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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冷月吟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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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我家冬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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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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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1:05:59 |只看該作者

回覆 #9 冷月吟荷 的帖子

第十一章

又是丙?

對待選官員來說,拿到一個丙,有可能是失誤,再練過就好。連拿兩次丙,就該好好反省是哪裡出了差錯,不要重蹈覆轍了。

俗話說,事不過三,連拿三個丙字,在皇朝群官史上,冉小雪可能是頭一個。

怎麼回事?

「石待選,恭喜恭喜,你又拿到一個甲字了!不愧是六部首長都點頭認可的石相公。」高頡站石履霜身邊,非常欣羨地看著他手中的甲字。

「高待選不也是甲?」

「都是托石待選洪福啊!」高頡笑嘻嘻道。

他沒想到自己會有機會和石履霜共事,今年這三次待選見習,他們竟然同在秋官府。枉他已待選三年還無官可做,早想向這位連得三甲的石履霜討教學習,果然這一回就得了一個珍貴甲字啊。

石履霜睨他一眼,知他消息確實頗為靈通,便狀似不經意道:「也或許……待選考核根本就不公開?」要不,怎麼會有人連得三丙?他不相信冉小雪真無能到這種地步。

「不不不,待選考核絕對是公平的。」高頡笑道。「否則我又怎會待選三年還無官可做?」

饒是石履霜鐵石心腸,也忍不住為這句話微微一哂。

「高待選太輕看自己了。」過去三個月來,他們共事秋官府,高頡這個人也許並非絕頂聰明,但他很懂得見風轉舵,看他做一件事,也跟著學做一樣,嚴格說起來,此人不壞,甚至是個可用的人才。

高頡嘿嘿一笑,也不說他只是有自知之明。回到石履霜的問題,他好奇問:「石待選連拿三甲,自然應該知道各府的考核不會造假,怎麼會有此一問?」不是沒留意到石履霜停留在冉小雪身上的目光較之其他人稍微久了一點,但不知其中有何緣故?

石履霜看著高頡半晌,忽然笑道:「我只是好奇,那位冉待選在天官府裡到底都做了些什麼,何以連續三次考核都拿丙字?高待選消息靈通,一定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吧?」

「這個嘛……」高頡摸了摸下巴,望向站在斜對角的少女道:「確實是滿奇怪的。這幾個月,不曾聽說冉待選出過什麼岔子,但要說表現傑出,那也是談不上的。就我所知,他依然做著和之前一樣的工作。」

「抄寫公文、打掃廳署?」石履霜蹙眉道。

「正是。也許是因為吏部卿也認為冉待選沒有特別的才能,連給三個丙字,或許只是為了方便。」

「方便什麼?」

「方便往後分派給她小吏職位時,在朝中頗有清望的冉氏不會抗議。畢竟表現得這麼差,也不好挾著四代以前開國制禮的功勞來求取高位吧!」

「是這樣麼?」石履霜不以為然。他跟冉驚蟄共事過,清楚這一代冉家人並非靠著先祖庇蔭才能得到如今地位。曇卿當年親點冉驚蟄第一,絕對有他的道理。雖然他沒有明言,也沒阻止他到夏、秋兩府見習,但石履霜知道,曇十三想要人入春官……

「必是如此。否則要怎麼解釋呢?」高頡盯著冉小雪看,意外發現她偷偷瞥來,視線交會的一瞬,她像作賊被逮一樣,有些驚訝,但隨即綻開笑容,朝他們微微一點頭。

「嗯,她應該不是在看我。」高頡知道自己相貌只是一般,不似身邊男子俊美出色。

「嗯?」石履霜回神過來。誰在看誰?

「履霜啊,」高頡裝熟地喊了聲。「雖然你負面傳聞不少,可是對你有好感的人還真是不在少數咧!民間俗諺道,登科無分大小,娶了老婆就好。你前程似錦,是可以多比較、多考慮了。」

「考慮什麼?」

「考慮找一個適合你的姑娘家來往啊。你可能不知朝官裡的曠男怨女有多少吧?說出來會嚇死你。這些未婚官員,該說是忠君愛國、鞠躬盡瘁呢,還是根本沒有時間論及婚嫁?」

什麼呀!怎麼說起婚嫁之事來了。石履霜不耐煩,踱步離開。

高頡追上他,繼續說道:「我瞧葛、孟兩待選都對你頗有好感,你又曾與孟待選共事過,應是相當有默契了。就連那位冉待選方才也偷偷窺看著你呢,興許對你有意。老實說,要是我,我就會娶個不仕,男主外,女主內,各司其職多好。可若葛、孟兩待選有好感的對象是我,我一定不會放棄這好機會的,她們兩人不僅家世上選,又都是美女……」

「那冉待選呢?」怎麼好像直接被放棄了?他覺得小雪其實也很……

「冉待選哪……」高頡忽地一笑。「不是說她不漂亮,只是你不覺得她有點失序麼?」

石履霜瞇起眼。他沒忘記第一次在京城大街上見到她的情景。當時躍入他腦中的第一個字眼,便是「失序」兩字。

「其實仔細看的話,她表情十分靈動——」高頡評論。

石履霜蹙起眉,直覺揮手打斷高頡的話。「不必再說了,我不想聽。」不想讓別人將她看得這麼仔細。

高頡正在興致上,停不住話。「可我每回見到她,她不是束髮亂了、腰結鬆脫,袖口可能被釘子勾上,總有些綻裂痕跡;再不,便是雙頰緋紅似火……這樣一位姑娘,該怎麼說呢……」

「你最好不要說了。」石履霜厲聲警告。

高頡以為他是故作君子,嘿嘿一笑,決定當個小人繼續說道:「你瞧見其他那些男性待選看她的眼神沒?他們都不敢正視她,想必是怕聯想到……她總像是剛從床上睡醒——」

※※※※※※※※※※※※

「砰」地一聲,高頡話還沒說完,便應聲倒地。

「我提醒過你了。」石履霜將有些發疼的手藏到袖中,鎮定的、全然不像剛剛將一個人打昏的樣子。

隨便高頡昏倒地上,石履霜位住天官府一個雜吏道:「高待選昏倒了,快找輛車送他回去。」

隨即大步走開,也不理會眾人好奇的視線,他直直走向站在槐樹下的冉小雪。

見他不顧眾人目光走到她面前,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是不能決定該不該認他……她應是以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是舊識的吧?

冉小雪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呀,她沒地方可退了!

他這樣子,別人會以為他們……很熟。他終於不在乎了麼?不在乎讓別人知道他曾經那麼落魄……她眼裡藏不住情緒,卻也移不開雙眼。

「冉待選。」走到她面前,僅剩一步距離處,石履霜輕喚。

「石待選……」冉小雪半是歡喜,半是遲疑地回應。

上一回這麼近看她,已經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兩人分別在不同的宮署見習,要見面本是難事;更不用說他一心想登上高位,幾乎沒有閒暇照應其它。可儘管許久未見,他心裡卻始終沒有忘記……是因為烙印得太深了麼?

看著她一雙晶眸,石履霜乍生一種,假使不能把別人的眼睛挖掉,就只能把她藏起來的糾結心思。

何需他人提醒?他當然知道她雙頰易生緋紅,眼眸總是溫暖靈動。

兩年前,他第一眼在紊亂人群中見到她時,並沒有料到一身失序的她,會令他的心也跟著失去了秩序……

他該離她遠遠的,不該與她再有牽扯。

卻怎麼也沒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竟只是竭盡力量在接近她!

原來一個男子受了一個女子的金錢援助,竟會連身心都不再屬於自己。果然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麼?

「履……石待選?」冉小雪狀似擔憂地看著石履霜。已是冬日,他額面卻滿是汗,是哪裡不舒服?

石履霜眼睜睜看著她臉,雙手緊緊負在身後,像是極力忍著什麼,牙根緊咬。

冉小雪愕然。「原來你對我……厭惡到咬牙切齒的地步麼……」

聞言,石履霜猛然瞪大黑眸,視線卻因冷汗滴入眼中模糊起來。

「不,我……」

「石待選,請過來這邊,大夥兒想向你討教呢。」耳邊忽傳來其他人的聲音。

石履霜猛然驚醒,左袖抹去額際冷汗,他低下頭半晌,重新抬起頭時,已經恢復了冷靜。

※※※※※※※※※※※※

「砰」地一聲,高頡跌在地上,吃了一嘴土,狼狽爬起時,連嘴角都破了,泌出點點微紅。

「唉,怎麼就跌倒了,高待選你沒事吧?」

高頡吐出嘴裡泥土,就著衣角拭著嘴邊血跡時,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石履霜道:「嘿嘿,不好意思,讓你笑話了……奇怪了,我怎麼會踩到自己衣擺……」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摔這一跤的。

石履霜雙手負在身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因他很清楚,方纔若非高頡「意外」摔跤,中斷了先前話題,此刻他可能已經忍不住扭著他打了。

眾人皆以為石履霜冷靜睿智,卻不知方才有一瞬間,他好像看見自己出拳揍昏了高頡,然後朝冉小雪走去,當眾對她表白……

原來,只是個幻夢麼?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負在背後的雙臂隱隱傳來疼痛,似是用力過度。

他微蹙眉,鬆開手來,感覺雙手仍微微顫抖。

「高待選,」他偏著臉覷著高頡,輕聲道,「方纔,我是認真的。」

石履霜的語氣令高頡不覺微怔。他語氣雖然不帶凌厲,但自個兒背脊卻忍不住戰慄起來。

石履霜繼續言道:「倘若你再說一句有關冉小雪的閒話……」

不待石履霜話說完,高頡已聰明道:「我不說了,再也不說了。」

雖然不知道是哪裡惹到這男人,但官場狹窄,往後說不得狹路相逢,石履霜若成了他上司……

「高待選是聰明人。」石履霜輕輕一笑,黑眸瞅著高頡手中甲字道:「今日別後,希望往後再相見時,高待選的『消息』能去蕪存菁,別老是捕風捉影,人云亦云。」

明年開春,各府便要選人入府,人人都有機會,但也可能又是落空的一年。每年都有人無法順利授官,一年累過一年,朝中待選冗官越來越多,每隔幾年就會清除其待選資格,印證了會考試的人不一定會做官的殘酷事實。

高頡已待選三年,知道自己萬不能論為萬年待選,石履霜一席話正指出他個性上愛說人閒話的缺失。猛然被這麼一刺,卻刺得他清楚過來,也不介意石履霜說話刺他,他拱手道:「不知石待選剩下的三個月要去哪一府?」甲字在手,各府可以任他來去。

石履霜不答只笑,渾不知自己一笑驚人。

高頡根本不敢多看他笑容一眼,怕被奪去心神,只好趕緊道:「好好好!你別這樣笑,我承受不起,我保證不追在你後頭,不跟你去同一個地方,這樣石待遠可以滿足一下我這小小的好奇心了麼?」

石履霜輕聲道:「不可以。」

這男人就是這點討人厭!

※※※※※※※※※※※※

「石履霜去了公文署?」

春官府,正在審閱《新校皇朝太常禮》的禮部卿微微訝異地抬起頭來。

被迫去打聽消息,並被要求速速回報的春官府九品府士冉驚蟄站在上司面前,看著黑心上司微歪著頭,不知道又在算計什麼。

半晌,曇去非搖了搖手裡羽扇道:「嗯,知道了。」

「噯?」不小心噯出聲,冉驚蟄連忙摀住嘴。

「噯什麼?」曇去非回過頭看著他中意的頭號弟子道:「徒兒想問什麼就問吧,為師知無不言。」

「……」冉驚蟄抿著嘴,決定還是不要問比較好。

「你不問?那換為師問嘍。」曇去非放下《太常禮》,看著冉驚蟄道:「說說看,你妹妹冉小雪是什麼樣的人。」

小雪?冉驚蟄一聽曇去非問起妹妹,立刻警覺起來。

這變態……呃,這人不會無端地對誰感興趣,此時問起妹妹,萬一要是對小雪起了不良居心,那麼她這個作姐姐的,可就大大對不起冉氏列祖列宗了。

她故作鎮定。「大人怎麼問起小雪來了?石履霜去公文署與舍妹有何干係?」趕緊把話題移回石履霜身上。

「徒兒緊張什麼?」

「我……下官沒緊張什麼。」

曇去非挑了挑眉。「為師只是想起你那妹妹在公文署連得了三個丙字,對冉氏來說,應該很意外吧?」

這是陷阱,這一定是陷阱!

為了小雪未來著想,冉驚蟄也不迂迴了,挺身道:「冉氏不入春官府已久,大人當年用盡心機拐下官入府,已經壞了冉氏百年來不成文的家規,難道還不夠麼?」

「呃……好徒兒……」

「下官還沒說完。」冉驚蟄繼續道:「舍妹小雪生性隨和,不樂與人爭,在公文署備受同僚欺壓,也都不與之計較,才會連得三個丙字。大人成天與其他大人交流感情,理應知道這樣的事,如今不過為石履霜也入天官,大人就緊張起來,說穿了,不是想問小雪,而是想問那石郎吧!」

沒說出這些大人其實已經私下協調明年開春要誰入府了。她家小雪連得三丙,自然沒機會在第一輪被選進六府,家裡頭也看開了,只望她謀得小官,自立自足即可。

況且就是當個小官,也比入春官府來得強。

「總之,大人已經有下官了,請不要再妄想多要另一個冉氏!」她鄭重警告。

「……徒兒可是在要求為師的專一?」

聞言,冉驚蟄頭皮發麻起來。這變態上司根本與那紀繚綾是同一類型的人!她每次聽他們講話,都覺得全身快發起疙瘩。

管你專一還專二!冉驚蟄道:「大人要拿石履霜如何,下官絕不干涉,唯獨冉氏不會再有第二人入春官,大人最好早早死心。」

「徒兒是個好姐姐呢。」

冉驚蟄回嗆:「這跟下官當了三年九品府士還升不了官,有什麼關係?」

「是沒關係,你去忙吧。」曇去非微微一笑,也不提石履霜了,只是若有所思起來。

她都還弄不清他心裡在想什麼,突然就沒下文了。

這男人就是這點討人厭!

※※※※※※※※※※※※

他觀察了別人三天,也被觀察了三天,終於在第三天武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冉待選,你實在是個聰明人。」

此話一出,所有困在公文署裡,假裝認真在抄寫公文的新舊待選紛紛抬起頭來。

能被今科最受看好、連得三甲、前程光明的石履霜如此誇讚,哪能不聽一聽?

倘若能如石履霜一般,也得個甲字……明春不就授官有望了?

「呃?」

正在抄寫公文的冉小雪也抬起頭來,不解地看向涼涼坐在一旁、喝茶閒看公文的石履霜,微微困窘起來。

「履……石待選怎麼……這樣誇獎我呢?」

冉小雪有點意外他會到公文署來。

天官府公文署一直是待選官員眼中暗不見天日、陞遷無望的地方,人稱「待選無問」,正是指,被分派到此地的進士們,注定無法早日脫離抄抄寫寫的人間苦海。

石履霜才華卓絕,自然在什麼地方都能得到賞識。

是以三日前,看見他跟在吏部卿身後來到此地,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她自也是訝異的。

但更令他不知道所措的,是他故作疏離的態度。

也罷。向來隨遇而安的她,不急著要他說清楚,且再觀望看看。

下意識撫上繫在腰間的錦袋物,定了定神,冉小雪平靜地看著他有些刻意的姿態——

放下手中的鹽政公文,深知自己一舉一動都深受矚目的石履霜,此時緩緩走到她面前,狀似悠哉地倚在她桌案邊,隨手把玩起她硯台上的松墨,極其清楚地道:「難道不是?冉待選必是明白,這小小一座公文署聚納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陳情與需求,日日抄寫公文千百卷,勝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眼界全開,境界遠勝他人,是以……」

「如何?」她靜候他將話說完。

「來者不拒。」

石履霜意有所指地看著她公文籃裡,被人趁著她不注意時偷偷塞進的公文折子,一份接著一份,不管她怎麼抄寫,她籃子裡的公文總是有增無減……

「想來這些將自己負責抄寫的公文放進你竹籃裡的人,皆是眼界狹窄、授官無望,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一年待選過一年,年年入寶山去空手而回的愚人啦!」

此話一出,果然點醒夢中人。

方才趁著小雪太專心抄寫,無暇注意其它的趙、錢、孫、許四位待選紛紛站了起來,赧著臉取回自己放在冉小雪竹籃裡的公文。

「冉待選,不好意思,我的公文不小心放錯籃子了。」四人異口同聲,趕緊將石履霜口中的寶藏拿回去當秘笈自己練。

又護她!冉小雪微微揚唇。

「既然石待選也知道公文署有如寶山,怎地你連一份公文也不抄,全丟進我竹籃裡?」

此話一出,其他人又是一驚。原來冉小雪不是毫不知情啊!

石履霜眼中笑意盈盈,但因背對著她,窗外微光在他側臉投下陰影,沒教冉小雪瞧見他笑顏。

「履霜過目不忘,早先將公文分類歸籃時,已讀過一次,不必再抄寫。」

「你的意思是要我代抄?」還以為他贈她甲字,是將她當朋友看了,此番入公文署也是捨不得她,看來是她自作多情呢。

「冉待選寫字快,你慢慢抄,冬日天色暗得快,假若天黑後還抄寫不完……」有意頓了頓。「若抄不完,如何?」她揚眉問。

我留下來陪你。若不能點燭取暖,正可將你抱滿懷。

忍痛放棄這下流心思,石履霜遺憾地道:「履霜就代替你去執帚掃地。」

代替冉小雪掃地?

其他人耳朵豎起,拚命偷聽石履霜對於「掃地」又有什麼過人見解。

果然石履霜理所當然道:「掃地可活絡筋骨,筋骨一通,自然耳清目明。人見我白天抄寫公文,夜裡灑掃廳堂,做事比其他同年勤奮,定有過人之處,比起當了數年冗官卻不思振作的人,可不若天壤之另;來日授官,能不留個優缺給我麼?」

「是啊!怎麼就沒想到呢。」趙、錢、孫、許四位待選不約而同,靈犀一開,撫髀大喊一聲。

他們與冉小雪同樣連拿數丙,待選多年卻至今未能授官,到如今竟成了冗官,美其名是進士待選,實際上只是拿著微薄薪俸的抄書員。假使真要一輩子抄書,當初又何必考上進士呢?沒想到待選過一年又一年,竟然已心灰意冷到不思振作如斯了啊……

見此情狀,冉小雪眼神中添注了些許溫柔。

以住,她雖然也替這些同僚擔心,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才能不傷人自尊,又可以提醒他們應該做好自己的事。

沒想到他才來這裡三天,就已經看得這麼清楚了。

尉蘭說他涼薄,她卻不這麼認為。

一個涼薄的人,不會有意別人生死。

如果石履霜涼薄,那麼當年通天樓倒下時,他不會手裡還提著一個孩子。

如果石履霜涼薄,那麼他今日不會站在這裡阻止她繼續當濫好人,也點醒其他人應該潔身自愛。

冉小雪忽地離開座椅,繞行到石履霜面前,想仔細看看他。

履霜他……如今面貌已有改變了麼?如果不再那樣憤世,他……能不能對她笑一笑?

發現冉小雪一臉盼望地看著他,石履霜不覺抿起唇,略不自在地道:「冉待選不抄公文,這般癡癡看著履霜,不怕履霜誤會?」

「誤會什麼?」誤會她喜歡他麼?

「誤會冉待選對履霜有好感?」渾不覺說出了自己心底渴望。

「倘若我說是呢?」她確實喜歡他呀,說出來也不怕人家笑的。

她真喜歡他?石履霜眼色先是一怔,又立時黯淡。

她所謂的「喜歡」,可能就跟喜歡紀尉蘭沒兩樣。冉小雪待人一向敦厚,他不是不知情,更甭提現在的他,還沒有資格……他配不上她。

猛然回過神來,發現其他人還豎著耳朵在聽,他擰起眉。

「請不要隨隨便便說出這種容易引人誤會的話。」要是傳了出去,會有多難聽,他都不敢想像。

「可我並不是隨便說說的。」小雪急著澄清,完全沒顧慮到這樣的話聽在旁人耳中作何感想。

「那就……唔……」石履霜話說到一半,忽被人以手掩住唇。

只見冉小雪掩住他唇,溫暖地看著他有意迴避的眼眸道:「履霜不必現在回答我,等日後……日後你覺得可以了,再說出真正心意吧。」

他眼裡閃過一絲驚慌,卻堅定地移開她手。

看著她嫣紅頰色,他咬咬牙,又道:「小鴿子也妄想追上天上雄鷹?」

冉小雪微怔。怎麼連履霜也知道?「我……」

石履霜轉過身背對著她,才有辦法繼續道:「你追不上的,放棄吧!我心裡只有前程,誰都不能擋在我路上。」

這樣可以了吧?他自問。

劃清彼此界線,誰都別耽誤誰。

只見冉小雪輕歎一聲,看著石履霜背影,沒再說話。

石履霜大步走開時才又道:「快把公文抄寫好,別老發呆,弄到天色都暗了才曉得時候不早。」

「唔……」小雪低諾一聲,飛快動起筆來。

爾後,公文署的待選官員們經常聽見他們的對話——

「又發呆,快抄!」

「唔。」

或者——

「冉待選,把這份公文抄完後,跟我一起送到邸報館去。」

「唔。」

又或者——

「你們這些不思長進的冗官,效率這麼差,是想拖累誰!」

「是是是。」

石履霜儼然成了公文署的暗部主管,鞭策著眾待選們努力上進,此後三個月內,天官府此署竟成了辦公效率最好的官署。

每日公文一送到署內,大家便搶著抄寫,一下子將公務做完,竟然還有時間灑掃勤讀,弄得人人脫胎換骨。待選之期結束後,新一年的選官日上,此署的待選進士們出人意表的都得到了官職,真真是出頭天了。

※※※※※※※※※※※※

冉小雪離開廳署後,李長風瞇起眼眸,視線投向門外一隅。

這青年守在那裡也好些日子了,他不膩麼?

前幾日特地問過樂采,知道他是今科狀元石履霜。此人自我請纓進入公文署見習一事,朝堂上無人不曉,他自也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啊……

見冉小雪離去,那守在外頭暗處的青年也要離去了。

李長風微微一笑,有意無意對著外頭夜色道:「你不進來麼?」

正要離開的石履霜腳步一頓,沒有回轉過身。

李長風不知何時已起身走到門邊,對著那微僵的挺撥背影道:「你一直不肯進來,叫我不知好不好與你說話,實在頗令人為難呢。」

石履霜總算轉過身來,看著站在燭光下的李長風道:「冬官長夜訪天官府,名不正言不順,才令人為難呢。」

冉小雪這傻子,她到底知不知道這兩鬢微斑的男人是當今皇朝冬官首長?

看她一邊掃地奉茶,一邊和這男人聊天,往往一聊就大半夜……越看越教他不是滋味。就算再怎麼沒心眼,也該懂得避嫌吧!要是不小心被人撞見,害他替她緊張,守在外頭喂蚊子……

名不正言不順?李長風不怒而笑道:「確實。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我總不能當著眾人的面獨厚冉小雪。」

「換言之,她連得三丙,只為冬官長一己之私,想把她藏起來不讓別人看見?」石履霜諷刺道。

「可不是。倘若教人知道了,會有些麻煩啊。」李長風絲毫不覺羞恥地道。

「冬官長怕麻煩,卻沒為她設想。倘若她今日不在公文署,或許日後還能有別的選擇!」早覺得冉小雪連拿三丙事有蹊蹺,卻沒料到會是因為上級首長的私心。

「別的選擇?」李長風微一挑眉。「石待選當真認為冉小雪適合去別處?」

不適合。石履霜心底明白,冉小雪處事不懂得防人,光一個小小公文署都能陷她於萬劫不復了,要是到了其它地方,只怕會被打壓在地上;若幸運些,或許還能當個小吏,但那豈不委屈她?

儘管如此,他對於這些上級們的私心做法,還是十分感冒。

「就算她已別無選擇,但冉小雪的努力與等第不成比例,這對她來說並不公平。」

打抱不平?原來如此呵。李長風撫著髮鬢邊的帽纓笑道:「雖然不知道石待選與冉小雪交情如何,但兩位似乎關係匪淺。」

總算明白何以過去這三個月來,公文署其他待選紛紛搶著灑掃廳堂,教他幾乎沒有機會與冉小雪徹夜長談,每回都得捉緊時機,才能跟冉小雪聊一會兒,順便挖掘她在建築工務上的天賦。冉小雪實是他為官二十年來所見過最有冬官府特質的進士。

「我與她交情如何,並不重要。」石履霜沒有反駁李長風的臆測,只凜然道:「冬官長如此處心積慮,無非是要冉小雪入冬官吧?」

「是啊。」這位大人坦然承認,打趣地,他又道:「石郎要一起來麼?」

石履霜眉角微挑。「我若入你冬官府,可有機會取代你位置?」儼然是個野心勃勃的傢伙。

李長風微怔,隨即放聲笑出。

「李長風身為一府首長,底下自有無數人想取代我的位置,但膽敢如此直接說出來的,你倒是頭一位。」笑眸覷著石履霜道:「想賭賭看麼?賭我一眼看中的冉小雪與你,誰正誰副?」

石履霜冷哼一聲。「饒是如此,冬官長大人可得保重身體,冉小雪是個惜情的傻子,倘若大人死於任內,履霜不認為她還有什麼贏面足以與我一較高下。」

原來是個習慣說反話的年輕人啦!

李長風眉間一點病氣因發自心底的笑意而稍稍掩去。不提他的病,他舒展眉眼笑說:「哈哈,那可不,我還等著看,到底誰有本事坐上我位置咧。」

實在也是沒想到,他會買櫝得珠。

春官府那邊……嗯,十三郎啊,不好意思嘍。

願者上鉤的魚兒,沒道理放回去,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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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正式任官一年後——

「履霜,聽京裡來的吏人提起,得知你已順利晉職,是八品少府了,自是為你高興。倘若說,我知道你有份能耐,會不會又被笑太天真?算了,反正我不在京中,況且履霜應不至於笑我吧!我總以為履霜當初會入春官,畢竟禮部卿已選了你,卻怎麼也沒想到我們竟能一起入冬官……我是訝異又驚喜不已。

畢竟官場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倘若履霜身在其它官府,想再見你一面怕是難呵!儘管如今我人在明州,但我衷心覺得能與履霜同在一個官府裡做事,真好。話說回來,澄冬大人竟願意讓連得三丙,最後一個乙字還是靠公文署裡的同僚一起努力才掙來的我進冬官府,確實教我有些愛寵若驚;因此就算上刀山、下油鍋……

嘿,開玩笑的,其實澄冬大人並沒有真要我上刀上、下油鍋,雖說不免得上山、下海,但他待我極好,教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說閒來沒事去幫忙搬搬磚頭也好,哪裡料得到我是在搬磚頭砸自己的腳呢!履霜不必擔心,我穿了厚靴,腳趾只有一點兒腫,不很疼,如今我……」

「夠了吧!」

石履霜一早走進冬官府裡,就聽見一名書吏正大聲讀著什麼。原本沒特別注意的他,在聽見自己的名字時,猛然皺起眉頭。再一細聽,竟然是冉小雪寫給他的書信!

「啊,是石少府。」旁人紛紛低語。「快別念了!」

石履霜冷著臉站在那書吏面前,伸手素信,「把信給我。」

那書吏嚇了一跳,忍不住雙手奉上書紙,可另一名官員卻快手搶走,對著石履霜嘻嘻笑道:「石少府別生氣,這不是信。」

石履霜不怎麼相信,冷然看著。

那與石履霜同職的官員將手中淺黃色紙封攤開,笑說:「瞧,這紙張夾在奏章裡,自然是朝廷公文了。喏,上頭還有陛下朱批咧,也有太傅的。想來這公文經過許多層級傳遞,也被許多人讀過吧!既然如此,借同僚們笑笑,又何妨呢?」

石履霜看清楚那淺黃紋紙,果然是奏章外封。冉小雪那笨蛋,竟然將私人信件當成公文送到京城來了。她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誤放?以他對她的瞭解,後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他簡直不敢想像這信經過諸多層級的傳遞,到底有多少不相干的人看過內容了;更甭提要是經由公文署傳抄出去,可就是一輩子抹不掉的鐵證了。

這下可好,是嫌上回她的表白不夠有力,想把他倆私情鬧大,弄得人盡皆知麼?得想辦法把那公文拿回來才行。

然而……盛璟這人十分討人厭,在冬官府內處處打壓新進官員不說,還特別多嘴。如今信在他手上,若不拿回,日後他與冉小雪必定成為笑柄。

倘若向他索討一次不成,被盛璟看出他極想要回這信……這可不成。

他不能容許有人掐住自己的咽喉。

冷淡一笑,石履霜故作鎮定地道:「履霜的笑話,拿來娛樂各位自是無妨。可是天底下無奇不有,能拿來當笑話的未必只有履霜。」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疑慮地看著他。

「比方說,」石履霜冷笑道,「盛少府,有句詩寫得極好——枝紅艷露凝香——據說是李朝詩人的句子,在我皇朝則被援引來歌詠當朝某位名妓的詩作,不知盛少府知否?」

紅艷樓,凝香姑娘。朝廷禁止官員嫖妓,盛璟偏偏喜歡涉足遊藝場所,正好讓他撞見……是老天爺站在他這一邊,才讓他捉住了盛璟的把柄。

聞言,盛璟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石少府這是什麼話呀!好好一句美詩,跟名妓有什麼關聯!」他可不會承認自己是紅艷樓頭牌凝香姑娘的入幕賓。

「啊,沒有關係麼?想是我聯想力太過豐富了。」石履霜寬宏大量地給了台階下。「履霜只是聽說京城裡有座花樓名為「紅艷」,想盛少府應該是不至於違反朝廷禁令,到那種花間場所去吧。」

盛璟冷汗一抹,乾笑道:「盛某怎會涉足那種地方呢。」

「確實。」石履霜緩緩點頭。「就履霜所見,盛少府一向潔身自愛。倘若有這種不實傳聞出現,履霜一定為盛少府闢謠,所謂謠言止於智者,盛少府也同意吧?」

聽出石履霜威脅暗示,盛璟心虛道:「呃,同意同意。」

「那……」石履霜瞥了眼盛璟手中書信。

盛璟會意,略略咬牙,擠出一抹乾笑,將冉小雪的「情書」交給石履霜,卻仍心有不甘,又說了一句:「石少府好福氣,想不到就連咱們府裡的冉府士也愛慕著石兄呢。」

對此,履霜只是微微一哂。

「可不是?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末入冬官前,履霜便已聽說冬官府的未婚官員高居六府之冠。在皇朝,男子年過三十曰『曠』,女子年過三十曰『怨』」。」

特意揚了揚手中書信,笑道:「倘若這真是一封情書,那麼,履霜確實好福氣。告辭了。」

說罷,他再度一笑,丟下這群官場「曠男」,轉身離去。

他知道他封不了全部人的口,但至少可以不讓冉小雪被說得太難聽。

她人在外州還給他惹事,真不知,倘若她近在身邊,又會掀起多少波濤?

當然,他並沒有想念她。一去經年,從沒寫信給他的人,好不容易捎來些訊息,卻像是個大笑話,這教他怎承得起?

這傢伙……難道就不能順順當當地做好一件事麼?就是有意表白……

這可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他想要的是……

「咦!石兄,這是什麼?」

石履霜猛然回神,神色稍冷淡地看向來人,衣袖下的手緩緩梛向一隻公文封,按住,不教人動它分毫。

「高大人特從秋官府來找履霜,不知有何貴事?」

來人正是高頡。一年前他被選人了秋官府,當起了九品府士。他嘻嘻笑道:「貴事是沒有,只是來冬官府辦點事情,順便幫葛溯洄送東西來。」來時,還聽說了一件趣事。

怎地那冉小雪還是如此有趣,每回都有笑話供人取樂呢。

眼角瞥向石履霜衣袖下掩住的那帙公文,好奇心油然生起。真想看看那冉小雪誤當公文傳來的書信究竟寫了些什麼啊,聽說陛下還加了朱批咧,好想取來瞧瞧……

「葛溯洄?」石履霜坐在自己的公務廳裡,微微揚眉。

「正是。」高頡拿出一卷古帛放到桌案上,笑道:「聽說是石兄想看的東西,葛大人讓小的我代她送過來。」

石履霜瞅了那帛書一眼,將之收下後,點頭道:「有勞了。多謝。請代我向葛大人致意。」已有逐客之意。

但高頡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人,他故作不解地問:「不知道石兄閱秋官府十幾年前的刑科提本做什麼呢?」刑科提本記錄犯罪事件,又是那麼多年前的記錄,不知道石履霜借調這東西有何用處?

「無聊。」石履霜冷笑道。

高頡滿腔熱血活像被人當頭冷水潑下。

「石兄認為高某無聊?」就算是真的,也別將話說得如此直接,傷害他的心吧。

石履霜輕笑一聲。「高大人確實是個無聊人,但履霜方纔所言,是指我也有無聊的時候,想讀些秋官府懸案推敲一番,當作閒暇時趣味。」

「啊,」高頡笑道:「原來如此。不過冬官府再無聊,應該也比不上秋官府吧?石兄身邊不是就有個專鬧笑話的女子可供解悶麼?」

看來高頡也知道那公文的事了。石履霜微噙起唇。「高大人想看我手中公文?」故意拿起那份公文,揚一揚。

高頡用力點頭,眼神透出萬分期待。

疑惑的是,石履霜笑了。「高大人怕是得失望而歸了。」隨便外頭人怎麼說去,這份公文鬧出的笑話,就到此為止吧。

「噯,履霜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勒。」

「眾樂樂?」石履霜挑起俊眉。「原來在高大人心裡,履霜是那種願意犧牲小我的人啊。」他倏地起身,順手抽起袖下公文,火石一擦,點起星火,而後直接扔進惜字筒裡,不一會兒,公文化成灰燼。

高頡目瞪口呆。「這……」不必這麼激烈吧!只要說一聲不借看就好,何必將人家千里迢迢送來的情書燒掉呢,更甭說上頭還有君王朱批,都可以當作家傳寶了……

石履霜兩手一擺。「高大人還有事麼?」

高頡搖搖頭,石履霜送他走出門,好半晌才回身落座。

看著桌案須臾,從壓在一疊待辦公文最底層抽出另一帙。

略苦惱的翻開折頁,一入眼就是君王朱批——

以公文傳遞私人書信,不妥。唯此文情感真摯,甚可憫,正所謂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冉府士不妨再接再厲,必可成功。鑒於我朝廷諸卿曠怨日多,可以此文為范;交傳六部之長,廣為宣導。此文最終務必送至冬官府石履霜手中,以為石卿傳家之用。

石履霜失笑。再仔細看,朱批旁邊還有墨色小字,似出自當朝太傅——

陛下鼓勵官員入婚,自屬美意,但不宜鼓勵官員倣傚冉府士以公文傳遞私人情意,公與私宜分明。

「正當如此。」石履霜認同道。幸好君王身邊還有個婁歡,否則怕不搞垮這國家!

翻過折頁,又有朱批。朱批是君王批閱奏章所用的艷色,自是出自那幼帝之筆——

太傅如此肅穆,令朕也為之肅然起敬;然而如此長久,只怕太傅也將步入曠男之流。為挽救太傅陷於不幸處境,朕欲以身作則,傚法冉卿傳書,或者,改為傳旨?太傅以為如何?

太傅曰:臣以為,不可。

若非當今幼帝年紀尚輕,石履霜可能會以為這兩人根本是在打情罵俏。婁歡若再不好好矯正君王不良的癖性,有一天會吃大虧。且不談這兩位,他撫過那寫在細紙上有些曠達不羈的字跡……

這是她的字,有一點凌亂,卻又亂中有序,與朝廷科考規定使用的正楷不同。

他輕輕撫著,就只是撫著,不敢細讀。

怕讀了這公文信,以他過目不忘的好記性,會將她的一字一句烙在心底,忘不了,連夢裡頭也囈語……官捨牆薄,不想被住在隔壁的官員聽見……感覺,有點兒傻……

撫過那淡黃紙張上的一行字……

昔我往矣,揚州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原來是這種心情。

冉小雪字曰:「甚念……」

一年後——

十餘輛載運著工築鐵器的馬車駛入了位於皇朝南方的瑤州府。

瑤州位居內地,是一塊盆地,土地肥沃,適宜農耕,但有時天若不作美,便會發生乾旱。

年近四旬的副州牧杜謹出得州府衙門,前來迎接這遠自帝京而來的冬官府官員,看見滿滿好幾車由京城一流工匠所打造的各式鐵器,不由得笑容滿面。

瑤州不產鐵,鄰近各州冷鐵技術遠不如京師匠人,這批鐵器對瑤州百姓而言實是十足珍貴啊。

「石少府,一路辛勞了。」杜謹拱手問候。「我是副州牧杜謹,我州牧守正與大司空一起巡視鄰近河道,不在府中,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負責押送珍貴鐵器,行經百里自中京而來,石履霜滿面風塵,雙眼卻仍炯炯有神,不露疲倦之色。

他頷首致意。「哪裡。還請大人指示倉庫所在,好讓車伕們卸下鐵器。」

「好的,請石少府移駕。」杜謹說道,接著趕緊讓屬下引導冬官府的車伕們與協助護送的甲士,將鐵器送至州府倉庫。

一個時辰後,見所有鐵器皆安放在倉庫裡了。

石履霜拿出一張鐵器明細,說明:「此次朝廷共配給耕具兩百副、掘具與蹄鐵各一百五十副、精鐵八百斤,請杜大人點算無誤後,在此押名。」

杜謹如數點算,不敢輕忽。點算完畢,押了名後,例行公事算是結束,他這才道:「石少府來早了。依路程,該要再三、四日才會到的。」

聞言,石履霜腳步略略一頓。「一路行來,路途十分順當,是以提早了。」

「莫怪澄冬大人臨行前囑我在州府等候,說石少府必會早到,果然如此。」

「哦?他這麼說?」石履霜挑起眉角。

「是啊。澄冬大人說石少府做事不拖泥帶水,效率極好,此次鐵器的押送交由石少府來辦,必定萬無一失。瑤州百姓務農居多,這一批鐵器與新式農具正是我們迫切需要的,多謝少府了。」

對此,石履霜只是微微一哂。「該感謝的是陛下與冬官長。」他隨口改問:「不知冬官長何時回歸來?」

「澄冬大人正與州牧及工尹到鄰近河道勘查,應該這一兩日就會歸來了。」以為石履霜是要向自家首長報備,杜謹道:「大司空還囑我,倘若石少府來了,不必急著返京,且在州府裡稍候幾時,他另有事情吩咐。」

「知道了。」石履霜應聲。遲疑了片刻,方問:「那冬官府冉府士也隨同冬官長一道出去了麼?」

「是啊。澄冬大人曾笑說冉府士好比是他右手,沒帶右手出去,他便做不了事。」

石履霜抑住一聲冷哼。什麼右手,根本是廉價僱傭!

就他所知,冉小雪跟在李長風身邊上山下海這兩年來,樣樣事情都得撿起來做。

「她若是右手,那冬官長可有說他左手是誰呢?」

杜謹怔了一下,看著眼前的青年,笑道:「石少府真愛說笑,貴府首長的左手不就是石少府麼?」

「我?」石履霜喃喃自問又自答:「可不,當然是我。」他以坐上冬官首長之位為職志,當然得是他才行了。

李長風把冉小雪帶在身邊,是有意讓她遠離勾心鬥角的官場;把他拋在首長經年在外的冬官府裡,是要看他是否有能耐取而代之,統合群撩。

將來,他若坐上首長之位,也會倚重冉小雪天賦;冬官一府,由他主內,她主外,他們內外配合無雙,必可造福天下。

「石少府遠道而來,想必十分疲憊,請與隨行人員一道到驛館稍事休息吧。」杜謹招呼道。

石履霜欣然應允。「麻煩大人了。」

他不會自己跑去找人的,那太招搖了。他會在驛館等他們回來,並且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李長風勢必會調侃他來得太快,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之所以來得這樣快是因為……不知不覺就趕路而來。他春冰方融便率眾出發,每天多趕個幾里路,原訂一個月的路程,就縮短了好幾日。

她……除了一年前誤遞回京的「公文」以外,再不曾給過他隻字片語。

既然她不想念他,他自也是不想念的。

「啊,對了,石少府。」杜謹忽問:「你對瑤州民情可有認識?」

石履霜回神過來,遲疑道:「有什麼問題麼?」

杜謹說:「瑤州偏南,地候和暖,是以百姓們性情上也熱情奔放。尤其,再過幾日便是桃花節,倘若石少府不嫌棄,自是歡迎加入,與民同樂,但若少府已婚……」

「已婚……又如何?」石履霜聽出趣味,並不直說自己未婚,想聽下文。

「已婚男子可千萬別往水邊去。」杜謹笑著提醒。「外地人皆道「瑤風淫」,實是對我地的誤解,我地男女只是熱情大方了點兒呀。」

說了半天,還是沒講清楚瑤州男女熱情大方,與到不到水邊有何關連。

石履霜皺了皺眉,也沒打算再問。

且不說他未婚,杜謹所說的對象是已婚男子。

再者,既來之,則安之,他且安步當車吧。

三日後,晌午,李長風回來了,知道石履霜早早已到瑤州,他果然笑著調侃:「石郎來得好早,可是歸心似箭?」

石履霜笑眼覷他,故作不知底細,只道:「大人許久不見,怎還恁地愛說笑?瑤州非我本鄉,既非歸鄉,哪裡心似箭了!再說,冬官長交代的事,履霜自得盡心。」

儘管疑心何以李長風已回到州衙,冉小雪卻仍不見人影,他負手身後,忍著,就是不問她人在何處。等候三天,也該知道他已到瑤州的消息了吧!倘若知道,還不盡快回來?他可不常親自來找她。

李長風哈哈一笑,這一笑,居然嗆咳起來,好半晌方停下,雖是有氣無力,但仍有心思戲弄。喝了口溫水潤喉,他道:「履霜如此精明,不至於想不透此番要你親自押送鐵器南下的原因吧?」

石履霜自信答道:「自然是因為履霜辦事,冬官長放心了。鐵器珍貴,尤其出自京城工匠冷煉的精鐵更是一器難求,倘若運送途中出問題,怕不能向朝廷交代。」

打死他也不會講出,他明白李長風此舉不過是造機會讓他能與小雪見上一面。畢竟,這兩年來,他們聚少離多。

他還沒有曠到那種地步!

李長風琢磨著眼前青年的表情,讚歎他隱藏情感的本事日漸高明,居然可以表現出如此不為所動的模樣。

「履霜辦事,我確實放心。」笑了笑,他決定主動出擊。「過去雖然沒有明言,但你與小雪皆是我手,一是代我執行勞務的右手,一個是為我煩心公務的左手。他人也許還看不明白,但履霜一定知道,在冬官府裡,已沒有人有資格擋你的路。」

「我跟冉小雪不一樣。」石履霜嚴正地說:「她也許任勞任怨不求回報,可履霜凡是追求代價。」

「我知道。履霜想坐我的位置。」李長風坦然道。

「冬官長宿疾在身,又勞累過度,應該早早辭官,回鄉養生。」

「履霜關懷我身體,真教我高興。」李長風又是一笑。

石履霜抿抿唇,不應聲。

李長風又道:「你與小雪既有交誼,兩年未見,難得此番南下,正好敘舊,故此一定要履霜親來一趟。」

石履霜依舊不作聲。

李長風繼續道:「小雪今年就要滿二十了,早早已過成年禮,雖然沒有正式計算過,但冬官府確實是六府之中單身官員最多的地方。因此我藉著為瑤州改善農田水利之便,帶著小雪來此,履霜可猜得出原因?」

石履霜疑惑地看著李長風一眼,半晌,他道:「猜不出。」

「皇朝十九州,瑤州民風最淫,此地男女個個熱情奔放,履霜雖然初來此地,但應已稍有耳聞了吧?」

「副州牧杜謹曾提起此事。」前兩日他也沒閒著,微服行走民間之時,確實感覺到此地的姑娘看著他時,眼神都相當直率,可能顧慮到他面孔生分,是外地人,因此稍有保留。

「那履霜知道今日便是桃紅節麼?」

「其實就是上巳日吧。」三月三日是官府明訂的祀日,只是瑤州人特別稱為桃紅節罷了!確實,此地花開甚早,三月之時,已是桃紅滿開。

「履霜今日去過水邊了麼?」

「未曾。」

「那真可惜。你該去看看,有很多未婚男子此時都會往水邊去喔。」

「冬官長到底想說什麼?」石履霜擰眉問。

「我只是想告訴你,此地桃花節乃沿自舊時搶婚習俗,未婚的姑娘們在這一天會群聚河畔沐浴,而未婚男子則於午時過後到河邊尋找鍾意對象。倘若兩人皆有意,便相約某地幽會。百年來,瑤州嬰孩降生人數高居全國之冠,不是沒有道理的……倘若我仍未婚,也想青春一下,到水邊去瞧瞧咧,可惜啊可惜……啊,履霜不是仍未婚麼?要不要去試一試?」說得一副很欣羨的樣子。

「不要。」淨說一堆廢話,他轉頭想走。

「不去麼?」李長風揚著嘴角道:「小雪倒是去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家,撇開她官人身份不談,冬官府冉小雪在此地可是經常收到愛慕者的鮮花咧!說不得……」

「她人在哪裡?」石履霜終於沉不住氣。

「我想想……姑娘們好像是在郊外一處水流較為緩淺的水灣邊……咦!履霜,你走這麼快是要去哪裡?如果是要找人的話,往人多的地方走就是了……」

石履霜早早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這附近只有一條河。

「小雪官人,你真的不跟我們一道參加桃花節麼?」一群年約十六、七歲的姑娘從河邊蘆葦叢裡嘰嘰喳喳穿行而來。

領頭的青衫女子長辮繞在頸後,手上還提著測量河道的工具,她臉上沾著些許髒污,衣著也有些凌亂,被陽光吻成奶蜜色的肌膚更顯得滑膩細緻,當她凝眸專注凝視著什麼時,神情極美。

「不了,我還得回去跟澄冬大人說明一下勘查的結果呢。」從岸邊蘆葦叢中鑽出,女子倏地頓步,站在河岸邊,指著前方的河灣道:「假使我們在這裡攔水入田,並將多餘的水引入蓄水的塘壩與地下坎井……以後即使一段時間不下雨,應該可以多撐上數月。」

計量著從中下游這一段河道攔水入田的距離,她拿起腰間不離身的防水牛皮紙與寫字墨條,迅速記下幾個數字,畫了一些圖,而後又全收進隨身行囊裡,這才抬起頭看著本地的少女們,笑道:「多謝各位帶我走這一段河道,沒想到姑娘家會比男人們更熟悉這水域呢。」

少女中為首、名叫貴兒的美姑娘笑說:「瑤州的男人們負責下田,女人家就幫忙採菱,當然沒有人比我們熟悉這彎彎曲曲的河道啦。唉呀!不談這,今日可是桃花節呢,桃花節是咱姑娘家的大日子,還談什麼公務!就是個女官人也該入境隨俗,一塊玩去!」

說罷,吆喝著大夥兒簇擁著她往前頭河灣走去。

冉小雪兩隻手臂被少女們一左一右、一前一後地挾著往前走,笑著求饒:「不好,你們去就行了——」

瑤州的桃花節是給彼此相慕的年輕男女們互相傾訴愛意的日子,她在此地並無心儀之人……

「不成不成!你若不去,咱家裡頭哥哥豈不是要失望了!一塊去、一塊去吧。」貴兒唧唧呼呼說著,突然想到——「還是說,小雪官人在別地已有喜歡的人了?」

喜歡的人啊……冉小雪眸底若有光采流動,微一眨眼,笑道:「是有個人。」

「啊,真的麼?」眾家姐妹聞言,紛紛圍在小雪面前,好奇地喳呼起來。「雪姑娘有喜歡的人了?他長什麼樣子?是高高的、黑黑的、瘦瘦的,還是圓圓的、肉肉的、壯壯的,還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圓又不肉……」

冉小雪哈哈一笑,也不吝嗇,笑道:「讓我想想。」她閉眸想著那許久未見的人……想著該如何向別人形容他。「他……」

「怎樣怎樣?」姑娘中年紀最小的喜鵲頻頻追問。

冉小雪睜開眼睛,微笑形容:「他……他有一雙好看的眉,不高興時會往上挑起,斜飛入鬢,連鬢角都好看。除此,我也蠻愛看他生氣的模樣,感覺帶點嬌氣,比較沒那麼冷淡。」

「原來小雪官人喜歡愛生氣的男人?」貴兒滿腹疑惑地道。

「呵。」冉小雪又是一笑,不自覺微瞇起眼。「他……以為他冷若冰霜,卻不知我總是看見他眼底的火花;他以為他拒人千里,卻不知他不是冰霜而是火,飛蛾撲火哪有什麼理由……」喜歡就是喜歡嘍!

眾少女聽得恍然,喜鵲忽地打岔一問:「那他到底俊不俊?」

眾人猛然驚醒。這才是重點啊!

小雪微愣,隨即微笑點頭。「極俊。」

眾少女頓時沉默起來,半晌,貴兒道:「不管啦,姐妹們,將小雪官人架到水邊去,哥哥就是被拒絕,也得死個明白啊!先搶先贏啦!」

冉小雪失笑,萬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竟然……完全失控了……

「噯,別脫!」

「哇!別丟,裡頭有我羊皮圖卷!」

「唔……」咕嚕咕嚕……

三月三日永河邊——

她被丟進水裡。

被扒光了衣服。

還被一群美麗的少女在明淨的河水裡……調戲。

「哇!小雪官人膚感真好。」少女們你一把、我一把,爭相捏著冉小雪赤裸的肩膀和手臂,一面欣羨道:「真真想不到呢,胸是胸,腰是腰,平常藏在衣服底下,實是看不出啊。」

瑤州地處南方,三月春暖,河岸邊遍植桃,桃花開滿整條河,河水已微有暖意。

「大家……別這樣。」冉小雪羞澀地環著胸,整個人浸在水裡,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被女人脫光調戲。

莫怪人說瑤風淫,她實在不如這些少女們奔放啊。

想悄悄爬回岸邊找回衣服,快快逃走,但此刻她被少女們圍在河中,根本插翅也難飛。

眼見日已當中,近晌午了。

午時過後,瑤地的未婚男子就會陸續聚集到水邊來。

不敢想像到時她一身赤裸若被陌生男子看光……怎麼辦、怎麼辦啊?

早知道今天該早點回州衙,關起大門不要出來的。嗚!澄冬大人你怎麼沒提醒我……

正當她發起愁來,猶豫著是不是假裝大喊水裡有蛇時,身邊忽而傳來一聲嬌喊:「姐妹們!如果洗淨了就起來穿衣吧,村裡頭的男人們正往這兒過來啦!」

冉小雪看著貴兒率眾少女起身,大方袒露出姣好的年輕軀體,還發傻呢,貴兒已回頭拉住她手。

「小雪官人快起來,沐春雖是為了祓出不祥,但三月河水還是別浸太久,容易著涼。」

冉小雪趕緊跟著爬上河岸窸窸窣窣穿上衣服;衣裳穿戴好後,總算鬆了一口氣,這才有心情問:「不是聽說要裸著身,站在河裡等人來看?」

聞言,眾女子不約而同放聲大笑,貴兒笑道:「騙你的啦!小雪官人,你真好騙咧。」

冉小雪雙眼圓睜。「騙我的?」

「當然是騙你的。」貴兒說:「哪有姑娘會傻得裸身站在河裡等男人來看?又不是仙女,衣服被藏起來就傻傻嫁給牧童。這年頭,男人們想追求姑娘家,得多費點心思咧,咱們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們。」

冉小雪聽完後,也笑了。「幸虧如此。」剛剛真嚇死她也。

再之後,她與少女們撩起裙擺,一同站在淺淺的河水裡等候著。

沒多久,果然聽見年輕男子熱情的歌聲與足音,再一晃眼,一個接著一個盛裝的青年往水邊聚集而來,與姑娘們隔水相望。

不知是誰好響亮的歌聲唱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提裙及膝,站在水中央的姑娘們笑不可支,倒是有個勇敢的小姑娘挺身唱和:「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泜。」

唱畢,當場響起熱烈掌聲。冉小雪則訝異地看著身邊的小喜鵲。

一名身穿褐色布衫的青年從同伴身邊走出來,直走到河岸邊,看著那應和他歌聲的姑娘,緊張口吃,支吾了半天,因下田耕種而曬得黝黑臉皮整個脹紅,全然看不出方才大聲唱情歌的豪邁。

倒是那姑娘擦著腰肢嬌喊:「大祥哥!你再不快說清楚,我可就不跟你好了!」

那青年被這一唬,頓時語利如珠,急道:「喜鵲妹妹,我喜歡你很久了,你天真活潑善良可愛,我想把你娶回家,你許了我吧!」

喜鵲正要涉水上岸,貴兒卻拉住她道:「等一等,張大祥,你美麗的姑娘就在水中央唷,你這大個兒還不趕快過來,是在等什麼呢?」

眾人大笑出聲,張大祥紅著臉,褲管也沒先翻折起來,脫了鞋就踩進河裡。

貴兒手一鬆,喜鵲妹妹便站到前頭來,等著戀慕的情郎將她抱起,在眾人祝福與欣羨的吆喝裡,涉過河水淺處,到對岸去了。

至此,冉小雪方知瑤州的「桃花節」是怎麼一回事。

姑娘們透過答歌,一個個被人追求、抱走,滿江桃花襯得這有情節日更加多彩繽紛。

正走神,貴而突然喚她:「小雪官人,我哥哥要站到前頭來唱歌了!」

冉小雪胸口猛然一緊,看著那年輕男子開口對她唱了情歌。是上回巡田地時,在田間耕作的一名年輕農夫,正是貴兒的兄長。

她趕緊對著貴兒低語:「貴兒,快阻止他……」貴兒的哥哥是個老實人,上回還摘了野花送給她,她不想當眾拒絕他。

孰料貴兒搖頭道:「不要緊。如果小雪官人不喜歡,明白拒絕就好了,總要給他一個機會表現表現嘛!」

對著那年輕而認真的眼神,冉小雪知道她必須認真對待,不能有半絲敷衍。如此真誠而勇敢的感情,是令人動容的。

正當那年輕人準備開口表白之際,身後忽有人喊:「等一下。」

嘩!人群自動分開,讓出一條路來給那人通過。

清楚節日規矩的瑤州男女,知道這聲「等一下」意味競爭者出現。喜歡上同一個姑娘的男人得一起站在水邊,對姑娘唱出情意,並尊重姑娘的選擇。

於是乎,水邊一左一右,站了兩個年輕男子。

冉小雪認出那後到的,是州衙裡一名當地官員。

這人是來搗亂的麼?官人何必與民爭?是說,她這處境,本來就很離奇啊。

「也等我一下。」

驀地,人群之後又有人出聲一喊。

冉小雪怔了一怔,看向來人。

只見那人頭戴一頂破舊斗笠,不像其他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他身穿灰色布衣……那斗笠遮住他半張臉,隱隱約約只看見他下顎……

這聲音……好像是……

可澄冬大人跟她說履霜不會這麼快到瑤州,最快也要明天才到,所以,不是他,只是聲音像而已吧?

況且……她一年前誤遞了那封信,害他捲入緋聞,變成笑柄,他一定是氣極,不想理會她了吧?雖則她實在想不明白,何以那封信會被當成公文送出去,她應該不至於糊塗到這地步啊……記得她本來已放進要送去驛站代寄私信的籃子裡了,是當中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不論如何,她鬧了個大笑話是事實,都沒臉見他了,想說以履霜記恨的程度,再等個半年看看他氣消沒,再送信給他的……

她寫了好多信,都收在一個竹篋裡,每到一個地方落腳,就帶到那地方。仔細數著日子,一天又一天……從京城裡來的吏人口中打聽他的情況,倘若驚蟄或尉蘭捎來書信,都盼著其中有關於他的隻字片語……什麼時候,她變得如此膽小了呢?

為什麼不向澄冬大人告個假,賃一匹馬,日夜兼程行百里路回帝京,就是他還氣著她,或者討厭了她,她也想見見他……

貴兒哥哥的歌聲從水岸那頭傳來,冉小雪連忙回神傾聽——

貴兒的兄長唱的是較為通俗的《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歌聲清爽明亮,看著她的兩隻眼睛十分真摯,冉小雪心裡很是遺憾,回唱:「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南方有棵大樹,卻不能再上頭休息,就如同江裡出門遊玩的女子,並不適合追求她。)」暗示自己並非良配。

果然他聽懂了,眼色頓時黯淡,暫時退居一旁。

州衙年輕官人見冉小雪婉拒了頭一名競爭者,忍不住增添了幾分自信,歌聲熱情且隱含期待:「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東城門外有如雲的美女,可惜美女雖多,都不是我一心思念的那個人。)」

不想日後在州衙裡見了面難為情,冉小雪柔聲回應:「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那水崖邊茂美的竹林啊,有個好君子,我願與他時時切琢磨,交個朋友。)」

這唱辭雖婉拒追求,卻名言他倆在公事上仍可互相切磋琢磨,也為年輕官人留了面子。年輕官人黯然一笑,卻也知難而退。

終於輪到最後一人了,冉小雪方才便一直想靠近河岸些,好看清楚那人。

但她雙足踩在水中,袖子仍被貴兒緊緊揪著,無法上前一步,只好耐心等候他開口唱歌。

好半晌,那戴著斗笠、看不清面貌的男子終於開了金口。

不似瑤州男子人人善唱,這人音質偏冷,唱起來歌,歌藝竟跟她差不多,勉勉強強只是能聽而已,然而他的唱辭卻教冉小雪怔了一下。

他唱道:「江有汜,之于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看那回流的江水啊,聽說你要嫁人了,倘若你要嫁的人不是我,肯定會後悔的!」)

這人好生狂妄!

冉小雪卻忍不住盯著他半露出來的下巴看。

想再聽他多唱幾句,她清清喉嚨,故意唱到:「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你不思念我,難道就沒別人會想我了?好個狂妄的人!)」

那漂亮的下巴微微揚起,又唱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郁李樹上的花在風裡翩翩翻飛,豈是不思念你呢,是因為離你太過遙遠啊。)」

這是詩經逸詩,他引用這詩句,不知道是真認為兩人相隔兩地,距離太過遙遠無法相思,抑或只是個借口?略一沉吟,冉小雪回應:「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你只是沒那麼想念我罷了,否則距離遙遠又算得了什麼呢?)」

盯著那好生熟悉的半張臉,她忍不住又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穿著青色衣領的人兒啊,我深深思念著你。縱使我沒有前去找你,難道你就不會寫封信來問候我過得好不好?)」

男子下巴略略一頓。她還敢提起信的事!話說回來,除了那紙「公文」以外,她也不曾寫過信給他吧,如此,她有什麼立場說他不寫信?他根本無從寫起啊!

然而他不是來與她吵架的,今日的桃花節,有人騙了他,說姑娘們在水裡裸身沐浴……他急匆匆趕來,卻發現她衣衫仍在身上,只露出兩條美麗小腿浸在澄澈河水中,還有男人對她求愛……

不由得,他面色趨緩,清聲唱出:「心乎愛矣,遐不說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喜歡你的心,時時刻刻藏在心中,只是沒說出來罷了,又哪曾一日稍忘?)」

他看著相隔兩人的河水,又大聲唱道:「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說這河水寬廣,我用一隻小船就能渡過去。)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今天是什麼日子喲,我們竟能在此相會,你與我呀,有這麼美好的良緣際會!)」

冉小雪已認出那音色來,咬了咬唇,安心了,她回唱:「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就算颳風下雨,天色昏暗,雄雞仍不會停止啼叫。我既已見到了你,又怎麼會不高興?)」

這流傳已久的斗詩傳統,幾乎所有來赴桃花節的瑤州男女都熟知詩經裡的典故。冉小雪一唱出「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其他兩名追求者也只好摸摸鼻子,有風度地退讓了。

此時貴兒有點訝異地低聲詢問:「小雪官人不是已有喜歡的人……」

本想,既然如此,哥哥也已經努力過,就罷了,怎會半途殺出一個奇怪傢伙來,還得到小雪官人青睞?

戴斗笠的男子在眾人鼓噪下,赤足涉水來到冉小雪面前。

她一身青衫幾乎半濕,鬆脫的長辯子竄出許多髮絲,濕了,黏在她頸項上,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拎著鞋,兩條赤白小腿跟他一樣踩在水裡——

兩年沒見,她怎麼一點都沒變……那他老是想她會不會因為久未見面忘了他,豈不是想心酸的?

冉小雪已經聽不見貴兒問了她什麼,她雙手緊握在胸前,想碰觸他,確定他就是……

沒料到他突地彎下身,將呆傻的她從水中抱起。

小雪低呼一聲,直覺抱住他後頸,整個人卻像個嬰兒般被鎖在他胸懷裡。

「扶穩。」他低聲說:「接下來,可以去幽會了吧。」

冉小雪沒回應,只是緊緊摟著他脖子,雙腿緊緊扣住他的腰。

他便直接抱她涉水到河對岸,一路走進夾岸的桃花林中。

直到無人打擾之處,才緩緩放他下地。

小雪雙足尚未踩地,已喊出聲。「履——唔……」

他俯下臉,吻住她嘴,不讓她喊出他來。

不承認、絕不承認他是多次拒她於千里之外,假裝自己一點也不將她放在心上,卻又忍不住趕路來見她,無論如何也不讓別人有機會搶走她的石履霜。

此刻他是那個,當著眾人的面,說她若不嫁他鐵定會後悔一輩子的驕傲男人。

嘴唇忽被吻住,冉小雪訝然瞪大雙眼。

腰後的手臂將她箍得好緊,氤氳陽光灑進桃林,點綴繽紛落英。柔軟胸脯與他密密相貼,她兀自怔著,沒鬆開手,心跳得好快,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場歡夢。但願不是啊。

她衣衫微濕,整個人逐漸往下滑落,足方點地,她站不穩,往後倒去,他沒鬆開手,抱著她在地上滾了一圈,衣發上都是香馥花瓣。

那斗笠偏斜了,她忍不住伸手去撥,卻被他及時將手捉住。

「閉上眼睛。」石履霜啞聲低語。

不教她拒絕,他已傾身點吻她眼臉,讓她不得不;隨即將頭上礙事的斗笠扔到一邊,腰間汗巾蒙住她眼,確定自己不會被看見後,便安心地吻遍她臉。

她每開口一回,他就吻她一次,就像過去每個思念她的夜裡,他夢想對她做的那樣。

他吻她的眉,吻她可愛的鼻尖,吮住兩片蛋殼般的耳朵,還將小巧耳珠含進嘴裡,最後又流連回她芳嫩唇上,佔有她每個喘息。

有時是淺淺的吻,有時則吻得很深,吻到不知失去理智的人是誰;總之,有人的手鑽進了對方衣衫底下,修長手指撫過柔嫩的肌膚,點起簇簇熱焰。

冉小雪不覺微拱起身,感覺到他的失控。

雖然不知道一向冷然的他為何突然爆發了,但天知道,像這樣的失控,一生中能遇到幾次,就暫時任由理智脫韁吧,隨便他對她上下其手。

今天是桃花節啊!

他為她不遠千里而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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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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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1:14: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又一年後,皇朝之北,匡州郡城——

「讓我先走吧。」

被一群亂民逼退進廢廟小鐘樓裡的石履霜忽然說。

與他一道前來匡淄的監察御史正在幫忙搬動桌子擋住門板,聞言,不禁怔了一怔。

「石大人?」鄭監察不解其意。

半月前,他接到朝廷命令,奉旨監察匡州的稅務。

匡州,特別是鄰近東夷的匡淄郡產玉,因此十戶有九戶是玉戶。

皇朝篤信以玉祭祀,可上通於天,因此中央朝廷與各地諸侯的用玉量非常龐大;開國之時,特別選定產玉豐富的匡地作為朝廷玉戶。

玉戶只需要定期向上繳作玉、璋、琮……等不同用途的祭祀用玉,就可以不必再繳納春秋兩季的賦稅;但倘若無法依時繳納貢玉,也是要受罰的。

然而日前匡州以東的玉城匡淄郡守卻上書朝廷,說是匡地的玉產量已大不如前,無法如期繳納應該貢納的玉,希望君王可以暫時免除當地賦稅,並另覓礦源。事情轉到御史台裡,負責東北各州監察的鄭監察便奉派到匡地來一探究竟。

跟著他一起來的,還有司掌朝廷玉戶的冬官府下大夫石履霜。

原以為只是一樁例行公事,卻沒料到當地郡守曾在新帝即位之初,支持封地就在匡州的東麒侯;新帝即位後,因不滿統治,竟私自扣住應該上繳的祀玉,假傳聖旨加重賦稅,壓搾百姓,甚而將這些罪責全推到遙遠京城中的帝王身上。

玉戶們被郡守蒙在鼓裡,以為朝廷要他們貢玉,又要額外收稅,對朝廷積怨日深,是以微服按巡的他倆,在不幸地識破身份之際,當地郡守為了隱瞞罪責,竟煽動玉戶拿起刀槍棍棒攻擊他們。

眼下正是危急時候——

兩名微服按巡的朝廷命官被一群持刀帶棍的刁民追著跑,被逼到躲進一間廢棄神廟的小鐘樓裡。

雖說兩人在任官之初,因公務需要皆曾在夏官府受過武藝訓練,但要以二敵百,還是太為難人了。一旦薄薄木門被攻破,亂民湧了進來,他們兩個「朝廷命官」怕就要未婚妻變成「沒命的官」了。

躲在小樓裡,石履霜道:「鄭大人,你怕死麼?我聽說御史台的人專門彈劾違法亂紀的權貴,性命隨時遭受威脅,因此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被這麼一褒,還能說一聲「怕」麼?有點氣弱的,鄭監察道:「自然……自然是沒在怕的。」

「可是我怕。」石履霜把「怕」字說得好大聲。「履霜前途正好,死在亂民手裡,是朝廷及千千萬萬百姓們的損失,所以我怕死極了。」邊說邊研究如果爬上屋頂從後方偷偷下地,活命生天有多大。

然後呢?鄭監察尚不明白石履霜這番話的意思。

只見石履霜臨危不亂道:「所以,我先走一步,這裡就交給你了。鄭大人,待回頭向陛下稟明這一切後,會讓朝廷給你立一個碑,還會請字寫得最好的學士替你篆碑,想想還真是賺到了。」

「賺到?」被樓下那些亂民砍死是賺到?

「可不是?宮裡頭那些學士,有哪個替人寫墓誌收費低廉的?到時帝王下旨由學士草擬碑文,還附加篆寫,全都是免費的啊。還不是賺到,難道還虧?鄭大人喜歡冉谷雨的字吧!履霜必定請來冉學士為大人書碑。」

鄭監察總算明白石履霜的意思了。

「換句話說,石大人是認為,與其兩個人一起被無知亂民砍死,還不如一個先擋著,另一個想盡辦法逃出生天,如此一來,起碼還有人可以去求援喊冤?而另一個殉職的,則可以得到免費的墓碑?」

如今朝廷裡,有兩個人書法齊名,人譽為「冉逸石莊」。

秀逸者,學士冉谷雨之書字;莊重者,就是眼前這名石大人的字體了。

雖說他愛極冉谷雨的字,但石履霜的字也是一絕,假如能同時拿到兩人的字,掛在自家廳堂裡……等等!現在可不是思考這事的時候!回神回神!

「鄭大人不愧是奉旨御史,領悟力真高。」

這不需要領悟力高,一般人都想得到吧!

但被石履霜說得好像十分了不起似的。能讓在朝中以陞遷之快,三年之內連升三級,赫赫有名的石履霜開口讚美,鄭監察也不免覺得有些飄飄然。

飄然歸飄然,還是得問上一句:「除了讓死了會很可惜的石大人先走一步,本監察則留下來被亂民砍死之外,難道沒有第二條路客走了麼?」

鄭監察期待地看著石履霜,盼著這位年輕官人能急中生智,救他們一命來。

「有。」石履霜不假思索地回答。

鄭監察喜出望外,正待詢問,卻又見石履霜令人有些發毛的微笑起來。

「可惜……」搖搖頭,他歎道:「行不通。」

「怎麼說?」

「我怕鄭大人活著回去後,會彈劾我。」他可沒忘記御史台的人是在做什麼的。平時他們沒憑沒據都能「聞風彈劾」了,假若有了據實把柄在手上……

為這話,鄭監察思索起來,片刻後,他道:「我保證不彈劾你,你說,要怎麼做?」

石履霜還是直勾勾看望著他,不說話。

此時樓下階梯腳步聲伴著吆喝,雜沓聲響,眼見小樓就要失守,鄭監察急了,略揚聲道:「石大人,你快說吧!」

「告訴我一件你的把柄,我就告訴你。」石履霜忽決定道。

鄭監察沒有猶豫。「有次我喝醉酒,在我家台主愛極了的一隻白玉花瓶裡撒了一泡尿。」

石履霜勾起唇,笑意加深。「脫掉你身上衣服。」

「石履霜,你別太過分了!」鄭監察吹起兩撇鬍子。他都已經說出自己的把柄了,這小子還不信他?

只見石履霜已經動手在脫自己的外袍。

鄭監察怔了一怔。「石履霜你……」在這種時候竟還……他可不是那種癖好男色的人……

「別想歪了。」石履霜冷哼。「快脫下外服,不然等那些亂民進來,我也救不了你。」

「到底要做什麼?」雖說有點懷疑,但鄭監察終是照做了。

「外頭起碼有上百個亂民,我們卻只有兩人,這時候還能怎麼做?」

連座騎都被搶走了,就算真逃走了,也逃不遠。因此,石履霜下了決定。

「來,脫下官服,投降吧!」

投降形同變節。一個變節的臣子,就算只是權宜,可往後要在朝廷上立足是再無可能,他當然得拉身邊這位監察御史一起下水,掩蓋他曾「權宜」變節的事實。

鄭監察當然也清楚投降後果,然而此時不脫,日後要脫怕也沒機會了。

含淚,脫了!

當一群暴亂的亂民撞破了門,吶喊著要殺了虐民狗官,一路衝進小鐘樓裡時,只見兩名朝廷命官已將外袍褪下,只著白色中衣,其中一個還揮舞著一條白色汗巾,對著眾人喊道:「大家莫要激動,我們投降!」

所有人都被這名年輕官員的舉止給唬住了。

那群亂民之中的一名少年叫做隨青。

隨青不確定其他人有沒有看見那說要投降的男子一雙墨般的眼瞳閃過一抹果決精明的眸光。便是這一抹眸色吸引住他,三年後,他遠赴京城,自願成為他的隨從。

回到眼前來,此時鄭監察幫腔道:「沒錯,殺了我們也沒用,我倆不幹了!」

投降?哪有這種官啊?

隨青還在想,這其中一定有陰謀……

「哈哈哈哈!」只聽見石履霜忽然大聲笑了出來,銳利的目光逐一掃過人群,而後,落在隨青身上。

被那視線盯住,隨青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網住的麻雀,飛不出去又掙不開。

年少的他血氣方剛,手上還拿著一把琢玉的刀,看起來很是凶狠。

石履霜此時又道:「喏,不信的話,拿繩子過來綁住我。我保證不抵抗、不逃跑、不告官。」

話說回來,他自己就是官啊!

「還是說……各位鄉親父老想推翻朝廷,稱霸天下?履霜聽說殺了君王的敕史就形同造反。在匡地,日子真已到了不造反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麼?」

他略停頓片刻,讓眾人有時間冷靜下來,將他的話聽進去。

「讓我想想,朝廷最快的騎兵從帝京出發,急行到匡地來,需要多久?啊,似乎是十數個日夜便可抵達呢!想來匡淄城的百姓們已經做好跟朝廷對抗的準備。果真如此,那我石履霜真走運,明明就帶著君王免除今年匡地捐稅的聖旨,卻連宣旨的機會都還沒有就要莫名的被殺死,這叫我如何對得起陛下?與其如此,還不如投降算了!」

他特意再看了一眼隨青。「還是說,有人願意幫我找一下聖旨?我記得方才在混亂中,我包袱似乎掉在……不知道哪一條街道上?有誰可以去幫忙找一找那包袱麼?君王體恤匡地玉戶的旨意,就在裡頭啊。」

鄭監察臉色慘白地看著石履霜,卻不敢作聲。

聖旨?他們哪來的聖旨?來匡地之前,根本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好不?君主只給了他一紙朱印公文,就要他來匡地查稅了呀!

不知道是不是石履霜一席威脅加示弱的話,被激怒的眾人果真稍稍冷靜下來。是啊,他們固然憤怒,但真要殺了朝廷官員麼?殺了朝廷命官,可是會引來大麻煩的,那真對他們的處境有幫助麼?

正當眾人商量著,是不是叫人找找看聖旨之際,隨青發覺現場氣氛忽然有了微妙的改變。

石履霜忽地瞥向小鐘樓窗下,臉色微變。

鐘樓下,一名老官員坐在馬背上,宏聲大喊:「聖旨到!」

聽見那聲音,鄭監察的表情很微妙。

「是台主!我們有救了……但也倒楣了。」為何不是別人來,偏偏是該坐鎮京中的冉台主親赴匡州呢?

石履霜沒回話,他回過頭來瞥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隨青,道:「接旨吧。」

====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眾人圍在小樓窗邊聽著冉重洪聲宣旨。

石履霜聽著冉重大聲讀出君王體恤匡地百姓,減去賦稅與今年貢玉的旨意,懷疑他時間點能捉得這麼巧,莫不是朝廷早早發覺匡地情況有變,才會讓他前腳才離開帝京,他後腳就跟了過來……

亂民們——匡地的玉戶一聽見聖旨內容,也不由得心生疑惑。如果君王已經減去賦稅與貢玉,那為何先前還要加重他們的賦稅?

扣緊眾人疑雲重重的心思,石履霜趁機勸說:「大家還不明白麼?想必是有人蒙蔽了各位的雙眼。請想想看,玉戶們繳納的貢玉都被誰收去了?再想想看,過去玉戶不必繳稅,是誰宣稱要加重賦稅?肯定不是當今君王吧。」

石履霜一言徹底驚醒了在場的玉戶們,眾人紛紛訝然,並在認清事實後轉而憤慨起來。

「是郡守!」隨青第一個領悟出來,並大喊出聲。

喧鬧間,眾人丟下石履霜與鄭監察,轉而奔下鐘樓,準備找剝削他們的郡守算賬去。但才走到空地上,那名手拿聖旨的官員阻止道:「各位請等一等。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郡守違紀,君王自有懲處,如今朝廷御史與牧伯已接管郡衙,各位拿著器械上郡衙去,若被視為亂民,豈不是反而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今日此地,我與兩位朝臣非但沒有看清楚各位的相貌,也不知你們到底是誰。一切都是誤會。既是誤會,各位鄉親父老何不各自回家去喝杯酒壓壓驚,過幾天諸事重新上了軌道,也就平安無事了。」

想來這話是入了眾人的耳,不消時,亂民已紛紛散去,沒剩半個人影。

片刻,鄭監察與石履霜下了樓來,兩人已穿回衣物,但看起來仍有些狼狽。

見了自家長官,鄭監察一個箭步衝到冉重面前,涎著笑問:「台主別來無恙否?」

「鄭監察,你辦事不力,回頭看我跟你算賬。」

石履霜一個箭步到冉重面前,拿起聖旨一讀,確定是真聖旨無誤,這才道:「冉台主是黃雀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石履霜怎麼想,怎麼覺得自己又像螳螂又像蟬。

「可不是?」冉重撫著鬍子笑道:「朝廷在你與鄭監察赴匡地後,得到密訊,知道匡地情況生變,但這並非本台主親赴匡地的主因。」

石履霜冷淡地等待他將說出的話,有預感,這一回冉重是有備而來。

果然,冉重從包袱裡拿出另一道密旨,樂極道:「石履霜,老夫要彈劾你!」

「又是彈劾令?」石履霜見怪不怪,冷笑。「不知冉台主這回又要彈劾下官什麼?」御史台素來視他石履霜為眼中釘,過去三年來陸續彈劾他十餘次,沒一次是有根據的。

「石履霜你莫張狂,御史台已掌握你的罪證,你冒名頂替科考,罪證確鑿,陛下命你即刻回京接受三司會審。哈哈哈!」

冉重大笑三聲,就不信動不了石履霜!

亮出彈劾令後,原以為石履霜會因為作賊心虛,讓他一吐三年多來彈劾不成反成笑話的鳥氣。豈料他竟神色不變,只輕啊一聲,說了句:「是為這事。」

一副從容就義模樣,十分令人生氣。

冉重不禁問:「你不擔心?」

「擔心什麼?這場會審,履霜等很久了。」

這三年來,他與冉小雪雖然同在冬官府任職,但小雪被李長風帶在身邊巡行各地,監督工務,總是不在京中。

他雖然連升三級,三年之內,從九品府士晉陞為正六品的下大夫,但心中卻總似有一塊地方空蕩蕩的,不確定自己追求的名位到底為他帶來什麼實質意義……是因為害怕他的過去總有一天會被揭穿麼?

紀繚綾雖然著力為他掩飾,買通了關鍵的幾名官員,沒讓他登科的消息傳回青州去;後來又得知,他所顧忌的那些人已經離開青州,想來是以為他死了吧。

然而天底下終究沒有永遠的秘密……

曾幾何時,他盼望起與過去相會。

唯有面對了自己的過往,他才有資格面對她。否則如今他所有的一切,不過只是偷來的幻影罷了!偷來的東西,如何能夠長久?

去年瑤州一別,他總遺憾當時沒敢讓她看見自己臉孔,還清楚記得當時的失控,他吻了她,吻了很久,到現在他都還記得她唇吸吮起來的感覺與馥甜。

小雪認得出他,他知道。

他只是遺憾,遺憾為何得苦苦壓抑,卻不知還得忍耐到什麼時候。

如今終於可以解脫,他,欣然面對。

「你已等了很久?」冉重疑惑地瞪著他。

石履霜勾起唇。「有勞冉台主了。」

有勞他,終於挖出他的過去。是該算一算舊賬的時候了。他自顧往前走,回京去。

冉重覺得有異,扯著鄭監察衣袖道:「那小子為什麼可以把話說得……好像我做了白工?被彈劾的明明是他!」

鄭監察摸摸唇上兩撇小胡,不敢講真話。

「台主這樣揪著下官的衣袖,下官講不出來。」怕講出來,袖子被人拽著,想逃走時會跑不了。

冉重鬆開手,固執地道:「這樣就可以說了吧!」

鄭監察看好逃生路線後,才壯著一顆狗膽道:「關於石履霜這事,依下官之見,倘若台主以前一向都在做白工,有什麼理由這一回不是呢?」

「我都要摘了他的官帽,怎麼會是做白工?」

「如果他黜了官,還有台主家冉府士軟飯可吃,好像也不是什麼不好的結果咧!」

冉家小雪曾養過石履霜,原是御史台裡大家心照不宣的公然秘密。雖然台主不曾明言他如此痛恨石履霜的原因,但御史的本職其實跟扒糞沒兩樣,台主家的糞自然也被人扒過,只是平日礙於其淫威,不敢公諸於世。

想當然耳,御史大夫因為這句話,氣炸了!

「是誰說石履霜專吃我家軟飯的?」

「呃……」這就不好說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溜啊!

「鄭監察,你跑什麼跑啊!別以為本台主比你長個二十歲就追不上你!不敬上司,小心我彈劾你!」

====

冉重以御史大夫之職,成為石履霜彈劾的主審。在他之左,是統御群臣的天官塚宰;在他之右,則是負責執行刑責的秋官長大司寇,兩人一左一右,聆聽御史台的質問。

這是近十年來,官場上最大的弊端與醜聞,因此君王下令,由三司共同會審。

其餘如春官府與冬官府,也都派員列席聽審。

倘若石履霜真是冒名頂替,那麼當年審核他籍貫的春官府官員就算失職,也必須彈劾;而石履霜目前職任冬官,冬官府更沒有置身於事外之理。

一道彈劾令,幾乎動員了朝廷各府,更震驚全天下,畢竟,這可能是近十年來官場上最大的醜聞。

南台內,御史大夫在職責下,根據底下監察所調查回來的證據,逐一質問:「石履霜,五年前你赴京試所執赤牒,可是另一人所有?那人恰巧與你同年同日同月生,且有親屬關係,面貌與你有幾分相似,暫且稱為石生;石生與你同名同姓同字,是以你為追求名利,謀害青州石生,在取得石生赤牒後,假冒他身份,企圖欺瞞當年試主,犯下欺君大罪。」

石履霜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從前了,冉重的話,勾起他年少時的記憶。

他微微一笑,沒有立即回應。冉重以為他心虛,又追問:「你出生於我皇朝與北方夷國邊界之地,你母親是北夷人,父親是皇朝之民;但北夷以父論籍,而皇朝則以落地論籍,你恰巧生於邊界,因此國籍不明。你母亡後,你父將你帶往青州,但不久病死;你被你叔收養,恰巧你叔有一子與你同年,名為玄冰,讀書後取字履霜;但此生資質不佳,不似你過目強記。鄉試時,起意令你代考,由於你在皇朝沒有籍貫,石生相貌又與你頗為相似,竟然瞞天過海,讓你通過了鄉試。你叔對你有養育之恩,之後州試亦由你代考,然而你叔在你赴京試前夕萌生退意,欲令其子自行赴考,你們起了爭執,一言不合之下,你盜取石生赤牒趁夜逃走,卻不料石生追來,你情急之下擊殺石生,並逃往京城參加科考。以上控訴,你認是不認?」

不意外自己的過往會被挖得這麼清楚,連他是個無籍之人都查到了。

當年,他有姓無名,父親喚他「石兒」,直到住進了叔父家裡,他才與堂弟共用一個名和字。

叔父說:「從現在起,你就是履霜了。」

從此,他是石履霜,是堂弟的影子和替身。考試由他去考,取得的功名,說好了,就當還叔父對他的養育之恩。

他們都說好了。

畢竟他是個沒有國籍的人,他父是皇朝之民,他母是北夷之女;北夷從父為姓,皇朝以降生地論籍,那麼恰巧的,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容得下他。

自小,他是堂弟的伴讀。堂弟不愛讀書,他讀;堂弟不寫文章,他寫;堂弟不吃的飯,他撿來吃。他一心想討好叔父全家人,希望有一天,可以擁有自己的名與字,但叔父說不可能。官府那裡沒有他的注籍,他什麼也不是。

後來,約定好了,如果他能通過鄉試,叔父就拿一筆錢去買通官員,讓他有個身份。但通過鄉試後,叔父又說,等他通過州試再說。自然,等通過了州試,叔父說:「你去代考京試吧!考中了進士,揀個外放的官做,到時讓你霜弟當了官,自然替你買戶籍去。」

他當時應該沒有笑出來吧?但他心底肯定是笑翻了。笑這世上怎麼、怎麼會有這等事!可沒有戶籍的他,什麼事也沒法子做,他只能答應。卻萬萬沒想到,赴京試前夕,履霜堂弟生了急病,臨死前將赤牒交給他說:「霜哥,你走吧!這十多年來,你代替我做了許多了,眼下我怕是不能活了,以後天底下就只剩一個石履霜……你走吧,別再回來……爹、爹說的話,你別信……何況,這赤牒原本就是你的,是你自己考來的……」

看著那足以象徵他擁有身份的赤牒……那是青州州衙發給通過鄉試舉人的身份證明;有了它,往後他就是石履霜,是貨真價值的石玄冰。

當時,他說:「先別說這些,你快些把病養好。」

他沒想到履霜堂弟就那樣死了。

堂弟一死,他是依附他而生的影子,自然也沒能得活。

於是他逃了,他拿了赤牒,一路逃往帝京,以為能在這皇朝京城裡,重新開始人生,卻沒料到那一年天子崩,科舉停考。

「哈哈哈哈!」想起過往,石履霜忍不住放聲大笑。

仰頭看著因他忽然大笑而有些錯愕的冉重,他略住一住笑意,頓聲:「我,不認。」

====

「他不認。儘管人證、物證俱在,但石履霜就是不認罪。如今三司暫時決議褫去他官職,將他囚在廷獄,等候進一步審理。」

冉驚蟄覷著端坐在椅子上、臉上蓋著一本書,疑似打盹的黑心上司,試探問道:「大人,對此,你沒有話麼?」

曇十三沒回答,只問:「徒兒這話是幫誰問來著?」肯定不是為她自己。他這好徒兒跟石履霜沒那麼好交情。

「呃?唔。」冉驚蟄立在桌案一旁,不說話,半晌才又道:「下官以為,大人對那石履霜有知遇之恩,或許會關切——」

「哈。」曇十三冷笑一聲。「石履霜可沒承我這份恩情。」

想當年,他明知石履霜冒名頂替,卻還是放他入闈場考試,光這份情,石履霜就欠他;可惜人家不把他春官府當一回事,說不來就是不來,讓他沒面子是一回事,現在可能還會拖他一併下水……要人稱黑心的曇十三出手相救,想都別想!更甭說,假使他看入眼的人只有這點本事,隨隨便便就讓御史台的人鬥垮,算他看走了眼,根本也不值得他關切。

冉驚蟄原是替人問話來著,聽此一言,她擰起眉。

「原來大人到現在還記恨著石履霜不肯入春官的事。當年你我不是已經講好,放石履霜走,留我在春官府裡作牛作馬、任勞任怨絕不吭一聲麼?」

因此她就算被壓著升不了官,當了多年府士,眼見著別人陞官發財,她卻連個邊也沾不上,這些年來,還不是毫無怨言地為人作嫁?

當時她想,有石履霜在冬官府替小雪瞻前顧後,小雪仕途上會少些風風雨雨。石履霜這男人不是完全沒有良心,起碼,他對小雪是有份情的。

不然他不會在待選的最後三個月裡選擇進入公文署。這些事情,外人也許看不明白,但她卻看清楚了。那豈是「用心良苦」四個字能言明的!

臉上的書緩緩滑落,露出曇去非一張似笑非笑、看不出年齡的俊顏。

左手接過那書擱在膝上,盯著他美麗倔強的徒兒看。

須臾,他難得以著嚴厲的語氣道:「冉府士,你不必再說了。石履霜這事,我不會出手。」

====

眼看著他起高樓,眼見著他樓塌了。

石履霜被押下獄,關在專門囚禁犯罪官員的廷獄裡,獨自一室,看不見天與日。

昔日同僚避他如蛇蠍,怕被牽累。

昔日同年裝作不認識他,深怕沾染霉運,已到手的功名會一併被質疑有舞弊嫌疑。

唯一的叔父一家指控他殺人奪牒,假冒名分。他已是無家之人,倘若連石履霜這身份也被奪去,那麼,他將連他是誰都不再肯定。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不是北夷之人,他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名罪犯。

他不奢望紀繚綾會救他,那人是個商人,商人重利,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如今他已無價值,紀繚綾自是不會平白冒這風險。

而冬官府昔日上司尚在遠地未歸,即使歸來,也只會想盡速擺脫他這燙手山芋吧!

那麼,她呢?

他曾以為,即使世人都背棄了他,這世上還會有一個傻瓜肯相信他。

如今冉小雪那個傻瓜也已經清醒了,不再那麼傻了麼?

是總算看清楚他是一個什麼樣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多費心吧!

一個月了,他被囚在廷獄裡已經一個月。

皇朝刑律不興刑求那套。冉重想治他,只要他咬牙不認,一時半刻也只能把他囚在這裡,等著他意志消磨殆盡,自動認罪為止。

可惜他並不打算坐以待斃。

他固然違反了考紀,但他沒有殺害堂弟。叔父霸佔他父家產,如今還指控他殺人,他如何擔當得起。

他父也是皇朝子民,何以他不能是皇朝百姓?

這國家以落地為籍,倘若不能有他容身之地,那麼,是這國家負他……

「履霜。」

石履霜猛然睜開眼睛瞪著來人。囚室深黑,透過來人手上的火把,才有辦法看清她面貌。

他愕然。「葛溯洄?」

「不只我,孟荻也來了。」正是當年榜眼女相公孟荻。如今她在夏官府任職,雖是文弱女子,卻是謀略能手。

「還有我呢。」高頡笑嘻嘻從後方探出臉來。「瞧,麟德二年登科的三鼎甲全到齊了!還是獄中相聚首,日後傳出去會成為美談吧。」

「就你們三個?」石履霜不改傲氣地問。瞧他們改換布衣,想是偷偷賄賂獄卒才進得來。話說回來,如果獄卒這麼好賄賂,怎就沒別的人來探監?

「就我們三個,還不夠麼?」高頡笑問。「還是說,履霜想見誰,我替你找去。」

石履霜冷哼一聲。「來這裡不怕被我牽累?還是快走吧。」

「是有點怕,」葛溯洄說:「然而……」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孟荻接續道。「我們不會再來第二次,今日別後,石郎是生是死,都與我們無涉。」

「我好奇的是……」高頡打岔問道:「履霜你真的字履霜麼?」

他與同年同月同日、唯有時辰不同早晚的堂弟共用一個身份十餘年,如果他不是石履霜,他還真不知道自己是誰。尤其這些年來,他早已當自己就是石履霜了。

「別說廢話,」葛溯洄瞪高頡一眼,隨即道:「我們不能待太久,能力也有限。在我們能力之內;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履霜就開口吧!除非你想坐以待斃,那又另當別論。」

以過往對他的認識,葛溯洄相信石履霜不會要求他們做出超過自己能力的事。他一向有分寸。

石履霜想見冉小雪,可又不想在牢獄裡見她。他已經一個月沒沐浴,頭髮也沒洗,全身髒臭得很,他不想在他最狼狽的時候見到她,不想老是被當成折翼的鷹,要她看顧照應。

要見,也是等他出去以後。

他斟酌著,道:「那就麻煩三位,替我傳唱一首詩吧。」

孟荻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石履霜,「這詩可以助你脫困?」

石履霜說:「運氣夠好的話。」

====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看啦,眼前的黍米生長得多麼茂盛!那初生的黍稷都長出了幼苗。我的步伐是如此緩慢,我的內心是如此不安。瞭解我的人,知道我心中的煩憂;不瞭解我的人,還以為我苦苦追求著什麼!遙遠的蒼天啊,這到底是誰造成的呢?)」

一名身穿華貴帝服的女孩站在花園裡,搖頭晃腦唱著詩。正是皇朝帝王宋麒麟。

「咦!麒麟開始讀詩啦,是太師規定的功課?」年輕女子笑問。

「保保沒聽說麼?」少帝麒麟年方十歲,她雙眸燦如星,玩笑地道:「最近這首詩可流行著呢。」

「哦?」太保有些懷疑。「這詩不能亂唱的,麒麟是從哪聽來的?」

《黍離》是一首亡國詩,宮裡頭沒有人敢唱吧!

「宮裡自然沒人敢唱,」麒麟笑道:「我從民間聽來的。」

太保挑起眉,作勢轉身要走。「誰那麼大膽子竟敢唱亡國詩?我告訴太傅,讓他查辦去。」

「保保別!」麒麟趕緊拉住太保衣袖。「不必為這點小事驚動太傅。」

「這可不是小事,麒麟。」太保難得嚴正地說:「你是皇朝帝王。帝京是天子腳下踩著的土地,在你腳下唱亡國詩,肯定別有目的。萬一若是有人想借此顛覆朝廷——」

「沒那麼嚴重啦,保保。」麒麟笑說:「頂多只是臣子在表明對我這君王的不滿罷了,還不到顛覆朝廷那程度。」

「哦?怎麼說?」

「我想了想,總覺得那石履霜該是在暗示我,如今他這處境,是我這帝王造成的。聽說他因為出生時生於邊界,依皇朝律,變成了無籍之人;而他入京科考時又被耽誤一年,也是因為我這幼主即位,國家不安定的緣故。」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太保說:「石履霜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他違律在先,麒麟不可同情他,否則日後科考人人冒名頂替,規矩茫然無存,國家會大亂的。」

「也是。」麒麟摸摸臉,臉上還有一抹稚氣。「可是鄉試、州試不都是由他去考的麼?嚴格來說,青州衙發給他的那份赤牒,原本就是他自己考來的呀,這樣可以算是冒名頂替麼?」

根據天官長的陳述,石履霜並沒有殺人取牒,那石生是病死的;這事,御史台也已經知道了。

那冉小雪特地向朝廷告了假,遠赴青州,找來當時為石生治病的大夫當證人,證明石履霜並未殺人奪牒,鐵證如山,就連冉重也沒話說。

這事難辦,唯獨難在她這君王身上。畢竟,以石履霜的情況,到底要不要當成欺君來辦,恐怕還得由她這君王來認定。

雖說,她也不以為石履霜欺君就是。

他憑真才實學狀元及第,靠的是實力,不是欺瞞。

她有點想就這麼算了,放他一馬吧;但保保說的也沒錯,有些規矩是不能破壞的。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是吧?

沉吟好半響,麒麟負手身後,決定道:「今天午膳吃魚好麼,保保?」

太保笑應:「當然好。但是,石履霜呢?」

「傳旨下去,讓那群還想困著人家的朝臣們趕快把這事做個了結。保保不是才提醒我,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麼?既然如此,依皇朝律,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吧。」

「這是個好決定,陛下聖明。」一道醇厚男聲忽自身後出現。

麒麟轉過身去看著來人,小手先是握了握拳,隨後露出一抹笑容道:「跟聖明無關,也許我只是想讓太傅誇我呢。」

====

麟德五年,石履霜以身份不實被革職功名,貶為庶人。

未以欺君論罪殺頭,已是天大的恩惠。

他走出廷獄,京城百姓夾道圍觀,奚落之聲不絕於耳。

六年前,他在這條長街上度過幾乎絕望的一段日子。是冉小雪救了他。

六年後,他再度由天上被打回人間,同樣無處可去;然而這一次,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那樣好運。

這樁彈劾案,三司會審三個月之久,這段日子裡,冉小雪音訊全無,料想是知道他的事情後,發現遇人不淑,趕緊聰明地跑遠了吧?

忍不住想起過去,在瑤州……那時他曾忍不住以為,也許他們之間會有希望……他曾猶豫過是否要對她吐露實情,然而又怕一旦事情揭露,會像現在這樣……像現在這樣,徹底失去她……

感覺天好黑,是入夜了麼?

一陣天旋地轉,石履霜因久被囚禁,體力終於不支,暈厥在地——

「快讓開!」

恍惚間,彷彿聽見有個人說。

「快讓開啊!他昏倒了。啊,別踩到他!不然我叫御史台彈劾你!」

仍是恍惚間,感覺他的身體被人騰空架起,再一瞬間,他的臉埋進一副柔軟的胸懷中;然後,他墜進了無盡的黑暗,再也無法知覺。

「尉蘭你來駕車,行麼?」

紀尉蘭手執韁繩,回頭看著車廂裡的好友,擰眉道:「不行也得行啊,可這次不能帶去我家喔。我再不愛惜閨譽,怕就要找不到好對象了。」過去一定是因為太不愛惜名聲,才會到現在還無良配。哪有不仕之女像她這麼晚婚,年逾雙十還未出嫁的,說出去會被人笑死。

聞言,冉小雪嗆咳了聲,不知道要不要提醒好友,她不是沒有良配,只是一直礙於介意的年齡問題,怕被外人說是老少配,不想承認那段感情罷了。

然而眼前還是先解決履霜的問題要緊。想想,冉小雪決定道:「沒關係,帶他去旅棧好了。」只要付得出租金,能安置他就好,閒言閒語她從不放在心上。

「你爺爺那邊——」倘若知道小雪開房間養男人,會暴怒吧?

「不要緊,反正不歸他養。」

「如果以後石履霜不娶你,我可是會殺了他的喔。」紀尉蘭直言。有這麼多人看見小雪帶著他往旅店去,名聲盡失,石履霜自當負起責任。

「唉,尉蘭,快駕車吧!」冉小雪現在哪在意得了那麼多,她做她認為應該做的事,從前是如此,現在仍是如此。

====

半夢半醒時,他喊的名字是——

「溯洄……」正為他拭汗的手驀地停住,冉小雪看著石履霜發燙的臉龐,冰涼的小手撫過他額頭、鼻樑,最後來到嘴唇。

這唇,曾吻過她,吻到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原來……一直是我誤會了麼?」她喃喃低語,站起身,重新擰濕布巾,而後回到他身邊繼續替他擦臉。

「無妨。履霜不必擔心,好好養足體力,然後醒過來吧。等你醒來我就走,絕不教你尷尬……」她自言自語著,沒預料眼淚一顆顆滴在他胸口上,滲進了衣襟。

怕弄濕他衣服,她倏地別開臉,將眼淚眨去。「沒想到關在房裡也得留意風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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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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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1:14:4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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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三天後,石履霜悠悠轉醒。他看著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的場景。他緩緩起身,坐在床沿,梭巡了這僻靜小室一圈,良久,方想起這是他頭一天入京時租賃的旅棧客房。

客房位於閣樓,房間偏小卻寧靜,打開小窗,還能看見人來人往的大街。

他摸摸臉頰,臉上相當潔淨,沒有刮手的鬍渣子,頭髮也直順乾淨,全身上下聞不到廷獄裡的氣味。

原來,是夢麼?

他走向窗口向外望,街景是一片繁榮景象,好似剛剛才發生過通天樓差點垮下的駭人景象,但不消時又恢復平靜。

一張笑顏猛然竄入他心版底,他心口一震,對那名青衣少女一見鍾情。

身上帶著可以應考的赤牒逃離青州,怕被追查,在路上與人交換了衣服;沒想到那人才隔天就在山裡被老虎咬死了,面目全非的,可憐。他是後來輾轉打聽才知道這事的。然而這巧合卻使得叔父以為他死了,不會再到京城來找他了。

他……自由了。

今後,他便是石履霜,貨真價實的石履霜。他的人生,將從現在開始。

那麼,剛剛那夢……他夢見自己當了官,仕途一帆風順,卻在中途遭人彈劾,被摘去官職,貶為庶民……而他心所戀慕的少女則遠走而去……

他攔不住她,不知為何葛溯洄突然出現在夢中,他急忙喊出聲:「溯洄,別讓她走!」攔住她、快攔住她……這一回若沒攔住小雪,他會一輩子後悔……

就差那麼一步,就一步,他要登上天去,卻先狠狠地摔下地來……

自天摔下,該會痛的吧!可他為何感覺如此平靜?

他低頭看著自己一雙赤足穩穩踩在地面上,莫名地,笑了。

原來,不管飛得再高、再遠,都還是想牢牢捉住自己的根啊……只是他所戀慕的女子如今已經飛遠了,再不會回頭了吧?

小雪……

他不知道該是慶幸自己沒有真正耽誤她,抑或為求之不得而懊惱。冉小雪於他,從來淨會撕扯他的心——

「你起來啦!」房門忽被打開。

石履霜渾身一震,緩緩看向來人。

可不是紀家家主。

只見紀繚綾側身而入,身後跟著一名僕從,他示意那僕從將手中一小疊衣物放到桌上,隨後大方地坐在這客房裡唯一一條長凳上,笑覬著石履霜道:「如何,這滋味?從雲端墜地,很刺激吧?」

原來不是夢。不再自欺欺人,石履霜冷淡地看著紀繚綾。

「你說過會幫我處理掉那些麻煩事,我以為你會替我爭取更多時間。」他都還沒成為足以一手遮天的高官呢!半途墜地,真不知是好事抑或壞事?

紀繚綾哈哈一笑。「時間多寡不是問題,問題是,你心裡終究還保留著一點猶豫,否則何以甘願令你自己走到這地步?石大人——現在又該稱你石公子了。」

這人原來喜歡在人傷口上灑鹽。石履霜瞪著他道:「堂堂紀氏家主是來落井下石的麼?」

「當然不。」紀繚綾笑指著桌上那疊衣物,解釋道:「聽說你穿不慣新衣,特地從你住處搶出來的。石公子這幾年來的薪俸已全數充公,要搶出這幾件衣衫,還真不容易咧。」

石履霜可算是被抄家了,雖然那僅是住處而已,算不上是個家,但總是他落腳處。御史台好樣的,效率真好。

石履霜沒看那些衣物,只問:「所以,紀公子特地來給履霜送衣物?」好個雪中送炭!他其實不怎麼相信。

紀繚綾微微一笑。「不止,我還帶了其它東西過來。」從懷袖中拿出一包碎銀放在桌上,他頗好奇石履霜會露出什麼表情。且不說話,他等他自問。

果然石履霜問了。「這是什麼?」

「一包碎銀。」

「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你接下來為期半年的伙食費。住宿的費用,小雪已先支付了,你可以安心住下。我可能忘了讓你知道,這間旅棧日前已被紀某買下,那小姑娘臨走前交代了,不許趕你走,錢若使完,儘管賒她的賬,不能讓你餓到、冷到,還要保障你生活愉快,天天笑容滿面……要求真多,是不?身為紀氏旅棧的經營者,紀某自是應該做到賓至如歸——」

「她去哪裡了?」石履霜只聽進她「臨走前」三個字,任憑紀繚綾如何調侃都不為所動。

紀繚綾端來桌上冷茶啜了一口,隨即露出嫌棄的表情,吩咐僕從重沏一壺茶來,才笑道:「小姑娘還說了,別叫你喝冷茶,冷茶傷胃。」

「小雪去了哪裡?」石履霜眼眶泛紅,惱問。

「她說她要去一個不會讓你想到她的地方。她還說,要你放心,她不會做出讓你尷尬的事,朋友間仗義輸財是理所當然的事,要你千萬別多心……」

「混賬!」發現紀繚綾根本不打算告訴他冉小雪下落,他扭頭便往外走。不說,他自己找去!

「履霜留步。」紀繚綾站起身來,擋站著房門口,笑眼盈盈覷著他。

也不拐彎抹角,他直言:「如今你不是官人,又無皇朝名籍,是無國無家之人,你連出個城都會被甲士攔下,你還能去哪裡呢?小雪固然是只可愛的小灰鴿,可她一飛就能飛上千百里,如今你不過是只折了翼的老鷹,你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石履霜倏地頓步,緩緩回過身來,雙手緊握成拳,明白紀繚綾說的一點不錯。

他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他前後無路,完全困死在這方圓之地裡。

若他還能飛,他可以一飛沖天,到天上去,但此刻他雙翼遭折……

「另外,」紀繚綾唯恐天下不亂地又加了一句:「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小鴿子要飛走時看起來一臉傷心,令我有點好奇。三天前她在這裡照顧你時,履霜可曾說了什麼話?」

「我沒有——」呃,等一等,他想破腦袋,一個如夢似幻的聲音浮現腦海——

夢裡頭,他似乎曾聽到她的聲音……

原來……一直是我誤會了麼?

等你醒來我就走,絕不教你尷尬……

冉小雪到底是誤會了什麼呀?

發現他似是想起了什麼,紀繚綾不禁一歎。「我想你已經想起來是怎一回事了,想必那是極私密的話語,你不必告訴我,我真的一點兒也不好奇。」

石履霜冷淡一笑。「其實你很想知道吧?」

紀繚綾是他看過最會裝模作樣的男人了。冉驚蟄到現在還拒絕他,冉小雪是冉驚蟄妹妹,血緣相近,兩人之間許有共通之處,紀繚綾應該很想從小雪的種種反應去臆測冉驚蟄的心思吧!

「如果履霜願與人分享,繚綾自是洗耳恭聽。」

「要我說出來,可以;但是得請紀公子為我做一件事。」

「嘖嘖,還說我是奸商呢!履霜也不遑多讓啊。本來繚綾以為得使出激將法讓履霜振作起來呢,但看來是不必了。眼下,你只有兩條路走。」

石履霜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哪兩條路。

第一條路,接受小雪供養,一輩子當個吃軟飯的男人,偶爾怨恨一下自己悲慘的身世,碌碌一生。

第二條路,眼下他是從雲端摔下沒錯,但他還要想辦法飛回去,當那傲視領土的蒼鷹,守住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一切事物。

「在我開始反擊以前,」他目光燦然地看著紀繚綾說:「我要見小雪。她還沒走遠吧,讓我見她。」

「哦,你要見她?以如今你孑然一身、什麼都不是的身份見她?」紀繚綾故意激他。

石履霜卻笑了。「正因為如此,我非得見她一面不可。紀公子,有勞了。另外,我想我是在夢裡頭喊了別人的名字,教她聽見了吧。」

紀繚綾輕啊一聲。「這種蠢事繚綾倒是不曾做過。」可驚蟄還是不理會他……

「也許你可以試著做一次看看,女人心很難說得準的。」像他也老捉不穩小雪心裡在想什麼。

「言之成理。」

====

他足足等了三個月才等到她。

時令已是歲末,冉小雪結束外地的工程監造,才隨同冬官長李長風趕回,正好來得及留在京城過年。

為官這幾年,她東奔西走的,鮮少回京,甚至連續好些個年節時還滯留它鄉,與家人分隔兩地。這是當年尚未入冬官時,她連想都不曾想過的事。

收到尉蘭托人捎來的信,說履霜想見她。

她卻遲疑了,一再拖延時程,直到澄冬大人說:「今年回京城過個年吧。」這才不得不回來。

她很膽怯,她知道,三個月前決定離他遠遠的,也是因為一時膽怯的緣故。本來一直以為履霜是在意自己的,但……要是她弄錯了呢?驚蟄總說她很容易誤會別人的意思啊。

是不是人年歲越長,就越是缺乏勇氣,越容易害怕?

她真怕自己誤會了履霜心意,怕他喜歡的人不是她,怕自己這幾年一廂情願的心情會變成他的負擔……那多令人尷尬!

懷抱著忐忑的心情,她上了旅棧小樓。

她已預付半年租金,就是怕履霜會沒地方去;又擔心他拒絕她的幫助,只好請繚綾大哥幫忙照應。

他人在京城,被褫去官職,以他天生傲氣,不難想像在被彈劾後,他心裡的苦悶。可國有國法,她能做的,只是盡量讓他生活安定,不必憂心無法在京城住下……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不知他為什麼想見她,她連原因都不敢推敲……

遲疑地推開他房門,已入夜,戶內卻仍一片深黑,沒點燭。他人不在麼?

摸索到桌邊,正欲點燃燭火,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終於肯來了。」

石履霜不知何時站在冉小雪身後,關上門,手中火石劃過,黑暗頓時隱去,微亮燭光照亮他冷峻的臉龐。

冉小雪轉過身來,見他一雙眸子燦然有神,沒有半點頹然,她鬆了口氣,安心了。

看來市井傳聞是真的。

履霜正以個人之力挑戰朝廷綱紀。

他賣字為生。數年官場生涯,不僅留下良好官聲,甚至他字還與谷雨堂弟齊名,贏得「冉逸石莊」的評價。

石履霜寫得一手好字,隨便揮毫就能換取大筆財富——當初她怎麼沒想到?竟還拜託繚綾大哥轉交微薄的伙食費給他……希望履霜別因此生氣才好——偏他惜字如金,不肯多寫,京城中多少豪貴捧金列隊,就等著石履霜為他們寫門聯呢!

不僅如此,他還在旅棧裡講學;他學識豐富,見解獨到精闢,許多文人士子慕名而來,就為向他請益。

如此石履霜,身在皇朝,卻無皇朝名籍。

遠近國家風聞此事,紛紛暗中遣人入京打聽,大有「皇朝不要此人,我們要」的意味。

連君王為他特別開設恩科,準備讓他以博學宏詞身份再考一次進士。

而這驕傲的男子卻說:「我無皇朝名籍,不能赴考。」

以此,聖旨又下,特赦石履霜,允他歸籍皇朝,要賜給他一個身份。

但他並未因此接受,此舉大大震撼了朝廷,不少人因此認為他狂妄至極,難以駕馭。只她為他欣喜驕傲。

「怎麼,是太久沒見了,不認得我了麼?」見她傻傻地看著他,眸底波光如水般流動,他冷言道:「還是自覺有愧,說不出話來?」

她讓他苦苦等候這麼許久,都不會覺得良心不安?

難道她不知道,他也會擔心害怕,怕她久久不回……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啊。怕她不願回他身邊。

如今他已不是官了;他甚至什麼也不是,沒有名籍、沒有身份,以孤身微薄力量妄想衝撞朝廷法制,人要笑他不自量力,他也還是得抗顏逆俗下去。

他想通了,與其坐以待斃,嗟歎這國家有負於他,不如起而力爭,告訴全天下人,他石履霜可以決定自己前程,就算只為爭一口氣,也絕不放棄。

面對他的質問,冉小雪搖搖頭,想開口,卻不知該人何講起。

半晌,她清清喉嚨,像是要找回遺失的聲音那樣,小心翼翼地道:「嗯,我……你……」

「結巴了?」石履霜冷眼覷她。「我不記得冉小雪講話是這麼支支吾吾的。你,真的是冉小雪麼?」

「我……唉,我是啊。」因為他看起來有點生氣的樣子,害她都不知道該不該問他好不好了。

「既然你開不了口,那麼就由我來說吧。」石履霜拉開長條凳子,道:「坐。」

冉小雪訕訕坐下,看著他將一個有點眼熟的花布袋子丟到她面前桌上。

「這是……」

「很眼熟?」石履霜冷淡一笑。「確實應該要眼熟的,這是三個月前你托紀繚綾送來給我的伙食費。」

「啊?」果然。

「加上你陸續寄回來的,共有碎銀二十兩,你點算看看數字對不對。」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她還是依他所言,乖乖地點算了一回。

「是二十兩沒錯。」這是她一年薪俸。原是想,他因被彈劾,薪俸全數被追回朝廷公庫,怕他無法過活,本還想跟澄冬大人預借一點薪餉的……

然而如今他大刺刺將銀兩扔在她面前,擺明了他一毛錢也沒動用,這是在告訴她,她太瞧不起他了麼?

也是。她那時太急了,沒有想到如今他隨便寫幅字都能賣錢……說不定光一張廢字稿的價值都超過二十兩咧……實是習慣使然啊,太習慣養他了……

忍不住垂下頭,等候他的奚落。

孰料他卻將手伸過來,將那錢袋收了回去。

她訝異地抬起頭,看著他一臉理所當然地道:「既是要給我的,我自然沒有不收下的道理。」

「呃?」

「然而,我也不是光收錢不辦事的人。說吧,你要我拿什麼來抵?」

「咦?」

見她遲疑,他惱道:「今日不說清楚,我絕不放你離開。可別說你不求回報,也別說你只想要看我笑一笑,更別說你心裡沒有半絲不良念頭,只單純想資助落難的朋友。」

「喔。」冉小雪搔搔頭。她想說的都被他說完了,她還能說些什麼?

「要利錢麼?你看見了,我沒有。」就是有也不拿出來,要她利上滾利。

「嗯。」她也沒想過要算他利錢,本來就是給他花用的,又不是經營錢莊。

「要名嘛,你很清楚,我也沒有。」現在他這名字,還是跟別人借來的,甭說要給人了。

「而你甚至趁我無法反對時,讓我一欠再欠。」石履霜觀著她面容道:「你居然瞞著我到處去向別人下跪!說說看,在我被彈劾期間,你都跪了哪些人?」

他的語氣聽起來非常不高興,小雪有點害怕,答不出口。

他又道:「你跪了天、跪了地,春秋夏冬各部哪個主事者不曾讓你跪過?你真以為隨便跪跪,那些人就會扶我一把麼?傻!國有國法,我赴考身份有問題,是我咎由自取,你就是跪了君王,也仍是幫不了我,只是讓我欠你更多人情而已。」

事後聽人說起那段日子裡,小雪為他四處奔走,甚至下跪求情時,他心都快絞起來了。這傻子、這傻子……

「我沒有到處下跪,你莫聽人亂說。」冉小雪連忙澄清,怕履霜以為她是故意讓他欠她人情。

這太誇張了,到底是誰亂傳的?她真的沒有見人就跪,頂多就是跪跪陛下而已……臣子謁見君王陳情,不都得下跪的麼?

「哦,那高頡告訴我,你拜託他到廷獄來探視我,也是他亂說的嘍?」難怪當時孟荻會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來也是因為小雪。

「啊,他這麼告訴你的麼?」小雪急切說道:「其實不完全是這樣的!當時我急著去青州——總之,我也沒想到高頡會找葛溯洄她們一起去廷獄……」越描越黑,冉小雪急了,不希望石履霜以為她在討人情債。

「看來我不僅在財務上欠了你,還外加不少人情啊。」石履霜咬著牙說。「這叫我該怎麼還,才能還得清清楚楚呢?」

越是不想他這麼想,沒想到他還是往那裡頭想去!

冉小雪頹喪地歎了口氣。

至此,總算推敲出石履霜之所以要見她的原因了。

是因為不想欠她人情債吧!以他不喜欠人的性情,他應是想做個了結。

所以,果然是她誤會了麼?

也是。都這麼多年了,他一直沒說喜歡她,是因為本來就沒有那樣的心情吧。真是……誤會大了。

正想說他不必還,是她自己甘願做的,哪有要人償還的道理。

但石履霜卻十分堅持。「別說你不要我還,欠你的,我一定會還得清清楚楚。」

「……那,好吧,履霜想怎麼還?」冉小雪讓步了。

既然他只是想還人情,就讓他還吧!讓他心裡沒有旁礙,不必時時惦著欠她人情的事。

打定主意,不管他想怎麼還,她都收下,照單全收。

若是他想寫一幅字送她,她也會喜歡的。

「我無名無利,你說呢?」

「你可以給我一幅字。」她建議道。

「不行。」

「咦!為什麼?」

「我隨便一幅字都有百兩價值,抵你二十兩連同這旅店房租以及以往的伙食費用加人情,怎麼划算!」

「哎,履霜說的是,確實不划算。」她附和道。

雖然有點矛盾,倘若他賣一幅字就能賺得百兩,想還她利錢,應是輕而易舉。想必是他天生傲骨,不願以文來還債吧!

「所以,我左思右想,發現自己居然身無長物可以償還。」他一臉扼腕地道。

「……不論履霜你想怎麼還,都可以的。」就是不還也無妨啊。

「你意思是,就算我拿自己來抵債,也可以麼?」

「呃?」她眨眨眼,懷疑自己若不是聽錯,再不就是又誤會了。事涉石履霜時,她似乎經常誤會啊。履霜他……不可能是「那個」意思吧?

悲憤地,石履霜瞅著她道:「有恩必報是我原則。履霜雖是文弱書生,但也懂得禮義廉恥;所以,以合理的原則來算,一個晚上不宜超過七次,每個月應該比照旬休,每十日休息一日,倘若額外夜值,應該加給津貼,這些條件若然你也同意,那麼,我就這樣還吧。」

聽他說罷,冉小雪已整個驚呆住。

石履霜專注而認真地看著她,道:「石履霜以身相許,冉大人可願接受?」

再聽他這話,冉小雪不僅呆住,甚至連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她抹抹嘴,又揉揉眼,嘴裡唸唸有詞起來:「你在作夢,你必定是在作夢……履霜不可能真是他字面上那種意思,一定是你自己飽暖思淫慾,才會把人家的話聽作你無恥心聲……原來你滿腦子都在想著把他撲倒這種事,冉小雪你太可恥……」

石履霜發現她用第三人的角度在拚命說服自己,不禁啞然失笑。然而一顆懸在天上、懸了三個月的心,此時總算穩當了。

多了份戲弄的好心情,他故意睨她一眼,道:「原來冉大人經常想著要撲倒履霜啊?」

「沒有沒有!沒有經常,只是偶爾而已……」話說出口,冉小雪臉一紅,這才頓悟履霜是在戲弄她。「唉,你你你……你……」被那幽深莫測的眼神給逼急了,小雪忍不住大喊:「你到底為什麼一定要見我?」

石履霜噙起美唇。「因為,有一天我作了個夢。」

「而你要告訴我你作了什麼夢?」小雪眨了眨眼,覺得現在這情況比較像是她在作夢。

「正是。」他直直看著她道:「我夢見葛溯洄。」

見她眼神瞬間轉為黯淡,他心情大好,又道:「我夢見我請她攔住你,好讓你不能離開我。我想告訴你的,是這個夢。」

冉小雪詫然無語,又聽見他說:「我一定要見你,還因為我想確定一件事。可現在不必了,我已知道答案。」

「……履霜原想確定什麼?」她手心不自覺按上胸口,似想撫平紊亂的心跳。

「我原想知道,倘若我什麼也不是,不是朝廷命官,不是石履霜,甚至不是一個有名有籍的人,如此,我所戀慕的姑娘還會將我放在她心上麼?」

冉小雪陡然一震,怔怔看著他,本想回答,若是她,心裡一定不曾將他放開過的……然而他說他已有答案了。

他的答案是……

「我試過了,小雪。」他素來冷淡的眸子暈染著一縷情意。「我試過要離你遠一點,可不管離你再遠,都遠不夠讓我斬斷對你的思念。我原想過倘若有一天我跌進谷底,渾身泥濘狼狽不堪,屆時我還有資格站在你身邊麼?」

他深吸一口氣,又道:「如今我確實跌回谷底了。小雪,我不是個值得你費心的人。你太善良,而我滿腹儘是算計;可不管我如何費盡心思,唯一算不到的也就只有你……我竟無法不思念你。」

一個人怎能同時如此驕傲,又如此卑微?這男人何其矛盾!

冉小雪沒打斷石履霜的話,聽他繼續說下去——

「也罷。既然是放不開了,那麼就緊緊捉住吧!我是這麼想的,終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足以匹配得上的你的人,如此,小雪願意等我麼?」

冉小雪專注地看著他,直率道:「我不願意。」

不待他失望,她已跨步上前投身他懷裡,雙手緊緊抱住他後背,眼波流轉如螢。

「履霜,我們平時已是聚少離多,即使是可期的未來,我也不願再等待。你若堅持以身相許,我自是要定了。」

她要他……她說她要定他了!

懸在身邊的手臂緩緩移到她身後,下一瞬間,抱緊她,卻仍要再問一句:「就算現在的我只是殘羹肉末,也接受?」

她仰起臉看著他,眨了眨眼,無比認真地問了一句:「一夜七次的肉末?」會不會太強大了……

見她一臉認真,石履霜忍不住失笑。

他將她臉壓回自己懷裡,不讓她看見他臉上控制不住的潮紅。

無法斥責她想歪了,因為他本來的意思就是……

紅紅臉蛋悶在他懷裡,小嘴兒還要道:「履霜,就是六次也很多了……」她不貪心,不至於壓搾他若此……

就不信她真的懂!石履霜收緊手臂。

見他不答話,冉小雪體貼地道:「其實次數多寡不是重點,重點是……」

既然不懂,就別質疑別人能耐!他惱道:「說好七次就是七次!」不用給折扣。

「啊……」雙眸無辜地瞅著他,意外發現他耳朵好紅。

石履霜難掩赧色,倏地推開她,可她才一離開,他頓覺空虛,立刻又將她捉回身前,用力抱住,不再放開。

這彆扭男子……簡直……可愛至極。冉小雪傻傻看著他,忽地咯聲笑了。

「你笑什麼?」

「唔……我只是想到,所謂七次,是指履霜主動七次後,再換我主動七次——咦?蠟燭……」蠟燭怎突然滅了?

石履霜捻熄燭火,好藏住自己的燒紅的面色。他俯下臉,感覺兩人氣息逐漸相通。「冉小雪,你這麼會算,要不,先算算這個吧。」

吻住思念女子,今夜,由他主動的第一次,長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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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棧座落在大街旁,一入城就看得見懸在簷側的醒目攬客旗幟;由於地理位置佳,前來投宿的住客與過路的食客始終絡繹不絕。

莫怪紀氏會把這老舊旅棧買下,倘若將這旅棧重新裝修,將生意做大,沿街的店舖也會因為旅棧住客增多而互蒙其利吧。

果然,放眼望去,旅棧兩旁也都有紀氏的店舖子。看來繚綾大哥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走進旅棧裡時,中堂裡正有一場激烈的論辯。

她頓住腳步,站在人群外傾聽——

「要我說,老天官要告老還鄉是一回事,婁太傅若要入主天官,還須得名正書順哪。」一個身穿華服的年輕男子道。

猶帶著些許稚氣的女聲反駁:「聽兄台此言,似乎對婁太傅頗有微詞。天官乃六部之首,當年新帝即位之初,各府誰也不服誰,老天官當時是因為幼主即位,朝綱不振,才勉強繼續留任塚宰之位;但這幾年來,國家日漸穩定,老天官既因年老致事,是再也留不住他了,往後自得由朝中才德兼備的人來統領群臣。私以為婁太傅不僅用心教導君王,為人又甚是公正寬容,普天之下,還有誰人比他更適合成為下一任天官長呢?」

冉小雪久在外州,對於朝中大事不熟悉;但聽得此言,大抵知道是針對前些日子老天官遞表辭官後,天官府人事上的變動而有所議論。

本來六部選人,都是各依該名官員的專才而定。

像她什麼都不會,就會一點建築方面的皮毛,因此冬官長才讓她跟在他身邊,這幾年來也隨他看了不少各地的工事……話說回來,倘若要地官府的人去天官府,或是秋官府的人去春官府,除非是罕見的通才,否則可能會造成人才不能盡其用的情況。因此天官府首長的位置,勢必不好由其它各府的首長補上,那麼只能自內部,或者自館職的眾學士裡遴選了。

天官塚宰以下,設有卿職,職二品。

如今天官府吏部卿仍是當年提攜過她的樂采大人,由他晉職,或許可以暫時解決天官懸位的燃眉之急;然而聽說樂采認為他的才能不足以統領群臣,堅持不受,因此把首長的懸缺丟到朝議上,交由群臣共議。眾臣這才推出了身為三公之首的婁太傅。

婁歡身為帝師,德高望重,又是當年先帝認可的輔政之才;但太傅一職屬宮內臣,由帝王內臣來統領外臣是否恰當,小雪也說不清,只知道有些反對的聲音就是了。

說來慚愧,身為朝廷官員,卻對朝廷的局勢這麼沒概念,好在她只是個小小府士,這種動腦事情很少由她來做,通常她都是出力比動腦多……

帶來的食物都快冷掉了。

忍不住踮起足尖張望,沒瞧見履霜,想是還沒下樓來;又往正論辯的人群望去,不意看見那名姑娘的側影,竟還是個才十來歲的男裝小姑娘!

果然才這麼想,那華服男子已笑道:「小姑娘才多大年紀,懂得什麼朝政?」

冉小雪忍不住咋舌,就聽那小姑娘回說:「笑話!我朝科舉自開國以來就沒有設置最低年限,歷來年少及第的進士不知凡幾,兄台倘若說不贏我,也不必拿年紀來瞧輕人!」

這話說得霸氣十足,教人反駁不得。於是眾人的議題又回到一開始,針對婁太傅是否應該入主天官一事上,兀自爭論不休。

冉小雪又聽了半晌,正想著要怎麼繞過眾人,悄悄溜到他房裡去,那廂卻辯得更激動了;但因論辯許久都沒能說服對方,是以眾人紛紛起哄:「何不請履霜先生下來,他必有慧見!」

冉小雪腳步微頓,吐吐舌,又走回原地。不想被人看見她一個單身女子去敲男人房門,她不怕羞,卻怕履霜名聲因她而掃地。

無奈地,找了張椅子靠桌邊坐下。

果然不久之後,就見石履霜被人從閣樓請下來。

他原本正等著小雪來,但等過了約定時間還沒見她人影,就知道有事耽擱了。

她難得能留在京中過年,兩人相聚時日屈指可數,他實在不想在這時節將寶貴時間分給別人用。

雖說在旅棧講學、議論朝政是由他起頭的,但如今聚在這裡的人良莠不齊,是以非有特殊論題,他已鮮少參與議論。

這次會被請下樓,純粹是想順便看看冉小雪到了沒有。

果然,才走下樓階,就見她坐在中堂角落,正無奈地瞪著食籃看,像是怕食物冷了。他微揚起唇,決定速戰速決,於是迎向人群,在瞧見那名男裝小姑娘時,不由得挑了眉,隨即加入眾人的論辯。

很快的,捉到重點後,石履霜直言道:「這有何好爭論的?依石某所見,兩邊所言都無甚價值。」

那年輕男子聞言,面色脹紅,十分激動。「履霜先生好狂妄,難道你不憂心家國大事麼?還是說,先生因為沒有名籍,便不把我皇朝放在心上了?」

那小姑娘也疑惑道:「眾人皆說石履霜見識卓絕,遠非尋常人可以相媲,原來竟是誇大之詞。」

冉小雪看著已經不再冒煙的小烤雞,猶豫著是否先偷吃一口。

石履霜眼尖瞥見她搖搖頭放棄偷食,方冷然一笑。

「的確,一個無籍之人在民間大肆議論這國家前程,要不被視為狂妄也難。」

他不提朝廷早放出風聲,只要他點個頭,就會給他身份與官職,而是就事論事道:「好在石某狂妄已非一朝一夕,姑且就來談談如今朝廷是如何選臣的吧!在場諸位都應知道,朝廷六府官員皆由各部正副首長親自遴選得來,表現良好的官員可以逐步陞遷,或者透過三年一次的制舉考試改遷各府。

唯有宮內翰林學士是清望官,大多由身家清白的能文之士擔任官職,冉氏谷雨即是一例。當年吏部卿樂采便是宮內學士,由先帝欽點入天官府擔任卿職迄今;換言之,六府正副首長的遴選即使必須透過朝臣共議,最終仍須得到君王認可方能入府。在座不是正談論著,婁太傅是否適合入主天官一事麼?石某之所以膽敢大放厥詞,不過是認為此事關鍵不在太傅,而在君王。」

此話一出,提醒了眾人一件比婁歡適任與否更重要的事。確實,君王才是此事的關鍵。

石履霜眼神逐一掃過眾人,輕描淡寫道:「若依我見,當今君王太過年幼,凡事由三公代決,新君即位五年來並沒有特殊建樹,勉勉強強算是不過不失。然而君王心性未定,易受他人影響,偶有曾做出擾亂朝綱之事,使所下聖旨形同兒戲;是故,以婁太傅之才入主天官雖是理想,但因君王之故,必有人質疑是否婁太傅逼使君王同意,以此難免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譏。

即使婁太傅並未真有如此行徑,但民議既起,又難道不該歸咎於君王麼?倘若君王有足夠能力統御群臣,使眾臣心悅誠服,又哪裡會有如此聲浪?是以履霜認為,今日諸位與其議論婁太傅適任與否,不若議論君王適任與否。」

他字字鏗鏘有力,眾人無不寂然傾聽,就連冉小雪也不再關注食物,留意起他的話來,忍不住為他捏一把冷汗。

是啊,民間固然傳出了一些質疑婁太傅專權宮廷的聲音,但誰敢說得像他這樣明白!要是傳進君王耳裡,若當今君王不能容許他人議論,豈不要惹來禍患?

冉小雪眼神瞥向那因身量不如人、即使因為懼高而微微顫抖也要站在長凳上以便睥睨眾人的小姑娘,只見她抿了抿唇,瞠目道:「原來先生對當今君王的評價如此之低啊,怪不得你至今不願接受聖上旨意,歸籍我朝。」

石履霜微揚起堪稱美麗的唇瓣,深潭似的黑眸直對上小姑娘金色雙眸,輕聲回應:「並非如此。」

「哦?」男裝小姑娘微怔。

「履霜生而無籍,此生最希冀之事,自是能有一個歸屬之地。」

他美目流轉,看向一旁的冉小雪,兩人視線交會之際,他頓生一種感覺,這世上即使眾人皆誤解他,也還有一個冉小雪懂他心思。他繼續道:「然而,君王旨意出於一時憐憫,缺乏法理依據,即使今日履霜受旨得到名籍,短時間內也許能博得君王愛才、履霜甚幸的美名;但普天之下如我石履霜者,還有千千萬萬人,只因為法理上的不允許,生為皇朝人,卻無皇朝名籍,難道他們不會質疑何以君王獨厚履霜,卻不體恤他們?」

他回過頭來,俊目重新對上那金色雙眸,嚴正道:「與其一時寬赦,莫若重新修訂歸籍之法。皇朝開國已有百年,世易時移,當年所訂法制早需要重新檢視。一個國家若要強盛,莫若兼容並蓄、廣納萬民。履霜不願接受君王旨意,理由在此。我愛名,即使要歸籍某個國家,也必得名正、言順。」

半晌,那小姑娘回應道:「朕……正該如此,我知道了。」

眾人聞言,不禁笑道:「小姑娘又知道什麼了?」

那金眸無比認真。「我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這個國家越來越好;也知道新任天官長之位非婁太傅莫屬,不是他的話,任誰都無法教我心服口服。我還知道……」她垂低下頭,低聲說:「我……原來當今君王在百姓心中評價甚低……看來她想成為一個明君,今生恐怕無望矣……」

「也不是完全無望。」那清朗之聲突然說道。

眾人看向石履霜,只見這青年一身傲骨,倨傲地笑了笑,引述遠東古國大儒之言道:「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小姑娘眨了眨眼。「何解?」

石履霜解釋:「三十年為一世,假使有王者現身治世,必定要等上三十年才能見到她所施行的仁政開花結果。」看著小姑娘,他微哂,忽問:「不知姑娘芳齡幾何?」

小姑娘忽被問起年齡,直覺答道:「呃,過了年,就要十一了。」

石履霜故作一臉詫異狀。「原來小姑娘與當今天子同齡呢!」

小姑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覺得這石履霜似乎有一點愛作戲,可是又忍不住聽他說道:「皇朝帝王麒麟六歲即位,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個有為的君王,得等她執政三十年,也就是她三十六歲以後,才能得知答案。」

他環視眾人,又道:「屆時,在座諸位,包括我石履霜皆已垂垂老矣。如遇仁君,得以安享天年,正是皇民之幸。」

這番話使得在場眾人紛紛遠目起來,不禁想像起,再過二、三十年後,這個由女性君王所統治的國家會變成怎生一番面貌。

那一天,在旅棧的論辯和平地結束了。

眾人只知,後來……

朝廷群臣連夜修訂歸籍新法,準備讓許多像石履霜這樣因為出生地不隸屬皇朝國土而失去入籍資格的百姓,有機會成為皇朝子民,享有相同的權利與義務。卻不知種種改變都只為他石履霜哪……

是夜,這名小姑娘回到宮中,儼然是君王麒麟,她喚來掌璽官:「玉印,傳朕旨意……」

「不知陛下欲傳何旨?」少年玉印捧印現身。

「跟朝臣們說,倘若年底還修不出新法,讓石履霜名正言順歸籍我皇朝,大夥兒就統統來宮裡陪朕過年吧。」

為此,石履霜在之後的半個月裡,兩耳總是發癢。

原來當各府官員沒日沒夜地為他重修「歸籍法」時,他正愜意地與心所戀慕的姑娘日日相伴咧。

也難怪眾朝臣會頻頻咒他了。

該死的石履霜!有夠難搞。

同時間,還有一個人也經常耳朵發癢。這個人是御史台的冉台主。

只因若非他多事彈劾石履霜,又怎會讓事情演變到這地步,害得大家必須一起來善後。

該死的冉重!非得把私人恩怨拉到檯面上來演出麼?

然而,罵歸罵,半個月後,趕在年節之前,皇朝新修歸籍法出元正日朝會上,君王麒麟在新任天官長兼帝王太傅婁歡的陪同下,正式頒行新法。

麟德六年春,史官圈選了這一年發生的兩件歷史大事。

其一是歸籍修訂頒行之後,石履霜以皇朝之民的身份趕考博學宏詞進士,受到各部朝臣集體刁難,由朝廷三公九卿共同命題會考,結果仍讓此人脫穎而出,二度選入冬官府,此後他官晉三級,成為職三品的上大夫。

其二則是婁太傅入主天官府,成為新君麒麟帝的第二位宰相。但史官對此記載特別以小字注記曰:「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當世不知該作何解。

一世之後,天下太平,方有時人得出如下解釋:婁太傅以帝師之尊入主天官,統領群臣共治皇朝,是萬民之幸,故稱喜。

然而婁太傅在數年後棄帝師之位,入主東宮成為帝王夫婿,以端正君王男風癖好,則使萬民同泣,泣其捨身取義,故曰憂。

史作此解,不知諸君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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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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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再三年後——

冬官府內因冬官長李長風辭官歸隱而紛擾不休。

不為其它,就為繼李長風之後,誰該成為冬官首長議論紛紛。

早在年前升任工部卿的石履霜趁著李長風經年不在府內,趁機排除異己,整個冬官府幾乎以他為馬首,人人皆以為接替李長風繼任冬官長一職的人,非石履霜莫屬,對他極之阿諛奉承,就盼著往後能夠得他提攜,雞犬升天。

是以當朝廷消息傳來時,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而驚嚇之後,則是忿忿不平。不完全是為石履霜,更多是為了自己。

下大夫盛璟語氣激動道:「真不知憑什麼!在冬官府這麼多年來,連一級官階也不曾晉陞過,到昨日以前還是一名府士的人,哪裡有資格成為新任的冬官長!」

其他官員們也頗覺不公地道:「可不是!就算是超級晉陞好了,可冉小雪是由九品府上直接晉級為一品大司空,這也跳太快了吧!當中一定有問題。」

「誰不知道冉氏在朝中勢力龐大,又深得皇家信任,必是因為如此才能超級晉陞的吧!且不說那春官府冉驚蟄不久前才當上春官長,有禮部卿曇去非為她背書,能力自是不在話下。但這冉小雪究竟是憑什麼?實是令人疑惑啊。」

順著這話頭,人們開始聯想到——

「澄冬大人鰥居已久,冉小雪經年跟在他身邊……會不會……兩人之間有了不可告人的關係,現下才能由她出線?」

眾人議論紛紛之際,剛下朝回來的石履霜正好走進廳署裡。

聽見眾人以著難以入耳的言語侮辱剛被宣佈為新任冬官長的冉小雪時,他雙眸一瞬,故意將桌上筆硯、公文掃落在地,府內頓時發出砰然巨響。

眾人聞聲,回頭見到一身黑袍的石工部面色不豫,心裡不由得微微發寒。

料想是原該到手的首長之位被人搶走,正在發脾氣吧!

今日入朝時,君王在群臣面前宣佈冉小雪繼任為冬官長,賜字瀾冬,同樣在朝臣之列的石工部必定錯愕到了極點。

畢竟冉小雪是御史台冉重的親孫女,人人皆知御史台與石履霜互相看不順眼,雙方鬥法多年,還曾經將他整死過一回,虧他身懷九命,這才得以回到官場。

此後石履霜官途順遂,年年晉級,如今坐上工部卿之位,只差一步就要成為冬官首長了,萬萬沒想到嘴上肉會被仇家孫女搶走,鐵定是嚥不下這口氣的吧!

更別提,當年冉小雪誤以公文傳情一事,足以證明此女在感情上十分輕浮,石履霜更因曾被冉小雪癡戀過,至今仍是他人口中話柄。

如今冉小雪若果一躍千里,成為他的上司,往後少不得要受她騷擾,以他天生倨傲,哪裡嚥得下這口氣。

瞧,不是才一下朝回來就將桌上雜物全給掃落在地……這有著一顆霜心的男人過去從來不曾在人前表露過明顯情緒的……

反應快一點的官員已挪步到石履霜跟前,正是盛璟,他奉承道:「副長息怒,下官以為這其中必有誤會,待我們聯名上書給陛下,問明原委。」

其他慢一步的官員也不約而同道:「是啊,在我們心中,唯有副長有資格接掌冬官啊。」

石履霜眼神極為冰冷,他咬咬牙,冷笑道:「諸位當真以為如此?」

「可不是!」在場官員紛紛表明心跡,誓言效忠石履霜。「那冉小雪有何本事可以坐上冬官之位?由她當冬官長,我們可不服——」

「哈啊……那還真是……不好意思了。」晚石履霜一步走進冬官府的冉小雪聽見眾人評論,忍不住覺得羞愧起來。

她確實不比履霜有才,也沒想到自己竟會被指為新一任的大司空,接替澄冬大人的位置。

先前被傳喚進宮裡時,看見眾人因為這道人事命令而紛紛對石履霜投以異樣的眼神,她就知道大事不好。

坐上冬官長之位,一直是履霜的心願啊。

若非聖旨已下,無法抗命,她是萬萬不會接下這個職位的。

感覺很像搶了他的位置。

果然,大火由宮裡延燒到冬官府來了。

面對眾人質疑,冉小雪也不禁感到為難,尤其聽見履霜當著眾人面前說道:「冉小雪有何本事?確實……讓我們來問問她本人吧。」

石履霜微瞇起眸,雙袖負在身後,遙遙看著站在門口的她,又補充了一句:「冉府士,哦,不,該喚你冬官長……或者瀾冬大人了。在場諸位皆不知大人有何本領,可否請大人賜教?」

受此一問,冉小雪十分困窘,微惱地看著心愛男人,很想說她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教他這個卓絕天下的男子喜歡上她。

可眾目睽睽之下,這話她實在不好說出口,只得答說:「石大人何必如此相逼?或許……我只是運氣比較好……」

「運氣?確實。」石履霜微點頭,語氣有些嘲弄地道:「履霜是不若大人來得好運。然而能被澄冬大人認可,又獲得婁相與陛下的同意,欽點為新任冬官,想冉大人定有過人之處,還請大人賜教,也好教下官一干人等心服口服。」

履霜,你這是在氣我最近連著好幾個月都沒寫信給你麼?

這也沒辦法。澄冬大人身體微恙,為了不讓工事延誤,她將所有工作都攬來做,還要分神留意澄冬大人的健康狀況,忙到幾乎沒時間睡覺,哪裡有辦法寫信。好不容易先勸著他回京養病,哪裡知道他忽然就辭了官。

被聖旨召回,才剛趕回京城的她,根本連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啊。

眼下突然面對自己莫名其妙地搶了屬於他的職位,她也很是無奈。

冉小雪咬了咬唇,眼眶幾乎泛紅——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疲憊。

為了在陛下規定的期限內趕回京,連著幾天,她日夜奔波……然而眼前種種又令人煩心不已。

更不用說他冷漠的表情,幾乎使她泫然欲泣……先是一直以來照顧著她的澄冬大人辭官;後又是她繼任大司空之位,推都不能推;再是他此刻看著她的眼神好冷漠……

問她長年在外想不想念他?當然想!

久久才見面一次的,她只想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耳鬢廝磨,將他冰冷的唇吻熱,一次次地傾訴無盡思念啊……

眼見她身形微顫,如風中花搖搖欲墜,石履霜卻仍狠著心逼問:「既然已是皇命加身的一府首長,倘若沒有一點本事,怎能服眾?」

他略頓一頓,又道:「還請冉大人萬勿謙虛,賜教吧!別再當自己是個小小府上,苟且度日了。」

聞言,冉小雪紅著眼睛,苦笑。「既然石大人都這麼說了……我……就試試看吧。」

她環視週遭,在看見一組結構頗為複雜的台閣木造模型時,乾澀的雙眼微微一亮。她走向擱在大桌上的木模,道:「這是宮裡即將興建的藏書樓模造吧?」

當今天子愛書,皇朝書市又日漸蓬勃,流通的書籍多不勝數,為了收藏更多圖書,宮裡已選地準備興建新的藏書樓,這工務當然由冬官府來負責。

「正是。」石履霜道:「此乃依據匠人們繪出的藍圖所製作的模造,我記得,這工事是由中大夫所負責的吧?」

冬官府中大夫陸新芝趕緊跳出來道:「確實是由下官所負責的。」

冉小雪瞅了石履霜一眼,只見他回以冷淡的眼神。抿了抿嘴,她轉身道:「身為冬官府的一員,小雪自覺慚愧不若各位大人有本領,然而我追隨澄冬大人在外多年,耳濡目染不多少有長進。在很多方面,我是絕對比不上各位的,唯獨這事……」

沒發覺心愛男人看著她的眼神已非原先的冰冷,在那灼熱目光下,冉小雪走近有半個人高的木造模型,手指輕觸飛簷,清聲問:「各位之中,可有誰能取走其中一根樑柱,便立即能使這模造倒塌的麼?」

這模造完全仿造書樓製成,不使用任何釘子,全由實木製成,每一根木頭樑柱都卡死在固定的位置上,其中有一根梁負起支撐所有樑柱的核心,只要取走這根梁,書樓就會轟然坍塌。

等候久久,眾人不語,無人可以辦到她的要求。

這些冬官府的官員,雖說執掌國家各種工事,但多是文才子出身,哪裡曾像她一般,哪裡有人蓋房子、搭橋樑、修園林,就往哪裡看熱鬧去。

看著匠人搭建各式建築,久而久之,閉著眼睛都能畫出建築物的藍圖來。

這幾年她跟著李長風在各地監造各類工程,與匠人接觸更為頻繁。

倘若給她一條河堤,她能從蟻穴位置看出河堤哪裡有潰堤凶險,需要趕緊修補;倘若給她一片山陵築室,她會依著山勢蜿蜒,打造出最適合地形環境的居室。

她這雙手,已不若閨中女子來得細嫩,有些風霜的痕跡,掌心還長了繭。要她握筆為文,她自知不如人;所以她不適合在其它官府任官,冬官府便是最適合她的容身之地。

為此,她始終感謝李長風當年將她引入冬官,使她能在自己做來得心應手的領域裡,沒有束縛地做自己能做的事。

又耐心等候了好半晌,冉小雪這才說道:「倘若無人可以做到,那麼,就我來吧。」

說著,她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伸手取出其中一根充當樑柱的小圓木,書樓模造果然開始震顫起來,搖搖欲墜,她趕緊再將那梁精準地放回原位,書樓這才恢復原狀。

「這梁位於施力中心點,不能動,其它的倒是無傷大雅。」說著,取走邊緣另一根小圓木,她回身過來,將那根圓木遞給心愛男人,探問:「如此,我可夠格?」

接下那圓木,留戀她指尖溫度,石履霜微抑著情感道:「瀾冬大人果然有過人之處,下官心悅誠服。」

冉小雪失笑。他哪裡是嫉妒她,他根本……是在為她鳴不平吧!

哎,為何此刻是在冬官府裡,她好想、好想抱住他呀!

看出她眼底想望,握緊手中圓木,沒預料力道過大,圓木斷折為二。

石履霜低頭瞧了手上斷木一眼,唇上浮起一抹引人遐思的淺笑。

他想起幾日前,李長風回京時邀他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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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那人笑道:「履霜已是工部卿了,眼下在冬官府下,就只剩下我擋著你的路了吧。」

「既知如此,大人怎麼還不肯讓出位置,甘願拖著病體四處奔波呢?」

李長風聞言大笑,他一笑就咳,一咳起來胸腔便痛極。撫著心口,他瞅著青年道:「履霜會不知道我在等什麼?」

石履霜只是挑眉。「你讓她連著幾年都不能陞遷,這種做法跟那曇去非有何兩樣?」冉驚蟄因為曇去飛的原因,也在春官府當了多年低階府士,不久前才熬出頭,一飛沖天,當上了春官府首長,君王賜字檀春。

「我跟十三郎當然不一樣。」李長風笑言:「他抑著他家那位是為了磨練她,而我抑著我們家這位,理由是什麼,難道履霜會不明白?」

石履霜哼聲。「大人不就是想看履霜陷入兩難?」

「不是很有趣麼?」李長風笑說:「明知她有不世之才——儘管是世人不看在眼底的才華,但履霜是識才惜才之人,倘若小雪當上冬官之長,身為副座的你,日日看著自己戀慕的姑娘坐在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心裡掙扎著是要以下犯上將她撲倒呢,抑或要將她拉下來,吃干抹淨後取而代之……」

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石履霜以手揉著額際。「大人怎不跟曇去非結拜當兄弟?」這兩人根本同是變態!他嚴正宣告:「當年冉小雪寫給我的書信會誤以公文傳遞入京,想是大人所為吧?我與小雪的事,不勞大人費心。」

「原來履霜知道啊,哈……」受人一瞪,他笑。「好好,不費心,不過可否再給個建議?」不待拒絕,李長風已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姑娘家的青春可是很寶貴的。」

「履霜的青春又何嘗不寶貴?」石履霜冷淡一笑。自然,他就是將花折來,連同枝葉一起吞進肚子裡,也不會洩漏半句口風的。想起另一事,他轉了話題道:「既然大人已決定辭官,那麼,履霜可以開始著手清理冬官府裡的陳年舊帳了吧?」

這不是詢問,而是知會。

冬官府是為朝廷監造各地工事的官署,官員長期奉派外州治事,極易貪瀆舞弊。李長風自數年前染病不愈,沒有足夠心力管理府內人事,只好改去培養未來接班人。如今總算是八年有成啊。

聞言,李長風首肯。「可以留的就留,不能留的,就看履霜意思辦吧。」

「自當如此。」

「可履霜此舉,算不算是排除異己民,吸納勢力?」名聲會很難聽喔。

「大人第一天認識我?我石履霜是那種怕人在背後說難聽話的人麼?」

李長風卻想:應該說,這位年輕人根本就是會排除異己、吸納勢力的那種適合官場上生存的狠角色吧!既是真實有據的事,又哪裡在乎他人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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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力回到眼前冉小雪這朵他想攀折的花兒來,石履霜揚起唇,將其中一半斷折的木枝遞給她,以著堅定而耐人尋思的語氣道:「饒是大人有不為世人知的才能,冬官長這位置,瀾冬大人可得坐穩些,否則有朝一日若被拉下,可別怪下官沒有提醒過大人。」

冉小雪清楚看見他眼底壓抑著的熾熱情感,雖然想說「歡迎將她拉下官位撲倒在地吃干抹淨」,但怕損他名聲,只好道:「那……往後還請石工部多指教了。」

這原是情意綿綿的一席話,卻教旁人誤讀為官場上明爭暗鬥的隱藏對白。

石履霜又想起當時李長風問他:「履霜想看看,小鴿子能飛多遠麼?」

他想的。他想看眼前這名他所戀慕的姑娘究竟能飛多高、飛多遠,只要別忘記回到他身邊來……

如果他是蒼鷹她是鴿,那麼他這鷹願展開雙翅,在他能力所及的領域裡,守護她自在去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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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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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1:16:1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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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麟德十三年正月,天冷大雪,京城旅棧小閣樓內——

起初,他的唇有些冰冷,但待她緩緩吻上後,會逐漸轉為溫暖,而後天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他慢熱——他哪裡慢熱了?他根本就是塊打火石!

還沒使用之前是冷冰冰的一塊石頭,一點燃起火引……她引火自焚啦!

上身衣衫伴隨著親吻,一件件被告褪去,驀地胸口一涼,未及遮掩,他灼熱唇瓣已貼上敏感肌膚,對雪頸又吮又啃,一路掠奪,直至柔軟起伏的胸前。

她忍不住輕叫了聲,雙眸羞澀地看著熟悉俊顏。

心愛的男人微抬起臉,黑眸染上情潮,全不見平日冷靜。他瞅著她緋紅色頰,修長手指撫上她胸前柔軟,啞聲低語:「不是說不出聲?」

她半羞半笑。「不出聲是想顧全你名節。」

別說得好像她很堅持似的。若非不想他石工部名聲毀在她手上……這旅棧人來人往,萬一情熱時發出引人遐思的聲音……

他不答話,只低下頭將臉埋進她香馥胸懷,不以為然道:「我又沒要你顧慮我的名聲。」

覺得有點生氣,他輕含住她敏感,惹得她弓起纖細背脊,這才滿意地彎起嘴角,放肆起來。

在小桌上,他只手攬住她裙腰,長裙下,兩條修長腿兒圈住他腰身,紅顏散發,全盤接納他的狂野。

此刻假若有人不小心闖進來撞見,必定道這石履霜好大膽子,竟敢以下犯上,欺負起他頂頭上司來……

然而以他天生狂妄,以下犯上這事由他來做,似也理所當然。

被欺負許久,冉小雪小臉棲在他頸項邊低低喘息,感覺他肌膚灼熱,忍不住張唇咬了一口;他微哽聲,回敬她千萬倍的溫存……好半晌,兩人呼息才稍稍平靜。

手指不住把玩著他長髮,她歎息一聲。怎麼又沒做到最後?

打從她升任冬官長這四年來,一向由她主外,他主內。

兩人聚少離多,相聚時情不自禁……每次都以為他會做到最後,卻總在緊要關頭前停住……他在等什麼?

數月前,為他生辰,她排除萬難自青州趕回來見他,他分明欣喜若狂,卻仍只和衣抱著她同眠了一夜。雖說是體貼她奔波勞頓,但都已經升格「曠」字輩了……難不成,真如尉蘭所言,是有難言之隱……

好吧!尉蘭的用詞是:「我瞧他必定身懷隱疾。」

已是兩個孩子娘親的尉蘭眉目間帶有成熟女子的美艷,以著分享秘密的心情告訴好友:「小雪你且信我,男人啊,只要遇上喜愛的女子主動示好,是不可能無動於衷的。」

「履霜沒有無動於衷啦。」當時她趕緊替他澄清,保證每一回兩人在一起時,他都很積極主動。

尉蘭不相信,一直說石履霜是塊千年寒冰,絕對非常凍人,逼得她非得翻開衣領,讓她看脖子上密佈著紅紅紫紫的吻痕,這才讓她相信。

但,既然如此。「那他怎麼還停得下來?」尉蘭反問。「像谷雨他……」說到夫婿,連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便住了口。

然而那問題卻仍留在冉小雪心中。

是不是因為還不夠愛?所以每每在緊要關頭,理智總是凌駕於情慾之上?冉小雪倒是不曾想過另一個可能——隱疾?

尉蘭說。「絕對是有隱疾。」

為這兩字,冉小雪困擾了好些天。她左思右想,決定接受尉蘭建議,做個測試。

看著心愛男人將他親手褪下的衣衫一件件重新替她穿上,專注的目光令小雪心神蕩搖,無法冷靜。

倘若……倘若真是因為身懷隱疾……就只是這樣相守,她也滿足了。

忍到衣服穿好,她傾身抱住他。

「履霜……我想去聽雪樓買些書,你陪我去吧。」

石履霜微挑眉。「買書?」大過年的買什麼書?看書有比看他好?

再說,不想人打擾,好不容易掩人耳目來到旅棧,要是出去外頭時遇上御史台的耳目,又得鬥法一番,簡直浪費時間,還不如窩在這小樓裡舒適自在咧。

「呃,是啊。」冉小雪早已想好借口。「陛下成年,想來婚期不遠,不是聽說陛下對那天朝太子頗有好感麼?即使不是明光太子,婁相也會著意這事的吧。」

對於君王的大婚對象,石履霜心底有譜,也道:「確實如此。」這年頭,熱中以下犯上,似乎不只是他一人而已。

「陛下愛讀書,想我長年在外,難得回京,不便置辦賀禮,不如趁這幾日悠閒,買些書來當陛下的大婚賀禮吧……」發現他眼神直直瞅著她,冉小雪心底一震。「呃,履霜,你怎麼說?」

「當然是好。」他拉她起身,笑容似桃花。「可買書一定得選在今日麼?」

「今日……不妥麼?」

他將她拉近,雙手環住她纖細腰身。「其實也無什不妥,只是還不想放你走。」

意會他話,冉小雪雙頰再度浮上紅暈。「我……衣服才剛穿好呢。」

誰知這男人竟微微一笑。「難道不能只是為了想再脫一次,才替你穿上的麼?」

天!為什麼以前都沒發現這男人笑起來這麼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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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聽雪樓買書去——

走上專放一些罕見珍本的樓層,身穿一襲青色冬衣的冉小雪目光環視一圈,趁著沒人注意到她拿了什麼書,趕緊拿起兩套放進書籃裡,樓下付帳去。

她下樓時,穿著舊日布衣的石履霜正站在書鋪子前翻閱著一本有點眼熟的書。可不就是她日前力薦過的那本《皇朝當世最萌美男書》麼?冉小雪不禁掩嘴偷笑,悄悄走到他身邊,戲問:「履霜看得這麼入迷,要不要買一本回去?」尉蘭送給她的那本還放在青州,忘了帶回京來。

闔起手中書,石履霜眉眼微挑。「不要。已經看完的書,不要。」

聞言,小雪嚇了一跳。就算他一目十行好了,她剛剛跑到樓上禁書區的時間也不到一刻鐘吧,沒想到他讀書的速度這麼快。

「不信?」石履霜雖然習慣性將冷笑掛在唇邊,但此刻那笑容並不很冷。

「履霜說的話,我自是信的。」他不是那種會誇口的人,必是真的看完了。「我只是好奇。有感想麼?」

「我真有那麼傲嬌?」他雙手負於身後,微昂起下巴,垂眸睥睨著她。

「……是有那麼傲嬌。」

「而小雪喜歡我這一型的男子?」

「喜歡極了!」

有喜歡到……願意為他放下公務,叫別人替她去青州主持礦務麼?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多少分離的時日。她不在身邊的日子,他沒有一夜睡得好,總是夢見她……

當初,他確實想放她去飛,但主要是因為,從前她對自己的才能缺乏足夠的自信,他希望她能慢慢意識到自己的能力,從而相信自己確實有成為冬官之長的資格。冉小雪當然不愚蠢,這幾年來,她獨當一面,將工事督辦得極好,雖然仍不擅官場應對進退,但那部分有他擔待著。

她是他的冬官長,是獨一無二的冉小雪,更是君王賜字的大司空瀾冬。

如此女子,是他心之所繫,他為她種種成就與有榮焉;然而、然而分離的時日太長,相聚的時日卻如此苦短……

如今她果如他預期的,對自己擁有相當的信心了。沒預料到的是,他對她的思念會超出自己的所能負荷的程度。

她不知道每回送她出行,他都得把雙手牢牢負在身後,才能不讓自己將她捉回身邊。

她是一府首長,底下多少人可為她分憂。他想告訴她,青州礦務大可交給別人去辦,她只要留在京裡負責高度就好。他甚至可以立即推薦適合的人選接替她在青州的公務,絕不教她放不下心……

然而,他也知道,她必定不會允。

察覺到他的沉默,彷彿瞭解他心中所思,冉小雪瞅著他幽深雙眸半晌,忽地將他鎖在背後的雙手拉到面前,兩隻小手試著覆住他微涼掌心,將唇湊近,吻了吻,笑道:「履霜可知何以我一定得親自主持青州礦務麼?」

他或許知道,或許不,但此時他只想聽她說。

她笑了笑,道:「因為青州是履霜故鄉啊。倘若能在青州開出更多礦藏,就能改善當地百姓生活。生活條件一改善了,人們就會想到,啊,是那個在冬官府的石工部出的力吧,他可是我們青州府人氏喔。不僅如此,青州方志還會將履霜的姓名字號記在上頭,人們會說,這石履霜是個雙科狀元郎,不僅乙申年狀元及第,還在麟德六年春得到博學宏詞科進士出身……

以後這地方的老百姓會將他們的孩子取名為履霜,孩子們懂事後問,為什麼要取名履霜啊?父母會答說:這是一首曲子啊,履朝霜兮采晨寒,麟德年間有個舉世無雙的狀元郎就以履霜為名。這狀元郎本來沒有真正的名字,所以歸籍本朝時,君王特意賜名履霜,讓他以字為名,因此能夠叫做履霜的孩子,也會有天大的福氣喔。」

「……你這話,為何偏要在這種地方說?」她說了這樣的話,教他要怎麼求她別再離開他那麼久、那麼遠?他怕自己已經快要承受不住長時間的分離……石履霜猛地抽回手,再度負在背後。他別開臉,不肯看她。

冉小雪怔了一怔,以為他不喜歡聽,哪知竟聽見他道:「倘若現在四下無人,我會叫你說一百遍、一千遍給我聽。」偏偏現下光天化日,書樓裡人還頗不少,他根本什麼事都不能做!

冉小雪眼底蒙上一層霧。「要不我這就去付帳——」然後趕快回去,隨便他想做什麼事。

「等等。」他迅速握住她手肘,擰眉,瞪著她書籃裡的書。「你這書是從樓上拿下來的吧?」

這聽雪樓本來只是一間小小書樓,但因專售人所不售、專梓人所不梓,極為大膽,近年來儼然成為京城書坊的龍首。更甭說,受君王的閱讀癖好影響,民間禁書雖不至於大刺刺流通於書市,但若有心尋覓,絕不愁找不到。

冉小雪這書籃裡擺著兩本看似普通的藍皮書,但翻開內頁,可能就是別有洞天的禁書啊。

麒麟帝愛看禁書,連宣揚亡國論的《麟之趾》都從禁書單上給撤去了,可以想見未來皇朝書市只會更加蓬勃。

對此,他其實頗有微詞。

皇朝商業發達,倘若書商為了刺激銷量,專門出版某些迎合世俗喜好的書刊,社會風氣必定會受到影響。朝廷也許不嚴令禁止某些書籍的流通,但全然放任不管,絕對有害無益。

改日他上朝時,會提出此事與其他大臣共議,至於眼下呢……

瞧她一臉心虛,他覺得最好檢查一下她選的書。

挑出其中一本,長指打開裝在外頭的藍錦書盒,內容物是一本裝帙精美的書,藍錦封皮上以草書寫著四個大字——花、營、錦、陣?

石履霜微瞇起眼。「你打算送這書給陛下當賀禮?」

冉小雪赧然承認。「呃,嗯。」解釋:「陛下打小就登上玉座,忙於國事,身邊雖有眾多女官和太保照顧著,但想必仍頗缺乏這方面的知識……更甭說她專看一些男色書籍,要是在大婚時發生了誤解可不好。」

「這方面的知識……難道冬官長就懂?」他都沒做完的事,她怎麼會懂?

「是……不大懂,所以才拿了兩套啊。」冉小雪紅著臉將石履霜手中書籍搶回懷裡,揣著。

開玩笑!這可是珍稀本,難得重新出刊,當然得搶一套來自用,以後還能當作傳家寶啊。扭頭付賬去。

石履霜再度將她拉回身邊,道:「既是要當賀禮的,買一套就好了。」雖然如今以他薪俸,大可買下無數套花營錦陣,但既能節省,又何必浪費?

冉小雪還揣著那套書不肯放。「呃……可、可是……」紅著臉看著石履霜,咬唇道:「不買兩套,怎麼好同履霜一起研究?」

倘若一起研究後,還不能讓他把該做的事情做完,那麼必是如尉蘭所言,他有……隱疾。屆時她也就不強求這事,反正能跟履霜在一塊兒就好。起碼知道他不是不想,而是力不從心啊。

只見石履霜表情鎮定地拿走一套書還給書坊夥計,堅定道:「只買一套。當賀禮。」

見她臉蛋都皺成一團了,石履霜這才靠近她耳邊低語:「小雪,這書我有,若早知你想研究……」

「你……你有?」冉小雪訝然瞪視著他。冷若冰霜潔身自愛才高八斗臨風玉樹不與世俗同流的石工部石履霜竟然私藏春冊?

冷若冰霜潔身自愛才高八斗臨風玉樹不與世俗同流的石工部挑起眉來。

「很訝異?」笑了一笑,以著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量低語:「我想跟心所戀慕姑娘這般這般,如此如此,又怕技巧不佳,令她不適,自得先在紙上研究一番,才好付諸實行。」他敢說全京城男子,除了當今宰相以外,每個人都研究過這類教學書籍。

「既然如此,何以履霜總是……」中道而廢?

「小雪,你是個冉氏。」彷彿這句話就足以解釋一切。

看望著他的眼神,小雪猛然領悟,是因為珍惜她呀!

皇朝民風算是開放的了,但她出身開國禮學世家——雖然如今的冉氏早已不再那麼守禮了,與那天朝大陸上,至今還守著前朝舊禮的遺族卞梁氏不一樣,皇朝冉氏雖是制禮者,但氏族裡違禮之人不在少數……

雖想跟他說,她也想當個違禮者……但履霜甚至比她更看重她的名聲。這男子總是堅持而固執。

她看著他一身灰色長衫,黑色長髮只是鬆鬆束起,看望去卻是這雪白冬日裡最醒目的一點墨色;而他用那點墨色,在她心頭篆字。

墨黑雙眼,無比認真。

「冉小雪。」他喚她名。

「瀾冬。」喚她字。

「我家的冬官長。」喚她身份。

「我石履霜心愛的好姑娘。」喚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石某欲與姑娘如此這般,你何時願意歸來,與我一同遨翔四海呢?」

「履霜可是在求親?」

「難不成是在向你討債?」

他挑起眉,神情是清冷的,眼神卻如六月暖陽那般熾熱。

無須催促,他張開雙臂,將朝他撲來的姑娘抱滿懷。

「大人意欲撲倒下官?」雖說是穩穩地站住了,可嘴上豆腐還是當吃就吃。

「履霜,你等我,等我自青州歸來,我們便成親吧。」她附在他耳邊說。

「別讓我等太久,小雪,我總覺得已等了一輩子……」

「要不,我們等會兒先回旅棧一起研究研究……履霜私藏的那本花營錦陣?」

「……不。雖然下官一個人獨守空床好是寂寞。」唇畔勾起一抹艷色,他低語:「但這書,得留著咱們花燭夜裡用,屆時大人會知道你損失了什麼,如此方能期待大人歸心似箭,盡早歸來啊。」

「歸心似箭?」冉小雪在他詢問的目光裡毫無保留地道:「心……不是一直都在履霜身上麼?不論我身在何地,我心始終沒離開過履霜。」

原來在兩人情感的拉鋸上,真正贏家是這位冬官長。

對於感情真誠毫無保留的冉小雪,就連對他人一貫冷若冰雪、唯獨在心愛女子面前情熱如火的石工部也得謙卑地甘拜下風。

他想起多年前她以一身青衫失序地闖進他眼底,擾動他的心,當時他心底只有未卜的前程,容不下風花雪月,饒是如此,那抹青影還是深鏤心版上;隨著時間過去,那青影非但沒有磨滅,甚而日漸清晰,直至今日……

他眼底被她身影佔滿,卻發現,自己並未因為愛她而失去原有的理念,他依然胸懷大志,在為官這條路上有所固執、有所堅持,他仍然走在自己想走的道路上,差別只在,有她同行……

後來,因為是要送給麒麟當賀禮的,由她自己付了帳。

走在街上,他對她說:「小雪,我想要五個孩子。」

她沒停下腳步,只抬起臉來瞅著他,忽地瞇眼一笑。「等我歸來,我們一年生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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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 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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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21:17:4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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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石工部履霜,人如其名,心如冰霜,於朝中風評頗劣,與春官﹣曇卿實為同一等黑心人。某於麟德十二年入冬官府,即遭石卿處處打壓。冬官府內上下皆言:「汝初入冬官,切勿得罪於石卿,若無要事,能避當避。」乃知此人以副長之位凌駕於府內,有取代首長之心。

定年七月,時序為秋,冬官長瀾冬回府,某撞見石卿欲謀不軌於長上,出聲遏止,果遭報復,想來石卿不僅心如冰霜,腹亦甚黑,可畏可畏……

——麟德十二年霜月,冬官府某氏記

麟德十二年,冬官長瀾冬在春選時,選進了一名已待選六年的「老進士」。說老,其實也不老,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只是待選這麼多年還未有正式官職的人,也實在稱不上是「少進士」了。

此人名叫薛如臨。他剛入冬官,因感念冬官長提拔,是以對冬官府內主要政務皆由工部卿處理的情況心生不平。然而此人有口吃之症,一緊張便口不成句,遇上講究效率的石工部,自是大小麻煩不斷,冬官府上下皆言他「如臨深淵」,意指薛府士經常不小心惹惱石工部,來年官員考績極有可能被打為丙等,屆時就又得重回天官府繼續待選的苦日子了。

原在秋官府任職,後來因石履霜力邀之故,轉入冬官府的上大夫周頡便大膽預言,薛如臨必定無法在冬官府內待滿三年。

此言一出,各種風聞耳語傳言使得冬官府近年來已取代春官府,成為新科進士眼中的無間之地,新進官員無不避之唯恐不及,紛紛大歎仕途難為。

在此同時,一篇未署名作者的官場筆記開始在官員間傳抄,甚至流傳到市井裡;有坊間不肖書樓見此筆記甚為可讀,著意搜集斷簡殘篇,因內容多記冬官府工部卿石履霜瑣事,故將之命名為《履霜記》,掛名「鳴不平者某氏」著,盜印數百冊,一日內被搶畢,續印之,又銷售一空……

麟德十二年,某因七月所見開事,故此特意留心石卿舉止,以待日後有機會揭發此人異心,保我冬官長。十月某日,某以能速記,石卿命某隨行地官府議事,事畢,天色已黑,定下值時分,石卿命某先行離去。

某見其行事隱密,不覺施從石卿之所見,見石卿轉入紀氏布坊,買衣數件,皆是女子衫裙!

石卿年三十,無妻無妹,家無女眷,買女裝何用?某因憶及囊昔,有一日在其官署中不慎撞落案上一包裹,恰巧石卿不在廳暑,某急將散落物拾起,無非胭脂,水粉,耳珥,花簪一類小物,當時不覺有異,如今方省得,此人或有女裝之癖,燕居嗜好乃倒陽為陰乎?

——麟德十二年冬,冬官府某氏存疑記之

麟德十二年歲末,君王麒麟年將十八,六部首長均得出席君王的成年儀,人在青州的冬官長瀾冬匆匆趕回,然而天雪路封,稍微耽誤了幾日,回到冬官府時已是晦日,次日凌晨便要舉行新年元旦大典暨君王的成年儀,冬官府副長石履霜一見滿面風雪的冬官長終於回府,劈頭就是一頓好罵。

冬官長瀾冬嘖嘖舌,才要開口求饒,便被石工部拉進廳署隔屏小室內。眾人看不到小室裡發生了什麼,雖然有點擔心冬官府裡會發生謀害長上的慘劇,礙於工部卿治吏嚴峻,又不敢出聲詢問。

唯獨府士薛如臨見兩人久久不出,擔心冬官長遭遇不測,情急生智喊道:「石工部,你再不放小雪頭兒出來,我就要將你最不欲人知的秘密公諸於世!」難得,竟未口吃。

未久,果見石履霜偕同冉小雪並肩走出。

已換穿正式大典中的玄色翟衣、芳唇紅潤的冉小雪亮著眸子問:「如臨,你剛剛說什麼……誰的秘密?」是履霜的麼?想聽想聽好想聽啊!

一般人在石履霜嚴厲的目光底下很難不腿軟,薛如臨自也不例外。然而仗著一股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氣,他正欲大聲說出石履霜有女裝癖好,不料眼小大瞥見……

「咦?」冬官長耳垂上的耳珥……不正是幾個月前他在石履霜桌上不小心瞧見的那副耳飾麼?怎麼……怎麼會在小雪頭兒耳垂上晃啊晃的?

難道那並非石履霜自用,而是買來給小雪頭兒……賄賂她的?

小雪頭兒,你千萬別上當了!這是石工部的陰謀!他一定是想借送禮來製造你收受賄賂的證據啊!

發覺薛如臨一直瞪著她的耳珥,冉小雪微微一笑。

「好看麼,這耳飾?」薛如臨直覺地點點頭,那耳珥以金銀打造,嵌了紅黑兩色的琉璃珠子,極襯她服色。朝中不少女性官員因為忙於公務,鮮少打扮自己,頭兒她……此刻穿著出席大典的正式翟衣,頭上戴冠,卻不掩女性氣質,忍不住便教人看傻了,連話也忘了答,只能頻頻點頭。

同是一身玄服,石履霜官二品,中單著緋,而官居一品的冉小雪中單配紫。兩人站立一塊儼如璧人,竟意外相稱。

將一切看在眼底,石履霜不悅地瞇起眼。

「薛府士,你這樣癡看著冬官長,不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麼?尤其近日坊間樂以冬官府作文章,你言行舉止倘若有失禮之處,只怕下一個箭靶就會輪到你。」

薛如臨警醒過來,連忙收斂心神道:「副、副長放心。」特意強調他副長的身份,提醒石履霜別妄想竄位。「如、如臨自當謹、謹言慎行。」

「你有自知是最好。」石履霜刻意道:「要是教我知道是誰造謠謗我,我必教他……」沒說出下文,是故意保留想像空間。他冷笑一聲。

「還有,剛剛你說了什麼?本官最不欲人知的秘密?」不就是他癡戀著他的冬官長麼?薛如臨若然膽敢說出這事……

薛如臨自是不會在石履霜面前承認自己就是撰寫《履霜記》的某氏。

說來這也是誤打誤撞:他無意間寫來自娛兼抒憤的一部分手稿,不知何故竟然外流出去,甚至被坊間不肖書樓盜印販售,他卻不能跳出來承認手稿出自他手,以免遭到石履霜報復……然,雖然拿不到一毛潤筆之資,卻意外讓他揭發石履霜醜行惡聞的《履霜記》有了一份使命感,從而繼續寫下去,也不在乎他手稿到底是怎麼外流出去的了。

他看著他家冬官長戴著的耳珥,心想先前寫的那一篇懷疑石履霜有扮裝癖的手記可能得修改一下。他真沒想到石履霜如此陰險,竟然想賄賂上司。

他家大人真是無敵善良到令人忍不住替她憂心忡忡啊。

「怎不說話了?剛才不還挺辯才無礙?」

石履霜當然知道是誰用文字在譭謗他,然而對付這種小角色,用不著他出手就會自取滅亡了。他冷眼瞅著薛如臨,發現他並沒有因此而低頭,不禁冷然一笑。

薛如臨咬牙道:「下、下官方、方才是胡、胡說的,還、還請大人別、別放心上。」形勢比人強啊!好在小雪大人平安逃出虎口了,他決定將不利於石履霜的證據留待下回再用,「最好真是如此。」抬起頭,看著躲在一旁不敢吭聲、在歲末還留守冬官府的眾官員,石履霜以著平靜的語氣道:「今日是守歲日,若不是負責當值的人,就各自回家過年吧。」

一旁的冉小雪也拱手道:「今年也辛苦各位了,我與石工部要入宮慶賀陛下成年,咱們來年再會!」

大夥兒唯唯應聲,薛如臨就是不甘願,也只能看著冉小雪與石履霜一同坐上馬車,不久後便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在京城,他是個外地人,哪有家可回?

看來今年又是留守冬官府過年的命了。

話說回來,那石履霜不也是孤家寡人?何以在這種家家戶戶慶團圓的日子裡,他眉宇間竟沒半點落寞?總不會有人可相陪吧?在官場上,石履霜可是以孤傲聞名的……還是說,做大官的人,比較不在乎在這種日子裡形單影隻?

他的疑惑,在數個月後,有了答案——

麟德十三年夏四月——

石履霜下朝回來,走進卿長廳署裡,看見數份文書躺在案上,其中一份是青州府驛站送來的公文,主要作為官府內外傳報訊息之用,不是加急文件,也不必特別上奏朝廷,更不用送到公文署裡抄寫留檔,他卻急忙打開,果然是冉小雪手筆。

她寫道:青州礦務指日有成,不知京城陌上花開否?

石履霜心一緊,抬頭望向初夏的廳堂院落。

只見一株紫籐含苞待放,於是回覆: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麟德十三年夏五月,青州府——

冉小雪才自吏人手中接過京城送來的文書,就見他題字「可緩緩歸」。

知道他心裡是要她快快回京去的。

這幾年,她人赴外州,留他在京。不似家人親人總擔心她獨自在外,每回見她,難免當她是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只有履霜他……寧可抑著思念,也要她盡情自我,不留遺憾、不再質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可以遨翔廣闊蒼穹。

他知她在意什麼,也逼著自己放手了;可她卻欣喜他終究放不開思念……原來他不是不想她回去,他只是要她沒有遺憾地回去,回他身邊……

他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此刻他心,可是急迫如焚?

麟德十三年夏五月,帝京——

薛如臨才到副長廳署前,忽見一名吏人背著信筒慌慌忙忙闖進廳署裡。

不久,石履霜臉色鐵青地奔了出來,見薛如臨一臉詫異地站在外頭,捉著他肩頭邊走邊喊:「隨青備車——不,備快馬!你——你去春官府通知冉驚蟄!」說著就要衝出冬官府大門。

薛如臨從沒見過這位大人慌張失措的樣子,他困惑道:「要、要通知春官長什麼事?」

石履霜沒回答,他已經奔了出去。

薛如臨只好回頭找剛剛那名吏人,詢問到底發生了何事,竟能讓一向以冷靜著稱的石工部慌亂若此?

那名從青州一路飛馳來京的吏人方喘過一口氣來,答說:「有人炸礦,礦人困在礦坑裡,冬官長為了救人,涉險進入發生落盤的坑道,雖然救出了好幾個人,可她自己——」

「她自己如何?」薛如臨強迫自己聽完該知道的訊息。雖然現在他也十分焦急。

那人已眨眼,眼淚落下。「坑道忽然崩塌下來,堵住了礦坑口,大人她……困在裡頭,生死不明……」

薛如臨深吸一口氣,又問:「怎麼會有人炸礦?」不就是一座銅礦麼?

「因為……挖到黃金了,有人想盜礦被發現……竟索性炸了。」見利起歹心啊。

此時聞風聚向府廳的冬官府官員們也聽到這消息了。

上大夫高頡立即接手政務,指派道:「奉副長之命,熟悉礦務的人立即隨他前往青州,此事尚未明朗,勿對外洩露消息,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至於瀾冬大人的親屬——」

「我去。」薛如臨忽然道。「我也跟副長去青州。」

高頡微怔,隨即點頭道:「那就快跟上去,副長已經要出發了。」

他改指派另一名府士前往春官府報知冉驚蟄此事——至於天官府那裡,婁相應該已經得知消息了。青州府衙不會只派一名傳訊吏人赴京通報。他現在要做的,是替他家副長請個假——以免擅離職守,日後會出問題。

他看著薛如臨匆匆離去的背影,掩不住憂心。

履霜以為他將感情藏得很好,然而這幾年來,他高頡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啊!

青州距京千里,縱使日夜奔馳也得花上半個月。吏人來報已耗了半個月,就算此刻去了青州,冬官長若果出事,也已過了一個月時間了。

如果、如果冉小雪就這樣死了……石履霜還能活麼?

「坑室裡可有食物和水?」

拚命趕路,將十五天日程縮減為十四天,石履霜一到青州,便直接到發生礦災的礦坑,首先要確定冉小雪被困在礦坑裡一個月還有活著的可能。

「有的。平時礦人們會在坑室裡儲備一些乾糧,也有潔淨的飲水,但不多。」青州府的礦吏回報道。

石履霜站在崩塌的坑道前,展開藍圖,聽當地官員解釋,何以到現在還沒將冬官長營救出來的原因。

「大人請看,這一條坑道是主要坑道,但被炸過後,支撐坑道的岩層整個移位,到現在還不斷有落石掉下。裡頭本來有木架支撐著,可現在也已經整個堵住了。根據瀾冬大人冒死救出的礦人們說法,落盤處就在這一帶,冬官長極可能就被困在這堆石塊後頭;但石塊太過巨大,沒法子搬動,只能小心鑿開,如果再用火藥,只怕會崩塌得更嚴重。」

儘管明白礦吏說的沒錯,但如今困在裡頭的人,是小雪啊!

這要他如何能站在外頭慢慢等待?要是小雪等不了那麼久,怎麼辦?

萬一她受傷了……

冷靜!石履霜你冷靜。不冷靜,無法做出理智判斷。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冉小雪所留下的礦坑藍圖,指著其中一處問:「這條坑道是最近才修築的麼?」

那礦吏道:「啊,是的。可是只挖築到一半,還沒進入主礦脈呢。」

石履霜不在乎能不能挖到礦脈。

說來諷刺,他十七歲離開青州,十三年後的今日,終於回得故鄉來,腳下是生產銅地方才會長出的銅草花,原以為不過是銅,怎麼會挖出金呢?

而他此生唯一在乎的人,此刻還困在這銅山裡,不知生死!

不、不,她當然還活著。這坑道她親自勘查過的,她必定知道哪裡可以躲避落石,也必定知道哪裡可以找到食物和飲水,好讓自己活下去。

她一定還在裡頭,好端端的,說不定等他救她出來,她還會笑著說她沒事,倒是他太大驚小怪了……

一直跟在一旁的薛如臨看見石履霜指出的那條未築好的坑道,眼睛一亮,急道:「大人,這坑道距離落盤的礦穴很近。」

「看起來是很近。」石履霜手指來回指著新坑道與舊坑道之間,那看似近,實則遙遠的距離,逼著自己冷靜地詢問:「這之間的土層穩固麼?能不能從這裡打穿,將通道接到這裡?」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趕緊再問:「打通兩處坑道,要多久?」

十天。礦吏回答。

小雪哪等得了十天!石履霜下令:「七天,最慢七天,打通兩處坑道,把冬官長救出了。現在,挖吧!」

在礦人日夜接替修築下,七天後,兩條新舊坑道終於打通了。然而新坑道是臨時築成的,巖盤還不是非常穩固,怕有崩塌的危險。

石履霜提著油燈搶進臨時坑道裡,穿行數百尺後,進入了崩塌的舊坑道裡。

然而已進入舊坑道,看到落盤的情況,他心一涼。

舊坑道裡崩塌得十分嚴重,隱隱傳來屍體腐臭的氣味;而放眼望去,皆不見冉小雪身影。

小雪,你在哪裡?

不能高聲呼喊以免岩石掉落,他高舉油燈,一步步踏過自壁面滲流下來的地中鹼水。

「大人,裡頭太危險了,不能再往內走了。」緊跟在石履霜身後的薛如臨急急提醒。

原以為打通了坑道就可以順利救出冬官長,卻沒想到舊坑坍得厲害,雖然他也希望冬官長能平安無事,可眼下這一片死寂景象……想來當初炸礦時,有不少無辜礦工當場罹難……

「薛府上你出去。」石履霜忽道。他不讓其他人進來,就是怕萬一再度落盤,會再有人無辜喪命,但這薛如臨說什麼也不讓他獨自進來,讓他除了擔心小雪之外,還要煩心他的安全。

薛如臨咬一咬牙。「大人不出去,下官也不出去。」全然沒發覺打從來到青州,他就沒再口吃過。

石履霜惱火。「你再不出去,我讓你滾回天官府待選。」

「倘若大人決意如此,如臨也無話可說。」

不想在此時討論薛如臨去留,石履霜試著靜下心,腦中浮現小雪畫的坑道圖,心想倘若她不是在這裡,最有可能會在哪裡?

沒見到她屍體不是?她一定還活著!他無法接受除此以外的答案,也不願想像萬一她在崩塌時來不及避開,被壓在落石堆裡……

他在深黑的礦坑裡四處尋尋覓覓,良久,他像負傷的獸,必須努力地壓制住狺狺咆哮。「小雪……為什麼找不到你……」

「大人你看!」身後的薛如臨忽然喊道。

石履霜頓住腳步,看著薛如臨手裡拿著一個眼熟的小東西。

是一隻耳珥。

他送給小雪的耳珥!

她必在這附近。可能受了傷,可能因為沒東西吃而昏倒……

他急切地在未崩塌的坑室裡尋尋覓覓,當一陣冷涼的風吹來時,他便順著那風尋去。

是空氣!

小雪需要空氣。

先前兩條坑道未打通前,舊坑裡可能沒有足夠的空氣,所以原本擱在週遭常燃的油燈全都滅了。

當他穿行無數坑道,來到一處漆黑的坑洞之際,他聽見令他垂淚的聲音——

「履霜麼……」有氣無力的,顯然是耗盡體力了。

冉小雪太久沒見到光,當她發現那微微光影,模模糊糊的由遠而近朝她而來時,頓時安心了。

唯有履霜。她知道,必是履霜。

「小雪?」石履霜終於找到靠坐在山壁邊、因數日未進食而渾身乏力的冉小雪。

冉小雪微微一笑,扯痛了乾澀的唇,流出血來,她還是笑著。

「太好了,履霜來了,我可以……睡一覺了。等我、等我醒來……要跟履霜一起研究春冊,如此這樣,還要一年生一個孩子……生五個……」

石履霜小心將她抱起,熱淚灑落她胸前衣襟。

「別睡太久,別睡太久啊,小雪,你可知道我愛你入骨,千萬別留我孤單一個人……」

麟德十三年七月某日,原為石工部生辰,但自今年起,亦是他合婚之日。人人皆知,某自入冬官府後,因與石卿之間有諸多齟齬,兼之人云亦云,言石卿心如冰霜,腹比墨黑,實乃天大誤會!石卿履霜真乃一性情中人,他心熱如火,腹可客船,與其夫人相識多年,早在十三年前便已種下情根,兩人同年登第、同年待選、又同入冬官府任職,自是日久情深。

石履霜於麟德五年遭御史彈劾黜官之際,夫人為他四處奔走,不吝於石卿落難時出手相助。夫人於麟德九年繼任司空,君王賜字瀾冬,石卿為使夫人無後顧之憂,一肩擔下勞碌政務,使夫人得以展其長才,男士內、女士外,伉儷情深,但為御史台主阻撓之故,遲遲未成婚。

直至青州礦災,兩人劫後重逢,石卿為尋心愛之人,七日夜裡,墨發染上霜色,乃知人生苦短有若蜉蝣,以此不再躊躇,婚於青州。某因曾誤解石卿,特撰此文,名之為《冬雪記》,以與先前某所撰而為坊間不肖書樓盜印之《履霜記》互為參照。

——麟德十三年霜月,冬官府薛如臨《冬雪記》序

麟德十四年,《冬雪記》出版半年後,成為皇朝書市裡難得一見的滯銷書,銷路不甚理想。

某日,到書市觀察銷售情況的原著者困惑低喃:「難道世人竟不喜真相,反而熱衷於不實傳言麼?」

在《冬雪記》賣不出去的同時,被不肖書樓盜印的《履霜記》卻已不知再版過幾回,堪稱今年書市裡最火紅的書籍。

想到這事,薛如臨不禁疑惑,到底他的手稿是被誰拿去盜印的?到現在他依然找不出犯人。

悶悶走出聽雪樓,他想,此刻冬官府的小頭兒應該已經醒過來了吧!

今年他還是府士一名。無妨,聽說如果能連續八年都當府士的話,就有機會直接晉陞為一府首長咧。當今春官長與冬官長不正皆是如此?當然他志向沒那麼遠大,也沒有取代冬官長的異心,但將來集滿八年府士資歷,若能換得一個大夫之位來坐,也是挺好。

慢慢走回冬官府裡,居然聽見小娃兒的聲音。

他走進府長廳署門前偷覷了覷,只見副長抱著一個小娃兒哄著逗著,儼然是個慈父啊。

見有人走近,小娃兒忽地放聲大哭,圓滾滾眼睛底下掛著豆大淚珠。

這慈父擰眉,瞬間變成嚴峻官人。「薛府士,你傻站在外頭做什麼?還不趕緊來把這傢伙帶走!」

薛如臨不怕上司賞他白眼,笑道:「工部大人抱娃兒的動作挺俐落,想必以後也會是個好爹親啊。」

石履霜冷然一笑。「薛府士寫《冬雪記》寫上癮了,打算開始新撰一部《冬霜記》,專錄我石履霜婚後雜事了麼?」

他將懷裡紀尉蘭所生的男娃娃丟給薛如臨。

那女人拐他妻子喝茶去,卻把小娃娃扔給他照顧。雖說孩子可愛,但他現在忙著應付御史台對他的不實指控,實在沒時間奶別人的孩子。

聞言,薛如臨渾身一震。

「大人英明,下官確實正著手撰寫《冬霜記》……」石履霜果然不愧是石履霜啊,連他最近在寫什麼都摸得清清楚楚。他乾脆招認了。

還真有在寫!石履霜冷哼一聲。「《冬雪記》不是滯銷麼?還寫什麼寫?」

薛如臨恭敬答道:「正因如此才需要寫啊。否則若因一部《履霜記》而弄臭了大人名聲,下官實在過意不去。」

石履霜哪裡在意這種事。名聲越臭,他越是歡喜。這對他穩坐冬官府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地位很有幫助。然而這薛如臨不知發什麼癲,竟開始寫起風花雪月的情事,將他與小雪間的種種挖掘出來,公諸於世……這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

小雪是他一個人的。

他不樂與別人分享。

閃動黑眸,他忽笑道:「要不這樣吧,你也別寫《冬霜記》了,改寫一本《履霜記》續篇如何?我保證,只要你繼續把我石履霜寫成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的石工部,我就——」

「如臨不可聽他的!」

一聲嬌喊自外頭傳來,正是已恢復健康的冬官府首長冉小雪。

君王恩典賜假,尚在休假中的她拎著一籃甜食自外頭走來,看著暫時代理她職位的親親夫婿,彎眼笑道:「這位石大人面皮薄,不喜聽人讚美,是以總是故作心如冰箱、腹比墨黑。偷偷告訴你,那本號稱滯銷的《冬雪記》,這位素來勤儉持家的大人可是一出手就買了一百本,據說想當作傳家寶啦!」

「冉小雪你敢洩我底!」臉紅了。

冉小雪揚起臉來,好笑地看著心愛男人道:「怎麼不敢?石大人,你說說,我是你的誰啊?」

石履霜抿了抿嘴,直勾勾看著心愛妻子。「你?不就是冬官長瀾冬,我石履霜今生唯一愛入骨子裡的冉小雪麼?」

打從他在礦坑裡對她表白,她卻因為昏迷沒聽見,事後聽薛如臨轉述才知他說過那樣的話,之後,總是逮著機會要他一次次地說他愛她入骨。

有一晚纏綿時,他問:「難道你不知道我深愛著你麼?」

她回答:「知道。」那樣理所當然。「可我就想聽履霜親口說。」

為此,他那晚咬著她的耳朵,用不同的方式告訴她,他深愛著她,愛入骨子裡,愛她甚過自己……

自外斜映入室的夕照映在他發上,這男人……為她在七日夜裡髮色轉淡。剛從黑暗的礦坑裡脫困時,她因久不見光,暫時性地盲了幾天。後來視力恢復,乍見他一頭白髮,還以為自己眼力出了問題,沒想到他竟為她……朝為青絲暮成雪啊!

之後他悄悄去染了發,將雪色髮絲染黑,似是怕她見了他白髮會忍不住落淚。她得承認,自兩人成婚以來,她的確變得愛哭了些。有時光是看著他靜靜注視她的模樣,就忍不住幸福得想要哭泣。若不是尉蘭提醒,她可能還沒注意到自己身體的變化……

其實不管黑髮或白髮,他都是她心愛的男人,而且髮色絲毫不能減損他一分俊俏。重要的是……他還即將成為他們孩子的爹……變得愛哭,會不會是因為她有喜了?

尉蘭說,女子當官,帶著孩子很不方便。

她卻覺得,如果是履霜的話,一定可以兼顧;說不定他甚至願意在孩子出世後暫時停職,待在家裡為她奶孩子咧。

思及此,冉小雪掩嘴一笑,溫暖眼神仍是離不開他。

薛如臨不知何時已抱著男娃娃還他娘親去,還貼心地合上門,以免他人打擾這對新婚夫妻相聚。

石履霜見她笑容裡藏著秘密,忍不住問:「冬官長看起來很歡喜?」

「可不是!」她走向他,抱住他腰,將臉埋進他溫暖懷中。「履霜,你想,咱們頭一個孩子該取什麼名字才好?」

石履霜反應過來,一臉錯愕地看著她。「小雪你——」

「一夜七次,要不有孕也難吧。」

石履霜無法回話,他滿腦子都想著:他們有孩子了?

他,一個生來沒有名籍的人,爾後將在皇朝國土上開枝散葉……

「履霜,你可知冉氏這一代後輩的名字都是由誰取的麼?」

石履霜回神過來看著心愛的妻子。她名為小雪,她的姐姐名為驚蟄……冉氏這一輩的名,很巧的,都以節氣為名。雖然沒有真的湊成二十四節氣,但也差不多了。他一直覺得有點奇特,卻沒機會問。

「難道是冉氏家長取的?」他猜測。那麼,就是冉重的「傑作」嘍?

「噯。」冉小雪間接承認道:「所以你現在應該知道,我跟姐姐,甚至是谷雨他們,何以不舉行自己的成年禮了吧!」

皇朝女子十八成年,上自君王,下至百姓,莫不遵照這傳統儀制,獨獨這一輩的冉氏……一提起自己的成年儀,就有默契地紛紛找借口推托。

理由無它,只因命名取字的權力掌握在家長手中。

「當年驚蟄寫信叫我千萬別回家,就是因為爺爺打算為我取字『白菜』啊。」

二十四節氣,搭配農時,各有不同作物。十月小雪,正是白菜蘿蔔收成季節,故以白菜為字。雖說白菜是比蘿蔔好聽一點,但總有點令人難為情咧。

「白菜……」石履霜忍著笑意。「那麼冉驚蟄原本的字是……」

「豌豆。」

小白菜與香豌豆?

再也克制不了,石履霜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

他一笑,眉間冷淡盡去。

冉小雪瞅著他舒朗俊顏,也微微笑。「履霜終於笑了。」

不是帶著諷刺的笑,更全無一絲冷淡,也不是長期以來已成慣性的妖魅艷笑,而是發自內心、毫無牽掛、爽爽朗朗的暢快歡顏。

他知道她在說什麼。

當年她救他一命,不正是要他回報她一個微笑?

原來,小雪想看的,是他全然放鬆、無拘無束、沒有怨恨的面容。

他任她捧住他臉,笑意盈盈。

「好個美男子石履霜,」冉小雪調侃:「好在我下手為時不晚,不然上哪兒討去。」

「石瑤。」他忽道。

「咦?」

「我們頭一個孩子,取名石瑤。」才不讓冉重有機會替他孩兒取怪名字!

瑤……瑤州麼?會意過來,冉小雪眉目含情地看著夫婿。

他故意挑眉問:「對此,冬官長可喜愛否?」

冉小雪揚起芳唇,想起多年前在瑤州,他頭一次失控,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於焉笑應:「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後記

「哈囉,各位朋友,又是久久不見,大家都還好嗎?」

這句話不知道我還會說幾次;如果看到我又說了同樣的話,那麼請原諒我因為太過忙碌,稿子寫得慢,這情況可能還會繼續一段不短的時間。

這本書其實是臨時插隊來的。本來我都已經賣命地在寫某某人的故事了,但去年十一月某日,有個叫做石履霜的傢伙在我腦袋裡對我說了一句話……同時跳出來四字書名,教我不得不暫時停下原本進行中的故事,提前把他與他家冬官的故事寫出來。

男主角取名履霜,靈感來自北宋范仲淹。范先生因為小時候母親再嫁,受到繼兄弟排擠,成年後學琴,只彈一首琴曲《履霜操》,是以人稱「范履霜」。後來範先生雖然當到大官,但我想他應該花了不少氣力去對抗兒時的暗影。琴曲《履霜操》的背後有個春秋時代孝子被繼母誣陷的故事,很符合石履霜愁苦的兒時歲月,故此以之為名。

去年出版社問我年底前能不能交稿,我那時忙翻天,無法確定稿子的進度。後來農曆年前因為工作壓力有點大,忍不住跑去日本玩了幾天,放鬆一下緊繃的心情,耽誤了寫稿時程,只好懺悔地發誓會努力在過年後交出《我家冬官》(我認為這個書名很傲嬌,如有雷同,純屬巧合)。沒想到……之後又磨了一段時間修稿重寫加寫校稿,令我慚愧的心情,乾脆盡情地拖、稿、了!

這本書,一開始打算只寫一本。現在的我,光寫一本就快耗盡體力,寫兩本可能會直接陣亡,因此母親大人時時關切稿子進度,耳提面命不准我寫成兩本。然而、然而……為什麼「全書完」三個字始終離我那麼遙遠呢?這樣子我無法向出版社交代啊。

原來,全世界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在無盡漫長的拖稿日子裡始終看不到「全書完」三個字。直到三月底的某一天,我看見了一道光。就是那道光、那一閃而逝的靈光,我知道,故事至此,完滿了,陪著我辛苦了許久的主角們也得到應有的福利了,這階段的任務結束,我歡喜不已。

這本書是我一直很想寫的官場故事。背景是架空的。以《周禮》官制為主要架構,配合唐宋的監察制度,有些官名是虛構的,而且皇朝沒有唐代的三省制度,六府直接奉天官府為尊。

歷史上實際以《周禮》為基礎建立國家職官制度的朝代,有漢時王莽建立的「新朝」,以及南北朝分裂時期的「北周」。可惜史料不全,不見全貌。另外,我始終以為,在一個國家裡,應該存在著某些家族事業,注入史官、禮官之類,所以有了皇朝麗氏、冉氏、玉氏、天朝福氏,卞梁氏……等等的設計。

有些朋友可能會覺得六府官名很熟悉,或許是因為所採用的原典相同的緣故。靈感這種事,太微妙,有時你就是會在別人書裡看到某些點,乍生一種「啊,這我也想過」的感覺;可恨寫得太慢,只好放棄。或者自己已先寫出,但在別人創作裡看見雷同的點,難免五味雜陳。

身為一個作者,我珍惜我的筆;身為一個讀者,我不輕易判人的罪。我不是法官,不願輕以言語傷人。這種事,唯心平!作為創作者,我們只能更加謹慎。

以前不愛加注故事資料背景,是覺得羅曼史作為一種心靈糧食,何必在讀者面前掉書袋;現在版權觀念逐日受到重視,自然應從善如流。以前還不愛在後記講嚴肅的事,現在不說又怕以後沒機會,諸君且容我發回牢騷吧。

宗旨,我願在這塊書寫愛與希望的園地裡,寫我所愛,愛我所寫。當然沒愛也就寫不出來,屆時人生裡還有其它的事可做,我相信。

最後,我深深感謝所有在書寫這條路上,支持我走到現在的讀者朋友。

還有,謝謝老闆,沒有你的關切,我可能會繼續怠惰。

當然還要謝謝編輯的包容,為我每次交稿數天後,才說我又要修稿了!(對,我其實已經交稿一個禮拜了,結果又……)這是壞習慣,我會盡量改的。

雖然再見不知何許日,還請大家多保重,山水有相逢。

本書是傳說中的皇朝史系列。對皇朝女帝少年情史有興趣的,請看《聖旨到》。(又一個套書是「坑」的證明)婚後史倘無成書,就是決定打散在後續相關係列裡了。這可能是無盡的等待……要不要跳進坑裡請審慎考慮。當然各自獨立去看也是歡迎。

瑤州桃花節斗詩,所引詩句皆出自《詩經》,唯履霜所唱逸詩<唐棣之華>出自《論語》(子罕)。之後履霜於獄中傳唱的<黍離>亦出於《詩經》。原文只採大意翻譯,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己找來讀一讀。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典故出自五代十國吳越國國君寫給王妃的書信。翻成白話就是「路邊的花朵都開了,王妃可以慢慢歸來。」表面上是「不怠,我等你。」實際卻是「我想你想得不得了,快回來我身邊吧!」嘿,滿有趣的吧!後來這個句子變成吳地的民歌曲調《陌上花》,蘇軾還為此填詞三首。相關記載,可見清代王士禎《香祖筆記》。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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