時代,這個時代為粉而走險的賭博下著鋌而走險的賭注。請醫生去賭贏家,我來賭輸家吧!在這兒誰的生命都不值得贖買。今天被抬回家的人,明天就可能被處死刑。現在,我決定下的賭注就是在形勢最不利的時候把一個押在附屬監獄裡的朋友贏回來,而我想要擊敗的朋友正是巴薩先生。」
  「那你可得有一手好牌呢,先生,」密探說。
  「我要瞧一瞧手上有什麼牌——羅瑞先生,你知道我是個粗線條的漢子,我希望你能給我一點白蘭地。」
  酒放到了他面前,他喝下了一杯,又喝下了一杯,這才沉思著推開酒瓶。
  「巴薩先生,」他以確實在看著手上牌的人的口氣說下去,「監獄裡的綿羊,共和國委員會的特派員,有時管牢,有時坐牢,永遠是密探和告密者。因為是英國人,所以更有價值得多。因為英國人比法國人幹這種差使更少引人懷疑。不過這位英國人在老闆面前用了一個假名。這可是一張有份量的牌。此時受雇於法蘭西共和政府的巴薩先生當年卻受顏於法蘭附和自由的敵人—一英國的貴族政府。這張牌很精采,在這個引人懷疑的天地裡可以作出一個明白得像白天的推論:巴薩先生仍然拿著英國政府的津貼,做著匹特的密探,正是大家談得很多、卻難得抓到的那種潛伏在共和國內部的無惡不作的英國奸細。這可是一張所向無敵的牌,你聽懂了我的牌沒有,巴薩先生?」
  「我不明白你的打法,」密探回答,有些不安了。
  「我打出一張A:向最近的地區委員會告發。看牌,巴薩先生,看你有什麼牌。別著急。」
  他拉過酒瓶,再斟上一杯,一口灌下去。他看出那密探很怕他真喝醉了馬上去揭發。看明白了這一點,他又倒了一杯酒灌下去。
  「仔細看看你的牌,巴薩先生。慢慢打。」
  密探那手牌比卡爾頓猜到的還要壞。他看到了西德尼·卡爾頓根本不知道的輸牌。他在英國丟掉了那份體面的差使——是因為多次咬著牙作偽證失敗,而不是因為那兒不需要偽證。我們英國人誇耀自己鄙視干涉隱私和密探行當的種種根據,其實是新近才出現的。巴薩心裡明白,他跨過海峽到法國來當差,起初是在自己的僑胞之間做套誘和竊聽的工作,後來逐漸干到法國人當中去了。他在被推翻的政府下曾做過聖安托萬區和德伐日酒店的密探,曾經從密切注視著的警察當局得到有關曼內特醫生的幽囚、釋放和歷史的資料,以便跟德伐日夫婦搭訕、從而作親近的談話,結果卻碰了一個大釘子,敗下陣來。他一想起那可怕的女人心裡便發毛,那女人跟他談話時老打毛線,老是一邊動手指,一邊不懷好意地望著他。以後他在聖安托萬區曾見過她一次又一次地提出她所織下的記錄揭露別人,而那些人的生命則一律被斷頭台吞掉。他跟當初幹過同樣差使的所有同行都知道,他一直就不安全;他已被緊緊地拴在了斧頭的陰影之下,想逃也是逃不掉了。他也知道儘管他竭盡反覆無常、狡猾欺詐之能事,為統治時局的恐怖活動火上加油,但要叫那斧頭落到他頭上只需要一句話。他可以預見只要他因剛才向他提示的嚴重問題受到揭發,那可怕的女人就會提出那要命的記錄來控訴他,粉碎他生命的最後希望——那女入的冷酷無情他早已見識過多次了。何況干秘密活動的人都是孬種,偏又攤上這麼一手黑牌,難怪他掂量著牌時早已面如死灰。
  「你好像不太喜歡你那手牌呢,」西德尼非常鎮定地說,「你玩不玩?」
  「我看,先生,」密探轉向羅瑞先生,露出一副最卑躬屈膝的神態,「老先生年高德劭,希望您向這位比您年輕得多的先生說說,請他無論如何高抬貴手,別打他那張A了。我承認我是個密探,而這又是大家瞧不起的行當—一雖然密探總得有人做。這位先生既不是密探,又何苦降低身份去刺探別人的隱私呢。」
  「再過幾分鐘,巴薩先生,」卡爾頓看看表,自己作了回答,「我就要毫不客氣地打出我的A了。」
  「我有一種希望,兩位先生,」密探說,他總想引誘羅瑞先生加人談話,「兩位對我姐姐的尊重——」
  「為了表示對你姐姐的尊重,沒有比讓她擺脫這樣一個弟弟更好的辦法了,」西德尼·卡爾頓說。
  「你這樣想麼,先生?」
  「我已經完全下定了決心。」
  密探那圓滑的態度跟他那身故意裝得粗鄙的打扮出奇地不協調,也許跟他平時的態度也不協調。可他那圓滑卻在卡爾頓的莫測高深面前碰了個大釘子——卡爾頓在比他更高明更誠實的人面前都是個謎呢!——密探猶豫了,圓滑不下去了。他正在不知所措,卡爾頓又恢復了剛才那玩牌的神氣:
  「我現在又想了想,的確,這幾我還有張好牌沒報——這牌也給了我很深的印象。你那綿羊同夥,那位朋友,說是在鄉下監獄裡吃草的,那人是誰?」
  「法國人,你不認識的,」密探趕緊說。
  「法國人,呃!」卡爾頓思考著似乎根本沒有注意他,雖然重複著他的話。「唔,也許是吧。」
  「的確是,我向你保證,」密探說,「雖然這並不重要。」
  「雖然這並不重要,」卡爾頓以同樣的機械方式重複道——「雖然不重要,確實不重要,不重要。可那張臉我確實見過。」
  「我看不會的,我相信不會的,不可能,」密探說。
  「不——可——能,」西德尼·卡爾頓回憶著,斟著酒(幸好那杯子不大),「不—— 可一—能。法語說得挺好。可我總覺得像個外國人,是麼?」
  「是外省口音,」密探說。
  「不,是外國口音,」一道光線清楚閃過他心頭,卡爾頓一掌拍在桌上。「是克萊!化了裝,可還是他。我們在老貝勒見過面的。」
  「那你就太冒失了,先生,」巴薩說時笑了笑,笑得他那鷹鉤鼻子更歪了。「你可讓我佔了上風。克萊,事隔多年,我可以不用隱瞞了。我承認他是我的搭擋,可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他最後一次生病時我還照顧過他的。他葬在倫敦鄉下的潘克拉斯。那時野蠻的民眾很不歡迎他,使我無法親眼見他入土,可是送他的遺體進棺材我卻幫過忙。」
  說到這兒羅瑞先生發現牆上出現了一個奇特的魔影,順眼看去卻發現是克朗徹先生。他的頭髮全都倒豎起來了。
  「咱們還是清醒一點,」密探說,「講個公道吧。為了告訴你你錯得多嚴重,設想得多沒根據,我要給你看一張克萊的埋葬證明,碰巧從那以後我一直帶在記事本裡,」說時他勿匆取出那證明打開。「這不是麼。啊,你看看,你看看!你可以拿過去看,這可不是偽造的。」
  此時羅瑞先生看到牆上的人影拉長了,克朗徹先生站起身子走上前來,頭髮筆直地聳起,即使他那時叫傑克造的屋裡的那頭母牛下垂的角頂了個跟頭,他的頭髮也不會豎得比現在更直了。
  克朗徹站到巴薩身邊,沒有被他發覺,像個鬼國的差役一樣碰了碰他的肩頭。
  「那麼那個羅傑·克萊,大爺,」克朗徹先生板著面孔平靜地說,「是你把他放進棺材的麼?」
  「我放的。」
  「可又是誰把他掏走的呢?」
  巴薩往椅背上一靠,結結巴巴地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從來就不在棺材裡。不在,他不在!他要是進過棺材可以砍我的頭。」
  密探回頭望望另外兩人,兩人都以難以描述的驚訝望著傑瑞。
  「我告訴你,」傑瑞說,「你們在那棺材裡放的是鋪路石和泥土。別跟我胡說什麼你埋了克萊了。那是個騙局。我知道,還有兩個人也知道。」
  「你們怎麼會知道的?」
  「那有什麼關係?啐!」克朗徹咕噥道,「我對你早就一肚子氣。你們欺騙生意人,真不要臉!我拿半克朗打賭,一定要抓住你的喉嚨掐死你。」
  情況忽然急轉直下,西德尼·卡爾頓和羅瑞先生大出意外,弄得莫名其妙。他們請求克朗徹先生別生氣,作個解釋。
  「下回再解釋吧,先生,」他躲閃道,「現在解釋不方便。我要堅持的是,他分明知道克萊從未進過棺材。只要他敢說他進了,我就拿半克朗打賭,一定要抓住他的喉嚨掐死他,」克朗徹先生把這看作是一種寬容的建議,「否則我就出門去告發他。」
  「唔,我看出了一個問題,」卡爾頓說。「我手上又有了一張新牌,巴薩先生。你跟貴族政府的另一個密探有聯繫,這人跟你過去的經歷相同,卻多了一段神秘,裝過死人,又活了過來!這可是外國奸細的監牢密謀,是反對共和國的。在憤怒的巴黎,空氣裡瀰漫著懷疑,你只要一被揭發,準死無疑。一張大牌——肯定能送你上斷頭台的!你打算賭一賭麼?」
  「不賭!」密探回答。「我認輸。我承認我們很不受那些蠻橫的暴民歡迎。我是冒著被按在水裡淹死的危險逃出英格蘭的。克萊也是四面受到追捕,若不搞假出殯是逃不掉的。不過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戳穿了騙局的,我覺得簡直是奇跡中的奇跡。」
  「別去為那傢伙費腦筋了,」戰鬥性很強的克朗徹先生反駁道,「跟這位先生打交道就夠你麻煩的了。聽著!我再說一遍!」——克朗徹先生忍不住要誇張地炫耀一下他的豪氣,「我敢拿半克朗打賭,一定要抓住你的喉嚨把你掐死。」
  監牢綿羊把目光從他轉向了西德尼·卡爾頓,下了更大的決心說,「問題已經告一段落,我馬上要上班去了,不能遲到。你剛才說有一個建議,是什麼請說出來。不過,對我要求過高是沒有用的。若是要求我利用職權拿腦袋去冒額外的風險,那我倒寧可試試拒絕的風險,而不是同意的風險。總之,我的選擇就是這樣。你說鋌而走險,在這兒雙方都是可以鋌而走險的。記住!如果我認為合適,我也可以揭發你們,我可以憑賭咒發誓躲開那石頭牆壁,別人也可以。現在說吧,你要我幹什麼?」
  「要你幹的並不太多。你在附屬監獄管牢房麼?」
  「我跟你一句話說斷,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密探堅定地說。
  「我並沒有要求你讓誰逃跑,你幹嗎要這樣回答?你在附屬監獄管牢房麼?」
  「有時管管。」
  「你願管就可以管。」
  「只要我願意,我可以隨便進出。」
  西德尼·卡爾頓又斟滿了一杯白蘭地,慢慢倒進壁爐,望著酒灑在火上。酒倒完,他站起身子說:
  「到目前為止,我們是在這兩位面前說話,因為我這手牌的威力不能光讓你和我知道。到這邊這個黑屋子裡來吧,我倆單獨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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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勝券在握

  西德尼·卡爾頓跟監獄綿羊在隔壁的黑屋裡談話,聲音很低,外面完全聽不見。羅瑞先生卻帶著相當的懷疑和不信任打量著傑瑞。那位誠實的生意人承受這眼光的樣子更叫人放心不下。他老是把支撐身子的兩條腿換來換去,彷彿他長了五十條腿要一條一條地去檢查似的。他也檢查手指頭,那副專心致志的樣子也很令人生疑。羅瑞先主的眼光跟他的眼光一接觸,他就用乎捂在嘴上咳嗽起來,咳聲短促,咳法也特別。據說這種病胸中一塵不染的人是很少得的,即使有,也不多。
  「傑瑞,」羅瑞先生說,「過來。」
  克朗徹先生一隻肩頭在前側著身子走上前來。
  「你除了送信還幹過什麼?」
  克朗徹先生思考了一會兒,又仔細地瞧著他的老闆,忽然得到一個輝煌的靈感,回答道,「帶點農業性質的活兒吧!」
  「我心裡很擔心呢,」羅瑞先生伸出食指指著他,「擔心你使用受人尊重的了不起的台爾森銀行作幌子去幹很丟人的違法活動。你若是干了,回英國之後就別想我還拿你當朋友,也別想我為你保密。台爾森銀行是不准人糟踏的。」
  「我希望,先生,」克朗徹先生漲紅了臉懇求道,「我有幸給您幹點零活,直幹到頭髮全白。就算我幹過那樣的事——我沒說幹過,只說就算幹過——我也希望像你這樣的厚道人在打算跟我過不去時多想一想。就算是幹過吧,也得考慮到那可不是一方面的事,而是兩方面的事。現在醫生撈的是金幣,老實巴交的生意人卻連一個銅板也撈不到——一個銅板!不,連半個鋼板也撈不到—一半個鋼板,不,半個銅板的一半也撈不到!—一那錢一溜煙存進了台爾森銀行,醫生卻斜著一雙能治病的眼睛偷愉地瞅生意人。醫生們馬車進馬車出—— 啊,跑起來也是一溜煙,若不是更快的話。他這不也是糟踏台爾森麼?吃母鵝要加醬,吃公鵝怕也得要加醬才行吧!還有個克朗徹太太,一有理由就跪下來禱告,反對他做生意,弄得他傾家蕩產,倒霉透頂,至少原來在英國是這樣,以後還會是這樣。而醫生的老婆卻不用禱告——你見過她們禱告麼!就算禱告吧,也不過是禱告別人多生幾回病。你說這個不對,難道那個就對麼?還有,就算有那麼回事吧,殘儀館的人要錢,教區辦事員要錢,教堂執事要錢,私家守夜人也要錢,全都要錢,全都貪心不足,到末了還能落得幾個?就算落下了幾個,也發不了財,闊不起來的,羅瑞先生。但凡能不幹,早就想不幹了,可已經幹上了—— 我是說即使是已經幹上了。」
  「啊,」羅瑞先生叫道,反倒多少寬容了些。「我現在一看見你就毛骨悚然。」
  「我沒說有那回事,可就算有吧,」克朗徹先生接下去說,「我恭恭敬敬向你提個建議。」
  不要支吾其辭了,」羅瑞先生說。
  「不,我不,先生,」克朗徹先生回答,彷彿沒有比那話跟他的思想行動更遠的了,「我決不支吾其辭,我要恭恭敬敬向你提個建議,先生,如果你願意,海那邊那法學會板凳上坐著我的兒子,以後他長大成人,就給您老跑腿、送信,給您老辦雜事,直辦到您老歸天,只要您老願意要他。就算是幹過了(我仍舊沒說真幹過,我不會對你支吾其辭的,先生),也讓那孩子接替他爸爸的位子,照顧他媽媽吧。別毀了那孩子的爸爸,千萬別,先生,就讓他爸爸去當個正經的挖墳匠,誠心誠意挖墳,往裡面埋人,算作是對當初挖墳往外面抬人這事兒(就算抬過吧)認個錯,相信他永遠會埋得嚴嚴實實的,」克朗徹先生說,一面用手臂擦著腦門上的汗,表示他的發言已近尾聲。「我要恭恭敬敬向你建議的就是這個,羅瑞先生。這周圍的事嚇死人了,天吶,多少人丟了腦袋,多得連幫人下力都跌了價,還有許多別的。見了這陣勢誰都得認真想一想呢!就算有那麼回事吧,我求你記住我剛才說的話 ——我原可以不說的,可我說了,為的也就是求個平安。」
  「這倒算說了真話,」羅瑞先生說。「現在你就別再說了。你若是悔改了,有行動表現,夠資格作朋友,我還認你作朋友。但不是口頭上的,口頭上的我再也不聽了。」
  克朗徹先生用指關節敲敲自己的前額,這時西德尼·卡爾頓和密探從黑屋出來了。「再見,巴薩先生,」前者說,「咱倆就這樣定了,你用不著怕我什麼了。」
  他在壁爐前的椅子上坐下,面對著羅瑞先生。兩人單獨相對時,羅瑞先生問他做了什麼?
  「沒做什麼。若是囚犯出了問題,我保證能見到他,一次。」
  羅瑞先生臉色一沉。
  「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卡爾頓說。「要求過高會連他的腦袋也放到斧頭下面去的。那就正如他所說的,即使叫人揭發了,也不會比這更糟糕了。這顯然是我們處境的弱點。無可奈何。」
  「但是,如果法庭上出了問題,」羅瑞先生說,「光見面是救不了他的。」
  「我並沒有說救得了他。」
  羅瑞先生的眼睛逐漸轉到爐火上。他對他心愛的人的同情和第二次逮捕的沉重失望使他的目光暗淡下來。他難以承受近來的憂傷,不禁深感自己的衰邁,眼淚隨之潸然而出。
  「你是個善良的人,真誠的朋友,」卡爾頓說,改變了口氣。「請原諒我注意到了你的感傷。我不能坐視我的父親流淚而無動於衷。即使你是我的父親,我對你的哀傷也只能尊重到這種程度了。其實這場不幸跟你並沒有關係。」
  儘管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又恢復了一向的滿不在乎的態度,但他的口氣與撫慰都帶著真正的感情和尊重。羅瑞先生過去從沒見到過他較為善良的一面,此時見了不免覺得意外,便向他伸出手去,卡爾頓輕輕地握了一握。
  「還是談談可憐的達爾內吧,」卡爾頓說,「請別把這次見面或這種安排告訴露西。這辦法並不能幫助她見到達爾內。她可能以為是在不得已時給他送去東西,讓他搶在用刑之前自殺呢!」
  這想法很出乎羅瑞先生意外,他立即看著卡爾頓,想看出他是否真有那種想法。好像是真的。他回望了他一眼,顯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可能想得太多,」卡爾頓說,「每一個念頭都可能給她帶來痛苦。別把我的事告訴她。我剛到時就告訴過你,最好別讓我跟她見面。不見她我仍然可以竭盡全力給她一點我力所能及的幫助。我希望,你打算到她那兒去?她今天晚上一定非常痛苦!」
  「我現在就去,馬上。」
  「我很高興,她離不開你,也很仰仗你。她現在怎麼樣?」
  「很著急,很傷心,但很美麗。」
  「啊!」
  這一聲叫喊又悠長又淒楚,似是長歎,又似是嗚咽。這使羅瑞先生的目光落到了卡爾頓臉上,那臉正對著爐火,一道光亮(也許是一道陰影吧,老人弄不清)迅速從他臉上掠過,有如在風暴初起的晴朗日子從山邊掠過的烏雲。他抬起一隻腳要把一塊快要崩塌的火光熊熊的小柴塊推回爐裡。他穿了一身流行的白色騎馬裝和一雙長統靴。淺淡的眼裡映著火光,使他的臉看去非常蒼白,沒有修剪過的棕色長髮鬆鬆地披在臉旁。他對那火的滿不在乎的神態很奇特,羅瑞先生急忙警告他,此刻燃燒的柴塊雖已被腳踩碎,靴子卻還踏在熾熱的炭火上。
  「我忘了,」他說。
  羅瑞先生的眼睛又被吸引到了他的臉上。他注意到那張天生的漂亮面孔上籠罩了一片憔悴的陰影,這使老人清晰地面憶起法庭上囚徒們的神色,那神色在他的心中記憶猶新。
  「你在這兒的公事快辦完了麼,先生?」卡爾頓對他轉過身去說。
  「快完了。我終於辦完了我在這兒所能辦的事。昨晚我正要告訴你,露西卻出乎意外地出現了。我希望把一切都處理得萬無一失,然後離開巴黎。我有個假期,我準備去度假。」
  兩人都沉默了。
  「你這麼長壽總有許多值得回憶的歲月的,是麼,先生?」卡爾頓若有所思地說。
  「我七十八歲了。」
  「你這一輩子做了許多事,總是踏踏實實、堅持不懈地工作著,受人信任、尊敬和器重。」
  「我從成年以來就是個辦事的人。實際上我可以說從兒童時代起就已是個辦事的人了。」
  「你看你,七十八歲,處在多麼重要的地位,你離開之後會有多少人想念你呀!」
  「想念一個孤獨的老單身漢麼!」羅瑞先生搖頭回答,「沒有人會為我哭泣的。」
  「你怎麼能那樣講?她難道不會為你哭麼?她的孩子難道不會麼?」
  「會的,會的,謝謝上帝。我想的跟我說出的並不完全一樣。」
  「這是一件應該感謝上帝的事,是麼?」
  「當然,當然。」
  「若是今晚你能真心實意對自己孤獨的心說,『我完全不曾贏得任何人的愛和眷戀、感激和尊堂,不曾在任何人心裡引起過柔情,沒做過任何善事,沒做過對人有益、令人懷念的事!』那你那七十八年豈不成了七十八個沉重的詛咒麼?」
  「你說得對,卡爾頓先生。我想會的。」
  西德尼又把目光轉向爐火,沉默了好一會幾說:
  「我想問問你:——你的兒童時代好像很遙遠麼?你坐在你母親膝蓋上的日子是否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說時他的表情柔和起來。羅瑞先生回答道:
  「二十年前倒覺得很遠,可到了這個年齡反倒不遠了,因為我是做圓周運動的,越是靠近終點,也就越是靠近起點了。這好像是為踏上最終的路做著善意的安慰和準備。現在我的心常為許多長期沉睡的回憶所感動,是關於我年輕美麗的母親的。(我現在是多麼衰老呀!)我想起許多往事,那時我們稱作世道人心的東西對我還顯得虛無縹緲,我的缺點也還沒有固定。」
  「我懂得你的這種感覺!」卡爾頓驚叫,忽然容光煥發,「這樣你便感到更幸福了麼?」
  「但願如此。」
  說到這裡,卡爾頓站起身子去幫他穿外衣,停止了談話。「可是你還年輕。」羅瑞先生又回到這個話題。
  「是的,」卡爾頓說。「我年輕。可是我這種年輕的日子是不會長久的。我活夠了。」
  「我才活夠了呢,我相信,」羅瑞先生說。「你要出去麼?」
  「我跟你一起步行到她家門口。你知道我的這種流浪漢習慣,我是閒不住的。如果我在街上轉上很久,你也不用擔心。早上我又會出現的。你明天要去法庭麼?」
  「不幸的是,要去。」
  「我也要去,但只是去當聽眾。我的密探會給我找到地方的。扶住我的胳膊,先生。」
  羅瑞先生扶住他,兩人下樓走到街上。幾分鐘之後他們來到了羅瑞的目的地。卡爾頓在那兒跟他分了手,卻在附近留連不去。大門關上之後他又走到門前,摸了摸門。他聽說過她每天都要去監獄。「她從這兒出來,」他四面望望,「往這邊走,一定也常踩在這些石頭上。我跟著她的腳步走走吧。」
  夜裡十點鐘他在拉福斯監獄前露西曾數百次站立過的地方站住了。一個小個子鋸木工已關上鋪子,正坐在店門口抽煙。
  「晚安,公民。」卡爾頓經過時停下打招呼,因為那人好奇地看他。
  「晚安,公民。」
  「共和國情況如何?」
  「你是說斷頭台吧。棒著呢!今天已是六十三個。馬上就要滿一百了。參孫和他的部下有時抱怨說太累了。哈,哈,哈!參孫真會開玩笑。好一個剃頭匠!」
  「你常去看那剃頭匠——」
  「看他剃頭?經常去,每天都去。多靈巧的剃頭匠!你見過他剃頭麼?」
  「沒有。」
  「在他活兒多的時候去看看吧。想想看,公民。今天他兩袋煙工夫不到就剃掉了六十三個頭呢!兩袋煙工夫不到,真話。」
  這位傻笑著的小個子取下煙斗,解釋他是怎樣替劊子手計算時間的。卡爾頓心裡閃過一個念頭,真恨不得一拳揍死他。他轉身要走。
  「可你不是英國人,」鋸木工問,「雖然你一身英國裝。」
  「是英國人,」卡爾頓再次停步,回頭作答。
  「你說話像個法國人呢。」
  「我在這兒讀過書。」
  「啊哈!地道的法國人!晚安,英國人。」
  「再見,公民。」
  「你得去看看那巧妙的玩藝兒,」小個子堅持自己的看法,在他背後叫道,「還帶個煙斗去!」
  西德尼走出他的視線不遠,便在街心站住了。他就著閃爍朦朧的路燈在一張紙片上用鉛筆寫了幾個字,然後駕輕就熟地穿過幾條黑暗骯髒的街道——街道比平時骯髒多了,因為在恐怖時期就是縣堂皇的大街也沒有人打掃——來到一家藥店前站住了。藥店老闆正在關門,那是在一條彎曲的上坡路邊由一個不老實的昏聵的小個子開的一個不老實的昏暗的小店。
  他走到櫃台前招呼了老闆一聲,便把字條放到他面前。「咻!」藥店老闆看了條子低低地吹了聲口哨,「嗨!嗨!嗨!」
  西德尼·卡爾頓沒答理。藥店老闆又問:
  「是你要麼,公民?」
  「我要。」
  「你得注意,要分開使用,公民。你知道合用的後果麼?」
  「很清楚。」
  幾包藥分別包好後遞給了他。他一包一包放在內展上衣的口袋裡,數好錢付了帳,小心地離開了藥店。「在明天到來之前,」他說,抬頭望望月亮,「再沒有別的事要做了。可我是睡不著的了。」
  他這話是在飛速漂移的流雲之下大聲說出的,態度再也不是滿不在乎,也不是懶散多於輕蔑,而是表現了一個厭倦者的決心。他曾徬徨漂泊,也曾作過鬥爭,卻老是走投無路。現在他終於找到了路,看到了盡頭。
  很久以前,他在早年的競爭者中以頭角崢嶸、前程遠大著稱的時候,曾隨著父親的靈柩來到墓前—一母親多年前早已去世一一此刻,當他沿著黑暗的街道在重重的黑影裡蹀躞,任月亮和流雲在他頭頂漂移時,父親墓前莊嚴的詞句忽然湧現在他心頭:「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仰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孑然一身的他滯留在一個由斧頭統治的城市裡,心裡禁不住為當天處決的六十三個人,也為關在牢裡明天、後天、再後天待決的無數人感到痛苦。那聯想的鏈條,那令他回想起了當年的詞句,有如從深海拔起了一根連著生銹的船錨的鏈條,是很容易追溯的。可是他沒有去追溯,只是反覆念誦著那幾句話,往前走去。
  西德尼·卡爾頓懷著莊嚴的興趣望著還有燈光閃爍的窗戶,窗裡的人能得到幾小時平靜便忘卻了四周的恐怖,要睡覺了。他望著教堂的塔樓,那兒已沒有人作祈禱,因為多年來以牧師身份出現的騙子手、強盜和花花公子已普遍使人深惡痛絕到了寧肯自我毀滅的程度。他望著遠處的墓地,墓地大門上標明是劃撥給「永恆的休息」的。他望著爆滿的監獄,望著街道,一批批囚犯就是沿著這些街道走向死亡的。死亡早已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斷頭台的行動在世人心裡已引不起什麼冤魂不散的淒慘傳說。他懷著莊嚴的興趣觀察著這個在喧嘩激怒之中落入夜間短暫休眠的城市,觀察著它的生命與死亡。他再度行過了塞納河,踏入了燈光較為明亮的市街。
  街上馬車稀少,因為坐馬車可能引起懷疑,上流社會的人早把腦袋隱藏到紅便帽之下,穿上沉重的鞋,蹣跚地步行。不過戲院仍然滿座,他經過戲院時,人群正歡笑著往外湧,議論著往家裡走。戲院門前有個小姑娘正和她的媽媽一起穿過泥濘要過街去。他抱起了孩子送她過街。在那怯生生的手臂放鬆他的脖子時,他要她讓他親一親。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仰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此時道路悄寂,夜色漸濃,《聖經》的詞句伴和著他的腳步的回音,在空中迴盪。他心裡一片寧靜,一念不興,只偶然伴隨著腳步在嘴裡重複那些詞句,可那些詞句卻永遠在他耳裡震響。
  夜色漸漸淡去,他站在橋頭,聽著河水拍打著巴黎島的河堤,堤邊的房屋與大教堂在月光下泛著白光,融渾交匯,有如圖畫。白日冷清清地到來了,像從空中露出了一張死屍的臉。然後夜、月亮和星星便淡成灰白,死去了。一時之間,大千世界彷彿交給了死神統治。
  但是,輝煌的太陽升起來了,彷彿用它那萬丈光芒把夜間令他沉重的詞句直接送進了他的心窩,給了他一片溫暖。他用手肅然地遮住眼睛,迎著陽光望去,看到一道光橋架在空中,把他和太陽聯結起來,陽光下河水波光粼粼地熠耀著。
  清晨靜謐之中的澎湃的潮水是那麼迅疾,那麼深沉,那麼可信,有如意氣相投的摯友。他遠離了房舍,沿著河邊走去,竟沐著太陽的光亮與溫暖,倒在岸邊睡著了。他醒來站起身子,還在那兒逗留了一會兒,望著一個漩渦漫無目的地旋捲著,旋捲著,終於被流水吸去,奔向大海——「跟我一樣!」
  一艘做生意的小艇揚起一片色調如死葉般柔和的風帆,駛入了他的視線,又駛出了他的視線消失了。那小艇的蹤跡在水中隱沒時,他心裡爆發出一個祈禱,祈求慈悲對待他的一切盲目行為與錯誤。那祈禱的結尾是:「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他回到銀行時,羅瑞先生已經外出。這善良的老人的去向不難猜測。西德尼.卡爾頓只喝了點咖啡,別的什麼都沒喝,再吃了一點麵包,然後洗了洗,換了衣服,讓自己清清爽爽,便到法庭去了。
  那只黑色的綿羊(許多人一見他便嚇得躲開)把他塞進入群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去時,法庭裡正是一片喧嘩與騷動。羅瑞先生在那兒,曼內特醫生在那兒,她在那兒,坐在她父親身邊。
  她的丈夫被押進來時,她向他轉過眼去,那目光是那樣有力,那樣鼓舞,那樣充滿欽敬的摯愛與憐惜的柔情,卻又表現了她為他而具有的勇氣。那目光在他臉上換回了健康的血色,使他一顧一盼都神采奕奕,使他的心活躍起來。若是有人注意到了露西的目光此刻對西德尼.卡爾頓的影響,便也會發現她對他的影響也正跟對她的丈夫一模一樣。
  在那不公正的法庭面前很少有保證聽取被告申訴的程序,甚至根本沒有。若是一切的法律、手續和儀式當初不曾受到這樣恣意的踐踏,致使這場革命的自殺性的報復把它們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眼前這種革命就不會發生了。
  每一雙眼睛都轉向了陪審團。陪審團員全是跟昨天、前天、明天、後天、大後天——樣的堅定的愛國者、優秀的共和主義者。其中有一個人最引人注目,那人一臉飢渴、迫不及待,手指頭老在嘴邊抓來撓去,那樣子給觀眾巨大的滿足。那是聖安托萬區的傑克三號,一個嗜殺成性、食人生番式的、滿懷血腥的陪審員。整個陪審團有如一群為審判鹿而集合起來的惡狗。
  每一雙眼睛又轉向了五位法官和公共檢察長,今天這裡完全沒有偏私,只有一片凶殘暴戾、不講情面、殺氣騰騰、公事公辦的神氣。每一雙眼睛都轉向人群中的另一雙眼睛,稱許地向對方眨眨眼,點點頭,又再向前望去,聚精會神地聽著。
  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昨日開釋,昨日再次受到指控,重新被捕。控訴書昨夜已交該犯本人。該犯以共和國的敵人、貴族、出身殘暴貴族家庭嫌疑受到揭發,該犯所屬家族已因使用現己被剝奪的特權無恥欺壓百姓而被剝奪法律保護。根據剝奪法律保護條令,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依法當處以死刑,絕無寬貸。
  公眾檢察官的發言極簡短,大意如此。
  法庭庭長提問,被告受到的是公開揭發,還是秘密揭發。
  「公開揭發,庭長。」
  「誰是揭發人?」
  「有三個人揭發。歐內斯特.德伐日,聖安托萬區酒店主。」
  「好。」
  「泰雷茲.德伐日,上述德伐日之妻。」
  「好。」
  「亞歷山大.曼內特,醫生。」
  法庭裡爆出一片震耳的喧囂,曼內特醫生在喧囂中從座位上站起來,面色蒼白,渾身發抖。
  「庭長,我向你提出憤怒的抗議。這是偽造,欺騙。你知道被告是我女兒的丈夫,而我的女兒和她所愛的人在我眼中比我的生命還要寶貴。這位硬說我揭發了我女兒的丈夫的人是誰?在哪兒?」
  「曼內特公民,安靜。不服從法庭的權威是能叫你失去法律的保護的。至於說比你的生命更寶貴麼,對於一個好公民而言,沒有什麼能比共和國更寶貴的了。」
  這番申斥獲得了高聲的喝彩。庭長搖鈴要求安靜,然後激動地講了下去。
  「即使共和國要求你犧牲你的女兒,你的責任也只能是拿她作犧牲。肅靜,往下聽!」
  一片瘋狂的歡呼隨之而起。曼內特醫生坐下,眼睛四面望著,嘴唇發抖。他的女兒更靠近了他。那滿臉飢渴的人搓搓雙手,又用一隻手在嘴邊抓撓了起來。
  德伐日出庭。法庭肅靜到能聽見他發言時,他迅速敘述了囚禁的故事。他從孩子時起就在醫生家工作,醫生獲釋時被交給他。他的陳述受到以下的簡短審查。法庭工作一向十分迅速。
  「你在攻佔巴士底獄時表現良好,是麼,公民?」
  「我相信如此。」
  這時人群中傳來一個女人激動的尖叫,「你在巴士底是最出色的愛國者,你為什麼不說?你那天在那兒是個炮手,那受到詛咒的要塞被攻垮時,你是最早衝進去的。愛國者們,我說的是真話吧!」
  那在聽眾的熱烈讚揚聲中像這樣促進了審訊過程的是復仇女神。庭長搖鈴,受到鼓動、頭腦發熱的復仇女神尖叫道,「我才不理你那鈴聲呢,」因而她再次受到讚賞。
  「向法庭報告那天你在巴士底獄做的事吧,公民!」
  「我知道我所說的囚犯曾被關在一間叫作北塔一O五的牢房裡,」德伐日低頭望了望他的妻子,她站在他證人席的台階下面,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我是從醫生那兒聽說的。他在我的照顧下做鞋的時候只知道自己叫北塔一0五,別的名字都不知道。我那天開炮時已下定決心,只要攻下了要塞,一定要去檢查那間牢房。我跟一個公民在一個管牢的人帶領之下爬上了牢房。那公民現在是在座的一個陪審員。我很仔細地檢查了那屋子。我在煙囪的一個洞裡發現了一塊被取下又重新安好的石頭,從那裡面找到了一份手稿。這就是。我曾研究過曼內特醫生好些筆跡,把那當作一項工作。這份手稿確實是曼內特醫生的手跡。我把曼內特醫生這份親筆手稿呈交庭長處理。」
  「宣讀手稿。」
  死一樣的沉默和安靜。受審的囚徒滿懷愛意望著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斷焦灼地從他望到自己的父親;曼內特醫生目不轉睛地望著朗讀者;德伐日太太目不轉睛地盯著囚徒;德伐日目不轉睛地望著看得正高興的妻子;法庭上其他的眼睛都專注地望著醫生;醫生對他們卻一個也沒看見。法庭宣讀了那份手稿,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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