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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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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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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3 23:02:47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陰影的實質

  「我,不幸的醫生亞歷山大·曼內特,波維市人,後居巴黎,於一七六七年最後一個月在巴士底獄淒涼的牢房裡寫下這份悲慘的記錄。我打算把它藏在煙囪牆壁裡——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下了極大的功夫才挖出了這個隱藏之地。在我和我的悲哀都歸於塵土之後也許會有人懷著憐惜之情在這裡找到它。
  「我是在被幽禁的第十年的最後一個月用生銹的鐵尖蘸著從煙囪刮下的煙炭和木炭末拌和了我的血很吃力地書寫的。我心裡已不再存有希望。我從自己身上的可怕徵兆看出,我的神智不久即將遭到破壞。但我莊嚴宣佈我現在神智絕對清楚,記憶完全準確,我所寫下的全是事實,我可以在永恆的審判席位上為我所寫的最後記錄負責,無論是否有人會讀到它。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第三週一個多雲的月夜(我想是二十二日夜),我在塞納河碼頭邊一個行人已稀的地點散步,想借霜凍的空氣清涼一下。「那地方距我在醫學院街的住處有一小時路程。這時一輛飛馳的馬車從我身後趕來,我怕被它撞傷,急忙閃到路邊,讓它過去,車窗裡卻伸出一個頭來,一個聲音命令車伕停下。
  「車伕一收馬韁,車停下了,剛才那個聲音叫著我的名字,我答應了。那時馬車已在我前面頗遠,在我走到車前時,兩位紳士已開門下了車。我觀察到兩人都用大氅裹緊,彷彿不願叫別人認出。他倆並排站在車門邊,我觀察到他們跟我年紀相仿,也許略小一點,而且兩人的高矮、神態、聲音和面貌(就我所能看到的部分而言)都十分相像。
  「『你是曼內特醫生麼?』一個說。
  「『是的。』
  「『曼內特醫生,以前住在波維,』另一個說,『年輕的內科醫生,最初原是外科專家,近一兩年在巴黎名氣越來越大,是麼?』
  「『先生們,』我回答道,『我就是曼內特醫生,你們過獎了。』
  「『我們到你家去過,』第一個說,『運氣不好,沒找到你,聽說你可能往這個方向走,便跟著來了,希望能趕上你。請上車吧!』
  「兩人架子都很大,一邊說話,一邊走了上來,把我夾在他們和馬車車門之間。兩人都帶著武器,我卻沒有。
  「『先生們,』我說,『對不起,但我一向是要事先瞭解是誰賞光要我出診,病號的情況如何的。』
  「回答的是第二個說話的人。『醫生,你的病家是有地位的人。至於病人情況,我們信服你的醫術,用不著我們介紹,你自己會知道的。行了,請上車吧!』
  「我無可奈何,只好服從,一言不發上了車。兩人也跟著上來了——第二個人是收了踏腳板跳上來的。馬車掉過頭,用剛才的速度飛馳而去。
  「我是按實際情況複述這次談話的,字字句句都如實記錄,這我毫不懷疑。我控制了我的思想,不讓它游離我的工作。我如實準確地描述了一切。我在這裡劃上暫停號,把我寫下的文件隱藏起來,準備以後再寫。」
  「馬車把街道丟在後面,穿過北門關隘進入鄉間道路。在離開關隘三分之二里格時—— 當時我沒有估計距離,是在下次通過時估計的—一馬車離開了大路,在一套獨立的宅院前停下了。我們下了車,沿著花園潮濕柔軟的小徑走去。那兒有一溫泉水,由於無人管理,已經溢流出來,流到宅院門口。拉了門鈴卻無人立即開門,等到門開了,引我來此的其中一人便用他那厚重的騎馬手套揍了來開門的人一個耳光。
  「這個行為並未引起我多大注意,普通老百姓像狗一樣挨打我已司空見慣。但是,另一個人也生氣了,伸出胳膊又揍了那人一傢伙。這時我才第一次發現他們是孿生兄弟。
  「住宅的門鎖著。兩兄弟之一開了門讓我們進去,然後又反鎖上了。從我們剛在院落大門下車時起我就聽見樓上屋裡有哭喊聲。我被徑直帶進了那屋子。上樓時那叫聲越來越大,我發現一個病人躺在床上,害了腦炎,發著高燒。
  「病人是個絕色美女,很年輕,無疑剛過二十。她頭髮蓬鬆披散,兩臂用帶子和手巾捆在身體兩側。我注意到這些捆綁用品都來自男人的服裝。其中之一是穿禮服用的繡有花邊的圍巾。在那上面我看到一個貴族紋章和字母E。
  「這一切是我在研究病人的第一分鐘發現的,因為病人在不斷掙扎時已翻過身子把臉轉向了床邊,讓圍巾的一角捲進了嘴裡,有被窒息而死的危險。我的第一個動作是伸出手來解除她的危險;在拉開圍巾時,巾角上的刺繡落入了我的眼裡。
  「我把她輕輕翻過身來,雙手放在她胸上,讓她平靜,也讓她躺好,同時看看她的臉。她瞪大了眼睛,神志不清,不斷發出尖銳的呼喊,反覆地叫著:『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接著便從一數到十二,然後說,『噓!』像這樣週而復始,次序不變,態度也不變。除了那固定的停頓之外一直沒有住口。
  「『這種情況有多久了?』我問。
  「為了區別兩個弟兄,我把他倆分別叫作哥哥和弟弟。我把那最權威的叫哥哥。哥哥回答道,『大約從咋天晚上這時候開始的。』
  「『她有丈夫、父親和弟弟嗎?』
  「『有一個弟弟。』
  「『我不是在跟她的哥哥說話吧?』
  「他非常輕蔑地回答道,『不是。』
  「『她近來有什麼跟數字十二有關的事麼?』
  「弟弟不耐煩地插嘴道,『十二點鐘!』
  「『你們看,先生們,』我說,我的手仍在她胸口上,『你們像這樣把我帶了來,我是無能為力的!我若早知道是來看什麼病,就可以帶好應用的藥品。像現在這樣,只能是浪費時間。在這種偏遠的地方哪幾有藥呢。』
  「哥哥望了弟弟一眼,弟弟傲慢地說,『有個藥品箱。』他便從一間小屋裡把它取了出來,放在桌上。」
  「我打開幾個藥瓶,嗅了嗅,用嘴唇碰了碰瓶塞,這裡的藥除了本身就是毒藥的麻醉劑之外,並沒有我要用的藥。
  「『這些藥你不放心麼?』弟弟問。
  「『你看,先生,我會用的,』我回答,就再也沒說話。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想了許多辦法把我要用的藥給她餵了下去。因為過一會兒還得用藥,現在也要觀察療效,我便在床邊坐了下來。有一個很膽小的怯生生的婦女在服侍(她是樓下那人的妻子),此刻退到了一個角落裡。那房子非常潮濕腐朽,傢具也很平常——顯然是最近才臨時使用的。窗前釘了些陳舊的厚窗簾,想要擋住那尖叫聲。尖叫繼續有規律地發出,『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數到十二,然後是『噓!』病人很瘋狂,我沒敢解掉捆縛她雙臂的帶子,卻也作了檢查,設法不讓她疼痛。病人濺出的唯一令我鼓舞的火星是我放在她胸前的手產生了撫慰的效果,有時能讓那身軀平靜一點,但是對尖叫卻沒有作用:沒有鐘擺比它更準時的
  「因為自以為我的手有這種效果,我在床邊坐了半個小時,弟兄倆在旁邊看著。後來哥哥說:
  「還有一個病人。』
  「我吃了一驚問,『是危重病麼?』
  「『你還是自己去看吧,』他滿不在乎地回答,說時拿起了一盞燈。」
  「另一個病人在另一道樓梯後的一間房裡。那房間在馬廄的上方,也可算是一種閣樓。樓頂有低矮的天花板,一部分抹了石粉,剩下的部分卻空著,露出瓦房頂的屋脊和橫樑。那是堆放麥秸和乾草的地方,也放木柴,還存放著一堆埋在沙裡的蘋果。我穿過那地方來到病號面前。我的記憶精確無誤。我用這些細節來審查我的記憶力。在我被幽禁快滿十年的此刻,在巴士底獄我的牢房裡,那天晚上的景象全都歷歷如在我眼前。
  「一個英俊的農村少年躺在地上的乾草裡,頭下枕著一個扔在地上的墊子。他最多只有十七歲。他右手捂著胸口躺在地上,咬緊牙關,圓睜著雙眼望著頭頂。我在他身邊跪下一條腿,卻看不見他的傷在哪裡。我可以看出他因銳器刺傷,快要死去了。
  「『我是個醫生,可憐的朋友,』我說,『讓我檢查一下吧。』
  「『我不要檢查,』他回答,『隨它去。』
  「傷口在他摀住的地方,我說服他拿開了手。是劍傷,受傷時間大約在二十至二十四小時以前。但是即使他當時立即得到治療也已無術可治。他正在迅速死去。我轉過眼去看那位哥哥,只見他低頭望著這個英俊少年的生命在消逝,只如看著一隻受了傷的鳥或兔,一點也不像看著跟他相同的人類。
  一這是怎麼回事,先生?』我問。
  「『一條小瘋狗!一個農奴!逼著我弟弟拔劍決鬥,把他殺了——倒像個貴族一樣。』
  「那答話裡沒有一絲憐憫、痛苦,或是人類的同情。說話人似乎承認那個卑賤的生物死在這兒不太方便,認為他還是像蟲子那樣默默無聞地死去為好。對於那少年和他的命運,他根本不可能表示同情。
  「他說話時,那少年的眼睛慢慢轉向了他,這時又慢慢轉向了我。
  「『醫生,這些貴族非常驕傲。可我們這些卑賤的狗有時也很驕傲。他們掠奪我們、侮辱我們、毆打我們、殺死我們,可我們有時也還剩下點自尊心。她——你見到她了麼,醫生?』
  「雖然距離很遠,但那尖叫在這兒也還隱約可聞。他指的就是那尖叫,彷彿她就躺在我們身邊。
  「我說,『我見到她了。』
  她是我姐姐,醫生。多少年來這些貴族對我們的姐妹們的貞操和德行就擁有一種可恥的權利,可我們也有好姑娘。這我知道,也聽我爸爸說過。我姐姐就是個好姑娘,而且跟一個好青年訂了婚,我姐夫是他的佃戶。我們都是他的佃戶——站在那邊那個傢伙。那另一個是他的弟弟,是一個惡劣的家族裡最惡劣的人。』
  「那少年是克服了最大的困難才集中了全身的力量說出話來的,但是他的神色卻起著可怕的強調作用。
  「『我們這些卑賤的狗就要挨那些高貴的傢伙的搶掠。站在那邊的那個傢伙,他搶奪我們,逼我們交苛捐雜稅,逼我們給他們做事、不給報酬,逼我們到他的磨坊磨面。他的雞鴨鵝大群大群地吃我們少得可憐的莊稼,卻一隻雞鴨都不准我們餵養。他把我們搶得干乾淨淨,我們若是有了一小片肉,只好閂上門,閉上窗,提心吊膽地吃,怕被他的人看見拿走— 一我說,我們給搶得、逼得、刮得太苦了,我爸爸對我們說生孩子很可怕,我們最應當祈禱的就是讓我們的婦女不要生育,讓我們悲慘的種族滅絕!』
  「被壓迫者的痛苦像烈火一樣爆發燃燒的情況我還從來沒看見過。我原以為它只能隱藏在人們心裡的什麼地方呢!可現在我卻在這個快要死去的少年身上看見了。
  「『不過,我姐姐卻結婚了。那時她的情人在生病,可憐的人,她卻嫁給了他。她想在我們的農家屋裡—一這傢伙叫它狗窩——照顧他,安慰他。她結婚才幾個星期這傢伙的弟弟就看見了她。他看中了她的漂亮,要求這傢伙把我姐姐借給他使用——在我們這種人當中丈夫算得了什麼!這傢伙倒很願意,但是我姐姐卻又善良又貞潔,對這傢伙的弟弟懷著跟我一樣強烈的仇恨。為了逼迫我的姐夫對姐姐施加影響,讓她同意,這一對弟兄幹出了些什麼樣的事呀!』
  「那少年一雙眼睛原先望著我,此時卻慢慢轉向了我身邊那個人。我從這兩張面孔上看出那少年的話全是真的。就是此刻在巴士底獄裡我也還能看到兩種針鋒相對的驕傲彼此的對峙。一面是貴族的驕傲,輕蔑,冷淡;一面是農民的驕傲,被踐踏的感情和強烈的復仇情緒。
  「『你知道,醫生,按照貴族的權利,我們只是些卑賤的狗,他們可以把我們套在車轅上趕著走。他們便這樣把我姐夫套上車轅趕著走了。你知道,他們有權讓我們通夜在地裡轟青蛙,不讓它們干擾老爺們高貴的睡眠。他們夜裡逼迫我姐夫在有害的霧氣裡幹活,白天又命令他回來套車。可是我姐夫仍然不聽他們的。不聽!一天中午他被從車軛上放下來吃東西 ——若是他還找得到東西吃的話——他嗚咽了十二聲,每一聲嗚咽正好有一聲鐘聲相伴,然後便死在我姐姐懷裡。』
  「若不是有他傾訴冤情的決心支持,人世間是沒有力量讓他活下去的。他的右手仍然緊握著,摀住傷口,逼退了逐漸加重的死亡的陰影。
  「『然後,那弟弟得到了這傢伙的同意,甚至幫助,把我姐姐弄來了,儘管她告訴了他一件事——我知道她一定會告訴他的,這事如果你現在還不知道,馬上也會知道的。他的弟弟把我姐姐帶走』了。他拿她尋開心,消遣了幾天。我在路上看見她路過,把消息帶回家裡,我爸爸便心碎而死。他滿腹冤屈,卻一個字也沒說。我把我的小妹妹(我還有個妹妹)帶到了一個這傢伙找不到的地方,她在那兒至少可以不做他的奴僕。然後我便跟蹤他的弟弟來到這裡,昨天晚上刻進了院子——一條卑賤的狗,手裡卻有一柄劍。閣樓的窗戶在哪兒?就在這旁邊麼?』
  「在他眼中全屋黑了下來,周圍的世界越縮越小。我向四面望望,看到麥秸乾草踩得亂成一片,似乎這裡有過搏鬥。
  「『我姐姐聽見我的聲音,跑了進來。我要她在我殺掉那傢伙之前別靠近我。那傢伙進來了,先是扔給我一些錢,然後便用鞭子抽我。可是我卻用劍刺他,逼他跟我決鬥一—雖然我是條卑賤的狗。他拔出劍來保護自己,為了保住性命,他施展出了渾身解數。我使他把他那劍折成了幾段,因為那上面染上了我卑賤的血。』
  「剛才我曾在乾草堆裡瞥見一把折成幾段的劍。那是貴族的佩劍。在另一個地方,還有一把老式的劍,似乎是士兵用的。
  「『現在,扶我起來吧,醫生,扶我起來。他在哪兒?』
  「『他不在這兒。』我扶起少年,估計他指的是那哥哥。
  「『他!這些貴族儘管驕傲,他卻害怕見我。剛才還在這兒的那個人呢?把我的臉轉向他。』
  「我照辦了,抬起少年的頭靠在我的膝蓋上。但是少年此刻卻具有了超乎尋常的力氣,完全站直了身子,逼得我也站了起來,否則我便扶不住他。
  「『侯爵』少年圓睜了雙眼對他轉過身去,舉起右手,『等到清算這一筆筆血債的日子,我要你和你全家,直到你的種族的最後一個人對這一切承擔責任。我對你畫上這個血十字,記下我的要求。等到清算這一筆筆血債的日子,我要你的弟弟,你那卑劣種族中最卑劣的傢伙,單獨對此承擔責任。我對他畫上這個血十字,記下我的要求。』,
  「他兩次伸手到胸前的傷口上,然後用食指在空中畫著十字。他舉著手還站了一會兒,手落下時人也倒下了。我放下了他,他已經死了。」
  「我回到那年輕婦女身邊時,發現她仍按剛才的順序一成不變地吃語尖叫。我知道那種情況還可能繼續許多小時,十之八九要在墳墓的沉默裡才能結束。
  「我又讓她服下剛才用的藥,然後在她身邊直坐到深夜。她的呼喊仍然尖利,她的話語仍然清楚,順序也從不改變。總是『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噓!』
  「從我初見她時算起,她一直喊叫了二十六個小時。其間我曾離開過她兩次。在我又一次坐到她身邊時,她開始虛弱下來。我竭盡全力幫助她,但願能有幾分希望,可是不久她便昏沉了,像死人一樣躺著。
  「彷彿是一場可怕的漫長的風暴終於過去,風停了,雨止了。我放下了她的雙臂,叫那個婦女來幫助我整理好她的容貌和撕開的衣衫。那時我才發覺她已經出現了最初的妊娠跡象,也是在那時我對她懷著的一點點希望終於破滅了。
  她死了嗎?』侯爵問,我還是把他稱作哥哥吧。那哥哥剛下了馬,穿著靴子進到屋裡。
  「『沒有死,』我說,『但看來是要死了。』
  一這些卑賤的傢伙精力多麼旺盛呀!』他低頭看她,好奇地說。
  「『痛苦和絕望之中存在著極其強大的力量!』我回答他。
  「他聽見這話先是笑了笑,可馬上便皺起了眉頭。他用腳推了一把椅子到我的椅子面前,命令那僕婦出去,然後壓低了嗓子說:
  醫生,在發現我的弟弟跟這些鄉巴佬有了麻煩之後,我推薦了你來幫忙。你很有名氣,是個前程遠大的青年,也許懂得關心自己的前程。你在這兒見到的一切是只可以看、不可以外傳的。』
  「我只聽著病人的呼吸,避而不答。
  「『你給我面子,聽見我的話了麼,醫生?』
  「『先生,』我說,『幹我這種職業的人對病家的話都是保密的。』我的回答很警惕,因為我的所見所聞使我心裡很痛苦。
  「她的呼吸已很難聽見,我仔細地把了把脈,摸了摸胸口。還活著,但也只是活著而已。我回到座位上回頭一看,兩弟兄都在注視著我。」
  「我寫得非常吃力,天氣很寒冷,我非常害怕被發現後關到漆黑一團的地牢裡去,因此,我得壓縮我的敘述。我的記憶沒有混亂,也沒有失誤。對我和那兩弟兄之間的對話,我能回憶起每一個字和每一個細節。,
  「她拖了一個禮拜,在她快死的時候,我把耳朵放到她的唇邊,聽見了她對我說的一些音節。她問我她在哪兒,我回答了;她問我是誰,我也回答了。我問她姓什麼,她卻沒有回答。她在枕上輕輕搖了搖頭,跟她弟弟一樣保守了秘密。
  「我告訴那兩弟兄她的病情已急劇惡化,再也活不到一天了。這時我才有了機會問她問題。在那以前,除了那個婦女和我之外再也沒有讓她意識到還有別人在場。而只要我在場,那兩兄弟總有一個警惕地坐在床頭的簾子背後。可到那以後,他倆對我可能跟她說些什麼仿佛已不在乎了。一個念頭閃過我心裡:我大約也快死了。
  「我一直感到兩弟兄都以弟弟曾跟一個農民(而且是個少年)決鬥為奇恥大辱。他們唯一關心的好像只是這事非常有辱門風,荒唐可笑。我每一次看見那弟弟的眼光都感到他很憎惡我,因為我聽見了那少年的話,知道了許多內情。他比他哥哥對我要圓滑些,客氣些,但我仍看出了這一點。我也明白我是那哥哥心裡的一塊病。
  「我的病人在午夜前兩小時死去了——從我的表看,跟我初見她的時刻幾乎分秒不差。她那年輕的悲傷的頭輕輕向旁邊一歪、結束了她在人間的冤屈與悲痛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她身邊。
  「那兩弟兄在樓下一間房裡不耐煩地等著,他們急著要走。我一個人坐在床前時就已聽見他們用馬鞭抽打著靴子,踱來踱去。
  「『她終於死了麼?』我一進屋哥哥便說。
  「『死了,』我說。
  「『祝賀你,弟弟,』他轉過身子說出的竟是這樣的話。
  「以前他曾給我錢,我都拖延不肯接受。現在他又遞給我一紙筒金幣,我從他手裡接下,卻放到了桌上。我已經考慮過了,決定什麼也不收。
  「『請原諒,』我說,『在目前情況下,我不能收。』
  「兩弟兄交換了一下眼色,卻對我點了點頭,因為我正在對他們點頭。我們分了手,再也沒有說話。」
  「我很厭倦,厭倦,厭倦—一痛苦使我憔悴不堪。我無法讀我這只瘦骨嶙峋的手寫下的文字。
  「清晨一大早那筒金幣又裝在一個小匣子裡放在了我的門口,外面寫著我的名字。從一開始我就在焦慮著該怎麼辦,那天我便決定寫封私信給大臣,把我所診治的兩個病號的性質和地點告訴了他。實際上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講了。我明白宮廷權勢的意義,也知道貴族的種種豁免權,也估計這件事不會有人知道,但我只想解除良心上的不安。我把這事嚴格保密,連我的妻子也沒告訴。我決定把這一點也寫在信裡。我並不懂得我所面臨的真正危險,但我意識到若是讓別人知道了,捲了進來,他們也可能會遇到危險。
  「我那天很忙,晚上沒來得及寫完信。第二天我比平時早起了許多,把它寫完了。那是那一年的最後一天。我寫完了信,信還擺在面前,便聽說有一位夫人等著要見我。」
  「我要想完成自己規定的任務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了。天太冷,牢房太黑,我的知覺太麻木,籠罩在我身上的陰雲也太可怖。
  「那位夫人年輕漂亮,令人傾倒,看去卻已壽命不長了。她十分激動,向我介紹自己是聖·埃佛瑞蒙德侯爵夫人。我把那少年對那哥哥的稱呼跟圍巾上的字母E一對號,便不難得出結論:我最近所見到的便是那位貴族。
  「我的記憶仍然準確,但是我不能把我跟侯爵夫人的談話都寫出來。我懷疑自己受到了更加嚴密的監視,而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受到監視。侯爵夫人半靠發現、半靠推測明白了那殘暴事件的主要情節,也知道了她丈夫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請我治療的事。她並不知道那姑娘已經死了。她非常痛苦地說,希望秘密地對那姑娘表示一個女人的同情。長期以來這個家族遭到了許多含冤受苦者的痛恨,她希望這不至引來上天的震怒。
  「她有理由相信這家還有一個小妹妹活著。她的最大願望便是幫助那小妹妹。我除了告訴她確實有這麼一個妹妹之外說不出什麼其它的話,因為我此外一無所知。她來找我的動力是希望我信任她,把那小妹妹的名字和地點告訴她。可是直到眼前這悲慘的時刻我卻對此一無所知。」
  「這些七零八碎的紙不夠用了。昨天他們從我這幾拿走了一張,還警告了我。我今天必須寫完我的記錄。
  「她是個富於同情心的好太太,婚姻很不幸福。她怎麼可能幸福呢!小叔子不信任她,不喜歡她。在他的勢力之下大家都跟她作對。她怕他,也怕她的丈夫。我送她下樓來到門口時,她的馬車裡有一個孩子,一個漂亮的孩子,大約兩三歲。
  「『為了孩子的緣故,醫生,』她流著眼淚指著孩子說,『我願竭盡我可憐的一點力量進行彌補。否則他繼承下來的東西對他絕不會有好處。我有一種預感,對這次事件若是沒有作出清清白白的彌補,總有一天是會叫孩子來承擔責任的。我僅有的一點可以稱作個人所有的東西只是一些珠寶首飾。若是能找到那小妹妹,我給孩子的平生第一個任務就是把這點珠寶連同她亡母的同情與哀悼贈送給這個受到摧殘的家庭。』
  「她吻了吻孩子,愛撫著說,『那是為了你好呢。你會守信用麼,小查爾斯?』孩子勇敢地回答道,『會的!』我吻了吻夫人的手,她抱起那孩子愛撫著他離開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
  「由於她深信我知道她丈夫的姓名,所以提起了它,我在信裡卻井未提名道姓。我封好了信,不願交給別人,那天便親自去付了郵費。
  「那天晚上,亦即那年除夕晚上九點鐘,一個穿黑衣的人拉響了我家的門鈴,要求見我。他輕乎輕腳跟在我年輕的僕人歐內斯特.德伐日身後上了樓。我的僕人走進屋子,我跟我的妻子——啊,我的妻子,我心裡最愛的人!我年輕美麗的英國妻子!——正坐在屋裡,她看見那人不聲不響站在他身後,而他是應當留在大門外的。
  「他說聖奧諾雷街有人得了急病,不會耽誤我多少時間,他有馬車等候。
  「那馬車便把我帶到了這兒,帶進了我的墳墓。我剛出門,一條黑色的圍巾便從身後勒緊了我的嘴,我的雙手被反剪了起來。那兩個弟兄從一個黑暗角落走出,打了一個手勢,表示已驗明正身。侯爵從口袋裡取出我寫的信,讓我看了看,一言未發,在舉起的風燈上點燃、燒掉了,又用腳踩滅了灰燼。我被帶到了這裡。帶進了我的墳墓。
  「若是上帝高興,在這些可怕的歲月裡曾讓那鐵石心腸的弟兄之一想起給我一點有關我最親愛的妻子的消息,哪怕是一句話——她究竟是死是活——我也能認為上帝還沒有完全拋棄他們。但是現在,我卻相信那血十字已決定了他們的命運,上帝的憐憫已全沒有他們的份。我,亞歷山大·曼內特』,不幸的囚徒,在一七六七年的最後一夜,在我無法忍受的痛苦之中,對他們和他們的後裔,直到他們家族的最後一人,發出我的控訴。我向這一切罪孽得到清算的日子發出控訴。我向上天和大地控訴他們。」
  手稿一讀完便爆發出一片可怕的喧囂。是渴望與急切的喧囂,喧囂中除了「血」字之外別的話都聽不清。這番敘述喚起了那個時代最強烈的復仇情緒。這種情緒的鋒芒所向是沒有一個人頭不會落地的。
  當初在巴士底獄繳獲的紀念品都曾被抬著遊行,而德伐日夫婦卻把這份手稿隱藏起來,秘而不宣,等待時機。這是為什麼?可這樣的法庭和這樣的聽眾是不想追究的。這個受人憎恨的家族的名字長期以來就受到聖安托萬的詛咒,而且被列入了死亡名單,這也是用不著追究的。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人的德行和功勳能在那一天的那個地方抵擋得住那樣的控訴的沖擊。
  使那注定要滅亡的人特別倒霉的是,那控訴他的人是一個聲望很高的公民,是他自己的親密朋友,他妻子的父親。人群的一個瘋狂理想是追效一種頗有問題的古代道德,以自我犧牲作為人民祭壇上的祭品。因此,庭長便說(他若不這樣說,他的腦袋在他肩上也保不住)那善良的醫生是會因為根除了一個令人憎惡的貴族家庭而更加受到共和國尊敬的。他無疑會因為把他的女兒變作寡婦、把外孫變作孤兒而感到一種神聖的光榮和快樂。此話喚起了一片瘋狂的激動和愛國的狂熱,此時人類的同情已蕩然無存。
  「那醫生在他周圍不是很有影響麼?」德伐日太太對復仇女神笑笑說,「現在你來救他吧,醫生,來救他吧!,
  陪審團員每投一票,便掀起一片鼓噪。一票,又一票;鼓噪,又鼓噪。
  全票通過。從心靈到血統的貴族、共和國的敵人、臭名昭著的人民壓迫者,押回附屬監獄,二十四小時之內執行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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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黃昏

  像這樣被無辜判處死刑者的悲慘的妻子一聽見判決就倒下了,彷彿受了致命的創傷。但是她一聲沒響;她心裡的聲音告訴她,在他痛苦的時候世上只有她能支持他,她絕不能增添他的痛苦。這個念頭讓她從打擊下迅速站了起來。
  法官們要到外面去參加公眾遊行,下面的審判延期了。法庭裡的人從幾道門迅速往外走。喧鬧和行動還沒有結束,露西便起立向丈夫伸出了雙臂,臉上只有摯愛和安慰,沒有別的。
  「但願我能碰一碰他!但願我能擁抱他一次!啊,善良的公民們,希望你們能這樣深刻地同情我們!」
  人們全上街看熱鬧去了,只剩下一個典獄官和昨晚來提犯人的四人中的兩個,還有一個是巴薩。巴薩對剩下的人說,,就讓她擁抱他吧,也不過一會兒工夫。」沒人說話,默認了。他們讓她穿過法庭座位來到一個高起的地方,囚犯在那兒可以從被告席彎過身子,來擁抱他的妻子。
  「再見了,我靈魂中親愛的寶貝。我給我的愛人臨別的祝福,在厭倦的人們長眠的地方我們還會再見的。」
  她的丈夫把她摟在胸前這樣說。
  「我能受得住,親愛的查爾斯。我有上天的支持,不要因為我而痛苦。給我們的孩子一個臨別的祝福吧!」,
  「我通過你祝福她。我通過你親吻她。我通過你向她告別。」
  「我的丈夫。不!再呆一會兒!」他已在戀戀不捨地離開她。「我倆分手不會久的。我感到這事不久就會使我心碎而死,但只要我還能行,我便要履行我的職責,等到我離開女兒的時候上帝已經培養出了她的朋友,為了我上帝就曾這樣做過。」
  她的父親已跟了上來。他幾乎要在兩人面前脆下,但是達爾內伸出一隻手拉住了他,叫道:
  「不,不!你做過什麼?你做過什麼?為什麼要向我們跪下?我們現在才明白了你那時的鬥爭有多麼痛苦。我們現在才明白了在你懷疑、而且知道了我的家世時受了多大的折磨。現在我才明白了你為她的緣戰跟發自天性的憎惡作了多少年鬥爭,並且克服了它。,我們用整個的心、全部的愛和孝順感謝你。願上天保佑你!」
  她父親的唯一回答是雙手插進滿頭白髮,絞著頭髮發出慘叫。
  「不可能有別的結果的,」囚徒說。「目前的結局是各種因素造成的,是命定的。最初把我帶到你身邊的是我完成亡母遺願的永遠無法成功的努力。那樣的罪惡絕對產生不了善果,就其本質而言,那樣不幸的開頭是不可能產生什麼幸運的結尾的。不要難過,原諒我吧!上天保佑你!」
  他被帶走了。他的妻子放了手,站在那兒望著他,雙手合十,像在祈禱,臉上卻泛出了光彩,甚至綻出一種安慰的微笑。在他從囚徒進出的門出去之後,她轉過身來,把頭靠在父親胸前,打算跟他說話,卻暈倒在他的腳下。
  這時西德尼.卡爾頓走上前來扶起了她。他是從一個僻靜的角落出來的,一直就在那兒沒有離開過。當時只有她的父親和羅瑞先生跟她在一起。他的手臂攙起她時顫抖著,並扶住了她的頭。但他臉上卻有一種並非完全是憐憫的神氣,其中泛著驕傲的紅暈。
  「我抱她上馬車去好不好?我不會覺得她沉的。」
  他輕輕地抱起她,來到門外,溫柔地放進了一輛馬車。她的父親和他們的老朋友也上了車,卡爾頓坐在馬車伕旁邊。
  他們來到了大門口——幾個小時前他還曾在這兒的黑暗中留連,想像過哪些粗糙的石頭是她親愛的腳踩過的——他又抱起她上了樓,進入了他們的房間,放到了床上。她的孩子和普洛絲小姐在她身邊哭了起來。
  「別叫醒她,」他輕聲對普洛絲小組說,「這樣還好些。她不過是暈過去了,別催她恢復知覺吧!」。
  「啊,卡爾頓,卡爾頓,親愛的卡爾頓,小露西哭著出來、叫著跳起來用兩臂熱烈地摟著他的脖子。「現在你來了,我想你會有辦法幫助媽媽和救出爸爸的!啊,你看看她吧,親愛的卡爾頓!在這麼多愛她的人中,你能眼睜睜看著她這樣麼?」
  他對孩子彎下身去,把她那嬌艷的面頰靠著自己的臉,然後輕輕放開了她,望著她昏迷的母親。
  「在我離開之前,」他說,卻又躊躇了——「我可以親親她麼?」
  事後他們記得,在他彎下身子用雙唇碰著她的臉的時候,曾輕輕說了幾個字。當時離他最近的孩子曾告訴他們,她聽見他說的是「你所愛的生命」。這話在她自己做祖母之後也還講給孫子們聽。
  卡爾頓來到隔壁房間,突然轉過身面對著跟在後面的羅瑞先生和她的父親,並對後者說:
  「就是在昨天你也還很有影響,曼內特醫生,現在至少還可以試試你的影響。法官和當權的人對你都很友好,也很承認你的貢獻,是麼?」
  「跟查爾斯有關的事他們從不曾隱瞞過我,我曾得到過很堅決的保證一定能救他,而且也救出了他,」他沉痛而緩慢地回答。
  「再試試吧。從現在到明天下午時間已經不多,但不妨一試。」
  「我打算試一試,我是片刻也不會停止的。」
  「那就好。我見過具有停你這樣活動能力的人做出過了不起的大事——儘管,」他笑了笑,歎了口氣說,「儘管還沒有做出過這麼了不起的大事。不過,試試吧!生命使用不當就沒有價值,使用到這個問題上倒是很有價值的。即使不行,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我馬上去找檢察長和庭長,」曼內特醫生說,「還要去找別的人。他們的姓名還是不說的好。我還要寫信——且慢!街上在搞慶祝會,天黑之前怕是誰也找不到的。」
  「倒也是真的。行了!原本不過是個渺茫的希望,拖到天黑也未見得會更渺茫。我很想知道你的進展情況,不過,記住!我不抱奢望!你什麼時候可以跟這些可怕的權勢人物見面呢,曼內持醫生?」
  「我希望天一黑就見到。從現在算起一兩個鐘頭之後。」
  「四點一過天就黑了。我們不妨再延長一兩個小時。若是我九點到羅瑞先生那兒,能從他或者你自己那裡聽到進展情況麼?」
  「能。」
  「祝你順利!」
  羅瑞先生跟著西德尼來到外面大門口,在他離開時拍了拍他的肩頭,讓他轉過身來。
  「我不抱希望,」羅瑞先生放低了嗓子悲傷地說。
  「我也不抱希望。」
  「即使這些人裡有個把人想寬恕他,甚至是全體都想寬恕他——這是想入非非的,因為他的生命或是任何其他人的生命跟他們有什麼相干!——在法庭的那種場面之後,我也懷疑他們有沒有膽量那樣做。」
  「我也懷疑。我在那一片喧囂之中聽到了斧頭落下的聲音。」
  羅瑞先生一隻手撐住門框,低頭把臉靠在手上。
  「別灰心,」卡爾頓極輕柔地說,「別悲傷。我也用這個意思鼓勵過曼內特醫生。因為我感到到了某一天對露西可能是一種安慰,否則,她可能認為達爾內的生命是被人隨意拋棄了的、浪費了的,因而感到痛苦。」
  「是的,是的,是的,」羅瑞先生擦著眼淚回答,「你說得不錯。但是他會死的,真正的希望並不存在。」
  「是的,他會死的,真正的希望並不存在,」卡爾頓應聲回答,然後踏著堅定的步子走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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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3 23:03:39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夜深沉

  西德尼·卡爾頓在街頭站住了。他不知道往哪裡走。「九點在台爾森銀行大廈見面,」他想道。「我在這個時候去拋頭露面一番好不好呢?我看不錯。最好是讓他們知道這兒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存在。這種預防措施大有好處,也許是必要的準備。不過,還是小心為上,小心為上!我得仔細想想!」
  他正往一個目標走去,卻站住了,走上了已經黑下來的街道。他拐了一兩個彎,掂量著心裡想法的可能後果。他肯定了自己第一個印象。「最好是,」他終於下定了決心,「讓這些人知道這兒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於是他轉過身往聖安托萬區走去。
  那天德伐日曾說明他是聖安托萬郊區的酒店老闆。熟悉那城市的人是不必打聽就能找到他那房子的。弄清了那屋子的位置之後,卡爾頓先生從狹窄的街道走了出來,到一家小吃店用了晚餐,吃完飯便睡著了。多少年來他是第一次沒有喝烈性酒。從昨晚至今他只喝了一點度數不高的淡酒。昨天晚上他已把白蘭地緩緩倒進了羅瑞先生家的壁爐裡,彷彿從此跟它一刀兩斷了。
  等他一覺醒來,頭腦清醒,已是七點。他又上了街。在去聖安托萬的路上他在一家櫥窗前站了站。那兒有一面鏡子,他略微整了整他歪斜的蝴蝶結、外衣領子和蓬亂的頭髮,便徑直來到德伐日酒店,走了進去。
  店裡碰巧沒有顧客,只有那手指老抓撓著、聲音低沉的雅克三號。這人他在陪審團裡見過,此時正站在小櫃爾前喝酒,跟德伐日夫婦聊天。復仇女神也像這家酒店的正式成員一樣跟他們在一起談話。
  卡爾頓走進店裡坐下,用很蹩腳的法語要了少量的酒。德伐日太太隨便看了他一眼,隨即仔細瞧了瞧他,然後又仔細打量了他一會兒,最後索性親自走到他面前,問他要點什麼。
  他重複他已說過的話。
  「英國人?」德伐日太太疑問地揚起她烏黑的眉毛問。
  他看著她,彷彿這個法國字也費了他好大功夫才聽懂,然後帶著剛才那種強烈的外國調子回答道,「是的,太太,是的,我是英國人。」
  德伐日太太回到櫃台去取酒。在他拿起一張雅各賓黨的報紙裝出吃力地讀著、猜測著它的意思時,他聽見她說,「我向你發誓,真像埃佛瑞蒙德!」
  德伐日給他送上酒,說了聲「晚上好」。
  「什麼?」
  「晚上好。」
  「啊!晚上好,公民,」他往杯裡斟酒。「啊!好酒。為共和國乾杯。」
  德伐日回到櫃台邊說,「確實有點像。」老闆娘板起面孔反駁,「我說很像。」雅克三號息事寧人說,「那是因為你心裡老掛著那個人,你明白麼,老闆娘。」復仇女神快活地笑著說,「不錯,說得對!你滿心歡喜等著明天跟他再見一面呢!」
  卡爾頓用手指慢饅指著報紙全神貫注、一字一行地苦讀著。那幾個人胳膊放在拒台上擠在一起低聲交談。他們只顧端詳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干擾他對雅各賓派報紙編輯的專心,然後又談了起來。
  「老闆娘說得對,」雅克三號說,「我們幹嗎要到此為止?還有很大潛力的,幹嗎要到此為止?」
  「好了,好了,」德伐日說,「總得到一個地方為止吧!那麼到什麼地方為止呢?」
  「到斬草除根為止,」老闆娘說。
  「太好了:」雅克三號用低沉的嗓音說。復仇女神也非常贊成。
  「斬草除根是個好理論,老婆,」德伐日頗感到為難,「大體說來我並不反對。但是這位醫生受了太多的苦,他今天的情況你是看見的,宣讀手稿的時候你也觀察過他的臉。」,
  「我觀察過他的臉,」老闆娘生起氣來,輕蔑地說。「是的,我觀察過他的臉。我觀察出他那張臉不是共和國的真正朋友的臉。對他那張臉他還是小心為好!」
  「你也觀察到,老婆,」德伐日央求道,「他女兒的痛苦,這對醫生也是一種可怕的折磨!」』
  「我觀察過他的女兒,」老闆娘重複他的話,「不錯,我觀察過他的女兒,不止一次地觀察過。我今天觀察過,其它的時候也觀察過。在法庭裡觀察過,在監獄旁的街道上也觀察過。我只須舉起一個指頭ˍˍ」她大約舉起了指頭(旁聽者的眼睛一直盯著報紙),嘩一聲砍在而前的貨架上,彷彿是斧頭砍下的。
  「優秀的女公民,」陪審員低沉著噪子說。
  「簡直是天使!」復仇女神說著擁抱了她一下。
  「至於你麼,」老闆娘對她的丈夫毫不客氣地說,「幸好這事不由你決定,若是由你決定,你怕是現在就會去救那個人的。」
  「不!」德伐日抗議。「哪怕就是舉起這只杯子就可以救他,我也不會的!但是我希望到此為止。我說,到此為止。」
  「你看看,雅克,」德伐日太太怒火中燒地說,「你也看看,我的小復仇。你們倆都來看!聽著!在我的記錄上我還記載著這個家族其它的橫行霸道、欺壓百姓的罪行,而且注定要消滅,斬草除根。你們問我當家的,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德伐日不問自答。
  「偉大的日子剛開始,攻陷巴士底獄的時候他找到了今天的那份手稿,帶回家來,等到半夜裡關了門再沒有人的時候,我們就是在這個地點、這盞燈下一起讀的。問他,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德伐日同意。
  「那天晚上,手稿讀完,燈也熄了,百葉窗和柵欄外天已經開始濛濛亮。那時我才跟他講,我要告訴他一個秘密。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德伐日第二次承認。
  「我把那秘密告訴了他。我用這兩隻手像現在這樣捶打著我的胸口告訴他,『德伐日,我是在海邊的漁民家長大的。那份巴士底獄手稿上描寫的受盡埃佛瑞蒙德弟兄殘害的農民家庭就是我的家庭,德伐日,那受了致命傷躺在地上的少年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那丈夫便是我姐姐的丈夫,那個還沒見天日的孩子便是他倆的孩子,那父親便是我的父親,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我的親骨肉,那清算血債的召喚是落在我身上的。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德伐日又一次承認。
  「那你就去告訴風和火如何到此為此吧,」老闆娘回答,「別來跟我廢話。」
  聽她說話的那兩個人從她那必欲置於死地而後快的震怒裡得到了一種令人恐怖的享受,兩人都對她的話大加讚揚一—那旁聽者雖沒看著她,卻也感到她早已一臉煞白。德伐日成了微弱的少數派,說了幾句「應當記住很同情他們的侯爵夫人」之類的話,可他的妻子卻只重復了最後的那句話作為回答,「去告訴風和火加何到此為止吧,別來跟我廢話。」
  有顧客進門,幾個人散開了。英國顧客付了帳,很費勁地數清找給他的錢,又以陌生人的身份打聽去國家宮的路。德伐日太太帶他到門口,手臂靠在他的手臂上,指給他路。英國顧客並非沒有反應:若是能抓住那胳膊往上一抬,再深深扎進一刀,倒也是一大善舉。
  但是,他仍走上了自己的路,不久便被監獄牆壁的黑影吞沒了。到了約定的時刻他才走出黑影到羅瑞先生家赴約。他發現那位老先生在不停地走來走去。羅瑞先生很焦急地說他一直陪著露西,是幾分鐘前才趕到這邊來的。露西的父親四點時離開銀行,至今沒有回來。露西抱著幾分希望,但願他的干預可能救出查爾斯,但希望很渺茫。他已經一去五個多鐘頭,可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羅瑞先生,一直等到十點,曼內特醫生仍然沒有消息,老離開露西他又不放心,便作好安排:他自己先回露西那兒去,半夜再回銀行來。當中這段時間就由卡爾頓一個人在爐火前等候醫生。
  卡爾頓等了又等,時鐘敲了十二點,曼內特醫生沒有回來。羅瑞先生卻回來了,可他也沒聽見他的消息。醫生究竟是到哪兒去了?
  他們正在討論這個問題,因他久久不歸差不多產生了幾分希望。這時卻傳未了醫生上樓的腳步聲。他一進門一切便明白了:完了。
  他是真去找過誰,還是一直在街上轉悠,沒有人知道。他站在那兒呆望著他們。他們卻沒有問他,因為他那張臉已說明了一切。
  「我找不到了,」他說,「我一定得找到。它到哪兒去了?」
  他光著頭,敞著領子,無可奈何地東望望西望望說。他脫掉了外衣,卻讓它落到地上。
  「我的凳子呢?我哪兒都找遍了,找不著。我的活幾呢?他們把它弄哪兒去了?時間很緊,我得做完鞋。」
  兩人彼此看看:徹底完了。.
  「好了,好了!」他痛苦地低聲說,「讓我工作吧。把我的活兒給我。」
  他得不到回答便扯頭髮、頓腳,像個任性的孩子。
  「不要折磨一個可憐的孤老頭子吧,」他淒苦地叫著乞求他們,「把活兒給我!若是今天晚上鞋做不完,我們怎麼得了?」
  完了,全完了!
  想跟他講道理,想使他清醒,都顯然無濟於事。他倆彷彿配合默契,—人伸出一隻手放在他肩上,勸他在爐火前坐下,而且告訴他馬上給他找到活計。醫生倒在椅子裡呆望著灰燼,流起淚來。羅瑞先生眼看他又完全縮回到了當初德伐日照顧他時的模樣,彷彿閣樓時期以後所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瞬間的幻覺。
  儘管兩人都為這種心靈毀滅的慘象感到恐懼,時間卻不容他們流露自已的情緒。他那孤苦伶仃的女兒太令兩人難過,她已失去了最後的希望和依傍。兩人再度表現出默契,彼此望望,臉上表現了同一個意思。卡爾頓第一個說話:
  「本來機會就不多,可現在連身後的機會都沒有了。是的,醫生最好還是到他女兒那兒去。但是在你離開之前你能否用一點時間仔細聽我講一講?我要提出一些條件,還要你答應我做一些事情ˍˍ別問我理由,我有理由,有充分的理由。」
  「這我不懷疑,」羅瑞先生回答,「說吧!」
  那坐在兩人之間的人,—直在單調地一起一伏地嗚咽著。兩人用夜間守候在病床邊的人的口氣交談起來。
  卡爾頓彎下腰去拾醫生的外衣—一它幾乎絆住了他的腳。一個小盒子滑落到了地板上,那是醫生用來登記他的工作日程的。卡爾頓拾了起來,其中有一張折好的紙條。「我們應當看一看!」他說。羅瑞先生點頭同意。卡爾頓打開紙條,驚叫道,「謝謝上帝!」
  「是什麼?」羅瑞先生急忙問道。
  「等一等!這個到時候再說,」他從衣服口袋裡取出另一張紙條,「首先,這是我的通行證。瞧,西德尼·卡爾頓,英國人,是麼?」
  羅瑞先生捧著打開的紙條,望著他那認真的臉。
  「把這東西為我保留到明天。你記得,我明天要去看看爾斯,這通行證我最好還是不帶進監獄去的好。」
  「為什麼?」
  「我說不清,總覺得還是不帶的好。你拿好曼內特醫生身上的這張證明。這是一份同樣的證件,有了它他跟他的女兒和外孫便可以隨時通過路障和邊界,對不對?你看清楚了沒有?」
  「看清楚了!」
  「他也許是昨天弄到這張證明的,是準備應付不幸的最後手段。是哪一天簽發的?不過那關係不大,不用看了,把它跟我和你的證明一起仔細保存好。注意!在一兩個鐘頭以前我一直相信他已經有了或是可能已簽到了這樣的證明。這證明在吊銷之前是有效的,但是它也許會立即被吊銷,而且我有理由相信它是會被吊銷的。」
  「難道連他們也有了危險?」
  「非常危險。他們可能受到德伐日太太的控告。這是我聽見她親口講的。今天晚上我從旁聽到了那女人的話,口氣十分嚴厲,才知道她倆也有了危險。我沒有浪費時間,立即去找了行個密探,他也證實了我的看法。他知道德伐日夫婦掌握著一個鋸木工,那人住在監獄大牆邊。德伐日太太已經跟他排練過了,要他說,『見到過她』ˍˍ他從不提露西的名字—— 『跟囚犯打手勢,發暗號。』捏造的罪名不難估計,很平常的:搞監獄陰謀。那會給她帶來生命危險,說不定連她的孩子,也許連她的父親都保不住,因為也有人看見他們倆在大牆邊。用不著滿臉驚惶,你是可以救他們的。」
  「願上天保佑我真能辦到,卡爾頓!可是我怎麼能救他們呢?」
  「我來告訴你吧。這得要靠你了,你是最可靠的人。這次揭發肯定要在明天以後才進行,說不定要在兩三天之後,更有可能到一周以後。你知道對斷頭台的犧牲品表示哀悼或是同情是殺頭的罪名。她和她父親無疑會被指控犯了這種罪,而這個女人(她那惡不、一意孤行的脾氣簡直難以描述)是會等待時機把這一條罪名加上去,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我聽得很認真,也很相信你的話,一時連他的痛苦都忘掉了,」他說著摸了摸醫生的椅背。
  「你有錢,只要可以安排離開就能雇到交通工具。要以最快速度去海邊。你已經做了准備要回英格蘭幾天。明天一大早把馬車準備好,下午兩點鐘出發。」
  「一定做好準備。」
  卡爾頓熱心熱腸,令人鼓舞,羅瑞先生被他的火焰點燃了,痛快得有如年輕人。
  「你心胸高貴,我不是說過你是最可靠的人麼?今天晚上把你所知道的情況告訴她:她自己的危險、她的孩子和父親的危險。強調孩子和父親的危險,因為她是可以把自己美麗的頭跟她丈夫的頭歡歡喜喜放在一起的。」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像剛才一樣繼續說下去,「讓她明白,為了孩子和父親的安全她必須在那個時刻帶著他倆和你一起離開巴黎。告訴她,這是她丈夫作出的最後安排。告訴她,此舉可能會產生她不敢相信、也不敢希望的結果。你相信她的父親即使在目前這種悲慘的狀況下也會服從她麼?」
  「我相信會的。」
  「我也相信。不聲不響、扎扎實實、好好準備吧!等在下面院子裡,甚至上車去坐好。只等我一到就讓我上車出發。」
  「你的意思是要我無論出現什麼情況都要等你麼?」
  「你手上有我和別人的通行證,你知道,而且要給我留好座位。別的你都不管,只等我的座位坐上人就回英格蘭。」
  「這樣說來,」羅瑞先生說,抓住他那急切而堅定的手,「這事靠的就不只是一個老頭了,我身邊還有一個熱情的青年呢!」
  「上天保佑,確實如此!請向我莊嚴保證,我倆此刻互相承諾完成的計劃不會因任何影響而改變。」
  「我保證,卡爾頓。」,
  「明天要牢記這句話:無論由於什麼原因,只要一改變了計劃,或是拖延了時間,那就會救不了命的。好幾條命就會白白斷送。」
  「我記住了。我希望可靠地完成任務。」
  「我也希望完成我的任務。再見!」
  雖然他鄭重其事地笑了笑,甚至還把老人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吻,卻沒有立即走掉。他幫助他喚醒了那在爐火前一起一伏的病人,給他穿上大衣,戴上帽於,勸他去尋找隱藏板凳和活計的地點,因為他還嗚咽著要找,他走在病人的另一邊,保護著他來到了另一座樓的院子裡。那裡有一顆痛苦的心正經受著漫漫長夜的可怕煎熬——在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裡,他曾向那顆心坦露過自己孤獨寂寞的心,那曾是他的幸福時刻。他走進院子,抬頭凝望著她屋裡的燈,獨自佇立許久,才在向燈光發出祝福後告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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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發表於 2010-10-3 23:04:10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五十二個

  附屬監獄的黑牢裡當天的死刑犯靜候著他們的命運。他們的數目跟一年裡的禮拜數相同。那天下午,五十二個人將隨著那城市的生命之潮滾入永恆的無底深淵。他們的牢房還沒有騰出,新的房客又已經派好;他們的血還沒有跟昨天的血灑到一起,明天要跟他們的血混合的血又已經選定。
  五十二個,一個一個點了名,從七十歲的賦稅承包商到二十歲的女裁縫。前者的全部財富買不回他的命,後者的貧窮與低賤也救不了她的命。生理的疾病產生於人們的罪惡和疏忽,它對病人是不分尊卑一律折磨的。道德上的嚴重混亂產生於難以描述的苦難、無法忍受的壓迫和沒有人性的冷酷,它也是不分良莠一律打擊的。
  查爾斯·達爾內單獨住在一間牢房裡。自從離開法庭來到這裡,他就不曾用幻想安慰過自己。昨天他聽到了控訴,在每一行控訴詞裡他都聽出了自己的毀滅。他充分理解,無論是什麼人的影響也救不了他的命了。實際上判他死刑的是千百萬群眾,區區幾個人的努力顯然是無濟於事的。
  然而他心愛的妻子的面影在他眼前總還是那麼鮮活,使他很難心安理得地引頸就戮,他對生命很執著,極其難以割捨。好不容易在這邊慢慢撬鬆了,那邊卻又咬合了;把力氣用到那邊,略有進展,這一邊卻又關閉了。他感到萬千愁緒滾滾而來,不禁心潮澎湃,心急如焚,無法做到聽天安命。即使他確實平靜了一會兒,在他死後還要活下去的妻兒卻似乎又在抗議,把那平靜叫作了自私。
  不過,這也只是剛開頭時的事。不久之後,他想起他所面臨的命運之中並無恥辱的成份,又想起還有無數的人也曾含冤受屈走過同一一條路,而且每天有人從容走過,便也鼓起了勇氣。然後他想起要讓他的親人將來能處之泰然,自己現在也必須能處之泰然,這樣,他才逐漸穩定下來,心裡也好過一些,這時他的思想達到了更高的境界,從上天汲取到了安慰。
  在他被判處死刑的那天天黑之前,他已在臨終的道路上到達了這種境地。他可以買紙筆和燈燭,便坐下來寫信,直寫到牢裡規定的熄燈時間。
  他寫了一封長信給露西,說在她告訴他之前他並不知道她父親被幽禁的事,又說在那篇手稿宣讀之前他跟她一樣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叔叔對這場苦難所負的責任。他曾對她解釋過他何以沒有告訴她他已放棄的姓氏,因為那是她父親對他倆訂婚所提出的唯一條件,也是在他們結婚那天早上他所要求的唯一承諾ˍˍ現在看來這要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他要求她,為了她父親的緣故不要去打聽他是否已忘掉了這份手稿,也不要去打聽很久以前那個星期天在花園裡的梧桐樹下那有關倫敦塔的談話是否暫時或永久讓他想起了那份手稿。若是他還清楚記得,便無疑是以為它已隨著巴士底獄一起毀掉了,因為他發現向全世界宣傳的巴士底獄囚犯遺物中並沒有這件東西。他請求她——雖然他也說用不著他提醒——用一切她所能想出的委婉辦法去說服父親,讓他明白一個事實:他並沒有做過任何應當負責的事,相反他倒是為了他們一直忘了自己。他希望她牢記自己對她最後的充滿感激之情的愛和祝福,希望她節哀順變,把她的愛奉獻給他們親愛的孩子。他們是會在天堂重逢的。他還懇求她安慰她的父親。
  他以同樣的口氣給她的父親寫了一封信,向他重托了妻子和孩子。他用十分鄭重的口氣作出委託,希望他振作起來,不要感到絕望,不要沉溺於回憶——他擔心他會出現這種傾向 ——那是很危險的。
  他向羅瑞先生托付了全家,安排了他的世俗事務。寫完這些,他又加上許多話作為結束,表示了深沉的友情和殷切的懷念。他沒有想到卡爾頓。他心裡塞滿了別人,一次也沒想到他。
  熄燈之前他寫完了信。他躺上草荐的時候只覺得已跟這個世界永別。
  但是這個世界卻從夢中召回了他,在他面前露出了輝煌的形象。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已被釋放了,輕鬆愉快地跟露西一起自由幸福地回到了索霍老屋,雖然那屋跟它真正的樣子已完全不同。她告訴他,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他根本沒離開過家,一陣腳步之後,他又被砍了頭,死了,平平靜靜地回到了她身邊,一切都沒有變。又是—陣昏沉,他在幽暗的清晨醒了過來。他已想不起自己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直到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我的死期!」
  就這樣他度過了這幾個鐘頭,進入了那五十二個人頭就要落地的日子。此時他心情泰然,只希望一言不發、勇敢地迎接死亡。但他清醒的頭腦裡卻突然思潮起伏,出現了種種難以抑制的新的活動。
  他還從來沒見過那部快要結束他生命的機器。它離地有多高?有幾步?他會被押到什麼地方站住?別人會怎樣碰他?那碰他的手是不是染紅了的?他會不會是第一個?也許是最後一個吧?這些問題,還有許多類似的問題都無數次不由自主地闖進他的心裡,並反覆出現。種種思想都與害怕無關;他絲毫不覺得害怕,它們只彷彿產生於一種奇怪的無法擺脫的欲望,想知道到時候該怎麼辦。那件事時間那麼短促,而他的慾望卻是那麼不相稱地巨大,這種心理倒不像是產生於他自己,而是產生於他內心的某種精神。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消逝,他不斷地走來走去。鐘聲報著他以後再也聽不見的時辰。九點永遠過去了,十點永遠過去了,十一點永遠過去了,十二點也快要來到而且過去。在跟剛才困擾著他的那些奇怪的思想活動狠狠地鬥爭了一番之後,他終於控制了它們。他不斷走來走去,對自己悄悄重複著親人的名字。最艱苦的鬥爭過去了。他可以全無雜念地徘徊,一心只為自己和親人們祈禱了。
  十二點永遠過去了。
  他收到過通知,最後的時辰是三點。他知道押走的時間會早一點,死囚車還得在街上緩慢沉重地顛簸呢!因此他決心把兩點鐘記在心裡,作為那件事的時辰。在那之前他得讓自己堅強起來,然後再去讓別人堅強。
  他把雙臂抱在胸前從容沉著地走著。他跟曾在拉福斯監獄走來走去的那個囚犯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聽見一點鐘敲過,離開了他,並不感到驚訝,這一小時跟別的一小時完全一樣長。因為恢復了自我控制,他真誠地感謝上天,想道,「只有一個鐘頭了。」他於是又走了起來。
  門外的石頭走道上有腳步聲,他停了步。
  鑰匙插進鎖孔,一擰,門還沒開,或正要開,他聽見有人在低聲說話,說的是英語:「他從沒有在這幾見過我,我是避開他的。你一個人進去吧,我就在附近等候,抓緊時間。」
  門匆匆打開又關上了。面對面站在他眼前,臉上掛著笑意,一聲不響,凝望著他,一根手指警告地放在嘴唇前的是西德尼.卡爾頓。
  他的形象是那樣光輝,那樣出眾,囚犯剛見到他時幾乎誤以為是產生於自己想像中的幽靈。但是他卻說話了,聲音也是他的聲音。他抓住囚犯的手,那手也確實是他的手。
  「在全世界的人裡你最想不到會跟你見面的恐怕就是我吧?」他說。
  「我簡直不能相信是你。現在也還難以相信。你不會是也坐牢了吧?」他突然擔心起來。
  「沒有。我只偶然控制了這兒一個管牢的,信此機會來看看你。我是從她一—你的妻子 ——那兒來的,親愛的達爾內。」
  囚犯絞著自己的手。
  「我給你帶來了她的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一個最真誠、最迫切、最重要的請求。是你最難忘的親愛的聲音以灶動人的口氣提出的請求。」
  囚犯把臉微微地扭到了一邊。
  「你沒有時間了,別問我為什麼帶來這個願望,也別問它是什麼意思,我沒有時間告訴你。你得照辦ˍˍ脫掉腳上的靴子,穿上我的。」
  牢房裡靠牆有一把椅子,正在囚徒身後。卡爾頓往前一擠,像閃電一樣把他推進椅子,自己光著腳,俯看著他。
  「穿上我的靴子。用手拉,使勁,快!」
  「卡爾頓,從這個地方是逃不掉的。根本辦不到。你會跟我一起死去的。這是發瘋。」
  「我要是叫你逃倒真是發瘋。可我叫你逃了沒有?到我叫你逃出那道門的時候再說是發瘋吧,你還可以不走呢!把你的蝴蝶結跟我的交換,上衣也跟我交換。你換衣服,我取下你這條髮帶,把你的頭髮抖散,弄得跟我的一樣。」
  卡爾頓動作神速。他們靠彷彿超自然的意志力和行動力強迫他迅速換了裝ˍˍ囚犯在他手下完全像個兒童。
  「卡爾頓,親愛的卡爾頓!這是發瘋。這是辦不到的,根本不行的。有人幹過,全都失敗了。我請求你別在我的痛苦之上再賠上你的這條命了。」
  「我要你走出那道門沒有?到我要你走的時候再拒絕吧。桌於上有筆,有墨水,有紙。你的手還能寫字而不發抖麼?」
  「你剛進來的時候,我的手倒是不發抖的。」
  「那就別再發抖,照我所說的寫吧!快,朋友,快!」
  達內爾一手摸著感到困惑的頭,在桌旁坐了下來。卡爾頓右手放在前襟裡,逼近他站著。
  「照我所說的寫。」
  「給誰寫?」
  「不給誰。」卡爾頓一隻手仍然插在前襟裡。
  「要寫日期麼?」
  「不寫。」
  囚徒每問一個問題都抬頭看看。卡爾頓一隻手插在前襟裡,低頭望著他。
  「『若是你還記得我倆很久以前說過的話,」卡爾頓念,讓他寫,「『見了這信你就會明瞭的。我知道你記得,因為你的天性使你不會忘記。」
  他正要從前襟中抽出手來,囚徒寫到中途忽然感到不解,又匆勿抬頭看了一眼。那手停住了,手上捏著個什麼東西。
  「寫完『忘記』了麼?」卡爾頓問。
  「寫完了。你手上是武器麼?」
  「不是。我沒帶武器。」
  「你手裡是什麼?」
  「你馬上就會知道的。寫下去,只有幾個字了。」他又念,讓他寫。「『我感謝上帝給了我機會證明我的話;我感謝上帝,我的行為再也不會令人遺憾或悲傷了。』」說這話時,他眼睛盯著寫信人,慢慢地、輕輕地把手放到了他面前。
  筆從達爾內指間落下,他迷迷糊糊往周圍看了看。
  「那是什麼霧氣?」他問。
  「霧氣?」
  「有什麼東西在我面前飄過。」
  「我什麼都沒感到;不可能有什麼東西。拾起筆寫完吧!快,快!」
  囚徒努力集中注意,好像記憶力受到了傷害,或者器官功能已出現了紊亂。他雙眼昏沉地望著卡爾頓,呼吸也不勻了。卡爾頓注視著他,手又伸進了前襟。
  「快,快!」
  囚徒又低頭寫信。
  「『要不然,』」卡爾頓的手又警惕地、輕輕地偷著往下移動。「『我就無從使用這個作用更為長久的機會了。要不然,』」那手伸到了囚徒面前,我的責任就會更重大。要不然 —一卡爾頓看著筆,筆下拖出的字已無法辨認。
  卡爾頓的手再也不回到前襟裡。囚徒跳了起來,臉上露出責備的意思。但是卡爾頓的右手已使勁摀住了他的鼻孔,左手摟住了他的腰。囚徒對前來為他獻出生命的人作了幾秒鐘微弱的掙扎,但是不到一分鐘他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卡爾頓用一雙跟他的心同樣急於達到目的的手迅速穿上囚犯脫在一旁的衣服,又把自己的頭髮往後梳,用囚犯的帶子束住,然後輕輕地叫道,「進來吧,進來!」密探進來了。
  「你看見沒有?」卡爾頓一條腿跪在昏迷的人身邊,同時把寫好的信揣進他上衣口袋,抬起頭來,「你的風險大麼?」
  「卡爾頓先生,」密探膽怯地打了一個響指,回答,「這裡很忙亂,只要你照你的全套辦法去做,我的風險並不太大。」
  「別擔心我。我是到死都會守信用的。」
  「若要五十二個人的故事完整無缺,你確實得守信用,卡爾頓先生。只要你穿上這身衣服去頂數,我就不用怕。」
  「別怕!我馬上就不會麻煩你了,他們也會馬上走得遠遠的。上帝保佑!現在,找人來幫忙把我送到馬車裡去。」
  「你?」密探緊張地問。
  「他,我跟他換了呀。你是從帶我進來的門出去吧?」
  「當然。」
  「你帶我進來的時候,我已經虛弱暈眩。現在你帶我出去,我受不了生離死別的刺激,已經人事不省。這樣的情況在這兒早已司空見慣,十分平常。你的生命纂在你自己手裡。快!找人來幫忙!」
  「你發誓不會出賣我麼?」密探發著抖,好一會兒才說。
  「喂,喂!」卡爾頓跺著腳說,「我不是早發過大誓,一定按計劃辦到底的麼?你幹嗎浪費寶貴的時間1那院子你是知道的,你親自送他進馬車,交給羅瑞先生;親自告訴他只給他新鮮空氣,別給他用解藥;叮囑他記住我昨晚的話和他自己的承諾,趕了車就走!
  密探走了,卡爾頓在桌邊坐了下來,額頭落在雙手上。密探立即帶了兩個人回來。
  「怎麼回事?」兩人中的一人望著倒在地下的人說。「他的朋友抽中了聖斷頭台彩票,他就那麼難過麼?」,
  「若是這貴族沒抽中,」另一個說,「優秀的愛國者也不會比他更難過的。」
  帶來的擔架就在門口,他們把失去知覺的人放進了擔架,彎下身子打算抬走。
  「時間不多了,埃佛瑞蒙德,」密探用警告的口氣說。
  「我很明白,」卡爾頓回答。「求你小心照顧我的朋友,去吧。」
  「來吧,弟兄們,」巴薩說,「抬起來,走!」
  門關上了,只剩下了卡爾頓一個人。他竭盡全力仔細聽著,怕出現懷疑或報警的聲音。腳步聲沿著遠處的通道消失了!沒有近乎異常的驚呼或忙亂。一會兒工夫之後他呼吸得自由了些,便在桌邊坐下再聽。鐘敲了兩點。
  某些聲音開始出現,他懂得那聲音的意思,並不害怕。幾道門依次打開,最後,他自己的門也開了。一個看守拿著名單往門裡望了望,只說了句,「隨我來,埃佛瑞蒙德!」便帶了他來到遠處一個黑暗的大屋裡。那是個陰沉的冬日,因為室內幽暗,也因為天色陰沉,他對帶進來上綁的人犯看不清楚。有的人站著,有的人坐著,有的人不停地哭喊躁動,不過哭鬧的人是少數。絕大部分的人都不鬧不動,呆呆地望著地面。
  他被帶到一個昏暗的角落站住,五十二人之中有些人隨著他被帶了進來。有個人因為認識達爾內,路過時停下腳步擁抱了他一下。他非常怕被看出破綻,不禁心驚膽戰,但是那人卻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婦女從座位上站起,向他走來,要跟他說話。他剛才還看見她坐在那兒。小小個子,像個姑娘,一張瘦瘦的甜甜的臉,沒有絲毫血色,一對睜得很大的大眼睛,表現出聽天由命的神態。
  「埃佛瑞蒙德公民,」她用冰涼的手碰碰他說,「我是個可憐的小女裁縫,跟你在拉福斯一起坐過牢的。」
  他回答時聲音很含糊:「不錯,他們說你犯什麼罪來著?我忘了。」
  「說我搞陰謀。公正的上天知道我的清白,我不會搞陰謀的。像我這麼個瘦弱可憐的小女人,誰會來找我搞陰謀呢?可能麼?」
  她說話時那淒涼的微笑打動了他,他眼裡也湧出了淚水。
  「我並不怕死,埃佛瑞蒙德公民,可是我畢竟什麼也沒幹過呀!能給窮人辦那麼多好事的共和國若是能因為我的死得到好處,我是不會不願意死的。可是我不明白這能有什麼好處,埃佛瑞蒙德公民,我是這麼個瘦弱可憐的小女人!」
  那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使他心疼心軟的人了。他的心為這個可憐的姑娘感到激動,充滿了憐憫。
  「我聽說已經釋放了你,埃佛瑞蒙德公民。我希望那是真的,是麼?」
  「是真的。可是我又被抓了回來,而且判了死刑。」
  「若是我跟你在一輛囚車上,你能讓我握住你的手麼,埃佛瑞蒙德公民?我不害怕,可是我個子小,身體弱,握住你的手可以增加我的勇氣。」
  她抬起那一雙無怨無仇的眼睛看著他的臉;他發現其中猛然閃過了懷疑的神色,然後是詫異。他握了握那幾根被辛苦和飢餓弄得纖瘦的年輕的手指。
  「你是代替他去死麼?」她低聲地說。
  「還代替他的妻子和孩子。噓!是的。」
  「啊,你願讓我握住你勇敢的手麼,陌生人?」
  「噓!願意,可憐的妹妹,直到最後。」
  落在監獄上的陰雲在下午的同一時刻也落在路障上,那兒有一大群人。一輛從巴黎駛出的馬車前來接受檢查。
  「是誰?車上是什麼人?證件!」.
  證件遞了出來,受到了檢查。
  「亞歷山大.曼內特,醫生,法國人。是誰?」
  這就是。這個說話含糊,神智不清的病弱的老頭被指了出來。
  「醫生公民的頭腦顯然是出了問題,是麼?革命的高燒叫他吃不消了麼?」
  太吃不消了。.
  「哈!吃不消的人多的是。露面,他的女兒。法國人。是誰?」
  這就是。
  「顯然是她。露西,埃佛瑞蒙德的老婆,是麼?」
  是的。
  「哈!埃佛瑞蒙德有另案處理。露西,她的女兒。英國人。這就是麼?」
  是的,不是別人。
  「親親我,,埃佛瑞蒙德的孩子。現在你親了一個優秀的共和主義者。記住:這可是你家的新鮮事呢!西德尼.卡爾頓,律師,英國人。是誰?」
  在這幾,躺在馬車這邊的角落裡。「卡爾頓」被指了出來。
  「這位英國律師顯然是昏迷不醒了,是麼?」
  希望新鮮空氣能叫他清醒。他身體原本不上好,又剛跟一個共和國不喜歡的朋友告了別,挺傷心的。
  「為這就昏過去了麼?那能算多大的事!共和國不喜歡的人多著呢,全都得到那小窗口去往裡瞧的。賈維斯·羅瑞,銀行家,英國人。是誰?」
  「當然是我了,我是最後一個。」
  上面的問題都是由賈維斯·羅瑞一一回答的。他下了車,一手扶住車門,回答了官員們的提問。官員們慢條斯理地繞著馬車轉了一圈,又慢條斯理地爬上了車廂,看了看車頂上攜帶的少量行李。鄉下人也圍了過來,靠近車門,貪婪地往裡瞧。一個抱在媽媽懷裡的小孩伸出短短的手臂,再想摸摸一個上了斷頭台的貴族的妻子。
  「看看你們的證件吧!賈維斯·羅瑞,已經簽過字了。」
  「可以走了嗎,公民?」
  「可以走了。走吧,車伕,一路順風!」
  「向你們致敬,公民們。一—第一道關口總算闖過了!」
  這又是賈維斯·羅瑞的話。這時他雙手交握,往前望著。馬車裡有恐懼,有哭泣,還有昏迷的旅客的沉重呼吸。
  「我們是否走得太慢了一點?能不能叫他們快點?」露西緊靠著老年人說。,
  「快了會像逃跑,親愛的。不能太催他們,否則會引起懷疑的。」
  「看看後頭,看看後頭,有人追沒有?」
  「路上乾乾淨淨,親愛的。到目前為止沒有人追。」
  在我們身邊經過的有兩三座房屋、獨立的農莊、建築物的廢墟、染坊和硝皮作坊之類,還有開闊的田野、一排排落了葉的樹。我們下而是凹凸不平的堅硬的路,兩旁是深深的污泥。我們有時從路邊的泥裡穿過,因為要避開石頭、免得顛簸。有時我們陷在車轍和泥窪裡,便很緊張、痛苦、心驚膽戰、手忙腳亂,只想趕快拖出來逃掉。只要不外下,我們什麼都願意做。
  走出了空曠的田野,又走過了傾塌的建築物、孤獨的農莊、染坊和硝皮作坊之類、三三兩兩的農舍、一行行掉光了葉子的樹木。趕車的騙了我們,要把我們從另一條路帶回去麼?又回到老地方了麼?謝天謝地,沒有。前面是一座村莊。看看後頭,看看後頭,有沒有人追?噓!驛站到了。
  我們的四匹馬給懶洋洋地牽走了,馬車車廂懶洋洋地停在小街上,馬匹沒有了,彷彿再也不會行動了。新的驛馬一匹又一匹懶洋洋地出現了。新的車伕懶洋洋地跟在後面,編著鞭梢,用嘴吮著。原來的車伕懶洋洋地數著錢,算錯了加法,一肚子不高興。在這整個兒的時間裡,我們那負擔過重的心都在狂跳,跳得比世界上最快的馬的最迅猛的奔跑還要快。
  新的車伕終於坐上了馬鞍,原來的車伕留在了後面。我們穿過了村莊,上了山坡,又下了山坡,來到潮濕的平川地。突然兩個車伕激動地打著手勢爭論起來,猛一帶馬,馬匹幾乎倒坐在地上。是有人追麼?
  「喂!車裡的客人,回答個問題。」
  「什麼事?」羅瑞先生從車窗往外看,回答。
  「你們說是多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剛才那驛站裡,他們說今天有多少人上斷頭台?」
  「五十二個。」
  「我不是說過麼!好漂亮的數字!這位公民老兄硬說是四十二。再加十個腦袋是應該的。斷頭台幹得真漂亮,我真喜歡它。嗨,走呀。駕,駕!」
  夜漸漸降臨,天黑了下來。昏迷的人的動作多了起來。他開始甦醒,說話也聽得清了。他以為他倆還在一起,他叫著卡爾頓的名字,問他手上拿的是什麼。啊,憐憫我們,仁慈的上天,幫助我們!小心,小心,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追。
  風在趕著我們猛刮,雲在我們身後緊跟,月亮向我們撲了下來,整個心驚膽戰的夜都對我們緊追不捨。此外跟蹤上來的到目前為止卻只是一片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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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3 23:04:41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編織結束

  在五十二個人等待著自己的命運的同時,德伐日太太召集復仇女神和革命陪審團的陪審員雅克三號開了一個陰暗不祥的會。德伐日太太跟兩位命運的差役磋商的地點不在酒店,而在過去的補路工、現在的鋸木工的小屋裡。鋸木工並未參加會議,他像個外層空間的衛星一樣呆在遠處,準備只在必要時或得到邀請時才發表意見。,
  「可是我們的德伐日,」雅克三號說,「無疑是個優秀的共和分子,是麼?」
  「在法國沒有比他更優秀的了,」口若懸河的復仇女神尖聲尖氣地肯定。
  「別吵,小復仇,」德伐日太太略微皺了皺眉,伸出個指頭擋在她助手的唇邊,「聽我說,公民夥計,我的丈夫是個優秀的共和分子,也是個大膽的人,值得共和國的尊重。他也獲得了共和國的信任。但是他有他的弱點,他對醫生心慈手軟。」
  「很遺憾,」雅克三號低沉地說,含義不明地搖著腦袋,幾根殘忍的手指又在嘴邊猴急地抓撓。「那就不太像個好公民了,很遺憾。」
  「你們要明白,」老闆娘說,「我對醫生沒興趣。他丟不丟腦袋我不管,那對我都一樣。但是埃佛瑞蒙德一家可得要斬草除根,老婆和孩子必須跟丈夫和爸爸去。」、
  「她有一個漂亮的腦袋跟著去呢,」雅克三號低沉地說。「我在這幾看見過不少藍眼睛金頭髮的腦袋,參孫提起那腦袋的樣子可真迷人。」他雖是個吃人惡魔,說話倒像個美食家。
  德伐日太太垂下眼臉想了想。
  「還有那孩於也是金頭髮藍眼睛,」雅克三號帶著享受的神氣思考著。「在那兒很少看見孩子。倒挺迷人的:」
  「總而言之,」德伐日太太停頓了片刻,說道,「這事我信不過我丈夫。我從昨天晚上起就感到不但不能把我計劃的細節告訴他,而旦動手要快,否則他還可能走漏消息,讓他們跑掉。」
  「絕不能讓他們跑掉,」雅克三號低沉地說。「一個也不准。就現在這種情況人數還不到一半呢。應該每天殺他一百二十個的。」
  「總而言之,」德伐日太太說下去,「我要把這一家斬草除根的道理我的老公不理解;他對醫生那麼關懷的道理我也想不通。因此我得親手採取行動。來呀,小公民。」
  鋸木工用手碰了碰紅便帽,走了過來。他對她畢恭畢敬,服服帖帖,怕得要命。
  「你今天就可以作證,證明那些手勢麼,小公民?德伐日太太嚴厲地說。
  「可以,可以,為什麼不可以!」鋸木工叫道,「每天,不論天晴下雨,從兩點到四點,總在那兒打手勢,有時帶著那小的,有時沒帶。我知道的事我是知道的。我是親眼看見的。」
  他說話時做了許多手勢,彷彿偶然模仿著幾個他其實從沒見過的複雜手勢。
  「顯然是搞陰謀,」雅克三號說,「再清楚不過了。」
  「陪審團不會有問題吧?」德伐日太太露出個陰沉的微笑把眼光轉向他說。
  「相信愛國的陪審團吧,親愛的女公民,我可以為我陪審團的夥計們打包票。」
  「現在我來想想,」德伐日太太又沉思起來,「再想一想吧!為了我那老公,我能不能放過醫生呢?放不放過對我都一樣。我能放過他麼?」
  「他也要算一個腦袋呢,」雅克三號低聲說。「我們現有的腦袋還嫌不夠,放過了怪可惜的,我覺得。」
  「我見到那女人的時候,醫生也跟她一樣在打手勢呢!」德伐日太太爭辯道,「我不能談這個不談那個,我不能把這案子全交給這個小公民去辦,因為我做起證人來也並不差。」
  復仇女神和雅克三號彼此爭先恐後地肯定她是最值得尊重,也是最精采的證人。小公民不甘落後,便說她是舉世無雙的證人。
  「不,我不能放過他,」德伐日太太說,「他得憑命去闖了!你三點鐘有事,要去看今天殺的這一批——是嗎?」
  這話問的是鋸木工。鋸木工趕快說他也要去,而且抓緊機會補充說,他是最積極的共和分子。實際上若是有什麼東西使他失去了享受一邊抽午後煙、一邊欣賞國家級剃頭師傅精采表演的機會,他就會成為最孤獨的共和分子了。他的表白有點過分,甚至叫人懷疑他每時每刻都在為自己那渺小的安全擔心。而他也許確實在受著懷疑,因為德伐日太太一雙黑眼睛正輕蔑地望著他。
  「我也同樣要到那兒去。」老闆娘說。「那兒的事結束之後,你們就到我那兒,到聖安托萬去,就定在八點吧,我們要到我那個區去揭發這幾個人。」
  鋸木工說他若是能陪伴女公民,他會引以為榮,感到驕傲的。女公民卻白了他一眼,弄得他很尷尬,像小狗一樣躲著她的目光,鑽到木柴堆里拉起鋸來,藉以掩飾自己的狼狽。
  德伐日太太招呼陪審員和復仇女神往門邊靠了靠,向他倆進一步說明了她的觀點:
  「那女的現在准在家等著他死去的時刻。她會哀悼,會痛苦,一定會對共和國的審判心懷不滿,對共和國的敵人滿懷同情。我要到她那兒去。」
  「多麼令人欽佩的女人,多麼值得崇拜的女人!」雅克三號欣喜若狂,叫道。「啊,我的心肝寶貝!」復仇女神叫了起來,擁抱了她。
  「你把我的編織活兒拿去,」德伐日太太把毛線放到助手手裡,「把它放在我平時的座位上,占好座包。馬上去,因為十有八九今天的人會比平常多。」
  「我衷心接受上級的命令,」復仇女神敏捷作答,而且親了親她的面頰。「你不會遲到吧?」
  「行刑開始之前我准到。」
  「囚車到達之前。一准要到,我的寶貝,」復仇女神對著她的背影說,因為她已轉身上了街。「囚車到達之前!」
  德伐日太太輕輕揮了揮手,表示她聽見了,一定準時到達,然後便穿過泥濘、繞過了監獄大牆。復仇女神和陪審員望著她遠去,對她那漂亮的身影和無與倫比的道德秉賦表示了崇高的讚賞。
  那時的許多婦女都被時代之手捏弄得可怕地變了形,卻沒有一個婦女能比現在走在大街上的這個無情的女人更可怕的了。她有堅強勇敢的性格,精明敏捷的頭腦,還有巨大的決心。她具有一種美,那美不但賦予了她穩定堅實、苦大仇深的特色,而且使人不由得由衷地讚美這一特色。無論情況如何,那「混亂的時代」是必然會使她出人頭地的。但是由於她從兒童時代起就深感含冤受屈,養成了根深蒂固的階級仇恨,機會便把她發展成了一隻母老虎。她是絕對沒有憐惜之情的。即使曾有過也早已泯滅了。
  一個清白無辜的男人要為父輩的罪行而死亡,這在她完全不算一回事。她看見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父輩。那個男人的妻子要變成寡婦,女兒要變成孤兒,這在她也不算一回事。那種懲罰還不夠,因為她們都是她天生的敵人,是她的戰利品,本沒有活下去的權利。要使她諒解是辦不到的,她沒有憐惜之心,甚至對自己也如此。若是她在自己參加過的戰鬥中倒下了,她也不會憐惜自己;若是她被送上斷頭台,她也只會咬牙切齒恨不得讓送她上斷頭台的人跟她易地而處,卻沒有絲毫怨艾傷感的柔情。
  在德伐日太太那粗布袍子下而的就是這樣一顆心。那布袍她隨意穿著,卻很合身,但帶幾分怪誕。那一頭黑髮在粗糙的紅便帽之下顯得尤其豐密。她胸前掖了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腰間別了一把磨得飛快的匕首。她便以這樣一身裝束、這樣一個角色的自信步伐在大街上走著:表現了習慣於光著腿赤著腳在褐色的沙灘上行走的婦女的矯健和輕鬆。
  此時那輛旅行馬車正在等著旅客到齊。昨天晚上羅瑞先生為普洛絲小姐是否坐這輛車曾經煞費躊躇。馬車需要避免超重,尤其需要盡量縮短檢查馬車和乘客的時間,因為他們是否能逃掉大有可能決定於在這兒那兒省下的分分秒秒。經過苦苦思索,他終於決定讓普洛絲小姐和傑瑞去坐那時很有名的最輕便型馬車,在三點鐘出發,因為他們可以自由出入巴黎。他們沒有行車拖累,可以很快便趕上驛車,趕到前面去,事先給驛車雇好馬匹,使它在夜間寶貴的時間裡迅速前進—一夜裡是最怕耽誤的。
  普洛絲小姐明白了照這種安排她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可以起到的真正作用,便高高興興地同意了。她跟傑瑞看到馬車出發,看清楚了所羅門送來的是什麼人,又提心吊膽地忙了十來分鐘,現在正做著追趕驛車的最後準備。這時德伐日太太正在街上行走,距離這間寓所越來越近了一—這裡的房客已全都撤離,只有他倆還在商量:
  「現在,克朗徹先生,」普洛絲小姐說,她激動得話也說不出,站也站不住,動也不會動,連活都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了。「你覺得我們若是不從這個院子出發,怎麼樣?今天已經從這兒走了一輛車,再走一輛車會引起疑心的。」
  「我認為你說得對,小姐,」克朗徹先生回答。「而且我總是擁護你的,不管你對不對。」
  「我為幾個心肝寶貝又是害怕、又抱著希望,簡直都急瘋了,」普洛絲小姐放聲大哭,「我是什麼主意都想不出來了。你能出個主意麼,我親愛的可憐的克朗徹先生?」
  「要說對將來的生活出點主意,我大概還能行,小姐,」克朗徹回答,「要說在此刻開動我這上帝保佑的老腦筋,我怕是辦不到了。在眼前的緊急關頭我想作出兩個保證,發兩道誓言,你能幫助我記住麼,小姐?」
  「啊,天吶!」普洛絲小姐還在號啕痛哭說,「我馬上記住,可你得像個出色的男子漢一樣別把它掛在心上。」
  「首先,」克朗徹先生全身發抖,說話時面如死灰,神情莊重,「只要那幾個可憐的人能安全脫險,我以後就不再幹那種事了,再也不幹了!」
  「我很肯定,克朗徹先生,」普洛絲小姐回答,「你以後決不會再干了,不管是什麼。我求你不要認為需要特別說明那是什麼。」
  「不會的,小姐,」傑瑞回答,「我是不會告訴你的。第二,只要那幾個可憐的人能平安脫險,我就再也不會干涉克朗徹太太跪地做祈禱了。再也不會了!」
  「『不管是什麼家務事,」普洛絲小姐擦著眼淚努力鎮定著自己說,「我都相信,還是完全交給克朗徹太太經管為好。啊,我可憐的寶貝們!」
  「我甚至還要說,小姐,」克朗徹先生接著講下去,樣子很令人吃驚,好像是在布道台上發表演說,「請你記下我的話,親自告訴我太太,我對做禱告的事已經改變了看法。我倒打心眼裡希望克朗徹太太這時在為我們跪下來做禱告呢!」
  「好了,好了,好了,我希望她在禱告,親愛的,」急得發瘋的普洛絲小姐叫道,「還希望她的禱告應驗!」
  「千萬別應驗,」克朗徹先生說下去,說得更莊嚴、更緩慢、更有堅持到底的意思。「可不能讓我說過的話、幹過的事現在報應在我為這些可憐的人許的願上!別應驗,我們都應當跪下來(若是方便的話)祈禱他們逃出這種可怕的危險。別應驗,小姐:我要說的是,別應—一驗!」這是克朗徹先生在長期努力想得到一個更好的結論之後所下的結論。
  這時,德伐日太太正沿著大街走來,越來越近了。
  「你說得太動人了,」普洛絲小姐說,「若是我們能回到故鄉,請相信我,我一定把我記得住而又聽懂了的話轉告克朗徹太太。而且,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可以相信我,對你在這個可怕時刻的一本正經的態度可以作證。現在,請讓我們來想一想,我尊重的克朗徹先生,讓我們來想一想!」
  這時,德伐日太太正沿著大街走來,越來越近了。
  「若是你能先走一步,」普洛絲小姐說,「叫馬車別到這兒來,另找個地方等我,是不是會更好?」
  克朗徹認為那樣會更好。
  「那你在什麼地方等我呢?」普洛絲小姐問。
  克朗徹滿腦子糊塗,除了倫敦法學會,他想不出別的地點。可是天哪!倫敦法學會遠在千里之外,而德伐日太太只不過咫尺之遙
  「在大教堂門口吧,」普洛絲小姐說。「我在那地方上車不太繞道吧?在大教堂兩座鐘樓中間那大門口?」
  「不繞道,小姐,」克朗徹回答。
  「那麼,就像個最好的男子漢一樣,馬上去車站,把路線改了,」普洛絲小姐說。
  「我離開你可有點不放心,」克朗徹先生猶豫起來,搖著頭說。「你看,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的。」
  「那只有天才知道,」普洛絲小姐回答。「別為我擔心。三點鐘或略早一點到大教堂來接我,我相信那要比從這兒出發好得多,我肯定。好了!上帝保佑你,克朗徹先生!別顧著我,顧著那幾條命吧,那得靠我們呢!」
  這一番言辭,再加上普洛絲小姐兩隻手攥住他的手,表現了痛苦的請求,使克朗徹先生下定了決心。他點了點頭,表示鼓勵,便去改變行車路線了,留下她一個人按自己的建議去跟他會合。
  想出了這麼一個預防措施,而且已經開始執行,普洛絲小姐大大她鬆了一口氣。她的外表必須鎮靜如常,以免引起特別注意,這也使她安定下來。她看看表,兩點二十分。她再也不能浪費時間了,必須立即作好準備。
  她心裡亂成一團。沒了人的屋子空蕩蕩的,她害怕;每一道開著的門背後都彷彿有面孔在窺視,她也怕。普洛絲小姐打了一盆水開始洗她那雙紅腫的眼睛。她滿懷莫名的恐俱,很怕眼睛上的水會暫時擋住了視線,因此不斷停下來四面瞧瞧,怕有人在看她。有一次她剛停下來卻不禁大叫起來,往後一退,因為她見到一個人影站在屋裡。
  臉盆落到地下摔碎了,水流到德伐日太太腳邊——那雙腳曾從血泊中走過,步伐威嚴而獨特。」
  德伐日太太冷冷地望著她說,「埃佛瑞蒙德的太太到哪兒去了?」
  普洛絲小姐突然想起所有的門分開著,會叫人想到逃跑。她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把門全都關了起來。屋裡有四道門,她全關上了。然後她站在露西的房門口。
  德伐日太太深色的眼睛跟隨著她那迅速的行動,然後落在她身上。歲月並不曾馴服普洛絲小姐的野性,也不曾讓她那粗糙的外形變得柔和。她也是個強悍的女人,雖然路數不同。她也用眼睛打量了德伐日太太身上的每一部分。
  「別看你那樣子像魔鬼的老婆,」普洛絲小姐細聲說,「你佔不了我的上風,我可是個英國女人。」
  德伐日太太輕蔑地望著她,她的感覺跟普洛絲小姐卻也差不多;她倆可算是狹路相逢了。德伐日太太眼前是個結實、健壯、矯捷的婦女,正跟多年前羅瑞先生眼前那個胳膊結實的婦女一樣。德伐日太太很清楚,普洛絲小姐是這家的忠實朋友;普洛絲小姐也很清楚,德伐日太太是這家的兇惡敵人。
  「我要到那邊去,」德伐日太太一隻手往那殺人的地方略微揮了一揮,「她們在那幾給我保留了座位和我的毛線活兒。我是順道來向她致敬的。我想見見她。」
  「我知道你不懷好意,」普洛絲小姐說。「不過你放心,你那壞心眼休想在我面前得逞。」
  兩人一個說法語,一個說英語,誰也聽不懂誰的話,可彼此都很警惕,想從對方的神色態度推測出沒聽懂的意思。
  「這個時候把她藏起來不讓她見我,對她可沒有好處,」德伐日太太說。「優秀的愛國者都明白那是什麼意思。讓我見她。告訴她我要見她。聽見了沒有?」
  「就算你那眼睛骨碌碌轉得像轆轤,」普洛絲小姐回答,「我可是張四根柱子的英國床,任你眼睛怎麼轉,也別想動我一分一毫。不行,你這個惡毒的女老外,我今兒跟你泡上了。」
  看來德伐日太太對這些村言俚語並不理解,但卻明白對方並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
  「白癡,蠢豬!」德伐日太太皺著眉頭。「我不要你回答,我要求跟她見面。你去告訴她,我要見地,再不然就別站在門口,讓我自己進去!」說時她怒氣沖沖打著手勢。
  「我才懶得聽你那瞎胡鬧的外國話呢,」普洛絲小姐說,「不過為了知道你是否猜到了真像(或許只猜到一部分),我倒願意把我的一切都送給人——除了這一身衣服之外。」
  兩人彼此目不轉睛地盯著。德伐日太太從普洛絲小姐意識到她來到這兒以後就在原地沒動,可現在她前進了一步。
  「我可是個不列顛人,」普洛絲小姐說。「今天我豁出去了,我願拿這條不值兩便士的命拼了。我知道我把你纏在這裡的時間越長,我那小鳥兒就越有希望。你要是敢碰我一指頭,我就把你那黑頭髮拔個精光,一根不剩!」
  這樣,普洛絲小姐每匆忙說完一句話就要搖一搖腦袋,瞪一瞪眼睛,而她的每句話又都說得氣喘吁吁。她像這樣開始了戰鬥—一她可是一輩於沒跟人幹過仗的。
  可是她的勇氣卻帶著感情衝動的性質,她的眼裡已不禁噙滿了淚珠。對她這種形式的勇氣表現,德伐日太太卻誤會了,以為是軟弱。「哈!哈!」她笑了,「你這個可憐蟲!還充什麼好漢!我要找醫生講話。」說時便放開嗓門叫了起來,「醫生公民!埃佛瑞蒙德太太!埃佛瑞蒙德家的媳婦!除了這個可憐兮的笨蛋,你們誰來跟女公民德伐日答話?」
  也許是由於隨之而來的沉默,也許是由於普洛絲小姐的表情無意中洩露了天機,也許是由於與兩者無關的突然靈機一動,總之德伐日太太看出他們已經走掉了。她趕緊打開了三道門,往裡面看。
  「三間屋子都亂糟糟的,有人匆忙打過行李,七零八碎的東西扔了滿地。你身後的屋裡怕也是沒有人了!讓我看看!」
  「休想!」普洛絲小姐完全明白她的要求,正如德伐日太太完全明白她的回答一樣。
  「他們若是不在那屋裡,便是逃跑了。還可以派人去追,把他們抓回來,」德伐日太太自言自語。
  「只要你弄不清楚她們究竟在不在這屋裡,你就無法決定該怎麼辦,」普洛絲小姐自言自語。「只要我不讓你弄清楚,你就別想弄清楚。不管你清楚不清楚,我只要能纏住你,你就別想離開這兒。」
  「我從小就在街面上跑,什麼東西也沒攔住過我。我能把你撕得粉碎,我現在得把你從門口轟走,」德伐日太太說。
  「我們這院子孤零零的,高樓頂上又只有我們兩個,看樣子不會有人聽見。我祈禱上帝給我力量把你纏住,你在這兒的每一分鐘對我那寶貝兒都值十萬金幣呢!」普洛絲小姐說。
  德伐日太太往屋裡便闖,普洛絲小姐一時性起,伸出雙臂把她緊緊攔腰抱住。德伐日太太又是掙扎,又是毆打,但都無濟於事。普洛絲小姐滿懷摯愛,有堅韌的活力,把她抱得很緊——愛比恨永遠要強大得多——在掙扎中她甚至把她抱離了地面。德伐日太太用兩隻手打她,抓她的臉,可是普洛絲小姐只顧低了頭摟住她的腰,比怕淹死的女人摟得還緊。
  德伐日太太馬上停止了毆打,伸手往被摟緊的腰間摸去。「你那玩藝兒在我的胳膊下呢,」普洛絲小姐屏住氣說,「你休想拔出來。謝謝老天爺,我的力氣可比你大。我要一直抱住你,直到我們有一個昏過去或者是死掉!」
  德伐日太太的手己到了胸前。普洛絲小姐抬頭一看,認出了那是什麼東西,便一拳打了過去,打出了一道閃光、一聲巨響,然後便是她一個人站在那裡,什麼都看不見了。
  這一切只發生在剎那之間。硝煙散去,只留下可怕的平靜。硝煙就像那大發雷霆的婦女的靈魂一樣在空氣裡消散了,那女人的身子卻躺在地上,死了。
  普洛絲小姐被這情況嚇了一跳,怕得要命。她先是往樓下跑,想離那屍體遠遠的,去找其實找不到的人幫忙。幸好她想起了自己惹下的禍的後果,便趕快停步,跑了回來。她十分害怕重新進屋,可她仍然進去了,而且從屍體身邊走過,取出了她必須穿戴的帽子和衣物。她然後下了樓,關了門,上了鎖,取下鑰匙,又坐在台階上喘了一會兒氣,哭了一會兒,這才站起身來匆匆走掉。
  幸好她的帽子上垂著面紗,否則她在路上怕是難免受人盤問的。也幸好她天生長相奇特,因此不至於像別的婦女給人衣冠不整的印象。她需要這兩個有利條件,因為她頭髮散亂,臉上留下深深的指甲印,衣服也給東拉西扯弄了個亂七八糟,只用顫抖的手匆忙整理過一下。
  過橋時她把鑰匙扔進了河裡。她比她的保鏢早幾分鐘到達大教堂,在等他時她想了許多。若是那鑰匙叫漁網網住了會怎麼樣?若是鑒定出是哪家的鑰匙會怎麼樣?若是門打開,發現了屍體會怎麼樣?若是在城門自把她扣留下來,送進監獄,判她殺人罪又會怎麼樣?她正在滿腦子胡思亂想,她的保鏢來了,讓她上了車,把她帶走了。
  「街上有鬧聲沒有?」她問他。
  「有日常的鬧聲,」克朗徹先生回答,他因為這個問題和她那副怪像露出一臉驚訝。
  「你的話我沒聽見,」普洛絲小姐說,「你說的是什麼?」
  克朗徹先生重複了他的回答,可那也沒有用,普洛絲小姐仍然聽不見。「那我就點頭吧,」克朗徹先生大吃一驚,想道。「這她無論如何是懂得的。」她倒是懂的。
  「街上現在有鬧聲沒有?」普洛絲小姐不久又問。
  克朗徹先生義點了點頭。
  「可我沒聽見。」
  「才一個小時耳朵怎麼就聾了?」克朗徹先生尋思,心裡很著急。「她出了什麼事了?」
  「我覺得,」普洛絲小姐說,「好像火光一閃,又砰的一聲,那一聲就成了我這一輩子聽見的最後一聲了。」
  「她這個樣子可真奇怪!」克朗徹先生越來越緊張,「她喝了什麼玩藝兒給自己壯膽了麼?聽!那嚇人的囚車在隆隆地響!你聽見車聲了沒有,小姐?」
  「一點兒也沒聽見,」普洛絲小姐見他說話便回答。「啊,我的好人,先是一聲砰,聲音大極了,然後就沒有聲音了,再也沒有聲音了,永遠沒有了,我這一輩子怕是再也聽不見聲音了。」
  既然她連那些可怕的四車的轟隆聲都聽不見,——囚車,快到目的地了,」克朗徹先生掉過頭看了一眼說,「我看她確實是再也聽不見這世界上的聲音了。」
  她確實是再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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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3 23:05:26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足音斷絕

  死亡之車在巴黎街上隆隆駛過,聲音空洞而刺耳。六輛死囚車給斷頭台小姐送去了那天的美酒。自從想像得以實現以來,有關饕餮顢頇不知飽足的種種惡魔的想像便都凝聚在一個發明上了,那發明就是斷頭台。然而在法蘭西,儘管有各種各樣的土壤和氣候,卻沒有一棵草、一片葉、一道根、一條枝、一點微不足道的東西的生長成熟條件能比產生了這個怪物的條件更為一成不變的了。即使用類似的錘子再把人類砸變了形,它仍然會七歪八扭地長回它原來那受苦受難的模樣。只要種下的仍然是暴戾恣雎與欺凌壓迫的種子,那麼結出的必然是暴戾恣雎與壓迫欺凌的果實。
  六輛死囚車沿著大街隆隆走過。時間,你強大的魔術師,你若讓死囚車恢復它原來的面目,它便分明是專制帝王的御輦、封建貴族的車騎、弄權的耶洗別的梳妝台,是成了賊窩而非上帝住所的教堂和千百萬飢餓的農民的茅舍!不,那莊嚴地制定了造物主的秩序的偉大魔術師從不逆轉他的變化。「若是上帝的意志把你變成這種模樣,」智慧的天方夜譚中的先知對身受魔法者說,「那你就保持這副模樣!但若你這形象只是來自轉瞬即逝的魔法,那就恢復你的本來面目吧!」不會變化,也沒有希望,死囚車隆隆地前進。
  這六輛車的陰沉的輪子旋轉著,似乎在街上的人群中犁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溝畦。人的臉是溝畦的脊,犁頭穩定地犁過,人的臉便向兩面翻開,街兩邊的居民太熟悉這重場面,許多窗戶前都沒有人,有的窗戶上開窗的手連停也沒停,眼睛只望了望車上的面孔。有些窗戶的主人有客人來看熱鬧,主人便帶著博物館館長或權威解說員的得意之情用手指著這一輛車,那一輛車,好像在解說昨天是誰坐在這兒,前天又是誰坐在那兒。
  死囚車上有人注意到了上述種種和自己最後的路上的一切,卻只冷漠地呆望著;有人表現出對生命和人的依戀;有人垂頭坐著,沉入了無言的絕望;也有人很注意自己的儀表,照他們在舞台或圖畫裡見到的樣子在群眾面前表露一番。有幾個在閉目沉思,力圖控制混亂的思想。只有一個可憐人嚇破了膽,形象瘋狂,昏沉如醉,唱著歌兒,還想跳舞。可全部死囚並無一個用目光或手勢向人們乞求憐憫的。
  由幾個騎兵組成的衛隊跟囚車並排前進著。有的人不時轉向他們,向他們提出問題。問題似乎總是相同,因為問過之後,人們總往第三輛囚車擠去。跟第三輛囚車並排走著的騎兵常用戰刀指著車上的一個人。人們主要的好奇心是找出那人在哪裡。那人站在囚車後部低頭在跟一個姑娘談話。那站娘坐在囚車的一側,握住他的手。那人對周圍的景象並不好奇,也不在意、只顧跟姑娘淡著。在聖奧諾雷長長的街道上不時有人對他發出叫喊。那叫喊即使能打動他,也不過讓他發出一個沉靜的微笑,並隨意甩一甩落到臉上的頭髮——他的手被綁著,不容易摸到臉。
  在一個教堂的台階上等著囚車到來的是密探兼監獄綿羊。他望了望第一輛,不在。他望了望第二輛,不在。他已經在問自己,「難道他拿我作了犧牲?」他臉上卻立即平靜了下來,望進了第三輛
  「埃佛瑞蒙德是哪一個?」他身後有人問。
  「那一個。後面那個。」
  「手被一個姑娘握住的?」,
  「是的。」
  那人叫道,「打倒埃佛瑞蒙德!把全部貴族都送上斷頭台!打倒埃佛瑞蒙德!」
  「噓,噓!」密探怯生生地求他。
  「為什麼不能叫,公民?」
  「他是去抵命的,五分鐘後就要完事了,讓他安靜一下吧。」
  可是那人還繼續叫著,「打倒埃佛瑞蒙德!」埃佛瑞蒙德的臉向他轉過去了一會兒,看見了密探,仔細望了望他,又轉向了前方。
  時鐘敲了三點,從人群中犁出的溝畦轉了一個彎,來到刑場和目的地。人的臉向兩邊分開,又合攏了,緊跟在最後的鏵犁後面往前走——大家都跟著去斷頭台。斷頭台前有幾個婦女手中織著毛線,坐在椅子上,彷彿是在公共娛樂園裡。復仇女神站在最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她在尋找她的朋友。
  「泰雷茲!」她用她那失利的聲音叫道。「誰見到她了?泰雷茲.德伐日!」
  「她從來不曾錯過的,」姐妹行中的一個織毛線的婦女說。
  「不會的,現在也不會錯過,」復仇女神氣沖沖地說。「泰雷茲!」
  「聲音大一點,」那女人建議。
  是的,聲音大一點,復仇女神。聲音很大了,可她仍然沒聽見。再大一點吧,復仇女神,再加上幾句咒罵什麼的。可她仍然沒出現。打發別的女人到各處去找找吧!是在什麼地方捨不得離開了麼?可是去找的人未必情願走遠,儘管她們做過許多可怕的事。
  「倒霉!」復仇女神在椅子上頓腳大叫,「囚車到了!埃佛瑞蒙德一轉眼工夫就要報銷了,可她不在這兒!你看,她的毛線活兒還在我手裡呢!她的空椅子在等她。氣死我了,我太失望了,我要大喊大叫!」
  復仇女神從椅子上跳下來喊叫時,囚車已開始下人。聖斷頭台的使者們已經穿好刑袍,做好準備。嚓——一個腦袋提了起來,在那腦袋還能思想、還能說話的時候,織毛線的婦女連抬頭看一眼都不願意,只是數道,「一。」
  第二輛囚車下完了人走掉了,第三輛開了上來。「嚓」——從不遲疑、從不間斷地織著毛線的婦女們數道,「二。」
  被當作是埃佛瑞蒙德的人下了車,女裁縫也跟著被扶了下來。下車時他也沒有放鬆她那無怨無尤的手,總按自己的諾言握住它。他體貼地讓她用背對著那「嚓」「嚓」響著的機器 ——那機器正不住地嗚嗚響著,升起和落下。她望著他的眼睛,表示感謝。
  「若不是有了你,親愛的陌生人,我不會這麼鎮靜,因為我天生是個可憐的小女人,膽子很小。我也不能抬頭看上帝——上帝也被殺死了——向他祈求今天能給我們希望和安慰。我認為你是上天送給我的。」
  「你也一樣,是上天送給我的,」西德尼.卡爾頓說,「讓你的眼睛總看著我,親愛的孩子,別的什麼都不要想。」
  「我握住你的手就什麼都不想了。若是他們很快,我放手之後甚至可以完全不想。」
  「他們會很快的。別害怕!」
  兩人雖在迅速減少的死囚群中,說起話來卻似乎沒有旁人。他們眼睛相望,聲音相應,手拉著手,心映著心。這一對萬類之母的兒女原本距離很遠,還有種種差異,現在卻在這陰暗的大路上走到了一起,要同路回家,到母親懷裡去休息。
  「勇敢而大度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個最後的問題嗎?我很無知,因此這問題叫我煩惱 ——只有一點點煩惱。」
  「什麼問題?告訴我。」
  「我有.一個表妹,是我唯一的親戚,也跟我一樣是個孤兒。我非常愛她。她比我小五歲,住在南方一戶農民家裡。我們是因為窮而分手的,她對我的命運完全不知道,因為我不會寫信。若是我能寫,我能怎樣告訴她呢!那總比現在這樣好吧!」
  「是的,是的,是要好一些。」
  「來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現在我望著你那善良堅強的臉,覺得你給了我很大的支持。我仍然在想,是這麼個問題:若是共和國真地為窮人辦好事,窮人少挨餓了,受的各種苦也少了,我的表妹就可以活很久,甚至活到老年。」
  「你的問題是什麼,我溫和的妹妹?」
  「你認為,」那一雙無怨無尤、受得起委屈的眼睛噙滿了淚水,嘴唇顫抖著張得略大了些,「我在一個更好的世界裡等她,我相信在那兒你和我都會受到慈祥的關注。那時你認為我會感到等得太久麼?」
  「不可能。那兒沒有時間,也沒有煩惱。」
  「你給了我很多安慰!我太無知了。我現在是不是該跟你吻別了?時間到了麼?」
  「到了。」
  她吻吻他的嘴唇,他也吻吻她的嘴唇,兩人彼此鄭重地祝福。他鬆了手,那消瘦的手沒有顫抖。在那無怨無尤的臉上只有甜蜜的光明的堅韌,沒有別的。她在他前面一個——她去了;打毛線的婦女們數道,「二十二。」
  「主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著;凡活著信仰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一大片語聲唧唧噥噥;一大片面孔抬了起來;許多腳步從外圍往裡擠,人群往前湧動,有如潮水興起。一切如閃電般消失。二十三。
  那天晚上城裡的人議論起來,說他的面孔是在那兒所見到的最平靜的面孔。不少的人還說他顯得崇高,像個先知。
  死在同一把利斧之下的引人注目的受難者中有一個婦女,不久前曾在同一個刑架的腳下要求准許寫下激盪在她胸中的思想。若是卡爾頓能抒發他的感想,而他的感想又出自先知之口,那麼,他的想法會是這樣:
  「我看見巴薩、克萊、德伐日、復仇女神、陪審員、法官,一長串新的壓迫者從被這個懲罰工具所摧毀的老壓迫者們身上升起,又在這個懲罰工具還沒有停止使用前被消滅。我看見一座美麗的城市和一個燦爛的民族從這個深淵中升起。在他們爭取真正的自由的奮鬥中,在他們的勝利與失敗之中,在未來的漫長歲月中,我看見這一時代的邪惡和前一時代的邪惡(後者是前者的自然結果)逐漸贖去自己的罪孽,並逐漸消失。
  「我看見我為之獻出生命的人在英格蘭過著平靜、有貢獻、興旺、幸福的生活—一我是再也見不到英格蘭了。我見到露西胸前抱著個以我命名的孩子。我看見露西的父親衰老了、背駝了,其它方面卻復了原,並以他的醫術忠實地濟世救人,過著平靜的生活。我看見他們的好友,那個善良的老人,在十年之後把他的財產贈送給了他們,並平靜地逝世,去接受主的報償。
  「我看見我在他們和他們無數代後裔心裡佔有神聖的地位。我看見露西成了個龍鐘老婦,在我的祭日為我哭泣。我看見她跟她的丈夫正結束生命的歷程,並排躺在彌留的榻上。我知道他倆彼此在對方的靈魂中佔有光榮崇高的地位,而我在他倆靈魂中的地位則更光榮、更崇高。
  「我看見躺在她懷裡的以我命名的孩子長大成人,在我曾走過的道路上奮勇前行。我看見他業績優異,以他的光耀使我的名字輝煌。我看見我染在那名字上的污跡消失。我看見他站在公平正直的法官和光明磊落的人們的最前列。我看見他帶了一個又以我命名的孩子來到這裡。那時這裡已是一片美景,全沒了今天的扭曲和醜惡。那孩子長了個我所熟悉的前額和一頭金髮。我聽見他告訴孩子我的故事,聲音顫抖,帶著深情。
  「我現在已做的遠比我所做過的一切都美好;我將獲得的休息遠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甜蜜。」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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