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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我家冬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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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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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0:51:1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朝中人人皆說他心如冰霜、腹比墨黑,
甚而對冬官首長陰謀不軌,
因年年晉級、官途順遂的他,只差一步就登上首長之位,
卻不料最後竟是被仇家孫女搶去。
又說新任首長多年前曾以公文對他傳情,
讓他成為朝臣口中笑柄,因而懷恨在心。
傳言種種,種種傳言,雖使他名聲發臭,他卻越是歡喜。
何故?蓋因如此臭名對他穩坐冬官府一人之下、
眾人之上的位置很有幫助。
或許,旁人最終仍無法理解
何以年年考核等第拿丙的她能獲陛下封為一府之長,
反之年年拿甲的他卻「屈居」為副;
唯有他知道事實的真相是……
他,一個生來沒有名籍的人,
多年前冒名赴京科考,前程未卜,
心,卻被無意間闖入眼底的一抹青影擾動……

序章

聽說,他嫉妒她。

也是。男人看著伏睡桌案上的女子,心想,若不是嫉妒,怎麼解釋像他這樣的人竟會將她放進心底?

皇朝開國以來,就採行男女均可赴試的考選制度。

他們同是乙申年的進士;那一年登科榜上,他是狀元,她則是進士最後一名,差一點就要落第。

然而,如今她已是冬官府的首長大司空,官居一品,帝王賜字「瀾冬」,他卻屈居於她之下,當了她的副長。

他與她,既是同年及第,在天官府待選,最後又同時被選進了冬官府,一路迄今……在他人眼中看來,論學養,論官品,她沒一樣能及得上他,只有一件事由她勝出––她的運氣似乎比他的好。

人皆道,必定是運氣好,所以為官十年來,她坐上了冬官府首長的位置,與朝廷各部首長平起平坐;而他,卻只是她的工部卿。

也難怪他會嫉妒她了。畢竟她這位置本該由他來坐才對。

他垂眸看著伏在案上的她,墨黑眼底隱著一抹難解的神色,似是恨不得將她踩在腳底,享受徹底奴役此人的快樂。

可惜啊,天不從人願……

「冬官長……」有些遺憾的,男人低喚。

伏在桌上、一臉疲憊、睡得極沉的女子只是嚶嚀一聲,沒有轉醒。

此刻,這偌大府廳內,只有他倆。

換言之,不管他做了什麼,都沒人會瞧見。

眼神一瞬,男人緩緩探手向前……

那是一隻能寫出一手好字的手,寫出來的字跡骨秀莊嚴,堪為法帖。他探手向前,輕觸女子因伏睡而略略袒露出來的雪項。

「嗯……」頸後突然傳來森冷寒意,女子微蹙眉,有些稚氣的臉龐下意識轉往男子方向。

「冬官長……」男人再次喊道,渾然不覺他刻意壓低的嗓音,輕到會教人聽了不禁有些頭皮發麻。

女子總算稍稍轉醒,勉強睜開眼皮,睡眼惺忪地看著身邊的男人,打了個大大呵欠後,眼角垂著一顆困淚,昏頭昏腦道:

「是你啊,履霜……」說著,眼皮又忍不住闔起。

石履霜方欲回應,不料府廳門外突然傳來急切腳步聲,未及回身,外頭來人已莽撞闖入。

那官員一闖進府廳裡,見到女子,脫口便喊:「小雪頭兒––」可在看清楚站在女子身邊的男人後,瞬間沒了聲響,片刻後反應過來,才趕緊訥訥問候:「工、工部卿大人……」

「有什麼急事?莽莽撞撞的。」皇朝職屬冬官,正二品工部卿石履霜眼神冷淡地睥睨著來人,輕叱。

「啊,那個……呃……」來人遲疑地瞥了眼他家冬官長頸後那隻手,確定那「的確」是工部卿石履霜的手,不是他眼花,一時間竟答不出話來;尷尬之餘,有些緊張地看著睡眼迷離的冬官長,小聲喊了聲:「小雪頭兒––」

「首長名諱,是可以由下屬這樣親暱叫喚的麼!」穿著一身紅緣黑袍的石履霜十分不以為然地教訓著來人。

身為冬官副長,他不能容許底下僚屬不分職等,把府內首長喊得像是鄰家青梅竹馬。重視職分的他,每聽到有人「小雪、小雪」的喊,心裡總是不舒坦。

「呀!」瀾冬晃了晃頭,終於稍微清醒些了,聽見她家副長又在訓人,連忙緩頰:「履霜,別老這麼嚴肅嘛。如臨才剛入咱們冬官府做事,還是新人呢,難得他肯喊我一聲小雪頭兒,我覺得很好啊。」

「哪裡好了?」石履霜瞇起一雙微微上挑的俊目,口吻充滿質疑。

「咱們冬官府內一家親,當然好了。平時我不也都喊你一聲履霜麼?」

「冬官長的意思是,您喊薛府士一聲『如臨』,就跟喊下官我一聲『履霜』,出發點都是一樣的?」

「當然嘍,大家一概平等、一概平等啊,哈哈哈。」她乾笑幾聲站起來,投給一臉緊張的薛府士一抹鼓舞的微笑後,突然想起先前頸後那有點冰涼的觸感,連忙轉身向後,拉起石履霜的手,握了握,關懷道:

「你手好冰啊,履霜,是最近太過勞累了麼?」

她不在府裡這段時間,公務都由履霜幫她處理,想必累壞了他。

石履霜抽回手,收攏在袖袍裡,眼神仍然冷冽地看著那名冬官府的新進官員,聲音雖輕,口氣卻頗為危險地道:

「下不為例。薛府士,倘若再犯……」

在工部卿的警告下,冷汗涔涔的薛府士哪裡還敢再犯相同錯誤。

以前他還在天官府待選時,就聽說六部首長裡,以冬官府大司空對待僚屬最為親善,幾乎沒在管事;然而也正因如此,工部卿在府廳中的地位幾乎取代了冬官長,府內眾僚屬惟他是從,冬官府內大小諸事都得經過他手,對外周旋時更絕不吃虧,是個厲害至極的狠角色。

明明只是職二品的副長,在府內權力卻凌駕冬官長之上,倘若不是官服的繡紋、腰帶、配玉與印綬款式略有差異,不知情的人,恐怕還會以為這位石大人才是正牌首長哩。

再加上他方才見到的景象––果然,果然這位石大人對首長懷有異心啊。

官場上盛傳,總有一天,冬官長的位置會換人來坐,如今石履霜之所以還肯屈居府內第二,不過是因為瀾冬大人構不成威脅,暫時不想「處理」罷了。

等到有一天,他不滿足現狀了,小雪頭兒必定會被此人一口咬住不放啊。

方纔,石工部是不是有把他的手放在小雪頭兒後頸上?

該不會他以為四下無人,想趁機掐死她吧?!

還好還好,還好他及時闖進來,這才阻止了一樁慘絕人寰的血案,救了頭兒一命。

見職等九品的薛如臨眼色游移,知道是因為剛才他所做的事情被撞見的緣故,石履霜心底惱怒,卻不動聲色,只問:

「薛府士,你匆忙闖進我府廳裡,究竟有何急事?」

要治這種不識相的新人,以後多的是方法。石履霜故意提醒:

「不是有十萬火急要事,府內官員在府裡跑得這麼沒規矩,成何體統!」

聞言,薛如臨這才想起,這冬官府裡還有一條不成文規矩。據說是因為工部卿不喜屬下表現出匆忙失措的樣子,久而久之,府中官員因為養成行事不疾不徐的習慣,在六府眾多官員之中,堪稱最是有模有樣。

「回、回稟大人,下、下、下官……」薛如臨當初之所以會在進士及第後待選近六年才分配到正式官職,就是因為他一緊張就會口吃;為這緣由,他才會對今春六部選仕大會上,在待選官員群裡獨獨挑選他入府的冬官長心懷感激啊。

見薛如臨緊張到說不出話來,冬官長瀾冬幫腔道:

「不要緊,薛府士,你慢慢講,履霜他不會責怪你的。來,告訴我,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知她有意袒護,石履霜冷哼一聲。「薛府士不是來找你的,冉大人,他是來找下官敝人我的。」

瀾冬微訝。「哦?是麼?」

確實如此。薛府士勉強點了點頭。所以,剛剛他衝進來,發現此時應該不在京城裡的首長竟出現在副長辦公的府廳內,甚至還毫無危機意識地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才會嚇了一跳。這根本就是羊入虎口嘛!

瀾冬大人啊,您實在是太、太糊塗了。可就算再怎麼糊塗,也得知道誰是該防備的敵人,誰是可以信任的朋友呀。

別看你身邊這個男人相貌堂堂、玉樹臨風,就讓他給騙了。

正所謂人不可貌相,……石履霜是個信不得的陰險小人啊。

彷彿看穿了薛如臨的心思,石履霜勾起一抹冷笑。想來這傢伙嘴裡說不出話,心裡倒是有滿多事情想說的嘛!暫不理會薛如臨,他回過神,專心對付眼前他官途上的最大障礙。

「當然是。大人此時可是身在下官的府廳裡。」

冬官府內有正、副兩處府廳,平時首長不在時,副長就代替首長處理公務,因此僚屬們多半勤走副長的府廳,反倒是首長的正廳較少使用,只因今日正好是旬休,除了幾位輪值的官員留守以外,官府內幾乎沒有其他閒雜人等。

瀾冬無預警從青州返回帝京,連著好幾日旅途勞頓,一入府就因為太過睏倦,忍不住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補眠,卻不料一覺醒來,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還以為是在自己府廳裡。

這多半也是因為,她根本記不得冬官府裡到底有幾個府廳了吧?石履霜如是臆測。

「咦!是麼……」瀾冬喃喃自語地摸了摸臉,眼下還有一抹疲憊的青影。

見她恍然大悟,雙手藏在官袍大袖中的石履霜微微捉緊袖緣,略咬牙,語調清冷道:

「大人回來得太突然了。這時節,您該在四百里外的青州督辦礦務才是。放著該做的正事不管,不怕被台官以曠職緣由彈劾麼?」

皇朝在六部以外,另設有一個獨立運作的御史台,專養一些喜歡挖人隱私、把「彈劾」兩字掛在嘴邊的無事忙;幸好近年來那群台官因年紀老大,戰力大減,朝中氣氛才和緩一些。

瀾冬聞言,趕緊搖手解釋:「本來是該在青州的,可我早早就向天官府告了假,沒有曠職喔。」不要誤會她啦。

「難得大人也會記得告假。」生性有些迷糊的她,通常都是事後補告休假比較多,迄今居然還沒有人向御史台檢舉,該算她運氣好,或者根本就是官官相護?

只因御史大夫不是別人,就是她冉小雪的祖父––冉重。

冉重年近古稀,這麼老還不退休,讓底下新人陞遷不上來,連他這與御史台不相干的冬官府工部卿都有點看不下去。

冉氏世代入朝為官,雖不是世胄出身,但也算是個「士族」。

冉氏在皇朝開國之初便負責主修朝綱儀典,如今皇朝的各種典制泰半在冉氏手裡完成。冉氏世代為官,在朝中早已形成一股頗巨大的勢力,端看如今六部當中,春官與冬官首長皆是冉氏,便可窺得一二。

冉家幼女,名小雪,君王賜字「瀾冬」,是皇朝冬官之長。

或許,該由他這熟知她作息行程的副長親自寫個摺子,上奏君王來彈劾她?

說她將個人私事放在公務之前,竟放著青州礦務不管,四百里加急請休,私自返回帝京?

儘管石履霜語帶要脅,但瀾冬容色不變,唇邊微含笑意。

「那是一定要的,因為……」忽想起身旁還有別人在,嘴裡話語悄悄沒了聲響。

石履霜一席譏諷的話才到唇邊,見狀,他表情一整。

在旁不敢吭聲的薛如臨只瞧見,原本一直將冬官長踩在腳底的工部卿那素來倨傲的表情突然一轉,轉看向他––

薛如臨心中悚然,還不及反應,便聽見:

「出去。」

石履霜不容置喙地命令:

「薛府士,放下你手中公文,然後出去。」否則接下來他與冬官長之間的一舉一動,豈不是要讓人給看見,甚而宣揚出去了。

「呃……」薛如臨遲疑,心想:石履霜要他出去,是想趁著四下無人之際,對他家首長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日後若傳出閒言閒語,就輪到他薛如臨被滅口?

石履霜連看都不用,就知道薛如臨心底在想些什麼,他嘴角竟微微揚起,笑了一笑。

不笑還好,沒想到這一笑,卻引來激烈反應。

只因冬官府裡有言道:「假若石工部笑了,大家的臉就要綠了。」

忽然想起這句前輩們諄諄告誡的名言時,薛如臨這才驚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怎生危險的境地。

石履霜不常笑,所以一旦反常地笑了,是比他平時的冷冽還可怕呀!

那種笑,看似溫暖和煦如春風,實則是一種足以令人哆嗦打顫的冷笑,一如他字––履霜。

來不及拔腿逃走,便聽見石履霜面色如徐徐春風,笑容可掬道:

「薛府士,你是想等著考績被打丙等,滾回天官府待選,還是要當個辦事牢靠、口風又緊的好下屬,讓我恭祝你步步高陞?」

新進官員倘若在一年之中表現不佳,是要被遣回吏部,重新待選的。

官員待選不過三,假使連續被遣回三次,該名官員就會失去進士出身,往後若想繼續任官,得回頭再重新考取功名才行。

薛如臨曾在天官府待選六年,親眼見到許多表現不佳的官員被打回原形,狼狽返鄉的景況,因此特別警惕自己,假使有機會被選上,千萬要好好表現。

本來,考核僚屬這種事情都由各部卿長來做的……

他看著一臉天真、絲毫不知道身邊副長正對她虎視眈眈的冬官長冉小雪,內心暗自憾恨想道:可恨啊可恨……可惜他只是一個職等九品的小吏,今天就算石履霜將他家首長拆吃入腹,他這小小府士也無法置喙一語。

這就是人生啊,這就是現實啊。

現實是,他的考績是由石履霜考核的。

這冬官府裡,石履霜非但是他腳下踩著的地,更是他頭上頂著的天。

一番思緒輪轉,薛如臨不無憾恨地看了冉小雪一眼,臨去前忍不住道:

「大人,您……多珍重。屬、屬下告、告退。」說罷,他迅速轉身離去,還不忘帶上門,免得又有人如他這般誤闖禁區。

「耶?」瀾冬有點不明白薛如臨怎會突然叫她珍重,但來不及喊住他,他人便已跑得老遠,只好轉過身來,看著她的副長,有點無奈地道:

「唉,履霜啊。」

「大人有何指教?」石履霜微挑起他略帶傲氣的眉。

「你其實不必這樣的。」瀾冬一臉瞭解地道。

「我怎麼樣?」想說他欺負新人有失厚道?而她要為此教訓他?

瀾冬離開桌邊,來到石履霜面前,知道自己因為連夜日奔波,還來不及梳洗,便累倒在他府廳裡,睡了一覺起來仍是塵土滿面,模樣必定不好看,但還是要求道:「你看著我。」

他是看著她沒有錯。

他看著她略顯疲憊的面容,因發現她眼下青影而抿了抿唇。

「薛府士新來乍到,不夠瞭解你,你對他那麼嚴肅,他會信以為真。」

「下官一貫如此。」石履霜不領情地說。

「想必你也知曉薛府士曾在天官府待選六年,如此漫長的等待會磨去一個人的自信。」

「那又如何?」一個人若時運不濟而無法有所成就,一旦機會來臨,若還無法加以把握,這樣的人可不值得同情。

薛如臨儘管曾待選六年之久,但如今他已入冬官府,若還是抱持著過去的心態,那麼,他不會憐憫他。

「我的意思是,薛府士他––」

「他只需做好他分內之事,下官自有公處。」

「我知道你賞罰分明,但––」別人不見得會這麼想啊,她不希望––

「夠了,此事不必再說。」他一點都不想討論薛如臨去就的問題,有點蠻橫地將話鋒一轉。「大人打算何時回青州?」

他知道她在青州的公事還沒結束,此番回京不可能停留太久。

但,她會停留幾日?

假若她因故耽誤了青州那邊的事而引人閒話,到時為難的,可就是他了。

「明早就走。」見說不動他,瀾冬聳肩一笑,算了。

「荒唐!」他忽叱。

只停留一日不到,竟還連日趕回帝京?她是在想什麼?如此奔波,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你到底有什麼要緊事,非得這樣急匆匆趕回來不可?」他蹙眉瞪視著她,眼底有著極力克制的惱意,甚至還忘了用敬詞。

也許全冬官府的人都懼怕石工部生氣,但瀾冬例外。

不僅因為她是冬官府首長,職位高於他;還因為她瞭解石履霜這個男人。她不提自己連夜奔波數百里路是如何勞累,只微微一笑。

「我怎能不回來。履霜,今日是你生辰呀。」

第一章

「垮了垮了!樓要垮了!」

「通天樓要垮下來啦!快跑啊!」

樓垮下來時,石履霜耳裡儘是滿街行人驚慌的呼聲。

被雜沓的人群推擠著逃命時,也沒時間回過頭去看看帝京最高的通天樓到底真垮下來沒有。

他最後一眼望見那座樓時,只覺得樓身傾斜,且逐漸傾向右方,一旦垮下,可能會壓毀街旁的民宅,更別提必然傷及無辜路人了。聽說通天樓因為樓身足足有七層之高,位置又太靠近王宮,登上最高樓時,甚至可以俯瞰禁苑,因此朱雀帝另外覓了一塊空地,下令樓主將此樓遷址它處。

帝命難為,樓主只好雇了大批工匠和工人,挑選了良辰吉日,將這座木造高樓逐一拆解,再將所有木料運往城南御賜補償的郊地重新搭建。

石履霜從外地來到京城的第一天,就這麼巧,見證了帝京第一高樓的遷移。

這是多麼盛大的事,皇朝史書上當然要記上一筆。

此時,上自天子朝臣,下至黎民百姓,沒有不聚在帝京天街上,夾道圍觀這浩大場面的。

石履霜初來乍到,自然也要湊個熱鬧。

卻不料會發生這樣的意外。在拆解樓柱的時候,不知哪裡出了差錯,導致現在街道上人人倉惶逃命,就怕樓一垮不會被活活壓死。

「真不巧!」他低咒。

逃命時,實在不該回頭的。

偏偏他就是回過了頭,又偏教他看見了一個小娃兒在眾人逃命時被撇下,若沒人幫忙,還沒被樓壓死,就要先被人群給踩死了。

踩死就踩死,不關他事……但,就這麼一個遲疑,他身與心不協調,人已經自動轉過身去,努力不讓自己被人群推倒,往反方向前行,擠回那娃兒身邊,一把抱起他,然後眼睜睜看通天樓垮——

呃,沒垮?

「咦!」他吃驚地揉了揉眼,站在高樓斜影下,看著幾個壯漢急忙將一根巨大的木樁用力樁進樓身一角。樓居然便止住了傾斜,定住了。

當所有人都只顧著逃命時,沒有人像石履霜這樣剛好回過頭,又剛好看見了這一幕——

「對對對!就是放在那兒,大叔眼力真是好極了。」

壯漢後方走出兩名女子。

其中一名梳著小髻、鬢髮拂著粉腮的青衣少女拍著手,咧嘴笑道。

「眼力好的人是你吧,小雪。」另一名錦衣少女挽著青衣少女的胳膊,眉眼儘是讚賞與笑意。

「嘿,因為我是通天樓的常客呀。還好還好,樓沒垮,要不以後上哪兒去喝酒。」青衣少女說笑著往街道這方向走來。

遠遠望去,只見她衣衫有些凌亂,髮絲也服貼,渾身上下從頭到腳予人一種凌亂失序的感覺。

相較之下,她身邊的錦衣少女顯然不僅衣著時新,眉目如畫,氣質也格外嫻雅,儼然是名門之女。

明明,街道上仍然嘈雜擾攘。

明明,多數人沒發現樓已經不會垮了,還繼續奔逃著,帝京井然有序的天街難得像此刻這般混亂。

隸屬夏官府的甲士已經出現在街道上,引導著四處奔竄的百姓,以免真有人被活生生踩死。

明明,石履霜懷裡還抱著因受驚過度而說不出話的小娃兒,這麼混亂的場面下,他卻彷彿遺世獨立,忘了週身混亂,視線不期然對上那朝他所在信步走來,正值芳華的兩名少女。

目光,交會了一瞬間。

他眼神微動,不由自主追索著那手挽著手、說笑離去的一雙儷影。

剛剛,到底是怎麼了?通天樓為什麼沒垮?

他扭頭走近斜樓,看著那根巨大木樁,研究著。

「原來如此。」半晌,他發現了答案。

那根木樁就樁在整座樓身當中最關鍵的位置上,適時成為樓身的新支柱,讓原本傾斜的高樓維持住偏斜的狀態,卻不至於垮下。

若不是對於這座木造高樓的構造與施力點極為瞭解,恐怕無法在千鈞一髮之際將木樁擺在應該放的地方。

正想探問更進一步的細節,但提抱在懷裡的小娃兒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石履霜嚇了一跳,低頭看著懷中小男孩,失笑。

「京城果然是個有趣的地方啊。」

才千里迢迢從遠地奔波而來,就教他遇上了這一幕。

對於未來,他開始有些期待了。

======

其實,京城今日裡有兩件大事。

一件是最高樓通天樓的搬遷。

一件是全帝京的書坊聯合出版新書的日子。

兩種行業,賣酒、售書,生意好得不得了,只因為京城人喜愛美酒愛讀書是出了名的。

如今通天樓移往城郊,往後生意會不會受到影響,還有待觀察;不過這一日書坊街上,因通天樓遷址,幾乎所有人都跑去看熱鬧的緣故,一早生意倒還沒熱絡起來。此時已近午刻,一間叫做「聽雪樓」的小書坊裡,尚只見到幾名散客。

這是一間新開市的小書坊,座落在全帝京兩大書坊之間的小樓裡,專賣一些罕見閒書,開張近一年來,生意只是平常。

在聽雪樓挑看新書時,錦衣少女忽道:「小雪,剛剛那個白衣,你瞧見沒有?」

在帝京,尚未出仕的士子,因為身上所穿的衣服多是麻質素衫,因此被稱為「白衣」。名為「小雪」的青衣少女倚在牆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手中新冊,回應道:「嗯,瞧見了。」

「那時大家都倉惶逃命,只他一個人傻站在木樓前,真不知是不是嚇傻了?」

「應該不是。」小雪憶道:「我剛才有看到他的眼神,還滿鎮定的。瞧他手裡抱著個男娃娃,以他年紀,應該不是他自己的孩子,或許是逃命之際順手撿在懷裡的吧。」

「他長得十分俊俏。」錦衣少女忽道。

「你就注意到這個?」小雪取笑地挑了挑眉,然而其實她也注意到了。

「當然了。」錦衣少女笑說:「今年是常科年,十月前,全國的士子都會集中到京城來準備參加科考,我當然得留意今年有哪些青年才俊有可能會登科啊,說不得這些人當中會有適合我的好對象呢!」

「尉蘭,你真決定要當個『不仕』?」

皇朝無論男女皆可參加科考,當今帝王愛好美色,若能通過春官試,又能得到帝王認可,「才色雙全」四個字就當之無愧。因此,許多士子為證明自己有才有貌,擠破頭也要入朝為官。

然而,也有像紀尉蘭這樣的女子,不想在朝廷上與男人互爭短長,反而鼓吹當朝「男主外、女主內」的風氣,不入朝為官,回歸內闈,以賢妻良母為職志。

這些人,在皇朝裡,被稱為「不仕」。

「那你呢?小雪,你真準備好走入『仕途』這條『不歸路』?」紀尉蘭反問。

「呃,是啊。姐姐三年前登科後,家裡就全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只擔心自己考不上,倒是沒想過不走這條路呢。」

本來她在太學裡的成績僅屬中等,是沒機會得到推薦赴試的,好在這一次歲考她勉強合格,又遇到京城戶口增額,這才得以參加三年一試的科考。

大抵這便是身為仕宦之後的好處吧。

他們不必如一般民間百姓從地方郡縣逐層考起,在員額允許下,只要經過太學博士的推薦,便能直接參加京試。

「說起來,都是『家學淵源』啊。」紀尉蘭輕歎道。「我家世代不為官,你家卻世代為官,照理講,我們兩家原本不應該有關連才對。」

但打從數年前紀家搬到冉家隔壁後,紀尉蘭就成了冉小雪的密友。

「沒辦法,誰叫我們是鄰居。兩家後院相通,你家哥哥又跟我家姐姐有婚約,這還能不聯絡麼?」

「說起他們的婚約,驚蟄入朝也兩年了,她打算讓我哥等多久?」

「上回她是這麼說的:『愛等就讓他去等,我才不認這事。』」冉小雪引用自家姐姐的話。

紀尉蘭聞言,忍不住搖頭道:「所以我才說,女孩子還是別做官好,做了官……」趁機宣揚女子「不仕」的理念。「做了官,官途不順遂,操勞到死還看不見前景;官途若順遂,更沒時間停下來休息,不知道得耗上多少年,萬一錯過了生育時機,會生不出孩子的。最糟的是,倘若生了孩子,還得一邊把屎把尿,一邊處理政務,蠟燭兩頭燒,老得快不說,遲早會早死。」

冉小雪聞言,眉眼都笑彎了,順手搭上友伴肩膀,玩笑道:「我的好尉蘭,今年貴庚啊?年紀輕輕的,怎麼就說起生孩子的事了?」

她與紀尉蘭情同姐妹,才能開這樣的玩笑,否則問人年紀,是極其無禮的。

紀尉蘭果然不介意,只微微聳肩道:「不就跟你一般年紀麼。」

十五芳齡,尉蘭卻不覺得在這時候討論未來的規劃稍嫌過早。

儘管皇朝無論男女皆以十八歲為成年之齡,然而民間早婚男女比比皆是。既然要當一個「不仕」,以婚姻生子為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事,她確實得及早計劃。

「不說我了,小雪。」尉蘭看著一身青衣的冉小雪說:「再過不久就要科考了,你準備得如何?」

「驚蟄說,考得上算我運氣。」冉小雪噘起嘴往自個兒垂落下來的一繒額發吹了口氣,也不沮喪,只隨性笑笑。「嘿嘿,盡人事聽天命吧。」

「好個盡人事聽天命,就像你會講的話。」

冉小雪聞言,僅是哈哈一笑道:「沒辦法,我本來就不是塊讀書的料呀。」

那一日,是鳳德十一年九月十九,融融秋日。

當兩名正值豆蔻的少女各自抱著幾本書踩著秋光回家之際,閒步京城大街上,滿城已儘是為即將來臨的十月秋考赴京趕考的白衣。白衣似雪呵。

不期然想起先前那雙墨染似的眼睛……那個人……對著秋陽,冉小雪微瞇了瞇眼,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往後應該會有機會再見面哪。

=====

「生辰?」

帝京一處旅棧裡,石履霜揚起俊眉,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相貌憨厚的男子,同時掃視過男子身後另一張桌子旁三五成群的舉子。

「是啊,石兄,難得我們同住在這旅棧裡有半個月的時間了,科考將近,考完後也許便各分西東,所以想說若有機會,定要問上一問。」

男子姓程,名常安。但皇朝男子以字行於外,因此稍微熟識一點的人都喚他程子鴻。

「程兄沒信心能登科麼?」石履霜不答反問。如今聚在帝京裡的舉子皆是各州才俊,能來到京城考這最後一試,好歹得該對自己有些信心才是。

「可不是。你猜我考了幾次?」程子鴻臉上有一抹無奈的表情。不待石履霜回答,他已道:「這是第三回了,我真怕今年又落榜。」

石履霜微微笑道:「程兄多慮了,還沒考怎能知道結果。」

「那可不。京試的試主若依往年,是春官府那位性情古怪的禮部卿,我今年恐怕又沒希望上榜了。」

過去,皇朝科考為了避免關說和賄賂等等不公平的情事發生,試主名字往往會在考試當日才公佈。因此,儘管禮部卿曇去非已擔任過上回科考的試主,但今年會不會換人,還不是非常明朗,一切仍得由當今天子做最後決定才行。

「哦?怎說?」

「那位大人出題方向一向古怪,怕一個不小心,審錯了題意,洋洋灑灑一篇文章就給你批個『文不對題』,往年落榜的舉子多是這麼被淘汰的。」

當然也包括他自己。程子鴻唉聲歎氣道:「唉,更別說我朝科考無分男女皆可應試,倘若輸給女子,豈不是臉面無光?三年前的頭榜就是一名女狀元;女人不相夫教子,卻在朝廷裡與男人一爭長短,你不覺得這種情況很令人憂慮麼?」

「程兄是指,令夫人也想與程兄在官場上一爭長短,這情況十分令人憂慮?」

說穿了,這人只是因為考前焦慮,才特別與他攀談的吧。否則他們入住這間旅店也半個多月了,就不見他像今日這般熱絡,還邀請他同桌吃飯呢。

「正是!」程子鴻連連點頭道:「拙荊說,我今年再要考不上,下一回乾脆她出來考,叫我改當個『不仕』,留在家裡奶孩子。」

「聽起來也還不錯。」

「那可不!」程子鴻反應有些激動地說:「我若留在家裡奶孩子,這十年來苦讀寒窗,豈不是沒半點意義了!換作是你,也不想墮落至此吧!」

「不知道,石某尚未婚配。」還不知道以後他會不會想留在家裡奶孩子,但眼前他只想登第入朝,官拜一品。

一聽見石履霜還沒娶妻,程子鴻以過來人的立場勸道:「既然如此,我真的建議石兄,往後若要娶妻,可得娶一個不仕女啊。」否則像他現在這樣,家中妻子一直想出來做官,成天吵鬧不休,可叫他怎麼有辦法齊家治國?

「再說吧!今日多謝程兄款待。」石履霜吃飽喝足,想離開了,便道:「倘若沒有其它的事,石某有些倦怠,先告退了。」

這旅棧吃、住的開銷是分開算的,他身上盤纏不多,若非下樓時剛好看見程子鴻點了一桌菜吃不完,見他出現,拚命向他招手,他大概買塊炊餅嚼一嚼,就算解決了一餐。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石履霜自覺還算盡責,至少讓程子鴻發了發牢騷。

這種事情,若非真令程子鴻深覺困擾,又不好對其他自恃甚高的舉子提起,他大概也沒機會吃頓有菜有肉的熱食吧。

程子鴻見石履霜要走,也沒強留,他還煩惱著今年若考不上,該怎麼辦呢。

怔愣半晌才想起,石履霜似乎始終都沒怎麼透露關於自己的事。

只知道他姓石,字履霜;而大名、生辰、籍貫呢,竟沒一樣聽他說起的。這人年紀看似輕輕,但舉手投足間卻隱然有種老成與世故。

距科考還有十天,一般由外地來到京城的士子,無分男女,誰不是一天到晚躲在旅棧客房裡勤作文章,或者再多熟記幾篇經書。

但石履霜似乎不這麼做,他總是大清早就步行離開旅棧,入夜後才回來休息,也沒見他拿書出來讀過。

入住旅棧那天,他曾瞥見他行囊,裡頭只有幾件替換衣物,書也沒幾本,顯然是個寒微士人,不似他家財頗豐。

不知道他都去了哪裡?

一般人若是第一次從外地入京來,必定會被帝京的繁華勝景給迷住。

他,每天離開旅棧,不會是趁機去觀光吧?

=====

石履霜正是去觀光。

皇朝帝京在歷代君王開明的統治下,商業繁榮,貿易興盛。

不同於其它州郡,入夜後甚至沒有宵禁。京城文風鼎盛,處處有美食美酒,街上人人衣冠楚楚,更別說朝中大臣,人品相貌皆是一時之選。

當今天子朱雀帝癖好美色,果然名不虛傳。

他刻意在官府林立的城北一帶走動,雖然礙於身份低微,無法自由進出有甲七護衛的六部府廳所在的皇城。

但此刻,他站在皇城正南的丹鳳門外,以石履霜這名字起誓,總有一天,他要進得這門,當一個人上之人,官拜一品。

「唉,又一個來探路的。」左側不遠處一個男性嗓音道。

「說不定是來觀光的呢。」同樣是左側走來,另一個語帶戲譫的女聲說道。

石履霜轉過頭去,只瞧見兩名身著公服的小吏。從衣著顏色是青底白緣來看,應是春官府的小吏。

也是。此刻他所站立之處,正是明年二月初春時,要貼上新科進士榜的榜牆。

這白牆立在皇城南門左側,每隔三年都會被人踹倒一次。原因無它,只因落榜者眾,眾人落第後心情憤慨,紛紛踹牆洩恨,也是人之常情。

兩名府吏,一男一女,拎著補牆的工具前來,見石履霜站在牆邊,並不驅趕他,只是相繼蹲下,對著這榜牆研究起來。

石履霜覺得好奇,就在一旁看著。

那年輕女官員察看了半晌,忽然笑道:「好了,動手吧。」

那年輕男官員點頭答應了聲,果然拿出兩把抹刀,並將其中一把交給他的同僚;然後,兩人便開始將和好的石泥漿抹在牆面上。

兩人顯然對手上工具不拿手,沒半晌,便滿頭大汗。

男官員開始抱怨:「這種事怎麼不叫冬官府的人來做?」冬官府掌工部,做起版築必然比他們得心應手。

女官員喃喃低語:「若早知道上頭某人心肝顏色異於常人,當初抵死不入春官。」還以為才待選不到一年就被選中入府是一件好事呢,結果……

男官員見石履霜還沒離開,便告訴他:「唉,這位兄台,往後你若考上了,可記得別入春官府哪。」

女官員趕緊阻止:「喂,華殉,你別那麼好心,萬一禮部卿是個大變態的事被新人知道了,沒人敢進春官府來,屆時我倆要怎麼陞遷?」

一個官府裡總得有人墊底,倘若沒有新人補進來,舊人怎麼升得上去,又或者有機會轉職到其它地方呢?

「是是是,這我倒沒想到。」剛剛只是想說同是男性,好心提醒一下人家。可若因此而害了自己,那就得不償失了。谷華殉趕緊亡羊補牢道:「呃,這位兄台,我剛剛講的事,你可別告訴別人,自己明白就好了,知道嗎?」

雖說只救了一個人,但也算是救人,希望上天念在他有好生之德,讓他早日脫離春官苦海吧。

石履霜聽得津津有味,便點頭道:「我知道了,我不會告訴別人……春官府的禮部卿……」

(「是個大變態。」)三人一致消音,會意就好。

「不過呢,」石履霜笑了笑,告訴兩位春官府的府士:「其實在外頭人人已是這樣傳的,這應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有關過禮部卿如何刁難考生的事,他也不是不曾耳聞過。就是稍早在旅棧時,程子鴻也才說過類似的話。

「是麼?」女官員一怔,片刻後反應過來,驚呼:「原來如此!莫怪、莫怪這兩年都沒有人想進春官府……」

累得他倆明明就是九品府士,卻被當成匠人使喚,今日甚至還被派來修牆。她丟下被牆的抹刀,恨得牙癢癢說:「可惡!到底是誰把禮部卿是個黑心太變態的事情說出去的?」

這下子,她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一入地獄,竟然還出不了地獄!家裡人還以為她官途順利,都不知道她身陷火水之中啊……

此言一出,原本行經附近的路人紛份朝榜牆這兒投來異樣眼色。

「驚蟄,你別那麼大聲。」否則原本不知道的人,現在也會知道了。

谷華殉趕緊拉著同僚的衣袖,提醒再提醒。

如今他倆坐在同一艘危船上,是該同舟共濟的。

兩人蹲在牆邊,忍氣半晌,才又重新拾起抹刀,以最快的速度將該修補的地方補好。事已至此,抱怨也無法改變現狀,還是先做好眼前能做的事吧。

約莫半個時辰後,榜牆修補得差不多了。

冉驚蟄看著那面牆半晌,便出腳踢去,還讓華殉也踢了一踢。

谷華殉踢完牆,發現石履霜還在一旁,便招手笑道:「兄台也來試試。」

踢一踢,看看穩當不穩當。修補的成效,得預估這牆至少要禁得起九百人齊腳踢過,才能功成身退的倒下,藉以代替朝廷承受落第七人的怨恨啦!

石履霜淡笑推辭:「不了,這面牆我是不會踢的。」

「哦?」冉驚蟄瞪著石履霜,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現在不踢,以後若沒機會,會遺憾喔。」看他衣著樸素,應是外地人。假如落榜,可能此生再無機會重返京城呢。

石履霜胸有成竹,卻只是微微揚眉。「狀元郎不必委屈自己的腳去踢榜牆。」

「哦。」冉驚蟄抿了抿嘴,似也不意外地說:「也好。我可能得留一個踢牆人次下來。我家小雪今年或許有機會來踢這面牆。」

谷華殉笑道:「應該不用吧,令妹就算沒考上,也不會做出踢牆這種事的。」冉家小妹不是那種會將自己的挫折遷怒它方的人哪。

「她是不會,但我會。」冉驚蟄說。「我家世代入朝為官,倘若小雪今年落榜,也不曉得往後還有沒有機會。」

太學裡競爭激烈,小雪勉強走在合格邊緣,若非剛好今年帝京戶口增加,才多出一個配給的員額來給她,否則怕也是沒辦法赴考的。

倘若要她從地方鄉試逐層考起,以各州舉子身份赴試,那更是不可能。換言之,今年便是小雪最好的時機了。

小雪……似是第二回聽見這名字了。石履霜憶起半個月前通天樓垮未垮時,自斜樓下信步走來的那名青衣少女。

或許這是個通俗的名?

帝京何其廣大,也許走在街上隨便一喚,就有千百個小雪會回過頭。

不知自己為何會記住這個有些俗氣、又有些小家碧玉的名字。

石履霜微微一笑,朝兩名春官府士點點頭後,不置一語便離開了。

沒特別攀談,因他想,明年此時,他應也是天官府中待選的官員之一了。

逢迎奉承這種事若非必要,他是不會做的。

天色尚早,雖是秋意濃,但他是京外人,沒見過如此繁華的京城。以往在青州……州城的繁盛也不及帝京的十分之一。

一個國家是否繁盛,就看京城氣象如何。

皇朝建國不過百餘年,距離前朝未遠,人心偶然思古,但在三代君主採行休養生息的政策下,百姓生活漸趨安定,也逐漸習慣了女子可以為男子之事的觀念,接受了女子入朝為官的想法。

這想法最初是何是何地開始出現的呢?

皇朝這塊土地上,在過去也曾有過其它王朝,但歷來的朝代皆不曾實行過這種均權的制度。要說是蠻夷習俗麼,以當今四方夷來看,也只有西方海夷是由女人主政。在海夷,男人只是生育孩子的工具,這種作風又與皇朝男女平等不同。

皇朝此制可說相當特殊,他仔細考究過的。史書有載,起初皇朝百姓出於對開國皇后的崇敬,遵從了開國君主玄武帝在登基時對皇天后土、四方眾民所發佈的大誥,這才讓皇朝從此走向男與女平等,開啟了這國家前所未有的新局。

是以當今執掌東宮的太子麒麟,便是朱雀帝的長公主啊。

街道旁,一片楸葉忽然落下。

他伸出手,捉住那片邊緣染上霜意的楸葉。

在在有種感覺,他會在這繁盛都城裡,開啟一段人生……

正當此時,帝京裡多數的考生都與石履霜有著差不多的想法。

他們都想鴻圖大展,在皇朝這日漸鼎盛的國家裡一飛沖天,名留青史。

石履霜怎麼也沒想到,在考前三天,山陵崩……

正值壯年的朱雀帝,居然駕崩了!

=====

「小姐,你快起來!」

深夜裡,冉家婢女蒔草一邊喚著陷入夢魘的冉小雪,一邊推著她的肩膀,急著將她喚醒。

那時冉小雪正作著科考的夢;夢中,她入了考場,卻忘了帶筆硯,驚得滿頭大汗,忽被搖醒,睜開眼看見蒔草,還傻傻低呼;「蒔草,糟了,已入闈場了,我卻沒帶筆啊!」一時沒想到既然入了闈場,又怎可能見到自家婢女。

蒔草素知家中這位小姐天性迷糊,但事出突然,只是急道:「不必考了,小姐,今年不必考了!」不由分說地將主子身上睡衫扒下,三兩下俐落地替她換好衣服。

小雪總算清醒到足以明白自己是在作夢了,卻不知道蒔草何以會在深夜裡挖她起床,還替她更衣。

等到她被蒔草匆匆領向前廳時,發現所有家人全都穿著白色衣衫,與其他冉氏族人一起聚在廳中,這才曉得有大事發生了。

因為,甚至連入了春官府充任府士的姐姐冉驚蟄也已回家來。

家裡大人們商議要事,晚輩是插不上話的。

即使是已經出仕的冉驚蟄亦然。見到冉小雪姍姍來遲,她悄悄走近,拿了一截麻梗塞進妹妹手裡,交代:「喏,繫在發上。」

小雪不由得一驚。「誰死了?」只有喪家才在頭髮上系麻,這是戴孝啊。

「別多話,繫上就是。」冉驚蟄道。

見驚蟄束髮上也繫了一截麻,小雪雖然照辦,但還是十分困惑……

「姐姐——」

「噓。」冉驚蟄打斷妹妹的問題,只簡短說了一句:「陛下賓天了。」

冉小雪嚇了一跳!「怎……怎麼會?」

前陣子不是才聽說君王率領禁軍到帝京北郊的皇家林苑去圍獵麼?正值壯年的朱雀帝怎麼可能會在一夕之間一命嗚呼?這樣的變故是怎麼發生的?

冉驚蟄還是沒讓妹妹問完,只匆匆說明:「總之,大行皇帝的聖體此刻已在丹鳳門外,準備正寢。文武百官此時皆趕赴宮中瞭解情況。事出突然,大宗伯命我回來通知族人,要求咱們冉氏即刻派人入宮協助國喪……」

「這不是……很奇怪麼?」冉小雪忽道。

皇朝開國百年來,朝臣幾經輪替。最早擔任春官府首長大宗伯一職的冉氏先祖,在為朝廷制訂六典、隨玄武帝封禪太一山後,便辭去官職,退隱山林。

其後大宗伯一職,皆非冉氏擔任。

因此後來為朝廷執行大典的人,也不必然是冉氏了。

冉入不入春官已久,直到冉驚蟄在前年入了春官府……

「你覺得奇怪?」冉驚蟄敏銳地問。

小雪點點頭。「以往春官府執行六禮時,頂多也只是派人來諮詢一下咱們家的意見,算是對制禮者的尊重。就是朱雀帝幾年前大婚,也不曾特別指名要冉氏來辦。」因此她才覺得奇怪,何以是在國喪之時……

「小雪畢竟不糊塗嘛!」冉驚蟄感歎了聲,隨即解釋:「你想想看吧,當今太子年紀多大?」

「沒記錯的話,是六歲吧?」

「不,是未滿六歲。」冉驚蟄又說:「你再想想,假如此刻宮中敲響喪鐘,將君王駕崩的喪訊傳送到全國各地,會怎樣?」

「各地諸侯和州牧會在一個月內拚死也要趕到帝京來。」

皇朝儘管因為開國皇后的因素,走向男女平等之路,但國家體制上卻還留著不少遠古封建的遺緒,導致至今仍有諸侯在境內割地為國。

「來做什麼?」驚蟄再問。

「為主治喪啊。」

「然後呢?」

小雪有點不耐煩這種一問一答,她又不是真的蠢,便瞪著眼睛道:「姐姐是想說,新帝登基時會有麻煩?」

太子的年紀實在是太小了,又是個皇女。

雖然當年皇朝六典明訂皇朝百姓無論男女皆享有同等權利與義務,因此女子可以出仕為官。當年朝綱旅行下,也已不再有人質疑女子的能力,但女性究竟可不可以登基為帝呢?

她記得,六典裡並沒有明文記下「可」或「不可」這樣的事。

但過去三代君王都是男性,這也是事實。

換言之,奉女為主,只是名存實亡的禮文,從來沒有真正旅行過。

所以春官長大宗伯才特別要冉氏出面,只因皇朝國儀既是冉氏所訂定,在新舊帝王交替之際,由冉氏來解釋禮文的定義最具有公信力。

冉小雪想了想,忽說:「難怪咱們家先祖們最後辭官不幹了。」

「怎說?」冉驚蟄問。

「先祖必定是預料到之後會有像這樣麻煩的事,所以才乾脆不幹了。」

一旦掛上了皇朝六典「原著者」的身份,這塊大區,怕是好幾個世代都拿不下來了。瞧,他們到現在不是都背著麼?

「我覺得我們活像是馱著巨大神龜殼的小蝦米咧。」冉小雪異想天開道。

冉驚蟄聽妹妹一言,雖然很想笑,但總算還是忍住了,畢竟已入春官,就要有官人的樣子。話說回來,家人對於她入春官這件事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啊。

喜的是,冉氏原本就掌春官,後輩子孫能順利考入朝廷,證明自己有能力,當然值得欣喜。

憂的是,冉氏不掌春官已久矣。雖然先祖並沒有留下冉氏後代子孫不得入春官的遺命,但過去幾代,冉家子弟皆有默契地避開春官職位,就是被選中入府,也都會拒絕。雖不知何故,但冉驚蟄對此確實頗為在意。

更不用說,如今春官府的副長禮部卿是個黑心鬼啊……當初她也曾想拒入春官的……兩年前,她到底是怎麼被那個心機腹黑變態的禮部卿給看上的?對此,冉驚蟄至今仍然不解。

如今她身為春官府九品府上,執皇朝國禮,深深明白「禮」這種事瑣碎複雜,很難處理得面面俱到,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一點小細節弄不好,就會被人嫌個半死;弄得太周到,又會累死自己。

如此想來,實在也不難理解當年冉氏先祖何以要棄官隱居。

雖然當年朝廷對外的說法是,他們先祖不慕名利,功成身退,也算是開國的玄武帝對老臣的一點心意了。

「應該是爹吧。」冉小雪忽說。

冉驚蟄與妹妹站一旁,看著家里長輩們討論著此次該由誰出面擺平這事。

「怎不說是爺爺?」

「爺爺還在台省,御史台素來是不介入這些事情的。」

「小雪,沒想到一陣子不見,你居然變得這麼機靈。」

「姐姐愛說笑,我本來就不蠢啊。」只是有時會忘東忘西,記不住書裡的內容而已,又不是腦袋有問題。

冉驚蟄笑了笑,而後想到另一件茲事體大的事,她表情一沉,皺眉道:「可惜你今年沒辦法考了。」

過去君王都是在考前三天才以密詔指定主考官,並在考試當天揭詔,是以考生入了闈場才知試主是誰。如今天子突然駕崩,新帝又未繼位,怕是無人可以指定主考官了。

「是啊。」小雪說:「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國喪年,起碼在帝王下葬前,是不能舉行重大祭典或慶祝活動的,自然也包括科考。畢竟,先帝下葬,與新帝登基,都需要一段時間來安排,朝廷百事紛亂,必然無法顧及科考,看來今年是不得不停考了。

要重新開科,最快也得等到新帝登基以後吧!

雖然這麼想有點不道德,但,對於不用在今年赴考,冉小雪還是悄悄鬆了口氣。雖說是盡人事聽天命,可若真的考不上……那還真是有點難為情呢。

失神半晌,忽聽見長輩們拍板定案,決定了入宮主持國喪的人選。

正如預期的,是她父親冉仁。

冉仁在朝中官職僅四品,執掌十庫,隸屬地官。但論對皇朝六典的熟悉,同輩冉氏族人裡,無人可出其右。

「阿仁,就你來主事吧!」任職御史台的冉氏家主冉重決定了帝王國喪的主祭人選後,隨即由冉仁點選其他助祭名單。

除了外放各州任官的族人,幾位叔叔姑姑堂兄堂姐堂弟的名字都被點到了。

冉驚蟄本屬春官,自有春官府裡上司交代的事要做,不便加入助祭行列。

冉仁數了一數,發現還少一人。

眾人的視線便隨著冉仁的目光集中在冉小雪身上。

「小雪,你也來。」冉仁說。

冉小雪猛地眨了眨眼。「可是爹,我還未有官職。」

同輩冉氏家人裡,只有她還只是太學生,就連小她兩歲的堂弟冉谷雨都與驚蟄在同年登第,是皇朝少數年紀未滿十五便出仕的官員;但因登科時年紀太輕,僅十一歲,因此這兩年暫時被安置在館閣裡校書,如今職等已有八品。等他年歲稍長,取得學士之位,變成官內臣,前程必也一片光明。

不是年紀最小,才能卻是最差的。如此事實,總教冉小雪在同輩家人間有些尷尬。

並非怕其他人會瞧不起她。

事實上,正好相反。

正因為她才能最差,其他人為了怕她自卑,多多少少都會特別看照她、為她設想,甚而想保護她。

身為一個被保護者,冉小雪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就像現在——

她才智過人的堂弟冉谷雨便朝她投來鼓勵的眼神,還帶著一點童音鼓勵道:「小雪,你不用擔心,我會陪在你身邊,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此言一出,其餘親人紛紛點頭表示讚許。

就是這樣,冉小雪才覺得自己非得振作一點不可。總不能弱到凡事都得靠親人為她擋風遮雨吧。

「沒有官職不要緊。」冉仁說:「你是個冉氏,光憑這個姓氏,你就有資格隨同爹入宮為大行皇帝治喪。」

冉氏一向護短又團結。小雪知道自己反駁不了親人們的意見,只得點頭答應了。

這一晚,冉氏們穿上白色的喪服,前往宮中為駕崩的帝王治喪。

每個人心裡都清楚,悲風已起,山雨欲來。

當喪鐘迴響在全京城的每一個角落之際,這國家未來將走向哪個方向,已不是人所能預料。

年幼的太子能否順利繼位,成為皇朝有史以來第一位女帝,更全憑天命了。

鳳德十一年十月初九,皇朝朱雀帝駕崩。

那一年是科考年,帝王喪鐘在考前三天的夜裡被年幼的太子親手敲響。

成千個赴京趕考的舉子奔走京城,四處打探今年是否會因國喪停考一年。他們懷著滿腔期待負竿而來,最後卻落寞離去。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終於,時序進入冬季,帝京各旅棧內再無舉子的白衣身影。

爾時大雪紛飛,石履霜徒步走到春官榜牆前,瞪著那原先用來張貼登科榜、如今卻只拿來公告停考消息的榜牆半晌。

「運氣真不好。」這少年郎說。

原以為順利登第後便能將過往從此拋下,怎料得到在他已經不能走回頭路的時候,會連往前方的道路都看不見了。

正因為他不能走回頭路,所以當別人看見朝廷貼出了告示,明文宣佈暫停科考時,所有人都走來時路回家去了,只有他還抱著一絲希望繼續等下去。

也許等國喪結束後,也許等新帝繼位後,也許也許……只要再等一等,就會重新開科。

他抱著微薄希望孤身在旅棧裡等待。他不得不。不似別人,離開京城,他怕自己沒有第二次機會。

等到最後,他盤纏用盡,不待旅棧主人逐客,他走進紛飛冬雪中,心想自己會不會客死在這異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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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0:51: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馬車猛然停住時,紀尉蘭差一點從舒適的車內軟座跌下去。

「怎麼了?」她打開車窗詢問前頭駕車的人。

「好像……撞到人了。」

「撞到人?」紀尉蘭聞言,立即步下馬車察看情況。

外頭還飄著雪,空氣十分冷冽,街道兩旁都積著厚雪。

紀尉蘭微微哆嗦,撐傘走到褐衣車伕身邊,果然看見有個人,一動也不動橫躺在雪地上,急問:「怎麼樣?這人還活著麼?」

手上的傘沒去遮地上的人,反而挪到車伕頭頂上,為車伕遮去不斷落下的雪。

車伕試著移動昏迷不醒的男子,但男子太重,車伕抬起臉看著身旁的女子道:「尉蘭,你來幫我,我力氣不夠。」

紀尉蘭聽了,連忙收起傘,幫著扶起昏迷的男子。

好不容易將面朝下的男子扳過身來,尉蘭愣了愣。

「咦?是他!」去年秋天,通天樓遷址時,在街上遇見的那名白衣?

一身褐衣的冉小雪看了男子一眼,也有一點訝異。

「想來他不是來應考的。」否則怎沒在春官府貼出停科的公告時,先返回自己家鄉呢?

大多數在京城裡沒有住處的舉子,在看到停考公告後,大都啟程返鄉了。

否則以帝京物價之高,居,大不易呀!

瞧這人衣著寒素,大雪天裡,竟然連件御寒的冬袍都沒有,只穿著薄衣,只怕是個窮書生呢。他怎麼不回家?

只見他面無血色,唇瓣凍到發紫,不及細想,小雪道:「先把他扶進馬車裡吧。」

兩名小女子左攙右擁的,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將失去意識的男子扶上車。

冉小雪留紀尉蘭在車內照顧他,自己則趕緊回到前座拉起韁繩,一邊在紛然白雪中駕車行進,一邊還要留意昔路上顛簸,以免加重其傷勢。

托著男子頭面,紀尉蘭朝外頭喊道:「先帶去我家吧!」

外頭傳來一句:「知道了!」

兩日後。

「尉蘭,他醒了麼?」

「還沒呢。」

三日後。

「尉蘭,他醒過來了麼?」

「醒來一下子,又睡了。」

「喔,那就好。」

「你意思是,沒死就好?」

「沒死當然好啊,畢竟人是我撞到的。」

唔……其實冉小雪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撞到人,總之,當她發現前頭有狀況而趕緊勒停馬車時,馬蹄前已經躺了個人。

依皇朝刑律,駕車誤傷人而置之不理者,罰以重刑。

換言之,若不想犯法,她得對這個男人負起責任。

仍未完全清醒過來的石履霜,好一段時間一直聽到類似的對話。恍惚中,他記住了「尉蘭」這名字,以及那個似乎撞了他的人略略無奈的語氣。

他想清醒過來看清楚她們的長相,想知道誰是恩人。可不管他怎麼努力,就是睜不開沉重的眼皮。

他泌出滿臉冷汗,頭疼到了極點,忽覺有雙溫柔的手輕輕拭去他臉上汗氣,柔軟的指腹撫平他的疼痛。

這手……想必是那個名叫「尉蘭」的女子的吧?他感激地想。等他醒來,等他醒來之後……

冉小雪坐在床邊圓凳上,手指輕輕撫過男人緊蹙的眉頭,不確定自己把他帶到尉蘭家裡來到底對或不對。

當時她出不了宮,偏又得回家一趟,只得托尉蘭悄悄駕車來接她。

尉蘭行事謹慎,沒帶小廝,自己駕車出了門。但下著大雪,尉蘭怕冷,回程便換她駕車,沒想到離家只剩一小段路程了,卻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原該將人帶回冉家照顧的,但此刻宮中情勢有變,此時任何生分的人都不宜跟冉家沾上關係,只好把人安置在紀家,她則是一得空閒就過來照料他。

好在她未有官職,否則此時此刻只怕連她也無法脫身。

兩個多月前,冉氏入宮協助大宗伯主持國喪後,因為必須對皇朝六典中有關女子可否成為君王的疑問做出解釋,而成為眾矢之的。

朝中有些大臣因為太子年幼,有另立新君的想法。

東麒侯是帝位第四順位繼承人,也是如今呼聲最高的諸侯。

至於第二與第三順位的諸侯國公,則尚未表態是否支持女太子登基為帝。

如今不僅目前全國十九名州牧的意向不明確,四方邊夷據說也蠢蠢欲動,似有叛離之心。

一旦冉氏做出了女子可以為帝的典制解釋,若太子麒麟能順利即位,那麼許多問題就可以找到解決之道;反之,萬一到時支持東麒麟能順利即位,那麼許多問題就可以找到解決之道;反之,萬一到時支持東麒侯的勢力壓倒太子這邊的人馬,那麼冉氏就要倒大楣了。

這種非常時期,這人還是先寄放在尉蘭這裡比較不會出問題。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連累了他……

「石履霜……」冉小雪輕喚了聲他赤牒上的姓名。

雖然有點不道德,但為了知道他是誰,她與尉蘭曾翻遍他身上衣物,找到了寫有他名姓的赤牒。

那是足以證明他身份,可以憑牒入闈參加科考的文件。

他果然是一名白衣。

石玄冰,字履霜,青州人氏,丁寅年霜月生。

「履霜……」小雪又喚了一次男子的名。「快點好起來吧。」

還記得初見面時,她曾覺得自己會再見到這名男子,卻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下再相遇。

履霜……石履霜……

是他的名麼?那女子的聲音頻頻呼喚著,所以,確實是在叫他,沒錯吧?

那麼,他是石履霜……然後呢?

眼前的畫面忽地一轉,剎那間,黑暗漸漸褪去,他揮開暗霧,發現自己原來走在一條漫長的街道上,正下著雪,天候十分惡劣。

他走了許久,四肢隱隱傳來莫名疼痛,像是被人痛打過……長街彷彿沒盡頭,鼻端吸入冷冽的雪氣,他的心比他的身體更加寒冷。

不行,不能再走下去了!

他告訴自己:再這麼下去,他會活活凍死。要離開,要走另一條路才行!

才剛這麼想著,又是突然間,身後出現疾行的馬蹄聲。他抬起了頭,再之後,雪下得太大,他看不清了——

「履霜……」有人喚著他。

他追尋著那聲音,一直追、一直追,想要逃離眼前夢魘般的處境,而後他看見一個身影,是個女子的側影。不管那是誰,他知道他得趕緊伸出手去,捉住那唯一的溫暖。

別走、別走、別走……別走啊!他捉住她的手,她面容隨即映入他疼痛又模糊的眼簾。

「是你?」他嘶聲道。

冉小雪原本正拿著熱巾幫石履霜拭汗,忽被人扭住手腕,她嚇了一跳,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道:「是我。你醒了啊。」不覺鬆了一口氣,捂著心口謝天又謝地。

石履霜傷重初癒,手勁卻反常的大,像是要捉住此生唯一重要的事物,死也不放手。眼前薄霧逐漸消散,他雙眼眨了又眨,瞪著冉小雪,沙聲喊出:「……尉蘭。」

「又昏了?」紀尉蘭領著大夫與兩名男僕役走進客房裡時,笑問好友。

「是啊,他看著我喊了一聲你的名字後,就又昏過去了。」冉小雪扭了扭被捉疼的手腕,描述方才發生的事,說罷,隨手端起熱茶啜飲一口。

大夫看診時,紀尉蘭指示男僕役架起屏風,以便讓石履霜淨身更衣,隨後退了出來,開玩笑道:「小雪,你該不會冒用我的名字,在外頭欺騙純情男子的感情吧?」

冉小雪嘴裡一口茶頓時噴了出來,嗆咳到說不出話。

紀尉蘭笑嘻嘻拿手絹替她拭淨臉上茶水,嘴裡卻還繼續開著玩笑:「不然他怎麼似乎認得了你,卻喊出我的名呢?這幾日我照顧他時,他偶爾醒來見了我,可沒喊過我一聲『尉蘭』。」

冉小雪一邊咳著,一邊自我澄清:「咳……一定是因為他腦袋昏……咳,昏昏沉沉,才會見人就亂喊……咳咳。」

「哦?可是我只有在幾個月前碰巧見過這人一面,之後一直到他倒在雪地為止,可不曾再見過他唷。」

紀尉蘭開玩笑的語氣,讓冉小雪無言了。

「你沒有,我也沒有,好麼!」從去年秋天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她都在奔波些什麼,紀尉蘭也不是不知情。這位小姐只是喜歡捉弄她而已。

紀尉蘭正要回話,忽見大夫診察完畢,從屏風後走出來,便拉著冉小雪一起向大夫詢問石履霜的傷況。

「王大夫,他這樣睡睡醒醒,不要緊麼?」冉小雪問。

王大夫說:「這是內傷所致。這位公子內傷不輕,郁氣一時間難以化解,像這樣睡睡醒醒的情況還會持續一段日子,我等會兒開幾貼去瘀逐血的藥,搭配一些溫補食材熬成粥給他吃,會恢復得快一些。」

聽了醫囑,又讓僕人送大夫離去後,紀尉蘭看著冉小雪笑道:「這下子你放心了吧,他會好起來的。」

冉小雪點點頭,隨即回到屏風後采視石履霜。

一名男僕役正在為石履霜脫去身上汗濕的衣物,見兩名小姐湊近,連忙道:「小姐,要為公子更衣了,麻煩您——」

紀尉蘭又笑。「我知道,我只是來拉住小雪,不讓她長針眼的。」

冉小雪連忙抗議:「我不是要偷看,我只是——」放心不下。

「我知道,你只是對他有責任。」說到她都有點吃醋了。

紀尉蘭自小與冉小雪交好,哪曾見過她這麼關心一個陌生男子。

這幾日,若非有她在,只怕小雪會堅持自己為石履霜熬藥、更衣,甚至淨身。冉小雪是個會對自己的責任盡責到底的人。

若早知會發生這樣的事,橫豎要撞上這個人,當時或許由她來駕車,結果可能會好一些。起碼,她在責任這件事上是有分寸的。

「我是對他有責任。」小雪正經地說:「皇朝法律明文規定——」

「對,我知道。」紀尉蘭打斷她話,手指拂過小雪眼下黑影。「你對他有責任,所以我會幫你。不過,小雪,你真的累壞了,這幾天夜裡不是都還得到宮裡幫忙麼?雖然我不明白春官府那裡怎麼會讓你一個還沒有官職的太學生充任『小相』的臨時職位,但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蠟燭兩頭燒,身體會撐不住的。總之,你先回家去吧,石履霜若醒過來,我會通知你。」

冉小雪本來還不願意,但看見尉蘭表情十分堅定,只得勉強同意。

「好吧。尉蘭,謝謝你。」

紀尉蘭溫柔地看著小雪,輕聲道:「謝什麼呢,我們是朋友。」

兩天後,石履霜再度清醒過來。

「你是誰?」這回,他的眼神總算恢復清明地看著紀尉蘭,疑惑地問。

紀尉蘭回答:「我是紀尉蘭。」

他怔了怔,似乎無法將這名字與眼前的少女聯想在一起;半晌,他忽道:「你有點眼熟。」似乎曾在哪裡見過。

紀尉蘭笑道:「我們曾見過一面,石公子。」接著說出關鍵的幾個字。「九月十九,天街上,通天樓前。」

對這幾個字句,石履霜卻沒有半點反應。他腦海裡只依稀浮現另一張少女面容……如果眼前少女是紀尉蘭,那麼另一人是……

「她是誰……」那在夢中頻頻呼喊他的女子。

「冉小雪。」尉蘭以為他想問的,是小雪的名字。

不料石履霜卻微蹙雙眉。如果眼前女子是紀尉蘭,那麼……「是她撞到我了?」醒醒睡睡時,似乎曾聽到有人說她撞到了他。

這句話讓紀尉蘭也蹙起眉。「事實上,我覺得……」小雪不是撞倒你,而是……

「冉小雪人在哪裡?」

紀尉蘭才要回答,石履霜已經扶著床柱站了起來。他神情冷淡,似是為舉目望去沒看見撞倒他之後應該負起責任的人而感到不滿。

「她在宮裡。」

「我要見她。」那是種莫名的心情。也許是因為在無盡的夢境裡,他總是追尋著那呼喚著他的聲音;醒來後,卻發現這個人不在面前,心裡便有違和之感,一時也沒想到自己不過是個客人。

他命令的口氣教紀尉蘭失笑。

這男子是撞昏頭了麼?才剛清醒過來,竟反客為主,理直氣壯地命令其主人家來了?更甭說,如今小雪還困在宮裡出不來,就派人去通知了,未必能隨喚隨到。他當他是誰呀!

「小雪現在不方便過來。石公子若有什麼需要,何不告訴尉蘭,尉蘭必當竭力協助。」

石履霜看著紀尉蘭好半晌,才問:「你說我姓石?」

不然呢?「石公子……」

「我叫什麼名字?」雖然在睡夢中一直反覆聽到某個名字,但,那確實是他麼?

尉蘭有點怔住。「石公子你……」真的傷到腦子了麼?否則怎麼會問這種怪問題?

「我叫什麼名字?」石履霜有點固執的追問。

「呃,你叫石玄冰,字履霜。」紀尉蘭一邊說著,一邊觀察石履霜的表情。

「石……履霜……」他反覆念著這名字好幾遍。是了,在夢裡頭,那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是這麼喊他的。

發現他對這三個字沒有特別的反應之際,她錯愕地道:「難道……你想不起來你是誰?」

聞言,石履霜忽朝她瞥去一眼,遲疑了半晌,才僵硬的點了點頭。

大事不好。這是紀尉蘭的頭一個想法。這男子的腦袋出問題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之際,石履霜卻突然說道:「若依皇朝律典街行部第六條明文規定,在街道上駕車而誤傷人者,必須對傷者負起完全責任,否則罰以重刑。麻煩你去通知那位冉小雪,就說她必須對我負起責任。」

紀尉蘭忍不住失笑。「你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卻會背誦皇朝律典?」

真是天下奇事,她眨了眨眼,決定道:「我先去找大夫來。」

冉小雪接獲好友通知後,次日就趕來了。

她還沒告訴家裡人她駕車撞倒了一個人,還把他養在尉蘭家裡的事。

「第一百零八條?」

「惡意殺人並奪取財物者,依律,斬不赦。」

「第一百零九條?」

「依前律,若因故而誤傷人者,可視其緣由,依實情予以適當判決。」

「哇!」手上拿著皇朝律典,聽見石履霜一字不漏地默誦出各項律文的冉小雪,忍不住驚奇地低呼了聲。這些條文她背了就忘,忘了又背,從不曾記全過呢。

紀尉蘭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著茶,看著冉小雪與重傷初癒的石履霜,道:「我就說啦,王大夫說,石公子只是暫時性失去部分記憶,好好調養一段時間,應該有機會想起自己的身世的。」

冉小雪咧了咧嘴,「我只是覺得可惜。尉蘭。以石公子這般才學,倘若去年秋試沒有停考……今春必是榜上有名了吧。」

石履霜穿著自己的舊衣袍,黑髮未束披肩,坐在紀家觀雪的花亭裡,腳邊還有兩個火爐暖著他的手腳,面前則是兩位出身良好的名門少女。

冉小雪的話,說中了石履霜心思。

是啊,他運氣不好,千里迢迢來到京城,竟遇上天子駕崩,科考也因此暫時取消……然後呢?他為什麼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回家鄉去?為什麼在次年的雪夜裡,落魄地走在無人的街道上?他身上沒有半貫銅錢,是遭人劫掠?抑或原本就阮囊羞澀?倘若是後者,那麼這幾個月來他是如何在京城裡過活的?

這些問題,對於一個失憶的人來說,應是沒有任何線索的吧。

所以他只知道,他身上帶著寫有他姓氏籍貫的赤牒,而剛剛才拷問他一堆皇朝律典條文的少女,必須負起照料他下半生的責任。

她是個冉氏。

全皇朝只有一個冉氏。

跟史官麗氏、璽官玉氏一樣,都是珍罕姓氏。

冉氏是開國功臣,其族人世代為官。

如果他一輩子想不起自己是誰,那麼眼前這名喚小雪的少女,就是他唯一的依靠。她將必須供養他。他不得不緊緊捉住她。

想到這一點,不知為何,石履霜竟為這處境感到好笑起來。

雖是個冉氏,可冉小雪似乎連自己都打理不好。

瞧她,一個姑娘家挽在耳後的髮絲凌亂貼頰不說,就連衣衫也穿得鬆鬆垮垮,整個予人失序的感覺,像是剛從床上睡醒過來……她頰色總是如此紅潤麼?

「石公子。」紀尉蘭突然橫過一隻玉腕來,為他重新斟了一杯熱茶。

「你的茶冷了,換一杯吧。」

石履霜回過神來,發現紀尉蘭正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他。

他端起茶杯,讓茶煙略遮眼神。

紀尉蘭笑了笑。「石公子儘管放心,王大夫醫術高明,公子的傷勢不日必可痊癒,相信屆時公子的記憶也會恢復的。」

石履霜看得出紀尉蘭與冉小雪情同姐妹,兩人年歲相仿,但紀家小姐比冉家小姐世故得多。她這是在警告他,別占冉小雪便宜吧?

有些特意的,他轉向冉小雪道:「冉小姐也是這麼認為的麼?」

以前他骨子裡不知是否也有這種劣根?他確定自己不喜歡被警告。

紀尉蘭瞇起一雙美眸,聽見小雪傻乎乎回答:「自然。石公子不必擔心,小雪必會負起責任的。」

這就是他想聽的。石履霜滿意了。「承蒙盛情,冉小姐不妨喚我履霜即可。」

小雪一向不畏生,便點頭喚:「履霜。」

其實先前照顧他時,已經叫得挺順口了。反倒是他清醒之後,順著尉蘭的喊法,公子來,公子去的,讓她怪彆扭的,突然想到什麼,她又喚:「履霜,你……」

「公子不妨也直呼我尉蘭吧。」紀尉蘭忽然打岔,「平時小雪都是這麼喊人的,她這人一向不拘禮數,相逢既是有緣,是公子也不必太過客套。」

「如此,尉蘭。」石履霜微微一笑。「小雪,你剛剛說到……」

「啊,我說到……下個月,太子要正式登基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平雖已在少傅、少師、少保的陪同下暫時登上御座,但因未受天命,不算正式繼位。目前朝政仍有天官府的宰相與各部首長合議,就等下個月吉日,新帝登基後接受朝政,屆時朝廷許多人事可能會出現極大的變動。

「……這樣的國家,」聞言,石履霜不禁略蹙起眉峰,「……只因天平駕崩就停了科考,這樣的國家……能算是一個好國家麼?」

「咦?履霜,你在說什麼?」冉小雪沒聽仔細。

石履霜看著花亭外紛飛的細雪,想起了亭內的冉小雪。

他回頭看著一身凌亂失序的冉小雪,揚起眉,質疑問道:「冉氏當年怎麼會訂出那麼一條儀制?」

話題突然轉回冉氏先祖身上,冉小雪先是怔了一下,半晌後她搔了搔臉,訕訕笑道:「呃,履霜是說,國喪時,倘若恰遇常科年,科考得跟著停考的那條儀制麼?」

「正是。」

「確實。」她有點不好意思的承認:「當年訂出這一條儀制的人,正是冉氏先祖。但我是個後輩晚生,也不敢說出完全明白先祖用意……」

這說法,自然是無法令人滿意的。

覺得石履霜有些咄咄逼人,紀尉蘭忍不住幫著解釋:「其實也不難理解。皇朝百年來的科考為求公平慎重,主考官人選都是在考前三天才由帝王密詔指定的,誰也沒想到先帝會突然駕崩。在來不及指定試主的情況下,不待新帝即位後才恢復科考,又能如何?」

石履霜不以為然。「倘若真是愛民如子,求賢若渴,不是更應該要審慎考慮種種可能麼?固然,天子駕崩這種事非人所能預期,但時臨科考,帝王卻依然前往御苑逐獵,進而發生了意外,這難道不是因為君王心中沒有存著對人民的體恤麼?在民間,有多少人十年寒窗,就盼著這三年一試能魚躍龍門。如今臨時喊停,教一心期盼的士子情何以堪?」

「呃,確實是有點尷尬。」小雪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石履霜作為停科的「受害者」,的確有資格這麼質疑的。

儀制既是冉氏所訂立,而她也確實姓冉,如今先祖已逝,倘若皇朝儀制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身為後輩子孫,她沒辦法撇除責任。

聽出石履霜語氣中的責備之意,紀尉蘭挺身為好友說了句公道話:「前程受到耽誤的人,並非石公子一個人。小雪也是好不容易才盼到參加京試的機會,現在朝廷說不考了,小雪也和所有舉子一樣得靜候朝廷的決定啊。更甭說如今證據尚未明朗,誰知道往後還能不能順利舉行科考?」

即將繼位的君王是皇朝的首位女帝,然而這位陛下能不能順利通過上天的考驗,還是未知數。

先帝崩殂,新帝即位之時,政局最是動盪。如今全京城裡處處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讓這個新年頭才剛剛開春,就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只有盛世太平年才能有常態性的科舉,若在亂世,科考這事,連想都不用想。

紀尉蘭過慣了安定日子,一碰上危機四伏的氛圍,感受不比出仕之人來得淺。

沒有人會希望自己身在亂世之中。君不見,北方的小國商野,不正是因為君王失道,而使人民陷入了水深火熱的煉獄中麼?

紀尉蘭一席話,教石履霜也沉默了。國之安危,取決於一人之心啊……

「哈哈,也不必如此憂心啦,兩位。」聽出紀尉蘭話中的憂慮,冉小雪伸出雙手,分別覆住紀尉蘭與石履霜的手背。

兩人不約而同回視她。

小雪咧出一個安撫的微笑,說:「我見過咱們國家未來的新帝。」她在先帝喪禮中,曾遠遠見過那位年僅六歲的太子。「你們應該聽說過她的名吧?」傳說麒麟是只有在盛世時才會出現的仁獸,本朝太子即名為麒麟。

「雖然她還年幼,但身邊有許多輔政大臣在,我想她一定能順利即位,成為皇朝有史以來的頭一位女帝的。俗話不是說,冬日要夠冷,冷到凍死埋在土裡的蝗蟲卵,如此,來年春時,麥子才會長得好麼?」

她忽地站了起來,探手到亭子外頭接捧一掌心不斷飄落的冬雪,回頭笑說:「今年冬天的雪下得這樣多,來年必是豐年。兩位,我們即將躬逢盛世呢!」

紀尉蘭忍不住先笑了出來。「小雪永遠這麼樂觀。」事情讓她這麼一說,又彷彿沒原先想的那麼嚴重了。

石履霜眼神莫測的看著冉小雪纖細的身影。

小雪輕輕搖首。「尉蘭,倘若你見過太子在宮裡大會諸侯群攻的勇氣,你就會知道我不只是樂觀而已。」

王宮裡舉行天子喪祀儀時,她因為擔任助祭的儐相,站得近的關係,清楚看見太子麒麟的一舉一動。

「……當時,她雙腿明明在發抖,表情卻十分鎮定,一點也沒露出害怕的模樣,那可不是普通的勇敢。」

「果真如此,實在令人期待。」同是女子,紀尉蘭與冉小雪忍不住期盼著女太子能順利登基。

石履霜卻不以為然,冷淡道:「六歲大的孩子,哪裡有能力治理一個國家?就算僥倖登基,難保不會領著著國家走向滅亡。要是我,就不會對這樣的君王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一碰冷水當頭潑下,兩位小姐都怔了一怔。

這位石公子講起話來還真是一針見血。

儘管是事實,但紀尉蘭不太服氣,便反問:「石公子言下之意,是認為有比太子更好的儲君人選咯?」

他略整衣衫,從亭椅上站了起來。

小雪趕緊移步到他身邊,怕他腳步走不穩,想攙扶他。

石履霜身體雖還虛弱著,但還不至於孱弱到需要人攙扶才能行走。

他避開冉小雪攙扶的手,看著天際彷彿永遠不會停止的落雪道:「事實上,我不在乎這國家由誰當家做主。太子也好,其他人也罷,只要肯給百姓們一條活路走,誰登上帝位,在我而言都沒有差別。」

這話說得十分冷峻,教冉小雪沒法子再伸出手去捉住他的手,勸他多飲一杯熱茶,只得放任他踏進冰天雪地裡。

這人,一身灰藍色長袍,墨黑長髮,走在茫茫白雪中,彷彿宣紙上暈染開來的一點墨跡,那落寞的背影教冉小雪忍不住看了許久。

久久,亭子裡,茶煙依舊裊裊。

紀尉蘭連著幾日觀察石履霜,在今日總算得到一個結論。

「人不可貌相,不是麼?」

冉小雪微轉過頭來,以眼神詢問何意。

紀尉蘭說:「石履霜這人明明清雅俊逸,一顆心卻冷得有如冬天的冰霜。我敢說,他就算站在雪堆裡也不會覺得冷。」只因他內與外同樣冷冽啊。

本來,第一次見面時,紀尉蘭還覺得這個人相貌很好看,曾稍微留意了一下,誰知道他骨子裡竟是個傲慢無禮的人。

聞言,小雪唇邊緩緩浮出一抹笑意。她走到好友身邊,並不評價石履霜的為人,只輕聲道:「對不起呀,尉蘭。」

紀尉蘭眉角微挑。「好端端的,說什麼對不起?」

「我應該自己照顧他的,卻把人寄在你這裡,累了你。」尉蘭家境富裕,一出生就過慣好日子,哪裡曾伺候過人,這陣子代她照顧石履霜,是委屈了點。

紀尉蘭確實有些委屈,但主要是因為石履霜這個人脾氣不是很好的緣故,跟冉小雪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是個明理人,不會為這點小事怪罪朋友,更甭說……

「小雪,你知道你其實沒有撞到他吧?」

那夜她們在慌亂中誤以為自己撞傷人,一肩擔起責任後,紀尉蘭總覺得事情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後來,她一方面請來大夫治療石履霜,一方面又花了些精神回到出事地點,想確認這場意外的責任歸屬。

幾番打探下,這才知道石履霜並不是因為被馬車撞到才受傷的,而是早就受了傷倒在街上。問過大夫,他一身內傷應是被人毆打所致,或許那天晚上是遭到劫掠了……當天戶外極冷,若不是小雪停下馬車救了他,興許他早已凍死。

但人既已請入家中,總不能再把他扔出去。更何況,如今他「似乎」失去部分記憶……可每每見石履霜以皇朝律典提醒小雪要負起全責時,她都有些氣悶,想把事情說破。

「噓。」小雪攬著好友肩頭,在耳邊低語:「別說,尉蘭。」

她當然知道自己沒撞到石履霜。那天她停下馬車時,距離他躺下的位置還足足一尺遠呢。只是雪夜裡視線不清,當時她又太過緊張,一時間沒多想,就將責任攬下。事後幾天冷靜下來,才想了個明白。

儘管如此,她卻不打算再澄清這件事。

「那麼,就這樣……」養著一個石履霜?紀尉蘭問。

「就這樣吧。」養著一個石履霜。冉小雪說。

她看得出來石履霜這人心高氣傲,假使知道了事情原委,一定會立刻離開。但他傷勢尚未痊癒,外頭又下著大雪。他家世寒微,身無分文,倘若在這時候讓他走,豈不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麼?

那還不如,先養著他。

反正家裡不窮,她有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他餓著。

既然人都救回來了,當然要救到底。

說到這裡,冉小雪突然赧然一笑,從袖袋裡取出一袋銅錢來。「尉蘭,這給你。」

尉蘭只瞥了一眼,並未收下。

「這做什麼?」紀家經商,錢,她家多的是,小雪幹麼拿錢給她?

怕說出來討打冉小雪強把錢袋塞進尉蘭手裡才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我請谷雨代理我的職務,得快回去才行。這些錢是我這幾年積下來的,你收著。」

冉氏是大家族,每月各房開支都有家長發給。她是小姐,固然不愁吃穿,但零用方面,可就得自己節度了。畢竟不像姐姐驚蟄已經出仕,每月有固定的俸祿;好在她已經習慣穿舊衣服,每季更衣錢幾乎都沒動用到,正好拿來救急。

「收著做什麼?」紀尉蘭還是不明白。

冉小雪嘿嘿笑道:「收下來好當石履霜的伙食費啊。」就說那男人暫時由她養了,她當然得出錢。

紀尉蘭臉色一黑。「你還真付錢給我!一個二八年華的官家小姐出錢養男人,說出去能聽麼?」

冉小雪當然知道這話若傳了出去,會難聽到什麼程度。雖是一片好意,但許多事情一旦傳揚開來,難免會扭曲原貌。

「就是因為不好聽,才一定要把伙食費給你呀。」冉小雪擇善固執地說:「尉蘭,別忘了你是個『不仕』,你選擇遵守前朝女子的三從四德,我怎麼能把石履霜交給你養?」

「算你……言之有理。」紀尉蘭訕訕說道,總算願意收下伙食費。數了數袋中銅錢後又道:「這些只夠吃半個月,倘若半個月後他人還在我這裡,記得再補伙食費過來。」想了想,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等他可以離開時,他的診療費和住宿費,我再一併和你算。」

冉小雪哈哈一笑。「當然!他的帳就記在我頭上吧。」

「冉小雪你這個濫好人,我怎麼會交上你這種朋友。」

對此評價,冉小雪欣然接受。「正因為我是這樣的我,所以尉蘭才會願意當我的朋友啊。」

「唉……」紀尉蘭輕歎了聲。

「怎?」

「冉小雪你若是個男人該有多好。」

「咦?」

「這樣我就不用煩惱要嫁給誰了。」除卻同是女兒身這一點,冉小雪的個性、氣質完全符合她的喜好啊。

搔搔發,冉小雪粲然一笑。「真是不好意思了。」

兩名少女笑鬧一番後紀尉蘭總算甘願放好友離去。

而這廂,回到紀家東廂客房的石履霜正凝視著銅鏡中的自己。

他已經許久不曾照見過自己的面容,此刻,磨得十分光亮的銅鏡清楚照映出他的容顏。

一張卑劣的容顏。

他比誰都清楚,為了留在京城,他說了個謊。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到底是誰。

兩個月前,身上盤纏用盡時,他去了一家大戶人家當塾師。孰料那戶人家心性純良的小姐因看了些風花雪月的稗官野史,自以為愛上他,對他表明心跡,不管他怎麼阻止,還是告訴她父親希望能嫁給他的心願,甚至準備與他私奔,連包袱都收拾好了——而那時他尚不知情。

出事那天晚上,他被知道這件事的無良富人命令家僕將他痛毆一頓後,趕出大門。他連件厚一點的冬袍都沒能帶,負傷走在街上,昏倒之際,他只聽見馬匹鳴嘶的聲音,之後自己是怎麼被帶到紀家來的,他沒有印象。

受傷過重,昏昏沉沉、半死半生之際,冉小雪的聲音進入了幽暗的夢境中,將他帶回人世。清醒之時,他幾乎沒考慮就決定要這麼做。

無法返鄉的他,科考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能回頭。倘若必須捉住眼前的浮木才能換得一線生機,那麼,就是要他撒一個謊來圓滿這件事,他也不會覺得有愧於心的。

當他一眼看出紀尉蘭較為精明世故,不是能唬弄的對象時,立即決定冉小雪才是他要捉住的那根浮木。

不能怪他,是冉小雪太天真。

帝京物價昂貴,居不易,冉小雪是官家小姐,有能力庇護他。

這是利用,他知道。

為這小小的利用,往後若有機會,他會回報她的。

那一年,風雨欲來,彷彿連草木都有所知覺,春天來得特別晚,是個冷春。

儘管石履霜嘴上說不管是誰當政,只要趕緊恢復科考就好。

然而隨著新帝登基的日子逐日逼近,帝京的百姓們紛紛耳語著即將繼位的帝王,以及尋常人不知該如何探詢的天命所在。

他是皇朝子民,自然也熟稔這一切。

皇朝百姓相信,唯有得到上天承認的君王,才能帶領國家走向繁榮;也唯有擁有天命的上天之子有資格在園丘繼位而不會受到天懲,被天雷當場擊斃。

連續下了許多天的雨,偶爾還伴著隆隆雷聲。

他翻過歷書,推算日子,知道這雨還會持續一段時間,沒有那麼快停。從冉小雪口中得知新帝登基之日,百姓們可以在帝王出宮時夾道圍觀,但無法靠近祀天所在的郊廟園丘。

雖說無論是誰當上這國家的君王,跟他都沒有關係;但他有時不免懷疑,自己的等待究竟有沒有意義……

他一心期盼出仕,但倘若統治著國家的君王並不值得追隨呢?

「履霜,低首。」

冉小雪的聲音混著雨聲,幾乎被車輪與鐘鼓聲掩蓋。怕他沒聽見,她衣袖橫來,試著壓低他臉龐,以免被人發現她私下帶人混入郊廟。

由冉氏主導的這一場祭天儀式,在皇朝現任春官長與禮部卿的統領下,已經做好所有準備工作,就等吉時一到,新帝麒麟從丹鳳門出,車架行至郊廟,在園丘完成登基大典。

石履霜此刻身穿冉小雪為他準備的祭祀冠服,假扮成助手,混在人群之中。

先前,只為她一句:「履霜,跟我來。」當時他還不知道她準備帶她去什麼地方,直到換上祭祀冠服,往南郊而來,這才明白她的用意。

身邊傳來少女低語,他略低眉,在帝王車架駕臨時,微微垂首,但足以讓他瞧見在園丘前,為表對上天的敬重,下了車輦改採步行的幼帝。

雨勢逐漸加大,絲毫沒有因為今日是個重大的日子而有緩和趨勢。

這麼個不方便的日子,竟是帝王登基吉日?

遠遠望去,身著冕服的幼帝腰間配著一把幾乎超過她身長的寶劍,看起來有點滑稽。

冉小雪只是個助祭生,帶著他與一些低階的春官府執禮官員站在一起恭迎帝王駕臨。

半晌,幼帝已在眾人簇擁下登上石階。當所有人都停在階下時,只剩她一個人繼續往園丘正中央踽踽獨行,步履十分沉重。

也是,這麼大的場面,還是個這麼小的孩子,那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正如他原本預期那般,石履霜不相信這樣一個才六歲大的幼主有能力治理好國家。瞧她站得那麼矜持,此刻心裡必定在發抖吧!更甭說,萬一天命不在其身……今日雷聲隆隆,其中一道雷可會打在這年幼君王身上?

「履霜,行禮。」冉小雪低聲提醒。

不後悔帶他來這裡。紀家花亭閒談那日,履霜看起來十分憤世嫉俗,且對未來不抱樂觀期待。他當著她面背轉過身時,落寞的身影像是落在平靜水面上的一片槐葉,沉在她心版底。

後來又聽尉蘭提起,在紀家修養的他,食慾不佳,也不曾顯露笑容。

她既已決心幫他一把,怎好坐視他如此頹喪。

一個人倘若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期待,如何能夠得到幸福!

所以,她帶他來。

來園丘這裡後,看看即將繼位的帝王,看看這國家將要走向什麼方向。

當然,初初計劃這一切時,還是有點擔心會被發現的。

好在今天所有的冉氏族人都很忙,忙到沒空理會她,只除了她這個還沒有正式官職的冉氏之一、受到先祖庇蔭、得以在這種大場子裡掛名助祭,身旁其他人雖不識得履霜,皆以為他是冉氏家僕。

冉小雪留意儀式的進行,問或提醒石履霜低頭、行禮;然後,也跟所有人一樣,將目光投注在站在園丘正中的那名幼帝身上。

驀地,一道閃電擊在幼帝腳邊的石板上,瞬間激出電光石火,而後一個人影竄出,躍上只有帝王才能站立的園丘——

「這小娃娃怎麼能當一國之君!老夫比她更有資格統治皇朝的百姓。」

果然來了!幼主繼位本身就是個大問題。皇朝老百姓石履霜冷眼看著同樣流有皇室血脈的東麒侯,在眾人面前否決幼帝繼位的正統性。

冉小雪特意帶他過來觀禮,不知有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石履霜瞥她一眼,發現她正緊張地握著雙拳,似在為幼帝擔憂。

園丘正下方,太子少傅清冷出聲:「侯爺若對君王不滿,也要先得到上天允許;但侯爺果真能獲得天命麼?」

這話聽起來很挑釁哪。天命這種事,看不見、摸不著,到底落在何人身上,又有誰能證明?

石履霜才這麼想,就見群臣、牧守與諸侯在無形中分成兩派人馬,分別站在園丘之上的兩名帝王候選人左右。

「履霜快來,要選邊站了。」冉小雪拉著他的袖子,讓他一時不察就跟著站在幼帝身後,與所有冉氏站在一起;而冉氏自是尊奉正統繼任者。

接下來戲劇性的發展,教眾人全驚呆住。

在大史與巫祝的祝禱下,幼帝與東麒侯在儀式中,一同高舉手中寶劍,準備領受上天旨意,沒想到此時有一道天雷劈下,竟然直接劈中東麒侯手上佩劍……

這是當然的了。石履霜心想。東麒侯手上佩劍乃鍛鐵打造,在這種大雨天中,本來就可能引導雷電,他手又舉得那麼高,幼帝身量才多少,就算舉直了雙手,也不及東麒侯來得容易被雷劈……

然而這一劈,卻劈出了一場叛亂,竟有人對幼帝拔出了劍,顯然早有預謀——

「履霜,快退到安全地帶!」冉小雪留意著情勢,早早收到家人的暗示號,拉著他一同退進郊廟後方,讓皇朝夏官長統領的甲士一擁上前,將叛臣一網打盡。

不消時,混戰結束。

當石履霜站在眾人之後,看著人群對幼帝高呼萬歲之時,他的目光卻停駐在幼帝身後那帶著面具的男子身上。

那個人,少傅婁歡,似乎已經準備好要帶領皇朝走向由女帝統治的新局了。

皇朝史無前例的首位女帝,是麼?

原來他要面對的,是這樣的一個將來。這就是冉小雪要他親眼看見的吧?

皇朝的政局會逐日穩定,被耽誤的這一年,他可以抑鬱度日,當然,也可以好好休養生息,靜候時機來臨。

一隻溫暖小手如他深陷夢靨時那般,堅定地握住他的手,片刻。

石履霜猛然回神,原來不知何時他們已坐上紀家馬車,正要離開郊廟。

冉小雪笑望著石履霜,道:「你瞧,我說的沒錯吧。皇朝盛世可期,履霜實在不必為前程憂心啊。」

一個即將來臨的盛世,怎會讓人才遺珠滄海呢。

「……小雪不也受到耽誤?」

「不一樣。履霜是狀元才,我呢,得有很好的運氣才能登第。說實在話,停考一年對我來講說不定是好事,至少暫時不必面對家人的失望……所以,我們的處境還是有些不同。」

石履霜凝視少女良久,方忍不住開口說道:「……謝謝。」

冉小雪仰著臉,嘴角翹起。「所以,是朋友了?」

「……不。」冉小雪於他,是恩人。

然而他不能承認,他一開始心思就不純良,現在更不能說出真相,坦承自己其實沒有被她撞倒。一步錯,步步錯,就是指他這種處境吧。

早知她如此善良,當初就不訛她了。

「你其實不必為我做這麼多。」他不值得。

但小雪僅是微微一笑。「怎麼不必?履霜是我的責任啊。」

她說得極自然,是真打從心底這樣認定。

然而石履霜並未因此而歡喜,相反的,他陰鶩地看著她,須臾才別開臉道:「那天夜裡,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你並沒有撞倒我……」

不知怎地,冉小雪覺得說話有點結結巴巴的石履霜很是可愛。

她忽地推開馬車前方隔板,向紀家的車伕交代:「紀林,待會兒經過東御街時,先放我下來,那裡離王宮近,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了,石公子就麻煩你送他回府。」

車伕應諾。冉小雪這才回過頭道:「可惜,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不能重來一次的,履霜。」

石履霜蹙起眉,聽見冉小雪說:「雖然這樣講很不道德,但我很高興那天撞倒你的人是我,所以請履霜不要再說我其實沒撞倒你這種客套話,我是真心想負起責任,不是鬧著玩的。」

多麼令人費解的一席話。

許多年後,石履霜才明白,在冉家,冉小雪一向是其他冉氏的責任,能對別人負起責任,在冉小雪而言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他是頭一個要求她負責到底的人。

她因此認定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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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的生辰?」石履霜俊目微瞇,似乎並不怎麼感動。「就為了這種事?」

他不喜歡回想往事,偏偏,往事非但沒有如煙消逝,還活生生站在他面前……雖說是塵土滿面……他雙袖用力擰在身後,就怕會忍不住,忍不住……

彷彿知道石履霜會這麼說,冉小雪只是靜靜看著他,雙眼凝著笑,。

發覺自己潑的冷水不夠冷,石履霜一眼睨來:「冬官長——」

「履霜,你可知……」冉小雪忽然打岔一問,問了出口,卻又猶豫是否該講出來,怕把話說白,他有了提防,以後見不到了怎麼辦?

石履霜這男人一說起謊話,他的手總會習慣性緊擰在身後,這細微的肢體動作若非極為熟悉他的人,會以為那是他身為冬官副長展現權威的方式。

只有她明白,其實並不是的……

「知道什麼?」石履霜忽地警戒起來。

「知道……我連夜趕路回來,還沒入過家們呢。」她伸手掩住呵欠,揉揉酸澀眼皮,笑道:「你那裡有地方睡麼?收容我一晚可好?家裡人如果知道我回京,肯定會跑來把我拎回去……」

的確,姓冉的,除了眼前女子外,其他人都有太過強烈的保護欲;保護的對象無他,正是眼前這名女子。

他容色一凜。「下官是未婚男子。」

錯了!不該強調這一點。他應該回她說:她自己有官邸,大可回她官邸住,說自己未婚,豈不予人幽曠之感?

發現冉小雪臉上對他這句話並無異樣反應,石履霜才稍稍放鬆下來,卻又聽見她突然一問:「今日不是旬休麼?」

石履霜先是一怔,緊接著有點無法原諒自己:只為才短短半年沒見,竟然無法接上她的思緒——是她有問題,還是他自己有問題?

她問這話是什麼用意?

戒慎之際,只見冉小雪忽然動手褪去自個兒身上沾滿泥塵的外袍。

她這舉止教石履霜為之錯愕,忍不住瞥向府廳大門,似想確認大門拴上沒有、有無閒雜人等在外窺視?她、她脫衣服意欲為何?莫不是想……

將所穿的官服常服外袍脫下卷在肘裡,冉小雪咧嘴道:「今天是旬休沒錯吧!既是旬休,那麼退下官服後,履霜就不必把我當成是首長,這麼畢恭畢敬的。」

原來只是……如此。石履霜沒有問:倘若不將她當成是冬官首長瀾冬,要當她是誰?他心底清楚,自己是將她當成什麼人。

冉小雪疲倦地吁了口氣,腳下一個不穩,往後踉蹌半步,重新站穩之際,她看著急忙過來攙扶她的男人,那麼天經地義地道:「既不是官,無上下之別,你屋子借我住宿一晚,也不失為朋友之道。」

這不是重點吧!不借她住,跟她是官不是官一點關係也沒有。

「履霜,可以吧?」她笑問。

「……」

「可以吧,履霜?」她堅持再問。

「……隨便你!」

「真傲嬌。」

「你說什麼?」石履霜一時沒聽清楚。

冉小雪兀自微笑道:「履霜沒讀過聽雪樓前陣子才出版的新書麼?」

想了想,又道:「也是。你大概沒興趣讀那種書吧。」

雖然好奇,但石履霜有預感冉小雪說的,多半不是什麼正經的書。

他最好還是別問。反正只消走上一趟書坊,看看目前最暢銷的書單排行,應該就能知曉。

「嗯,履霜不問是什麼書麼?尉蘭特別寄來青州給我解悶的呢。」

皇朝打從女帝麒麟即位後,書市逐漸走向多元開放,連禁書都可以透過特殊管道取得,這多多少少跟當今天子的閱讀癖好有關。

一聽是紀尉蘭所寄,更堅定了石履霜的想法。這十幾年來,他和那個女人暗中較勁,互不對盤可不是鬧著玩的。

紀尉蘭肯定是冉小雪的損友。

好東西若不能與朋友分享,實在令人遺憾。冉小雪當然不能這麼做。

她主動告知:「那本書名為《皇朝當世最萌美男書》。同道中人簡稱「萌書」,履霜若有空閒,不妨打破既定成見找來看看,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穫呢。」

石履霜嗤之以鼻。「亂七八糟!御史台的人全都干領薪俸不做事了麼?那種顯然會敗壞善良社會風俗的書竟然也能出版問世。」

近十年來,皇朝世易時移,過去的善良風俗不復存矣。

想來都是當今天子所造成的!

女帝麒麟癖好男風,導致民間男風大興,許多良家女子私底下傳閱男色艷情書刊,無形中思想受到書中內容影響,對皇朝男性造成莫大的困擾與威脅。天知道上朝時,他石履霜是否也曾被帝王男男配對之設想?天官長婁歡兼任帝師,怎不管管陛下,叫她收斂一下對男風的癖好?

「履霜沒看過那本書,怎能篤定那是一本敗壞風俗的書?」

冉小雪笑說:「再說,我個人倒是覺得書中陳述還頗有慧解。」

「慧解?依下官看,無寧是歪解吧!」石履霜不以為然地挑起眉,俊眸中閃爍著不認同的眸光,整個人散發出睥睨眾生的氣息。

活生生就是個傲嬌男子啊。冉小雪不得不讚歎萌書之筆者,竟能創造出如此適切的字眼來形容像石履霜這一型的美男,不愧是榮登今年帝京聯合書市暢銷書榜首的作品。

她樂極笑道:「是了,履霜一向自有主見。」慧解也好,歪解也罷,總之是本娛樂性十足的通俗暢銷書。

「自有主見的一向是冬官大人吧。」他倨傲地說。

「既然如此,履霜何不依我主見,帶我回你家?」冉小雪絲毫不覺羞恥地建議。

遇上這種厚臉皮的女子,這位頗有主見的男子不禁又怒又惱。

「現在帶你回去,別人見了會怎麼想?」

老是給他出這種難題!難道她不知道他苦心維護的是什麼?欠她一條救命恩情,卻得用一生一世來償還。她到底要他還她多少才會覺得夠?

倘若會在乎別人怎麼想,當年冉小雪就不會執意救他了。

是真的累了。她左右張望了片刻,忽道:「隨青呢?」

忽聽她喊出另一個男人的名字,石履霜不悅之情形於面容。

「冉小雪,我們還沒完呢!」話還沒講完,就急著找別的男人?

在石履霜眼中三心二意的冉小雪笑吟吟回過臉來,瞅著滿臉妒色的男子道:「履霜,你真可愛。」

儘管明知道他不會喜歡「可愛」這形容,但就是忍不住這麼覺得。

不待他發作,冉小雪緊接著又道:「你不喚隨青駕車送我一程麼?還說今天你沒讓他送你過來官署?」

隨青是他隨從。雖說冬官府距離石履霜府邸不算遠,步行也無妨,但此時她一則疲倦,一則不想拋頭露面,家裡人會發現她偷偷回來……到時候,原本簡單的事情若變得複雜,那可就麻煩了。

對於自己在她心中居然這麼見不得光,石履霜固然有所怨言,但此刻,他就事論事道:「冬官長,我們現在討論的事情跟隨青在不在這裡一點關係都沒有。」

「哦?」他嚴肅的口吻令她也為之好奇。

見她一副願聞其詳的受教模樣,石履霜口氣傲慢地道:「回到我們一開始爭執的焦點上。你說,你是為了我的生辰才回來的?」

「是啊。」冉小雪傻傻稱是。

「那,」他口氣輕柔中藏著危險的鋒芒。「賀禮呢?」看她兩手空空,肯定什麼也沒帶,所以才故意要這麼問。

冉小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吃了片刻才領悟到,「這可是……公然索賄?」

大凡為官者,最怕聽見「賄賂」這兩字,一沾上這倆字旮旯,就怕跳進京川裡也洗不乾淨,石履霜卻揚唇淺淺一笑。

「不行麼,冬官長?」

「不行……怎會?」冉小雪弓起雙目,連眸色都飽含笑意。「能教官譽以清廉著稱的石工部開口索賄,我,榮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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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0:53:3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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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想賄賂我?」

帶著淡淡笑意,坐在仲春庭院裡的春衫男子看著眼前來勢洶洶的少女。

她來時,他正撫琴,琴聲還未撩動人心,就教突然闖入的她給打斷了。

冉驚蟄剛回家門,身上青色官服還未及換下,一聽說鄰家長男在家,立馬殺了過來。

「我不是想賄賂你,我只是想問清楚,我家小雪是不是真的寄放了個男人在你家供養著?」

家人捎信告知她這個消息時,她差一點在上司面前失態地嚷出聲。

新帝已順利登基,公務暫時不那麼繁忙了,好不容易捱到下值,她借了匹馬奔回家來,一入門就聽說他已回到家……

「你就想問這個?」

春衫男子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著石几上的琴弦。

「只為求一個答案,你願意將你素來寶貴的時間分給我一刻鐘,這難道不是賄賂?不,我不以為。」

平時她躲他都來不及,幾曾像今天這樣自投羅網,還慈悲地允許他一刻鐘的時間把話說清楚。

那斷斷續續的弦聲十分惹人心煩,冉驚蟄倏地上前,袖中雙手用力壓住石几上的烏桐琴,豎起眉峰道:「不要曲解我的話意,我只是想知道,我家小雪是不是在你家東廂房裡養著一個男人?」

猛然對上男子有若春水的眸子,冉驚蟄先是兩眼圓睜,隨即又匆匆別開臉去。

他這張臉,看不得、看不得啊……

男子將她舉止盡數納入眼底,他身上一襲春衫春色撩人,讓這春日的庭院也暈染著撩人春息。

「且不論我家東廂房裡是否養著誰似乎都沒有違法行;更甭說東廂那頭是尉蘭的住所,屋裡養著男人這樣的話若傳揚出去,想必有損她的閨譽,所以,你怎能問我這種問題呢,驚蟄?」

「紀繚綾,你別跟我打哈哈,誰不知道你妹妹跟我妹妹交好,我只怕我家小雪做了蠢事,而你家尉蘭還幫著她引火!」

起初她也不相信有這種事,但許多風聲傳至耳中,說得繪聲繪影,甚至還傳出小雪與一名年輕男子同乘一輛馬車的傳聞……無風不起浪,想來這些閒話未必全是空穴來風。

就算是為了安撫家人吧!

她得比其他冉氏先走一趟紀家,問清楚實際情況才行;否則以其他人對小雪超乎想像的保護欲,只怕等冉氏大軍一到,紀家被夷為平地,到時善後的工作還不是落到她肩頭上!

「小雪很蠢麼?」紀繚綾忽問。

「當然不!」驚蟄反駁。

「可我從你語氣裡感覺,你心中是這麼認定的。」

「小雪她只是不諳世故了一點,她可不蠢!」

「既然不蠢,那你何以認為她會做出愚蠢的事情來呢?」

「我……這……」驚蟄被一路反問到答不出話來。

「說穿了,驚蟄其實打心底認為,小雪是個令人煩惱的蠢蛋吧。」

「紀繚綾你胡說什麼!」

「我是胡說麼?」拂開曳地長袍站了起來,一襲撩人春日桃色衫的秀美男子不僅面若桃花,就連身上也透著若有似無的桃香。

那股伴著風吹來的隱約香氣,教冉驚蟄微訝。「你用了薰香?」

會認得這氣味,是因為前陣子才收到一小盒紀家香坊的薰香。她雖然沒有拿來用,卻在打開香盒時,就自動記住了這特殊的氣味。

紀繚綾聞言,眉眼微微挑起,卻沒有直接回答,只道:「我是香坊主人。」

彷彿這句話就足以道盡一切。

「上回讓人給你送去的那盒香,合用麼?」他狀似不經心地隨口問起。

「我沒拿來用。」明知道是他送的,她怎麼可能還拿來用。

「為什麼不用?驚蟄不喜歡那香的氣味?」

「我是個官人!」倘若在衣上或發上用了薰香,光是在春官府裡走動就會引來側目。再說,她若用了紀家香坊的薰香,豈不等於昭告全天下她冉驚蟄與他紀繚綾之間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糾葛麼?

「官人不能用薰香?」紀繚綾挑眉詢問。「我記得咱們皇朝冉氏應該沒有制訂出一條,為官者不可薰香的禮文。」

「這跟禮文沒關係。」冉驚蟄解釋:「我只是不喜歡有人成天問我身上的香味是什麼味道。」

雖然跟她原本來意無關,但既然他提起了,那麼趁現在說清楚也好。

「順道請你別再送我一些,對我而言根本沒用處的東西了。上回把你那盒香轉送給一位同僚,他用了之後還問我哪裡有得買,我告訴他那是紀家香坊的薰香,結果他後來回我說,紀家香坊根本沒賣那種香。」

她蹙著眉又說:「還有上上回你送來的那塊布料,太花了,我轉送給另一同僚,結果她也問我哪裡有得買,我回她說紀家絲坊有,結果她跑遍了全京城的紀家絲坊,偏偏就沒見到跟那塊布料一模一樣的質地花色,弄得後來我這些同僚以為我在戲弄他們,實際上紀家旗下商坊根本就沒有這些東西,還有上上上回……」

冉驚蟄細數紀繚綾歷年來的不當贈物,越說越氣悶,更覺得這男人沒事找事,專會給他添麻煩!

在一旁靜心聽著一連串抱怨的男子,原本聽見她將他的饋贈全轉送別人時,是有一點惱的;可到後來沒發現她居然能將他歷年來的贈物如數家珍,心裡惱意也就平消許多。

就這麼聽著她抱怨他、以及他送她的東西,不知不覺過了許久。紀繚綾不知該不該提醒冉驚蟄,起初,她允他的一刻鐘早已結束了。

他有耐心地等她抱怨完畢,結束後,還奉上一杯透香熱茶。

正覺口渴,冉驚蟄順手接過那杯茶飲了一口,茶汁入喉,只覺無比甘甜,毫無苦澀;再一口飲完熱茶,她竟不知自己是想問他這茶哪裡有得買,或者是該問他到底有沒有聽進她的「勸告」?

「說完了?」紀繚綾眼帶笑意地問。

她略一點頭。將杯子放回石几上。

只見紀繚綾不知何時已命人將烏桐琴收起,石几上改放了一隻棋盤、一副茶具。

為她重新斟上一杯茶,紀繚綾說道:「這是紀家茶坊今春剛摘取的新茶,驚蟄可是第一個品嚐到的人。滋味如何?」

「呃……還可以。」她嘴硬,不肯說那杯茶又香又甘甜。

「還可以?嗯。」那就是很不錯嘍。他理解地笑說:「對於你方纔的要求,老實說,我做不到。」

不待她反應過來,他又說:「一來,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未婚夫妻之間的饋贈本屬尋常,我沒有理由不送東西給你。」這話倒有幾分霸氣,與他眉間春水柔波迥然不同。

「再者,你同僚無法在紀家商坊裡找到同我送給你的物品,是因為本來就沒有賣。」

「咦!沒有賣?」冉驚蟄詫異了。

紀繚綾美好的唇微微往上彎起。「是的,沒有。」

冉驚蟄怔了一怔。「為什麼?」雖然她不愛用,但不代表那是不好的……事實上,就是因為東西太好了,才沒辦法用啊。

「為什麼?」紀繚綾忍不住自嘲一笑。「僅只一件的物品,怎能販售。」

那原是特地訂製來送給她的,當然不能賣給其他人;然而這背後原因,他不想告訴她。

「只有一件?」為這理由,冉驚蟄再次愣住,半晌,她回神過來,隨即告訴自己不可能……紀繚綾怎麼可能為她做到這種地步,不可能……

見此,紀繚綾只是無奈一笑。

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啦!

「冉驚蟄,」他柔聲喚她。「什麼時候你準備好嫁給我,我隨傳隨到。」

然後,轟地一聲雷,原本戰力還不算太弱的冉氏之一,居然落荒而逃了。

甚至連他們原本爭執的問題,之一:冉小雪到底有沒有養男人?之二:冉小雪到底是不是個蠢蛋?諸如此類的事情都在紀繚綾的「柔情攻勢」下,無聲崩潰。

「繚綾大哥果然厲害。」始作俑者冉小雪躲在一旁觀看,從而得出此一結論。

紀尉蘭好笑地問:「頭一回是驚蟄出馬,下一回呢?」要是冉氏接二連三派人過來探查「姦情」,怕是很難再為小雪掩飾的吧。

許是明白了這一點,紀繚綾略揚聲喊道:「小雪、尉蘭,來我這裡。」

兩名少女趕緊移步到紀氏家主面前,不敢稍有怠慢。

一站定,冉小雪不待紀繚綾開口,便搶先說道:「繚綾大哥無須擔心,小雪有分寸的。」

前陣子紀繚綾到外州巡視商行,不在家中,紀家主子只剩尉蘭一人,凡事好說好辦,沒想到他會提早回來,才入門就發現了石履霜的事情。

本以為紀繚綾身為家主,必定會反對家裡無端住進一個非親非故的男子;但紀繚綾回家後這幾日卻沒有讓人將石履霜攆走,甚至也沒去會一會家裡頭那個陌生人,可算是極有耐性。

雖說是好友尉蘭的大哥,可冉小雪不敢自認為夠瞭解這位未來的姐夫。光看自家姐姐老是被他吃得死死的,就知道什麼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眼前這面若春風的含笑男子,不簡單,不簡單呀。

紀繚綾臉上果然沒有半點惱怒或憂心,只是看著小雪,帶趣地問:「聽尉蘭說,小雪替客人付了伙食費?」

冉小雪趕緊點頭。「嗯。石公子不是白吃白喝的,請繚綾大哥放心。」

紀繚綾當然知道這件事。早在知曉家裡頭多了個陌生人的當下,他已命人前去調查此人的身家背景。

石履霜原籍所在的青州,距離帝京甚是遙遠,短時間內,他派去的人還無法立即傳回訊息,但多少已打聽到此人在帝京裡的活動情況,知道他是一名落難舉子,這才容許他暫時住下的。

多此一問,不過是為了提醒。

修長的手指撫了撫袖上的折痕,他溫聲道:「小雪有權決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會干涉。但是,我有一個請求。」

雖說是「請求」,語氣也是溫和的,但聽入耳者,卻會忍不住應允他的所有請求,冉小雪也不例外。

「繚綾大哥請說。」

紀繚綾這才說道:「小雪支付給尉蘭的伙食費,往後改支付給我。」

「咦?」大商人紀繚綾會在乎這點小錢?

「從今天起,石履霜遷往西廂。此人吃我的、住我的,你知道我不隨便幫助人,一旦做了好事,必定要求回報。」

確實是紀繚綾的行事風格。冉小雪只能點頭應諾。

「所以,小雪可以繼續替石履霜付伙食費,而他在我紀家庇護下,有朝一日登第,也得還我一個人情。」看準石履霜前程可期,紀繚綾下此盤算。

「官商勾結這種事,我不做。」

不知何時被請來後院的客人一聽見紀繚綾的話,便直言拒絕。

兩名小姐幾乎是同時轉過身去,看著身著布衣、卻有一身才學的石履霜倨傲地站在花園入口。

紀繚綾特地讓家僕請客人過來,可不是為了請他來賞早春花朵的。

也不動怒,他微笑。「不願官商勾結也是可以。但石公子住在我未出閣妹妹的苑落裡,有損她閨譽——」

「哥,如果你是要他以身相許,我可不允!」意會到紀繚綾想說什麼的紀尉蘭趕緊出聲阻止。

但紀繚綾只是對妹妹搖搖頭,笑著把話說完。

「尉蘭的意願我自是尊重,但你既已選擇不仕,此生最重要便是嫁得如意郎君。」他轉向石履霜。「石公子,你家世寒微,想晉身,唯有出仕。如今朝廷因新帝初即位,朝綱尚在整頓,但最晚不出三年,朝廷必會重新開科,屆時你是官,我是商,我要你記得今日我紀繚綾的恩惠,總有一天,你得回報我。」

「包括為尉蘭小姐的終身大事負責?」石履霜諷刺一問。

「不必然是你。你入仕後,身邊必有不少優秀同僚可以介紹給尉蘭。」紀繚綾給的彈性頗大。「希望石公子能承我們兄妹這一份情。」

這麼光明正大的索取恩惠,大抵也只有商人出身的紀繚綾說得出口了,難怪姐姐從不曾在口頭上贏過他。

正當冉小雪如是想著,紀尉蘭已經忍不住抗議:「哥!你把我當成銷不出去的貨品啊?」

冉小雪噗哧一笑。說道:「不是的,尉蘭,繚綾大哥是知道你眼光高,看不上一般凡夫俗子,所以才為你預作打算吧。」

否則以紀家雄厚的家產,尉蘭早就已經許人,哪還等得到今天。皇朝固然以十八歲為成年之齡,但民間早婚者不在少數。

「是這樣麼?」紀尉蘭質疑地瞪著自家哥哥。

紀繚綾露出既無奈又疼寵的表情。「小雪說的是。」

尉蘭是那種眼光挑剔的女子。雖然他交遊廣闊,官商兩界都有人脈,但若要找到適婚的青年才俊,卻未必能稱妹妹心意。

趁著紀家兄妹聯絡感情之際。冉小雪偷偷往石履霜瞥去一眼。

又一陣子沒見面了,如今她總算不必再入宮執事,返回家中來,卻聽說驚蟄已殺了過來,嚇得她趕緊過來找尉蘭,想預先套好說詞。

沒想到繚綾大哥也在,還輕輕鬆鬆就將姐姐打發回去,真是有如天助。

噯,忍不住又瞅了石履霜一眼。

每回見他,都覺得此人十分風骨。明明尉蘭就替他準備了不少舒適保暖的華服供他替換,他雖寄人籬下,可卻始終穿著自己的布衫。若說石履霜是個趨炎附勢之徒,她是不太同意的;但若說他這個人一身矛盾,她會點頭稱是。

佇立一旁的石履霜冷然看著一切,發現冉小雪目色不時飄來偷覷他,他心裡正不高興,故意不理會她。

注意力回到紀繚綾身上來,石履霜見過不少官商勾結的人虛偽的面貌,獨獨沒見過像紀繚綾這種將「官商勾結」四個字說得如此擲地有聲、俯仰無愧的人。

住進紀家已有一段時日,紀氏、紀氏……這時他才猛然明白何以對這姓氏如此耳熟。帝京市街上不是到處懸掛著紀家的商徽麼?

看來紀繚綾是一名極富有的商人。皇朝重視商業,並不抑商,倘若他能娶紀尉蘭為妻,等於有了一個雄厚的後盾。

石履霜不是那種天真到以為登科後就能從此一帆風順的人,他有野心、有目的,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一個徒有抱負,卻無身家背景的士子要想在官途上順遂,得有很好的機緣。

紀繚綾提議了一項只要是男人都難以抗拒的選擇。

如果他拒絕,只消轉身走出紀家大門,回到帝京市街上,想辦法找個工作養活自己,但難保不會再發生先前那樣的慘劇;如果他接受了……

為什麼不呢?紀尉蘭是個美麗的女子,又有雄厚身家……娶了她,一輩子不愁吃穿,當官也能當得輕鬆逍遙,不必煩惱是否該為五斗米折腰……

「石公子,你怎麼說呢?」紀繚綾凝著笑眼詢問,一雙春水般的明眸裡,似有照見人心的能力。

石履霜很清楚紀繚綾是怎麼看他的,說不得也早已探過他的底細。今日若易地而處,他也會這麼做。薄唇微微抿起,他不無嘲弄地道:「石某雖然不是聖人,但也懂得知恩圖報。今日受人一杯水,來日必定湧泉以報。」

紀繚綾眼底激起一瞬欣賞,頷首。「好極。繚綾從不和聖人打交道的。」

此時冉小雪忍不住低聲問:「尉蘭,他們這是在做什麼?講話這麼玄?」

紀尉蘭回答:「哥哥談生意時,都是這樣子的。」

也就是說,紀繚綾根本把留不留石履霜這個食客當成一樁生意在談,果然是在商言商啊。

「那麼,你要什麼?」兩名少女交頭接耳之際,石履霜忽道。

「呃?」冉小雪怔了半晌,才意會到石履霜這句話是在對她說的。

「履霜是問我麼?」先確定一下,免得弄錯了。

「可不是?雖然小雪幫我是因為要負起責任,但你為我做的,已超過尋常人太多,我回報你也是應當的。」所以他再問了一次,似想確認。

「你要什麼?」

石履霜不相信有人幫助別人卻不求回報。如果能先知道以後該怎麼還她這份人情,他心裡會踏實許多。

她要什麼?嗯,滿值得深思的問題。

這值得深思的問題,令冉小雪想了許久……

久到一旁的紀尉蘭推了推她的肩膀。「小雪,你睡著了麼?」

好友素來就有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說不定此刻境界更高,已練就睜著眼睛也能睡的功夫了,喏,這會兒不會是入定了吧?

紀繚綾呵呵一笑,打起扇子帶趣地看著自家妻妹。

冉小雪的遲疑教石履霜心裡忍不住湧起一股失望。

一個恩惠,卻盤算這麼久,該不會是在想要怎麼獅子大開口,希望他掏心掏肺來回報她的救命之恩吧?

固然他是打算回報她的,但如果因此證明她跟其他人一樣貪婪……

要財?還是要名、要利?雖然這些東西他目前都沒有,但總有一天,權勢與財富在他而言,將會成為無足輕重的小物。

如果她要的只是這些,那麼,他可以輕易給她。

而除卻這些,他什麼都沒有。她總不會是要人吧?

冉小雪果真思慮了許久許久。末了,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微微笑起,看著一臉戒慎的石履霜道:「不用了,履霜。我想要的,現在的你應該給不起。」

初初聽到那句「不用了」時,石履霜還以為是客套話,可聽到最後,她卻說,她要的,他給不起?

是看輕他麼?她看輕他出身寒微,前途不明,認為他無法回報她萬分之一?

微微惱怒之際,她忽地走向他來,兩隻溫暖的手以掌心撫上他緊繃面頰,溫聲道:「現在的履霜,表情太嚴肅了。」

他瞪看著她。

但冉小雪不為所動,已轉身向紀家兄妹拱手告別。

「繚綾大哥、尉蘭,我不能待太久,後會有期。」一如她來時那樣突兀地自他面前離開。

她救了他,卻把他丟在紀家寄養;雖然曾在興致來時拉著他去園丘看帝登基,說了一些動聽的話,但其實鮮少聞問,偶爾方來探視,對待他的方式彷若他是個可憐淪落人,殷殷企盼她同情心氾濫時,對他回眸一顧——這算什麼?

「等等……你站住!」

要走可以,把話說清楚,再走。

何謂「表情太嚴肅」?表情嚴肅何錯之有?

冉小雪驀地頓足,回眸看他。

「再會,履霜,下個月初我會再送伙食費來。」

家裡人已經盯上她,天天跑到紀家探視石履霜不是明智之舉。為免給人家添麻煩,還是少來為妙吧。再者,她也不希望石履霜受到家人的打擾,今天來的人是姐姐驚蟄,改天勢必還有更多人想一探究竟。繚綾大哥既然已經願意攬事了,她自然沒有再多事的道理。

一句話,在冉小雪口中道來,是善體人意。

同樣一句話,聽入石履霜耳中,卻是憐憫與同情。

紀尉蘭將石履霜的表情看在眼底,明白他誤解了小雪的話意,卻不怎麼想澄清。

就誤解吧,她想。

小雪是她閨中密友,這陣子卻放了太多心思在石履霜這人身上,正教她有些不是滋味咧。

「尉蘭……老毛病別又犯了。」當客人陸續離開院落,花園裡只剩兄妹倆獨處時,紀繚綾輕聲道。

「哥光會說我,我只是不樂意與人分享啊。」

畢竟是紀家唯一的小姐,紀尉蘭任性得有理。

打從石履霜倒在馬車前方那一夜起,她與小雪的兩人世界從此變成擁擠的三人同行,有時她甚至還會被排除在外——

上回小雪跟她借馬車,就是為了帶石履霜去園丘看新帝登基!

這樣有趣的事情卻沒她份,紀尉蘭是怎麼想怎麼嘔。

「尉蘭看不上石履霜麼?」紀繚綾忽移轉話鋒道。

紀尉蘭怔了一怔,聽哥哥又道:「他可是個狀元才喔。」

現在說不要,以後若人人搶著要,可能會搶輸別人。萬一屆時小雪發現她也要,那尉蘭不就得拱手讓人。一個是妹妹,一個是妻妹,紀繚綾衡量著,倘若兩個小妹愛上同一個男子時,他該幫誰?或者,直接將那男子丟進河裡餵魚,然後叫她們各自重選一個比較乾脆?希望不會發生這種兩難才好。

哥哥看人一向準確,紀尉蘭何嘗不識石履霜是個人才。光瞧他能隨口引用皇朝刑典,就知道此人絕非池中物。如今他時運不濟,流落京城,困居紀家門下,不過是暫時而已,等朝廷重新恢復科考,他一飛沖天,前程難以限量。

問題在於……

「正如小雪所說,」紀尉蘭說:「現在的他,表情太嚴肅了。」

必定是因為急於跳脫身後的陰影,對於未來抱持相當的覺悟,才會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人很少會停下腳步來關注身旁事物,特別是女人。

娶妻生子應該不在石履霜短期的目標裡,可偏她非常想當一位賢妻啊。

「一般人很少成天嘻皮笑臉的吧。」紀繚綾笑著指出。

「不見得。」紀尉蘭看著自家美麗非常的哥哥。「有些男子為了某些特殊癖好,會將笑臉習以為常地掛在臉上。」

「如果你是意有所指的話,那麼我,欣然承認。」

「所以我在想,哥要不要換個表情?」

「哦?」

「驚蟄姐可能是看膩了哥哥笑臉,才會遲遲不肯承認兩家的婚姻。」

「是麼?呵。」紀繚綾忍俊不住,笑了出聲。「若真是這樣,那我下回見她時,試試看換個表情好了。」

天知道,或許根本與表情無關哪。但兩兄妹倒是津津樂道起該換什麼表情來博取冉驚蟄的歡心……這種事情。

剛躲回家中,正在畫符收驚的冉驚蟄渾不知自己成為紀家兄妹的話題核心。

適逢婢女蒔草端了一盆水來,她趕緊將人形紙化入水中去厄,週身忍不住惡寒起來。

到底是誰在陰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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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隨青已習慣了這一切。

他守在門外,就怕有人突然闖入,壞了石工部對外建立起來的形象。

形象……對一個官人來說是很要緊的。

人人都說石履霜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甚至比起春官府禮部卿還黑上百倍。石工部本人卻以此為傲,說是能與座卿相提並論,甚而越之,何其榮幸。是以從來沒有澄清負評的積極作為。

而既然他是石工部家僕,順著主子的心腹一起發黑,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因此他覺得有必要守住主子的形象,特別是「這種時候」……

「啊,隨青,副長在裡頭麼?」

旬休日,宿職官署的官員之一、職三品的冬官府上大夫高頡捧著一疊快堆到頷邊的公文,往府廳大門這兒艱難地走了過來。

「我聽薛府士說瀾冬大人回來了,是真的麼?」

所以才搬著一堆公文書卷當作掩護,想來一探虛實?

偽裝得如此維妙維肖,真是辛苦了。隨青利眼閃爍,半路截住上大夫,故意將他拉到一邊,親切笑道:「薛府士說的話,高大人也相信?」

這話問得機巧。高頡因此想起薛府士在冬官府裡的別號——

「『如臨深淵』哪……」兩人交頭接耳。

薛如臨,人如其名,因為辦事不夠牢靠,常因為出了岔子被副長修理,因此才剛入冬官府不到一年,大夥兒私底下就依他本字,給他取了個綽號,也是想提醒他凡事得如臨深淵,謹慎小心些。

若說石工部石履霜是令他人「如履冰霜」的男人。

那麼薛府士薛如臨,就是那種走在危險邊緣卻渾然不覺的人啊。

「是啊,你提點的是。」高頡感激地說。不過,手上公文書卷怎麼辦?都已經拿來了,總不好再搬回去。「副長在裡頭吧,我看我還是進去一趟?」

然後讓你看見不該看到的事?當然不成。隨青表情肅然地搖搖頭道:「不妥不妥。高大人,方才薛府士才叫我家大人給修理了一番呢。依我看,這些公文……或者先放在隨青這裡,等我家大人脾氣和緩一些,隨青再替大人送進去如何?還是說,這是急件?」

「不急不急!」

在冬官府裡,哪有什麼急件不急件的,所有的公務都必須在限定時間之前完成,全部都是急件啊。

只因石履霜規定僚屬,就算是一般公文也必須在朝廷限期時間三日前完成工作,因此冬官府的辦事效率,可說是六部之中最好的。如今進來一個薛如臨,莽莽撞撞搞不清楚狀況,才會讓石履霜屢次出手修理。

聽隨青自願幫忙傳送,又聽說石工部剛發完脾氣,高頡自然沒有在這時候進去找死的道理。

「那就有勞你了。」將公文轉交隨青後,高頡有點遺憾地轉頭離去。

雖然他對冬官長是否已經遭到副長毒手非常好奇,但滿足好奇心終究不比保全性命來得要緊啊。還是走吧!

隨青接下來又打發掉像高頡這樣前來探奇的冬官府僚屬,沒多久,手邊竟積下可以疊成小山的文書,都是冬官府裡所謂的「急件」。

這些文書,其實真的不急於在今天處理完畢的。

隨青心裡盼望著今日主子不會留在冬官府的官署裡熬通宵。

畢竟,左思右念的人兒不辭路遠地趕回來了呀。

不像去年此時的寥落,今年該能好好過生辰了吧。

幸好、幸好他還是瞞著主子偷偷去鹿鳴館訂了一桌酒菜呀。畢竟虛齡都近三十,再不婚的話,就要變成曠男了。

咳,整理好公文,隨青守在外頭等待著最佳進場的時間……嗯,應該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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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霜,你也笑一笑給我看嘛。別是那種帶著嘲諷的冷笑喔,要自然一點、溫暖一點。」冉小雪逗著石履霜道。

自她說他索賄,他就擺出一張冷臉給她看。

石履霜依舊只是冷笑。

「敢情冬官長以為自己在食館點菜,連下官臉上擺什麼表情都要管?」他不曾忘記十年前她在紀家花園裡對他說過的話。

當時她說:他的表情太嚴肅,給不起她想要的。

那麼,如今呢?

今非昔比,他已是官居二品的主部卿,號令冬官,只差一步就能將她拉下來取而代之。他不再是寒微士人石履霜了。

如今的他,可給得起她要的恩惠?

若把待選一年也算入其中,十二年仕途,石履霜臉上的嚴肅有增無減。冉小雪認識他多年,幾乎不曾見他發自內心微笑過。

想看他一個真心微笑,得等上很久很久呢。

他似乎不懂,她不需要他回報她任何恩惠,她只是很想看看他真心微笑起來的樣子……而已呀。

一張嚴肅的表情,怎給得起溫暖笑容?

「大人?」石履霜微愣,只為冉小雪忽踮起腳尖,將有些粗糙的雙手掌心擱在他雙頰上,像捧著他的臉。

她的手……變粗糙了。

是因為青州礦務勞頓,還是旅途奔波,細嫩的掌心被韁繩磨破?他不是偷偷在她包袱裡放了很多滋養的油霜,她到底有沒有拿來用過?

冉小雪捧著石履霜的臉,整個人朝他身上依偎過來,芳唇輕吐他名。

「履霜……」有如情人間的呢喃。

石履霜耳根不爭氣地灼熱起來。「小雪……」一顆霜心禁不住她溫暖的氣息,逐漸融了。原本僵硬的身體也忍不住有所反應,兩條手臂下意識挪往她纖細腰身——

「啪!」一個小小巴掌輕輕甩在石履霜左頰上,如果不是看見她動手,會以為是個吻。

石履霜眉間青筋跳動,將她不安分的手握在大掌中。

「你做什麼?」雖說並不怎麼痛,雖說動手的人是她,但總歸是個巴掌。

一個堂堂八尺官人,哪能被人如此羞辱!問題癥結在於……這個巴掌,是羞辱麼?

冉小雪微仰著臉看著他,彎眼一笑。

「回帝京途中,我就想,假使再沒法子讓履霜笑一笑,不如惹你生氣好了。」總比板著一張臉好看咧。

「用一個巴掌?」石履霜這下子也生不了氣了。若他輕易如她所願,那還有什麼趣味?

「不只。」

她兩隻手都在他掌握裡了。「冬官長還有別的花招?」

沒試著抽回雙手,冉小雪明眸中帶著笑意。

趁著石履霜提防她動手動腳,未及防備其它之際,她再度踮起足尖,將唇湊近,吻上他半溫半涼的薄唇。

石履霜詫異下,鬆開對她的箝制,正不知如何回應之際,她已順勢將兩條纖細的手臂抱住他半側腰身,芳唇在他唇邊嬉戲。

「君子……動口不動手啊。」偷親到了吧,嘻!

石履霜任她圈抱著,複雜心思可跟「君子」一點兒也沾不上邊。

為她點到即止,還偷親完就跑,有點惱怒的睥睨著她,一臉窮極無聊樣。「你那叫動口?」

冉小雪正洋洋得意,被他一冷,突地覺得不對勁。

「呃,不然呢?」

石履霜倏地將她擁緊,兩條手臂緊緊圈住她的腰,讓她抵住他身。不在乎她滿面塵土,他極用力、極佔有地吮住她唇,直吻到她喘不過氣、自己也無法喘息,才藉著一個又一個親密而短促的吻偷偷調息,許久才微揚唇瓣道:「懂了沒?冬官長,這才是君子『動口』不動手。」

就算被說成「偽」君子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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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要開科了!

睽違一年的科考啊!

得知這最新消息,她喜得連指尖都發抖了,再也忍耐不住,倏地衝出房門。

「等等!」特來報信的冉驚蟄見狀,快手拽住她甩在身後的髮辮。

頭髮被人拽住,冉小雪不得不回轉過身子來,對姐姐咧出一抹討好的笑容。

「姐……」

冉小雪在外頭偷養漢子這回事,是家裡人心照不宣的,只恨捉不到確實證據——都怪紀家兄妹包庇!

打從她與其他家人陸續上紀家討人之後,這傢伙的行徑也跟著收斂許多,鮮少再上紀家去。以往還三不五時晃到別人家工地裡去看人上大梁蓋房子的,現在也只偶爾與紀尉蘭相約到市街茶樓吃喫茶食,喝點甜茶薄酒……總之就是不曾見到傳聞中被小雪包養的男人。、

雖然想直接拷問,但別看小雪個性天真迷糊,真要比起骨頭硬,全家人可能都不及她;又怕事情鬧大了,會被外人恥笑……家醜不好外揚。

「既然要開科了,」冉驚蟄說:「你荒廢的學業也該重新收拾收拾了吧?」

冉家世代為官,與他同輩的冉氏,就小雪還沒功名,這教人怎能放心呢?

這一年來,冉家經歷了許多。

先帝大行,新帝在圜丘受天命繼位,當時一道雷擊斃企圖造反的東麒侯,朝廷軍隊雖然迅速鎮壓了反叛勢力,但邊界諸夷仍蠢蠢欲動,光為了穩定內外政局,朝廷上至新君,下至朝臣,誰不是忙得焦頭爛額?

好在近日政局逐漸穩定,對於新帝所領受的天命,質疑的聲音不再像過去那樣喧囂,日子算是安定下來了。能這麼快就讓朝綱恢復運作,帝王三師功不可沒,尤其是太傅婁歡……這一年來,他四處奔走,統合群臣,讓新帝登基的阻力降到最低。倘若沒有此人,當初全力支持正統繼承人的冉氏或許會在叛亂中遭殃。

幸好如今天下已定……

春官府掌理全國科考,自然一有消息,人在春官的她立刻就聽說了。

雖然還沒有正式公告,但君王已經任命春官長統領科考大事,準備開科。

真是可喜可賀!

瞅著妹妹,冉驚蟄道:「我看你這一年幾乎沒在讀書,一天到晚就知道和紀家尉蘭玩樂。距離科考沒剩多少時日,今天起你待在家裡用功,太學那裡也不必再去,反正本來就只是為了占京試缺額而已。谷雨、寒露、立夏他們這陣子會輪流來陪你,我已經同他們說好了。」

家裡頭有一群天縱英才的堂兄弟姐妹,不愁小雪沒人伴讀。唯有讓小雪順利出仕,日後才不必為她煩惱擔心。

冉小雪回看著,忍不住問:「姐姐都打點好了?」

「當然。」否則以妹妹不喜讀書的習性,要她安分靜心學習,恐怕還得拖上一陣子,屆時考期已至,要登科就沒希望了。

「不能明天再開始用功麼?」冉小雪抱著一絲希望問。

「及時當努力,歲月不待人啊,小雪。」她們母親早逝,長姐如母,冉驚蟄說的話自然是有份量的。

「可是……」小雪為難起來。這樣她要怎麼去通知履霜這個好消息呢?等了將近一年,她知道他心裡也盼望著朝廷開科。

「可是什麼?」

「這消息幾時會公佈呢?全國各地那麼多待考的舉子,光是公文要送到各地州郡,也得花上一段時間吧。」小雪試探地問。

「應該這幾天皇榜就會貼出來了。」冉驚蟄道:「全國各地設有傳遞公文的驛站,加急傳送的話,半個月之內,消息便會周知天下。」頓了頓,她繼續說:「考慮到各地舉子必須自遠地來京赴考,正式考期會訂在明年初春,這可跟以往例行舉辦的秋試不一樣,新帝即位以來的第一次科考可能會變成春試喔。」

說著,她突然笑了笑。「想想,我家小雪明年春天就能穿上進士袍參加瓊林宴了。」

冉小雪看著自家姐姐穿著一身看不出女子柔美線條的官服,言談之間只有國家政局與仕途,全然沒有一個十八歲少女懷春的心思。

也難怪尉蘭會頻頻問她姐姐是不是不打算成親了。

在皇朝,男子年逾三十而不婚,曰「曠」。

尉蘭是擔心她哥哥會變成曠男吧。

往後,若順利登科,她或許也會跟姐姐一樣就此走上仕途。這會不會真是一條不歸路?

「姐姐……」

「嗯?」冉驚蟄自興高采烈的想像中回過神來。

「我跟尉蘭一樣當個『不仕』,可好?」

「不好!」冉驚蟄直覺道。

「呃,為什麼?」雖說家裡世代為官,但少她一個,應該沒什麼大影響吧。

「你以為少你一個沒什麼影響,是麼?」見冉小雪點頭承認,她又道:「你錯了,小雪。我們家裡每個人都當官,並不是因為官好當,正好相反,仕途這條路難走極了!但我們沒有『不仕』的本錢。尉蘭家是富戶,不管她要做什麼,紀繚綾都有能力供養她一輩子。可我們家人口多,若只仰仗一、兩個人來供養全家人,豈不等於逼著爹爹或爺爺他們當一個不清廉的官?你該知道朝廷給官員們的薪傣,只足夠養活一個五口家庭而已,但我們家又不是那種只有少少幾口人的小家族。只有收賄貪污,才有辦法讓家人生活寬裕呀。」

還沒說完。冉驚蟄接續又說:「所以,最好的生存之道便是讓子孫們都為官,畢竟我們是開國功臣之一的冉氏後代,就算再怎麼不濟,至少還能靠蔭補做個小官。如果你真考不上,爹那邊會想辦法弄個職缺給你的,但總還是希望你能風光及第,往後路途才能走得順利。」

冉小雪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她當然知道冉氏只是書香門第,不是真正的富戶。但過去她不曾想過冉氏每個人都必須出仕的原因,竟有如此現實的考量。

「所以,你懂了吧?小雪。」冉驚蟄瞪著她說:「凡事只要有一個人開了先例,後面就會有人跟進。如果今天你選擇『不仕』,往後家裡就會有更多人也會想要『不仕』,畢竟誰想成天被黑心上司荼毒?誰不想當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小姐?」

「我懂了,姐姐。」冉小雪受教地道。他們家確實沒有不仕的本錢。

「如果你真的懂,那你怎麼還在外頭……」當著妹妹的面,實在說不出「養男人」這三個字,冉驚蟄只好改問:「是說……那人很俊俏麼?還是有什麼特殊本事,可以讓人心甘情願掏錢出來供養他?」這種奢侈的癖好,是貴婦人才玩得起的吧!自家妹妹那點微薄零用,能擔待多久?

冉驚蟄那口吻像是她在外頭妓館包養男妓一樣。小雪搖頭失笑。「姐姐誤會了。履霜不是在那種風月場所工作的人。」

「履霜?」是那男人的名字?趕緊記下,等會兒讓人探一探底子去。

一個男人倘若好手好腳卻讓女子包養,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姐姐先別有成見。履霜只是時運不濟,既然朝廷將開科了,那麼我能當他恩人的時間也就不多了。」

不知道等他考上進士之後,會不會就此把她拋在腦後?

萬一他考上了,而她卻落第,不知他願不願意反過來養她呢?

「冉小雪,這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發覺事不單純,自己竟全然不知道妹妹到底做了些什麼好事,冉驚蟄急急追問。

「喚,姐姐,一言難盡啊……」

「一言難盡也得盡,快說!」

冉小雪不知道該怎麼說。若說實話,恐怕會讓人誤以為石履霜是個佔她便宜的投機分子;可她又不慣說謊,隨口扯來的借口一定會立刻被識破,那還不如保持沉默。

等不及冉小雪回應,冉驚蟄直接問道:「那男人是個好人麼?」

「……不知道算不算是。」

青筋控制不住地浮上額邊。「不知道是不是個好人,那你還亂養?」

萬一養到歹人,豈不造孽!

聞言,冉小雪忍不住反問一句:「繚綾大哥是個好人麼?」

「突然講他做什麼?」紀繚綾他當然……不能算是一個好人。

看冉驚蟄臉上表情就知道答案了,冉小雪又道:「嚴格來說,繚綾大哥不能算是個好人,但也稱不上是壞人吧!」有些人,就是介於善與惡之間,界線模糊,難以斷定是善是惡。

「那不一樣。紀繚綾可不會害我。」冉驚蟄忽道。

沒提冉驚蟄既然如此相信紀繚綾,何以又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她們討論的對象是石履霜。冉小雪道:「履霜也沒有害我的理由。」

「好吧。」冉驚蟄決定跳過這個問題,改問:「那個男人可有說會娶你?」

「娶我?為什麼要娶我?」冉小雪一怔。姐姐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看樣子是沒有。」本來還擔心會不會是個投機分子,佔小雪便宜。

「既然如此,不許你繼續淌這渾水。有紀繚綾在,人交給他就好了。他不希望尉蘭閨譽有損,我何嘗願意自家妹妹名聲有瑕!別忘了你是要當官的人,為官最重聲譽,就此打住吧。」

「……」

「怎麼,做不到?」察覺妹妹遲疑,冉驚蟄不覺提高音調。

「……」冉小雪依舊沒吭聲。

「小雪?」

「不行的,姐姐,我若在這時丟下他不管,他會以為我不負責任。」

雖說當初她並沒有真的撞倒他,但既然已把責任攬下,怎能說放就放?

「你做了什麼事需要對他負責?」

「就……」說她為一樁沒有做的事情負起責任,以姐姐是非分明的個性,必然會上紀家去把事情說清楚,豈不令履霜難堪?她不想那樣。

「就如何?」

「就……我們之間有個誤會,我若不對他負起責任,依皇朝律典,他可以到衙門去告發我。」

見冉驚蟄雙眼大瞪,冉小雪急於結束這個話題,連忙道:「總之,我跟他之間,不管是責任或是恩情,都已分不清了。姐姐可得幫我守秘,別讓爸爸知道這事。」

「家裡頭大小事,幾時瞞得過他老人家了?」

冉重職任御史大夫,平時在朝中備受群臣忌憚,就怕不小心犯了錯被他彈劾。家中大小動靜,想來他老人家心裡多少有譜的,就不知他會何時出手就是。

聞言,冉小雪蹙起眉。「希望爺爺別亂來,履霜可沒有做錯事。」

「不管錯在誰身,總之,從今天起,你不許踏出家門一步!」冉驚蟄不容置喙地下禁足令。

在這個家裡,不時興長幼有序那一套。

不論是誰,都比冉小雪來得有份量。

是了,被家人保護在手心裡的小雪,哪裡有判斷是非的能力?她只有被別人騙、受別人欺侮的份,她做的任何決定都可能只是出於一時愚蠢。

備受保護,當然是幸福的。

然而處處周延的保護,卻教冉小雪心裡沉甸甸。

家人眼中的她是如此不濟事,這輩子只要沒有功名在身,想必無法讓家人們安心放手的吧?

發覺妹妹一聲不吭,兩隻眼睛恍然出神,冉驚蟄略略提高聲量。「小雪,我說的話你聽進去沒有?」

振作起來,冉小雪勉強擠出一抹笑。「姐姐放心,從今天起,我不出門就是了。也請姐姐幫我,莫對其他人提起履霜的事。」

冉驚蟄的話提醒了冉小雪,履霜將來是要當官的,一個官人確實得注意他的名聲,是以她也不希望把事情鬧大,讓世人誤會石履霜是個投機取巧的人。

小雪想保護那男人麼?冉驚蟄擔心……

「姐姐放心,我雖不敢保證履霜是個好人,但他絕對不是壞人。姐姐不是盼著我自立麼?那是不是該對我看人的眼光有一點信心?」

說到冉小雪看人的眼光……

就是因為小雪曾看走眼,在街市上誤信歹人,差一點被牙人拐賣,幸虧跟在一旁的谷雨機靈,才及時救回來……家人會如此擔心小雪,並不是沒有原因的呀。

「姐姐放心,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五歲那年差一點被拐賣,是因為年紀太小不懂事的緣故,現在她不會再那麼笨了。「姐姐信我一次吧。」

從方才到現在,冉小雪不知道已經說過幾回要人「放心」的話。可儘管如此,要對她放心,真的很難……

「……好吧,信你一次。」冉驚蟄勉強點頭,只因她實在不想在這種時候還讓妹妹分神為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憂心。倘若能讓小雪將全副心神放在科考上,她可以姑且先答應,再另外想辦法會一會那個「履霜」——

猛地被人撲抱住,冉驚蟄低頭笑覷著妹妹。

「姐姐真的不必替我煩惱。」冉小雪撒嬌。

難喔!冉驚蟄想。為小雪煩惱似乎已成了習慣。所幸這是全家人的共業,就算再怎麼放不下心,應該也不至於有人說她……溺愛……是吧?

「只是可惜了……」冉小雪低喃。

「嗯?」

可惜看不到石履霜的笑容了。

他那麼期待科考,倘若能將開科消息親自說與他聽,說不得就能見到他的笑容了吧!可惜她是無緣得見了。

無妨無妨。冉小雪樂觀地安慰自己,來日方長啊。

再三個月是麼?她等著春試來臨。

------------------------------------------

「是小雪麼?」

聽見輕巧的腳步聲時,石履霜抬起頭,窗欞外竹影掩映,使他看不清來人,只瞥見一縷倩影。

又一個月了,這位小姐當真只在月初送伙食費來時,才願意撥冗見見他。

來人已經移步到他敞開的書窗前,瞅著他就是一笑。「小雪若知道你想見她,必定十分欣喜。」

是紀尉蘭。

說來,紀家兄妹也是他的恩人,但石履霜卻不願太過親近他們。

或許是因為紀繚綾是個太世故的商人,一雙明眼似能看透他人內心的陰影,甚至不介意站在那陰影之下。這種人,若不能與之成為朋友,勢必會是可怕的敵人。石履霜素來不是能輕易與他人推心置腹的人,他跟紀繚綾不會成為朋友。

好在這對兄妹不常來煩他,紀家的家僕又循規蹈矩,就算心裡認為他是個吃白食、軟飯的,也不曾當著他面說出來。

是以他寄住紀家這一年來,生活算是十分愜意。

天候不佳時,他會翻翻紀家的藏書打發時間,調養身體;春和景明時,他會打著傘到街上散策,看看帝京風華,閱讀最新邸報,留意朝廷情勢。

偶爾,他也會像今日這般,坐在小窗前,發發呆,猛然喊出「小雪」兩字,這才驚覺原來自己……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就覺得有點厭煩,卻還是忍不住想見一見她……

「可惜暫時見不著她了,小雪前兩天已被她家人禁足。」

「禁足?」石履霜雙眉微蹙。

「居然連我也擋呢。」紀尉蘭想起方才被冉谷雨擋駕,不讓她見小雪,心裡就悶得緊。最後還是小雪聽見她聲音,隔著一扇門對她勸慰了幾句,方才把她勸出來。更令人氣悶的是,小雪居然沒問她好不好,反而托她來問一問石履霜……

回過神來,見石履霜不發一語,紀尉蘭抿了抿唇,遲疑地道:「石公子可以對尉蘭笑一笑麼?」

「不可以。」無緣無故,做什麼對一名女子微笑?

「想也知道。」紀尉蘭喃喃自語起來。「就跟她說是個無理的要求了——」

「冉小雪要求你做什麼?」石履霜捉住重點,直接打斷紀尉蘭的低語。

「小雪要我知會你,朝廷準備重新開科,明年初春舉行春試……」說完這個大消息,她特意停下來,等著看石履霜會不會欣喜若狂。

她等了又等,一等再等……想看看石履霜笑起來的樣子,好在日後對小雪轉述去,但……他沒有笑,清美俊顏只是平靜地望著她。

「石公子似乎沒有非常驚喜?」

「朝廷開科的消息令兄兩日前已告訴我了。」早早已知的事,實在很難在聽見第二次時還欣喜若狂。

一說出口,石履霜這才發現,難怪他先前會誤認。

是因為他心裡認為,知道開科消息的冉小雪必會迫不及待來告訴他吧!沒想到等了又等,她終究沒來……被禁足了,是麼?

「咦,哥哥也知道?」

兩日前……不正是冉驚蟄來訪?是了,冉驚蟄在春官府,必定早早就得知朝廷開科的消息,小雪也是因此才會被關在家裡讀書。

紀尉蘭老覺得冉家人太不懂小雪。冉氏也許是書香門第,但小雪真正才能是在別處,把她關在書房裡死背書,只是浪費她的才能……

話說回來,冉驚蟄素來對哥哥避之唯恐不及,特地造訪,應該仍是為了石履霜的事。這冉家人還真是鍥而不捨,與小雪同輩的一堆族內兄弟姐妹,這陣子幾乎將紀家門檻給踏穿了,就連族內排行最小的冉谷雨,也為了小雪的事頻頻找她麻煩。

哥哥昨天就出門去了,大抵是不想與一大群咬住骨頭就不放的冉氏周旋。

「令兄長似乎沒有不知道的事。」包括他的身世……

石履霜清楚記得兩日前紀繚綾有意無意提起明春開科一事後,順口說了一句:「石公子若在赴考上有麻煩,紀某可以幫忙。」

那時他就明白,紀繚綾已知道他的背景。

他手上有青州府衙發給的赤牒,朝廷憑牒認人,沒理由阻他應考。

他只擔心登科後,進士榜周知天下,本籍之地會知道石履霜登第的事,要有麻煩,也是在那之後……然而天底下同名同姓者何其多,倘若他幸運些……說不得,能一生無憂。

見他拒絕,紀繚綾搖扇笑道:「原來石公子喜歡提心吊膽過日子,看來是繚綾失算,失敬了。」

石履霜凜然。「履霜自認問心無愧,就算身後有一些麻煩,只要行得穩、坐得正,又何須提心吊膽?」

「但麻煩的事,總是早點解決比較踏實吧。」紀繚綾建議。

「以履霜如今處境,沒有能力解決那些事。」石履霜很清楚自己的情況。紀繚綾正在提議替他處理掉那些麻煩,偏偏他也清楚紀繚綾無功不受祿的性格,因此實在不想多欠他人情。

紀繚綾靜靜秋著石履霜半晌,方言:「為官之人最重清廉,石公子日後當了官人,怕是連手也碰不得灰了,何況沾染髒污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勞費心。」

「石公子沒有需要守護的人麼?萬一連累他人——」

「石某無親無幫,不會連累他人。」

「過去也許沒有。但往後呢?石公子難道不打算成家立業?」

成家立業?「令妹對我沒有情意,紀公子不必擔心將來會受石某牽連。」

「……既然如此,也只好請石公子多自珍重了。」

「履霜在還完人情債以前不會死,紀公子大可放心。」

「呵,雖然不是非常認同石公子把我紀繚綾說得像是專放高利貸的,可有石公子這句話,紀某確實安心不少。」說到底,還是個重利的商人啊。

……從當時的對話回過神來,看著紀尉蘭嬌美的面容,石履霜道:「如果紀小姐沒有其它事……」

「要送客了,是吧?」石履霜反客為主,也不是頭一次了。紀尉蘭嘲弄一笑。「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石公子可以為我解惑麼?」

石履霜沒有說不。

紀尉蘭便著呢:「一年前科考宣佈停考時,石公子為何不回家鄉去?」

導致後來流落異鄉,落難京城。

「回鄉?」石履霜似笑非笑道:「我在青州無親無故,回去做什麼?」

問歸問,卻沒料到他真會回答。

紀尉蘭咀嚼著石履霜的話,明白他這席話等於承認他其實根本沒失憶……是說,這人都不會不好意思喲?

兩人對視許久,還是他先開口的。「紀小姐還有事麼?」

想起好友的交代,紀尉蘭微微揚唇。「有的。小雪說……」

石履霜傾耳細聽。

「小雪說,未來三個月的伙食費先掛在紀家帳簿上,石公子不必擔心,她會在科考結束後一併結清。」

石履霜聞言蹙眉。真當他吃軟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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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0:55:5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隨青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他認識石履霜的第一天,就為此人竟能夠對著一群持刀帶棍、準備砍死他的人冷靜地淺淺笑著——那笑卻只是臉上的,笑不進心底,彷彿清風明月本不相干一般——他就明白這個人跟一般人不一樣。

當時他還不知道他是誰,只道是一個朝廷走狗。

站在人群中,手上拿著家裡的玉刀也想湊湊熱鬧的自己,因為遇見了一個石履霜,從此捨棄造玉的家傳事業,甘願離鄉背井到他身邊來,當一名隨從。

而後,看盡石履霜在官場上有多麼不得人緣……居然天才剛亮,就有人來鬧門踢館!

眼前來人一副來勢洶洶,隨青壯著膽子道:「天色還早,台主大人清晨來訪,有要事麼?」總不可能是來等候他家主子,手牽手,一起上朝去吧?

來人聲音好是洪亮。「當然有事。叫石履霜滾出來!」

「不好意思,我家大人還沒下床呢。」可能無法用滾的出來見客。

「床?」這位滿頭銀髮的御史大夫冉重瞇起眼。「他自己一人?還是跟我家小雪一起?」

聞言,隨青張望四下,確定左右鄰居都還沒有人出來活動,就算聽到喧鬧聲,應該還不至於傳得太難聽,這才陪笑說:「台主大人所言差矣!瀾冬大人怎會跟我家大人躺在同一張床上呢?」就算是事實,也不好當著眾人的面這麼大刺刺講出來吧,更何況……

「你不叫他出來是麼?老夫自己進去看!」

隨青笑瞇瞇擋在門口不給進。

「台主大人請自重,這裡可是官宅,我家大人好歹是個二品官,與大人在御史台三品一職相較,應是……略高一等吧。若是大人職務上需要『求見』,還請容小的先通報一聲。」

御史大夫職雖是正三品,但依他職權,糾舉彈劾的對象是不分職位高低的,倘若真有罪責,就是位居一品的大臣,御史台都有辦法彈劾下手。

隨青特意論起官等,不過是想挫挫這位台主的銳氣。

「狗奴才!」老人啐了聲,也不等通報,竟拉開嗓門大喊:「石履霜!你出來!老夫要彈劾你!」

對此,隨青當真已經習慣了。

當朝御史大夫三不五時就想彈劾他家大人,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本想說這種小事不必驚擾他家大人……大人他,昨夜一整夜未闔眼,天色微亮之際才剛就寢呀。是說,久久未見,朝思暮念的人兒就在身邊,就是想睡,也捨不得睡吧……

隨青正動腦筋想著該如何打發掉這位御史大夫,沒料到石履霜已衣衫不整地走了出來。他墨發未束,倚在門廊邊懶洋洋地覷著老人,語氣慵懶道:「冉台主這會兒又想彈劾本官什麼了?」

注意到石履霜衣衫不整,還袒露一小片「引人遐想」的胸膛,面容雖有倦色,但嘴角略略上揚,儼然一副心滿意足、通體舒暢的模樣,忍不住往某方面做了不當聯想的冉重火冒三丈道:「本台要彈劾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石履霜忍不住勾起一抹淺淺笑意。想起稍早之前,天未亮……他與他家冬官……以及昨夜裡……

淫笑……那必是淫笑啊!逮住那抹不尋常的笑容,冉重知道自己當真說對了。他家小雪昨夜必是被這個低她一級的下屬給「冒犯」了呀!

長胡氣得差點沒著火。「石履霜你不知羞恥!本台要彈劾你!」

若是其他官員聽到「彈劾」這兩字,也許會嚇得發抖,但石履霜這十二年來聽慣了這句話,一點兒都沒放在心上,他揚眉道:「冉台主說完了?」

「還沒呢!本台主還要彈劾你誘拐良家女子!敗壞朝廷綱紀!壞我冉氏門風……」林林總總羅織了一長串罪名,最後這位老先生結論:「本台定要彈劾你!」

「沒新鮮台詞了?」石履霜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垂眸瞅著冉小雪的祖父,簡短地回了一句:「那,悉聽尊便。」

石履霜轉身進屋,準備換上官服上朝了。

居然,徹底地被忽視了。

身為台宮,冉重何曾被人這麼無視過!

朝廷裡哪個官員不是一聽到「彈劾」兩字就嚇得全身發抖?是因他……老了麼?聽聞外頭傳言,御史台一班人馬年老力衰、戰力大減……

那可不!他知道自家孫女兒昨天返回帝京,沒回家卻逕往冬官府去……若不是為了這小子,還會是為誰?

他特地等到天剛亮,暗忖以年輕人體力,該做的應該都做了,造成既定事實之後,有了確切證據,這才單槍匹馬殺了過來……

說到證據……眼前男子一副身心舒暢的模樣不正是鐵證?

「石履霜你站住!」冉生吹鬍子瞪眼道:「把我家小雪交出來!」

那丫頭為他返京,此刻必定躲在石履霜屋子裡,是聽見他的聲音,才不敢出來吧?

「我家冬官長?」石履霜略頓步,美麗的唇瓣微微翹起。「她人可不在我這裡。冉台主愛搜便去搜,不過假若沒搜到,那履霜說不得會反過來上奏咱們英明的陛下,說冉台主年紀老大,老眼錯花,查無確切證據卻屢次威脅彈劾朝臣,真不知是辦事不力抑或惡意栽贓,實是令人困擾、令人困擾啊。」最後一句話,還特意強調了兩次。

冉重與石履霜周旋十餘年,也只鬥贏過他一次。見他如此大方允他入府搜人,不禁微怔,難道……

「小雪果真不在?」

「我家……冬官長,你以為我會容許她此刻出現在我府裡麼?」字裡行間滿是純然的佔有,使石履霜眉色微喜又微黯。

天色才微亮,他便送她出城。

為她備好馬車,希望她旅途少些顛簸,不要太過勞頓。

替她預備了幾日的乾糧以及新鮮水果,好讓她不必忍受飢餓。

還為即將來臨的雪日,親自在她行囊中添上幾件冬衣——

他是霜月生,再過不久,便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冉氏年輕這一輩,取名全是依照出生時的節氣——

青州地處皇朝之北,與北國接鄰,地勢又高,入冬後十分嚴寒,她雖不是荏弱女子,卻也單薄得令人憂心。

職務所在,不允許她逗留京城太久,與其如此,還不如早早送她離開,然後盼望她早日完成公務,回到他身邊來……

不是一日的聚首,怎夠解他惱人思念?

他要的可不僅是一夜耳鬢廝磨。淺嘗即止,絲毫不能解他胸中渴盼之萬一。若要的話,就是全部,否則寧可繼續忍耐。

「石履霜你那是什麼表情啊?」

御史台首長御史大夫冉氏家主七旬童顏鶴髮冉重字重九伸手指著當朝冬官府官拜正二品的工部卿人稱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的石工部石履霜駭然道。

因為那語氣實在太過驚駭了,以致讓候立一旁、怕醜事外揚、特別留意著附近鄰居動向的隨青忍不住回過頭來瞥了他家主子一眼。

不看還好,這一看,果然也十分驚駭。

那是什麼表情啊?

在皇朝,男子年過三十而未婚,曰曠。

曠字加身,就成了曠男曠夫曠臣曠兄曠工部曠副長曠大人!

他家大人昨晚才剛過三十生辰,不會這麼快就讓曠字加身了吧?

何況……瀾冬大人特地趕回來拯救他了不是麼?那昨晚一整夜……他們到底做了些什麼?

被打斷心中所思所想,石履霜橫來艷色俊顏,輕斥:「我思春,不行麼?」

承認得多麼大方!

已有資格在頭銜上加上一枚「曠」字,但依然清俊無比的美男子笑覷著滿臉錯愕的冉重,雙手一攤,徐聲道:「倘若這也有罪的話,還請台主儘管彈劾履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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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1:01:23 |只看該作者

回覆 #6 冷月吟荷 的帖子

第八章

他……當真不理會她了?

冉小雪坐在馬背上,兩眼直瞪著正前方那馬屁股搖搖晃晃,對於夾道人群羨慕的目光毫無所覺,腦袋瓜子不住回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怎會惹得履霜他連看她一眼都不?

「新科進士采春來啦!」

「狀元郎君遊街來啦!」

不遠的前頭,報喜人敲鑼打鼓在人群中開出一條道來,人群圍聚在天街兩側,對著新帝首次常科錄取的三十一位進士品頭論足。

石履霜穿著緋紅色新科進士袍,頭戴御賜花翎帽,風風光光地坐在馬背上,領著進士群遊街探春。

「今年的狀元郎君很俊俏啊……」路人議論紛紛。「榜眼、探花居然都是女相公咧……」

前些日子,春試一結束,冉小雪便急急捧著伙食費到紀家去,尉蘭卻說石履霜已經不住紀家,出闈場後便沒有回來,去向不明。

堅定地將伙食費交給尉蘭後,冉小雪奔出紀家大門,在京城裡到處尋覓,卻始終尋不著石履霜;為此,她一顆心懸得半天高,下不了地。

她不知他考得如何。此回春試,試主果不其然是萬眾懼怕的禮部曇卿,考題刁鑽難發揮,連試三天三夜,她寫到最後一燭燒完了,耗盡腦汁與體力,才摸黑走出闈場。聽說石履霜早早便交卷出闈,卻不知是試得得心應手,抑或……

固然對他是有信心的,但還是想親自問問他,想聽他說一聲他胸有成竹呀。

哪裡想得到他一考完就不見了!

連著幾日恍恍惚惚,對於家人詢問考得如何,冉小雪都沒心思回答,只道:「尚可、尚可。」恍惚得,甚至忘了放榜的日子……

「小雪你考中了!」姐姐、谷雨、其他堂兄堂姐、眾家人們紛紛來恭賀她中了榜的消息。

「雖是敬陪末座,可終究也是中了。」未來一年的待選之路,才是真正決定往後官途的重要契機。眾冉氏紛紛笑說。

獨獨冉小雪笑不出來。她奔出家門,一路衝到春官府榜牆前,看到黑壓壓一片人群擠在白牆前尋找自己的名字,還有些人因為落第而開始踹牆洩憤。

她被擠著、推著、被捲入人群裡,勉強貼牆而立,低仰頭一看,石玄冰三個字可不大刺刺錄寫在一甲進士第一名的位置上麼!那是履霜的正名!

他中了!

他高中了呀!

放榜日子自是幾家歡樂幾家愁,越來越多人踹起榜牆,被推擠出人群漩渦裡,冉小雪卻滿心喜悅地走在街上,心裡只想著他考上了……恍惚間,人群裡彷彿瞥見他身影,她追著喊道:「履霜!」

那人腳步微頓,略略轉過臉來,可不正是她朝朝暮暮牽掛著的石履霜!

冉小雪心裡一喜,雙臂賣力揮舞著,就怕他沒瞧見擠在人群裡的她。

「履霜!履霜!是我呀!是我冉小雪,我在這兒!」

急急奔跑起來,想向他道一聲恭喜,雖是遲了一年,可老天終究有眼,讓石履霜成了新科狀元郎,心中喜悅不帶任何雜質,只有純粹的歡喜。

石履霜眼色一沉,低下眉,不待冉小雪朝他奔來,已轉身走入人群中,瞬間不見了蹤影。

再度被人潮淹沒的冉小雪怔站在街道上,傻傻看著石履霜消失的方向。

「履霜,是我呀……」

是因為沒看見她麼?還是她壓根兒認錯了人?

帶著重重疑惑,時序來到了春暖花開的瓊林宴上。

這是帝王作東的第一場新科進士宴。

王宮御花園裡,幼帝身著金色帝服站在臨時挪來的台階上,三公與各部首長隨侍階側,當然,今年擔任試主的禮部卿曇去非也在席上。

舍人逐一唱名,由狀元開始,到進士最後一人。

「第三十一名進士,冉小雪……」

小雪站在石履霜之後再之後,兀自神思,隨上司一同入宮的春官府府士冉驚蟄見狀,連忙推了她一把,冉小雪步履一個前傾,單膝跪在年幼的帝王面前。

幼帝麒麟原本一臉窮極無聊地賜絹花給新科進士添喜,見這位敬陪末座的新科進士竟有些心不在焉,又聽身邊太傅提示她名,麒麟目色一亮,道:「又來一個姓冉的!這是第幾個朝廷中冉姓的官員了?進士冉小雪,朕看過你的題卷,你說幼主即位之國,國運昌隆不衰,理由何在?朕想聽你親口再說一次。」

科考連續考三試,采汰選制,亦即每一試都會淘汰部分考生,能入最後第三試者,才有機會登科。

今年春試第三試的策論題即為「論幼主即位之國運」,出題者不是別人,正是春官府副長禮部卿。這題目看似簡單,卻是機鋒重重。

史有殷鑒,幼主即位之國,國君大多無能治理天下,最終毀國亡身;可如今皇朝之君即是幼主即位,總不能說自己的國家很快就會滅亡吧,因此多數考生全將此題答成慶賀皇朝國運昌隆。

唯有狀元郎石履霜大膽地從反面立論,談幼主即位的種種問題,先自反面立論,點出治國難處,再從立論之中提出因應之道,中間鋪陳適當援引古往今來各朝史例,加諸個人慧解,使狀元高位名至實歸。

冉小雪沒有這樣的天才。她跟大多數人一樣,都從肯定國運昌隆的角度下筆。然而畢竟是自己肯定過的君王,也親眼見識過這位幼主過人勇氣,因此她相信儘管麒麟帝年幼即位,但皇朝盛世可期,理由在於……

「信任。」冉小雪叩首膝前,回答道。

「信任?」麒麟揚起雙眉,一雙金眸熠熠生輝。她髮色淡,偏棕帶金,正是身上皇朝血脈的表徵——開國皇后也有如是髮色。

「回稟陛下,正是信任。臣子信任陛下,陛下信任臣子,群臣彼此亙信,上行下效,使皇朝子民信任在上位者會將國家帶往更好的方向,共同期待著安定與幸福日子的來臨,使種種信任帶來正面力量,引領皇朝昌期永盛。」

「啊……」太傅婁歡輕啊一聲,但沒有說話。

好天真的想法。在場有人忍不住掩嘴輕笑起來,像是在質疑這樣天真的觀點,怎麼可能被選為進士,必是因為她姓冉,才破格錄取的吧!朝廷終究待冉氏不薄,開國功臣之後就是不一樣。

冉小雪微低著頭,承受眾人不同心思的注目,卻絲毫沒有動搖自己的想法。

石履霜站在進士列最前頭,沒有回轉身來看她一眼,只逐一覷過那些嘲笑冉小雪的人。

「進士冉小雪,你站起來。」幼帝麒麟忽道。

冉小雪依言起身,正對上麒麟炯炯目光。

「你這是在告訴朕,你相信朕會帶領著皇朝子民走向可期的盛世麼?」

「難道陛下不這樣想?」冉小雪反問。

信任麼?麒麟微微彎起唇角,忽放開揪在手中的太保衣袖,步下高階來。

在皇朝,沒有人可以比君王站得更高,麒麟經常「委屈」自己站在令她畏懼的高處,她怕高。

如今她忽然走下台階,其他人連忙跪下,就是不敢俯瞰個子比他們都矮的幼帝。太傅太師太保三公雖為帝師,不必跪拜君王,但此時也略略低首。

不耐煩地,麒麟振袖一揮,稚氣嗓音喝道:「得了!統統免禮。」

沒去看其他人是否依言站了起來,麒麟走到已站起身、雖微微彎腰、卻仍能俯瞰她的少女面前。

審視半晌後,她微踮足,親手將絹花斜戴在進士帽上。

「冉小雪,這花很俗氣,又是孔雀翎,又是大紅色的,你們冉氏自己定下的禮制,可別嫌棄。」她自己則嫌得要命就是。

她摸了摸帽頂上只有新科進士能戴的雀翎紅花,笑道:「冉小雪遵旨。」

沒有再多看冉小雪一眼,是因為太傅說,不能對特定臣子太好,免得這個人因君王青眼有加而被其他人排擠。麒麟走回太傅身邊,點點頭,率性宣佈:「如此,開宴吧!」

麒麟執政第二年,年號麟德,第一場新科進士瓊林宴。

宴會結束會,照例,進士們由狀元郎領頭,騎著宮裡的御馬,一同到天街探春。

科考的舉行,是國家太平的重要象徵。因此皇朝百姓夾道圍觀,津津樂道。

宴會上喝了不少酒,冉小雪帶著一點醉意,兩眼茫茫地坐在馬背上。

胯下灰馬彷彿知道鞍上坐客已醉,行進的速度特別遲緩。

眼看著自己與前頭進士的距離逐漸拉大,冉小雪也不以為意,就落在眾人後,遠覷著石履霜背影,揣想他故作不識得她的原因。

前兩天提起這事,尉蘭推測:「或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曾那麼落魄吧。」

除卻紀家兄妹,就冉小雪曾見過石履霜窮困潦倒的模樣。

可儘管潦倒若此,他依然有著傲骨,不教人看輕他的。小雪心裡想。

「今非昔比啊。」紀尉蘭說。「如今他是狀元郎君,前程似錦,過去一年多來寄人籬下的日子,大概是此生最不願記住的吧。小雪,你不知道,有些人翻臉比翻書還快。假如石履霜是這樣的人,我倒也不意外;此人性情涼薄,我們都知道的。」

不是,他不是那種人。冉小雪覺得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和顧慮罷了。

紀尉蘭又說:「如今想來,我們也太相信這個人了。小雪,你想想,除了知道他是青州舉子以外,對於他的背景,我們可說一問三不知。他就這樣走了也好,省得惹來麻煩。」

不不,他不是的,他不是尉蘭口中那種涼薄的人。冉小雪心裡抗拒著好友對石履霜的評價。

「其實我並沒有真的期望他會回報我們恩情。」紀尉蘭說:「雖說他曾講過會報答,但空口白話,他就是不認這帳,也對他莫可奈何。小雪可別忘了當初他是怎麼用盡心計拐你對他負起責任的。石履霜就是這種投機分子。」

不不不,履霜不會不講信用。他應是那種會信守自己諾言的人啊!冉小雪心裡堅定著自己對於石履霜的判斷。

固然尉蘭言之成理,但過去一年來,她總覺得他不是一個壞人。

他甚至不十分樂意接受他們的幫助,若非出於無奈,以他骨氣十足,不至於向人彎腰乞憐。他甚至有掛念過她不是麼?否則怎會在她被禁足的那三個月裡認尉蘭是她呢?可見得他心裡是惦著她的。

雖然尉蘭認為:「他應該只是怕你不替他付伙食費。」頓了頓,尉蘭忽睜大眼扯著她胳膊問:「你這麼關心石履霜,該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沒想到小雪竟會被一張俊俏面皮給蒙騙,快醒醒吧!石履霜不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再者,你不是要當官了麼?」

冉小雪用力搖起頭來。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這樣子的……」

她醉言醉語,一會兒歎息,一會兒喃喃自語,若非身穿進士服,只怕會被投以異眼。旁人見她口中唸唸有詞,只道是登科太過高興,在唱歌呢。

「噯,是尉蘭弄錯了吧……我、我怎麼會喜歡上他呢……當初救他,可不是為他美色……如果真是那樣……真是尉蘭所說那樣……那我還特意離他遠遠的,不是虧大了麼?」渾不知自己完全離題了。義憤填膺的,她緊握了握韁繩,又道:「我當然是要當官的呀,都僥倖考上了……」皺著眉頭,她眼巴巴瞪著石履霜英挺背影,試著理清這陣子以來紊亂的思緒。

「他是個美男子,你是個美女子。」尉蘭那時說的話再次迴響在耳裡。「一個女子會將一個男子放在心裡想上一整天,若不是恨這個人,就是喜愛這個人。」好個不仕女子的見解!

「可難道,我就不能單純只是注意他、關心他、恭喜他麼?」冉小雪低頭對著灰黑色的馬耳朵說。

胯下馬兒低嘶出聲,像是不同意她的話。冉小雪忍不住哈哈一笑。

「好吧,我也許有一點喜歡他……履霜可是個美男子耶,有哪個姑娘會不喜歡?所以就算我真的喜歡他,也沒什麼吧!況且我……可從來沒要他以身相許,嘿……如今想來,好像有點可惜……早知道我……噯,就是知道了,我又能怎樣?」想起尉蘭當時又說:「小雪,你該醒一醒了,我知道你對自己有能力幫助別人這事看得極重,可石履霜擺明了不想承你我的情,你就當自己從來沒救過這個男人,不行麼?」

「也不是不行……」冉小雪再度對馬兒低語:「只是,以後怎麼辦?是同年進士了呢,難道以後見了面都不打招呼麼?又難道,打招呼時,都要裝作素不相識麼?」

馬兒低鳴,兩隻鼻孔噴著氣,也不知聽懂聽不懂。

小雪垂首又道:「我本以為我跟他……已是朋友的,倒也不是計較我替他設想多少,也不是可惜我那些私房錢……馬兒啊,你知道麼?我心裡悶得難受是因為,我老覺得履霜他不是那種翻臉不認帳的人……他突然這麼對我,明明見了我卻當沒看見,我難受……」

說了半天,還是沒理清什麼,但至少明白石履霜確實讓她傷心了。

真沒道理啊,怎麼會為一個人悶到這種地步?

姐姐總說她太容易相信別人。

這世上有好人,也有壞人。人都有劣根性,姐姐說,壞人肯定比好人多,因為就她所見,也只知道有一個好人名叫冉小雪。

小雪不知道這算不算恭維。

姐姐似乎把自己也排除在好人的界定裡了……

其實,她也不是沒生過壞心眼的……比方說,有時候她也覺得家人真煩……希望他們別理會她……

胯下馬兒駢駢嘶鳴,酒意襲來,發熱的雙眼教她看不清眼前人影、看不清滿城杏花,看不清……

忽地一串鞭炮炸在她馬蹄邊,灰馬兒受到驚嚇的同時,夾道圍觀的人群也發出驚呼,

「小心啊!」

石履霜聞聲回頭,正好看見遠遠落在後方的大灰馬將座上騎客拋上半空中……

小雪!

----------------------------------------

被拋上天時,她似乎聽見了履霜的聲音。

原來得上窮碧落才尋得到他呀!

原來他不是真的忘了她呀!

可惜她就要像摔爛的瓜一樣摔得發爛了,沒機會弄清楚他不理會她的原因。

原來人在死前會看到最令自己牽記的面容;為此,她忽然氣起他,為他居然一句話都不解釋!

往下墜落的那一瞬間,許多張臉孔在她腦中迅速閃現而過,最後她眼底只剩下一張熟悉的臉——

「繚綾大哥?」

紀繚綾穩穩接抱住自天而降的新科進士,春風般笑道:「真是千鈞一髮呢,小雪。」溫柔地,他問:「站得住麼?我放你下地。」

冉小雪點點頭,讓紀繚綾扶著她站穩,這才發現四周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聚集了許多方才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逝的臉孔。

一群冉氏,以及,尉蘭。他們將墜馬的冉小雪團團包圍住。

「大家……怎麼在這兒?」

換下官服,穿著尋常服飾的冉驚蟄驚魂剛定,瞪著冉小雪道:「你發什麼傻,我們一直都在你附近啊。」

自家小妹僥倖考中進士,新科進士風光遊街,親友團當然得在一旁全力相挺。瞧,就連隔壁紀家兄妹,她也一併邀來了。好在她沒拒絕紀繚綾一道過來,不然小雪此刻只怕沒命矣。

幫忙拉住馬兒韁繩,安撫受驚馬匹的堂哥冉寒露同樣一身布衣,牽著馬站在一旁,語氣同樣關心。「小雪沒事吧?瞧你連坐在馬鞍上都坐不大穩,是不是在宴會上喝多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有點嘮叨,可都是關切。

其他同年發現她墜馬後,也紛紛掉頭來探視。

冉小雪有自知之明,她心存感激,不斷道謝,偶爾搔搔頭,笑稱自己喝多了,要不就是馬兒被鞭炮聲嚇到,否則也不至於那麼容易被甩下。

道歉、道謝的話,說到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冉小雪這才尷尬一笑,不再說了。

其實,新科進士遊街卻墜馬,很不吉利,幸虧沒有人說出口——

沒想到才這麼想,便有人冷冷言道:「真不吉利。」

那聲音教冉小雪全身僵住,她緩緩抬起臉,找到那說話的人。

「履霜……」

履霜?聞聲,冉驚蟄雙眼瞪看向新科進士石玄冰……這個人她曾見過一次,就在先帝駕崩那年,榜牆外……沒想到他竟是那個「履霜」!這個人莫不就是小雪花盡私房錢養在外頭的那個男人吧?

石履霜只手牽著一匹赤棕色駿馬站在她面前,紅色進士袍看起來十分醒目。他冷冷覷著被眾人圍住的冉小雪,俊顏上明顯帶著輕蔑。

「進士第三十一名冉小雪,你不知道遊街探春時摔下馬,是很不吉利的麼?」

新科進士探春落馬,預兆此人未來官運將會馬失前蹄。

皇朝《登科記》裡記寫著這麼一樁故實。有一個狀元郎在遊街探春時不慎落馬,雖然沒有受傷,但後來屢屢流外,官途坎坷,此人在生平最後一次貶謫中遇見一位卜師,才知原來當年他遊街落馬時觸了霉頭,帶來厄運,導致本來應該順遂的仕途轉為困蹇難行。

雖是一本野史,但有意仕途的士子都將此事牢記心中,騎馬遊街時會特別謹慎小心,就怕瓊林宴結束後的例行遊街出岔子,誤了一生。

沒想到,還是有人不夠小心。

石履霜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冉小雪厲聲道:「若僅是你自己觸霉頭,也就算了,萬一連累了人,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過去的。」

《登科記》裡那則典故還有後續,大抵在講與墜馬狀元一同遊街的幾位進士後來也都因故被罷黜外放;多年後,這些人想起遊街時發生的意外,紛紛認為官運之所以不順遂,全是有人觸了霉頭,累及其他人的緣故。

石履霜話才出口,其他進士紛紛不著痕跡地退後三、四尺,就怕不小心被霉運牽連;而本來就已經想到觸霉頭典故的進士則早早站得遠遠,在一旁觀望。

冉小雪被教訓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身邊親友忿忿不平,紀尉蘭率先發難:「石履霜,你這麼說也未免太過分了!且不說小雪過去如何待你,你自己忘恩負義,別把觸霉頭這頂大帽子安在小雪頭上,她戴不起!」

石履霜瞅著紀尉蘭,冷冷一笑。

「所聞紀小姐是個『不仕』,當然不在乎官運順不順利這種事,然而履霜只是凡夫俗子,心裡多少想著飛黃騰達這種俗氣的事,冉小雪墜馬觸我霉頭,我無法不在乎。」

此話一出,又是兩樣反應。

同意者,心裡暗自贊同;不同意者,自然聽了逆耳。

說起官途這種事,對當官的人來說確實是十分敏感。

小雪這麼一摔,沒摔傷雖是萬幸,但日後在場其他三十名進士倘若在官途上遭遇不順,冉小雪之名十之八九會被人寫在本朝《登科記》裡抹黑抹臭。

迷信也好,栽贓也罷,就算往後這些未來官員是因為自己在官途上走了岔路,怪罪當時觸霉頭的冉小雪,總比怪罪自己好。

冉家人正要為小雪出差,但冉小雪拉住姐姐衣袖,搖了搖頭。

「履霜……不,石相公說得有理,是我有錯在先,真真對不住。」向其他同年道歉後,她看著負手身後、站在她面前的石履霜,神色複雜道:「要不,由小雪來為狀元郎執馬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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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執馬首」三個字,石履霜眼底翻騰過一絲情緒。

紀繚綾站在冉驚蟄身邊,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只瞅了石履霜一眼,笑了一笑。

《登科記》又記載,假使真真不小心在遊街時跌下馬,也不必太過煩惱。畢竟遊街探春的時間常選在瓊林宴後,喝了幾杯美酒下肚,酒量不好的人比比皆是,摔下馬背這種事,冉小雪絕對不是古往今來第一人,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人。那麼到底有沒有方法破除厄運?

「你要為我執馬首?」石履霜語氣輕而清晰地問。

「不上。各位同年只要覺得有需要去除厄運,小雪都願意替各位執馬首,消災解厄。」換句話說,還沒繞完的這一條街,她會改採步行,替人牽馬,權且當個馬僮。

「執馬首」乃是僕從之事。

冉小雪身著進士袍,雖是最後一名,但也是試主親試、天子點頭認可的進士;在眾目睽睽下,身上穿著新科進士的大紅袍,頭上戴著進士花翎為人牽馬,實在很不體面。

身為朝官的冉氏當然懂得做這件事的自損含意。

但冉小雪再度對親友安撫一笑,請他們先走,自己隨即走到石履霜身側,接過他左手上的韁繩,微仰臉道:「請狀元郎上馬。」

撇開臉,石履霜放開韁繩,默默地上了馬。

她親手執著他馬兒韁繩,在眾人注目中,穿過人海,走向前方。

「太過分了……」

身後不時傳來耳語,都在說石履霜欺人太甚,竟拿一本民間野史來使喚同樣身為進士的冉小雪。

石履霜微揚著臉龐,依然意氣風發,他瞇眼直視正前方,彷彿已看見自己的光明前程——

-----------------------------------------

「真真看不下去了!」冉驚蟄恨聲道。

「那就別看,走吧。」紀繚綾扳過冉驚蟄雙肩,拉著她往自家商行走去。

「說得輕鬆!替別人執馬首的又不是你的什麼人。」

「小雪是我妻妹,我自也是不捨的。」

「既然如此,那你——」

紀繚綾轉過身來,笑問:「驚蟄要我如何?把石履霜從馬背上拉下來踹個幾腳,還是勸小雪別做傻事,當作沒發生過墜馬意外?」

他說的,都是冉驚蟄想做的。「她是我妹妹!」

「她現在是待選官員了。」紀繚綾反問一句:「驚蟄往後能亦步亦趨跟在小雪身後,替她收拾各種殘局麼?」

見她似想逞能說可以,紀繚綾呵呵一笑。

「別開玩笑,驚蟄,你自己是個官人,應該清楚在那條路上沒有誰可以幫助誰。」

「可是——」

「是那串爆竹,是意外;小雪墜馬也是意外。但她選擇自己負起責任,而非回頭向家人朋友哭訴求援,她極果決地做了勇敢正確的決定,難道驚蟄不想成全這份果決,反而希望她一出事就躲在別人身後麼?」

「你不要說了!」冉驚蟄忽打斷他話。「我知道了。」

儘管嘴巴上說知道了,可出於愛護妹妹的心,還是很氣石履霜的挑釁吧!唉……真可愛。

紀繚綾忍不住俯下臉,緩緩靠近她唇畔。

冉驚蟄猛然清醒,驚嚇地看著他。

「你做什麼?」眼神遊移,就是不敢看他的唇。

四處張望,才赫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被他帶到紀家商行來了。

這裡是他的地盤,萬一他想做壞事,只消關起門……形勢對自己太不利了。

「驚蟄想逃麼?」

「逃……」她眼睜睜看著一名僕人「貼心」地關上商行大門。「大白天的,你商行關什麼門啊,都不用做生意了?」

「阿渠,把門打開,夫人不喜歡關門做生意。」商行主人家睜眼說起瞎話。

「關門能做生意才怪!還有,別叫我夫人。」真厚臉皮。

「啊,驚蟄有所不知。」紀繚綾閒適一笑,談起生意經來。「有些生意就得關起門來做,開著門反而做不成。」

「那八成不是什麼正經生意。」冉驚蟄飛快回嘴。「紀繚綾,你如果膽敢愛錢愛到做起關門生意來,小心我——阿渠把門關起來——」唔,來不及了……

她緊閉雙眼,不敢睜開。

一個微涼的吻落在她眉心上。

珍惜地撫過她鬢髮,紀繚綾輕笑道:「驚蟄好膽小,遠不如小雪勇敢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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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1:02:5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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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兩個月後,天官府公文署——

「瞧,櫃子裡邊那位就是執馬首的新人,好像也是個冉氏吧……」

「冉氏世代為官,這一輩的年輕子弟個個天縱英才,怎麼會出這麼一個替人執馬首的不才……」

「噓,吏部卿來了——」

細碎的閒話戛然而止。

「冉待選在麼?」是吏部卿的聲音。

一時無人回應。

吏部卿樂采掃視過署內一眼,又喚:「冉待選冉小雪在麼?」

正忙著將手邊公文歸檔的冉小雪一聽見自己的名字,連忙從一個低矮的置物櫃底下爬了出來。

「在這裡,我在這裡——噢!」

鑽出櫃子時力道太猛,頭頂撞到櫃底,發出好大一響聲。

眾人不禁失笑,但礙於上司在此,不敢放肆,只好掩嘴偷偷笑著。

揉著疼痛的發頂站到前頭來,冉小雪微瞇起眼,一時看不清來者是哪位大人,她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瞅著吏部卿道:「大人,小雪在此。」

皇朝男性以字行於世,有些人會在讀書時便取好字,以便稱呼。

有別於皇朝男性,皇朝女性的字,一般多在十八歲成年後才由父母賜與,倘若女子早婚,則由丈夫取字,這是約定俗成的慣例了。

冉小雪雖然已是待選官員,但她未滿十八,又是未婚女性,所以還沒有字,是以僅以其名行於世,自稱「小雪」。

樂采瞧見她衣發上灰塵,溫和地問:「到現在還是不習慣被稱為『冉待選』麼?」否則方才喚她時怎沒反應?

聽見他聲音,才認出原來是吏部卿。

瞧她這眼力!小雪嘿聲一笑,不好意思說自己入天官府待選三個月了,竟然還沒適應環境。

本想問問她在公文署這裡學習得如何,但見她屢屢瞇起眼睛,像是視力不好的人欲穿針線那樣,轉念一想,樂采忽道:「劉府士。」

站在吏部卿身邊的官員連忙答聲。

樂采有一雙溫和的眼眸,但此時看人的目光卻不是非常可親。

他看著劉府士道:「大約半個月前,有份關於京川治水的公文送來這裡抄寫,天官長讓我過來時,順便問問。」

劉府士立即答道:「抄寫公文的工作都是待選官員負責的。」

樂采當然知道。「不知那份公文是由哪一位待選負責抄寫的呢?」

「回稟大人,是冉待選負責的。」劉府士道。

「那份公文出問題了,你知道麼?」樂采道。

聞言,劉府士詫異道:「出問題?」他轉頭看向冉小雪。「冉待選,你還不快來看看是什麼問題!」一句話便將責任全推給抄寫的人。

冉小雪聞言,也是有點訝異。她還記得那份公文的內容,因此連忙拱手問道:「敢問大人那份公文是哪裡出了問題?若錯在小雪,小雪理當負責。」

不自稱「下官」,是因為她根本還沒有正式官職。

樂采語氣忽轉嚴厲地說:「那份公文抄錯了一行字,導致現在冬官府那裡拿著公文抄本來天官府,說朝廷決議的動工時間不對,真要照決議去做會出岔子。」

他看著冉小雪,思慮片刻又道:「冉待選,日後你若有機會授官就會知道,朝廷的每一項命令都必須準確地傳達給各部各府,只要當中有一個疏漏,可能就會造成無法彌補的遺憾。抄寫公文也許不怎麼有趣,但希望你並非抱著敷衍的心態在做這件事。」

冉小雪一邊聽著上司的教訓,一邊努力回想當時她抄寫那份公文時的情況。

他們這批新科進士,在三個月前由天官府打散,分派在各部裡見習,只有她被分派到天官府公文署裡整理全國的公文。

冉驚蟄知道她被派進公文署裡時,還嚷:「完了完了,被分到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是要怎麼表現給別人看啊!」待選這種事是很現實的,沒有好的表現,根本不可能被上級選上,待選之路遙遙無期啊。

「姐姐莫憂,我把公文抄寫得漂亮一點。」當時小雪曾那樣說,一點都不以為意。

「笨蛋小雪,」冉驚蟄歎道:「公文就是公文,你抄寫得再好都沒用。」

即使如此,冉小雪還是努力把事情做好。

其實公文署裡不是只有她一名待選,但其他幾位待選官員都是比她早登科的進士,甚至是跟姐姐冉驚蟄同年登第的呢。姐姐待選不到一年就被選入春官府,不知道姐姐這些仍在待選的同年心裡作何感想?

入署那天,劉府士便將工作交代給她,從此開始了她沒日沒夜的抄寫生涯。

每一份公文都得謄寫三份,一分送到邸報館,一份送到史館,一份則留存天官府,逐一分類歸檔。但公文多到好似永遠抄不完,工作十分繁重。

小雪每天抄著來自全國各地的陳情、看著大臣的決議,甚至宰相與陛下批閱的文字……有時看得太過入神,耽誤了時間,只好在夜裡就著微弱的燭光繼續抄寫。

然而署裡都是書簡,若不慎走火,後果不堪設想。

因此當值的官員每一晚只配給一支指頭粗的蠟燭,用完不補,就是要夜值的官員們小心用火。

有時夜裡宿值,有月光時,捨不得點燭,她便偷偷打開窗子,讓月光照進署內一隅。好在時值夏季,入夜後只是微涼,不冷,只怕入冬後天寒地凍,在不方便用火的情況下會冷到打哆嗦。

抄寫那份公文時,她到底在做什麼?怎麼會抄錯一行字?

她每回要將公文歸檔時,都會再三核對過一次文字,檢查有無錯誤的啊,怎麼會……啊,那天是滿月吧?輪到她宿值,她沒點燭,將桌子挪到窗邊,就著月光謄抄。是不小心看漏了麼?

既是她的錯,只能怪自己不夠謹慎。

聽著吏部卿的教訓,冉小雪認錯:「對不起,是小雪抄寫時走了神,請大人責罰。」

樂采看著垂首認錯的冉小雪,又□了眼在一旁看好戲的其他待選官員,微抿唇,道:「是該責罰。從今天起,你白天在公文署裡繼續原來的工作,下值後就到我廳署來,我另有工作交給你。」

言下之意,是要她一個人做兩人份的工作。其他人聽了,只道樂采罰得合理,卻不知他心裡另有計量。

「你先把原先那份公文找出來,重新抄寫無誤後,親自送到我廳署來。」交代完畢,樂采又轉對其他待選官員說了幾句話,大抵是問在此工作有何收穫、有何意見一類的。

天官府吏部卿職掌待選官員的考核,是以眾人無不謹慎回答。

樂采離開後,劉府士便對冉小雪道:「冉待選,這回重新抄寫,你眼睛可得睜大點,別再抄錯了。」

一句不提何以冉小雪的公文會多到抄不完,甚至必須利用晚上來抄寫的事。

劉府士掌管公文署,自然知道有些人因為見冉小雪新來,又有些迷糊,經常將自己抄不完的公文偷偷放進她的公文籃裡。

也不知冉小雪發現沒有,每天仍還是會將自己籃子裡的公文抄完才下值,久而久之,她的工作量幾乎是其他人的兩、三倍。

甚至三天才輪一次的夜值,也因為她工作都是做不完,最後乾脆天天留到深夜,以官署為家了。

將這些事情看在眼裡的劉府士並不打算提醒任何人。

入府待選,本來就是各憑本事,冉小雪天性糊塗,就是吃了悶虧,也是她自己該受的。

「是,我會小心。」說罷,冉小雪便回頭去找那份公文了。

劉府士也離開後,身後喃喃私語再起——

「噯,這執馬首的傢伙真可悲。」

「會不會就是因為替人執了馬首,所以好運都過到別人身上去了?比如說那狀元郎石履霜……噯,聽說他在春官府那裡可是備受賞識咧……」

聞言,冉小雪抱著書簡的雙手不禁一顫,微微吐了口氣,安心了。

履霜過得很好,沒被厄運牽連,她安心了。

那天下值後,她匆匆趕到吏部卿的廳署。

樂采不在,裡頭的一位官員拿了一把掃帚給她,交代說:「大人讓你掃地。」

被罰掃地一事後來也成了別人的話柄。

可那晚卻是小雪待選以來,頭一遭沒在深夜裡還留在署內抄公文。

其實,她知道自己為什麼老是抄不完公文。

只是要她當著那些待選的面揭出這些事,那些人會很尷尬吧?又不是日後都不相見了,小雪寬厚地想,還不如把力氣拿來多抄幾份公文,也算是增長見識呢。

公文署裡可以看到來自全國各地的陳情與需要;京畿以外,全國十九州分由帝王親自任命的州牧治理,各地有各地不同的問題。她自小備受家人保護,不曾去過京城以外的地方,有時看著這些公文,她便想:這個地方較為乾旱,可以在水源處多設幾座坎井,將水儲存在不易蒸散的地底下;那個地方林地廣闊,易生瘴,但附近山頭出產石灰,可以用來改善民宅環境,逐步墾荒闢地,只是需先規劃好要保留的林地,以免闢地不成反而造成人禍……看著那些公文,她想著,如果她是一名決策者,她會怎麼做……

地,冉小雪掃得很慢,純是因為以前在家裡根本沒做過這種雜務,手腳不夠伶俐;但,沒關係,她慢慢掃,總會掃完的……

============*

「哦,你還在掃啊?」樂采走進廳署裡,故作訝異地看著冉小雪道。

聞聲,冉小雪轉過身來,髮絲有些凌亂地貼在頰上,看起來有些失序。

她臉頰微紅承認:「呃,因為在家中不曾打掃過……」所以掃得很慢,就怕哪裡掃不乾淨——

她掃了半天,竟然沒掃出什麼灰塵來,若不是廳署裡本來就已經很乾淨,就是她掃地不得要領,沒把灰塵給掃出來。

樂采瞪著她半晌,眼神很是奇特。

「哈哈哈,真老實。」倒是慢樂采一步進來廳署的人忽然笑了出聲。

冉小雪這才注意到吏部卿身後有個男人。

男子鬢髮微白,看著有些面生,認不出是誰。

是說,她見過的官員也不多,三個月前瓊林宴上,與各部首長匆匆一□,根本記不住他們的臉孔,只有姐姐驚蟄特別指了個人要她記住,說是待選時千萬要離那個人遠遠的,她才特別記住了禮部卿的相貌。

至於眼前這位鬢髮已微斑白,但面容仍然青春的男子……還真不知該怎麼稱呼?

樂采替她解了圍,哂道:「冉待選,見過冬——」

「咳。」男人忽咳了聲,樂采隨即改口道:「見過李大人。」

李大人?哪個李大人?朝廷裡,李姓官員似乎有好幾個吧……冉小雪拿著掃帚,一時無法施禮問候,只好呆站著。

此舉又惹來那男子哈哈一笑。「七郎果然沒誑我,確實有夠好笑。」

家族裡排行第七的吏部卿樂采又道:「冉待選,你可以放下掃帚了。」

冉小雪這才趕緊放下掃帚,就地施禮道:「冉小雪見過兩位大人。」

男子還在笑,樂采叫她免禮。

男子繼續笑,冉小雪不敢免禮,直低著頭。

樂采只好建議:「李大人若要繼續笑,是否改日再來?」

「不行,我來日……嗯。」這位愛笑的李大人才勉強掩住嘴,往一旁大椅坐下,笑眼覷著冉小雪。「冉待選,請站過來一點,你站太遠,講話不方便。」

看見桌上已經放了早先那份公文的謄錄,樂采道:「這份公文已經重新抄寫好了呀。」

「是。」小雪連忙回答。重新抄寫之際,她特別仔細再看過好幾遍,確認沒有問題了。雖然她還是不確定自己原先是哪裡抄錯了一段。

是說……她記憶力原本就不算好,也許真是哪裡看漏了吧?

「想知道你抄錯了哪一段麼?」樂采問。

冉小雪毫不遲疑地點頭。「是。」

樂采微笑,轉身從桌上匣子裡取出一份藍封文書,在冉小雪面前打開來,指著被硃筆圈紅的那一行小字——

「你讀出來。」

小雪依言念出:「京川洪汛在夏秋之交,過去疏浚皆在春日,不妥,不如改在冬日水落石出之際——呀?」

她低呀出聲,滿臉頓生困窘,總算知道自己哪裡抄錯了。

原來她竟然在抄寫公文時,不小心將自己心裡的想法寫在公文上頭了!

「既省工事,且不擾民。」那位李大人接續說出。「是不是這樣?冉待選。」

「請大人海涵。」冉小雪面紅似火。

那位李大人突然不笑了,他看著冉小雪道:「你不過是個待選官員,沒有真正入朝做事過,哪裡知道春日疏浚與冬日疏浚的差別,你說冬日疏浚可省工事,有依據麼?」

「……」冉小雪低頭不答。

「怎不回答?」

「……回大人,沒有依據。」

「沒有依據,你怎敢妄言,批評過去冬官府在春日疏浚京川,是浪費公帑兼之擾民?這樣一份公文幸虧發現得早,沒送到邸報館去,否則怕不輿論嘩然。」

「雖然、雖然沒有確切依據,」小雪鼓起勇氣說道:「可小雪之父掌理十庫,是以小雪知道每年花費在京川疏浚上的公帑有多少,過去初春疏浚,冰雪方融,水位尚淺,本來是理想時節,但近幾年春日偏暖,融冰稍早,往往到疏浚之時水面已滿八分,這時候才動工,肯定需要更多的人力與花費,更不用說疏浚之時必須封川。

京川乃本朝重要商行河道,封川之際,商旅不行,必須改採陸路運送,費時又費工,京商紀氏即曾因春日封川而無法運送商貨,造成了損失。

權衡之下,冬季固然嚴寒,但冬天河川冰封,水位只有平時三成,幾可見底,本來就少有商船行走,此時疏浚不僅視線清楚,封川也不至於影響船運,是以小雪以為,冬日疏浚比春日疏浚為上。」

兩名大人看著冉小雪,不發一語。

冉小雪心裡忐忑,卻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錯,忍不住又道:「川戶……川戶不用繳稅,對不?」

川戶隸屬冬官掌理,負責疏浚全國河道,非但不必負擔徭役或賦稅,甚至還可支領公帑。

「是不用。」李大人輕聲說道。

「我……小雪聽說,近年京城的川戶丁口增加一倍有餘……」川戶是世襲行業,怎麼說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增加那麼多人。「從十庫支出的公帑自然也多了一倍,這不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情麼?」

「是不合理。」李大人也道。

這只代表一件事,有人想要免除徭役,所以將丁口寄在川戶的戶籍下,甚至支領朝廷公帑,卻沒有為朝廷做事。朝廷把這些寄籍之人稱為「鬼戶」,曾經嚴令禁止,如今又出現這麼多寄籍人口,想來是前一年朝政紊亂之時趁機偷籍過來的。原來,在他沒特別注意的時候,已經出了這麼多問題了……

又一陣短暫的沉默,吏部卿樂采道:「冉待選,你先退下吧,明天公文署那裡下值後,記得再過來掃地。」

「是。」

支走冉小雪,樂采看著身邊的李大人道:「要讓冉待選去大人冬官府麼?」

冬官長李長風搖搖頭,笑說:「不,讓她繼續抄公文吧。」頓了頓,李長風又道:「對了,這事可別跟別家的提起。」

「我家天官長已經知道了。」自家發生的事,焉有不知的道理。

「啊,那看在當初我對你還不錯的份上,至少別再讓其他人知道喔,」老天官不至於跟他搶人,不要緊、不要緊。

「澄冬大人幾時善待過下官了?」當年他待選時,在這位大人手下,可也度過不算短的一段煎熬期啊。

「不經寒徹骨,不得梅花香啊。」李長風哈哈一笑,這一笑,又咳起來。

樂采趕緊替他倒了一杯茶。「大人沒事吧?」

「小小風寒而已。」李長風揮揮手表示不要緊,笑著提醒:「我瞧冉待選方才一直不自覺瞇起眼睛,想是視力不好,別讓她晚上又替別人抄公文了。多掃地,活絡筋骨倒是不錯。」

「下官不是已經讓她天天來掃地了麼?」

「哈哈哈哈。」李長風讚許笑道:「做得好。」

==================

「……小雪,你有在聽我講麼?」

冉小雪愣愣轉過臉來,回道:「有啊。」

通天樓,二樓臨街雅座上,紀尉蘭圓瞠著美眸瞪著壓根兒心不在焉的冉小雪。

知道方纔這樓下過路人的閒話多少進了小雪的耳,她勸慰道:「你別聽旁人閒話,都是些不明就裡的人胡亂說的。要我,就不會往心裡去。」

冉小雪聞言,微微一笑,「尉蘭不必擔心,我沒放在心上。」

「真的?」

「真的。」冉小雪點頭。

這些閒話她平時在天官府裡已聽了不少,不外是執馬首的冉小雪如何如何,其他優秀的同榜進士如何如何。

比如探花相公葛溯洄在秋官府見習時,竟意外勘破一樁百年懸案,真是好運,也真是了不起。

又比方說,與她同榜的榜眼孟荻入了春官府見習後,連一向看不起新人的禮部卿曇去非也對她讚譽有加……之類的。

同是麟德二年甲科進士,又同是女子,會被放在一起比較也是當然。

雖說自己是徹底被比下去了,可冉小雪也不覺得難堪。

「可那些閒話都在說,你白天在公文署抄錄公文,下值後還要打掃吏部卿的廳署,說你……」

「只會抄抄寫寫兼打雜?」小雪笑道:「的確如此啊,尉蘭。別人怎麼想我不管,可那就是我的工作,我把自己份內事做好也就夠了,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每個人境遇不同,該我承擔的,我擔起來;該我得的,我就緊緊握在手裡——」

擱在小桌上的手驀地被尉蘭握住,小雪再度微笑。

「還是尉蘭希望我放棄?我也有想過喔,說不定回家來跟著尉蘭吃香喝辣,日子會輕鬆一點呢。尉蘭是我好姐妹,她有的,我也一定會有,只要我不要跟她喜歡上同一個男人,尉蘭鐵定罩我到底。我真幸運,交到一個這麼好的朋友,小小官人不做也就算了。我真的有這麼想過唷。」

「不要說了!」尉蘭猛地抱住小雪胳膊,眼眶都泛紅了,卻忍著不落淚。「冉小雪是什麼個性的人,我會不清楚麼?」

「哦,我是什麼個性啊?」還真想聽尉蘭說說看,說不定會有不一樣的看法。以前尉蘭總說她是濫好人……她不喜歡自己是個濫好人,感覺好像很好騙的樣子。但尉蘭這麼說,可見與她自己認知不一樣。

「小雪是那種擇善固執的人,你覺得對的事情,不管結果怎樣,就是撞破了頭也會去做。就拿石履霜——」呃,趕緊改口。「就拿——」

「就拿石履霜來說吧!」冉小雪坦率地道。「我不後悔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幫了他一把。」談起石履霜,小雪依然滿懷溫柔。「我知道你們不諒解他那天讓我執馬首的事——」

「他使你變成笑柄!」

「不,他幫我在仕途上踩穩第一步。」為此她感激他都來不及,又怎會記恨。紀尉蘭怔住。「哪有!他那麼過分!他——」

「那天我有點醉,尉蘭,我沒看清楚其他人的表情,你看見了麼?」紀尉蘭搖搖頭。那天很混亂,小雪一摔下馬,大家顧著關心她受傷沒有,哪有心情注意別人的表情。

「大家都怕厄運纏身,只是隱忍著不敢講。如果不是履霜當著眾人面前講出來,讓我有機會替他們執馬首消災解厄,日後我這些同年若在官場上遭遇不順遂,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賠罪呢。」

「……也只有你會這麼想。」

「是麼?應該不止喔。」小雪笑道。總覺得會這麼想的,應該不止她一個人,起碼繚綾大哥也是這麼想的吧。

「既然小雪消息靈通,那你該也聽說那了吧?」

「尉蘭是指……」

「石履霜對一名富戶小姐始亂終棄的那件事了啊!」

本來還不敢當著小雪的面講,可看她把石履霜當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紀尉蘭覺得有義務要提醒好友。

小雪微怔。「什麼時候的事?」

她連著好幾天未休假,直到最近下值後開始打掃府廳,才得到休假的機會。奇怪的是,那位李大人經常在她打掃時來找她聊天,讓她沒法子專心打掃,只好陪他喝茶聊天,等到把人送走後,才趕緊捉時間掃地。

紀尉蘭蹙眉道:「前幾天吧。我本來也不大相信的,可是那位小姐,你我都認識的……」

「是哪一家的小姐?」

「城東林家的二小姐。前幾年上巳節到寺廟裡求香時,我們遇見過的,你還記得麼?林家是帝京裡數得出來的富戶,沒有道理把女兒名聲賠上,故意賴在一個還在待選的男人身上,必定是真有牽扯。總之石履霜對林家二小姐始亂終棄的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聽說——小雪你這趟回家時見過你爺爺沒有?」見她搖頭,尉蘭又道:「聽說你爺爺要彈劾石履霜。」

「爺爺要彈劾履霜?」

御史台有糾舉彈劾之權,但彈劾的對象只限定官人,一般老百姓是不會被彈劾的……但,石履霜他現在不正是個待選中的官人?

「因為這件事已經告到官衙裡,但石履霜說不娶就是不娶,林家又指證歷歷……你要去哪?」紀尉蘭捉住冉小雪的手。

冉小雪回過頭道:「我去找林家小姐問清楚。」

紀尉蘭見狀,歎了一口氣道:「我已經找過她了。這件事呢,你先坐下來,讓我慢慢告訴你吧。」

冉小雪遲疑地坐下。紀尉蘭開始敘述……

============

四天前……

被分派到春官府的石履霜正跟在冉驚蟄身後,聽她指派工作。

打從知道石履霜就是妹妹偷養過的男人,冉驚蟄對這個人就沒有好感,遑論這男人還在眾人面前讓妹妹為他執馬首。

老天有眼,教他落在她手裡,雖是有點想公報私仇,小小虐他一下,但黑心上司交代:「你做什麼,就讓他跟著做什麼。」臨走前,還笑了笑道:「徒兒可別公報私仇,這個人為師要,你若讓他在咱們府裡待不下去……」

「是是是,座師交代,驚蟄不敢不從,絕對讓他有賓至如歸的感受。」有了新歡忘舊愛,八成就是這麼回事!冉驚蟄心思複雜地想。

曇十三是當年提拔她的試主,也是今科石履霜的試主。

同是狀元出身,算起來,他們竟是同門師姐弟。

本來,黑心上司看中了新玩物,她該歡天喜地才是:可偏偏這新玩物是佔小雪便宜的男人啊……

雖說還有同年進士也一起進來春官府見習,但她知道黑心上司真正相中的,只有一個人。

如今曇十三直接點明了要石履霜入府,跟她當年一樣,禮部卿一開口,就沒地方敢要她冉驚蟄了。往後石履霜若真入了春官府,要他倆天天共事,還得善待他,她可能先吐血身亡。

可……個人觀感是一回事,石履霜確實有才,這也是眾人有目共睹的。

交代給他的事,他會用最有效率的方法完成,行事果決,絲毫不浪費時間。這樣的人……真的會去佔人便宜,接受小雪供養麼?說實在話,越與他相處,冉驚蟄就越無法判定他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明年石郎若進了咱們春官府,我們應該就可以陞遷了吧?」抱著一堆書,定在春官府廊院裡,同是府上的谷華琦道。

民間習慣,成年的男子可稱為「郎」,以姓稱呼,比如稱石履霜為「石郎」;以排行稱之,比如曇去非,同輩人稱「曇十三郎」。

冉驚蟄同樣抱著一堆書,她笑同僚太天真道:「你確定他進來,我們就可以升了?」不要反被踩下地就該偷笑了吧。

「凡事都有先來後到的。嗯,驚蟄,到時候我讓你先陞遷吧。」

「我們同時進來的,你要讓我?」

「嘿,我不讓行麼?你總是跑在前頭。」

「你是指,讓我跑在前頭替你開道?」

「驚蟄願意提拔我的話,當然最好不過。」

才要罵一聲沒出息,但人已走到轉角,冉驚蟄猛地拉住谷華殉,低聲道:「等一下。」

谷華殉不知所以,由著冉驚蟄將他拖到廊柱後頭。

這是在偷窺吧!他想這麼說,但眼前所見,還是讓他住了嘴,嗯,他偷偷地偷窺——

「你怎會在這裡?」冰冷的男聲帶有些許訝異。

「我……我拜託人偷偷帶我進來,履霜……」

石履霜微蹙眉,看著昔日他流落京城時,為了謀生不得已當教席時的女弟子——

「這裡不是小姐該來的地方,請小姐快回去。」

「履霜……」小姐咬著下唇,怯生生道:「你莫生氣。知道你高中狀元,我真為你高興。」

「多謝小姐。如果小姐話已說完——」

「不,還沒有!」小姐又道:「爹爹他……」

他曾叫強壯的家丁把我打得半死,丟在雪地裡自生自滅。

石履霜這個人恩怨分明,他沒有忘記昔日他人如何待他;然而,當初若非眼前這位小姐讓他入府,他也許等不到今日。

一恩抵一怨,恩怨相抵,他自認為他與林家人兩不相欠。

也不想知道林家老爺如何,他冷淡地看著林家小姐,希望她快走。這裡是春官府,她跑來找他說話,會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見石履霜態度冷漠,林家小姐饒是羞怯萬分,還是強逼自己一定要說出口。鼓起勇氣上前一步,她以繡帕按住他手。

「履霜,爹爹他已答允我們的婚事了。」石履霜愣了一下。

「真沒想到……」是因為往昔的窮舉子已經變成狀元郎了麼?好個勢利富人。抿了抿唇,就怕自己會大笑出來,傷了這位小姐的心。

他輕輕抽回手,言詞盡量委婉:「履霜感謝小姐厚愛,但我已有婚約,不能再娶別的女子,如果曾經讓小姐誤會,履霜在此致歉。」

他當然沒有什麼婚約,這麼說,純粹只是為了方便。

過去他不曾答應這位小姐私奔的提議,還差一點為沒做的事被打得進了鬼門裡一回。如今他的答覆依然沒有改變。

他若真要娶妻,也只會娶一個能讓他不顧一切做出傻事的人。很可惜,那個人,不存在。

石履霜心如冰霜,他愛惜自己,勝過愛別人。

「履霜你、你不是說真的……」那小姐還要近身,卻被石履霜一個箭步躲開。

「不,我是說真的。二小姐,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過去如此,如今亦然。」那小姐忽地像是聽懂了石履霜的話,知道自己被拒絕了,難堪浮上面色,她赤紅著臉,淚奔而出。

石履霜原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卻不料這位小姐當晚回家後竟然懸樑自盡——好在被家人及時救下。

林家老爺不甘自家女兒被退貨,非要石履霜負責不可,隔天便上春官府門前大鬧一場,反遭石履霜冷言對待。

林老爺不堪羞辱,竟然上告官府,說石履霜對他女兒始亂終棄。事情越鬧越大,連御史台都被驚動了。

已經蟄伏好一陣子沒彈劾官員的御史大夫冉重,原本是不會理這種小事的,但因對象是石履霜……

他正愁找不到機會拿他開刀呢。

一事牽動一事,石履霜還沒當上官,就這麼被彈劾了。

只是外人純看熱鬧,不知道這其中有多少數不清的恩恩怨怨啊……

============*

「尉蘭,謝謝你告訴我。」冉小雪聽完「石履霜遭彈劾案」後,喝掉桌上冷茶,便站起來往樓下走。「你要去哪?」

「去御史台。」冉小雪簡短地道。「做什麼?」

「找個御史中丞。」

「做什麼?」紀尉蘭有種不好的預感。

「彈劾我爺爺。」冉小雪說著,竟疾奔起來。

現在她知道為什麼履霜會那樣對待她了。定是爺爺……定是爺爺在她不知情的時候找上了石履霜吧!

否則他怎會連一件行李都沒拿,突然就那樣隻身離去,再也不回頭……然後,對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甚至假裝不認識她……

如果真是爺爺……那、那他根本就是濫用職權!

紀尉蘭追到樓下時,冉小雪已消失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她心裡發急,一時間不知道該找誰去阻止小雪,怕事情越鬧越大……

畢竟,哪有孫女彈劾親祖父的道理!會變成笑柄的!執馬首一事,還不夠她受麼?還想要做官不做?

「冉小雪你太亂來!」紀尉蘭急得跳腳,勉強想起來這裡離春官府頗近……立刻回頭找自家馬車。「紀林,快送我去春官府!」

冉驚蟄可以阻止冉小雪!

等一等,今日是旬休!冉驚蟄不一定在春官府……

紀林已將馬車掉頭。「小姐要去春官府麼?」

「算了,不去了,回家吧!」

冉家的家務事,她不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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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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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1:03:1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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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御史台的編制是這樣的。

台主一人,正式職稱為御史大夫,正三品。

御史大夫以下,設御史中丞三人、監察御史若干人,分掌台院、殿院、察院三院,負責彈劾違紀百僚、糾舉朝廷重大供奉儀典,與出使各州郡巡按。

「……潛大人,謝謝你的解說,我已經很清楚御史台的編制了。現在我可以請中丞大人彈劾冉台主了麼?」

「呃……冉待選,我似乎沒聽清楚你說什麼,可以請你再說一次麼?」潛中丞原以為冉待選在旬休日來到御史台,是想加入御吏行列,成為御史台的生力軍,結果竟然……不是麼?

冉小雪耐著性子道?「中丞大人的職權,不是可以糾舉上司麼?」

「是沒錯。」潛中丞摸了摸鬍子。雖然他家台主做人失敗,他台台主也確實頗有怨言,不過,總要搞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吧。

這冉待選是冉重的親孫女,怎麼可能真要彈劾自家祖父?該不會是陰險台主遣來試探他忠誠的吧?

「既然如此,那麼小雪要委請大人彈劾冉台主。」

「可是,今日旬休啊。」難得他留值台內,就不能讓他輕鬆一點,不要捲進這種麻煩的家務事麼?

「旬休又如何?」冉小雪直言道:「御史台彈劾人還要挑日子?」

「也是沒錯。」潛中丞又摸摸鬍子。「可冉待選還是沒說清楚,為什麼要彈劾台主啊。」

「小雪說過了,冉台主濫用職權,我要彈劾他,還請潛大人代為提出糾舉案。」她不是御史台的人,沒有職權對官員提出彈劾,只能委請台內御史代行其事。

「恕本中丞提醒一句,台主與冉待選不是……親祖孫麼?」在官場上團結一致的冉氏竟然要起內訌了?想來都覺得不可能啊。

「是親祖孫沒錯……」可爺爺不會無緣無故找石履霜麻煩,定是早就知道她供養履霜的事,才捉住機會借題發揮。為了阻止他波及無辜,只好由她先下手了。「御史台一向六親不認,不也是人盡皆知?」

「哈……冉待選真瞭解台省啊。」潛中丞打著哈哈,卻見冉小雪一臉嚴肅,不知不覺便沒了玩笑心思。「要不,等冉待選進了台省,看要彈劾誰,好不?」順便拉攏新人進來。台主若知道他為台省這麼盡心盡力,一定會感動到痛哭流涕的吧!這幾年新人對御史台評價很低,都沒什麼人想進來討份職缺,再這樣下去,新的不來,舊的不去,想陞官的升不了官,想退休致事,回家養老的,怕也不能如願咧。

「我不要。」冉小雪想都不想便回絕。

「呃?」拒絕得這麼直接啊?

「一入台省,萬劫不復,心如鐵石,淚似枯河。」她說起民間盛傳的諺語,講入御史台的人,都會變得鐵石心腸、六親不認。

「冉待選雖然不入台省,可不也已是心如鐵石、六親不認了麼?」潛中丞瞇眼道。

「那不一樣。我這麼做只會讓爺爺丟臉一陣子,而他這回真的太過分了!」

「既然本中丞勸說無效,那麼就請冉待選先來畫個押,由本中丞替你提出糾舉案吧。」

============

「冉重被彈劾?哈哈哈——」

禮部卿曇去非聽說此事,竟然大笑起來,笑得讓來向他報信的人都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曇去非雙手負在腰後,難得一臉喜孜孜模樣、

「七郎,你這消息我愛聽。冉重敢動我看中的人,我瞧他這下子怎麼脫身。被自己孫女兒彈劾的感覺一定很有趣吧!這冉小雪,哈……是說,七郎,那石履霜『始亂終棄』一案,怎麼處理?」

樂采看著禮部卿,搖搖頭說:「本來就是誣告。石待選顧慮林家小姐名聲,沒打算反告,冉台主卻不知道為什麼非把事情鬧大不可,弄成現在這樣,讓澄冬大人也很為難。」

「他為難什麼?」

樂采想起冬官長李長風的交代,差一點脫口而出的話又收了回來,沒把冬官那邊已經開始搶人的事情說出口。

「總之,」樂采道:「今科新人共三十一名,我這邊只能開放各府先預定一個名額,再多就沒有了。一府只能先選一個,其他的,等選過一輪之後再行商量。」

旁人只知吏部卿負責訓練這群待選官員,卻不知優秀的新人「物美價廉」(工時長,態度好,薪俸又低,也不會吵著要休假),早在待選時就成為六部上級眼中的上等肥肉。

為選到自己需要的新人,各府往往無所不用其極,為了避免演變成多年前各府搶人搶得你死我活的局面,樂采肩負六府之間的協調工作,這邊搓搓,那邊揉揉,最後將他們搓成一顆顆大湯圓,人人都滿意了,才能回去向他家老天官交代。

想著等會兒還得去秋官府搓湯圓,樂采有點頭痛地道:「十三郎,你若想要石履霜,就不能再選葛溯洄。」

葛探花秋官府那邊已預定了,不能再給春官府。

不過秋官府也實在貪心,碗裡已夾了一名探花,筷子還想伸向春官這邊來討個狀元。這石履霜精通皇朝刑典,確實是肥肉一塊,人人想咬。

「這樣啊,要不,那把冉小雪也給我好了。」

「你已經有一個冉氏了,還要一個做什麼?」真是人心不足喔。

「看著有趣嘍。聽說那冉小雪在你天官府裡經常出岔子,想是沒人要,不如由我收下來,放在身邊調教個幾年,說不定還能有點成就。」

雖然不全是在自家府裡見習,但這一批進士是他主審,能力不至於差到哪裡去,對於在其它各部見習的待選官員,他也都有密切注意著。

「還是別吧,十三郎,你是個容不得屬下出岔子的人,冉小雪不適合進春官府。」快放棄她,放棄她吧。不然他會被冬官府那位大人給殺頭的。

「有點奇怪……」敏銳地嗅到一絲不尋常。

「哪裡怪了?」樂采一臉肅穆。

「七郎似乎瞞著我些什麼?」禮部卿盯著樂采的臉,似想看出端倪。

但樂采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溫雅一笑,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別說笑了。倒是提醒你,石履霜這回若拿了個甲字,要是他想去別的地方見習,你得先放人喔。」

「我知道。雖然很想給他丙字,不過那麼做的話,只會讓他永遠不想入我春官吧。」就算再怎麼想留住人、想讓新人多磨練磨練,以作為未來堪用人才的這點想法,各府大抵還是有共識的。

「很高興你做了明智的決定。」樂采略略欠身,準備告辭離開。「對了,另外告訴你一個有趣的消息。陛下收下潛中丞的糾舉案後,已下旨罰冉台主在家閉門思過三天了。」

冉重為人甚是刁鑽,帝王此舉,著實教朝廷天翻地覆了一番。

想來他下回彈劾別人時,會更謹慎些吧!

這對他,說不定是一件好事咧。

======

麟德二年,御史台冉重受人彈劾一事,被皇朝麗氏史官記錄在專供後世修史的《國朝職官譜》裡。

國史館某小官吏與冉重年輕時曾是酒肉朋友,冉重輾轉自此人手上見到志書抄本,還因此發了一頓脾氣。

「可惡!竟把我家事當成笑話!」

原來,該職官譜裡,將皇朝群臣大事依性質分為十類,其中一類名為「官場笑譚」,冉重受彈劾一事就歸在其中;因為被當成笑話來處理,是以他終身為此忿忿不平。

也因為這件事,種下了石履霜與冉重日後的「不解之緣」……

石履霜任官期間,御史台前前後後彈劾他四十九次,堪稱皇朝史上被彈劾次數至高第一人。

雖然只有一次成功,其餘四十八次皆鎩羽而歸,但台官與諫官本有言論免責之權,是以冉重不必為其彈劾內容是否屬實負責。

當然,這是私人恩怨。

對石履霜來說,打從他在乙申年春試出了闈場大門那一刻開始,他就明白,如果他讓他面前那位看起來一臉難搞的老人有機會咬他一口,他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永遠別說出去。」那一日,冉重在闈場大門前對著石履霜警告。

「離我家小雪遠遠的,不准再靠近她一步。」他對吃軟飯的人沒意見,但就不准吃他家小雪。

初春,春風猶帶冷意。

石履霜撇撇唇,唇上笑意就跟那刮著臉會痛的二月春風一樣冷。

「管你的。」

說了這句話後,石履霜離開闈場,離開紀家。那是自己老早就想做的事。

他一向不喜欠人人情。多住一天,等於多欠一分。

為了能早點還清欠紀家兄妹的人情債……他考完春試當天便離開了。

紀繚綾知道這事。他以為他會告訴紀尉蘭,然後紀尉蘭就會告訴冉小雪。

他錯了。紀繚綾顯然什麼都沒說。

他還錯……錯在以為自己毫不在乎……

離她遠遠的,是麼?

那就離她遠遠的吧。

不是因為冉重的威脅,純粹只是不想再牽累任何人……

============*

科考第三試,寫完最後一份卷子,石履霜就知道自己定會及第。

尚未赴試前,對未來還有點不確定,一寫完卷子,確定自己真要走上為官這條路了,才認真思索起紀繚綾先前那席話來……

「為官之人最重清譽,石公子日後當了官人,怕是連手也碰不得灰了,何況沾染髒污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勞主人家費心。」

「石公子沒有需要守護的人麼?萬一連累他人——」

「石某孤身一人,無親無故,不會連累他人。」

「過去也許沒有,但往後呢?石公子難道不打算成家立業?」

往後?

紀繚綾的話,竟然會那麼觸目驚心地躍進他腦海裡來,當時他心裡想的是……也許不必等到以後,他就可能連累了別人……

冉小雪是個蠢姑娘。

蠢到不顧女兒家清譽,拿錢供養他。

蠢到識人不清,看不出他石履霜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蛋。

蠢到沒有發現他不過是在利用她,就像他利用紀家的庇護一樣。紀繚綾好歹將事情說穿,是想與他互相利用,但冉小雪卻不知道——

「我知道。」那是冉小雪的聲音。

紀繚綾特地包下通天樓二樓包廂,讓他聽見隔壁包廂裡紀尉蘭與冉小雪的一席話。,

說是包廂,其實都向著長街,中間僅隔著一面牆。

因此紀繚綾特別壓低聲量,免得驚動隔壁包廂的人。

「你離開後,小雪到處找你,像失了魂,驚蟄很是擔心。」紀繚綾告訴他:「本來我是不想多事的,可如今你春試已赴,我反覆思量,你身份總教我有些放不下心……」

「你知道?」隔壁包廂的紀尉蘭語帶訝異。

「對,我知道履霜沒失憶。」冉小雪說。「一個能在受傷後還一字不漏背出皇朝刑典的人,說他失憶誰相信?我又不蠢。」

石履霜微微蹙眉,清楚聽見兩名少女的談話。

「可是尉蘭,就跟當初我們都知道我沒有撞倒他,卻還是想救他一樣;你不是看不出來石履霜是個心高氣傲的男子,倘若他假裝失憶是擔心我們不會幫助他,那麼他必定是已山窮水盡。如此,還能對他見死不救麼?」

「你怎麼那麼傻!要是他真賴著你一輩子,看你怎麼辦!」

「不會的。他是一隻高傲的老鷹,只是運氣不好,才委屈自己窩在我的鴿巢裡,等他痊癒了就會飛走。瞧,他現在不是已經飛走了麼?他飛走了……」

「唉,小雪把自己當成小鴿子啦……那我是什麼?孔雀麼?」

「唔,還滿像的呢。」

少女們低聲笑了起來。

「……尉蘭,你答應我,永遠別將這件事說出去。」

「免得『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我不想履霜難堪。」

原來……石履霜死命盯著兩間廂房相隔的那面牆看。

原來愚蠢的人,是他。

冉小雪聰慧善良又寬宏,不似他頻頻算計,自以為佔了便宜,卻不知她只是可憐他。

「石公子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呢。」悠哉坐在雅座上品茗,紀繚綾覷著眸子看他,覺得有趣。

石履霜轉過身來,表情凝重。「你說你可以幫我,怎麼幫?我得付出什麼代價?」

「石公子似乎真把我當成吃人不吐骨頭的奸商了。」他是會吃人沒錯,但絕不貪心到連骨頭都啃下去。紀繚綾慢條斯理笑道:「改名換姓這種事情做起來說難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

發現石履霜沒應聲,原來他已轉過身去,看著樓台外的街景。

兩名少女不知何時離開通天樓,往大街上走去。

石履霜看著冉小雪背影,她卻忽地回頭看向他所在的樓台,教他不禁稍退後一步,似聽見她說:「尉蘭,好似有人盯著我。」

「有麼?」紀尉蘭也回頭看了一眼。「小雪別胡思亂想,是這陣子太勞心了吧……你別擔心,石履霜那男人不會有事的……」

看著她們漸走漸遠,良久,石履霜方轉回身來。

「我確實就是我,石履霜。」

「那就更好辦了,不是麼?」紀繚綾說。「我可以幫石公子處理你身後的麻煩。」

「乾乾淨淨的?」不留一點髒污?

「盡量。但至少能幫你爭取幾年安穩。幾年後,你若身居高位,也就有能力自己處理了。如此,可以麼?」

「我得允你什麼?」

紀繚綾揚起美唇微微一笑,開口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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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站在樹下那位分派在公文署的冉待選,她最多只能拿到丙字。」一名待選官員在等候自己考核等第時,窮極無聊地跟旁人低語。

「等一會唱名輪到她時,就見真章了。」

三個月一次的見習考核,一群待選官員正聚在天官府的庭院裡。

今年待選人數特別多,有新登科的,有舊登科的,還有表現不好、被黜回天官府重新待選的。天官府正廳裡容納不下,夏日天晴,難免有些悶熱,吏部卿便讓待選們在天官府廳堂前的大院子裡等候。

那位「旁人」挑起眉道:「兄台何以如此肯定?」

「我消息靈通啊。我有一位同年也在公文署裡,聽說了不少關於冉待選的『豐功偉業』。聽說她下值後還得打掃天官府廳署。你曾聽過有哪位進士被叫去掃地的麼?」

「是不曾聽過。」

「那就是了。再看那位葛待選,她雖是女人,卻在秋官府裡屢建奇功,我瞧她信封裡裝著的必是甲字吧。」

葛待選自站在槐樹下的吏部卿手中接下信封後,便直接拆開彌封。

眾人伸長脖子偷偷窺看,木牌上果然是個「甲」字。

天官府管理待選官員的做法是這樣的——

按照規定,若得甲,可自由選擇接下來後三個月想見習的官署。

若得乙,則由上級重新分配到其它地方,也可能不改動。

若是丙,則不許改動,繼續留在原職,直到評等改善為止。

若是丁呢……一般新進待選不會輕易被評為丁等,通常都會再觀察看看。倘若真得了個丁字,將由天官長親自決定此人是否能夠繼續留下待選。

「看吧,我就說。」那講閒話的待選繼續評論道:「葛待選不僅貌美,能力也是一流,真不愧是諸侯女——啊,快瞧,輪到今科的榜眼了,想來這個孟相公也非甲字莫屬……嗯,似乎沒照排名順序咧,還是我漏看了春官府石待選?他已經領過等第了麼?」

旁人輕笑了聲。「兄台見過春官府石待選?」

「當然見過。說起那位石相公啊,能力自是沒話說的,可惜不知道愛惜羽毛。」一副惋惜樣。

「哦?」石履霜不知愛惜羽毛。

「聽說他未登科前不學無術,竟憑著一張俊臉到處拈花惹草,京城裡不知道有多少名門閨秀被他騙去感情,前些時日有人告了官,說他始亂終棄,還因此讓他被台省彈劾呢!」講了半天,總算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人看著身邊年輕俊美的男子道:「兄台不知道這件事麼?鬧得全京城沸沸揚揚的……」

「就我所知,與兄台略有出入。」

「哦?我可不是自己胡說的喔。」那人趕緊澄清:「此事疑點甚多。其中最教人不明白的,莫過於那位冉待選——輪到她領等第了,一定是丙字。」

俊美男子抿了抿嘴,也看著那身穿藍衣的少女。

皇朝六府各有正色。天官著玄服黃裳,地官著黃服玄裳。其它四府,春官著青,夏官著朱,秋官著白,冬官著黑。從官服顏色便可辨識官員身份。

藍色並非皇朝正色,因此待選官員一律穿著藍衣,正式入府之際,又稱為「除藍」,意指不再穿著非正式的藍色,可以改穿正式的五色官服了。

「最令人不解的是,這冉待選與石待選應是八竿子打不在一處的,怎麼後來冉待選會去御史台擊訌呢?」一般官府接受百姓擊鼓鳴冤,台省則是擊訌糾舉。「雖然冉台主彈劾石待選,與冉待選請潛中丞糾舉冉台主,也可能是兩回事,但私以為,其中有些許值得玩味的關連啊……」

沒再注意聽那人說了什麼,俊美男子看著冉小雪領了等第,卻退到一旁,沒有立即打開彌封。

「應是怕丟臉,不敢打開吧。」那人涼涼又道。

俊美男子猛地回過臉來,俊眸閃現一絲惱意。

「石待選——」吏部卿身邊的官員唱名道。

無人回應。

「石待選——」官員又喊道,眼睛開始梭巡底下人群。「咦!石待選石履霜不在麼?」

俊美男子聽著身邊不知其姓的某待選又道:「咿,輪到石待選了,兄台你等會兒便可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了。他必是個甲。」

「就是甲,又如何?」

「你不知道麼?」那人訝異道:「等第是照待選官員的比例打的,每一次考核能拿到甲字的人,不會超過五名啊。」

「那又如何。」

「我有數,從剛才到現在,若再加上石履霜,就已經有五人拿到甲字了呀。」

「所以呢?」

「看來我這回最多只能拿到乙字。」在地官府待選就是有這壞處,地官長長年不在府內,都由著底下人胡搞!

「若然,不已是高估了麼?」

「咦?」這可是一句諷刺?

還沒反應過來,俊美男子已撇下他,走上前,領了寫石待選名字的等第,而後回到他面前。

「兄台想看一看履箱的等第麼?」

傻眼!「你就是石履霜?」

「聽說兄台識得石某,可惜履霜卻不識得兄台,不知兄台貴姓尊名?」石履霜溫溫一笑。

「……高、高頭。」

「高待選,履霜記住了。」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他,將此人記下了。

高待選看著石履霜俊美無雙的笑容,不禁怔了怔,突然覺得背後有點涼颼颼的。

怎沒聽人說過石履霜這男人笑起來這麼妖啊?

※※※※※※※※※※※※

他在那裡。

旁邊還站了一個青年,看起來與他很熱絡的樣子。

是新結交的朋友麼?

等第封函還捉在手裡,幾乎快被她揉爛了。她沒敢正眼看他,只好躲在一旁,偷偷地瞧。

「石待選——」官員唱名。

啊,輪到他了。冉小雪朝待地偷瞧他一眼,等著他去領等第。

一定是甲字吧?

可等了半天,就不見他有動靜,直等到唱名第三輪,他才走上前領等第,但隨即又走回他朋友身邊,居然還對那個人……笑了?

履霜笑了?

原來他不是不會笑嘛!

怎麼就那麼小氣,從來也不笑一個給她看?

總算等到所有新舊待選都拿到自己過去三個月的考核,幾家歡樂幾家愁,負責訓練待選官員的吏部卿自然又是一番訓示與勉勵。

不久後,眾人陸續散去。

今日不必再回公府工作,冉小雪跟著人群一起退出天官府,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回家去。待選官員配有職捨房,供遠地官人居住,她因落籍京城,沒有特別申請,也只能回家了。

走走停停的,又想起石履霜來,想他現在住在春官府的職捨房裡,待選薪俸雖然微薄,但尚可度日,應是不需要幫忙了吧?

雖說姐姐也在春官,可若向她問起履霜的事……似乎又不大妥當,畢竟才剛跟爺爺鬧僵呢。

爺爺也真是的,問他到底跟履霜講了什麼,他卻一個字也不肯透露,只會一臉委屈地講:「小雪啊,你傻什麼!都不知道爺爺受了天大委屈,還向著那臭小子!」

(冉重這輩子是絕不可能告訴冉小雪,他跑去警告人家,對方卻回他三字箴言的事。石履霜太不把他看在眼底了!)

不知內情的冉小雪只道自家爺爺仗勢欺人,對石履霜心懷歉疚,除此之外,還有點失落……

她曾跟尉蘭說,石履霜像一隻受了傷的老鷹。

她悉心照顧他,盼他痊癒,如今他能飛了,也果然飛走了……她卻反而若有所失,心頭上有塊說不出的空虛,無法以言語形容。

「唉……」她輕聲一歎,發現手上還捏著她的等第彌封,便笑著拆開來,倒出裡頭的木牌。

果然是個丙字。

再努力、努力吧。

「只是冉氏一向都拿甲字的,我拿個丙字要怎麼回家啊……」

不是怕家人嘲笑,是怕家人會過度安慰她呀!她心裡沒有很難過的……

突然,一個提著花籃的小僮子跑到她面前來,心不在焉的冉小雪差一點撞到他,抱歉一笑,趕緊掏出銅錢要買花。

但小僮子搖搖頭,蜜色的臉龐滿是笑容,望著她說:「大姐姐,這給你。」將一塊木片塞進冉小雪手裡,隨即一溜煙跑掉了。

冉小雪微愣,攤開掌心,竟是一塊寫有甲字的木牌。

誰會拿這給她?

「履霜……」除了石履霜,還會有誰。

她轉過身時,只瞥見一片藍色衣角消失在人群裡。

她想追過去,但雙腳不聽使喚,將她釘在原地。

不追了……她,不追了。

好不容易才將意外拾獲的大老鷹養好的,理應讓他飛去。

雖然有些放心不下,但,大鷹啊,你飛吧、飛吧,讓我這隻小鴿子看看你能飛得多高、飛得多遠吧!

不奢望能追上他飛去的高度,也許,她這一生就只能停在自家屋頂上,看著他在廣闊的蒼穹盡情翱翔。

就算永遠不回頭也沒關係,本來就該飛得遠遠的。

是該放手了!總不能老是這麼牽掛心上……然而,倘若他願意回頭看她一眼……

長街上人往人來,一個又一個經過她身邊,獨冉小雪不為所動,就站在那兒,等著等著,等著那藍衣男子終於忍不住回過頭,看見她,還在那裡,對著他笑。

石履霜耳根微熱,掩面離去。

※※※※※※※※※※※※

「丙字?」

冉驚蟄看著妹妹拿回來的等第木牌,仔細審視妹妹神情,確定她沒有沮喪,又想起紀繚綾老說她太看不起小雪能耐,這才勉強道:「不要緊,再努力吧。」

姐姐居然沒有過度反應?冉小雪著實愣了一下,「怎麼了?」

「我以為……姐姐會很失望。」都已經想好要怎麼安慰家人,說自己不夠用心,下次會努力的。

冉驚蟄撫著妹妹藍袍衣緣,明白自己確實不能老是牽掛著她。

對一個人牽掛太多,不是祝福,只會變成沉重的拖累。

「確實,我們冉氏向來都拿甲字的。」冉驚蟄說。「可是這並不代表拿丙字就沒希望了。小雪畢竟已是個待選官員了,很快就要進入官場,這條路很長,起起伏伏的,不見得能走得順遂,屆時我們姐妹倆也許天南地北分隔兩地,我這個做姐姐的能老是擔心自家小妹一輩子麼?」

不能。她明白。這迷糊又善良的小妹,儘管羽翼不豐,可終究還是得放她去飛。

「姐姐!」冉小雪沒預料到冉驚蟄會這麼說。

「我聽說小雪當自己是只小鴿子……」

冉小雪訝異地瞪大眼睛。小鴿子……這話她好似只對尉蘭說過,是尉蘭告訴在繚綾大哥,然後繚綾大哥又告訴了姐姐麼?

「饒是如此,也無妨。」驚蟄笑說。

「真無妨麼?小鴿子可能飛得不高也不遠,只能棲在自家屋頂上……」

冉家人都是大鵬鳥,大家好似輕輕鬆鬆就能一飛沖天,只有她……一直飛不好,跌跌撞撞的,可能是天生不全……

「就算飛得不夠高、不夠遠,只能棲在自家屋頂上……我家小雪就是天底下最自足的鴿子!誰敢否定這句話,就是與我冉驚蟄為敵。」

冉小雪不由得向上彎起嘴角。「姐姐。」不是喝酒了吧?這麼慷慨激昂的姐姐……不常見到咧。

「甭撒嬌,小雪是個待選官人了。」冉驚蟄趕緊躲開,不讓妹妹抱住。

撲了個空,冉小雪依然滿面微笑。

想起那個丙字,想起小雪接下來三個月得繼續待在公文署,冉驚蟄還是忍不住垮下臉。

「小雪很高興?」要換作是她拿到丙字,應該會很想哭吧?

「姐姐這麼關心我,我怎會不高興呢。」更別說……冉小雪撫了撫袖袋,感覺到那方正的所在,暖意湧上心頭,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好改口問道:「對了,爺爺氣消了麼?」

雖說潛中丞替她遞出糾舉案,但聰明人都不會將這件事當成正事來處理。

果然他並未采正式管道提出糾舉,而是私下晉見君王獻上密折,請君王裁奪。

這結果正是小雪要的。家裡人都清楚,沒人責備她,反而怪起爺爺確實有點濫用職權了。

「先別理他。」冉驚蟄說。「身為御史大人還濫用職權,倘若奶奶還在,定也會修理爺爺的。」

「姐姐好像沒有很驚訝。」

「是啊,別忘了石履霜現在歸我管,林家小姐來找他時,我也在場……」在場偷窺……眼見為憑啊。

「姐姐相信履霜?」

柔了眼色,冉驚蟄道:「小雪不是要我信任你看人的眼光麼?我信任小雪,所以我不得不相信,石履霜他確實是那種驕傲的男人。」

這種人不至於去欺騙別人感情,甚至做出始亂終棄的下作事。雖說,她還是不懂何以這個男人會接受小雪的幫助。

「所以……如果他主動對一個人好……」比方說,將他甲字給了他……

「老實說,我觀察他三個月了,還沒見他主動對誰好過。」冉驚蟄推測:「如果他真的主動對一個人好……說不定是因為那樣做,使他快樂吧。」

「……但願如此。」冉小雪輕觸袖中甲字。但願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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