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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席絹 ]【何妨錯到底】[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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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8 09:41:1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二十五個年頭走來,沒動過半點凡心,

  就只對她……

  原以為她是那庶出、

  無舉足輕重地位的私生女小可憐,

  沒料到她的真實身份是正牌的貴族名花!

  他發誓不沾惹、高攀任何千金小姐的;

  但顯然有人故意把錯誤訊息給了他……

  怎麼辦?

  這一切該死的錯到無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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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8 09:42:12 |只看該作者
序幕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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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跪在床榻旁的清麗女子,在涕淚縱橫中訴說完了她的過錯與請求,誠惶誠恐的乞望床榻上斜躺的美婦人施予一丁點寬恕憐憫。幾乎是五體投地的身形壓迫了她早已掩不住的肚腹;但她不在意,不敢在意。

  「你說——五個月大了?」氣質高雅清冷的美婦輕拍著懷中甫出生不到一個月的女兒。問候懷有她丈夫骨肉的女人的方式,猶如在問天氣一般的漫不經心。她床邊坐著十歲大的長子,清冷的神態、長相與其母可說是一模一樣。

  「是……是的。請太太成全。」危顫顫的語氣抖得如冬天落水的狗,尋不著半處溫暖。

  彷若沒聽見似的,床上的美婦人仍是拍撫著不肯睡的女兒;小小女娃兒睜著洋娃娃般黑白分明的大眼凝視著母親,沒有笑或其他表情,只是看著。

  美婦人忽地別開臉輕咳了幾聲。生來帶病的體質使得她兩個孩子的年紀差距如此之大,當不了彼此的玩伴。很可能,這一心盼來的女兒也會如兒子一般相似的性情,不會太活潑了。

  「太太……太太……求求您!求求您!給我的孩子一個名分,我不敢奢求其他,以後進了門也會更本分的服伺大少爺與小小姐;我肚中這塊肉絕不會爭寵,也沒有資格與少爺小姐乎起平坐……甚至……他甚至不能以單家主人自居,也得以服伺少爺小姐為職,終生為奴……。」

  「得了。」懨懨然的美婦不耐的輕斥。

  「媽媽,累嗎?」十歲的小男孩眼中閃著關心,投向跪地女人的眼光十分厭惡。叨擾了母親的安寧真是罪該萬死。

  「靖遠,我還不累,別擔心。」美婦人閉著眼休息了好一晌,直到壓下肺喉間的癢咳之氣,才道:

  「你實在不聰明,秀佳。」

  「太太,我知道錯了,可是那是先生他對我……。」

  「不,他的劣根性我早明白。我是指……算了。」想了一想,決定自己的氣力沒必要浪費在愚笨的女人身上。只道:「你想進門,就進門吧。」

  「謝謝太太!謝謝太太!我一輩子會作牛作馬回報您的大恩大德,我——」跪地女子忙不迭的叩首再叩首,灰澀膽寒的雙眼終於填進了喜悅,但不敢讓其太顯現。

  「別說了,下去吧。」

  不怒自威的輕柔語氣,讓人莫敢不從。再三拜謝之後,女子退了出去,在無人望見之時,再也克制不了唇邊所願得償的笑意……。

  單家夫人,床上病美人也正兀自笑著。

  「媽媽,為什麼讓她進來?」莫靖遠不明白的問著。

  「讓她服伺你們兄妹呀。她當了你三年家教老師,還算盡本分,只可惜不夠聰明;但也因為她有小奸而無大噁心,加上環境容不得她坐大,你們日子會過得挺好。」這帶病的身軀,每多活一年,都像是跟老天透支似的奢侈。生死一事,因長年纏綿病榻,早已看淡。

  她的出身顯赫,娘家莫氏家族在台灣商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名列台灣五大家族之一。殷富了五代。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涵養數代下來的氣質與貴氣,實非暴發巨富可比擬。她的教養與家世,讓一般平凡人種見了莫不自然而然的躬身相對。

  而她的丈夫單毓琉,正是典型的企業家第二代。由苦幹實幹的父親篳路藍縷的墾出一片江山,有了大錢卻捨不得花用;而第二代子弟跟著父親由吃苦到乍富成豪,大多數精通使錢買樂的方式,吃喝玩樂、放浪形骸,足以令人咋舌。單毓琉,便是這種以風流為至高享受的貴胄。如果說他已用遍各地胭脂,實不誇張。

  單毓琉能娶到超級大世家千金莫君怡連他自己也甚覺不可思議。因為即使單家可說是富甲天下,但在上流社會的評定上,仍是無法高攀五大家族這種富裕數代的上等人種。不過,恐怕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妻子為何會嫁他了。絕不可能只因為他答應讓第一個孩子姓莫。

  他風流全地球,卻甚是敬畏他這個高貴妻子,從不敢在她面前搞七捻三。要不是妻子回娘家待產,讓他「解放」親近了家庭教師,他還真是悶壞了。他就是不敢在妻子懷孕期間巡視自己的胭脂王國,再加上他也不敢惹怒父母與岳父母——其父母早期盼他妻子再度生下一名兒子來繼承單家未來事業。眼見著姓莫的單家長孫日漸展現經商天才與聰穎冷靜的王者之風,卻眼睜睜看他長大後進入莫家主事,而單家這一支卻未有著落,急煞了年事已高的大家長。實因其他子孫雖有出卻不成材,為此,單毓琉當年任意的應允讓長子姓莫,簡直受盡了父執輩無止境的撻伐。

  單家人莫不把莫君怡捧在掌心供若皇后;這種不容撼動的地位也深深影響了所有人,更別說已在單家服務三年的王秀佳。因此,她有孕了,便直接找上單夫人跪求成全;因為她明白找單毓琉並沒有用,只有被打發的下場。而長期的敬畏使得王秀佳即使心喜可以飛上枝頭,卻一輩子也顯不了富家少奶奶的威風,她也沒那個手腕。

  心思縝密、性情清冷的莫君怡逕自又笑了。

  「她該是記上一筆功勞的。」看向漸漸入睡的女兒,笑得慈愛。老天厚愛,讓她總是心想事成。

  「是呀,這樣就沒人敢怪你生妹妹而不是弟弟了。所有人都在罵爸爸。好像他外面的女人也快生了,想來鬧,被奶奶打發掉了。現在爸爸被派去印尼擴廠,罰他三年後才能調回來。真可憐。」莫靖遠早熟的心智已懂分析與算計。

  「媽媽,那她肚子中的孩子要當傭人嗎?」他尚未決定自己要再當一次大哥或給人叫少爺。

  莫君怡輕親兒子面頰一下。

  「看你們自己。資質好,當弟妹看待;不好,當陌生人看。你爸不會對其他孩子另眼相待的,能否被憐惜,就看你們兄妹的態度了。如果我能活到那時候,倒也想看看是何模樣。」

  「媽媽。」早熟的孩子無法高明的隱藏憂傷,急切的抱住母親,怕病弱的母親再也不存在。

  「靖遠,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媽媽很欣慰。」

  「恨爸爸嗎?」他仰著俊秀的臉蛋問。

  莫君怡笑得雲淡風輕。

  「沒愛過他,又豈會恨他。他最大的功勞是讓我生下你們兄妹,也,我可以安心的走。」

  小男孩並不太懂母親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但因為見母親已疲憊的閉上眼,於是只能悄悄抱過小妹,讓母親可以休息得舒適一些。一雙大眼仍看著母親,不捨得移開。

  淺淺的笑容掛在蒼白的玉容上。她不打算向稚子解釋,她會嫁入單家,是看中了急於晉級有質感當戶的單家有多麼重視莫家,以及經商能力遠不及玩樂能力的單家第二代、第三代,多麼令單家大老憂心。相形之下,她所出的子女便彌足珍貴了起來;很可能單老爺會跳過兒子,直接把經營權移交到靖遠手上。她會讓靖遠姓莫,不無姜太公釣魚之意。反正自己的父兄也極欣賞靖遠,早已表態要立他為第六代接班人培養,更急得單家大老跳腳。

  單家的生態,很適合她的子女生存。所以她嫁了過來。至於王秀佳的孩子……則要看造化了。

  可憐的孩子,她想著。

  一個不被母親寵愛的孩子,但願他(她)資質夠好,否則即使姓單,也一輩子享不了富貴幸運。在單家,並不易生存——在沒背景家世,且沒正名的情形下。

  淺淺一笑,她疲憊的沉入夢裡。一切都已安排好,再也不必牽掛了,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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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8 09:42: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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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哥華,被評為全世界居住品質最高的地方;冬天寒而不冰,夏天熱而不炙。

  有廣大的綠地,清新的空氣與高品質的居家環境。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裡得到他們所渴求的隱私權與安靜,吸納源源不絕的芬多精修養生息。

  多少叱吒風雲的人物蟄居在此青原綠野中,任楓葉掩去其傲然氣勢,舒緩了殺伐之氣,韜光養晦的成為尋常凡人。

  西區,一幢幢獨立美觀的別墅井然有序的排列。在一幢哥德式建築大宅院中,前庭後院硬是把歐式建築辟出中國式的風情。

  前庭——小徑兩旁遍植梅、竹,疏點佳石奇巖,矮牆上爬滿翠綠籐蘿,一串竹風鈴在門簷上聽聲,權充雅致古意的門鈴。

  後院——建了平台延伸出去,幾張太師椅圍著方桌,搭成了小小涼亭;漆白的鐵架蜿蜒出如意式的圖形,一層又一層的堆疊,架構成了寶瓶形的頂點。涼亭周邊綴有彩色玻璃,陽光投射過來,一片斂灩風情。沿著後院圍牆邊,蘭芷菊芳依時序綻放。步下涼亭走向碎石子小徑的幽處,是一座小小的假山造景。在此處,又放置有一隻搖椅,適合夏日小憩。

  此刻,春天鬧景,蘭花開了數朵,櫻花在外頭的行道路邊招搖,偶爾隨著露水飄了進來,浮在假山下方的泉水中,有著引人依戀憐惜的姿態。

  搖椅上正坐著一名老者,他獨自沉思已許久許久了。老者知道他身後恭立的男子一直在等他下指令,靜待了……三十分鐘有了吧?但他還在推敲。此時會叫他來,本就是欣賞年輕男子有著一般二十五歲男子絕難擁有的耐性與沉著——即使老者再沉默上二、三個小時,他身後那名年輕男子依然會不動如山的靜立,連呼吸都不會有絲毫紊亂。

  「你知道,靖遠上個月到了美國,預計待上兩年。」老者開口了。

  「是。」年輕男子應著。

  「先前我一直沒有與他達成共識。這孩子一點都不明白我們的擔心,就會說我們多心。」老者威嚴的聲音不自禁添上一股抱怨的情緒。

  年輕男子沒應聲,專注的等候老者接下去說明。

  老者又開口了:

  「他以為我那體弱多病的外孫女與他一樣強悍到人人敬他若神明嗎?當真以為妹妹與他一樣可以應付單家那一屋子穢氣鬼怪嗎?先前我一直要求他把曉晨帶來加拿大陪我住,省得在台灣受氣。我那嬌弱貴氣的外孫女怎麼可以受上一點閒氣!?偏偏靖遠說不會有問題。單家又怕我們把孫子帶走不還他們似的,正好順著靖遠的話來拒絕。我的曉晨才十七歲呢,昨天君康打電話來報告業務時,更說了單毓琉那種色胚的第N任情婦鬧上門了。那種污穢的環境,虧靖遠當真放得下心。我可是捨不得那打小沒娘的孩子受人欺負。」老者——莫伯剛站起身,雙手背在身後,矍鑠的老眼投向挺直站立的年輕人

  「唐勁,你明白我想托付你的任務了嗎?你已修完碩士學位,又有充足的經驗,足以派回台灣成為君安的左右手,將來成就不可限量。但私下,我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委託你,我請求你在靖遠不在台灣的兩、三年裡代他守護曉晨,可以嗎?」

  「總裁,請別這麼說,唐勁不敢當。」唐勁沉著的面貌有一瞬間的惶恐,連忙回應老者:「照顧曉晨小姐一事,只要我能力所及,絕對不讓小姐有一丁點損傷,請總裁別對屬下說『請』這個字。」

  莫伯剛滿意的點頭。

  「我知道你是個實在的孩子。頭腦靈活,做事卻踏實、不取巧,這種特質少見了。要不是看到你這三年在美國分公司實習的成續輝煌,還真不敢相信讀書時像書獃子,全然沒社交生活的你,會有那麼靈活的手腕施展在工作上。所以我相信,你會把我交代你的工作做到滿分的地步。這種裡,也只能派給你了。」他不由得想到了這些由公司員工的子女中挑出來栽培的人才。人才確實是人才,但心思可難說了。有的人踏實,有的人取巧,有的人野心勃勃,期望一步飛天的機會

  能夠接近曉晨,無異是最佳升天捷徑。敏感多情的少女心多麼容易擄獲,更別說是體弱多病、未曾涉世的千金大小姐。多少人眈視著這個機會?!

  於是一個月來,老爺子斟酌再斟酌,挑了又挑,思索再思索,唯一的人選便是唐勁了。

  唐勁是個爭氣的孩子,曾被美國巨富之女追求過卻對之不屑一顧;有才華卻又不好高驚遠;長相俊挺給了他左擁右抱的好條件,但他卻律己甚嚴。一個有高品德操守的男人,絕對不做染指千金小姐的春秋大夢。

  莫伯剛就是要這樣的人。

  「回台灣後,我會叫君安安排你的住處。」

  「對不起,總裁,我住原來的公寓就可以了。」在尚未為「莫氏」建立功勞前,他絕不接受恩惠。

  莫伯剛笑了。這小子的脾氣仍是剛直不屈。難道這樣他就沒法子了嗎?他不爭論這一點,開口道:

  「那個先別談。回台灣之前,你得飛美國一趟,向靖邁要曉晨的相片,順便與他談一談。他這個做人哥哥的真是太沒責任心了。我家曉晨又不愛拍照,你只能向他要了。我這邊只有他們兄妹小時候的照片,他們母親過世後,孩子們便不愛拍照了。」

  「我會去找靖遠少爺。」他簡短的應允。

  對他而言,保護曉晨小姐,並不是很沉重的工作,相信他會處理得完美——一如他對公事的要求。

  「我建議你,直接忘了我外公的委託。」

  從一大堆合作企劃書裡抬頭,莫靖遠丟出這一句話,又想埋首回公事中。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唐勁飛來紐約,並不是想聽他的奚落或拒絕。

  「唐勁,我妹妹是不強壯沒有錯,但不代表她是林黛玉OK?現代台灣人哪一個人沒有一些些小毛病?」

  「我沒有。」

  「你抵抗力強,凡人無法比。曉晨有一點點過敏性鼻炎,有一點點心悸的毛病,但這不叫『體弱多病』吧?如果她算,那我不知道人家天生心臟病、脊椎病、血液病算什麼了。」莫靖遠攤著雙手。

  高中時期,唐勁是小他兩屆的學弟。莫靖遠更在舅父的稱讚中知道這個學弟國中時期因為家中出問題而休學了兩年,在國三時刻苦讀書考上了省中;卻因全然沒有基礎而讀得倍加辛苦。別人一天讀兩小時書,他就讀六小時,甚至犧牲睡眠也要追上其他同學的水準。社團更是挑柔道、跆拳道那種負責被摔、被打的自討苦吃社。

  驚人的毅力使得唐勁在省中三年級便成為榜上的狀元與道場上的主將,瘦瘦小小的一名小男生已有頂天立地的風範。也在考上T大後成為莫氏延攬的人才。

  有驚人的毅力與耐力是很不錯,莫靖遠非常的欣賞,尤其這兩年來兩人在公事上常有合作的機會,斐然的成續得歸功於唐勁的個人特色。但用來與他耗磨就太不夠意思了。

  「學弟,我與曉晨自小在單家成長,被供成了王子公主,地位已然沒人可以動搖,你不必費心,明白嗎?」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唐勁淡淡的回應。

  莫靖遠吁了口氣,知道自己沒那麼多閒時間與唐勁耗,畢竟眼下他有成堆的工作得做,而唐勁沒有。誰佔上風不必想也知道。

  修長的身軀服貼入舒適的大辦公椅,揉了揉僵硬的後頸,思索著道:

  「我想外公顧慮的是呂莫若那女人的事吧?」

  「是的。鬧得很大,在機上我已看完有關資料,目前被台灣媒體炒得很熱。」

  十幾年來一直有不少聲稱懷有單毓琉、單夏琉、單毓琉三兄弟的孩子的女人上門求公道(或錢財)。其中又以單毓琉最出名;他玩女人玩成了畢生職志,直到兩年前實在不想再處理這種後遺症,索性結紮了事。

  那些有真有假的「孕事」裡,從沒有母憑子貴的故事可供歌頌。想比照十七年前王秀佳的例子進門可難了,因為正室莫若怡產下小女兒後那四年身體極度虛弱,不見外客,更被莫家接回去療養,直到香消玉殞都沒讓外人見上一面。簡直扼腕死了一票狐媚子。

  單家大老根本不稀罕外頭野花所懷的「龍種」。這種一再發生的事件只讓大老們更加憤怒,遲遲不肯把公司大權下放到第二代、第三代子孫手中。那些呆得以為懷孕就有大利可即的女人通常只有被撞出去的份。

  而那個聲名大噪的呂莫若倒是聰明了。十八年前被打發時,痛快的拿了二百萬的分手費兼打胎費走人,不料現下領著兩個孩子上門來了。為什麼隔了十八年之後才上門求名分地位?因為十七年前她產下的是女兒。誰在乎賠錢貨?所以三年前當她以酒國名花的姿態又勾搭上早已忘了她的單毓琉時,便便盡媚功再度有孕,十個月後如願產下一子。如今兒子兩歲了,可以說是單毓琉的第二個兒子(他的女兒不在戶籍內約有六、七個)。所以她敢上門求名分,訴諸各八卦雜誌大掀內幕,成了近一波情色風潮中耀眼的一顆星。

  「她再怎麼吵,也是我爺爺奶奶以及父親的問題。對曉晨沒有妨礙。」

  「不,我認為曉晨小姐會被干擾。現在你來了美國,小姐才十七歲,年幼可欺,呂莫若假使沒讓單家大老接受,接下來一定會往小姐身上打主意。你也說過,你與小姐在單家很有份量。往往大老們不同意的事,你們同意了,他們便不會有意見。」

  「反正你就是不會放棄就是了。」莫靖遠笑著。

  「請給我有關小姐的資料。」

  莫靖遠眼中閃過一抹壞光。

  「唐勁,你認為……曉晨應該長得怎麼樣?」

  「像君怡姨。」他幼年時曾有一次隨父親走入莫家大宅,有幸望見正在栽花的莫君怡。那樣美麗贏弱的姿態,深深刻印在心底深處;也是在那時,他第一次見到莫靖遠,只不過當時才八歲的莫靖遠對他並無印象,全心全意忙著替母親耙土。

  「我比較像母親,曉晨各肖似雙親一半。」

  「性格?」語氣中有絲細微的嫌惡。

  莫靖遠失笑。

  「不。長相。」他從皮夾中抽出一張小照片,遞給唐勁。「這是我二十歲生日時,曉晨與我唯一的一張合照。你該明白我們這種人家,一向忌諱曝光引來宵小綁架勒贖。加上我們兄妹不愛拍照,這些年來沒拍什麼可以提供的近照來讓你認主子。」

  十歲的單曉晨有一張雪白的臉,唯一的顏色是黑色的瞳眸與黑色的髮絲,綁成了公主頭,安靜的坐在兄長懷中,看向鏡頭的眼光沒有任何表情,使得整張相片像是一個俊逸的青年抱著一隻絕美的洋娃娃一般。

  照片不夠大張到足以令唐勁深刻看清楚單曉晨的長相,而且十歲與此刻的十七歲絕對是有差的。

  但這樣就夠了。

  他以前在宴會場合見過其他單家小姐們;那些暴發戶的蠻氣張狂得像裝飾過度的小明星,沒一個比得上曉晨小姐優雅沉斂的氣質。

  光是氣質上的迥異,便可教他一眼就認出誰是他必須保護的那位單家小姐了。不愧是君怡姨孕育出的子女,天生具有莫家人的優雅。

  唐勁將相片送回莫靖遠手中。

  「夠了?」莫靖遠挑眉問。

  「夠了?」

  「我還是那句老話:曉晨沒你們想像中那麼脆弱。這與身體健壯與否無關。」

  「我搭明天晚上九點的飛機。不打擾了,再見。」分歧的意見不值得討論。何況這不是公事,不必達成共識,只須各司其職達到完美。

  待唐勁走向門口,握住門把時,莫靖遠叫住他:

  「唐勁,你從沒想過娶千金小姐對吧?」

  「敬謝不敏。」他明白這正是總裁選他保護小姐的原因。他也相信即使小姐有千般好、萬般惹人疼惜,仍動搖不了他剛強冷靜的一顆心。

  「剛強易折,你聽過吧?」

  「我只聽過齊大非藕。」他堅信莫靖遠只是在開玩笑。再怎麼說,曉晨小姐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女生;在二十五歲的男人眼中,簡直像剛出生的嬰兒。

  靖遠的暗示,只是為了取笑他向來從容且一絲不苟的神態。一直以來就是這樣。

  「好吧,祝順風。別花太多時間守著曉晨。你空降到我大舅身邊當特助,沒有好成績,可是有一大票人等著拉你下馬。」

  唐勁只是笑,微點了頭走出門去。他不自謙,也不自滿,公事對他而言並不沉重。他知道自己有實力與毅力,所以他總是能做出傲人的成績。總裁也明白,所以才額外請托了這件私事,不是嗎?

  留在辦公室內的莫靖遠並沒有馬上投入堆積如山的工作中,雙手仍把玩著相片,凝望著相片中的小女生,思緒翻轉得老遠,只有唇邊微勾的笑,洩露些許的意味深長……。

  但願唐勁知道哪一個才是正主兒。

  一陣柔和的春風拂過,習慣性要撥拂秀髮的手在觸摸不到預期中的黑瀑時頓住了動作。

  又忘了。早在新年的第一天,就請專屬髮型師拋下她狂歡的計畫,來到宅子中一刀剪去她小心寶貝了十多年的長髮。如今她那一束青絲被夜茴拿去做洋娃娃的頭髮;那個照她小時候長相縫製而成的布偶娃娃,此刻正安置在她床頭,是夜茴送她的十七歲生日禮物。

  「哈——啾。」細聲的噴嚏在春風過後引發。隨即一張面紙立即遞上來。

  「今天的體育課別上了吧。」單夜茴輕聲說著。

  「林伯伯說適當的運動才能治療過敏。」捂著鼻子,等待鼻水的到來。

  「確定不是感冒?」

  「不像。哈——啾。」又來一記。噢!她真的很討厭季節交替的時候。

  「嗨,早安,曉晨,又過敏了呀?保重。」同班同學小跑步過來與她們並肩走。看到單夜茴由背包中抽出一條絲巾替單曉晨圍上,忍不住笑道:「小公主,你的百寶箱中到底有多少東西呀?簡直可以媲美小叮噹的口袋了。」

  單夜茴斯文的微揚唇角,粉紅色澤的櫻唇像初綻的春花。她看了下背後的百合背包,這是她親手縫製的花朵造型款式,裡頭設計了很多口袋、暗袋,放了很多輕巧卻隨時用得著的東西,例如:曉晨的過敏藥、絲巾、氣管擴張劑、面紙、手機……在絕大部分屬於曉晨的物品外,再有一小角落放著她的針線包與五彩絲線、碎布。

  又一個同學跑過來,是班上的康樂股長。

  「喂,曉晨,你身體破成這樣子,今天的足球還踢不踢?」

  「等一下就沒事了,你今天絕對可以如願挨宰。」單曉晨又擤了一次鼻水,空投入路邊的垃圾桶內。

  「你們姊妹還真是極端。你哪,高頭大馬的看似強壯威猛,可惜卻是『十分鐘英雄』。而夜茴,外表嬌柔如水,迷死了隔壁『西工』那票豬哥,性子卻比誰都冷淡。」康樂趙士瑛笑著道。同學了五年,由國中到高中,她比任何人都瞭解這一對異母姊妹的迥異性。

  單曉晨有一七○的身高,長手長腳,看來略顯單薄,喜歡運動,卻因為過量會引發心悸,導致心律不整,所以自小嚴格被制止活動時間,加上鼻炎,常搞得她頭暈腦脹。在運動上,她的體力只有十分鐘的爆發力,過了十分鐘,她會逐漸體力不支。所以「十分鐘英雄」的大名不脛而走。

  兩姊妹在外表上各有特色。純粹以美貌來論,單夜茴古典的瓜子臉、星眸朱唇粉白面,使得她一向穩坐校花的寶座。沒有長時間相處並深入瞭解的人,絕對看不出她嬌柔溫雅的表面下,其實維持著距離外的冷淡客氣。每個同學都感受得到她的友善,卻誰也不是她的朋友。沒有長久相處的人,是感覺不到的。

  而單曉晨,她的皮膚接近蒼白,面容上一向只有黑眸、黑眉襯著白色的臉蛋。她沒像妹妹那般習慣保持微笑。即使唇角勾著,也像是計畫著什麼主意的興味,莫測高深得教人心口一緊。當她動起來,有如陽光——大地;而當她沉靜時,自有一股不容輕褻的威儀,良好家世的氣度自然而然的展現。

  不過,她最好笑時,就是噴嚏一個接一個打,鼻水流不完,有時甚至讓老師課上不下去,請她到保健室休息。那時,鼻子通紅,眼眶積水,目光迷濛,可憐兮兮得像落難小貓咪,消弭了貴族難親的氣息,同班同學最樂於接近這樣不具威脅性的她。

  在這個私立女子高中,多得是同父不同母的姊妹。因此單曉晨、單夜茴的關係並不會引起側目,反倒是她們的好感情今人訝異。

  一般來說,正室生的女兒向來不屑與姨太太的女兒走在一起。每個學校都會搞小圈圈;而在這裡,則是以「身份」為取向。相形之下,單家姊妹就顯得有些特立獨行了。

  一多入走入教室;離早自修時間還有十分鐘,單夜茴習慣性的又拿出針線縫製一些小玩意,坐在位置上,靜靜傾聽同學的談話。

  班代邱靜苑走過來道:

  「曉晨,有一位自稱單晶晶的轉學生剛才過來找你,給了張紙條要你賞臉瞄一眼。」

  單曉晨長腿優雅的交疊,擰著紅通通的鼻子仍在制止災情中。她的位置靠牆,在腰脊間放了一隻太陽花的靠墊讓她坐得舒適。伸手接過紙條。

  「她轉來哪一班?」

  「二年四班,生日是六月十八日。比你小兩個月。」

  現下外界八卦人士正沸沸揚揚於呂莫若事件,進行到此正臆測著「某單氏」少東會不會被驅逐出家門。呂莫若的兩名小孩一名叫晶晶,一名叫寶城,本該姓呂,卻自稱姓單。

  單曉晨翻轉著折疊精緻的紙條,沒有拆看的興致,隨手丟入抽屜中,再向單夜茴要來一張面紙,用力擤出鼻腔內的麻癢水氣。

  「要吃藥嗎?」單夜茴遞上一杯桂花姜茶。

  「不要。」

  邱靜苑趴在桌上,以肘支頭往上看。

  「你接受嗎?」

  「理她呢,與我何干。」

  「小公主,你呢?」邱靜苑揚眉問著單夜茴。

  單夜茴看向異母姊姊興味十足的眼,輕淺道:

  「沒我的事。」

  「那單晶晶不就慘了,沒人理。」邱靜苑笑著離開。

  直到沒人注意她們姊妹倆,許久,單夜茴回身看向單曉晨。「要我處理嗎?」

  「有什麼大事嗎?這麼慎重。」

  「怕你煩心。」

  「放心,你已成功的掠奪我煩心的機會了。」低沉直笑,她伸手拂弄夜茴絲滑的長髮,晶亮的眼神攝人心魂。

  單夜茴心口一顫,眼神閃動了下。

  「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麼呢?我親愛的妹妹。」不答反問。早自習的鐘聲同時響起,再也沒交談的機會,任由曖昧氣息氤氳,浮沉在兩人之間。

  單夜茴端坐回位置上,低下頭,逸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那笑,似含著些許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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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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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姊,請留步!」

  細碎的小跑步聲由遠而近,語氣中有著可憐兮兮的意味。

  姊姊?叫誰?

  單夜茴才步出校園,想看司機是否已經來了,不料卻被叫住。她回過頭,看到一個與她相似的身影

  相似在於:及腰的直髮、公主頭的髮式。今天上學可以穿便服,她們共同穿著樣式相似的雪紡紗白色素面洋裝,沒有意外的話,可能是出自同一設計師之手。唯一無法相同的是單夜茴的背包世上絕無僅有——因為那是出自她雙手巧思製成。

  有必要弄得這麼像嗎?一張明媚的臉明明像芭比娃娃,何苦去當日本搪瓷娃娃來不倫不類?

  「請問你是?」心下其實是有底的。

  「我是晶晶呀!早上去找姊姊,姊姊還沒有來上課,我有留紙條的。想邀請姊姊明天晚上參加弟弟兩歲的生日,沒有等到姊姊的回覆,所以找突兀的來找你了。」單晶晶紅撲撲的臉蛋表示出十足的善意。

  單夜茴輕道:

  「抱歉,我不便參加。」

  「為什麼?姊姊,難道連你也瞧不起我們嗎?我們有共同的血緣呀。你不會知道,自小孤伶伶長大的我,多希望有一個高貴美麗的姊姊來疼我、來陪我玩。被全世界的人瞧不起也沒關係,我另在乎姊姊你呀!」單晶晶雙手激動的拉住單夜茴右手,始終不肯放。

  「抱歉,我真的還有事,不方便與你談這件事。」

  「姊姊!」單晶晶雙手一抱,簡直快將單夜茴撲倒。

  單夜茴輕擰住細緻的眉峰,費了好一會工夫才拉開八爪章魚,渾然不知遠處有人以長鏡頭相機連拍了好幾張相片,每一張都可供八卦雜誌寫成可歌可泣的故事。

  嘿嘿,賺到了!

  貳週刊的小胡腦中已想了數十個版本來寫成故事了。單家的千金小姐耶!從來沒有人能瞧到她的真面目,莫、單兩大世家的保護簡直是不遺餘力。自這個緋聞爆出來一個月以來,他天天在這邊站崗,就是怕不到伊人相片,接送的司機直接把車子開進校園,讓外人無從窺視起。

  呂小姐實在太夠意思了,向他保證今天的站崗不會無功而返,明天的頭條有著落了,呵呵……。

  心滿意足的轉身想走,不意被身後一堵人影嚇得幾乎破膽,小胡破口罵了出來」媽的!什麼擋路作杵在這邊嚇老子……」還沒罵完,倘瘦小的身子立即離地三寸教人釘在圍牆上,一隻碩大的拳頭擰住他衣領壓迫住頸子,讓他幾乎斷了氣。

  「貳週刊?也只有這種三流雜誌敢冒著生命危險造謠生事了。」高大的男子在背光下,讓小胡瞧不清其長相。「即使貴社總是隨時準備好了一大筆錢準備賠償、準備了數個版面準備道歉,也不代表你可以不經莫家同意就把單小姐的照片公開。」

  「你……你……素……水……(你是誰)?」勉強擠出的聲音破破碎碎、顫顫抖抖。

  「我是誰不是重點。重點是以後貴社若再敢拿單小姐的相片做文章,亂絕對不是只有這樣而已。」男子取下小胡脖子上的相機,使力砸向牆壁,在重擊聲帶來的碎裂後,底片曝光了,相機沒了,而相機所有人正努力不讓自己抖得像秋天的落葉。

  「你可以走了。」

  彷彿剛才的暴力行為不是他做的一般,此刻男子在陽光映照下,一派乎和溫文。他和氣的笑著,替小胡理好衣領,讓他雙腿再度踏回地球表面,哥倆好的拍了下小胡肩膀,差點沒嚇癱了小胡,以為自己中了化骨綿掌。

  「還不走?想一起去喝茶嗎?」男子愉悅的問。

  小胡當下連滾帶爬的走人,連問對方是何人的勇氣也沒有。媽呀!公司的獎金再高也得有命丟花才行。小胡很明確的感受到自己若不信邪,小命絕對是不保的。

  原本小胡站立偷拍的地方,由男子遞補,果真是上佳的偷窺方位。他看到校門口原本上演的認姊劇碼已演得差不多。正統的單家大小姐冷淡客氣的擺脫了單晶晶,返身回校園內。而那位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小可憐立即將淚一抹,露出深沉的眼光……。

  莫靖遠錯了,曉晨小姐是需要保護的。

  唐勁轉身回車上,知道自己務必把這件私下的委託做得十全十美。純真的千金小姐絕對不會知道居心叵測的人可以有多邪惡與不擇手段。

  這日,天氣稍熱,春風送來的不再是料峭的冷意。於是當車子駛入一排通往高級住宅區的林蔭大道時,單曉晨便叫司機放她們下車;她想要散步走回去。才十分鐘的路程,通過了山下的保全哨站,基本上已不怕有危險。這邊治安良好,每五分鐘有一輛保全車巡過;社區成立十年以來,沒傳出綁架勒贖事件。

  上坡路走得十分耗體力,單夜茴拿過曉晨的書包。

  「讓你負擔輕一些,比較不容易喘。」

  單曉晨沒有費事的拒絕。她從不計較瑣碎小事,何況夜茴的決定一向不容改變,除非自己以命令的口氣抗拒,否則耗盡了口水也不會有轉圜。而單曉晨從不以命令的姿態對別人。

  她笑:

  「你一個身高一六○的人扛著一個背包、兩個書包,而我這高高大大的人雙手空空,在外人眼中看來不知是什麼樣子。」

  「應該有的樣子。」

  「佳姨走不出自己的心結,你何須隨她的心結起舞?」收住笑臉,單曉晨淡然的聲音裡帶著責備,頓住步伐看向永遠退在她身後半步遠的夜茴。

  單夜茴不肯回應這種問題。低下頭,任絲發垂蓋住面頰。

  「算了。」甩頭就走,俏麗的短髮隨動作跳躍了下,才又服貼回原位。她揮著雙手活動,直到體力開始不支,才漸漸放緩了大步走的速度。

  有一戶人家的牆邊種著正盛開的松葉菊,千百朵的同時綻放,她佇足欣賞,並且等著向來慢條斯理的夜茴跟上。該怪自己忘了把書包擱在車上,否則就不必教夜茴硬要扛著十公斤重的書包爬坡。

  「看什麼?」夜茴緩緩走近。

  「松葉菊,開得多囂張。」她側臉要看妹妹,不意被眼角餘光吸引住,不由自主看向十字路口延伸過去的一盞路燈下,站立著一名男子。

  毫不突兀的存在感,彷彿他理所當然該是在那裡;也彷彿,他可以理所當然存在於任何一個地方——不管是荒漠山野,抑或是冠蓋雲集的名流夜宴……。

  奇怪?哪來一串念頭?不就是個陌生人而已。

  「哈——啾!」夜啾不小心吸入了空氣中木棉花的棉絮,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喔,你終於泱定與我一同步入過敏的不歸路了嗎?」她抽出手帕,讓夜茴擦鼻水。

  「小心,空氣中飄著木棉。」捂著鼻子,整個氣管好難受。

  「那我們快些回家吧。」

  「嗯。」

  想接過書包,但夜茴不肯放手,只好任由她了。兩人在上坡路段辛苦的走著。果真不久後,曉晨的喘息聲愈來愈急促。

  「休息一下吧。」單夜茴拉住單曉晨。

  「不用,就快到了。」揮開她的手,實在不願再多此一舉的表示自己沒那麼不中用。

  不一會,單宅的黑色鏤花鐵門已然在望……並且還俯帶了個意外的「驚喜」單晶晶。

  想必是不得其門而入吧。

  「姊姊。」單晶晶小跑步過來,嬌嫩嫩的呼叫著。

  單曉晨沒什麼表情的拿過自己的書包,返到一邊看戲。

  單晶晶果然一逕的對夜茴慇勤:

  「姊姊,我等了好久喔。看!這是我織的圍巾,以後你過冬就不怕過敏了。我花了一個月才織成功的。」晶亮的眸子渴求被讚美的言詞。

  「我不需要,哈——啾。」單夜茴耐不住鼻腔內的麻癢,又打了個噴嚏。

  「喏。」摸出一張面紙,單曉晨打斜裡送來。

  「我的面紙剛拆開的,很乾淨。」不知自哪偷學來的習慣,單晶晶口袋裡也裝滿了面紙。在掏出時「不小心」的推落單曉晨手中的那一張。「對不起呀。來,姊姊請用。」

  單曉晨退開一步,雙手環腳的上下打量這名「新」妹妹。她會認錯人並不意外,因為某小雜誌刊登過一張大堆頭的相片,箭頭直指著單夜茴,稱之為單家小公主。

  沒錯,單夜茴的綽號叫「小公主」,但卻不代表她是單家正牌千金。不過從沒有人去說明其謬誤,甚至樂意去誤導。因為這麼一來,正牌千金的危險會轉移。種種有關綁架、勒贖、傷害的事件,便會由替身來承受。連單夜茴也同意眾人這麼做,尤其以她執行得最徹底。

  單夜茴沒接過面紙,冷淡道:

  「怎麼來了?我不記得曾經請你來作客。」

  單晶晶微撅紅唇。

  「同樣是妹妹,待遇卻有差,不分乎。」

  「當然有差。共同生活十七年畢竟感情深厚。」單曉晨伸手勾住夜茴的肩膀,口氣十足得意洋洋。

  單晶晶直到此時才算正眼看向高姚的「姊妹」——一張極為清秀並且偏向中性的面孔,閔黑的眼撞凝著漫不經心的笑意,似乎會看透人心似的。令人討厭!

  「你是誰?小我三個月出生的妹妹是嗎?」

  「我幹嘛告訴你。」

  「真沒教養。」

  「承讓。」懶得理會這些無聊事,她將手掌貼在對講機上方的感應器,不一曾,對講機傳出電腦合成聲音:

  「歡迎回家,小姐,請進。」

  鐵門打開後,單曉晨進去前對夜茴道:

  「你自己處理,我沒意見。」

  既然夜茴樂於當她的替身,她豈能狠心拒絕?反正,她相信這種機會不會太多了。與其吩咐她別做,不如找別的方式讓她放棄。

  隨她去了。

  才走上台階,立即有人為她拉開大門。不是管家阿伯,而是王秀佳——夜茴的生母,父親的小妾,並且可以料見是永見不得光的身份。

  隨著年歲增長,王秀佳在此處的身份日益尷尬與艱難。單毓琉當她是可有可無的閒人。要不是當年有莫君怡的親口應允,今日的她不知早被攆到哪個鄉下去自生自滅了。原本就不是頂美麗的長相,加上年華老去,誰還會多看她一眼?

  單家傭人成群,有管家打理一切,家務事容不得她拿雞毛充令箭的指揮。連傭人也不尊重她,做好自己的分內事後,額外的指使準是沒人理會的下場。

  因此在很久很久以前,王秀佳就知道,與其期盼單毓琉的善待,還不如好生服伺兩位小主子,下半生才能尋個依恃。一個早已不臨幸她的枕邊人根本不會扶正她的名分。以單家重門戶的勢利眼,哪願迎入一名「狐媚子」當少奶奶的?

  當她生下一名女兒後,她便絕望了。常常不理會女兒的哭鬧叫餓,由著傭人去打理。直到小少爺——莫靖遠有一日訓斥她的失職後,她才驚覺小少爺挺看重這個異母妹妹的。因此打夜茴懂事後,她不僅把女兒打扮得像曉晨——曉晨穿的、吃的、用的,每天編的髮型,無一不拷貝在夜茴身上。然後天天耳提面命女兒必須全力討好少爺與小姐,才會有富貴的日子可以過。

  習慣了住在單家的奢華生活,她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到自己乎凡的世界。為了維持這一切,她什麼都願做。

  「小姐,你怎麼自己拿書包?夜茴幹什麼去了!?」王秀佳連忙接過單曉晨的書包,怒氣上揚。

  「我讓她在大門口辦一點事。呂莫若的女兒找上門來了。」輕鬆一句堵回發火口。

  王秀佳心中一驚!這件事近來一直讓她寢食難安。小心翼翼的探問:

  「聽說老爺子有考慮讓孩子入戶籍哩。」

  「嗯。」女傭送來一杯熱牛奶,她端著往樓上走。

  「哎唷,誰知道是不是真正單家的種。可惜少爺人在美國,事情鬧成這樣真是丟臉哪。」王秀佳跟著走上去。

  「佳姨,我想小睡一下,讓我安靜兩個小時好嗎?」喝完牛奶,將杯子交給秀佳,她淺淺一笑。在得到王秀佳噤口的點頭後,將房門關上。

  趴在大床上,她決定好好睡上一覺,不花費半個腦細胞丟想無聊的事情。

  單曉晨……如她母親一般是典型的大家閨秀。

  兩次遠遠的打量,唐勁已能明白的感受到那種知書達禮的教養。若不是由莫君怡所出,單家還生不出這種出色的女兒呢。

  單家其他的子女,他見過好幾個;近來鬧得滿城風雨的單晶晶血緣與曉晨最近,但沒一個有她渾然天成的好教養。

  忍不住的,他會將六歲那年的記憶抓出來企圖與此刻腦中所思的人影做一個疊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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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8 09:45:56 |只看該作者
  六歲那年,纖弱的君怡阿姨發現他在偷覷著她。他以為他看到了公主,一個美麗卻會隨時消失似的公主。

  高貴的公主沒有斥開他這個滾了一身泥土的小男孩,不僅替他擦去臉上的呢,還送了他一朵開得好美的蘭花。

  那時,倘知道自己遇見了真正的淑女名媛,不是以前父親工作那間公司老闆的女兒那麼凶悍、那麼鼻孔朝天、那麼珠光寶氣卻苛待員工,而是溫柔、典雅、威儀天生而不迫人……。

  他從不懷疑君怡阿姨生下來的女兒必然與她相同的高貴,即使子女身上有一半單家的血統。

  單曉晨很美、很柔、很纖弱,即使面對有心機的人如單晶晶,也是客氣不失禮的。畢竟年輕,所以尚沒有威儀來遏止別人的得寸進尺。而善良的天性常會使得她吃了大虧而不在意。

  單晶晶與其母並不是問題。有疑問的,反倒是單夜茴——這一個不被總裁與靖遠放在「須防範」名單中的安全女子。

  直覺這玩意兒,雖來得全然沒根據,但他不會忽略心口湧上的警訊。才見上她一次,印象太過深刻,沒來由的讓他立即凝聚投射以銳利的眼光。投身於商場數年,能夠讓他戒備的事情並不多,甚至可以說是沒有,畢竟他鮮少曾遇見自己能力所未逮的棘手事;若有人(事)能讓他下意識升起高度警戒,久久松不下心神,那便表示此中大大有問題。

  是的,單夜茴給了他太多疑問。

  為什麼他所得到的資料裡,有關她的調查卻少得可憐?除了知道她是單毓琉與王秀住所出的庶女外,就是她自幼被培育成單曉晨的隨侍;有空手道黑帶的實力,也擅長擒拿,小了曉晨五個月出生。就這樣。

  事情絕對不可能「就這樣」的。

  習慣性忽略的事物往往是大麻煩的醞釀處。而單夜茴,正是他感覺到忽視不得的人物。

  單曉晨雖年輕稚嫩,但目前看來還算能自保;倒是單夜茴需要他稍微費上一點心了。

  說穿了,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小丫頭,再怎麼心機深沉也造成不了什麼傷害,沒理由讓自己警戒成這樣,放著成桌的公事不動手,思緒全不由自主的轉在以名小女生身上,簡直不合常理。除非她真的很危險。

  她——到底有多危險?

  「嗨,唐勁,最近半年的損益表、資產負債表、現金流量表、股東權益變動表。」莫詩伶不懷好意的將一疊半山高的文件放在已然沒有空位再置物品的桌面上。「下個月的股東會報,看你的了。」往常這些財務報表都是由她來做,然後沒日沒夜的與自己手下的小組成員研究分析財務報表所展示的訊息以及擬定未來營運方針。要人命不打緊,得不到讚賞的掌聲才教人氣餒。現下,這項苦差總算移到別人頭上了吧。

  唐勁視滿桌公事而不見,直立起身望向莫詩伶。

  「你對單曉晨有什麼看法?」

  「像個精緻易碎的搪瓷娃娃。我們年紀實在差太多了,所以瞭解也不是很深。只一直知道她長得很好。」莫詩伶每年在爺爺的壽宴上才得見上小表妹一次,每次都覺得她很可愛,除此之外,她忙著公事,搭飛機來來去去的,根本沒時間去當閒千金成天與人泡茶聊天。何況當她好不容易有時間休息時,不是呼呼大睡就是與未婚夫去渡假。若要問她曉晨的事,還不如問她今年國際金融走勢比較能得到回應。

  「那,你對單夜茴也沒什麼印象了?」唐勁又問。

  「她?是曉晨的影子,沒什麼值得說的。算起來她並不是我家的親戚。要不是靖遠他們兄妹倆肯與她玩在一塊,基本上我們莫家根本不會注意到她。」

  「她為什麼肯以影子自居?」

  「不然她在單家就生存不下去了。喏,單晶晶近日來不是急欲取而代之?」

  她的助理在外邊敲門,她才忽然想到有事。

  「吸呀,我得走了,中午與泰和的經理有約。再見,反正單夜茴不值得擔心啦。」

  不值得擔心?

  唐勁緩緩走到窗邊,往上瞧著城市的藍天。在大樓與大樓的夾殺下,想要看到廣闊的天空,何其不易?塵世的穢氣直上天聽,污去了天空藍的權利。

  若想呼吸,必得更上高樓,才不會覺得大樓的林立彷如四面八方壓迫而來的怪手,企圖擰住自己呼吸的權利。

  如果他是單夜茴,他會想得到什麼?

  沉吟再沉吟,仍沒有定論。眉峰卻不由得蹙起了紋跡。

  女校後方,近垃圾場的一隅,向來少有人煙,畢竟一票嬌貴的千金們沒人能忍受垃圾的酸腐味。因此,垃圾場後方的草地,便成了不會有人跡的寧靜之地。

  臭味?並不那麼重,大概是順風虛的關係。單曉晨在一連串噴嚏中被請出教室。本來該乖乖向保健室報到的,但實在沒有睡意,便走來這個秘密天地了。

  今天夜茴背了個楓葉造型背包,她看了喜歡,拎著晃來晃去,倒是沒料到會派上用場——就在她跳上圍牆後「嘶」地一聲,左手袖子裂出了十來公分的開口笑。

  喜歡坐在這個位置,因為一棵榕樹伸出它粗大的枝幹橫在圍牆上伸展,正好成了靠背依恃。上頭枝葉茂密可遮陽,當風拂過,正好成了午憩的地點。

  掏出了針線,從七彩線團中找出了與外套相同的深藍色。她的針黹工夫雖然沒有夜茴的出色,但至少上得了一些檯面。當然以「千金小姐」的身份來說,會拿針線好像已是了不得的成就,常常惹來旁人的大驚小怪。所以她不輕易在外人面前表現出她會的與她不會的。

  在她來說,沒什麼可不可以,必不必要;生活平淡不如何,精神也不怎樣,總是過日子而已。因此她特別討厭瑣碎的事。許多事在別人眼中看來也就太過漫不經心。

  將破洞補好,正要攤開檢視時,不意瞧見校園外牆不知何時站立了一名男子。烈陽映在他墨黑的鏡片上,反射出她詫然的面孔。他站得不遠,大概距她只有五、六步。

  她怎麼沒發現他的存在呢?如同上次一樣……上次?啊!是了,上星期與夜茴步行回家那一次,也看過他。這個人為何能做到讓人渾然不覺他的出現?也居然做到了即使突兀出現也像存在得理所當然。

  多稀奇的一個人。

  他走過來,在她晃動的腿邊停住。

  她背靠著榕樹,右腿曲立在牆頭上,左腿在外牆打著輕快的拍子。他與她的視線銜接在四十五度的角度。

  「我是唐勁。」他開口。

  「那我是誰?」她縮回左腿,雙手圈住膝蓋。

  「你是單家二小姐,單夜茴。」

  她是夜茴?多麼新奇!在太多人這麼以為之後,也許她該改姓名以滿足眾人的期盼。

  「有何指教怩?唐先生。」

  「在單晶晶急欲取代你成為『影子』的現在,你認為你的處境安全到可以隨意閒晃,不怕意外發生嗎?」

  「我以為她的目標是大小姐。」單曉晨心口一緊,發現自己居然沒想到夜茴可能曾遇到的麻煩。若不是眼前這位陌生人的提醒,她是全然不會有防範的。

  「是,她的目標是曉晨小姐,因此你的存在便礙眼了起來,不是嗎?」

  「你稱她為『小姐』?為什麼?我沒見過你,你不是單家的人。」會稱她為小姐的不只單家,還有莫家。比起單家的一目瞭然,莫家的枝節繁茂,就難以記憶了。他自稱是唐勁……有點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單家?」語氣像是由鼻腔哼出。「我服務於莫氏,不是你們單家支使得起的。」

  好傲的口氣!像是表哥表姊們談單家的方式。果然不愧為莫氏的員工,想必是舅舅們用心栽培的精英之一吧?

  單家讓莫家瞧不起的,並非家世的淵源或暴發戶的行止,而在於單毓琉的花心下流,高攀了莫家嬌花,卻從來不是守貞的丈夫。莫若怡的病故,也成了單家的罪狀之一;要不是還有兩名子女牽連了單、莫兩家的關係,今日還頁不知會走向什麼局面。

  「呀,你大概就是曾與哥哥共事過的那位唐勁吧?」終於想了起來,她彈著手指問著。

  「是。靖遠提起過我?」不得不評估靖遠兄妹對這位庶出妹妹的情誼是否比他預期的濃重。

  「他喜歡聊一些奇人軼事。」她微笑,張揚著彎月眉打量他。

  這是一張宜喜宜嗔宜冷淡的面孔,笑容破開了臉上的微霜傲氣,竟不令人感到難以適應。

  奇人軼事?他幾時是榮列其上的人來著?努力拉回心神,才驚覺自己竟然失神在小女生天真的笑靨中。

  「那麼你對我是有相當的瞭解了?」他閒問。

  「怎麼會?我頂多知道你是哥哥眼中很有才能的人,其他就沒了。」有才能並且極有可能在十數年後成為莫氏權力核心的舉足輕重人物——哥哥稍稍提過。

  這個男人並不好瞭解;表情很淡,不輕易表現出嗔怒,也不會給人傲氣冰寒的感覺。有些企業界人才,尤其出身世家的,往往有不自覺形於外的傲氣,手段冷酷無情也忠實的表現在冰冷的面孔上。像她二舅就是典型的代表人物,商界封之為「修羅」;這種人也不是不好,只是很讓人打由心底提防起來。

  他的眼睛炯然有神,清明機敏,不是那種無所事事的人,自然,也不會閒晃來這邊就為了與她聊天。

  他……該不會對單家的二小姐產生興趣吧?以他的「高齡」,會看得上她這種青澀到連果肉都來不及長好的果子嗎?瞧不起單家,自然對單家人不會有高級評價,何況他是莫家那邊的人,情形就更值得玩味了。

  他幹嘛跑來與單夜茴聊天?

  「不管你是基於什麼理由願意成為曉晨小姐的影子,希望你不是單晶晶之流的人物。」校園內響起下課鐘,他不打算再留下,打過照面即可,未來還很長。

  「你以她的保鏢自居?小題大作。」她輕嗤。他有終極保鏢的身手嗎?即使有,又當台灣是什麼地方?一時好玩的伸腿踢向他胸膛,不意——「呀!」

  足踝被制住,按著不留情的一扯,她身子不穩的側向校外,求生本能讓她的雙手攀住他寬肩,才發現他儒雅西裝行頭下,竟不是軟趴趴的嫩肉與單薄的排骨架。

  食指悄悄戳了下他頸背的筋絡,感受到他渾身肌肉快速一抽,是個反應迅捷如豹的男人。

  視線與他接上,變成她下他上,角度大大不同。

  「大膽的女孩,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

  「多著呢。」她笑,跳下他雙手的抱摟。

  「你不回學校了?」

  「既然蹺出了學校,不趁機當個壞孩子怎麼成?」她一向隨性,也不特別注重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的。

  他不由自主的跟著她走,理智不斷的示意他得回公司處理公事了;繁重的公務與公司內部人員的排擠示威,在在考驗著他的能力,若不迅速做出一些傲人的成績,很難建立自己的版圖與威信。

  必須做的事太多了,他不能把時間耗在一名無關緊要的小丫頭身上,畢竟她並不是他的正主兒,身上沒有莫家高貴的血統,有的,只是單家那種低下的傳承,理她做啥?

  「你為什麼跟著我?」走了百來公尺,停下步子平息自己稍微紊亂的氣息,一屁股往一輛板擦得光潔的鐵灰色豐田車車蓋坐上去。

  還真是巧,她尊臀正坐著唐勁的重。

  唐勁打開車門。

  「我沒跟著你。」說著違心之論。

  她打量著車子里外,訝然道:

  「九五年的車種你可以保養得這麼好真不簡單。你有潔癖,也討厭混亂對不對?」

  她很聰明,並且觀察入微。

  「怎麼不認為我請專人保養?」

  「有專人保養怎麼可能會隨時保有乾淨的車體?我哥哥的每一輛車都有專人伺候,但他還是有本事堆滿成山的雜物。」衣服、毯子、手機、電腦……東一件、西一個的,常弄得後座不能坐人,前座難以攻佔。對大哥來說,正好用來逃避女人搭便車的糾纏,所以認為自己亂得很有智慧。每次她要坐入前,都要等他清理完才進得去。

  「我沒搭過這麼清爽的車,可以借我坐一程嗎?」

  「大小姐怎麼坐得慣小日本車。」他微撇唇角。

  「大小姐連腳踏車都騎過。」她跳下車蓋。「可以嗎?也許你可以順便教我開車。」

  他不發一言地將她領到車子的另一邊,打開車門送她入客座。「等你滿二十再說吧,小鬼。」

  真是鬼迷心竅了,做著一件又一件不台理的事,此時甚至決定載一個小女生去兜風。

  看著小女生興致盎然的面孔,就是狠不下心違逆她的期盼。

  「拐你去賣掉,蹺課的壞學生。」他恐嚇著。

  「看在你長得很順眼的份上,鈔票一半分你數。」她好天真純「蠢」的嬌叫。

  他笑,真正的發自內心,終於忍不住伸出右手探向小女生的短髮,覺得全天下再也不會有比她可愛聰慧的小女生了。

  ——單夜茴,溫柔可人,美麗秀氣,讓人忍不住想呵護,不讓她受到一絲委屈……。

  這是後來調查來的書面報告,同樣的失真且籠統。不,她拉不秀氣,也不可人溫柔,但唯一對的是:他懷疑有人忍心讓她受委屈,拂逆她的希冀……。

  這大概會是一場走了調的劇碼吧?

  他心中有了這個預感。

  他的直覺一向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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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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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少有機會可以欣賞到單夜茴驚慌失措的表情。

  校警說今天沒有任何學生在上課時間由大門口出入,但曉晨就是平空不見了。打她的手機,卻是關機的情況。她會消失到哪兒去?

  由早上著急到放學,才在前來接她們放學的司機口中得知曉晨在中午過後已回到家。發生了什麼事嗎?還是曉晨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

  回到單宅,她慌忙的衝上三樓,奔入曉晨的房間,連母親的叫喚也充耳不聞。

  直到親眼見到曉晨無恙,她才放下懸了一整天的心。

  「你……還好吧?」

  單曉晨站在陽台上,一杯剛送來的蜜桔茶——攀升著白色煙霧,春風暮藹在向西的窗口投擲入一地的金黃。

  「做什麼這麼慌張?」她問。

  「早上你說在保健室休息的。」將書包手袋放在一邊,她也走到陽台,金色陽光遮不去她的蒼白。

  「坐在圍牆上,不小心掉到外邊,覺得這種好天氣不該用沉睡虛度,所以我四處逛了逛。」倒了一杯,招呼妹妹過來坐著。

  「喝看看,照著我媽咪留下的筆記煮的,風味獨特,外邊買不到哩。」

  單夜茴依言喝了一口。

  「加了薄荷?」

  「嗯,你的味覺永遠那麼敏銳。」

  姊妹倆各自品啜完第一杯桔茶後,單夜茴終於問了:

  「你去了哪裡?與誰一道?」

  「在市區晃了大半天。你怎麼肯定我有同多呢?」單曉晨有趣地問。

  「你太隨興,若沒有一個觸因,你會寧願在牆頭上待一天。觸因往往不脫『人』的範圍。」與姊姊一同生活了近十七年,又朝夕相處,彼此的瞭解之深,再也沒人比得過了。

  「喔,那猜猜什麼人會觸動我蹺離學校。」

  「不知道。」她回答得極為小心。

  單曉晨伸展著雙手,別有所指地道:

  「單晶晶與呂莫若還沒有本事觸動我。何況,現下的我比較習慣當單夜茴哩。」

  「我……。」單夜茴垂下頭。「你反對我這麼誤導她們嗎?」

  「我反對有用嗎?」她輕嗤。

  「只要是對的,我一定會去做。」柔雅的臉蛋上鑲著堅定意志的眼。

  「所以我沒說什麼不是嗎?」輕盈的跳坐上欄杆,捧來一株火焰草,摘除了幾朵已凋零的花。

  她處世的態度一向如此,沒對什麼東西在意過。妹妹的百般守護也不會招致她特別的感激,她不覺得把自己生命的價值耗度在別人身上是件偉大的事。

  人各有命,身家的優劣不是自己所能決定的,但生命的進行方式則可以。若有人茲茲唸唸著守護自己以外的人,那便是對自己生命的一種背叛,更別說這種守護不是建立在「父母親長」的不得已關係上了。

  那個唐勁……身上也帶著些許這種氣息。但因為自主性極強,在守護他人的念頭下,亦不忘成就自己,這還好一些。但夜茴……幾乎要為她失去自我了。這事一直讓她感到厭煩。

  她認為自己僅能忍耐到高中畢業。是的,明年畢業後,她將獨自前往美國讀書。而夜茴想在國內升學、到國外讀書都可以,就是不許到美國,到有她在的地方。

  現下,卻多了一個唐勁……。

  他會是曇花一現的過客嗎?似乎不會是。

  直覺明確的告訴她:這人會往她生命中出現很久很久。這是什麼意思呢?

  在他獨斷的認定她是單夜茴的情況下,他的態度偶爾高傲偶爾溫和,並不時的」破功」哈哈大笑。說破功,是肯定他這個人並不會輕易大笑。混商界的人嘛,總是皮笑肉不笑的居多,更別說他曾與哥哥共事好幾年了。哥哥是典型的笑面虎,笑得極為深沉。能合作愉快,表示此二人隸屬同一國。

  倘若……他發現她是他口中的「曉晨小姐」時,又會如何?想必相當精采吧?足以精采到令他恨她一輩子。

  真是擾人的答案呀……。

  「曉晨,不舒服嗎?」夜茴擔心的看她擰眉,表情由欣悅轉成陰鬱。

  單曉晨回過神,對妹妹輕笑:

  「替我倒一杯桔茶好嗎?謝謝。」

  「好的。」

  倒著桔茶,不斷思索近來有什麼事值得曉晨深思不已?答案只能靠自己找,她早已明白。

  看起來隨和恣性的曉晨,並不輕易說出心中所想的任何事,反而總愛與她進行打啞謎式的對話;這種對話極傷腦筋,而且有心偷聽的旁人永遠不會明白她們姊妹到底在談什麼事。

  她的母親,則是最被困擾的人。她總是聽不懂她們在講哪一國的語言。所以近幾年來,王秀佳已成了聽壁腳的習慣,轉而向女兒詢問遠比較有答案。

  曉晨有什麼心事呢?

  可能得靜觀一陣子才會找到答案吧?單夜茴告訴自己。堅忍的意志力,往往這麼養成。

  每個月,至少要有一次前往莫家作客:這是外祖父未離開台灣前立下的規矩。以前是憐她與大哥自幼失恃,恨不得接他們兄妹回莫家就此住下,可惜單家不肯,便只好折衷立下這個規矩——每月至少要回莫家聚一次。

  春假放了整整一星期,理所當然要去莫家住上幾天。以往一向是沒要夜茴一道去的,但看著秀佳姨近來因為呂莫若事件神經質不已,徒增了夜茴的壓力而無從抒解,便開口要她同去。

  夜茴沒有太興奮的表情,反倒秀佳姨像中了頭彩似的歡天喜地,花了好幾天告戒女兒切切不可失態,一定要好好與莫家人相處,一定要表現出最好的一面,一定要如何又如何……。

  虧得夜茴耐力強,還可以輕鬆的在炮轟下準備完小考。

  莫家,位於板橋一處高級住宅區,日式風味濃重,建築平實沉穩,在松柏遍植間林立;宅子並不大,約莫二百坪左右。一向只有長子住在此中,孕育下一代;其他兄弟各自到喜愛的地點建立自己的家園。因此,「莫宅」有其代表性的意義大於實質的意義。不取向於氣勢顯赫,而在於家訓——「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淫慢不能勵精,陰躁不能治性」。因此,若硬要以華麗與否來與單宅比較,莫宅無疑是比不上單家的金碧輝煌。

  「覺得如何?」姊妹倆走入茶室,傭人奉茶後退下。紙門拉開,正好觀看一片好景,在風鈴聲的伴奏下,寧靜沁入心臆。

  「很好的地方,房子也保養得很好。」單夜茴看著身邊一幅行書,細觀了一會,才看得出是諸葛亮的「誡子書」全抄在上面了。

  「木質的好壞,需要經過年代的洗禮才能知道優劣。」單曉晨摸著光可鑒人的紅木桌。

  有幾輛車由大門口滑向車庫;她們坐在茶室一隅,正好可由樹叢的縫隙中看到車庫的大門,卻因為角度的關係,外人並不易察覺這邊是否有人。當初把茶室設計在這一邊便是這個用意。

  莫宅,在平實的設計下,是一處很有防禦性的堡壘。

  車庫裡走出來的人有單曉晨的大舅、二舅,以及幾個穿著像白領階級的年輕男人,兩位舅舅的秘書,還有——唐勁。

  春假耶!辦公辦到家裡來了?今天四月五日,總要給人家放掃墓的假吧?一群工作狂!即使力爭上游也大可不必這麼鞠躬盡粹。

  「他是誰?」注意到曉晨的眼光始終定在某一點,夜茴警覺的問著。

  「他叫唐勁,一個有趣的人。」

  「看不出『有趣』的模樣。」說危險遠比較恰當。

  單曉晨站起身道:

  「你坐一會,我去去就來。」輕快的步伐已快速邁向東廂書房的方向。

  單夜茴微擰著眉,心下有不好的預感。那男人,很老了呢,在她們十七歲少女的眼中,簡直算是「上一輩」的人種。曉晨對那人的興趣,不會是在男女之間吧?

  人還沒奔跑到東廂的範圍,差點在迴廊的轉角處與人撞個正著。幸好她的反應能力還算好,及時頓住身形。

  「嗨,你是莫家的小姐嗎?」一名長相斯文的年輕男子問著。

  「有什麼事嗎?」單曉晨看了眼他手上的公事包,知道他也是來談公事的人員之一。才剛進門,只怕不知道書房往哪兒走吧?

  「在下何東毅,在莫氏財務部擔任特助一職。」

  「喔。書房在那邊。」她突然滅了前去打招呼的興致,懶懶的指了路,決定上樓找二表哥的女兒玩。

  「可以知道小姐的芳名嗎?」何東毅隨她走了幾步,似乎把與她閒扯淡當成大事。

  很煩,總是有這麼多這樣的人。

  「如果我不姓莫,你就不會問了吧?」她沒回頭。

  何東毅從她身上的名牌休閒服打量到她舉止間的貴氣;向來不會看錯人的利眼肯定眼前這名小女生絕對是個千金小姐,並且十足充滿了莫家特有的冷淡中見優雅,才教他一進門就移不開眼。

  「如果你不姓莫,我還是會問。只是事情會簡單得多。」何東毅料定她即使不是莫家千金,也絕對與莫家有極深的淵源。

  「何特助,誘拐未成年少女是有罪的。」冷淡的戲謔聲在他們身後傳來。

  「唐特助,特地過來迎接我的嗎?真不好意思。」語氣已無剛才的輕鬆,同樣的冷淡與戒備。

  「不客氣。」唐勁慢吞吞的回道。眼光越過他,看著他身後的小丫頭對他揮了揮手,走開了。

  因此當何東毅分神再看向小女生時,早已無伊人芳蹤。是呀,有人這般殺風景,再怎麼慇勤也博不到伊人一燦。他沒好氣的道:

  「我知道書房怎麼走。」大步先行走去。

  唐勁聳聳肩,不在意的緩步跟在後,一心只想著那丫頭何以會出現在莫宅。陪大小姐回來嗎?等曾定要問她一問。

  許久沒見她了。平時忙於公事,不可能會茲茲唸唸,但怎麼會才見上一眼,思念的感受欲如此深刻?

  不會是動情了吧?天!十七歲的小女生哩,相形之下,他看起來簡直像變態的中年叔叔。

  「喂,你不動千金小姐的原則還在吧?」進書房前,何東毅突然這麼問。

  他們兩人同是莫氏大力栽培的新一代菁英,能力都極為出色,但價值觀的南轅北轍使他們永遠無法契合。

  「我不會動莫家的千金,但不代表會允許你去動。」

  「這算什麼?以守護神自居?」

  「她值得更好的。」雖然單夜茴是庶出,但好歹也是千金小姐的身份,更是靖遠承認的妹妹之一,他是保護定了。

  夜茴長得可愛,但並沒有多少油水可以撈,他懷疑何東毅明白了這一點後,還會追求她。與其任由他瞎撞瞎追的去傷了一顆少女心,還不如趁早阻止。對兩人都好。

  「你也看上她了,對不對?」

  「我沒有你的變態,連小女生也不放過。」越過他,走入書房,不再談這無聊的話題。

  變態?拜託,他才二十六歲耶!與小女生絕對差不了十歲,這位道德家的標準未免太嚴苛了。

  何東毅噴出不以為然的氣,再一次證明兩人徹底八字不合,喔不,更明白一點的說:簡直是生來互克的。

  莫宅的後院牆邊,綿延了一整排的瞿麥類花草;正值春季,映在灰牆白縫上,紅紅紫紫的繽紛煞是鮮活明艷。有幾株較不安於室的軟莖,便攀上了牆,執意要站上牆頭觀望外邊的天地;怯生生的花朵開在牆上,迎風招展。

  啟動噴水器,隨著水花旋轉噴水,輪序滋潤大地的同時,單曉晨也找到了新的玩樂,在水波中跳躍自如,像在跳繩。

  唐勁辦完了公事,才想向傭人探問她的去處,就在迴廊一端,看到她像戲水精靈似的在水花間跳躍,一時看得失神。

  陽光下的她,臉色仍是稍顯蒼白,但水花映著陽光閃出華麗的彩虹光影,使得她明媚了起來。

  春天的麗景,青春芳華正盛的少女,多麼恰當的畫面!

  她先發現了他,遠遠的在那邊揮手,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他含笑走了出來,眼光不能稍移寸許,因為看到春風拂動她短髮,送來了幾片沾了水滴的花瓣纏綿在她發頂不肯離去。

  「嗨,忙完了嗎?」她掏了一些水淨手,卻苦無巾帕拭乾,徒然的揮動青蔥十指。

  「來這裡渡假?想必大小姐人也在這裡了。」他拿出手帕給她。

  「大小姐是正在這裡沒錯,你挺有眼福的。」她指了指她站立的地點。

  將手拭乾,並沒有將手帕還他,隨他邁步走向西翼的花園,攤著手帕看著灰藍的花色,再對角折成三角巾,隨意綁在手腕上。

  「很配我的休閒服對不對?」

  他笑,伸手拿下她發上的花瓣。

  「我小時候來過這裡。」他指著這一片玫瑰園說著。「那時覺得這房子好大,花好多,像公園。」

  「以前這地方是媽咪私人的花圃。現在都交給園藝公司打理了。」她低下頭聞著玫瑰的清香味。

  「你叫她媽咪?」他揚眉。

  「戶籍上都是她的女兒呀。」她再走向百合花的區域。

  「她過世時,你才四歲,應該什麼都不記得了吧?」莫君怡,一個永遠讓人緬懷的奇特女子。

  「有錄影帶、錄音帶、日記、手記……小時候沒長記憶,但因為有留影留聲,每每看看,又可與記憶中模糊的片斷做結合,所以非常深刻。」

  越過了繡球花區,來到蘭花與水仙共生的區域。有一朵春花劍蘭開得好筆挺旺盛。她伸手攀折下來,遞給身後的他:

  「來,送你,就當是見面禮。」

  「你——」他楞住,影像在一剎然間彷彿與多年前疊合。一個溫婉巧笑的公主,攀折了一朵花給他——就當是見面禮,要收下喔,這是禮貌……。

  「要收下喔,這是禮貌。」

  伸手握住她手腕,拉近兩人的距離,橙黃花色的春天劍蘭杵立在他們中間。

  「你怎麼……。」為什麼她們都說著相同的話?她甚至不是莫君怡的女兒!

  「為什麼你一臉震驚?」她睜大眼,身體因為與他太過接近而微微顫動。她從沒與外人這麼貼近過,有點不自在,卻又不會感到太過討厭。

  「你讓我想起了君怡姨。」

  「你見過我媽咪?」

  「嗯,十九年前,也是在這裡。她送我一朵蘭花,忘了什麼品種,白色的,一株數十朵,蔓延成長條形。」他將蘭花接過,卻沒放開她的手,就這麼自然的牽著她散步。

  「那大概是紫羅蘭吧。」她看著交握的手,緩緩說著,不讓急促的呼吸傳到他耳中。

  「你也喜歡種花嗎?」

  「不,我兒喜歡翻看媽咪留下來的雜記,那些筆記本可以讓我學習很多。」

  「想必是。我會同意照顧曉晨小姐,不無是對君怡姨的移情作用。」

  「那你有在『曉晨』身上看到媽咪的影子嗎?」

  他停下步子。

  「沒。那畢竟是久遠的記憶了,並不易串聯。倒是千金小姐的氣質都相當一致。即使活潑如你,動作行止仍有天生的優雅,是真正的淑女風範。」

  「贗品也可以是上等貨?」她一手攀上他肩,靠在他肩胛上俏笑。

  「你自卑過嗎?」他沒撥開她,這簡直悖離了他不與人肢體相觸的原則。但感覺極好,極自然,低下頭看著她明眸皓齒如花嬌靨,總要再三克制才不會又失神了去。十七歲的小女生哪,再過個三兩年,恐怕要出色得禍國殃民了吧?不知誰會是那個」受害者」?

  曉晨迎視他探索的眼。

  「我不會。何況別人羨慕我都來不及。我再不知足,老天必定會親自劈我下地獄呢。」這人!隨時不或忘探視「敵」情哩。

  「人不可能沒有私心。」

  「我還這麼的小,不懂心機算計。」她天真的道。

  「要說這一雙靈活的眼不懂算計,白癡也不信。」他拉她到前頭的迴廊坐著。這邊是西廂的盡處,很清幽,幾乎與塵世隔絕般的沒有人聲、車聲喧嘩。

  「太固執的人就算智商高也常會不知變通而表現得像白癡。」

  他對她的暗諷不以為忤,敞開了外套,拉鬆了領帶,舒適的背靠著廊柱,慵懶的任春天陽光灑滿身。能與小女生聊天也不顧代溝深重,真是不可思議。

  絕大多數錦衣玉食養成的千金小姐們,不知人間疾苦,好逸惡勞,滿口不是名牌就是渡假出國,或比較男友丈夫的成就;高傲得目中無人,無禮得惹人避而遠之。但也有一些出自嚴格教養的千金小姐,學識豐富、有禮、冷淡、優雅……此類中人大抵不出木頭千金之流,甚至內向膽怯。

  莫家的教育一向嚴格,教養出來的子女雖有天生的貴氣,卻不凌人。對「人」的本體抱持一種不分貴賤的尊重,因此他們可以歷經五代的富裕而未見衰敗。莫家的一行一止,是單家努力要師法的。但看在唐勁眼中,真正是東施效顰。端看單家第三代就知道成果如何了。除了靖遠、曉晨,以及……眼前風格卓然的夜茴外,其他簡直專生來印證「慘不忍睹」這句成語的。

  夜茴的特別,大概是自幼與曉晨玩到大的關係吧?否則依她有那種沒大腦的母親而言,能教出什麼有特色的女兒?

  不可否認,夜茴的影像深深烙印在他心版,比曉晨小姐更重上那麼幾分,更是分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快要不務正業起來了。

  他想追這個小女生嗎?不會的!她這麼的小。

  但若沒有特別的感覺,以他忙得分身乏術的情況來說,根本不該分出不必要的時間來浪費在她身上了,畢竟他已能確定單夜茴對曉晨構不成威脅。

  那麼,此刻他耗在這兒是做啥?

  不期然的,他心中自動跳出一首詩,緩緩迴旋在胸臆。那是什麼詩?模糊的搜尋,一直找不到明確的字眼來唱起,是什麼呢?

  「我是那上京趕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而春天是愛笑

  明天我的路更長……」

  好不容易找出那最貼切的「黃河」,卻再度震驚於那早已是先一步由夜茴口中吟唱出的小調。

  那是溫瑞安的「黃河」,他一直在找尋的字句。

  她在春風下微笑,坐不住的輕盈身形又穿梭在花間尋芳,一次又一次的唱著、唱著,也在他心臆震著、震著。已經沒法再有理智,沒法再有心魂,像是來自沉睡深處驟然敲來一聲巨鼓。他知道,有些事情改變了,並且再也回不了最初那無風無雨的淡然了。他只能——陷落。

  應和著她正吟唱的詩,他默念著最末字句:

  「——就是愛情與失戀

  使我活得像亂石刻雲驚濤裂岸的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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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8 09:47: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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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喚醒她的,不是晨曦的第一道陽光,而是塞在耳邊的無線話筒。

  「大哥打來的電話。」夜茴赤腳由她們相連的房門走過來,暖軟的地毯靜謐了足音。

  「喔。哥哥,該說早安還是晚安?」她沙啞的聲音沉潛在半睡半醒間。

  「還在睡呀?」莫靖遠寵溺的口吻含著笑意,從遙遠的太平洋彼岸傳來。「聽夜茴說你去外公家住了三天才剛回來是不?」

  「嗯,去看了媽媽的花圃,今年花匠改植了一園玫瑰當主題。」

  「有沒有看到新奇的玩意呢?」

  「哥哥,您在暗示什麼嗎?我都聽不懂耶。」逐漸清醒中,她掙扎著半坐起來,站在一邊的夜茴早已替她墊好背後的羽毛枕。

  「晨,除非『那人』怠忽職守,否則你該看到了某位唐姓員工的出場了。而我們都知道那樣的人不可能有操守上的問題。」

  「是外公的主意吧?你怎麼不阻止?」前日舅父們仍不改大驚小怪的態度,直誘哄她索性搬來莫家長住,別教單家的烏煙瘴氣污染了她純潔的心靈。

  「如果你見過他,一定知道他固執得讓人不願浪費口水勸阻。莫家栽培人才的手腕,通常或多或少給了些恩惠來取得別人的愚忠。咱們祖訓開宗明義就有這麼一條:施恩是世上最便宜的收買。」

  曉晨嗤笑了出來,清晨的第一波噴嚏也就這麼引了來。不知何時由廚房轉了一圈回來的夜茴,已奉上一杯山楂茶。打完噴嚏、道完謝、呷上一口茶,才有空回應兄長的話:

  「謊言不會因是善意而被寬餚;不望報的施恩是為了得到更赤誠的奉獻……。」

  莫氏家訓「營商篇」總有一些令人噴飯的名言。小時候讀書讀累了,總愛跑入外公的書房翻閱那些泛黃斑駁的「寶典」來笑上一笑。如今她可以隨口背誦上好長好長的一段。

  莫家享盡榮華富貴近百年,這些處世之道的奉行,正是昌盛綿延的主因。雖厚黑得難登大雅之堂,亦不敢與古代「誡子書」、「顏氏家訓」、「朱子家訓」並論。但事實擺得明白,仁義道德的大話說盡,如今朱子何在?諸葛何在?顏之推何在?在的只有文字,教導著崇高無上的道德標準,卻無法行於世,無法實踐,只能是理想。

  信孟子的「性善」,不如信荀子的「性惡」。把人性定位得低下,所要求的標準便不會太高調嚴苛。符合人性的家訓才會有利於子孫的傳承生存,否則,立意再完美的家訓,終究也只能擺在故宮當好看的裝飾品罷了。

  名利雙收的不二法則:要能做事,也要能造勢。

  呀,偉大的「莫氏家訓」。多少人渴望而不可得,得之卻又不能意會。多麼的可惜可歎!

  「晨,別又笑岔了氣。」電話的另一頭,可以想見莫靖遠又笑又擔心的表情。

  「不笑了。我正在喝山楂茶,加了楓糖,是你上次寄回來的,味道很好。」

  「是夜茴的手藝好吧?有沒有謝謝人家?」

  「有呀。」將杯子遞給夜茴,她專心講電話:「哥哥,你是不是沒告訴『他』我的長相與性情?」

  「外公當你是小公主、小心肝的疼著,形容起你便不脫主觀的認定。唐勁既已接收了謬誤的資訊,我又何必多事的糾正?何況你是我們心目中的小公主沒錯呀。」他早料到唐勁會搞錯。畢竟呂莫若的事件鬧得方興未艾,八卦雜誌錯把馮京當馬涼的以為夜茴是正牌大小姐,照片早已上報。單莫兩家為了保護曉晨的安全並不糾正,加上夜茴一向以保護曉晨為優先,只會誤導媒體得更嚴重。躬逢其會之下,唐勁想不誤認也難。

  「你可以澄清的,不是嗎?」莫靖遠笑道。

  「我為什麼要?他自己搞錯怎麼能怪我?」

  「就怕心思生變,到時難善了嘍。」

  「誰知道未來會怎麼樣呢。」她甩開心口突來的沉鬱,不願自尋煩惱。

  「是呀,誰知道呢。」

  她不喜歡哥哥語氣中的調侃。正好傭人上來叫人下樓吃飯,她對兄長道:

  「今天爺爺奶奶在家,要求所有單家人開早餐會報,不下去不行。晚安大哥,祝你有一個好夢。」

  「代我的缺席向他們致意。」

  「我會的。」

  收了線,她跳下床打開落地窗,陽光暖呼呼的迎來。無論如何,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單家常有不定時聚會的情況。只要大老們一個興起,號召令一下,凡侍在台灣的單家子孫無不飛奔而來,生怕震怒龍顏,少了以後自己可以分得的利益。

  也通常只有在這時候,單曉晨才會見上父親一面。這次開會的地點選在單毓琉的宅邸,也就是單曉晨長年居住的地方,寧靜的大牢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與單老爺胼手胝足奮鬥創業的還有他的胞弟;他們又各自有了大小老婆,努力開枝散葉之後,第二代共有六個男丁,女兒嫁出門自是不作數。六名男丁再延伸到第三代就非常可觀了,戶籍內承認的有十一個男孩,十三個女孩。在這麼浩大的陣容下,也難怪那些挺著肚皮上門求名分的女人們總是不破當一回事的攆走。天曉得還有多少未列籍的骨血成了單家風流男子的見證。

  女眷一向不列席參與聚會,但單曉晨地位超然,每每聚會總要她坐在一邊,不發言亦無妨。

  對莫家的景仰,以及對莫若怡的愧疚,再論對莫靖遠的期許,在在建構了單曉晨獨一無二的崇高地位。她風流的父親也總是對她小小翼翼,重一點的話一句也說不出。

  對長輩們一一打過招呼,單曉晨優雅入坐。

  「對不起,我睡晚了。」

  「阿菊,快些給小姐送上一杯牛奶,別讓她一起床就涼到了。」單老爺威嚴的在首座喚著。

  「牛奶來了。」其實不必老太爺吩咐,菊嬸早已俐落的送來。

  「謝謝。」她對老廚娘一笑。

  「曉晨,最近身體好不好呀?有沒有過敏?」坐在她身邊的單毓琉笑問。

  「早晚比較敏感,過了就好了。」

  「哼,你要真有心,怎麼會抱著你的拉丁美人在巴西狂歡一個冬天!?」單太爺怒火高張。這次的聚會,正是針對呂艷若那女人。緋聞!緋聞!這些中生代只會給他鬧這種笑話,搞得公司股價隨著緋聞而跌停了好幾天,那呂艷若是決心攪得天下大亂不可。全為了這些不成材的東西!

  「你倒是說說,為什麼一直擺乎不了那個女人!」

  「她要名分,不要理她就衍了。」單毓琉如果對擺平女性在行,就不會總有女人找上門鬧。通常這種事發生時,他會跑到國外一陣子。只不過這一次沒料到會鬧那麼久。

  「什麼叫不理她?她把她女兒送到曉晨讀的高中,抱著她兒子天天給八卦週刊拍照。地想要什麼你會不明白?!」單太爺怒斥,令一票位高權重的男子全低下頭,不敢發言。

  「曉晨,那女人沒有打擾你吧?」老太爺問著。

  單曉晨乖巧回應:

  「沒有,她們以為夜茴是我,找的人是她。」一票叔伯表兄們都不敢吭聲的場面實在好笑。她塞了一口粥以防笑意洩露。

  「總算君怡沒有白收養她。」老太爺對庶出的子孫並不看在眼內。「還有,靖遠有說什麼嗎?」放眼看向單家二、三代成員,老爺子茲茲唸唸的仍是姓「莫」的單家長孫,認為靖遠是真正繼承了他單某人經商天分的精英。一直以來,重大的決策總是在與長孫談過之後才會定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幾年為了得到這個本來就該屬於單家的人才,單、莫兩家暗自較勁了多少回合。老爺子更直接向幕僚表示:如果他會退休,必定是莫靖遠進入單氏那一天。於公於私,老爺子只重視莫靖遠一人,已是不必爭辯的事實,因此他才會這麼問孫女。

  「哥哥沒說什麼。他說父親一定會處理妥當,當人子女的,不該在這方面發表意見。」

  「對呀,爸,靖遠都沒說什麼了,代表事情一點也不嚴重,您就別生氣了。」彷彿得到特赦令,單毓琉吐出一大口氣。

  「靖遠是敬你為長輩,不好說什麼,你就當真以為一切沒問題嗎?」老太爺就是氣這些子孫只會惹事不會收拾的失敗性格。莫怪他七十高齡仍要坐鎮集團,否則單家早已成了泡沫化在空氣中了。

  「爺爺,堂哥說沒問題就是沒問題啦,不然他早回國了。」單和升也忙著加入消火隊中。他是典型的單家第三代,有心努力,卻能力不夠;景仰莫靖遠的一切,也願自己是他,或能取代他,但又明白知道不會有那麼一天。羨慕、嫉妒、欽佩、景仰,交織成第三代的心結。

  莫靖遠什麼也不必做,只消站在那裡,便立即暗淡了其他十名男丁的光采,陷入宇宙黑洞之中。一直都是這樣的。

  「曉晨,你告訴爺爺,你的看法怎樣?」單老爺不理會其他人了無建樹的發言,直接問孫女。

  單曉晨沉吟了下。

  「其實我覺得呂女士一旦鬧到連八卦週刊都不理她之時,一切都會淡了下來。所以她最後也只求孩子能入籍而已,不如讓父親買幢樓安置她們如何?」

  「你跟你母親一樣明理寬容,偏偏你那不成材的父親從來不懂得分別珍珠與魚目。我為他訂了這一門好妻子,他卻女人不斷來傷你母親的心。」

  每次說到這個,單毓琉運氣也不敢吐出一丁點。妻子天生的病弱,在亡故後成了他風流的大罪之一。從未忠實過的他完全不敢反駁。久而久之,自己也認為得為妻子的早逝付上一點責任。

  幸而每每這個時候,曉晨總會為他說話。

  「爺爺,別這麼說呀,媽媽自己身體不好,怪不得誰的。眼下就看父親的決定了。」老是將緋聞當成國家大事討論,她真的膩得不得了,一點地不想去沾。

  「好,毓琉,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這次你不能飛出國躲著。若搞不定那女人的事,我就撤了你的職,派你去大陸出長差!」

  單毓琉在眾人同情又幸災樂禍的眼光中,硬著頭皮說出他沒信心的保證:

  「我會做到的,爸。」

  單老爺點頭,望著一桌子男丁——極盡所能的給予栽培、送出國深造,付出與回收卻不成比例;一盤散沙的各擁其主,若資質卓然也就罷了,但並不!

  怎不教他這位在商場打拼了一輩子的強人.不再三烯噓!他多痛恨靖遠居然姓莫呀,並且被莫家人守得死緊。

  幸好,他還有曉晨。

  只要曉晨姓單,靖遠就永遠不會丟下單家的一切。他最疼愛的人就是曉晨了,所以他仍有回單家企業體的一天。

  單老爺只能以此當定心丸自我安慰了。

  「單曉晨,外找。」

  才剛用完午餐回教室,門口的同學立即叫著。

  會是誰?正在勾勒背包草圖的單夜茴先抬起頭,但行動力比她快的曉最早已迎向單晶晶,好奇著她今天想搬演那一出連續劇。

  「有事?」一手搭著門框、,單曉晨居高臨下的看著不足一六○的單晶晶。

  「我不是找你,你出來做什麼。」單晶晶臉上楚楚可憐的表情立即僵成冷漠狀。十七歲的少女藏不了太多的深沉。

  「找我也是一樣。你可以趁我心情還不錯,說說你的來意。」今天沒有過敏的情形,讓她愉快得不得了。

  「憑你地想阻止我與姊姊親近?你算什麼?!不過是你媽奸詐的博取大媽的同情心,才會讓你住進大宅。別以為自已的身份就高了多少。聽說十幾年下來,你們母女的存在連傭人也不看在眼內。」

  「你也想成為不被看在眼內的一員嗎?」單曉晨隨手撥了下短髮,不免好笑於單晶晶鄙夷的口吻與希冀的眼光。既知人了單宅也得不到地位,何苦硬要得到相同待遇?

  「我只要姊姊承認就可以了,我與弟弟並不會做過分的要求。你粗魯率性,照顧不了細緻體弱的姊姊的,我會做得比你好。下學期分班,我一定會與姊姊同班。」她母親都打點好了,這將是一場長期抗戰。只要得到莫靖遠兄妹的認同,未來進了單家才會有地位。

  莫靖遠長期在莫家的栽培下東奔西走,並不好近身下工夫。而且他是成人了,被商場大老們列為不敢小覷的可畏後生。聽說只消他看上一眼,便可將入由眼睛看透到腳底板,無所遁形。傳言也許誇張,但精明的呂艷若並不敢輕忽它的可信度,所以全心力攻十七歲的小女生,期盼早日開花結果,遂了心願。

  單晶晶的任務就是取代單夜茴,成了單曉晨身邊的左右手、無所不談的好姊妹。

  一向疼妹妹如命的莫靖遠對單曉晨的呵護常會恩澤到她身邊的人。調查來的資料顯示,王秀佳母女名下的房子正是莫靖遠贈與的。聽說是他二十歲那年為妹妹買別墅時,「順便」也挑了一幢送給身無恆產的母女。

  這種大方闊氣讓人瞠目艷羨。彈指間千萬豪宅送人而不當一回事,彷彿他送的是不值錢的小玩意。說真的,重享樂且揮霍的單毓琉還送不出手這種大禮哩。當他的女人頂多小套房、金飾華服便已是極限。

  送造價千萬的別墅?開什麼玩笑!他自己名下也不過才兩幢,而且是千辛萬苦得來的。

  除了王秀佳母女外,其他長年服伺單曉晨的傭僕們也不時收到少爺匯入戶頭的三節獎金,以及適合個人的貴重禮物。

  廚娘老舊的小綿羊被換成了新型輕巧的一二五機車,適合買菜又安全平穩,少爺送的。司機老黃忠心載送單曉晨十餘年而未曾有過閃失,去年五十歲生日時少爺越洋送來一隻價值二十來萬約滿天星鑽表……。

  徵信社的報告數十頁,陳列出的贈與物其價值甚至比單毓琉花心一輩子送出的禮物還貴重上數倍。

  莫靖遠非常非常的有錢,也擅使錢,將人心收買得服服貼貼,教一票人更加盡心盡力的服伺大小姐。單宅上下,傭人的心全向莫靖遠兄妹靠攏,即使拿的是單老爺的薪水。

  不必母親耳提面命,單晶晶看完報告,眼睛都嫉妒得紅了。此刻她打量修長的單夜茴,看到她運動服的領口上別著一隻造型簡單小巧的蘭花胸針,一口氣差點沒岔了去!她在報紙上看過,這是今年蘇富比的拍賣品之一,至少有八十萬的價值,是龔大師的作品。

  天呀!她就這麼隨意的別在平凡的運動服上!

  這一定也是莫靖遠送的。他在美國,而這件胸針是在紐約拍賣的。憑什麼單夜茴可以得到?而她單晶晶也是莫靖遠的妹妹之一呀,活了十七年,卻什麼也沒有!

  她一定要快點取代單夜茴,讓哥哥知道她的存在?

  單曉晨打量著單晶晶閃爍的眼光,她的視線渴望的停佇在自己衣領上的別針,不再施展她的伶牙利嘴,這讓單曉晨感到好笑。

  「午休時間快過了,你決定繼續盯著我的衣領度過剩下的時間嗎?」

  「哼。」單晶晶回過神,看到她心目中的姊姊不知何時已站在一邊,變臉得飛快,口氣一轉:「姊姊,我剛才找您,但她一直不讓我見你。」

  「找我?有事?」單夜茴真不敢相信已過了這麼久,單晶晶居然還能把她當成她認為的那個人,而不感到半點懷疑。

  「姊姊,您春假帶她去外公家,為什麼不找我一齊去陪你解悶?」不客氣的把莫家攬入親屬範圍,說得極為順口。

  「你的外公姓呂才對吧?」夜茴一貫的冷淡,而看戲的曉晨這一方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再次變臉,單晶晶怒斥。

  「不許無禮。」難得嚴厲的夜茴沉下面孔。

  「是,是我不好。姊姊請別生氣。」單晶晶惶恐低聲道歉。

  單夜茴已難掩不耐煩。

  「如果沒事,你該回教室了。」

  「不,有點事。放學後可不可以請姊姊光臨寒舍?我媽咪煮了好多菜要請你吃喔。」

  「我們一向不吃外食。心領了。」

  「我當然知道我們窮人家的粗茶淡飯比不上五星級師傅的手藝,可是我們真的很希望與姊姊多聚聚。媽咪好可憐,她只是要我們認祖歸宗而已,但爸爸都避不見面。姊姊要替我們主持公道呀。」眩然飲泣的面孔低垂,一心想引發單曉晨的測隱之心。

  她在做什麼?姊妹倆互換了個眼色,不予置評,倒是有幾名與她們熟的同學偎過來看戲。

  活潑的趙士瑛一手擱在曉晨的肩上,對長相美麗的單晶晶道:

  「我很好奇耶。算起來你母親算是勾引入家丈夫的人,怎麼好上門要求正室的女兒主持公道?」

  「上一代的帳憑什麼算到我身上?」單晶晶跺腳。

  「那你又怎能把上一代的帳掛在曉晨身上尋求公道?這樣子打擾人不好吧?」班代邱靜苑笑笑的反駁。

  午休的鐘聲終於響起,班代趁機拉人回座,結束了這個沒有結論的話題。

  看來想圖個清靜是難了,單晶晶不會罷休的。她與她母親相同,對榮華富貴有著最深切的渴求。

  單曉晨彈了彈衣領上的別針,抬起頭看到夜茴沉靜的眼睜,淺笑以對。決定任事情就這麼錯下去,反正她是沒耐心與那對母女耗的。

  「黃叔,你去逛一逛,三個小時後在這裡見。」

  賓士車停在莫氏集團門口,一身雪白連身羊毛罩衫的曉晨吩咐完司機後,轉身走入大樓內。

  今天是星期六,高級主管們無視周休二日的福利,仍不放過與工作機器較勁的機會。

  一樓的大廳正陳列著某位水墨畫家的大作。她不急著上樓找表姊,悠閒的觀賞著畫;雖沒有大師級的品味可以指出好壞,但基本上只要畫得出具象,她都會很捧場。左手腕吊著一隻吉他造型手袋,白底布面,繡著藍綠當吉他弦;提把的下方綁著一條藍灰色男帕,與她頸子上繫著的絲巾配成同一色系。

  唐勁送客戶下樓,一出電梯就看到雪白出塵的單曉晨卓立在人來人往的大廳中,不費力的立即吸引住他全部的注意力。

  「嗨,今天穿得像個公主。」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她穿裙裝。意外的發現並不若他以為的會有突兀不協調感。修長勻稱的身段只會將衣服襯律更出色。

  不管是帥氣的櫃裝或秀氣的裙裝,全讓她穿出了獨一無二的味道,甚至比單曉晨那名真正的千金還奪目燦亮……老實說,他幾乎要忘了大小姐長什麼樣了。只依稀記得她是個美麗的長髮女孩,氣質很好。而眼前這一位,卻日益深刻的雕琢成心目中穩若磐石的影像。

  輕拉了下裙擺,她微微一福表示謝謝稱讚。並不意外會看到他。因為這也是她今天來莫氏的目的之一。

  「上班這麼好玩嗎?居然不肯把握周休二日的德政好好安撫一周來的疲勞。」

  「周休二日?假太多反而無聊。」

  「約會呀,你看。」她伸手比著大廳內許多手牽手的情侶。

  「那你呢?也是來約會?哪一位?高中聯誼認識的小毛頭?還是搞不清楚未來在哪裡的大學生?」他口氣中少了剛才的輕鬆。一直沒忘記他大她很多的事實,但一點也不樂見她與同年的心男生鬼混,又……穿得這麼美!

  「才不是。」她掩嘴而笑,提高了手袋,好讓他看清上頭綁了條手帕。「我的對象是工作狂之一的歐吉桑。」

  「歐、吉、桑?」他慢吞吞的抓住她話尾,拉鬆了平整的領帶,整個人看起來危險極了。「我想你認識的歐吉桑應該不多吧?」

  「對呀,只有二十五歲,並且姓唐的那一個。」一溜煙的躲過他的魔爪,轉到大圓柱後面,玩興大發的繼續挑釁:「我可沒說是誰喔,請不要自己對號入座。這是搭霸王車的行為。」

  他作勢往她露出頭的左方撲去,待她嚇得要往右邊繞著跑時,他早已守株待兔在她必行經的軌道,將她抓個正著。

  「呀!」她嚇了好大一跳,急喘不已的護佐胸口,等待心悸的感覺乎復。

  「怎麼了?」他察覺她的異樣,連忙輕撫她背脊。

  「原來你一點也不嚴肅正經。」她搖頭表示沒事,然後指責他的性格前後不一。

  他不嚴肅正經?去問問生養他二十五年的父母,他父母必然回應以九九九純金的保證來證明他絕對正經到沒人敢輕易與他開玩笑。

  但在她面前,他會忍不住想笑、想放鬆,常常忘了身上還有很多正經事得做一如現在,頂樓的主管們還等著他加入評估會議的討論哩。而瞧瞧他,卻想在晴光大好的週末下午,拐著眼前這位美麗小淑女去綠野踏青,想像圖裡勾勒出一身白衣映著綠地會是多麼亮眼美麗……。

  但她的臉色實在太過蒼白了。

  「你的身體不好嗎?」所有的消息來源只在乎著單曉晨的一切,讓他總是以為其他人理所當然是尋常且安好的。但顯然眼前人兒的健康情況並不比嬌貴萬金的大小姐好到哪裡去。

  單曉晨有全世界的人噓寒問暖保護周全,但夜茴沒有。單曉晨打了個噴嚏是天大的事,單夜茴即使犯上心臟病也不被當一回事吧?

  出身的不由己,就是不公平的殘忍。他在六歲那年早已體會深刻,並決心掌握未來,為自己開創出遠大的版圖。比起他,她是不自由的。

  不知為何,居然對那位溫柔可人的大小姐生起氣來。即使以前覺得莫靖遠兄妹對單家人冷淡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卻因為他對單夜茴有了無法自拔的好感,一切便不能忍受了起來。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單大小姐體質較弱,得百般照顧,但有誰會知道單二小姐很可能比大小姐更虛弱?!

  「走,我帶你去看醫生。改天得預約個時間幫你做完整的健康檢查。為什麼你的臉上沒有血色?!」他聲音由平穩到氣怒,雖不高聲,但咬牙的語氣已表明了他非常不悅的心思。

  「好好的假日,我才不要莫名其妙去看醫生。醫生很帥嗎?為什麼要我去看?還不如表公園踏踏青,讓陽光曬一下,臉色就會紅潤了。」她走到大廳中央的圖型噴泉邊坐下,解開手袋上的手帕遞給他。「我今天來這裡就是要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到你,好還你手帕。」

  「我覺得綁在袋子上挺適合。你怎麼總是有不同的袋子?這些似乎是市面上沒看過的造型。」記憶中,單夜茴是個女紅能手,最大的興趣就是刺繡拿針線什麼的。可是怎麼看,也實在不覺得嬌貴的她有這個天分。當然,上次在圍牆邊看著她時,她正在縫衣服沒有錯,但他注意到了,手工垃不巧,搞不好他縫得都比她還好。要說她多有天分,他真的不太相信。

  將手帕再綁回手袋上,他勾著吉他型手袋,問道:

  「買的?訂做的?還是自己做的?」

  「妹妹做給我的。她很會賺錢,這種手工做的袋子獨一無二。拿到學校賣,一個常常叫價到兩三仟元,訂單多得讓人不敢相信台灣怎麼可能會有經濟不景氣的問題。」

  「妹妹?」他存疑的問。單夜茴小了單曉晨五個月,而她們姊妹亦沒有興致將單毓琉流落在外的風流種收編在體制內以姊妹相稱……那,她又哪來的妹妹?是表妹?還是堂妹?

  然而,不管是單家或莫家,相信沒有一位千金會勤快到把針黹當成興趣;除了調查報告顯示的單夜茴外,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他的疑惑並沒有太久,馬上有人替他掃清了所有的迷霧。

  一名身穿高級套裝、匆匆忙忙由主管專用梯出來的秀麗女子,在快步跑過來時忍不住大喊:

  「曉晨!你要嚇死我嗎!」

  莫詩伶一反平日冷靜的形象,直到握到了單曉晨的手,才吐出了氣。

  「老黃打手機告訴我你二十分鐘前就進大樓了,為什麼沒上去找我?你簡直要嚇死我了,知不知道?!」念完了一大串,莫詩伶才發現一臉震驚且表情迅速轉為冰冷的唐勁赫然在旁

  「咦?唐勁,你不是該在頂樓開會?」

  「她是單、曉、晨?」冷到冰點的聲音由北極空運來台,春天的暖意霎時在這一小方天地龜裂成飛灰。

  一頭霧水並且暗自搓搓手背驅寒的莫詩伶只能呆呆點頭給予正確解答,忘了去思考唐勁怎麼會認得曉晨。

  單曉晨微微苦笑,知道冰原的底層焚著火山的滾燙。

  真相揭曉了,事情也大條了。

  她終於成了他口中名正言順的大小姐,距離一下子由咫尺畫成天涯。

  有點失落,有點放鬆。

  事情總有揭發的一天,愈早愈好,否則唐勁的怒意會因時間的長久而爆發得不可收拾。只是,明知道這樣最好,她還是有點無措,不知該怎麼與他當朋友下去。

  即使,她自始至終沒誤導過他,全因他固執才會造成這種誤認。

  但他的臉色好可怖。收回前言,他的本性絕大部分肯定是正經且嚴厲的,少之又少的開懷不輕易示人。

  此刻,她開始緬懷了起來。惱人呀,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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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8 09:47: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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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早該發現不對勁的,該死!

  結果是他愚弄了自己,弄得萬般狼狽。

  唐勁在公寓內踱步,待他發現自己居然正在做著這種浪費時間的事時,已是好幾個鐘頭以後。換句話說,下了班,回了家,他什麼也沒做,就一直在屋子內打圈圈。

  她才是單曉晨,而不是他一直以為的單夜茴。

  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居然深信著錯誤的訊息,沒有進一步的查證……不,也許他該誠實的承認——他衷心希望曉晨是單夜茴的身份,潛意識的渴望他鍾意的那名少女不會是個高攀不得的貴族名花。但她是!

  其實不該意外的。

  她不比單夜茴美麗細緻,卻散發著耀眼奪目的光采。它的行止優雅、態度從容,並且極為聰慧機敏,正是他記憶中莫若怡的樣子。也難怪上回在莫宅的花園,會一再的將兩人身影重疊,攪得他快以為自己失常了。

  她們是母女,所以有相同的氣質。

  那聰明的丫頭從未曾參與矇混他的認知,也因此真相大白後,他惱、他驚、他慚而生怒,卻沒得藉題發揮。她只消眨眨無辜的眼,就輕易撇開一切,然後好生欣賞他發現自己鬧大笑話後的模樣。

  她看到了,真恭禧她。

  惱羞的感覺過後,是沉重的失落。他明白,所以極力想保持憤怒的情緒以掩去其不該有的黯然。

  但可惜條理分明的天性不放過他,他終究得面對與曉晨小姐之間的問題。

  瞧瞧,此刻她成了「曉晨小姐」,不再是庶出的小可憐,不再是他能毫無芥蒂去逗弄的小丫頭,以後怎麼相處下去呢?在他們曾有過那麼輕鬆的相處模式過後,再退回主從、公主與侍衛的關係多麼艱難。

  如果一開始他沒有弄錯,他應該會努力把本分做好,而不會對她產生半點私人感受吧?一如他本來就預定的……不、不會!心中另一個聲音不客氣的推翻他的自欺欺人。

  打一開始,他的眼光就不由自主繞著她轉。評估她、觀察她、猜測她,一心只想找出她為何肯對「姊姊」死心塌地的守護、為何沒有庶出女生來該有的憤世嫉俗?她絕不可能平白對異母姊姊好而不求回報的……。

  但她不是單夜茴,她是單曉晨,一切答案便得到了。連他在不知她真實身份時就已不由自主想照顧她、對她表露了自己開朗的一面,想必別人也是相同的道理。

  單曉晨聰明隨性,有高雅的氣質與酒脫的個性。種種的特色成了她無與倫比的魅力讓人拋願意親近她。並盡其所能的取悅她。

  他的潛意識拒絕相信她該是單家大小姐。必定是心動於乍見的那一瞬間,寧願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所以給自己鬧出大笑話。

  她該仁慈一點的,讓他蒙在鼓裡更久一些……。

  然後任謊言涼到像不得不爆開的巨大雪球,炸成他理所當然的怒火嗎?

  呵!曉晨斷然不肯的,她太聰明了,絕對不會任事情不可收拾到讓他變成眾所皆知的呆子才去引爆,傷了他的尊嚴,而她成了頭號炮灰。

  她顧及了他的自尊,但他無法感激。

  也許她還太小太小了,不能體會成人世界裡複雜的心思,不能體會他曾經對她湧起了深深眷戀,幾乎要不顧一切守護她到成人,並扶持為彼此生命中的伴侶……才繪出了藍圖就不得不揉碎成癡心妄想的諷刺。

  她不是庶出而不受重視的私生女;她不是一出生就當別人影子的小可憐;她不是一無所有的灰姑娘;她是——單、莫兩家以香花供養、疼若至寶的小公主。

  與他的世界相距如此遙遠,彷彿天堂與凡間。一個他從不願招惹的身份!

  還不太遲,對不對?

  他的追求還沒開始,純真的少女心未曾被沾染上愛情的色彩。一切,都可以停得下來而不怕會傷害到人。

  不傷到別人,很好;但自己心口的疼痛要怎麼抒解?他以為什麼都沒來得及開始,各自的軌道自有其方向,傷心不會太重。

  這種疼痛大概不算重吧?他思忖。

  坐立難安外,他沒有酗酒、沒有性情大變、沒有讓憤怒主導理智,還能夠冷靜思考哩,所以想必這種椎疼只是情傷裡頭小兒科的等級吧?

  二十五個年頭走來,沒動過半點凡心,因此也沒個衡量的標準。以後,大概就有了吧?

  只是,沒了他衷心想要的那一個,他懷疑他的「以後」將會是下輩子的事。

  攀著天梯往上爬,他知道自己有能力闖出廣闊的天空,並知道自己將會往台灣商界留名。只是他的天空仍是距離天堂太遠。

  點起一根菸,他走到窗口。今夜的天空意外的可以看到月亮與幾顆星星。微微自嘲的笑了。窮人的自尊,讓他特別厭惡利用己身的才華與外貌去娶個富家千金的念頭。現在的他,有大好的前途,也在短期間內買了生平第一間房子。雖才二十五歲,卻已將未來掌握在手中,但不代表他會逾越爭取不該他得的。

  所以,他與單曉晨永遠不可能。他太瞭解自己的傲氣會一輩子把地位的尊卑擺在心中。與其如此,他理智的中止可能發生的事,免得日後彼此提不起放不下。

  他太驕傲了。驕傲可以使他成功,也造就他的固執,更使得他跨不過門戶之見……。

  他擁有許多二十五歲男子所沒有的機運,也適其所的可以盡情施展抱負。但比起莫家、單家,他貧乏得像是一無所有。

  大概要十五年,他可以累積出單家一半的財富,但妄想追及莫家何其困難。若能在七十歲成為首富又如何?來不及了。

  淡淡一笑,呼出滿腔的尼古丁,以及自嘲。

  他絕不高攀千金小姐,尤其是才貌兼具的閨秀。

  「寧沁仕女坊」是提供千金小姐加入會員的俱樂部;佔地千坪的俱樂部裡應有盡有。除了一般常見的三溫暖、游泳池、指壓油壓按摩的消遣外,更坐鎮了一大批專業人員為有需要的千金們提供美容、服飾、珠寶、造型方面的諮詢與服務。這裡是男賓止步的,而凡是仕女們想得到的玩樂,此處皆能提供。例如前一陣子很流行的外國健美男人跳脫衣熱錢,也早成了夜總會週末的特別午夜場之一。吃喝玩樂,有;休閒娛樂,有;只想圖個安靜,也有;動靜皆宜,應有盡有,使得每年申請入會的女孩子絡驛不絕。但很抱歉,身份不夠尊貴的,進不來。

  「寧沁」只為千金閨秀成立,其他什麼小老婆、女明星之流,散盡千金也進不來的。

  把關嚴格的地方才會讓人有安全感,願意前來消費。像今日莫詩伶便在這兒刷了上百萬元。

  她即將當個六月新娘,但工作繁忙的她真的沒空一一與親人打理禮服飾品之類的瑣事。天啊!還得保養、作臉以期可以當個最美麗的新娘。她沒空花心思,便全套交給「寧沁」做,讓她們去法國訂禮服、搭配首飾、做造型、設計健身保養課程。

  為了怕自己眼光差,她找來小表妹幫著看。曉晨一向有高雅的鑒賞力,眼光比她准上十倍。聽父親說這是君怡姑姑的好遺傳。

  果然,幾次的精挑細選下來,莫詩伶早已累得眼花撩亂,無從下手,但曉晨仍可巧笑倩兮的為她下了最好的判斷,往往使造型師讚歎不已。

  「呼!難怪我媽咪每次買首飾都要找你。你的眼光真好。」在溫水游泳池游了數圈,莫詩伶才心滿意足的坐回沙灘椅上喝水。

  單曉晨剛才與一名千金小姐打了一局網球,正在平復喘息,對表姊的盛讚不予置評。

  「對了,我現在才想起有件事忘了問你。上星期六你來公司找我時,怎麼會與唐勁坐在一起?那天下午他整個人都怪怪的。雖然星期一來上班時已看不出異樣,但感覺真的很不尋常。」

  「表姊眼中的唐勁是怎樣的一個人?」她漫不經心的探問,眼光不由自主的放在左手腕上系結的男用手帕。

  「他呀,新一代人才中運我也要甘拜下風的人。能力很強,所以讓爺爺親自帶在身邊栽培,並且在三年前將他放在靖遠身邊,成果好得今人咋舌。再過個三五年,他必然會順利成為決策核心成員中重要的一名。爺爺不想讓他爬得太快,甚至設了很多路障來絆他的腳。太容易得來的成功是危險的,因此他得比別人努力上十倍才會得到晉陞。我看得出來唐勁回國後不到半個月就察覺了,並且吭也不吭一聲的被當成超人折磨。大伯父給他的考績是A+耶!我努力了四年,揮血成汗也頂多拿到一個A而已。」這種考績並不曾往企業體內公佈,只交付莫家大老們評估。被評估的人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在正規的體制外,還有另一種評量記錄著他們進莫氏後的行止。

  他們當然也可以有知道的一天——當他們成了核心成員之後,便可以領到一分成績單以茲留念。

  「他以後算是納入大舅的系統發展嗎?」那就是走掌理集團所有企業體的財務管理與把關工作了。

  「天曉得。但我覺得唐勁的潛能不只於此,他很有可能更上層樓。」

  「喔,那他得被磨上好些年了。」莫氏對寄予厚望的人隨著其重要性而愈加嚴苛。唐勁必然挺得過來,只是過程絕沒有輕鬆可言。

  「後生可畏哩。我才二十八歲,卻已覺得自己好老了。因為莫氏出了三個比我心卻比我強的男生,害我本來立定終生不嫁的,想當殷琪第二。可是想到上頭有一大群能力很強的長輩兄長,下頭又追來了靖遠這些人,我只好早早收山,嫁到王家當女強人還實際一些。」莫詩伶好自憐的把自己說成苦情女。

  單曉晨笑道:

  「表姊,你可是莫家第一位女強人呢,怎麼可以說這種喪氣的話。」

  「我相信自己的能力,但也知道別人比找更強的事實。沒什麼好不服氣的。」莫詩伶再拉回她的問題:「你認得唐勁?」

  「嗯,他是外公的大將,不意外會派他來保護我。」

  「爺爺就是大驚小怪,總怕呂莫若母女傷到你,每次打電話回來必定嘮叨上一回。其實她們根本近不了你的身。」說到此,她不免歎口氣。「爺爺一直很後悔把小姑姑嫁入單家。」所以對兩名外孫分外的溺愛憂心。

  「那也是我媽咪的選擇呀。」聽說存一長串世家公子名單中,母親挑了最末的單毓琉,跌破一票人眼鏡。

  「爺爺極後悔把姑丈的大名列在上面。」

  人往往從別人的不幸中得到利益。比如說汽機車強制險來自無數車下亡魂的悲劇;也比如說,莫君怡的「不幸」使得日後莫家的嫁娶不再以門當戶對為先,而以才德為取向,並且相愛才能結婚。沒遇到心動對象的,也不會被逼迫進禮堂。四十五歲的莫君康是首先受惠者,可以單身,也被默許把休閒時間耗在修道上,只要不把「無為而治」施展在公事上就行。

  莫詩伶也是受惠者。她與王仕望相戀時,他還只是個父不詳的私生子,直到大學畢業後,才被膝下無子又中年喪妻的生父尋到;經歷了抗爭反叛期後,因生父迎娶母親而化解。如今是中型企業的繼承人了。但他們在大學時期訂婚時,他的身份並沒有遭到家人反對。測試過他的品性與才能後,順利戴上訂婚戒指。

  可惜原本莫詩伶的父親想延攬他人公司重用的,但半路跳來生父捧著財產,便教莫君勝就此「痛失英才」了。

  單曉晨沒有在這個「不幸」的話題上應和,因為她與哥哥從來就不認為母親的一生可稱之為不幸。

  母親選了她要過的生活方式,在她略嫌短促的一生中沒一日後悔過。

  極聰明的母親很能捨。雜記上在關於戀愛的那些描述,她昨天還看過的

  如果我的身世是他心口抹不去的疙瘩,那我會選擇離開他,然後讓他一輩子懷念我……。

  這是最聰明的方式。單曉晨明白。但她沒有那麼堅定的意志力去割捨她已放不下的——他。

  那需要足夠的心硬才行。當年母親有必須那麼做的原因,所以她可以下得了手。

  但她沒有。

  另但願,唐勁有成熟的心態來摒棄他所在乎的地位問題,並且,他得比她強沉穩上數倍才行。

  已經快一個星期沒見到他了。

  得想想如何讓他「巧遇」到她。

  「表姊,你乎常上班時,都到哪邊用餐或休息?公司附近有沒有具特色的館?」

  「公司的二樓是我常去消磨的地方。不過如果要與客戶談公事,常會到『雅典』,那裡的設計明亮簡潔,食物不錯,桌面又寬大,適合辦公。中午進去時常會看到一桌桌的人像在開午餐會報似的,好不熱鬧。一區區的屏風又給了人充分的隱私性。怎麼,你想吃外食了嗎?」

  「偶爾吃吃看也不錯。我還沒吃過人家所謂的商業客飯呢。」她笑。

  「那肯定比不上你家廚娘針對你口味烹煮十數年的手藝。」莫詩伶偶爾會嘴饞上單家吃好料。那些食譜可是莫君怡留下來,並親自指導過廚娘的。雖然是莫家研發出的吃食,但不同人烹煮還是有差的。

  從清淡家常菜到宴客大菜,無一不美味可口。尤其藥膳更是一絕。瞧,把單曉晨的身段肌膚調理得多好!養出了單家兩位小公主,連單夜茴也受益匪淺。

  「待會到你那邊吃藥膳吧?我要吃六味飯團、貝母糖梨、四物菜湯、七草粥……。」興匆匆的莫詩伶念了一大串中藥煮成的好料。

  「喔,你搭配得好雜。不怕溫、冷的藥性相剋嗎?」拿起手機,單曉晨雖這麼說,仍是請廚娘準備。

  「不怕,我頭好壯壯。快夏天了,做個涼補也不錯。倒是你要注意一下,別吃到冷性的食物,你體質虛寒。」

  「我知道。」表姊蒞臨,夜茴的荷包又有進帳了。

  「雅典」是藍瓦白牆的希臘式造型餐館,約莫百坪大小,有二層樓。裡頭的設計明快俐落,屋頂的正中央有一公尺見方的開口,貼著淺藍的玻璃,讓陽光可以放肆的照亮店內每一寸,卻又不會亮得刺眼。

  「不錯的地方。但我們好像來錯了。」單夜茴看著湧進的客人以上班族、男性居多,就覺得兩名穿制服的女高中生存在得極為突兀。

  「不會呀。開店本就是提供客人服務,還規定什麼人才能來嗎?」

  今天星期三,下午是社團活動。單曉晨因為有點感冒,便請了假;夜茴不放心,也一同請了。沒料到曉農會堅持來這一家餐廳吃午飯。事態有點不對勁。

  「這邊接近莫氏集團總部,你要去找什麼人嗎?」

  連打了幾個噴嚏後,頂著紅通通的鼻頭,全身無力的靠在椅背上,覺得自己像個破布娃娃。每當濾過性病毒與過敏源相結合時,她便什麼事也不能做,忙著補充水分以供鼻水的需求,就這樣過了一整天。

  所以單夜茴不能理解單曉晨何以堅持來這邊吃上一些小點心。依照慣例來說,感冒的曉晨最好躺在床上休息,多喝開水多睡覺,煨得身體暖了,鼻水也就止住了。

  「不,我想在這裡等人。」昏沉沉的頭無力的靠著窗沿。因為椅子夠大,所以把雙腿縮了上來,蜷縮成一團,看來病懨懨的,要死不活。

  「約了人嗎?」單夜茴很不喜歡看到曉晨病弱的一面,此刻在外邊,她比單曉晨更不自在。這種身體狀況,見什麼人都是不恰當的。

  「沒約人,只是想看到某個人。」她笑得無力。再擤了一次不受控制的鼻水,才對坐立不安的夜茴道:「你先回去吧,瞧你擔心成這樣。」

  「看不見就不會擔心了嗎?很天才的論調。」

  「嘿,你的刻薄又跑出來見人了,久違了。」她伸手打招呼。

  單夜茴簡直哭笑不得。

  「姊,很高興我能這麼娛樂你。」

  叫「姊」字了,代表單夜茴不欣賞她的玩笑,更不欣賞她自虐。

  不過單曉晨一向以逗她為樂。拍了拍手,湊興地道:

  「是,我很是被娛樂了,有賞。」將桌上的簡餐推到妹妹面前。「來,快生叩謝皇恩。」

  「是,謝公主恩典。」一向淑女的單夜茴終於丟了個白眼回敬。

  雖滿心想力勸曉晨回家休息,但看著曉晨半垂眼眸,懨然的神態,一時也不忍心要她有所動作。紅通通的鼻尖,紅通通的眼眶,陽光照上了臉,是一片愁慘的白。

  不想再消耗她所剩無多的體力,所以單夜茴低頭斯文的吃了起來,不忘把自己面前的熱桂圓茶整壺遞過去。曉晨吃不慣外食,唯一需要的是大量大量的溫熱水液來補充她不斷在流失的。

  單曉晨閉眼良久,以為今天唐勁並沒有來這邊用餐,但她料錯了。唐勁與客戶、同仁擬定了初步的共識後,正要送客戶下樓,在二樓欄杆處往下眺望,一眼便望見了單曉晨。她坐的方位汲取了大半春光,再沒有哪一個位置可以這麼亮眼的了,也莫怪他一眼就被吸引。

  「那兩位女孩的樣貌氣質都不錯。」

  何東毅不知何時並立在一邊,也看向那一方的窗口,一雙狩獵的眼閃著品評的光采。早忘了他曾在數日前見過單曉晨一面,只覺得有些面熟。

  唐勁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的問:

  「兩位女孩,你看來,哪一位的家世最好?」何東毅以娶個千金妻為目標,因此看人的眼光應該較為準確犀利,不若他對千金小姐避之唯恐不及,想必看走眼也是正常。是吧?!

  「長髮的那一位吧。」專家的口吻開始講評了:「瞧,她的吃相多麼斯文,行止多麼優雅。唇紅齒白、粉面如花。陽光一照,像個天使。另外一個就差多了,臉色蒼白得像要昏倒,唇也沒有血色。縮起腳是極不雅的舉動,但她做來卻不難看,可見家世也是不錯的。但沒有長髮的那位小姐那麼貨真價實。當然,我必須說我對美人一向比較偏心。你不覺得長髮少女非常的美嗎?要不是每桌之間有屏風遮著,我相信全餐廳的男人一定會不時把愛慕眼光投過去。」何東毅幾乎沒分神去看容貌蛟好卻不頂尖的「次貨」。

  單夜茴比較美麗?這是哪一國的笑話!

  唐勁再看了過去,卻始終無法把眼光定在單夜茴身上太久。也不過是個日本娃娃,沒有真人的實感。是很精緻,卻不夠美麗。曉晨……小姐才是真正的美麗;聰慧的女人才會散發出美麗耀眼的氣質。單曉晨是獨一無二的。

  只是……她的臉色為什麼這麼蒼白?那樣子軟綿綿的靠著窗框,瞧不出半絲活力。

  她怎麼了?生病了嗎?老總裁曾說過她的體質虛寒,容易惹病,氣管上的毛病需要有藥膳的調理與運動上的配合;但她又有心律不整的毛病,不能太長時間運動。而曉晨是喜愛運動的,所以給人對了個「十分鐘英雄」的名號。心念驅動著腳下的步伐,倘差點忘了客戶還在,就要丟下一切衝到她面前。

  「唐特助,我送高董下去,你付帳可以嗎?」何東毅收起閒聊的表情,一邊迎向與上司告別的客戶,一邊問著唐勁。

  「沒問題,你先走,我與小組還要在這邊開會。」他鬆了十口氣。待一大票人離開後,他交代小組成員立即將剛才開會的結果做一份簡報與各種分析圖,下午得立即呈報給上司看結果。

  然後,他才走下樓,筆直走向單曉晨。告訴自己這是因為老總裁的托付,不摻任何私人因素。

  單夜茴最先發現兩道迫人的眼光。陽光並不擾人,但此刻這方窗口的熱力卻教人沁了微汗。抬頭望去,有一名高大的男人已越過屏風走了過來。

  沉凝的面孔看不出來意,單夜茴心中暗自警戒。令她意外的,男人犀利的眼光冷淡的掃過她之後,立即化柔了眸光,像是癡了似的投注在曉晨身上,閃過的錯綜複雜神色都像是數不盡的心疼。

  不過,當曉晨與他迎視七時,變魔術似的,男人的面孔霎時全讓冷然所覆蓋,教人膽戰心驚於他的深沉。

  「嗨,好巧。」單曉晨揮揮手,順勢撐住自己無力的下巴,使頭可以抬高與他迎視。

  「你來這邊做什麼?還有,今天不是星期天,你學壞孩子蹺課?」一手撐著桌面,半側著身把注意力全放在她臉上,並且極力掩飾著逾越的關心洩露出眼眶。

  「解答一:我來吃飯;解答二:我請了假。我想感冒可以算是病吧。把細菌傳染給別人是不禮貌的。」

  「感冒?看過醫生了嗎?」冷然的面具再也掛不住,他伸手探向她額,才驚覺自己行為的不合宜。

  「發燒對不對?所以不該浪費醫療資源。我是感冒的老病號了,最好的痊癒方法就是多喝開水多休息。」

  「也得多吃飯。」他的手掌依戀那光滑的額一晌,才抽回。發現她桌前只有茶,沒有飯。

  「曉晨不吃外食。」單夜茴非常不喜歡有人碰曉晨。

  「為什麼不吃?」他仍是只看著病美人。

  單曉晨對妹妹笑了下,也示意她收起保護的態度。

  「我比較鍾意家裡廚房做出的東西。」她承認自己的胃口被養得極為嬌貴,對口味火候是否合己意有極苛的標準。

  「吃不慣平民的東西,看來是非王公貴族不嫁了?」

  「倒也不是。另不過我一旦嫁了人,陪嫁裡必然有廚娘一名。」

  「為什麼?因為她會意滿漢大餐?」

  「不。因為她懂中藥,而且再也沒有人比她擅長把藥膳做得那麼美味了。」

  「有錢人的享受。」他微嘲。

  「我是有錢人沒錯呀。怎麼你的口氣像我犯了法見不得人似的。」她眨著眼,扶住他的手要站起身。

  他自然順手助她站起來。

  「你該回去休息的。生病了就別亂跑。司機幾點會來接你?」

  「有夜茴陪著,我沒讓司機回頭接我。想回去搭計程車就行了。」又打了一個噴嚏,幸好夜茴及時送上面紙,否則怕不出醜了。

  「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女生搭計程車?」他不可思議的問著。天!莫靖遠怎麼能對這個妹妹如此放心?就靠一個影子似的單夜茴?兩個花不溜丟的大姑娘正好可以賣個仔價錢可不是!

  「我們又不是林黛玉。必要時洗劫計程車的本事也不是沒有。」悄悄把身子貼近他。嘻,他沒發覺。

  「我送你們回去。」不再理會單曉晨的病言病語。他有百分之百的義務要守護無虞。

  「天氣這麼好——哈啾。」才想抗議,奈何身體不合作。

  「立刻走。」

  這麼容易過敏的鼻子就不該盡往人多氣雜的地方鑽。唐勁被她的「哈啾」聲弄亂了心神,不願思索更多,拉住她手,再也不囉嗦的走出去。

  連忙付帳的單夜茴要不是身手還算敏捷,怕不早被丟在一邊發楞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這男人……就是曉晨來這裡吃點心的原因嗎?

  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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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8 09:48: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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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未受寵過的王秀佳,住在單宅十八年來,常會驚恐著若有一天被趕出大宅的淒涼。於是逐漸的,她變得神經質、草木皆兵,永遠怕自己成了所有人眼中沒有用的人。與她有過少少數個月夫妻之實的單毓琉曾是她想牢抓的繩索,但很快的,她就知道單毓琉一輩子也不會回頭看她一眼。要不是有女兒為證,他恐怕不敢相信自己曾碰過這個平凡清秀的中等姿色女子。

  但有女兒又如何?他的女兒何其的多。流落在外的兒子都可以不認了,女兒又能挽回他什麼?他根本忘了王秀佳這個女人。有時回宅子看女兒曉晨,常會匆匆一瞥的當忙裡忙外的王秀佳是管家助手。

  王秀佳在對單毓琉徹底死心之後,終於明白當年少天人何以曾說她「不聰明」。想飛上枝頭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念頭,但聰明人當要知道欲攀的枝頭夠不夠牢固。

  當年她不明白,只一心一意要成為英俊風流男主人的側室,並暗自認為待薄命的少夫人亡故後,自己必是穩上女主人寶座的。

  幻滅來得飛快。單毓琉誰也不娶,獵人的目標永遠放在年輕美女身上,並且對玩弄過的女人不復記憶。

  六神無主又不知如何重建自己定位的王秀佳,在見到女兒極有少爺、小姐的緣後,便日日耳提面命,務必要女兒成為莫靖遠兄妹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從此,緊緊巴住兩兄妹,便成了她唯一的指望了。她誠惶誠恐的跟隨,生怕自己的地位再度不保。

  然而屢次由單毓琉那邊討不到好處的呂莫若終於決定把全副心神放在單曉晨身上了,怎麼不教她向來緊繃的精神再度瀕臨分裂的地步?

  今天呂莫若帶著兒女來探病了。被總管留在偏聽候著。此刻正上樓請示小姐。王秀佳不由分說抓了女兒要往曉晨的房間走去,絲毫不在乎她神經質的動作使得原本正在縫布娃娃的夜茴被針狠狠刺破了皮,深扎入肌肉中。

  「快!你快去告訴曉晨小姐,叫她不要見姓呂的那女人。反正她感冒還沒好,不適合接待客人。」

  單夜茴被抓著走,眼睛木然的看著流血的左手食指。扎得很深、很痛,血色暈染在白色洋裝上,淒厲得嚇人。但她只能麻木以對。很久以前,她早已不再試圖與母親辯駁,只有滿滿的悲憫與無止境的空虛。

  「你要記得對你姊姊說:呂莫若不好惹,只怕會動用什麼下流手段,最好見也別見上她一眼,免得讓她施了妖術或纏了上。你也知道小姐她總耐不住纏,又不與人一般計較。這一點千萬別用在她們身上,她們會打蛇隨棍上,永不會滿足的。」

  滿滿的叨絮交代,卻沒讓單夜茴聽入耳。王秀佳如果曾回頭看女兒,會知道她多年來的行為一直在傷害她唯一的女兒,也會知道她把一個女兒當成傀儡是多麼殘忍的事。但她沒回頭,從沒回頭。她只能往前看,看向單曉晨的方向,以單曉晨的一切為標的,要求女兒完全拷貝、追隨。用力拉著女兒往前跑,即使女兒曾跌過跤她也不會知道,因為她——從沒回過頭。

  「曉晨,你好些了嗎?我叫夜茴來陪你聊天解悶。」不由分說,王秀佳將女兒推入臥室,然後道:「我去廚房替你們端點心。」

  半靠在貴妃椅上的單曉晨沐在春陽下,一襲鵝黃睡衣曳地披灑在淺藍地毯上。古埃及式的造型,輕便簡單又具風情,原本是無袖,但夜茴找來相同的質料,替這件睡衣加了水袖,並且在袖口繡了百合花與吉祥圖案,看來又類似仿唐衣飾。加了袖子是怕她容易著涼的體質,夜茴永遠代她想得長遠。

  今天請了病假,但感冒沒有蔓延下去,反而到了近中午的此刻好了大半。也沒了過敏的情況,所以她起身找來母親的手記翻看,順便曬曬太陽。

  原本想圖個寧靜的。但自從管家上來告知有訪客之後,她就知道今天恐怕得不到清閒了。

  也不過才十分鐘,果然,秀佳姨立即「丟」來了夜茴。

  放下書本,正想笑著招呼妹妹一同來坐,卻看到她白色洋裝的左側已染了一小塊血紅。

  曉晨的笑意立即頓住,眼中閃過一抹凌厲,迅速起身抓過藥箱拉來夜茴,審視傷口一會,才輕緩消毒、止血、上藥。

  「一同來曬曬陽光吧。今天天氣很好。」她口氣冷淡,失卻了原本調笑的心清。

  單夜茴沒說什麼,仍只看著包著繃帶的手指,悄悄以右手包住傷口,心口百感交集,理不出嗔怒哀喜,只能發怔。

  「天氣很好,陽光亮而不燙,原本想看上兩個小時的書,再小睡一下的。」單曉晨上手記,輕易說著王秀佳想知道的打算。

  有客來訪,不代表她必須接見。她早已吩咐總管打電話請父親回來處理。但她也料得到王秀佳會嚇成什麼樣子。是可以當成笑話看的,但笑話的背後有太沉重的負擔。她從來不想令妹妹難堪與難過。

  但王秀佳的行為,正是夜茴難堪的來處,沒人可以去改變。即使她與大哥沒有不以為然的表態,傷害仍是造成。人際關係、利害與否的衡量,總有那麼多的難以拿捏,無從理得完善。

  常常她會不可思議於王秀佳何以會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團糟而不思改變;也惱於夜茴不肯多愛自己一些,總是若無其事的勉強自己以迎合她那行為偏差得不可思議的母親。

  但心情的起伏仍不會令她衝動丟開口糾正些什麼。連自己都背叛了自己,別人又哪拯救得了?

  所以單曉晨從不多事,即使她看不過去已經很多年了。

  臥房的門又被推開,王秀佳推了餐車進來。

  「曉晨,廚房為你準備了薰衣草茶,這可以安定心神。還有姜餅,驅寒用的,快趁熱吃了。」

  「謝謝佳姨。」她淡淡的答謝。

  「如果還需要什麼就到外面吩咐我。」王秀佳指著門口,含笑退出去。

  望著關上的房門,單曉晨似在自言自語:

  「執迷不悟,大概也挺幸福的。只要別哪天突然發覺自己人生走錯了步伐方向,回首已是百年身。能以這種方式終老,誰又能說她不快樂呢?」

  「所以,我,隨便她。」單夜茴扯開唇線呈向上延伸的圓弧。

  「就怕『隨便她』太久太久,再也尋不回自己的人生。」

  單夜茴笑著轉移話題:

  「今天看的是大媽寫下的禪偈嗎?」

  單曉晨看了眼手上的本子,搖頭。

  「不,我看的是她對戀愛的一些看法,這是我近來比較感興趣的。」

  莫君怡是個極嗜書的人;長年深居簡出到後來因勉強生育而纏綿病榻,她都以閱讀來消磨時光。她身故後,留下很多的書、手記、日記、讀書筆記,以及非常多的錢。

  在曉晨上國中之後,莫靖遠將母親的遺物全送給了妹妹。將宅子大肆翻修整頓後,母親的遺物也被妥善安置在曉晨房內辟出的收藏室內。

  「昨天那名男人是特別的吧?」單夜茴一直在想著這個疑問。

  「對,他是特別的。」

  「你……期望與他有什麼呢?」十七歲的年紀未臻成年,會有人想去沾情意愛嗎?曉晨並不是滿腦子憧憬夢幻的人。

  單曉晨隨意打開一頁,歎道:

  「天下間有太多不由人的事。我從來不想這麼早。」

  「那你就做得到。」

  「對。但我不想錯過他。」也許成年後還有更好的男人會到來,但她不想因著這種期盼而活。何況極有趣的是唐勁非常排斥她的身份,卻又忍不住關心她。

  這種情況,這種人,多麼難得的在她生命中出現。也許以後會有品德、能力一流,且身家匹配的王子出現,但那樂趣一定少了很多,悸動也不一定會有此刻那麼深刻。

  「那人看來並不想高攀你。」滿口「小姐小姐」的稱謂足以表示一切。

  「但我很想低就他。」

  「這似乎與大媽的想法悖離。」她常聽曉晨說著手記內容,多少也知道一些事。

  「對。但我母親的信念是:掌握自己想要的。這一點我與母親並沒有不同。」

  「好,你想掌握他,但你懂得怎麼追他嗎?」

  「不懂。不過試探的方法有很多種呀。」她啜著溫茶,因為身體情況已大為好轉而愉悅。心不枉猜測著今日會不會有意外的驚喜。

  早上接到大舅由公司打來的問候電話,八成是唐勁告知她感冒的消息。既然唐勁曾向大舅提起,軌表示了他非常看重這件事,並且想經由大舅的來電探知她今日的情況。還真挑對了時機。在兩個小時以前,她還碰頭不止,鼻水流個沒完。要不是她阻止,大舅早派家庭醫生領著救護車飛奔過來了。

  想必大舅會把她的情況加倍陳述給「旁人」聽了。

  那麼,唐勁會是什麼反應呢?

  「小姐,下面又來了一名訪客,代表莫君安先生來探望你。這是他的名片。」老管家敲門進來,遞上名片。

  是唐勁。

  單曉晨站了起來,雙眼閃閃發亮。

  「請他稍待一會。先讓他到正廳坐著……對了,呂女士她們走了嗎?」

  「還沒有。剛才與主人聯絡時,主人表示他臨時決定到日本洽商,已經往機場出發了,無法回來處理呂女士的事。」

  「那就留她們坐到想離開吧。別忘了奉茶。」

  「是的,小姐。」

  管家退下後,單曉晨立即奔入更衣室中挑起居家服換著。單夜茴站在門外問:

  「要我去打發她們嗎?」

  「不用了。倒是必須請你帶佳姨出門購物喫茶什麼都行。別讓她在門外站崗了,看了難過。」

  「好的。」美麗的面孔無力的垂下,領著懿旨帶母親出門放鬆心神。

  在偏廳內久候,並且捺不住性子頻頻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單晶晶在看到有人通過走道被請到正廳後,走回母親身邊道:「媽,有一個男人抱了好大一束滿天星在大廳那邊等人耶。聽說是莫氏企業派來的人。」

  呂莫若拍完了蜜粉,從沙發上起身,不住的打量偏廳內高級的陳設。

  「莫家的人很重視單曉晨,每年分給她的股利與壓歲錢就可以買好幾間公寓了。」有人生來就是天之驕子。老天並不公平。反觀自己,生了兩名單家子女,卻只得到一間三十坪公寓與二百萬元的犒賞,然後單毓琉從此不見人影。頂多每個月匯入五萬元當她的育兒費,讓她吃不飽也餓不死的耗著。再不自力救濟,只怕再過幾年,單家一毛錢也不會匯入她帳戶了。

  「看來單曉晨是不準備兄我們了。你注意一下,如果她有下樓接見那個莫氏企業的人,我們得找機會拉住她。莫靖遠每個月匯入王秀佳帳戶的錢是我們的四倍,只要與他們沾上關係,日子才會好過。」接到了徵信社的報告後更堅定了她與單曉晨攀上的決心,也益加嫉妒王秀佳母女佔去了最佳位置。

  「呀,姊姊沒有下來,下來的是單夜茴。」單晶晶看到有人下樓,一雙眼全盯在那一身今年出品的凡賽斯春裝上,看得眼睛都直了。

  呂莫若從未真正見過單夜茴的模樣。她大步走出偏廳,正好見到走廊另一側的一名少女正要步入正廳。

  「喂,你。」她叫著,身形也移了過去。

  單曉晨停住步伐,看著長相艷麗的呂莫若向她落來。她微凝眉,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立即擋住呂莫若的接近。

  「呂女士,請留步。」

  「做什麼!?我只是要問她話,你擋什麼擋,走開。」

  「你太失禮了,女士。很遺憾我必須請你們離開。」單曉晨不悅的開口。

  「只是一個傭人而已,你叫什麼叫。」呂莫若譏誚的回道。她也請過菲傭。傭人嘛,本來就是給人吆喝的。

  「他們是維持宅子乾淨整潔的員工,拿薪水辦事,沒有義務接受不尊重的喝斥。阿伯,送客。」

  不待總管有所動作,呂莫若已快速衝了過來,冷笑道:「你以為這裡出你作主嗎?別以為你這小雜種住在大宅裡有多麼了不起!你不會得意太久的,我——「

  「住口!」沉怒的男聲如厲鞭一般揮來,聽得呂莫若退了兩大步遠。

  唐勁一手提起呂莫若的衣領,將她重重釘在牆上,冷冷的低語:

  「立刻滾。」

  「你是什麼鬼東西!我呂莫若可不是被人嚇大的,當心我告得你傾家蕩——「

  「你,呂莫若,育有一子一女,當了十來年二線女星,吸過大麻,偽造文書,跳過牛肉場、拍過春宮照、生命中跟過六個男人、做過兩次處女膜整形手術。前天晚上八點,與『巨業』的入贅總經理到KISS汽車旅館開房間。八點進去,九點四十五分出來。沒錯吧?」

  「你……你……你……。」啞口無言的女人一消其氣焰,倉皇恐懼的看著眼前冰冷的男人發抖。他到底是誰?……。

  「滾。」將她丟給管家料理,唐勁拉住曉晨,遠離有這些人存在的地域。

  曉晨將他拉上樓,到陽台的空中花園吹風看風景。

  「你感冒了遷到這裡吹風。」冷厲的口氣仍在。

  「正好可以脫下你的西裝讓我取暖。」她低沉笑著,無視他未平息的怒火,便要伸手剝下他的外套。

  「那女人是什麼意思?還有,根本就不該讓她進門。」他阻止她的手,逕自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雙手伸進袖子內,揮動著過長的袖子。

  「你該開心你不是唯一錯認我的人,而且也不是最後知道的那個人。」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安慰的。」

  「也沒有什麼好生氣的,不是嗎?」

  「對。是自己笨,怨不得人。」他靠著漆白的鐵欄杆,眼光追隨著她。

  她笑著搖頭,不再接續這個話題,靜靜享受陽光。

  一會,傭人送上來午餐及茶,問道:

  「唐先生要與小姐吃相同的午餐或是另外點餐?」

  「相同的就行了,不必再麻煩。」

  在籐椅上落坐,他打量著單曉晨的午餐。少量而精緻,賣相美觀講究。

  「這些餐點都放了幾味中藥材,但吃不出藥味。」她打開一盅煲湯,要他也喝一杯。

  「挺清淡的。」喝了湯,吃了幾口菜,發現她的口味偏淡,爽口而不膩,而且果真吃不出藥味。

  「嗯,外邊的東西常放了太多油,卻又不夠入味道地,味道太重又不喜愛,所以我不吃外食。」

  「你很難養。」他結語。

  她抬頭看他。

  「如果不以評估我當你妻子的可能性為前提,你可不可以別再挑剔我了?你想讓自己死心也不該一再打擊我、否定我。」

  他頓住。久久才回道:

  「對不起,你有錢不是罪過。」

  她淺笑道:

  「我很希望自己窮,或者是庶出的女兒來符合你追求的條件。但我畢竟不是,也作態不來自己很能吃苦。我沒吃過苦,不知道所謂的苦是什麼,因此我講不出大話,只能敞開最真實的自己讓你看清。我,仍是我,倒是你早已變了數變,讓我難受了。」

  「你相當聰明。」如果她笨一些、驕氣一些,他就可以把持住自己的。這樣的一名閨秀,他懷疑有哪一個男人能不拜倒在她腳下。

  能得到她的男人,絕對是全天下最幸運的人了。

  他嫉妒那個人,嫉妒得心口猶如千百根利針齊刺。

  「唐勁,你……今天來,是因為舅舅要你來嗎?」

  「對。他很擔心你。不過看來你好很多了,此昨天有血色有精神。」他毫不遲疑的把自己的憂心藏住,公事公辦的口吻不露破綻。

  「你受外公委託保護我,會多久呢?」她垂下眼睫,撥弄著盤中的食物。

  「直到……你哥哥回來,或你出國留學。」其實老爺子只吩咐直到呂莫若停止糾纏,他便可卸責。

  「你知道我將出國念大學?」她訝異他會知道。

  「嗯,靖遠提過。他希望你到美國,讓他看得見。」

  「再一年,說長也不長了。也許我不會再回來。」她頭垂得更低。

  他震動,雙手悄悄握緊……。

  「什麼意思?你的家在這裡不是嗎?」

  單曉晨微微笑著,笑容有些落寞。

  「這宅子住了十個人,但我只有我自己。去了美國,有哥哥;到了加拿大,有外公他們。那兒還有一座農場,養了一匹要送我的馬,天氣也適合我這種鼻子不好的人。台北太潮濕了,過敏怎麼也根治不了。相較之下,台灣哪有什麼值得留念的地方。沒有思念的人在,故鄉也會像異鄉。」

  「你父親的家人,還有三個舅舅都在這裡呀。」她想走了?她不想回來了?恐慌湧入心口,他口氣嚴厲了起來:「你一點也不在乎在國外被人歧視為次等人嗎?」

  「那就嫁給當地的人吧。不會嫌我太有錢的人必定存在於世上。」她漫不經心的說著。

  「你就不怕別人看上你的錢嗎?」

  「那又如何?難道我得找個比我有錢的人來確保對方的目的不是我的錢嗎?凡事若是計較太多,哪有快樂可言。」

  「你太天真了。」他終於拍了桌子表達怒氣。

  「是你太拘泥了。」她站起身,走到觀景台向下眺望。知道他有跟過來,並幫她擋住風口,暗自淺笑,對著身後的他道:

  「我的母親,在嫁給我父親之前,曾談過一次戀愛。那個男人有才氣、有傲氣,所以愛我母親愛得很辛苦,然後變得反覆無常。我母親手記上說:她不認為嫁了他會幸福。他太傲、太在乎別人評量的目光,太怕別人笑他娶了富家千金得到多少利益;因此他最後懇求母親等他十年,等他有一點成就必會回來娶她。母親沒答應。她的身體太虛弱,結婚只會拖垮他,而且只怕沒命等他那麼久。於是平靜的與他分手了。」她轉身看向他。「那個男人必定會一輩子記住她的,因為她默默的暗中資助他出國深造,也撮合了一直暗戀那男人的女子成夫妻。在男子成為名建築師時,也明白了他命中的貴人正是他念念不忘的初戀愛人。七年前他回到台灣,哭倒在母親墳前。我親眼看到那一幕。一直在想,這樣的分手真的是比較好的選擇嗎?為了男人戰勝不了的自卑,好好的一段感情真的必須就此犧牲嗎?也許那男人在母親心目中的份量不是那麼重吧,因為那男人不夠勇敢到足以承擔壓力,不值得母親愛到不顧一切。到最後,母親仍是最愛自己。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唐勁,你是一個絕對會成功的男人,而且不是那種到了中老年才見得到成就的人。這樣的你,不該是會自卑的人。我只願你是單純的厭惡千金小姐,而不是自卑於身家的落差而佇足不前。」

  「如果我是呢?」他問。眼神極為沉潛難測。

  「那我真的不會回台灣了。」

  她歎氣。不知道這樣的威脅夠不夠力?

  或者說,不知道自己的魅力夠不夠?

  他告訴自己:在未下班的此刻,呆立在女校大門口,是擔心呂莫若母女不死心又來糾纏曉晨,出言不遜。更理直氣壯的告訴自己:昨天曉晨的感冒才好,今天可能還很虛弱。他得確定她是不是完全痊癒了,晚上才好打電話對老總裁作翔實的報告。

  絕不是、肯定不是聽說明年她就要出國,並可能再也不回來,引發了高度的關切,想把握所剩無幾的時光多看她一眼、多保護她一次,多……鐫鏤她的身影放在心中一分……。

  該死!他知道自己這麼患得患失很蠢,也知道聰明知單曉晨那麼說必有其試探的意味,但他就是上當,就是不肯放過多看她一眼的機會。

  因為……她真的會做到她所說的。他知道。

  四點半了。許多私家轎車一一停靠在路邊,等著接人。其中一輛必屬於單家無疑。

  也有幾名騎機車的高中小毛頭,故作帥氣的搔首弄姿等女友出校門。

  十七歲的女孩與十七歲的男孩都屬於不成熟的半小孩年紀,跟他之間可以劃出數條代溝來區隔了。但十七歲的曉晨卻硬是不同。

  她聰明、機敏,也成熟。

  會是因為她總是獨自一人的關係嗎?他一直忘了,莫家的人與莫靖遠再怎麼疼惜單曉晨,終究,絕大多時候她仍是自己一個人。一個四歲喪母、父親又不負責任的女孩兒,會早熟是必然,會世故、機敏也是必然。幸而她沒有自暴自棄,也沒有壞環境來讓她有機會走向歧途。

  ——我有錢不是我的錯……。

  誰會說有錢是種錯呢?如果那是一種錯,全天下的人為何都以富有為努力目標呢?

  錯的,是自己能力所不及衍生的自卑加諸於他人,並且形成折磨。

  如果突破不了心障,一切還是定在原地最好。但前提是他得有足夠的定力來把持住。

  他有嗎?那瞧瞧自己此刻在做些什麼?!

  像呆子似的,連自己也控制不了。虧他還是莫氏新生代人才中最被看好的一名,董事長更再三公開讚賞他毅力超群、理智冷靜……。

  對照此刻,簡直是諷刺。

  是什麼地方料錯了?他不沾富家千金的堅心仍在,理智把關著情感閘口,不再如山洪般的一發不可收拾。

  可是他居然從不知道自己一旦陷入感情時,會癡狂成這樣,每一根神經都會因她不經意的撩撥而大大牽動。

  單曉晨是難纏的心魔,自己的心又何嘗好對付了?

  天曉得以後會怎樣。他只想在她還在時,挾著保護之責,再多看她一眼。

  然後也許成了莫君怡初戀情人那般,終生為愛之不可得而悔恨一輩子。

  他知道的,其實比曉晨多一些。在他回國的一周內,所有關於單曉晨周邊的事,他全查了個一清二楚。他有許多在各行各業極出色的朋友。

  莫君怡的初戀情人姓古,於三年前病逝於香港,無疾而終。一個四十五歲壯年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後,理應是意興風發的,卻因憂鬱或厭食諸多因素而撒手人寰。

  男人的成功,必定懷著某個動力,也有著務必做出成就給誰看的意志力支撐著由一次又一次的挫敗中站起來。

  七年前,姓古的男人得到了世界級的大獎肯定,回到台灣欲見初戀情人。但他看到的是冰冷的墳,與照片上將容顏保留在三十來歲盛年,以美麗姿態離開人間的女子。他崩潰了,他的成功變得毫無意義。

  斯人已逝多年,而他孤伶伶的存於世上。汲汲營營於成功,只盼有一天讓她瞧見自己的成就,渾然不知滄海桑田已將人事翻轉了幾回乾坤,再也不復舊時事了。

  這些報告,原本是無意義的記載,只為了補齊單曉晨十七年來所發生的大小事件。

  但自昨日起,卻成了他心海翻騰的巨浪。

  六歲時,他想成功,迫切的需要錢來讓父母過好日子,讓一家人得以溫飽,也得以尊嚴的活著。

  上大學後正式與莫氏簽了約。莫氏以大把的金錢栽培他,而他成了莫氏員工,課暇的所有時間全奉獻給莫氏。那時他知道自己會成功,他有能力,也熱愛挑戰。

  成功,是給自己的犒賞。

  太順利的路途走來,幾乎要覺得麻木了。

  有房子、有車子,也給了父母良好的安置。不必三年,他定會成為一名中級主管;再兩年,他會掌理一家分公司。在三十五歲之前,他必成為集團核心的主事者。這些設定若做不到,代表他怠惰了。若是做到,也不令人欣喜,因為他有這個能力。

  然後自然而然的,結婚、生子,過了成功又富足的一生。到了四十歲,他人生的高峰便在頂點停頓,望不到更高的山頭在何方。

  二十五歲的他已看到自己四十歲的情況。為什麼沒有絲毫心滿意足的感受?

  他習慣掌握一切,也習慣將眼光放遠,更拒絕意料之外的變故——例如對單曉晨動心。

  他要掌握自己的人生,不許它出一絲差錯。但人生中若從不曾有意外,卻也未免無趣得教人麻木。

  直到遇見了單曉晨,他的順遂突地變得遲緩。雲端若將是他際遇的頂點,那遺憾的是伊人居住地在雲端更上的不知處,他永遠進不了的殿堂。

  莫家富足了六代,才有今日動搖不得的殷富根基。他或可累積無數財富,卻累積不來時代碎煉出的風華。

  兩人之間不會有交集,更不該相遇。

  只是既已無法從頭來過,這亂了的一切,該怎麼收場?或……該說,要怎麼克制自己逕向逆途靠去的心?

  再捻熄了一根菸屁股,隨手丟入垃圾桶。女校的大門已然滑開,預告著一群豆蔻少女即將湧出的訊息。他靠著車門,鐵灰色的豐田無疑的在一排等候接送的名車裡顯得黯然。但他卓然的氣勢卻壓得所有景色成了陪襯,讓人一出校門便曾往他那方發光體望去。

  自然,單曉晨也不例外。

  她與夜茴走出校門。迎上來的司機已接過她們兩人的書包先放回車上。校門左側十公尺處,唐勁戴著墨鏡的面孔看不出情緒。校門的右前方,呂莫若由車內款步出來,正一臉慇勤的走來。她沒發現,但夜茴有。

  「呂女士在那裡。」夜茴提醒著。

  「你去處理。還有,我不搭家裡的車了,回家見。」她大步走向唐勁,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淺笑。

  沒有多言,他為她打開車門,迎她紓尊入他的世界。他車內駕駛座旁的位置,正式進佔了一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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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8 09:48: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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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子駛出喧囂堵塞的台北市,離開了台北,上了高速公路。半個小時後,在路牌的指示下,她知道她被帶到了桃園。

  「要見什麼人嗎?還是桃園有特別好的風景?」她終於開口問道。

  唐勁看了她一眼。如何能啟口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行為何以會如此突兀?

  明明每一次的自我分析,其定論皆是此路不通,兩人根本不能有結果。決心要公事公辦的,但他卻止不了自己的渴望。

  「渴不渴?後座有烏龍茶。阿里山的冠軍冬茶,我想你比較喝得入口。」

  她側身往後座提過保溫壺,眉頭輕揚,打開壺口,香氣四溢,倒了一杯輕啜了幾口。

  「我分不出茶葉的好壞。」

  「因為你沒喝過壞茶。」

  「烏龍茶性溫,我才喝得。綠茶、紅茶都冷性,再好的茶也喝不得。」

  「你從不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對吧?」他停車等紅燈,正好給自己理由細細端詳她。

  「我想活得久一點。如果一個人生的起落只有三十年的光景,就太短暫了。像我因為長年過敏,氣管又不好,何苦自己找麻煩?能用食物調補,好過成天打噴嚏、流鼻水、失魂落魄。吃了冷質食品,氣管會沉悶梗氣,積痰不化又咳不出。全是小毛病,卻非常擾人。」

  「看不出來有這麼嚴重。」他忍不住伸手探她額。

  「那是中藥的神奇呀,以及我家廚子的功勞。」

  「也許我該立即返回台北,外邊的東西你不吃。」

  「一、兩頓吃外邊也很好呀。你不必把我想得太高高在上。」她將杯內的茶送到他唇邊。

  他怔了下,沒有開口。這行為,太親妮,不能承接得下。

  「沒有下毒,我試喝過了,口感還不錯,是某位唐門公子親手泡的茶,別人想喝還喝不到呢。」她低笑,湊近了嬌顏,教他抗拒不得的喝下喉。

  「大家閨秀的教條中有這一項嗎?伺候男人?」

  「我不曉得。但在單曉晨的快樂哲學中,告訴了我們盡量去做會議自己快樂的事。」

  綠燈亮了,他隨著車陣移動,不再有機會看她,但卻已滿腦子她的笑容,揮也揮不去。

  「即使沒有所謂的完美在快樂的盡頭等待?」他像是自問的低喃。不知是否在問她的同時也在問自己。

  「完美?我想不了那麼遠。如果我們可以成為夫妻叫作完美,那要是我只有四十年好活,而你卻活到一百歲呢?要是我成了黃臉婆,而你有錢有閒養了小老婆呢?沒有人可以保證什麼樣的句點叫完美,除非我們都走完了這一生,並在洩氣的那一刻回想平生種種,功過相抵之後能含笑閉目,那才是下定論的時候。」所以,她在想了很多之後,行為上反而隨性而及取眼前事。

  車子停在一間小而乾淨的餐廳前面。這間餐廳標榜著「藥膳」,裡頭坐了八成滿的客人。一陣陣當歸、姜母、甘草的香味傳出,在入夜的早春時節,分外能挑起人們的食指大動。之前的話題,以無言劃下不願深談的句點。

  「冷嗎?」他以大衣披圍著她只著春衫的單薄。

  「這一向是夜茴的工作,你搶了去,她肯定會不高興的。」她笑著拉攏它的大衣,伸出冰涼的左手貼上他暖呼呼的面龐。「好棒,你的體溫很熱。我最羨慕冬暖夏涼的人了。」

  「你的手一向這麼冰嗎?」活似剛從冷藏庫拾出來。他不自覺的將她小手包攏呼暖。

  「嗯,這才有光明正大的藉口向別人取暖呀。夜茴的手也好暖。以前冬天我最喜歡叫她陪我一齊睡。」

  又是夜茴!一次兩次的聽,心下還可以乎靜無波,但隨時隨地的緬懷,未免太重視了。他拒絕承認這叫嫉妒,只是微惱。

  「你很喜歡那個庶出的妹妹?」

  她頓了一下。

  「應該說,她很喜歡我,把照顧我當成她生平唯一大事。」

  「這樣好嗎?把自己的人生耗在另一個人身上,寄托著延續的目的。」

  「是很不好。所以我要離開台灣,遠遠狠狠的離開一趟。」

  他不自禁的握緊她手,不願再聽她說著要離開的話。

  「不怕你脆弱的妹妹承受不住?」

  「這世道生存得如此艱辛,沒有人能有脆弱的權利。」

  「由你這個包金鑲玉的千金小姐口中說出這種話,還真是諷刺。」他忍不住笑了。

  她汲取著他笑容的俊朗。

  「我也有我必須面對的人事紛擾呀。你那一份報告沒有告訴你,我是多麼受覬覦嗎?」她的父親曾經咋舌於她資產的雄厚,而涎著臉與她「共敘天倫」了好長一陣子。它的爺爺叔公們,與莫家生意往來出了岔子,也盡往她身上下工夫。還有其它宅子內的傭僕對於己身約有所圖,誰不會來找她這個「單純稚幼」的小小姐呢?

  經由她,而來動搖莫靖遠或外公那一家子的決策,似乎是比較方便快捷的路徑。

  唐勁看了她輕快含笑的面容一會,心情輕易的變得沉重而抽疼。

  「走吧,希望這一家的口味能符合你挑剔的嘴。」

  她微皺鼻頭,眼中閃過調皮。

  「都由我點餐嗎?」

  「你對藥性的溫、平、冷比較有研究,當然由你點。」牽著她的手走在前頭,回答得漫不經心。他對食物向來不講究。

  「那倒是。」她極同意的點頭。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

  在與曉晨吃了豐盛的一頓藥膳後,他的心口一直有疑問揪到此刻。

  沒有上吐下瀉,沒有生理上的任何不適,但曉晨昨晚那未曾稍止的微笑讓他心口起了抹不去的疙瘩。

  她到底在笑什麼?

  「好,這個簡報的內容就此定案。唐勁,多謝你的協助了。」莫靖棋拍了拍唐勁的肩,準備回行銷部門與自己的小組做最後的潤稿。

  唐勁將電腦鍵入暫停狀態,起身叫住已走到門口的莫靖棋。

  「還有什麼事嗎?」將文件交付助理,看著唐勁有些躊躇的面孔,他稀奇的揚了揚眉。這個年輕而爆發力強大的小伙子是這一代新成員中最年輕的菁英,也壓迫著三十歲以下成員們的向上心。有這麼一個後生,若不努力鞭策自己,只怕早早得收拾包袱回去吃自己了。

  極難得看到冷靜得近乎嚴肅的唐勁會有欲言又止的不確定面貌。是私事嗎?

  「你對藥膳有研究嗎?」

  「我們莫家食經裡有這麼一章。怎麼?突然想吃藥膳嗎?還是令尊有需要?」他知道唐父目前在新加坡調養身體。早年積勞成疾,肝功能十分不理想。

  「不,我只是好奇某些菜的藥性。」

  「哦?說來聽聽,我回想看看。我們家的食經我一向極少去看,倒是靖遠最清楚。早年為了母親,後來為了妹妹,他抄了一大本回單家,督促他們廚娘做出最美味的藥膳。如今我可以保證沒有人可以把藥膳做得比單家廚娘出色了。」極神往的回想美味,肚子都快感到飢餓了。

  唐勁點頭,問道:

  「天婦羅拼盤內的冬蟲夏草、蝦以及什麼的,有什麼療效?」

  「補腎呀。冬蟲夏草有強精、養腎、消除腰痛、疲勞的功效。至於海鮮類一向是壯陽強精用的。」

  「涼拌豬腰?」唐勁的臉色開始凝重。

  「補腎虛、精力減退、遺精、小便不順、耳鳴、重聽,老人家最適合了。」

  「辣味豬腳?」他再問。

  「補體力不足、腎虛嘍。奇怪,你找的藥膳都是更年期男人會吃的東西。真的不是令尊需要的嗎?」他好心的建議:「紫蘇驢魚不錯。驢魚補肝,紫蘇則促進食慾。」

  最後一問:

  「那,魚翅芙蓉呢?也是壯陽?」

  「不是。」莫靖棋努力想了一下,彈了彈手指。「那是預防老年癡呆症,順便可治糖尿病。」

  「碰!」硬拳忍力的往桌上「輕槌」了一下。

  莫靖棋嚇了一跳,這才覺得唐勁的面孔灰得有點煞青。怎麼……這間辦公室的燈光特別可以把人的臉色照了個青慘?「你還好吧?」

  「謝謝你的解說。」唐勁沒有為自己的失態作解釋。臉色一整,又回復公事公辦的原樣,讓莫靖棋幾乎要以為起剛才近十分鐘的閒談是不存在的。

  又是放學後。隨著晝日的拉長,春天的景色益加美麗,夕陽的炫爛不易教黑夜掩了去,迤邐老長的光華直舒人心神。

  單夜茴抽了張面紙給曉晨,終於問出她藏了一天的疑惑:「你今天一整天似乎都很快樂。」

  下午的兩堂排球課,出了一身汗的結果是鼻涕又流了兩管,絲毫沒有休兵的打算。連打了兩個噴嚏後,單曉晨再度壓搾出鼻腔內的積水。

  「我一向讓自己心情好。」濃重的鼻音影響不了她的好心情。

  「心情好到笑臉不斷就少見了。」快要步出校門口時,她停住,警覺的問:「不會是今日那位唐先生又等在門外了吧?」她一點也不喜歡那個人。曉晨還太年輕,還未享受過青春無憂的少女年華,不該有任何屬於成人世界的雜事來沾染她的生命。

  「我不曉得他會不會來。」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很樂意去期待。

  「我不認為我們這個年紀適合談感情。」

  單曉晨捏了捏鼻子,使之通氣,淡然回應: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老天在前方為我們安排了什麼。」哈啾!隨時打噴嚏的身體狀況實在不適合長談。

  才走出校門,迎面一道濃嗆的香風襲來

  「哎呀,曉晨,天氣多變化,我替你熬了人參雞湯,快些喝喝看!」呂莫若奔近時已打開保溫壺,不知有心或無意,在頂開單曉晨這個正主兒的同時,還濺了一匙湯水到她手上。

  「噢!」有些燙。

  「你做什麼!」單夜茴臉色大變的劈過去一記手刃,但有人比她更快。就這麼一眨眼間,連湯帶人,呂莫若被掃到大馬路上,跌了個四腳朝天

  唐勁半蹲在呂莫若面前,左手輕而易舉的箝住她頸子,聲音低沉而冰寒:

  「誰給了你膽子,讓你動她?」

  「你……你是誰……要做……做……唔……。」加重在脖子上的力道扳去她的尖嘯,呂莫若脹成紫灰的面孔開始有無比的驚恐,一點也不敢懷疑這男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扼死她。雖然他的表情並不猙獰。

  「唐勁,別這樣。我沒事。」單曉晨纖手輕放他肩上,感受到他衣服下蓄勢費起的力道,心口有些激昂。

  唐勁並沒有放鬆。極淺淡的俯低頭在呂莫若耳邊道:

  「原本你這只跳樑小丑並不在我眼內,但你今天惹到了我,我會讓你知道什麼叫作後悔。」

  幾名教官已由學校內快步奔來。唐勁直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塵,拉過燒晨的雙手檢視,拭去了湯汁,確定看不到紅腫,這才釋放了眉宇間迫人的暴戾之氣。

  「沒事?」他仍是問。

  「沒事。」她眼神掃過狼狽的呂莫若,覺得有事的最佳人選在一邊候著,也明白的傳達著這個訊息。

  唐勁的唇角勾勒著沒笑意的弧度。不多言,仍舊牽著她的手往他車子的方向帶。

  但沒有昨日的好運,他現下遇到了阻礙。

  單夜茴站在他們面前,不畏他的眼光直道:

  「她今天身體狀況不好,最好多休息。唐先生改日請早。」

  唐勁回身看著曉晨紅通通的鼻頭。

  「又過敏了?冷嗎?」她的手還不算冰冷。今天天氣也還好,但紅通通的鼻子顯示了它不按照天氣好壞而發作的頑劣根性。

  「一會就好了。只不過我需要一大包的面紙。」

  他輕觸她鼻子兩端。

  「用濕紙巾會好一點。與面紙磨擦太頻繁會乾燥到流血。我車內有準備。」仍是拉著她往前走。

  單夜茴仍是要阻止,但單曉晨拍拍她,指著正在對教官們告狀的呂氏母女:「去處理,好嗎?」

  「她們會後悔的。」單夜茴向來溫和的明眸閃過沉沉的陰森。她不再堅持這方必然會戰敗的搶人戰,往另一邊的戰場走去。她絕不會原諒傷害曉晨的人!

  單曉晨關注著夜茴的舉動,但唐勁已把她塞入車中,連接而來的鼻水噴嚏早已使她沒空再注意其他了。

  「今天去哪?」她好不容易能開口。

  「先到公司。我還有點事得做。」天曉得為什麼每天一到下午四點鐘,他的腳便不由自主的往地下停車場走去,光明正大的丟下公事蹺班來此。

  女人是禍水!再厲害不過的一記奪心招。為美女而亡國的君王真的亡得一點也不冤枉,至少他很能體會其中的無奈與無法自拔。

  「你可以下班後再到家裡找我呀,反正不會有人盤問你祖宗十八代。」她笑。

  「我對單家大宅沒好感。」

  「建築是死的,人是活的呀。」她想了想,忍不住笑意。「而且我家廚娘還會煮很棒的菜唷,正好可以替你補一補。」

  「再補一次老年癡呆症嗎?非常感謝,但不必再招待。」他斜瞄她一眼。

  她笑了出來。就猜他會弄清楚!他不是那種得過且過、迷糊度日的人。

  「其實一般人吃東西很少在乎食物的屬性,生冷不忌的吃。若不計較補腎補腦什麼的,基本上,昨天我替你點的菜不算難吃呀,你還吃光了呢。」

  「那是因為我從不浪費糧食。」

  她托腮而笑。

  「嗯……我喜歡你這個好習慣。」想起了昨夜他吃光了她吃不完的食物,神秘的喜悅讓她面容泛著光采粉澤。

  他的心口隨她的表情而顫動。敏銳如他,怎會意會不到她話中的意思。

  「喝點茶,體內煨得熬了,大概可以止一止鼻水。」他查過一些醫學常識的書,也問過幾名醫生朋友,知道這種小毛病得靠長期調理體質,一時半刻是沒藥醫的。只能多喝溫熱茶水,多運動,少吃冷性食物。

  捧著烏龍茶,重複昨日相同共飲的動作。這次他已沒有拒絕,雖臉色不豫,但仍是喝下了。

  「你很不喜歡有人靠近你是嗎?」這是她的觀察。

  「我習慣與任何人保持距離。這是禮貌。」

  「沒有知己好友嗎?」

  「朋友很多,但不願交得深。」也沒時間。

  她坐正身軀,輕道:

  「我也是。人與人之間不可能做到水乳交融的。而再好的知己也會因際遇不同而散落在遙遠不知處的一方。有時自己太過付出了,反而會心痛。我想,不只是男女之間吧,友情理應也會因分開而愁悵。」

  「你有經驗?」他的人生不曾著墨於陽春悲秋的人事起落飄零,意會得並不深。

  她看著窗外。

  「國小時,有一位要好的同學移民了,那時覺得好傷心,知道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而即使見到,大概也彼此不認得。那時一直在想,如果人生在世若一直是迎著相聚送著別離,未免,太令人傷心了。」

  他忍不住想抱樓她,而他也做了。等著綠燈,台北的車陣似蟲般蠕動,讓他得以伸手將她勾入自己的世界中。

  「你這是悲觀還是樂觀?」放低了聲音,撫慰著懷中小小人兒的心靈。

  「我悲觀的想得多、想得遠、想得透,然後,我就會樂觀而隨性了。」

  「小孩子太會想並不好。難怪有人要禁止高中女生看尼采、叔本華。天真的年紀,寧願你們幼稚不知愁。」迷明星、漫畫還好過太會想。但……如果單曉晨是平凡的小女生,他還會在此刻摟著她嗎?

  他該慶幸單曉晨是如此與眾不同,還是悲哀於她竟是這般與眾不同?

  該怎麼辦呢?一切都該死的錯到無力回天了!

  「曉晨,曉晨,真難得你會來公司,我已叫助理丟買點心,是『寶京』的點心,上回你說過好吃的。」

  「才不,上回我帶了『陵蘭坊』的小蛋糕才好吃,曉晨吃了兩塊。」

  「曉晨,晚上回家吃飯吧,我已叫廚子煮你最愛吃的了。好久沒見到你了,真是更美麗了。瞧瞧,一七○的身高穿起X女的制服,多麼筆挺英氣呀。」

  莫家新生代,共出了十來名男丁,其中有八名被延攬入莫氏效力,目前有五名外放到美國、大陸、英國等分公司受磨練。除了三名成了莫氏員工外,其他未入公司效力的,也成了其他業界的精英。

  今兒個可巧,除了三名表哥之外,當律師的堂表哥、當建築師的七表哥也都來了。

  她一上了十五樓就被牢牢拱在手心當珍寶,簡直教她差點沒傻眼。

  「表哥們,您們不是該下班回家了?」至少非體制內的人該走了吧?留給她安靜的擤鼻涕空間不也是功德一件?但他們顯然無此自覺,團團圍住她,讓她只能無助的抱著溫水壺被拱著。

  「那你跟我們一齊回去好了。上回我奶奶還念著你呢,怪你每個月只會到祖宅請安,而忘了叔公這邊的人也思念你得緊。一年才見一次不夠啦。」莫靖龍的爺爺是莫伯剛的大弟。五代以來從未分家的大家族其開枝散葉的程度是龐大得難以想像的。

  不過,沒經商能力的人卻依然進不了莫氏大門。例如第六代的嫡傳長孫莫靖凡,雖是長孫,卻不列入繼承人的考量之內;依著它的性向,任他沉浸在埔裡的花花草草世界中。

  每年莫氏家族都會有盛大的拜年守歲宴,沒讓外人參與便可把大飯店的宴會廳擠得十成滿。那時無論莫家人身處在天涯海角的何方,必得回來聚上那麼一次。因此莫家人團結一致不是沒有道理的。

  單曉晨個人以為,一年見上一次就很多了。否則一路公叔嬸姨婆舅的叫下來,有時還會漏失一大串人名,顯得怠慢。但誰能有超人的本事記上全部人正確的稱謂與長幼之分呢?

  「回你那兒?為什麼不去我那兒?我家離這邊比較近。」莫靖華叫著。他是莫君勝的長子,曉晨的正表哥。

  莫詩伶下來十五樓,對眼前菜市場般的盛況感到稀奇。直到人群的內圍傳出熟悉的「哈啾」聲,她才大笑了出來。

  「拜託各位大哥小弟們,疏通一下路徑讓新鮮的空氣可以流進去好嗎?咱們的小公主可禁不起污濁空氣的荼毒。」排開眾人,她拉起曉晨道:

  「哦,來了也不會找我。我們到我爸的休息室吃點心。對了,靖華、靖方、靖文,你們的總經理,我的父親,正在思考為什麼會議室沒半個特助與會。你們企劃部準備罷工了也不要讓老人家那麼難看。」但見三個男子臉色倏然蒼白,一反斯文形態,倉皇奔上樓去了。

  「你們可以開始想告解詞了。」莫詩伶風涼的對著他們背影叫。

  單曉晨笑道:

  「表姊,你好壞心。」

  「對呀,真不知王某人怎麼有勇氣娶她。」莫靖龍連忙應和。

  「理你呢。兩位大忙人可以快生回去工作了。我們女生有體己話要說,不陪了。」

  不理會兩名男生玩笑似的抗議,單曉晨任由表姊拉到二舅的休息室喝茶去了。

  才剛坐下呢,莫詩伶卻教助理找了出去,突來的公事讓她沒閒暇與小表妹談天。也終於,曉晨得到了全然的安靜。外公這一邊的人疼愛她到無微不至的地步,但常常的噓寒問暖是教人吃不消的。

  飲完兩杯熱茶,她決定四處走走。二舅的地盤是十八樓,大舅的地盤是二十一樓

  唐勁也會在那兒。

  剛剛他買了一小籠湯包給她填肚子,想是得等他好一會才吃得到晚餐了。

  認識了唐勁,才會有機會來莫氏,以及見上一大票不常見的表親。因此她手中雖有很多莫氏的股票,卻不熟這棟宏偉的商業建築。

  去走一走吧,也許有新奇的事可以看。

  至少看一看什麼叫上班族、粉領新貴。這可是她一輩子都體會不到的身份哩。

  捻起了與制服顏色配成一套的南瓜造型背包,決定尋寶去。

  毫無阻礙的上了二十一樓。許多基層員工都下班了。由於大門口有警衛管制,不再議外人進入大樓,因此樓層間也不再有人把關,讓她輕易跨入最高指揮中心的大本營。

  跨出了二十一樓的電梯,首先便是貴賓接待處。茶水間以吧檯區隔著,像是到了餐廳的感覺。如果此刻裡頭站了個服務生,那她一點也不會懷疑自己果真來到咖啡屋。

  采光的方位來自一大片玻璃牆,牆角綴著盆栽,紅紅綠綠的映出春色,明亮得舒人心脾。

  每一個樓面約莫都是二百坪左右。會客處佔了三十坪,想必還有很多驚喜等著她。

  往明亮的地方探訪吧,她心中決定著。

  會議室,大約佔有五十坪,可供數十人使用。小組討論室、電腦室、檔案資料室……特助辦公室?

  唐勁的職稱也是特助吧?在莫氏,被看好的種子人才一向以這種超然的身份安置。

  那他……是大舅的特助?還是二舅的?猜猜看好了。她輕悄的推開門,以為裡面沒人,結果有,被嚇到的反而是她這個唐突的人了。

  有人,是唐勁,以及三男一女。

  她眨了眨眼,企圖在不被發現之前悄悄消失,但動作顯然太慢了。迎上唐勁看過來的眼光,她伸起兩指在眉間揮著Sorry的暗示,悄悄退出門框……。

  「等等。」他越過辦公桌,兩、三大步走過來,輕易抓住她小手。

  「我在會客處坐一下。」她抱歉的睞他,輕輕掙扎著要脫出他的掌握。

  「再二十分鐘。你在一邊坐著。克宇,麻煩你順便倒一杯香片。」他回身看到組員之一正在倒茶,探了探曉晨的頭臉,一同央求著。

  「OK。老大,這位是你的小女友還是小妹妹?」那名叫克宇的年輕男子端過來一杯熱茶,好奇問著。

  「才高中生,應該是小妹妹吧?」組員內唯一女性以俐落而輕鬆的口氣猜著。

  「是高中生,但不是小妹妹。」唐勁對那名女子笑著。接過熱茶,吹到不燙舌的溫度才送到曉晨唇邊。

  舉止間的親妮狀,是一群人從未見過的。向來不與人有一尺內近距離接觸的唐勁會這麼呵護一名小女生,想教人不看呆了去還真困難。

  「不是小妹妹,是什麼呢?」曉晨好無辜天真的問。

  唐勁點了點她微泛紅澤的鼻尖。

  「是什麼?勞駕你大小姐自己定位吧。乖,二十分鐘就好。我在『蘇杭小樓』訂了位,那邊的中式點心一定合你口味。」

  單曉晨笑了開來,乖乖的坐在沙發一角品味心頭的甜蜜。他已在某種程度上承認兩人之間的關係已日漸不可分,也不再是公事公辦能搪塞的了。

  「老大,您不會是說這小女生是您女朋友吧?不怕被說是老牛吃嫩草嗎?」短髮女子一逕開玩笑的進入不了正題,目光不曾稍離單曉晨。

  唐勁不經意的回應:

  「那是我的事。多謝關心。請各位看向剛才討論的第十一點——「

  「呀,董事長好。」面向門口的一名男子突然站了起來,差點行舉手禮以示尊敬。

  莫若安微笑的走進來。

  「打擾各位了。我聽說曉晨來公司,正在找她——」他眼光掃到了沙發上的小女生,原本威嚴的面孔當下柔得慈祥似水。「你在這兒。」

  「舅舅,您正忙,我無意驚動。」喝完茶,她乖乖的走上前讓大舅摟抱住。

  「說的什麼話。吵到唐勁就禮貌了嗎?」他將她一手拉勾入自己臂彎。「要回去吃個便飯嗎?還是……另有約?」深沉世故的一雙老眼別有深意的看著外甥女。自是不會把外甥女的出現當成埋所當然。

  「我有約。星期天再過去宅子陪您與舅媽吃飯好嗎?」她坦然微笑以對。

  「先到我辦公室吧,別吵唐勁。他手上可是握有咱們公司開春以來最大一筆生意的成敗關鍵喔。」他將甥女往外帶,回頭對唐勁道:

  「工作做完了到我那兒領人。」

  單曉晨故作驚恐道:「大舅,您是董事長第吔,不可以講俏皮話,會嚇壞下屬的。來,快些板起臉……。」

  甥舅們的笑語愈飄愈遠……。

  「原來是個千金小姐,而且是莫家最看重的小公主,莫靖遠的妹妹呀。」不無諷刺的女音穿刺過沉寂的空間,也直直把「千金小姐」這四個字準確的刺入他胸口。

  譏諷的背後,是自己無望的不甘。

  但若有人期望見到向來冷靜自持的唐勁失態,那可就要失望了,他連眼神也未變分毫,平靜地道:「二十分鐘之內,這些內容必須議定,我希望明天呈給董事長過目的評估報告完美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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