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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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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9 02:20:3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隔牆有眼 作者:松本清張

  簡介
  東京昭和電器製造公司三千萬元的支票被騙,會計科長關德一郎自殺身亡.公司職員秋崎龍雄、法律顧問瀨昭律師、記者田村,各從不同角度對此案進行調查。騙子是一個自稱叫崛口的人。田村查出其後台是右翼勢力的一個頭子——舟阪英明。調查員田丸利市在跟蹤「紅月亮」酒吧的酒保山本時被槍殺。瀨昭律師在參加田丸利市守靈後被綁架失蹤……警方查出凶器是45口徑美制手槍,從販槍人口中知道持此槍者是他的同鄉黑健吉,即「紅月亮」酒吧的酒保山本。一場颱風過後,日本中部阿爾卑斯山發現一具屍體,法醫認為是餓死後從山上推下來的,家屬確認死者是律師瀨昭。……



東京站頭等、二等候車室                       
自殺之行            
紅月亮酒吧
兇手
綁架
內行與外行
搜查的眼
美濃路上的小鎮
偵查工作的進展
中央阿爾卑斯山上的屍體
在湖畔吊死的人
木箱和麻袋
死的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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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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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9 02:21:06 |只看該作者
東京站頭等、二等候車室

  1
  六點鐘過了。一小時前去專務董事辦公室的會計科科長還沒有回來。專務董事兼營業部主任有單獨的辦公室,和會計科分開。
  天空分外清澄。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已很薄弱,暮色蒼茫。室內燈光幽暗。十來個科員沒精打采,桌上雖然攤開著貼本,卻無所事事。五點鐘下班時間一過,其他科只剩下兩三個人影,唯有這會計科像座孤島似地亮著燈,人人滿臉倦容。
  副科長秋崎龍雄想,科長一時回不來,於是開口對科員們說:
  「科長恐怕要遲一些回來,大家先走吧。」眾人正等著這句話,一聽立刻恢復了活力,開始收拾東西,一個一個關上燈,說聲「我先走一步」,便告退了。他們三步並作兩步,趕緊把自己的身影投到街上明亮的燈火下。
  「秋崎先生,你還不走嗎?」有人問他。
  「不,我再等一會兒。」龍雄答道。
  屋裡只亮著一盞燈。燈光下,香煙的煙霧裊裊上升。
  龍雄想著科長的事。巨額票據明天到期,又趕上發薪的日子。把銀行存款和明天的進款一共計算在內,還差六千萬元,票據要兌現,自不必說,薪水也拖欠不得。這昭和電器製造公司,連同下屬工廠和分店,共有五千員工,近發一天工資,工會是不會答應的。
  會計科長關野德一郎從昨天起幾乎席不暇暖。月底雖有進款,但還必須為籌劃一部分應急現款而四處奔走。凡是涉及這類事宜的電話,科長一向不在自己辦公桌上撥打,生怕走漏風聲。對自己科員,即便是副科長,他也閉口不談。需要交涉時,他去使用專務董事辦公室的電話,和董事商量著辦。
  這種事以前常有,可是這一次和銀行的洽談似乎進行得並不順利。還拖欠著同其有往來的銀行一億元,銀行此時不肯再通融。從昨天起,科長設法疏通其他金融渠道,忙得暈頭轉向。這情形,龍雄心裡很明白。
  然而,今天這麼晚,科長依然呆在專務董事辦公室裡,準是事情不好辦。龍雄想,明天是個關口,董事和科長一定心急如焚。
  「科長真作難啊!」
  一想到善良的關野科長急得滿頭大汗、拼著命想方設法的樣子,龍雄便不忍心先回家。
  外面天黑了。窗上映照著霓虹燈光。龍雄看了看牆上的電鐘,七點過十分了。正想再點燃一支煙,忽聽得「咯咯、咯咯」的腳步聲,關野科長回辦公室來了。
  「懊,秋崎君,你還沒走嗎?」科長一邊說,一邊匆忙地歸餐桌上的東西。
  「辦完了嗎?」
  龍雄的話雖然簡短,但彼此心照不宣。
  「哦。」
  關野科長簡短地應了一聲,但聲音裡透出興沖沖的勁頭。龍雄心想,看樣子事情辦得還順手。
  科長轉過瘦長的身子,從屏風後取下外套,穿在身上。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對龍雄說:
  「秋崎君,你今晚有事嗎?」
  「沒什麼事。」
  「你住在阿左谷吧?」
  「是的。」
  「你乘中央線,正順路。八點後,我要在東京站會見一個人,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龍雄回答說,可以。反正已經晚了,乾脆讓科長散散心,便一口答應下來。兩人肩並肩走出漆黑的辦公室。只有夜間的警備員留在那兒。董事大概已回府了,大門口不見他的汽車。
  他們常去的酒館在銀座後街上橋旁,靠近公司的一條胡同裡,十分方便。
  在狹窄的店堂裡,客人熙熙攘攘,煙霧騰騰。老闆娘笑容滿面,慇勤地招呼來客,從屋角裡拉出兩把椅子。
  龍雄舉起冰威士忌蘇打酒杯,向科長表示祝賀,輕聲問道:「事情辦妥了嗎?」
  「晤,差不離了。」
  科長瞇起細長的眼睛,眼角上現出幾條皺紋。手裡捏著玻璃杯,眼睛凝視著橙黃的酒液。龍雄見狀不由得一怔,他發現科長神情緊張。每逢遇到這種情況,他的眼神總是這副模樣。這是他的一貫表現。
  科長心裡並沒有解脫,還牽掛什麼事。對了,剛才他說要去東京站會見一個人。也許就是這件事吧。龍華尋思,這事不難猜測,一定與當前的金融有關。科長的眼神說明他還沒有完全放下心來。
  然而,龍雄不便細問。這是科長和董事的事,作為一個副科長,不穿插嘴。當然,他也能猜個大概,但科長沒有把詳情告訴他,他不便直截了當地過問此事,其中親疏有別。
  龍雄對此沒有什麼不平。去年他被提拔為副科長,年紀輕輕,才二十九歲,晉陞算是快的,因而招人妒忌。背地裡自然少不了閒言碎語。為了不讓人反感,眼下他處處謹慎小心。再說,除了董事的賞識以外,他沒有別的靠山。
  老闆娘圓圓的臉,雙下巴,笑容滿面地向他倆走來。
  「每次都讓二位擠在角落裡實在過意不去。」
  龍雄伺機和老闆娘搭訕,想逗引科長說話。科長偶而插上幾句,跟著笑笑。其實他的心情並沒有放鬆,一種無形的緊張束縛著他,無法自由自在。他不時地看看手錶。
  「走吧!」過了不多時科長說。已經快八點了。
  春意盎然。銀座後街行人熙熙攘攘。
  「天暖和多了。」
  為了讓科長心情寬鬆些,龍雄隨嘴說道。但科長不作回答,先坐進一輛出租汽車裡。
  車窗外閃過五光十色的街燈,燈光映照在科長的側臉上,一亮一滅,顯出惶惶不安的樣子。
  事情緊迫。明天必須籌措六千萬現款。科長為此絞盡了腦汁。他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裡,眼睛盯住方向盤前面的車窗,一動不動。丸之內一帶的黑洞洞的高樓大廈從車窗外掠過。
  「科長的工作真不輕鬆啊!」龍雄心裡想道。
  他特意點燃一支煙。
  「您今晚回家會很晚吧!」
  「可能吧!」科長低聲答道。話音裡含著一種茫無頭緒的意味。
  「很久沒到府上拜訪了。」龍雄又說了一句。
  科長答道:「過幾天來玩吧,內人常說起你。」
  從銀座到東京站約十分鐘。一路上兩人只交談了這麼幾句。龍雄幾次想提起話頭,但提不起勁。
  汽車到了東京站的出站口。
  科長先下車,朝站內走去。站內旅客們人頭攢動。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氛像激流一般裹挾著人群,推來搡去。
  科長沒有徑直走,拐向左首。明亮的燈光透過玻璃門,照射到門外。那是頭等、二等的候車室。
  科長推開門回頭對龍雄說:
  「我在這兒等個人。」
  「那麼我就失賠了。」
  「那好吧。」科長朝室內掃了一眼,又說:「好像還沒有來。你進去坐一會兒吧。」
  候車室和外部隔開,室內明亮寬敞。藍色的沙發圍著桌子擺了好幾圈。寬大的牆壁上,鑲嵌著日本名勝古跡的浮雕,地名用的是羅馬字。
  這兒與其說是候車室,倒更像座大客廳。實際上,這兒外國人居多,一群穿藍色軍服的軍人湊在一塊兒閒聊,還有帶孩子的夫婦。正面窗口前,有兩三個男人在打聽什麼,也有人仰坐在椅子上看報。那些外國人的身旁,橫放著大皮箱。
  只有三個日本人小聲地說著話。
  科長走到靠牆的椅子上坐下。龍雄隔著茶几坐在他身旁。
  龍雄想:科長在等什麼人下火車,要不,就是會見從東京站上車的人。
  「多麼豪華的候車室啊!」龍華說。
  人們會以為這兒是外國人專用的候車室哩。
  門開了,進來兩三個日本人。科長沒有站起來。看來不像是他要等的人。
  龍雄隨手拿起桌上的美國畫報,一頁一頁地款起來。
  剛翻了兩三頁,只見科長霍地站了起來。
  龍雄目送著科長瘦削的背影,只見他慢吞吞地在有圖案的地板上走過去,走到對面有京都風景浮雕的牆下站住,微微一鞠躬。
  龍雄不由得一怔,那坐在椅子上的正是方才進來的兩個男子。難道科長沒有發現他們麼?要不,科長壓根兒不認識他們。
  其中一人背朝外坐,另一個人打橫坐。離得相當遠。龍雄看那人的臉,約摸四十來歲,短頭髮,胖胖的紅臉,戴一副金絲邊眼鏡。
  兩人從椅子上站起來,向科長回敬一禮。背朝這邊的顯得更恭敬些。他向科長揮手示意「請坐」。於是三人重新落座。
  龍雄看到這裡便站了起來。他向臉朝這邊的科長略施一禮,科長點頭示意。這時,紅臉膛的男子扭過頭來,看了龍雄一眼,眼鏡片反著光。那個背朝外坐的男子,一直背對著他,一次也沒有」回過頭來。
  龍雄慢吞吞地向門口走去。
  這時,他瞥見門外站著一個女人,穿著時髦的黑色西服,白皙的臉孔彷彿緊貼在玻璃門上。燈光的反射,把女人的臉和身影撕成兩半,那樣子分明是朝裡邊張望。
  龍雄剛定睛看,那女人突然閃開不見了。也許她見龍雄走過來,有意躲開了。
  龍雄大步緊走幾步,推門出去。門外,人頭攢動。穿深色西裝的無計其數。他拿不準究竟誰是方纔那個女人。龍雄想,這個女人僅僅出於好奇心才向頭等、二等候車室張望呢,還是在尋找什麼人?找人固然無妨,但好像盯著誰似的。
  「奇怪!」
  龍雄心裡七上八下地走上中央線二號月台。
  
   2
  上午十一時二十分,會計科長關野德一郎接到一個電話。
  「是位姓崛口的先生打來的。」
  接線員的話音剛落,話筒裡傳來一位男子的聲音。
  「關野先生嗎?」
  「是的,是崛口先生嗎?昨夜太失禮了。」
  關野一直在等待這個電話,語氣中自然地流露出急切的心情。
  「不客氣。我已經和對方談通了。請你馬上來一趟,我在T會館的西餐廳恭候。」對方低沉地說。
  「是T會館嗎?」關野葉間了一句。對方回答:「是的。」然後掛斷了電話。
  關野放下話筒,朝副科長秋崎龍雄看了一眼,正碰上龍雄從賬本上抬起來的目光,龍雄的眼神表明他已明白電話的內容了。
  「秋崎君,請準備一下,去取現款。」聽關野的話音,好像才鬆了一口氣,顯得頗有活力。
  「有三個大箱子足夠了。」
  科長指的是硬鋁做的大箱子,公司每次從銀行提款,總是用這種箱子。霎時間,龍雄也在盤算,十萬元一捆鈔票,三百捆該有多大的體積。
  「是哪家銀行?」龍雄問道。
  「是R相互銀行總行。」關野清楚地答道,「一接到我的電話,立刻派兩三個人坐汽車去相互銀行。」
  「明白了。」
  聽到龍雄的答話,關野立刻站起身來。
  他用手摸了摸上衣裡面的口袋,口袋裡裝著一隻信封,裡面有一張票面三千萬元的期票,是今天早晨剛準備好的。
  關野拿著外套,走到董事辦公室。
  董事正在會客,見到關野,從椅子上站起身向他走來,小個兒的董事,身高只及關野的肩膀,一隻手插在褲袋裡。
  「辦妥了嗎?」
  董事小聲地問道。臉上雖然若無其事,其實心裡也是挺擔心的。
  「剛才接到電話,我這就去一趟。」
  「那好,拜託你了。」董事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色。
  關野斜眼看著董事回到客人身旁,才走出房間。
  從公司坐車到T會館只需五分鐘,和暖的陽光灑在大樓林立的馬路上,前面行駛著一輛遊覽車。關野從車窗茫然地眺望著乘客的背影,心想:春天已來到了。
  到了T會館,走過紅地毯,進入地下室西餐廳時,那人坐在椅子上看報,一見關野進來,趕忙疊起報紙站起身來。
  長臉盤,細眼睛,筆直的鼻樑,厚厚的嘴唇往下耷拉,毫無表情。總的說來,相貌很不顯眼。此人自稱崛口次郎,昨晚在東京站頭等、二等候車室裡,關野剛跟他相識。
  「昨晚討擾了。」崛口行禮道。
  剛一坐下,崛口便遞給關野一支煙。跟他的長相不同,人倒很機靈。侍者端來咖啡。崛口慢吞吞地吐著煙,說道:
  「剛才跟銀行通了電話,說董事外出還沒有回來。先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關野不由得一怔,立刻想到時間緊迫。腦子裡一盤算,拿到現款後,會計科全體出動,往工資袋裡裝現款需要多少時間。一看表,已經十二點鐘了。如果趕上吃午飯,那更耽誤工夫了。
  「不要緊,一會兒就會回來的。」崛口似乎看透了關野的心思,安慰道:「已經談妥了的,二十分鐘準能回來。別著急,稍等一下吧。」
  「讓你費心了。」關野臉上露出苦笑,心裡稍稍釋然。
  「還有,…關野先生。」崛口從椅子上探出身子,湊近臉說:「我要的那一份錯不了吧?」好像耳語一般,、聲音很低,但很清楚。
  「您指的是二十萬元的回扣吧?我們答應照付,一切按約定的辦,請放心。」關野細聲回答。
  「多謝了。」崛口道過謝後說:「要說服大山先生撥款,可費了大事了。因為金額太大.連大山先生也掂量好久哩!」
  「您說得是。」
  關野點點頭,心想,大概如此吧。大山利雄是即將見面的對方的董事。關野事先查過人名錄,知道此人現任R相互銀行的常務董事。
  「說實話,總算幫了我們大忙。」
  「哪裡的話,因為貴公司信譽可靠才談妥的,否則拆息再高,人家也不願意擔這個風險。這下可以放心了。不過金額實在太大了。」
  「是的。正因為數目太大,別處都不肯通融。」關野「別處」二字說得特重,暗指別的往來銀行。
  「下月十號到二十號之間,版公司除銷售進款外,還可向大煤礦收回一筆資金。不滿您說,本來尚缺六千萬元頭寸,已經從別處籌劃到一半。實在是為了應急,決不會失信。務請對方放心。」
  「我明白。我再三向他們說明,對方也想私下弄筆拆息。反正是交易嘛,只要講信用誰都歡迎。」崛口說完,臉孔又保持原來的距離。
  「聽說目前煤礦很景氣哩。」崛口恢復原來的聲調閒聊起來。
  「是的。銷路不錯,支付也很及時。敞公司……」
  關野說到一半,侍者躡手躡腳地走過來。
  「哪一位是崛口先生?」
  「我是。」
  「您的電話。」
  侍者拉開椅子,崛口站起來俯視關野,說道:「可能是大山先生來的電話,大概已經回來了。」
  關野目送崛口朝電話機走去,按了按上衣的口袋。
  不一會兒,崛口堆著微笑走了回來。
  汽車在日本橋R相互銀行總行門前停下。新增建的粗大的希臘式圓柱,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兩人下了車,一位頭髮梳得整齊、戴眼鏡的年輕人在門口等候。一見崛口,趕忙走近來,恭恭敬敬地一鞠躬,問道:
  「您是崛口先生吧?董事正在等您。」那青年穿著籌灑,完全是一副銀行職員的派頭。
  「我來給二位帶路。」
  此人機靈幹練,他先邁一步,閃進摟內。營業大廳內像廣場一樣寬敞,天花板很高。無數的桌子上職員們正襟危坐,秩序井然。經過精心設計的一排排的日光燈,照得大廳燈火通明。一派特有的氣氛,使顧客一進門便產生一種威嚴感.
  穿過大理石地面的顧客休息廳,年輕的行員領著崛口和關野進了會客室。四把蒙著白椅套的椅子圍著一張桌子。桌上的花瓶插著溫室栽培的鬱金香。
  「我馬上去請常務董事。」行員微微一鞠躬,便從剛才來的廣口出去了。
  兩人在椅子上坐下。崛口從招待客人的煙具中抽出一支香煙,吸了起來。關野則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企盼大山董事早些到來。
  這時,與剛才進門的相反方向、通往內室玻璃門上,一個人影在晃動,輕輕地敲敲門,門開了。崛口趕忙把香煙扔進了煙灰缸。
  一位紅光滿面、身材魁梧的男子進來了。銀灰色的白髮梳理得十分光潔。雙排扣的蘇格蘭呢的大衣非常合體,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滿面。崛口和關野不約而同站了起來。
  大山董事對崛口說:
  「噢,日前諸多失敬,請原諒。」聲音從容不迫,頗有含蓄。
  「木,實在對不起。」崛口雙手扶在桌上,低頭行禮。站在一旁的關野,從雙方的寒暄中聽出弦外之音。
  崛口瞅了關野一眼,向董事介紹道;
  「這位就是跟您提起過的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關野會計科長。」
  崛口轉向關野介紹:
  「這位是大山先生。」
  關野恭恭敬敬地遞上名片,說道:
  「效姓關野,此次承蒙先生幫忙,實深感謝。今後請多關照。」說裡深深地一鞠躬。
  「不必客氣。」
  紅臉膛的董事依然笑容可掬,收下關野的名片,又向崛口揪了一眼,說道;
  「我去安排一下,崛口君,回頭請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崛口低頭行禮,意思是「拜託了。」董事轉達他那魁梧的身軀,推門出去了。前後不過五分鐘光景,彼此心照不宣,這本按照黑市拆息的三千萬元巨額期票,頃刻之間成交了。
  「真了不起,多有氣派。」崛口望著董事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不禁讚歎道。
  「大山先生沒有給你名片是有用意的。對行方來說,這是一筆不宜聲張的交易,只讓內部人知道。董事考慮問題面面俱到。」
  關野點了點頭,暗自尋思,也許如此吧。說不定大山董事從這筆黑市拆息中撈到不少油水。不管怎樣,此刻能弄到現款就行。
  「那麼,關野先生,」峪口將煙蒂掐滅在煙灰缸裡,說道:「您把支票交給我吧,我給大山先生送去。」
  關野把手伸進西裝上衣的裡口袋,一邊解鈕扣,一邊心裡感到陡然不安。轉強又覺得這是紀人憂天、多餘的擔心,便按捺住了自己。有什麼可擔心的呢?這兒是行員引進來的銀行會客室,大山董事也見過了。這一切全憑崛口從中斡旋。如果讓崛口察覺自己心中的不安,惹起他不快,那是萬萬使不得的。此刻要緊的是把錢弄到手。萬一因為這點小事,對方變了卦,後果不堪設想。從專務董事起,公司上上下下五千名員工都等著這筆錢。關野感到自己使命重大。
  他掏出白信封,顫抖著手指將支票抽出交給崛口。
  「這就是。」
  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支票,票面三千萬元。
  「噢,是這個。」
  崛口眉梢不動一動,無動於衷地接了過來,他瞇縫著眼睛,不屑一顧地瞟了一下支票的金額。
  「沒錯。」說著就站起身來,「我去辦一下兌現的手續,請在此稍等片刻。」
  他把支票拿在手中彈了彈,朝通往內室的門出去。關野見他不走來時的門口,而進了大山董事出入的側門,終於鬆了一口氣。
  關野想道,應該立刻作好提取現款的準備。他拿起會客室牆角茶几上的電話,打給公司。
  接電話的是秋崎。
  「是科長嗎?」
  「嗯,一會兒要提取現款,你趕緊準備一下,坐車來。」
  「明白了。」
  放下電話,關野回到椅子上坐下。抽出一支煙點燃,慢悠悠地抽起來。他似乎有些放心,但在沒見到一捆捆的鈔票前,仍然沉不住氣。總之他心慌意亂地拍完了一支煙。
  足足過了十分鐘。
  (這手續恐怕很費事吧!)
  他心中忐忑不安,又抽了一支煙。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地失去了平靜,焦躁不安之情從腳後跟往上冒。他坐不住了。在打錯的地板上踱了兩三圈。他沒有心思抽煙了,把視線停留在桌上的鬱金香上,花的鮮紅色燃起了他更加不安的情緒。半小時過去了。
  關野終於竄出了會客室。
  他又來到寬敞而明亮的銀行營業大廳。行員們個個正襟危坐在桌前,有的面對電腦。女職員坐在出納窗口,數著攤開成扇形的鈔票。顧客們靜悄悄地等待著。
  關野兩打支在像鏡面一樣現出倒影的大理石櫃台上,探出半截身子,急切地問一個行員。
  「我要見見董事大山先生。」
  行員手指上夾著鋼筆,扭過頭,彬彬有禮地答道:
  「大山董事五天前出差去北海道了,一星期後才回來。」
  他覺得周圍的景物地動山搖,「啊」地一聲怪叫。坐在附近的四五個行員聞聲倏地站了起來。
  
   3
  「這準是倒票爺幹的好事。拿著到手的貼現支票逃之夭夭。用他們的黑話叫「倒票」。外國叫「吃票」。這種詐騙案多得是。」一位小個子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快嘴快舌地說道。
  當晚,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頭頭們在辦公室開會。職員們已下班回家。只有這個房間燈火通明。
  所謂頭頭,包括經理、專務董事和常務董事等三人,是最高首腦會議。此外,在場的有公司的法律顧問瀨沼律師和會計科長關野德一郎。
  關野科長臉色蒼白,垂頭喪氣,他彷彿已失去了思考能力。剛才化好像在講一場惡夢似地哆哆嘻嘻地講述了白天發生的事情經過。三千萬的一張支票,轉瞬間從他手中奪走。他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是現實。如此輕而易舉同事態之重大,簡直不成比例。
  他腦海裡一片空白,耳朵不住地嗡嗡作響,忽然想起年輕時讀過的外國小說有這樣一句話:「假如這是昨夜的夢境的延續該有多好啊!」於是茫然地遇想起來。
  「瀨沼先生。」專務董事向律師發話道。關野聽來似乎是從遙遠地方傳來的聲音。
  「去銀行查了一下,貼現支票還沒有兌現。」
  「那當然暉。馬上拿支票去兌現,那太危險了。看來支票已轉到第三者手裡,然後由第三者簽上背書堂而皇之拿著支票去兌現。」
  律師的話沒有觸動關野的聽覺。
  「在這場合,不能採取法律手段扣押支票嗎?」專務董事接著問道。他的臉色也十分蒼白。
  「扣押?你指的什麼意思?」
  「宣佈無效。因為這顯然是上當受騙,支票是被盜走的。」
  「那木行。」律師當即否定道,「票據,是個法律名詞,它是一種無形證券,不受詐騙、偷盜等原因的制約。一旦票據轉到第三者手裡,就有效了。沒有別的辦法可想。開票人到期必須支付。明知支票被騙走,你不支付,即構成拒付。」
  律師的話聽起來似乎不懷好意。專務和常務保持沉默。說得確切些,已無話可說了。
  「瀨沼先生。」專務額角上冒著油汗,繼續說道:「那麼在報上登個公告如何?聲明支票被盜,宣佈無效,就同報紙廣告欄常登的遺失支票啟事一樣。」
  「那也不行。」瀨沼律師把話頂了回去。「背書人若說沒看報,不知道,照樣要兌付,一切無濟於事。再說,這樣做,等於不打自招,宣佈本公司被騙走三千萬元支票。根本的關鍵在於不能公開報警。為了公司的信譽,還是秘而不宣為好。」
  「份首腦彷彿在一堵牆跟前僵住了,露出茫然與困惑的神底
  「關野君!」
  經理這才開始喊他。聽到喊聲,關野德一郎不由得一驚,清醒過來。他應了一聲,雙腿並在一起,欠起身子,轉向經理。
  事情發生後,公司趕緊把經理從箱根請了回來。平時是位敦厚溫和的長者,此刻額上暴起了青筋。
  「事情的經過,你剛才談了,大體已經清楚。我認為R相互銀行也有疏忽的地方。」經理的聲調竭力控制著感情,「你再談一下到達銀行後的情形。」
  「是。」關野德一郎應著,他感到口乾舌燥,嗓口火辣辣地痛。他嚥了一口唾沫說:
  「我和那個自稱崛口次郎的人,一起到了R相互銀行,一位二十四五歲身穿西裝的小伙子在行門口等候。他將我們領進銀行。」
  關野的聲音嘶啞,一邊想著當時的情景。銀行門前陽光燦爛,那小伙子的藍色西裝顯得格外耀眼。
  「你記得那人的相貌,可是一問別的職員,都說不認識他。是不是?」
  「是的。」
  「看來是同黨。」一直保持沉默的常務董事插了一句。
  「晤,後來呢?」經理不去理會常務董事,眼睜睜地盯住關野,催促他說下去。
  「剛進會客室,那小伙子便告退了。接著自稱大山董事的人進來了。此人頭髮花白,胖乎乎的,約摸五十四五歲。他同崛口寒暄,說日前諸多失敬,請原諒等等。崛口把我介紹給大山董事後,大山推說去辦理兌現手續便走了。崛口從我手中拿走支票,說是去送給大山董事,我信以為真,便交給他了。」
  其實他並不全信。遞支票給崛口時並不放心,掏信封時,手指在發抖。他想到公司正殷切期望這三千萬元現款才打消了猶豫。壓力和焦灼才使他把支票脫了手。——然而,這話關野說不出口。
  「崛口拿著支票走上會客室,只剩下我自己在那兒等候。大約等了二十五六分鐘。」
  關野眼前浮現出那鬱金香火紅的花朵。
  「我放心不下,一口氣跑出會客室,向銀行職員打聽,要求見大山董事。他們回稅,董事出差去了北海道。我驚了手腳,再問大山董事的長相。回答說,董事五十二三歲,瘦個子,黑頭髮,有些禿頂。我才知道受了騙。我竄進銀行營業部內,要求警衛在銀行內搜查。可是,哪兒也沒有找到崛廠和冒充大山董事那個人的影子。我急得團團轉,立刻去找票據科長,他對此事一無所知。我講了一下那冒充大山董事的人的長相,又問那個騙子如何能借用會客室。科長也危了一驚,查了一查,結果在營業部長那裡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經理緊皺眉頭,聽著關野的敘述。
  關野會計部長繼續往下說。他已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照本宣科地講述事實。
  「營業科長從桌上拿起一張名片給我看,名片上印的是巖尾輝輸,頭銜是XX黨國會議員。」
  「是長野縣選出的議員。在黨內是個普通的角色。」
  法律顧問如同加註腳似地插了一句。
  關野接著說;
  「營業部長說,這張議員名片是騙子本人拿來的,他說要在銀行裡和議員碰頭,可是議員還沒有到,他們希望在會客室見面,向銀行借用一下。部長尋思,這位議員和行長是熟人,以後通過《相互銀行法》時,他可以在議會裡出些力,所以就同意借了,再說來人儀表堂堂,也使部長相信了他。他還坐在部長旁邊的椅子上閒聊了一會兒。看來像是在等候議員。不多時,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向胖子稟報說來了。」
  「那年輕人就是在銀行門口給你們帶路的那個人吧?」專務董事問。
  「我想是的,部長以為年輕人是胖子的秘書。後來那兩人就走開了。部長以為他們去了會客室,此後再也沒有看見胖子回來。部長說,他一直以為在會客室裡談話哩。」
  「這是三人同謀。」律師接過去說,「冒充大山董事的胖子,自稱崛口的人,還有帶路的年輕人,一共三人,借銀行會客室行金蟬脫殼之計,是他地道道的支票詐騙犯。」
  「關於巖尾議員的情況,已經調查過了吧?」經理問瀨沼律師。
  「打電話問過,據說一星期以前回長野縣選區去了。但這案子恐怕與巖尾議員無關。騙子只不過利用一下他的名片而已。剛才已發出快信去問了。」
  「我也這麼想。」經理點點頭說,「可是單憑一張名片就把會客定借給陌生人,也太不像話了。正因為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才會發生這樣的詐騙案。銀行也太疏忽大意了。」
  經理終於生氣了,眼睛死死地盯在關野的身上。
  「你把同崛口見面的經過從頭至尾再說一遍。」
  「好。我是在麻布山杉喜太郎那兒聽說崛口次郎這個人的。如您所知,以前我們有急用,曾向山杉通融過三四次現款。」
  關野這麼說著,經理用眼神表示他還記得有這回事。
  山杉喜太郎是山杉商事公司經理,事務所設在麻布,經營範圍是金融業,實際上是高利貸。他能通融大筆現款。在東京是屈指可數的。正如關野所說,公司以前曾去通融過三次資金,經理當然是曉得的。
  「這次為了籌措資金,考慮再三,還是去找山杉。我是同專務商量之後,才決定這麼做的。」
  專務董事望著關野,臉上很尷尬。
  「於是我打電話給山杉喜太郎。可是山村一聽金額,認為數目太大,說他眼下也周轉不靈,一度拒絕了。」
  「一度?這是什麼意思?」經理問道。
  「後來,山杉在電話裡說,既然是急需,他可以再找別人商量商量。同意的話,叫我去一趟。過了四十分鐘,我親自去了一趟。可是山杉外出,不在事務所,由一位女秘書接待了我。」
  「女秘書?」
  「名義上是否叫秘書不太清楚,總之是負責接待的年輕女子,姓上崎。因為以前三次通融現款時,也是上崎經手,她好像是山杉喜太郎的秘書,所以認識地。上崎一見我就說,經理,即山杉,跟她提起過我的事。」
  「那麼,那個姓崛口的男子是她介紹給你的嗎?」
  「不能說是介紹。崛口經常到山杉事務所去玩。他在金融界當據客,以前給別人介紹過兩三筆生意,都談成了。女秘書上崎轉達山杉的話,如果急需,不妨同崛日談談。我問她,慢回這個人可靠不可靠。女秘書說她不清楚。不過以前幾次交易,金額也很大,都談成了。我立刻趕回來向專務董事匯報。專務的意見是,明天就等錢用,不妨先談談看。我也這樣想,事態緊迫,就是稻草也要去抓。我第二次給山杉商事公司打電話,是女秘書接的,說既然急需,她先同對方聯繫一下。五點過後。來了通知,說崛口約定當晚八點十分左右,在東京站頭等、二等候車室面談。對方的標誌是在桌上放一本經濟雜誌。」
  「這話也是女秘書說的嗎?」
  「是的。我把情況轉告專務,商量了一下。專務認為先見一百。我也想,非弄到錢不可。於是就去了東京站。」
  關野德一郎一邊說,一邊想起了當時自己心慌意亂,為了排遣心中的不安,也把到科長秋崎龍雄拽到東京姑。因為這是公司的機密,所以中途就把秋崎打發回家了。他漠然地覺得,如果讓牧峽一直踏著自己,也許能防患於未然。不管怎麼說,當時自己一個人未免太浮躁了。
  「後來呢?」經理目光炯炯地催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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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9 02:21:45 |只看該作者
自殺之行

  1
  關野德一郎在經理催促下,接著往下說。他的視線忽東忽西,嘴唇發乾,像是在咬嘴唇似地不時用舌頭去濕潤。
  「在東京站的候車室見到了崛口。我本來不認識他,只憑他在桌上放的一本經濟雜誌作標誌。那時他正和另一個男子說著話。我走近去通名報姓,他讓我在對面椅子上坐下,說了兩三句應酬話,另外那個人很識相,站起來走了。」
  「那個人恐怕也是騙子的同黨吧!」律師獨自點著頭說。
  「剩下我們兩人時,崛口馬上談到正題。他說,大體情況已聽山杉談過了。他估計可以想辦法弄到這個數目。我一聽喜出望外,當時我並不認為難題已經解決。崛口提到R相互銀行的大山常務董事,說他以前和他有特殊關係,可以請他幫忙通融,只要我們私下裡肯出一筆拆息,他可以去接洽。我說那就拜託了。崛口提出要二十萬元回扣,我一口答應了。他說,第二天一早就去見大山董事,有了結果用電話通知我。於是我們就分手了。」
  後來的事情,方纔已經講過了,大家一清二楚,誰也沒有作屍。
  經理的追究轉到另一個方面。
  「你知道受騙後,立刻去找山杉了嗎?」
  「是的,我從銀行回來向專務匯報,和專務一起去找了山杉。」
  專務董事對經理說:
  「是的,我聽了關野的匯報後,大吃一驚。全部進程,關野都—一跟我商量過,所以我也有責任,於是就同關野一起去找山杉。」
  「山杉說什麼來著?」經理沒有去看專務,目光仍然盯在關野身上。
  「當時山杉正在事務所,我和專務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山杉也非常吃驚,說那太遺憾了。」
  「遺憾?」
  「他的意思是此事和他無關。他說,崛口這個人經常出入他的事務所,如此而已。對這件事他不負任何責任,他的女秘書上崎也這樣說。他們並沒有把崛口介紹給我,只不過提到有這麼一個人。問他崛口的住址和來歷,山杉也不甚了了,說像崛口那樣的據客有的是。他硬說崛口雖然常來事務所玩,但從來沒有和他做過一次交易。」
  經理陷入了沉思。
  山杉喜太郎是位手段高明、心狠手辣的高利貸者。他的話令人迷惑不解,不知是否該相信他。山衫和支票騙子之間是否有一條無形的紐帶?
  經理抱著頭,顯出一副中了圈套、難以自拔的弱者的樣子。
  「經理,」專務霍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矮胖的身子立在經理眼前,深深彎腰一鞠躬。「對這次失誤,實在抱歉之至。真誠向您謝罪。」
  他兩手貼在褲線上,畢恭畢敬。以謝罪方式而論,可謂極其標準。但這種禮節令人感到空泛,毫無意義。
  關野德一郎仍然茫然若失地看著這一切。作為被告,他根本沒有謝罪的餘地。他臉上毫無表情,彷彿是個旁觀者。
  「失誤之類的話以後再說。」經理的手從頭頂摸到臉頰上。
  「當前首先要考慮的是這筆被詐騙的三千萬的支票該如何處置?」
  「就公司目前情況來說,三千萬元數目實在太大了。」常務董事說道,「我們總不至於眼睜睜地看著叫人拿走吧?上告司法當局,追查這伙騙子。如何?」
  「常務說得對。」懶沼律師說,慢悠悠地點燃了一支煙。「不過,這樣一來,這一事件就會傳到社會上去,有損於公司的信譽,總而言之,這種案子對智能犯來說,不過是略施小技而已。正因為簡單,反而容易使人上當受騙。」
  律師的言外之意是:如此簡單的騙局,竟然也有人上當,社會上知道後,會笑掉大牙。
  「那麼明知是詐騙,支票到期難道還要照付嗎?」常務望著律師說道。
  「如您所知,支票的性質是無形證券,只要有正當的第三者的背書,就不能不支付。在支付前,想要採取法律措施,必須在騙子尚未將支票脫手前向警方申訴,但恐怕這也無濟於事。此刻支票大概已轉到第三者手裡,雙方聯名背書去提款。所以,即使去申訴,只有徒然損害公司的信譽,毫無效果。這一點,我請各位慎重考慮。」
  問題歸結到一點,是損害公司的信譽和體面呢,還是秘而不宣?
  「這種事情,其他公司也碰上過嗎?」專務問。他剛才已賠禮道歉過,此刻臉色稍好些。
  「就我私下聽到的,相當不少哩。」律師回答道。
  「碰到這樣情況,該如何處置呢?」經理問道。
  「一流大公司,」懶語律師說,「絕對保守秘密。有一家公司損失達一億元以上,可是怕事情外洩,他們不向司法當局起訴。」
  再也沒有人提問題了。在這間巨頭辦公室裡,一片凝重的沉默,只有常務董事不滿地嘟吹了幾句。
  經理又用兩手重新抱起了頭,將身體的重心斜到沙發的扶手上。那姿勢誰也不敢正視,除了關野德一郎,其他三人的視線落到自己的鞋尖上。
  只有關野一個人依然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經理突然鬆開兩手,抬起頭來,臉色通紅。
  「好吧,既然報警沒有用,那就內部保密吧。」經理當機立斷,他主張維護公司信譽。其餘幾個人微微一驚。誰都不敢去看經理充著血的紅臉孔,趕緊移開了目光。
  「關野君,你給公司造成這樣重大損失,你要負全部責任!」
  關野德一郎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下子癱倒在油漆地板上。他趴倒在地,額角貼著地板。
  關野走到外面時,已經八點過了。
  銀座大街人群熙攘。這正是熱鬧時分。
  年輕的情侶和中年的伴侶,緩緩地漫步在街頭。人們的臉上無憂無慮,顯出興高采烈的樣子。誰也沒有注意到關野德一郎這個被厄運壓倒的人,張張臉孔都很快活,對今夜和明天滿懷著希望。關野恍恍惚惚地猶如走在墓地裡,周圍的一切同他無緣。他是孤獨的。櫥窗裡明亮的燈光,隨著他身子的移動,照在他身上。
  他走到舟阪屋前的小胡同,要了一輛出租汽車。他下意識地叫住汽車,身不由己地坐了上去。
  「先生,去哪兒?」司機握著方向盤問道。
  客人沒有立即回答。其實,關野上了車,這才意識到,應該馬上告訴去處。
  「去麻布。」關野不加思索,隨嘴說道。
  汽車啟動了。關野靠在座位角落裡,眼睛凝望著窗外。汽車從新橋穿過御成門,行駛在芝公園中。公園裡的樹木,在車燈照耀下,呈一片白色搖來晃去。司機本來想跟關野搭訕,見客人不回答,也就不吱聲了。
  到了電車道上,司機問去麻布什麼地方。關野才如夢初醒答道;
  「六棵樹。」
  關野下了車,這才意識到自己一開始存心去找山杉喜太郎,一路上糊里糊塗,來到了這兒。在他的意識深處,他想再見一次山杉喜太郎,究明事情的真相。其實那也是徒勞無益的。山杉根本不會理睬他。然而,對關野來說,就是這個山杉把自己的命運逼到如此地步,不來敲敲這堵牆,他是不甘心的。此刻他心亂如麻,是一種本能把他推到這裡來的。
  山杉商事公司就在眼前,三層樓房,所有窗子都沒有燈光,黑洞洞的。大門自然也關著。
  關野拐進旁邊的一條小胡同,繞到樓房後面。黑漆漆的樓房寒氣逼人。他接了一下門鈴。
  樓下的一扇窗戶亮了燈,閃出一個人影。那人推開半扇窗戶,沒精打采地探出頭來同:
  「哪一位?」值班員說。
  「我姓關野,山杉先生在嗎?」
  「有事明天再辦吧。經理今天傍晚到關西去了。生意上的事,明天找主管的人談吧。」
  關野頓了一下。
  「那麼,能不能把女秘書上崎的住址告訴我?我有急事,今夜務必要見她。」
  值班員打量一下站在暗地裡的關野的臉。
  「你找上崎也沒有用,她和經理一起走了。不知有何貴幹?生意上的事,請您明天來找別人吧!」
  他有點懷疑關野,說罷便關上了窗子。
  關野在紙煙店裡,拿起公用電話的紅色聽筒,對接電話的人說:
  「我是隔壁鄰居關野。總是麻煩您,勞駕請叫我的妻子接電話。」
  等了約摸三分鐘,聽筒裡傳來收音機播送的音樂。一會兒「咯咯」一聲,聽筒裡傳來妻子千代子的聲音。
  「喂」
  「千代子嗎?是我。」關野說。
  「嗯」
  「我攤上了點事,最近回不了家。你知道就行了。」他按照事先想好的說道。
  「喂,喂,那麼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總之暫時不能回家了。」
  聽筒裡妻子還在「喂,喂,」喊著,關野咋嚎一聲,掛斷了電話。妻子的聲音還在耳際迴響。
  他叫住一輛過路的出租汽車,說去品川站。
  湘南線的月台上,燈火通明。開往熱海的列車進站了。關野上了車,身子往座位上一靠,閉上眼睛像睡熟了似的。鼻樑上冒出油脂,眼圈上滲出冷汗。將近兩小時的路程,他沒有睜開眼睛往窗外瞟一眼。
  至湯河原站下車時,已過了十一點半了。出了站,他才發現已滿天星斗。
  打著燈籠的旅館茶役擺出一字長蛇陣招待客人。
  「內湯河原有沒有旅館?」
  該地旅館的人把關野送上出租汽車。
  汽車沿著河岸一路上坡。家家旅館燈火輝煌。關野想起從前和妻子來這兒的情景。
  到了旅館,女傭把他領到靠裡面的房間。
  「這麼晚了,真對不起。」
  關野對女傭說,晚飯已經用過,不必開飯了。其實,他中飯、晚飯都沒有吃,但一點也不覺得餓。
  洗完澡,他坐在桌前,從包裡拿出信紙。
  女傭拿來登記簿,他寫上了本名。
  「明天早晨您不急著起身吧!」
  「不,我要早起的,現在把賬結清。」
  接著他說馬上還要寫信,請她把信發掉。
  寫信花去很長時間。給妻子千代子、經理、專務董事、還有副科長秋崎龍雄,一共四封。
  他寫給秋崎龍雄的信最長,把這次事件經過詳盡地告訴他。除了秋崎以外,沒有別的可訴說的人了。
  寫完四封信,已經凌晨四點了。他把信放在桌上,並留下郵票錢。接著抽了兩支煙,站起來穿上西裝。
  出了旅館,關野德一郎從公路向山上走去。天還沒亮,夜色朦朧。只聽得河裡流水嘩嘩響。他踩著春草,用手摸索著,走進黑洞洞的森林…
  
   2
  東京天氣異常乾燥,連日放晴。好不容易才下起濛濛細雨。
  秋崎龍雄在麻布山杉商事公司門口下了出租汽車。這是一座很破舊的三層樓房,外觀灰禿禿的,談不上有什麼格調。門旁黃銅做的橫招牌上,有的字已經脫落。這就是在東京屈指可數的大金融家山杉喜太郎的老巢。據說他一次能調動幾億元資金。
  一進門,便是傳達室,一位坐著看報的少女,抬起頭來。
  「我是來接洽貸款的。」
  秋崎遞上名片。名片是昨天才印的,上面沒有昭和電器製造公司字樣。
  少女接過名片朝裡邊走去。不一會兒出來將秋崎領進旁邊的會客室。這間會客室十分陳舊,粗俗。牆上掛著一個橫幅的鏡框,是金池液糊的字畫。題字和落款,龍雄都念不出。西式房間加上這樣的擺設,顯得不倫不類,倒和金融家的身份十分相稱。
  一位四十來歲的職員,手裡拿著龍雄的名片走了進來,說道:
  「聽說您是來接洽貸款的,我負責辦理這項業務,能否請您具體談一談?」
  「兩三天以前,我在電話裡和貴公司經理談過。具體情況想必他都知道了吧?」龍雄反問道。
  「跟經理談過。」
  職員把龍雄的名片重新看了一遍,只有姓名,沒有公司名,歪起頭想了一下,問道:「是哪一位介紹您來的?」
  「這個嘛,經理也該知道。總之,請您向經理通報一聲。」
  龍雄說得很硬。
  「很不湊巧,經理昨天大大皈了。我沒有聽他談起過這件事。」
  職員相當客氣。龍雄今天早晨打過電話,知道經理不在。
  龍雄故意做出為難的樣子。
  「是不是另外有人聽經理談起過這件事廣
  「那麼,請您等一下,我去問間秘書。」
  龍雄叮囑一句:「那就務請問到。」他聽職員說會間秘書,心裡不由得暗暗高興,但又不放心,怕來的是另外的人,或者就只剛才那職員一個人折回來。
  過了五分鐘,玻璃門映出一片藍色,有人敲門了。龍雄想:準是來了。
  一位身材苗條的年輕女郎推門進來了。一進門,一雙烏黑的眸子就吸引住龍雄的目光。她睜著眼盯住龍雄的臉,眼神裡沒有任何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
  她手裡捏著龍雄的名片。
  「我是經理的秘書。」
  「名片我已經遞上了。」龍雄說。
  「看到了。」
  她把龍雄的名片放在鋪玻璃板的圓桌邊上。
  「對不起,訪問貴姓?」
  「敞姓上崎。」
  她遞過來一張小巧的名片。龍雄瞥了一眼,上面印著「上崎繪津子」。
  藍色的西裝衣裙非常得體,顯出體形的曲線美。她一坐下,便盯住龍雄,意思是催他快談公事。
  「我想懇請貴公司通融三百萬元現款。」
  龍雄打量著上崎繪律予的容貌,一雙烏黑的大眼珠,筆直而秀氣的鼻樑,緊閉著的小嘴,從面頓到下顎還留下稚嫩的線條,這同她那剛毅的雙眸和嘴唇不大協調。
  「您同經理談過了嗎?」上崎問道。
  「談過了。兩三天前在電話裡談的。他說,回頭到事務所來談陷,所以我今天來了。」
  「訪問,您是做買賣的嗎?」
  「我經營玻璃器具批發業。眼下要支付廠商貸款,急需現款。」
  「有介紹人嗎?」
  「沒有。」
  「拿什麼做抵押呢?」
  、「澀谷的店舖和現貨,還有我現在住在中野的房屋。」
  龍雄隨嘴胡編了一通,邊說邊盯住上崎的臉。上崎繪津子不好意思地耷拉下眼皮,睫毛上的陰影使得眼睛更加黑亮了。
  「我沒有聽經理談起過這件事。」
  她立刻又抬起眼皮,仍然是公事公辦的口吻。
  「經理預計明晚回來。回來後我向他轉達,經理不在期間,我們也盡力去辦。是三百萬元,對嗎?」
  「是的。」
  「您可以打電話來,或者請親自來一趟。」
  「那好吧。」
  隔著桌子龍雄和女秘書同時站了起來。會客室暗淡的牆壁,把她藍色的西裝襯托得格外鮮艷,更見她亭亭玉立。
  龍雄走到外面,依然是細雨濛濛。在他的眼簾裡仍然殘留著剛才見到的上崎繪津子的身影。
  他正是為了記住這張面孔才來的。他必須認識上崎的面孔,現、在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
  他一看表,還不到三點。對面一家小咖啡館映入他的眼簾,他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
  咖啡館裡只有一對男女,店堂裡空蕩蕩的。龍雄在靠馬路的窗戶前坐下。窗上掛著白紗的窗簾。從窗簾的隙縫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面馬路的光景。眺望山杉商事公司的樓房,這兒是最合適的去處。
  他要的咖啡送來後,為了拖延時間,便慢慢地喝著。現在是三點鐘,離山杉商事公司五點鐘下班還有兩小時,他準備在這兒泡著,店裡生意清淡,倒是個好條件。
  那對男女湊近勝在低聲說話,好像在談一件複雜的事。那男的好像在說服女的,女的不時地拿手絹擦眼睛。
  龍雄喝完咖啡,女招待送過來一張報紙。他裝作看報的樣子,眼睛卻望著窗外。怕上崎繪津子五點鐘以前出來,所以他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那座灰溜溜的舊房子。
  那女客終於把手絹捂到臉上,男的現出很為難的神情。女招待向他們瞟了一眼。
  龍雄見到女客哭泣,不由得想起關野科長的妻子趴在科長造體上慟哭的身影。
  關野德一郎的遺體,是他在湯河原山林裡吊死後被發現的。洗溫泉浴的人散步到了那兒才看見。從衣袋裡的名片馬上就知道他的身份。
  警方同時通知公司和家屬。
  經理大吃一驚。
  「這下可闖了大禍了。沒想到他竟然那麼想不開。
  「你要負責任!」經理這句聲色俱厲的話,後果竟會如此嚴重。然而,經理沒意識到,對關野來說,退職與自殺相距咫尺,像關野那樣性格懦弱的人,完全有可能走此絕路的。
  遺書除給家屬之外,另有三封,分別給經理、專務董事和龍雄的,都是郵寄來的,是關野德一郎自殺前在旅館裡寫好的,在給經理和專務的信中對自己給公司造成重大損失表示歉意。
  然而,給龍雄的遺書裡,把事情前後經過詳盡地寫了出來。他對一向信賴的龍雄寫道,這件事的始末,我一心只希望你知道,因此才寫了這封信。
  龍雄本來身處局外,只能籠統地猜想,現在看了遺書,才瞭解事情的詳細經過。
  這事在公司裡絕對保密,還沒有公開。可是奪走關野德一郎生命的人,卻不受任何追究,逍遙法外,這難道是公平的嗎?龍雄覺得太不合理了。
  除此以外,還因為他平時頗得關野的信任,他要報答關野的知遇之恩。這一想法從今天的目光來看似乎太陳舊了。然而,面對這件不合理的事,他無從發洩自己的義憤。案子既然不能報警,那也無可奈何,他決心由自己來單槍匹馬追根究底。
  一邊上班一邊追究,那是不可能的。於是決定請假兩個月。公、司規定,每年有三十天特殊休假。因為忙,去年和前年,他都沒有休。因此,告六十天假,並不違反公司的規定。問題在於公司能否一次准假。龍雄拿定主意,萬一不准,就提出辭職。於是他去找專務董事。
  「是身體不舒服嗎?」專務董事問。
  如果稱病,要有醫生診斷書。所以他一開始就說為了個人私事。
  「你請這麼長的假,公司也為難。既然你這麼說,也沒有辦法,希望你盡可能早日來上班。」
  專務董事讓了步。他一向很器重龍雄,當然那也是關野科長居中舉薦之故。
  龍雄將關野的遺書作了筆記,反覆推敲。要打聽自稱崛口的「倒票爺」的下落,必須先去刺探山杉喜太郎。山杉雖然沒有把崛目介紹給關野,但他們中間肯定有一條看不見的紐帶。
  不久,公司撥出三千萬元現款承兌那張被騙的支票。支票上的背書,聯名簽上第三者的名字,無可挑剔。這真是慘重的損失。經濟界目前雖然很景氣,但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營業成績卻未必見佳。千萬元的損失是極其重大的,而一個科長的自殺對於公司的經營卻絲毫未有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關野德一郎的死,如同死掉一條狗,微不足道。
  專務董事對會計科副科長秋崎龍雄說,目前請假很困難,也是鑒於公司面臨這樣的處境。漢不管怎樣,龍雄要去追究那個把關野逼上絕路的人不可。
  山杉喜太郎是出名的高利貸者,他專門向企業貸款,據說同政界也有聯繫。這樣一個老奸巨猾的人是輕易抓不到他的狐狸尾巴的。
  秋峽龍雄看中的目標,是他的秘書上崎繪律予,想從她身上尋找突破口。所以,他今天首先認清了她的面孔。
  下一步再考慮如何接近她。
  一杯咖啡泡上兩小時,實在不好意思。龍雄又要了一杯紅茶。這時那對男女客人不知什麼時候走了。
  雨還在下,只要下開頭,就像黃梅天似的,陰雨連綿。汽車駛過,濺起一片水花。東京的馬路到處坑坑窪窪。
  龍雄的眼睛猛然一亮。
  一輛小汽車在對面灰樓前停下。他看了一下手錶,還不到四點。離上崎繪津子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不知為什麼,龍雄心裡一陣騷亂。那杯紅茶還沒有碰一碰,他就一併付了賬,跑到外面。
  他假裝行人的樣子,溜溜起跑,目不轉睛地盯住對面的灰樓。車還停在那裡。車身像鏡子一樣光亮,是輛大型高級小轎車。只有司機坐在裡邊,好像在等什麼人。
  雖然只有五分鐘工夫,等起來也覺得很長。從舊樓的大門口出來那位剛才見過的女郎,身穿純白的雨衣。司機挪動一下身子,好像在給她開車門。
  龍雄環顧左右,一輛出租汽車正迎面駛來,水花四濺,、表示空車的紅燈格外醒目。龍雄向這輛車招了招手,正好趕上。
  「去哪兒?」他坐上車時,那輛大型高級轎車剛剛啟動。
  「跟住那輛車。」
  龍雄指著前面的玻璃說。司機點點頭,踩住加速器。前面的車從青山頭條街開到極田原東京都營電車路上,從車窗左側已能望見外苑時,司機問道:「先生是警察嗎?」
  「晤,有些關係。」
  龍雄無可奈何地答道。因為要跟蹤別人的汽車,只好隨機應變地回答。
  前面的汽車在交通信號燈前停了一下,繼續從新宿開到青梅街。盯車靠得太近,會被對方發現,他吩咐司機稍許離開一點,卡車和出租汽車便擠了進來。
  「這輛車還是雷諾牌哩!」
  龍推尋思,雷諾牌汽車萬一遇到緊急情況,可以加速行駛。司機大概看出龍雄的心思,便悠然自得地說:
  「沒事兒,先生,從新宿到獲窪,一共有十二處紅綠燈。即便開慢些,也保管能跟上。」
  實際上,每逢紅綠燈,前面的車剛一停下,他們就攆上了。從後車窗望得見白雨衣。
  「先生,車裡還是個女客哩。」司機起勁地說。
  前面的車開到獲窪,向南拐進幽靜的住宅街。龍雄從前車的後窗裡瞥見女人的姿影,突然想起,陪關野科長去東京站候車室時,映在玻璃門上的那個女人的信影。
  
   3
  前面的車在住宅街上飛馳。
  「那是一九五三年出廠的達吉牌。」
  司機回過頭來對龍雄說。
  這四五天來的雨水,把這一帶的樹水沖刷得碧綠澄清。其中只有八重櫻顯得調零敗落,看來有點污穢。
  汽車駛過前近衛公爵的別墅獲外莊時,從兩側的圍牆裡伸出的樹木茂密郁蔥。這裡行人和車輛稀少。街道被雨水一沖,閃閃發亮。
  「喂,停車!」
  龍雄見前面的車放慢速度,往右一拐不見了,便馬上喊道:「拐了彎沒有路了。」
  「這兒停車行嗎?」司機看著計程表,說道,「那輛車開進一座大公館裡去了。」
  他跟蹤達吉牌汽車,好像跟出興致來了。
  「辛苦你了。」龍雄付了車錢說道。
  「祝您成功,先生!」
  司機掉轉車頭走了。龍雄心裡苦笑了一下。
  雨依然漸漸瀝瀝地下著。濕淋淋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路兩旁,在修剪過的樹木深處,隱約地看得見一幢幢房屋的藍屋頂和白牆。
  龍雄撐著傘在雨中緩緩行走,來到剛才汽車開進去的那座公館門前,他若無其事地觀察了一番。
  足有二十米長的石頭圍牆,地上養著草坪,每隔一段距離,草坪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盆盆杜鵑花。院內樹木茂密,只能望見綠樹蔭中屋頂的一角。
  作為一座住宅,那是相當大了。從敞開的大門望去,能看見通向裡邊的石子路和庭園裡的樹木。
  龍雄從門口經過,走了十幾米又走了回來。這裡當然聽不見裡面的說話聲。這時,從對面人家傳來了鋼琴聲。
  門柱上掛著一塊舊門牌,上面寫著「舟阪寓」三個字,字體粗獷,頗有特色,也被雨水淋得亮光光的。
  龍雄走到拐角處又踱了回來。街上沒有行人。這樣來回地走也不成體統。覺得好像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監視他可疑的行動,心裡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他觀察了三次,沒有什麼新的發現。庭園裡的樹木、石子路、和裡面的屋頂,還有下個不停的濛濛細雨,絲毫沒有變化。
  龍雄躊躇再三,要不要等上崎繪津子從裡邊出來呢?誰知道她什麼時候露面。天又下著雨,再說,周圍已暗下來。他沒有耐心再等下去。而且這一帶根本叫不到出租汽車。
  那麼這家公館的主人舟阪究竟是什麼樣身份的人物呢?看那氣派準是相當有錢有勢。上崎繪津子為了什麼事來的呢?是山杉金融生意上的事?還是同生意無關,為私事而來?
  那輛一九五三年出廠的達吉牌車,是山杉商事公司的,還是這公館裡的?根據汽車牌號也能查出車主是誰,可是自己一時粗心,沒記下車號。龍雄想道,到了緊要關頭,自己的心眼總是不夠使的。
  舟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他在去獲窪車站的路上,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車站前的藥房有公用電話。龍雄突然靈機一動,走進藥房。
  「請借用一下電話簿。」
  他從厚厚的電話簿裡翻到「舟」字部。舟阪這個姓大概很少,只有三個名字。
  舟阪英明,杉並區獲佳00號。
  龍雄心想,準是這個。他掏出記事本記下,順便按下電話號碼。
  舟阪英明,難道就是那公館的主人嗎?是什麼職業?電話簿當然不會提供這些情況。
  沒有辦法,經過一家書店,他便走了進去,裝作站著看書的樣子,查找年鑒附錄的人名錄,沒查到舟阪英明的名字。年鑒是一家報社出版的,這引起他的聯想。第二天下午,龍雄去報社拜訪他的老同學田村滿吉。田村接到傳達室的電話,一邊穿衣服,一邊從三樓跑到門口。
  「真是稀客。」田村滿吉一見龍雄便說,「你公司就在這兒附近,很少見你露面。」
  「你現在忙嗎?」龍雄問。
  田村回答說,只有三十分鐘空閒。
  「想跟你打聽一件事。」
  「是嗎?那就到那邊坐坐,喝杯茶。」
  兩人走進報社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顧客不太多。
  田村摘下眼鏡,用熱手巾使勁擦擦臉,問道;
  「打聽什麼事?」
  他還和從前一樣性急,一點沒變。
  「嗯。我問的也許很怪,你知道舟扳英明這個人嗎?」龍雄小聲地問。
  「不知道,這不是我接觸範圍裡的人。也是作排句的嗎?」田村立即回答說。
  他早就知道龍雄會作現代排句。
  「不是,你弄錯了。我問的是報社知不知道這個人?」
  「叫什麼名字來著?」
  「舟阪英明。」
  「舟阪英明?……」田村嘴裡嘟囔了兩三遍,陷入了沉思。
  「這麼一想,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他眼睛盯住天花板,自言自語地反問龍推道:「此人和你工作上有關係嗎?」
  「嗜,就算有吧。」
  龍雄點了點頭,田村便說:
  「的確聽說過這個名字,既不是大學教授,也不是藝術界人士—…·等一等,讓我打電話問問報社。」
  說著便站了起來,剛端來的咖啡連碰都沒碰。
  龍雄抽出一支香煙點燃,還沒拍完,田村笑容可掬地跑回來了。
  「弄清楚了。」田村攪著快涼的咖啡,說道。
  「是嗎?那太感謝了。是幹什麼的?」龍雄盯住田村的臉。
  「剛才我就記得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不過是很早以前的事,一時想不起來。舟版英明這個人物……」
  「哈。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一句話,是右翼勢力的一個頭子。」
  「哦?右翼勢力?」
  「是的,當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三年前因恐嚇罪被捕過。我總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聽說過這個名字,那是在三年前。」
  右翼頭子和上崎繪津子有什麼關係呢?龍雄呆滯的眼睛現出茫然若失的神情,田村見狀便問:
  「你究竟有什麼事?」神氣中帶著幾分好奇。
  「關於舟阪英明這個人,你不能瞭解得再詳細嗎?」龍雄答非所問他說。
  「這個麼……」田村喝完咖啡,點上一支煙,笑瞇瞇地瞧著力雄。
  「你不要隨便亂猜。」龍雄說,「以後要你幫忙的時候,我會全告訴你的。」
  這是真話。龍雄私下裡想,說不定真要他幫忙也未可知。
  「是嗎?那好吧。」田村爽快地點了點頭。「我把剛才打電話問過的那傢伙請來。他知道得詳細些。很久以前我們出過一期專刊題為《最近右翼勢力動向人他曾四處採訪,瞭解情況較多。你等一下,我去打個電話,同他商量商量。」
  田村站起來去打電話,沒耽擱多久就回來了。
  「他說馬上就來。」田村轉達說。
  「是嗎?現在正是忙的時候,真對不起。」
  龍雄表示謝意。田村接著轉了話題,兩人談了些朋友的情況,打發著時間。
  不到二十分鐘,一位留著長頭髮、面容清瘦的男子推門進來,站在跟前。
  「這位是關野君,也是社會部的。」田村給兩人作了介紹。自身像藝術家那樣,用手指撩了一撩頭髮,便坐了下來。
  田村指著龍雄對關野說;
  「他想瞭解一下舟阪英明的詳細情況,你給他談談怎麼樣?」
  「百忙中麻煩您,實在過意不去。」
  龍雄這麼一客氣,關野羞澀地笑了笑。
  「以前我採訪時曾經調查過右翼勢力的一些情況。可是對舟阪英明這個人並不十分瞭解。」關野不慌不忙地開始說道,「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譬如說,……」』關野舉了幾個出名的右翼頭子的名字。
  「他的地位和戰前已出名的大頭目不在一個檔次。怎麼說好呢?或許是正統派的一支旁系。有人說他是某某的私淑弟子,後來又跳槽另立一派,又說他和老頭子鬧翻了,另一說他是被趕出來的。總之,情況不甚了了。不過,從以上情況,大致可以瞭解他的為人。」
  「以前那次恐嚇罪是怎麼回事?」田村插嘴道。
  「那是借政府的補助金,向煤礦敲詐勒索。」
  「哦,原來如此。」
  田村看了看表,站起來說:
  「我還有點事,失陪了。」
  田村滿吉走後,關野繼續說道:
  「此類敲詐勒索的事,是他的家常便飯。他手段高明,有魄力,在戰後出現的這類人物中,他很快就嶄露頭角。這些情況是兩年多以前採訪來的。目前看來,舟阪的勢力已發展得相當可觀了。手下的徒子徒孫,估計也不在少數。他的勢力能發展到目前這樣的規模,也說明舟阪英明在籌措資金上很有辦法。」
  聽到「資金」兩字,龍雄不由得一怔。
  「他用什麼辦法籌措資金呢?」龍雄熱切地問,心裡翻滾起來。
  「對舟阪來說,無非是敲詐煤礦公司。那次犯案,恐怕是冰山的一角,沒有暴露的還有的是。」
  「敲詐的對象主要是公司企業嗎?」
  「我想是的,因為向企業撈錢最容易不過。」
  「是否也用詐騙的辦法呢?」龍雄又叮問了一句。
  「那就不清楚了。不過,舟阪也不見得不幹這種勾當。」
  「他籌措資金是否全憑這種惡劣的手段?」
  「這個嘛……沒有真憑實據,無法肯定回答。不過,像舟阪這樣無名的新興的右翼勢力,手頭一定很緊,所以,採用非法手段,可能性很大。當然這只是猜想而已。」
  「你說得是。」
  「聽說舟阪英明現在手面闊多了。好像影響也越來越大了。」
  「他是什麼出身?」
  「聽說是北陸一帶的農家子弟,沒有上過學,全靠自學。這都是傳聞。我沒有見過他。據說四十六七歲。沒有什麼理論,全是老一套忠君愛國精神。」
  「他的家在獲窪吧?」龍雄問。
  「是吧,聽說住在那一帶。」
  說罷,關野眼神若有所指地笑了笑,問龍雄:
  「西銀座後面有家紅月亮酒吧,你知道嗎?」
  「銀座後街一帶我比較熟,在什麼位置?」
  「從林蔭道往新橋方向……」
  關野向他說明,龍雄不好喝酒,沒聽說過紅月亮酒吧。
  關野見龍雄摸不著頭腦,便放低聲音說:
  「聽說紅月亮的老闆娘是舟阪英明新交的情婦。」
  龍雄在咖啡館同關野分手後,從有樂叮出來,突然迷失在銀座裡。用「迷失」兩字比較貼切,因為他漫無目的,信步亂走,為了追尋一個意念,下意識地移動著雙腿。
  本來,他認為「倒票爺」和山杉喜太郎之間有條無形的紐帶,現在又出現了相互牽引的另一條線索。
  說不定這三千萬元已流入右翼頭子舟阪英明的金庫裡去了。
  右翼勢力!龍雄碰上了這堵怪物似的障壁,不由得眼睛裡現出迷們的神情。
  —這不是一件單純的支票詐騙案。
  這個騙局裡還有內幕。龍雄頓時感到那黑幕重重疊疊,而右翼這個不可理喻的暴力組織就在其中穿行。
  龍雄不禁躊躇再三,或者說有些畏懼膽怯。彷彿有一把凌厲的白刃,蠻橫地在他眼前掠過。
  深究下去,太危險了。還是就此罷手吧。
  然而,還有一個人牽繫著龍雄的興趣,一個亭亭玉立的倩影在他眼前閃現,那就是上崎繪津子。他在高利貸的事務所裡見過她一次。在咖啡館的窗戶中也見過。她的眸子炯炯有神。非同尋常。秀氣而筆挺的鼻子,稚嫩而端正的嘴唇,整個臉蛋實在是光艷照人。
  她難道是暴力組織中的一員嗎?這個疑竇至少給了龍雄以某種類似解放的感覺。好像船隻遇險將沉之際,突然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客。同船的旅客會產生一種迷信的錯覺。他們自我安慰,以為有她在,就能化險為夷。
  龍雄想到上崎繪津子時,心裡無形中也產生了這樣的錯覺。似乎有了她,對右翼勢力的畏懼也不復存在了。現實的恐懼離他遠去,他又恢復了勇氣。
  這勇氣,當然是為了追究把關野科長逼上絕路的那一夥人。同時也是為了弄清上崎繪津子究竟是什麼人。從這一刻起,龍雄對案子的追查,下意識地變得異常熱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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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9 02:22:23 |只看該作者
紅月亮酒吧

  1
  天氣轉暖,暮春之夜寒意料峭。
  紅月亮酒吧位於西銀座一條熱鬧非凡的胡同.秋崎龍雄用肩膀頂開一扇漆黑。沉重的百葉門,走了進去。
  裡面煙霧騰騰,這得燈光昏暗不明。站在一旁的女招待,扭過一張白臉嗲聲嗲氣地招呼龍雄。右側是櫃台,廂座設在盡裡頭。龍雄瞅了一眼,廂座裡坐滿了顧客和女招待。
  兩個彈吉化的人,站在裡邊彈唱,顧客摟著女招待跳舞。龍雄侷促地從他們身後擠過去,坐到櫃台跟前。酒保站在擺滿洋酒的酒櫃前兌雞尾酒。他身旁站著兩個女招待,一個穿和服,一個一身西裝。
  「您要點什麼?」
  眼睛大的一個問道,很漂亮、年輕,看來不像是老闆娘。
  「威士忌蘇打。」
  他要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這時,三四個女招待送走客人,便踱到龍雄跟前。
  「您來了,歡迎,歡迎!」
  龍雄喝了幾口,這時一個女招待挨著他坐下了。龍雄打量著她的臉問道:
  「你是老闆娘?」
  女的笑了。
  「對不起,您弄錯了。媽咪還要漂亮哩,您瞧那邊。」說罷,扭頭用眼睛示意。
  廂座裡,三個女的挾著一個顧客,顧客已醉得相當可以了,一隻手摟著女人的肩膀。分不清哪個是老闆娘。他正要問,其中一個把臉轉過來,手上夾著香煙,站起身走了過來。
  「瞧!媽咪過來了。」身旁的女招待說。
  那女子身穿和服,細高挑兒,比想像的要年輕,一長臉,細眼睛。黑地碎白花紋的和服上繫著黃腰帶,打扮得不俗氣。她裊裊亭亭地走過來。
  「晚上好,初次見面。」她端詳著龍雄。笑盈盈地說,「不知該怎麼稱呼您。」又立即對身旁的女招待說:「不僅是醉酒的緣故,也許是上了年紀?最近我常常把客人的模樣一下子給忘了。」她轉過臉,鼻子的輪廓很美。
  「媽咪!」
  女招待正要站起來,老闆娘使了個眼色,示意叫她坐下,手指按住龍雄的肩膀。
  「是第一次來吧?」她裝模作樣地歪著頭,湊在龍雄的耳際,嬌聲嬌氣地問。
  「是的,聽朋友說,這兒生意興隆。」
  龍雄端著酒杯,扭過身來。湊近看,女人笑時,眼角上已有細細的皺紋,臉頰上還光艷照人。
  「真的?那太高興了。請多光顧。」
  這時,三個客人推門進來。女招待在後面「媽咪,媽咪!」喊個不停。於是老闆娘離開龍雄,身旁的女招待也朝新來的客人奔去。
  —原來她是舟圾英明的情婦!
  林子裡的冰塊磕碰著牙齒。龍雄喝著黃澄澄的飲料,出神地想著。女人的面影已留在眼簾裡了,可是他還想看她一眼。
  方纔一直沒有留意,坐在一旁同別的女招待說話的客人,此刻正盯住龍雄看。一會兒,他拿起自己的杯子踱過來。
  「你是第一次來吧?我今晚是第三次。」
  此人戴一項貝雷帽,三十二三歲。樣子像公司小職員,兩眼醉意朦朧。剛才他一直獨自喝悶酒。
  龍雄不知所措。
  他雖然沒有放棄追蹤上崎繪津子的念頭,可是她的背後出現了舟阪英明。事態有了新的發展。案子的範圍越來越廣了。三千萬元支票肯定落到右翼頭子手裡了。
  迄今為止,龍雄總以為山杉喜太郎操縱著「倒票爺」,看來並非如此。「倒票爺」的後台是舟阪英明這個右翼頭子。正巧山杉得知昭和電器製造公司急於籌措一筆款子,便把情報出賣給舟阪英明。
  因此,在這個案子中山杉也扮演了一個角色,但運籌帷幄的主謀卻是右翼頭子舟阪英明。這樣看來,在R相互銀行中自稱崛口的「倒票爺」和他的幾個同謀是怎麼一路貨色了。議員巖尾輝輔的名片不過是戲中的小道具,被他們用來做手腳的。
  龍雄從關野科長的遺書中,瞭解事情的詳細經過,並把要點記在記事本上。至於巖尾輝輔議員這張名片,龍雄打算過幾天去查一下來歷。
  可是,案子的關鍵人物自稱崛口的「倒票爺」,關野只寫了一行字,三十來歲,瘦長臉。沒有記下別的特徵,單說三十來歲,瘦長臉。不足為憑。不過,一般人對別人的長相只能留下模糊的印象。
  龍雄之所以要來紅月亮酒吧看看,因為他有種茫然的期望,或許能在這兒找到崛口。當內野提起這兒的老闆娘是舟阪的情婦時,他腦子裡便閃過這個念頭。
  龍雄本來不清楚崛口的長相,只是覺得崛口同舟阪有聯繫,他不會不到這酒吧來。崛口根本沒有必要東躲西藏。警方還沒有動手破案,他盡可以滿不在乎隨便上街閒逛,很可能在紅月亮酒吧露面。龍雄覺得,只要崛口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有把握認出他來。
  這樣一想,上崎繪津子在他心目中漸漸淡漠起來。龍雄意識到,山杉商事公司已成為支流,發現崛口才是案子的主線,他直感地認為,追查這條主線才是關鍵。
  然而,他又感到不安。
  那就是因為有舟阪英明這個人在,或者說有右翼勢力這個特殊組織存在。他擔心崛口會藏身於這個組織之中。這樣一來,置身在這個組織之外的他,便會感到束手無策。
  然而,崛口會不會是普通的「倒票爺」呢?
  這是ˍ條可靠的線索。只要崛口不是那個組織裡的重要人物,只是偶然被利用一下,他準會一個人在街上閒逛。
  龍雄把希望寄托在這一點上,但他擔心會出現別的情況。
  他怕舟阪一夥得知崛口受到追查,會起而反撲。舟阪雖然是戰後起家,卻是右翼勢力中的新興力量。一想到右翼勢力組織這個怪物,龍雄不禁不寒而慄。
  可是,山杉商事公司的上崎繪津子為什麼出入舟阪英明的公館呢?他們僅是一般來往,還是有別的關係?龍雄不得而知。
  他無法撇開上崎繪津子這條線索,中間為了追查崛口,才貿然進了紅月亮酒吧。秋崎龍雄游移不定,恰好說明他這個外行偵查的局限性。
  坐在龍雄身旁的那個男子,舉起酒杯,做出乾杯的姿勢。
  「在這地方,你若不是常客,根本吊不到什麼女人。」
  可不是,他的身邊一個女人也沒有。他的身子挺結實,一副嚴厲的面孔。鼻子挺大,一雙骨碌碌四處張望的大眼睛,脖子又短又粗,寬寬的肩膀,實在其貌不揚,衣著並不講究,只有頭上那頂貝雷帽還說得過去。像他這副尊容決計吸引不了酒吧女郎。龍雄出於無奈,隨便應付他幾句。那人已經醉了。
  「老弟,老闆娘倒對你有點意思。原先準是藝妓,不知什麼人是她的老公?」
  說罷,嘴裡還不住嘟嘟囔囔地念叨,專拉下腦袋,用杯子敲敲櫃台,大聲嚷嚷要酒。
  龍雄若無其事地朝老闆娘瞅了一眼。此刻她陪著剛來的三個客人坐在廂座裡,嬌聲嬌氣地說著話。另外還有四個女人擠在一起。這一夥大概是所謂「談生意的客人」。
  相比之下,老闆娘確比哪個女人都灑脫。她嫣然一笑,側臉是多麼嬌媚。應付客人相當熟練。眼睛不時向其他桌子瞟掠。只有這個時候目光才變得很銳利。她隨時招呼旁邊走過的女招待。吩咐她們送酒什麼的。客人杯子裡的酒,她也端起來喝,嘻嘻哈哈,可是對生意一點也不馬虎。
  一想到她是舟阪英明的情婦,龍雄不由得感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一種妖氣。
  龍雄不動聲色地朝店堂內的客人掃了一眼。
  ——三十來歲,瘦長臉。
  這是他要找的人的根據。起先他認為僅憑這一條很靠不住,可是沒料到,此刻倒成了衡量人的尺度了。
  四十歲以上的人可以排除在外。再說來這樣酒吧的人中,上了年紀的居多。鑒別起來比較容易。
  凡是白頭髮、禿頂的人,可以不管。顯然是五十出頭的人更不考慮。他以這個標準,用眼睛來回篩選顧客。
  燈光昏暗,煙霧瀰漫,看不很清楚。還有坐在廂座裡的客人,更不能走過去張望。正在困惑之際,他心中又產生新的疑慮。
  三十來歲,瘦長臉。關野科長寫得實在太簡單了。這豈不說明對方沒有給他留下特殊印象嗎?就是說,自稱崛口的人,實際上沒有什麼惹人注意的特點。僅憑這些條件去識別相貌,實在無從著手。
  既然印象淡薄,那麼三十來歲也罷,瘦長臉也罷,都是含糊不清、不確切的說法。年齡的印象,因人而異。目擊者的證詞,往往有很大出入。即使說長臉也是模稜兩可,實際上未必是長臉。
  —
  —一僅憑這兩點,難道能識別出來嗎?
  龍雄又把視線落到自己的酒杯裡,手臂支在櫃台上,茫然地陷入了沉思。坐在身旁那個戴貝雷帽的人醉意腰肌,低聲哼起小調來。
  龍雄第三次老紅月亮酒吧,是在第三天晚上,九點剛過一點。
  酒吧裡仍然生意興隆。龍雄剛一進門,女招待一齊朝他看。她們是現金交易,一見不是熟客,使轉過臉,扭回到自己客人一邊。
  龍雄朝店堂內掃了一眼。老闆娘不在。櫃台前坐著五六個客人。上次見過的「貝雷帽」也在其中。今晚有兩個女招待坐在他的左右。他似乎也變成熟客了,仍然是醉醺醺的,跟女人說著話。
  龍雄剛坐下,一個扁平臉的女人鎮到櫃台前,問道:
  「您來了。要點什麼?」
  龍雄回說要威士忌蘇打後立刻問起:
  「喂,老闆娘呢?」
  他馬上意識到問得太急了,但這是他最關切的事。
  「媽咪嘛,」女人瞇起眼睛盯住他看,「剛出去,一會兒就回來。」說完抿著嘴笑了笑。。龍雄喝著酒,還像前天晚上那樣,觀察著店裡的情況。
  廂座共有五個,一桌坐著一位白髮紳士,手按著一個女招待的肩膀,勸她喝酒,另外四個女招待陪著他。大概是這裡的上客。另一桌上,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帶著三個年輕小伙子,看樣子是上司帶著部下來的。第三桌是四個中年男子在高談闊論。第四泰是三個已過中年的公司職員,一看便知為談公事而來。最裡邊一桌,因為光線暗淡,看不清楚。好像只有一個顧客,卻有三個女人陪著他,仔細一看,原來摟著一個女人。
  —這樣子能找到崛口嗎?
  龍雄忐忑不安,心裡覺得這樣做毫無意義,白費勁,空忙一陣。
  忽然,後面有人拍他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貝雷帽」端著酒杯,在朝他笑。
  「晚上好,您又來了!」說著,踉踉蹌蹌地在龍雄身旁坐下,咧著嘴,露出一口黃牙,寬大的鼻子上起了皺紋。
  「我好歹在這兒有點吃得開了。」
  他顯得很高興,「喂!」的一聲,招呼那兩個女招待。
  「那不錯啊。」
  龍雄舉起酒杯。
  「哈哈,你也快了。瞧你相貌堂堂,比我容易上手。」他端詳龍雄的臉,嘻嘻一笑道:「不過,你好像在打老闆娘的主意。」
  龍雄微微一愣。話雖單純,他會不會有更複雜的用意呢?怎樣理解他的話呢?龍雄一時難下判斷。
  這時門開了,進來一個人。龍雄朝門口處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原來是上崎繪津子進來了。
  
   2
  龍雄趕忙朝櫃台低下頭,裝作喝酒的樣子。此刻不能跟上崎繪津子照面。
  上次他去山杉商事公司,要求通融一筆現款,說是經理答應的。現在山杉喜太郎大概已出差回來了,上崎繪津子准知道龍雄說的是謊話。所以,在這兒叫她看見,事情不妙。再說要冷眼觀察她的話,還是不被發現為好。幸虧上崎沒有朝龍雄這邊走來,在櫃台最邊上坐下。中間隔著三四個人,彼此誰也看不見誰。龍雄則用心地聽上崎說話。
  「媽味呢?」上崎問女招待,口氣很隨便,足見她是這裡的常客。
  「剛出去,馬上就會回來的。」女招待回答。
  「是嗎?來林社松子酒加檸檬水吧!」
  「好的。」
  頭髮梳得光溜溜的酒保,臉上堆著慇勤的微笑,向上崎繪津子微微一鞠躬。
  「您來了。」說著搖搖雞尾酒攪合器。
  坐在龍雄旁邊的「貝雷帽」探出身子,朝上崎望了一眼。
  「喂,她是誰?」他小聲地問旁邊的女招待。
  「媽咪的朋友」
  「是商店的老闆娘吧?」
  「哪兒啊,不是的。」
  女招待只是搖搖頭,不加說明。「貝雷帽」好像被說服了,把酒杯送到嘴邊。
  從女招待的話裡,龍雄猜測上崎繪津子同這裡的老闆娘有關係。那也是同舟報英明的關係。進一步說,是開場同山杉喜太郎的關係。其間騙取了三千萬元的「倒票爺」在活動。那麼,「倒票爺」潛伏在什麼地方呢?三千萬元不可能一個人獨吞的,給三成酬金的話,也有六百萬,凡是出了力的同夥,也該分到三百萬把。
  龍雄很難想像,他拿了一大筆不義之財竟能按兵不動。也可以考慮,騙子窩藏在舟圾的組織裡。警方既不追查,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哪兒都敢去。說不定此時此刻帶著女人去哪個溫泉了,也可能在東京某個大飯店或什麼酒家花天酒地哩。
  為了這筆錢,關野科長做下妻兒老小自殺了。一方面是善良的人付出生命,遺屬痛哭不已;另一方面則有人在暗中好笑,逍遙法外。想到這裡,龍雄渾身怒火中燒,不抓到那個傢伙,決不罷休。當然這是一件困難的差使,背後又有右翼勢力這個怪物檔住去路。他心裡雖有所不安,但決不洩勁。
  不管怎樣,龍雄覺得那個自稱崛口的「倒票爺」一定會在這家酒吧露面的。紅月亮酒吧是舟阪和山杉這條紐帶上的一個點。崛口不可能不在這個點上出現。
  「山本君!」這時有個客人喊道。
  「是。」酒保擔過他那張慇勤待客的臉。
  「今天你去過府中賽馬場了?」
  客人喝著社松子酒問道。龍雄豎起耳朵聽。
  酒保的臉上笑容滿面。
  「嗯,去了一趟。」
  「輸了吧!」
  「嗯,……沒贏什麼錢。」酒保拿著威士忌酒瓶,邊往酒杯裡倒黃色的液體,邊答道。
  「不行哪!你說過不去,怎麼又去了呢?」
  「嘿嘿。」酒保把冰塊放進酒杯裡,用手摸摸頭。
  「怎麼?你也去賽馬?」「貝雷帽」插了一句。酒保朝「貝雷帽」瞅了一眼。
  「先生,您也好此道?」
  「今天我也去府中了。」
  「是嗎?結果怎麼樣?」酒保隔著櫃台盯住「貝雷帽」問。
  「我贏了。」
  「你買的幾號?」
  「第三場的六號和二號。」
  「啊!那是哈曼和明道尼西基。我沒想到哈曼會出場。彩金是七百五十元吧。」
  「第六場我買了三號和五號一萬元。」
  「噢,你都賺了。我買的正好相反,結果輸了。彩金相當高,一張八百四十元。」
  「你倒記得很清楚。」
  「我賭的就是這個嘛,輸了,彩金自然是忘不了的。」
  「你常去嗎?」
  「哪能常去呢,一不經心,薪水輸光,還得靠預支。」
  「那倒也是。難怪在馬票售票處沒見過你。」
  』』嘿嘿!」
  原來如此。這位酒保上了點年紀,年輕時大概是個美男子,鬍子剃得光光的臉上,似乎還殘留著早年縱情女色的倦怠。在這樣豪華的酒吧裡,看見這樣一副尊容,龍雄不由得感到一縷哀愁。
  門開了。女招待一齊回過頭去看。
  「您來了。」
  「貝雷帽」身旁的兩個女招待也站了起來。酒保朝那邊望去,遠遠地一鞠躬。
  龍雄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去看,一位白髮梳得整整齊齊、身材高大的男子帶著一位年輕的小伙子在廂座上坐下。西裝極其講究。那青年大概是跟包。
  幾個女招待一下子圍攏在那客人身旁。一定是這裡的大主顧。
  一個女招待朝櫃台走來。
  「山本,先生來了。」
  酒保點了點頭,從櫃台裡取出一隻黑酒瓶,動手董酒,想必連客人的口味都知道。
  以「先生」稱呼,龍雄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先生是什麼人呢?在後銀座的酒吧,進出的大抵是些文化人,可是這位白髮紳士不是這種類型。一進門就稱先生,難道是舟阪英明嗎?但龍雄馬上就否定了,因為舟阪才四十多歲。
  令人吃驚的是,不知什麼時候老闆娘已經回來了,坐在「先生」面前,上崎繪津子也走到他們身旁。
  龍雄坐的地方離那廂座有相當距離,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好像在閒聊,談笑風生。龍雄背朝著他們,不能頻頻回頭去看。
  「貝雷帽」仍舊和酒保談賽馬的事。
  龍雄向酒保示意。
  「是」
  酒保打斷話,湊近臉來。
  「喂,那位先生是誰呀?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聽得龍雄問,酒保只是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笑,扭過頭,又和「貝雷帽」聊起賽馬來了。在這種場合,看樣子不肯把熟客的名字告訴別人的。
  這時,兩個彈吉他的人進來了。
  「阿新!」廂座裡的女人在喊。
  彈起了吉他,聽見有人在唱。龍雄借此機會回過頭去看一眼。
  正對著「先生」的面,白髮紅顏。坐在身旁的青年很瘦。挨著老人坐的是上崎繪津子,和對面的老闆娘說著話。老闆娘身穿深色和服的背影對著龍雄。穿不同花色衣衫的女招待夾在中間。
  正在唱歌的男子,穿一件花格子襯衫,身體很胖,手上彈著吉他,他身後的高個子拉著手風琴。
  這些情景映入龍雄的眼簾後,他又回過頭去。
  那位「先生」到底是誰呢?和上崎繪津子很熟,同老闆娘也很親密。可以想像得出,他是舟阪和山杉線上的人。既然稱為「先生」,必然是有來頭的,而且身上的確也有那種氣派。
  歌聲不斷從龍雄背後傳來,唱了一曲又一曲,全是流行歌曲。女招待世湊熱鬧跟著唱。其他客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這闊氣的廂座。
  一直唱了十五分鐘,最後以軍歌煞尾。
  這時,隔座至一陣哄鬧,客人站起來準備走了。龍雄前那方向瞥了一眼,上崎繪津子站在「先生」旁邊也要退場了。
  龍雄急忙吩咐結賬。
  「怎麼?要走了?」「貝雷帽」擔過頭來問。
  「晤,先走一步。」
  「貝雷帽」伸過手來握手,龍雄哪顧得上,出於無奈只握了一下。對方似乎學過劍術,手很有勁。
  「先生」同青年及上崎繪津子,由女招待們送到門外,老闆娘攆上去跟他們說話。
  龍雄一時不知所措。他本能地想知道「先生」和上崎繪律予的去向。
  老闆娘一直送出胡同口,直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龍雄跟在這群人後面。
  三人叫住一輛出租汽車,坐了進去。老闆娘和女招待們在人行道上大他們揮手告別。
  龍雄左右張望,找不到一輛空車,心裡十分焦急。那輛汽車已經啟動。眼睛盯住車身後面的車牌,車號是314362。直到汽車消失在雜沓紛亂中,龍雄嘴裡還念了幾遍車號。
  他掏出記事本,藉著旁邊陳列著各種各樣糕點的櫥窗的燈光,記下了車號。
  可是龍雄沒有注意到,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穿白襯衣、系黑蝴蝶領結的男子一直盯住他看。龍雄一邁步,那人急忙轉身,消失在小胡同裡。
  龍雄漫步踱著。每當想什麼心事時,總是這樣走法。今天腦子裡一團亂麻。
  該按哪條路線去追查呢?他無法判斷。在紅月亮泡下去,「倒票爺」崛口或許能在這兒出現,也可以觀察一下舟報英明的「二「號」——也就是小老婆的老闆娘的行動。但是崛口何時露面,不得而知,而且即使露面也不容易認出來。這完全成了守株待兔,至少目前還毫無動靜。
  現在出來活動的只有上崎繪津子。因此她一出現,龍雄便茫無頭緒地追了上去。但仔細一想。這樣做也不是絕對可靠。崛口是否一定能出現在上崎繪津子身邊,還是極其渺茫的。
  龍雄有點失去了自信。他覺得自己在為一件徒勞無益的事而苦苦掙扎。
  路過另一家酒吧,他便拐了過去。一杯威士忌蘇打握在手中,依然排遣不開他心中的焦慮之情。
  這家酒吧又暗又窄,沒有幾個客人。
  女招待踱到他身旁,他也懶得跟她搭訕。那女的無所事事,就給他剝下酒的糖炒栗子。
  門開了。來了兩個彈吉他的。
  龍雄不由得一怔。方才在紅月亮賣唱的也是這兩個人。他認得那個穿花格子襯衫的胖子。
  他們專在這一帶酒吧賣唱,到這裡來,也不足為怪。
  客人點了曲子。
  龍雄想走了,付了錢,從狹窄的通道向門口走去。那個穿花格子襯衫的胖子擋住他的去路。龍雄不小心碰了他的吉他,那傢伙叉開雙腿,站在當中,簡直是故意找碴。
  彈唱聲停了。
  「喂,你怎麼著?想妨礙我們做生意?」
  不由龍雄分說,穿花格子襯衫的胖子使勁一把揪住龍雄的領子。
  「出去!」
  拉手風琴的高個子,趁勢扭住龍雄的胳膊。店裡的客人和女招待都站了起來,可是沒有人去阻攔。那胖子打開門,將龍雄推到路上。
  另外三個人在門口等著。他們把龍雄團團圍住,免得惹起行人注意。這幾個年紀都很輕,根本不容龍雄認清他們的長相。
  這一夥人擁著龍雄在前走。別人看來,還以為是一群安分守己的良民。
  到了沒有行人的小巷深處,他們開始狂肆暴虐,拳打腳踢,把龍雄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告訴你,別多管閒事。」
  其中一人說著還朝龍雄頭上吐了一口唾沫。龍雄心裡明白,這話顯然不是指撞了吉他說的。
  「貝雷帽」離他們不遠,站在背蔭的地方瞧著這一幕。
  
   3
  龍雄去了警視廳交通科。在窗o門主管人:
  「訪問,根據汽車牌號,能否查出車主是誰嗎?」
  「要查一下才知道。」主管人看著龍雄說,「發生什麼交通事故了嗎?」
  「沒有。我乘過一輛車,好像東西忘在車上了。」
  「是出租汽車嗎?」
  「是的。」
  「號碼多少?」
  龍雄把前天晚上記在記事本上的號碼告訴他。主管人拿出登記簿翻了起來。
  「那輛車是目白XX出租汽車公司。如果東西志在車上,我們可以負責聯繫。」主管人說。
  「不用了,謝謝。因為我還坐了別的車,記不清是哪一輛,還是我自己去問吧。」
  也許因為從陰暗的屋子裡出來,覺得外面的陽光極其強烈,亮得耀眼。有的人脫下上衣,穿件襯衫在護城河畔行走。
  昨天一天,龍雄渾身痛得起不了床。雖然沒有大的傷,但半邊臉孔腫得很大。昨天夜裡還在冷敷,今天總算退腫了。因為蹭在地上,手腳擦傷的地方很痛。腰上挨了揍,也痛得不能動彈。昨天一直趴在屋子裡轉輾反倒。西服上全是泥,襯衫也撕破了,袖子上也染上了血。今晨他強忍著痛楚,硬撐著起了床。
  如果說,因為碰了一下吉他,就遭到這樣的報復,那也太過分了。僅僅是這個原因,決不會挨這樣一頓打。那人故意站在狹窄的通道上擋住去路,一開始就存心找碴的。
  可是,龍雄沒有得罪人的地方,惹他們來找碴。無緣無故挨了一頓打,似乎潛伏著一種看不見的原由。過去他漠然地感到某種不安,現在終於成為現實,而且來得這麼快。
  那個彈吉他的先在紅月亮酒吧賣唱,後來在黑胡同裡把龍雄揍了一頓,又在他頭上吐了一口唾沫,說什麼「別多管閒事!」從這前因後果一想,說明龍雄的直感並沒有錯。可是,在紅月亮酒吧裡,龍雄有什麼過分的地方呢?什麼也沒有。他只喝了一杯威士忌蘇打就出來了。同普通客人沒有兩樣。難道他的舉止有什麼地方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左思右想,龍雄才恍然大悟。是的。為了跟蹤「先生」和上崎繪津子,他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那樣子顯得很不自然,於是被人盯上了。後來他借商店櫥窗的燈光記下車號。這一切,完全有理由引起他們的注意.
  —不過敵人也暴露一部分真相。
  龍雄心裡思忖著,這紅月亮酒吧肯定是什麼人的老巢。誰是老頭子?現在還不清楚。
  奇怪的是,心裡的不安沒有變成現實之前,總是讓他感到某種恐懼。前天夜裡出了事,反而迸發出一股勇氣。在這以前,看不到對手,才令人覺得可怕。
  龍雄長了膽量,恢復勇氣之後,便去查找「先生」和上崎繪津子乘坐的那輛汽車,想從他們的行蹤裡探出點結果來。
  他到了目白XX出租汽車公司,向辦事員說出汽車號碼,要見當晚開車的司機,借口是東西可能忘在車子裡了。
  辦事員查了一下出勤表,歪著頭說:
  「司機叫島田,今天他開的也是那輛車,不過,他沒有上報車上有遺失物。」
  龍雄覺得對不起那位司機,說道:
  「不,我還坐過別的出租汽車,現在不敢肯定,只是想去問一問。」
  「那麼,請您去自白車站找他。他的車由車站管理,只要沒出車,就停在那裡。」
  龍雄便向車站走去。
  正是空閒的時候,有五輛車停在車站前。龍雄見過的那輛3-14362停在中間,沐浴在暗淡的陽光下:
  司機躺在座位上看週刊雜誌。
  「是島田司機吧?」
  龍雄過去招呼,司機急忙坐了起來。
  「是的」
  一對不起,跟您打聽一件事,前天晚上九點鐘,在銀座XX堂而前,您拉過一趟男女客人吧?」
  司機露出驚異的神色,一邊搜索著記憶。
  「啊,男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女的很年輕,長得挺漂亮,對嗎?」
  「對,您還記得他們在哪兒下的車嗎?我是那女的家裡人,她從前天晚上一直沒有回家,想要找她。」
  在這場合龍雄只得胡編了一套。司機覺得像個理由,立刻告訴說:
  「女的到了有樂呵車站就下車了,我看見她從檢票口走進去的。」
  「市樂呼?」
  看來上崎繪津子乘國營電車回家了。
  「在車裡他們的表現如何?比方說,是不是很親密?」
  「這個—…·」司機又歪起腦袋想了一會兒,「沒大注意。因為從上車到有樂叮,一共才三分鐘工夫。」
  這倒是。
  「那麼,那個男的,您送到什麼地方?」
  「三宅板,議員宿舍面前。」
  「議員宿舍?……」
  龍雄腦子裡頓時閃過一個念頭。所謂「先生」,不就是指的議員嗎?對了。難怪要叫他「先生」。
  龍雄臨走時,硬塞了二百元給島田司機,然後到車站售票口買了一張去有樂葉的車票。
  龍雄在車上攀著拉手,眼睛眺望著車窗外飛掠過去的景色。樹木已吐出了新綠,屋頂上飄揚著鯉魚幟,白雲不時地遮住陽光。
  他的眼睛茫然若失地眺望這些景物,心裡卻七上八下地想個不停。
  那議員肯定是巖尾輝輔。案子一開頭,詐騙犯在R相互銀行,利用他的名片去借會客室,安排了行騙的場所。
  ——一看來得把事情告訴田村了。
  龍雄在有樂吁車站下了車,直到站在報社門前,始終在想著這件事。
  「又來麻煩你,請你找一張巖尾輝輸議員的照片給我看看。」
  在報社頗為煞風景的會客室裡,龍雄一見田村滿吉就這樣說道。
  「怎麼?還是為了上次那件事?」
  愛出汗的田村,身上只穿一件襯衫,額角上仍是汗津津的。他兩眼炯炯有神,打量著龍雄。那眼神彷彿在說:「喂,該露點口風了吧。」
  「晤。我正想同你商量呢,不過,先把巖尼議員的照片找來給我看看。」
  田村一聽,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跑了出去。不到五分鐘,便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將三四張照片扔在桌上。
  「七里保存的只有這幾張。」
  龍雄隨即拿起一張。絲毫不鋁,就是在紅月亮酒吧見到的那位「先生」。側臉,在人群中和在演說時拍攝的。這些照片,全部證明他就是巖尾輝輔議員。
  「這下我明白了。謝謝。」
  龍雄把照片放回桌上。自己估計沒錯。
  「我可不明白哩。」田村說,「查看這位資歷淺的議員的相貌,是不是和上次舟阪的事有關?你該亮出點底來了。如果你不願意,可以不見報。要不要我幫忙?雖然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麼,不過,像你這樣一個外行東奔西撞,木會有什麼結果的。」
  田村點燃一支煙,抽了起來。在裊裊的煙霧中,他那雙瞇縫著的眼睛,炯炯有光。
  經他這麼一說。龍雄開始有點動搖。實際上也是如此。一開始他幹勁十足,打算自己單槍匹馬去追查案子。現在看來,這不是單純的支票詐騙案,後面還有深不可及的背景,很可能墮入五里霧中而不能自拔。這些日子來,自己不是在同一地方轉來轉去嗎?
  田村育助一臂之力固然好,龍雄為難的是必須亮出公司的秘密,他不能不有所顧忌。
  「你要是為難的話,可以不見報,這樣擔保還不行嗎?」
  田村直盯盯地望著龍雄。他的眼神似乎得意洋洋地說:就這麼一張議員照片,你不是也得求我嗎?不在報上發表,有了這個起碼條件作擔保,龍雄終於決心妥協了。
  「這是公司的秘密,……」龍雄開口道。
  「我猜也是。」
  「你決不能寫成文章。」
  「行!」田村使勁地點了點頭。
  「公司不希望公開這件事,可是我不能置之不理。為了這件事,我的恩人自殺了。」
  「睛!」
  田村探出身子,額角上的汗水更加油光光了。
  接著龍雄將前後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田村叉著胳膊或托腮而坐,或咬咬手指頭,熱心地聽他講。待龍雄講完,他拿動著鼻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太有苦思了。」他興奮地說,「被『倒票爺』詐騙了支票的公司、商店,在東京有得是。其中有的公司損失達一億元。可是,都和你們公司一樣,不肯報案。所以,實情不得而知。報社的社會部長曾說,要調查一下,選擇時機,出一期專刊。」
  田村看著龍雄,接著往下說:
  「你不用擔心,我一定守信用。不過,像你們公司的情況,『倒票爺』背後還有右翼組織在牽線,流轉資金。這倒耐人尋味。好吧,我也來插上一手。」
  報社的汽車沿著護城河向前飛馳。幾輛遊覽車在皇宮面前停下,從車門中吐出一群外地來的旅客。
  「我給巖尾議員打了電話,他說馬上可以接見我。一位普通的議員,聽說報社的人要見他,自然是很高興的。他說開完議會,要在T賓館舉行座談,叫我們去那兒等他。」
  上車之前,田村告訴龍雄說,在R相互銀行用的是巖尾的名片,因此見到他,首先質問這件事。
  「我這麼問,是有目標的。巖尾議員值得懷疑,看看他到底有什麼反應。」
  龍雄覺得田村不愧為新聞記者,這的確是個好主意。那麼,巖尾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他是長野縣選出來的。曾經當選過一次。老頭子XX。他既然同XX老頭子有關係,可以想像,他通過舟報這個點,和右翼方面接觸。」
  汽車開往T賓館路上,田村滿吉說了這一些。
  在賓館總服務台,請服務小姐打了個電話去,說是叫在大廳裡等候。
  沒等多久,一位身材高大,白髮梳得很光亮的男子,裝模作樣地慢吞吞地踱進了大廳。沒錯,就是龍雄在紅月亮酒吧見過的那位「先生」。
  田村手持名片,迅速迎上去。
  「是巖尾先生吧?」
  「是我。」
  因為身材高大,對矮胖的田村,採取居高臨下俯視的姿態,嘴角上故意露出一絲笑容。
  「很冒昧,恕我立刻談正題。上個月月底,以R相互銀行為舞台,某公司被詐騙了一張支票,俗稱是『倒票爺』干的,損失相當大一筆款子。」
  巖尾議員立刻收起了笑容。龍雄在一套唯恐漏掉他的每一個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當時用的是先生的名片,不知先生是否知情?」
  「我不知道。」議員不高興地回答道,態度很生硬。
  「可是,他們用的是先生的名片。」
  「不知道,別人幹的爭,我怎麼會知道?」
  「可以認為,這是拿了先生名片的人做了壞事。根據這一點來考慮,你看有什麼線索沒有?」田村釘住不放。
  「你們有事找我,就是這事嗎?」議員的臉色眼看漲紅了。
  「是的。」
  「你聽著,我每天見人都送幾十張名片,我可不是帝國銀行事件中的那個松井,每張名片送給誰,都記得一清二楚。」
  怒火沖天的巖尾議員瞪著田村,轉過寬闊的後背,邁著大步走掉了。剛進來那神氣活現的勁兒,早已煙消雲散,踩在地毯上的腳步聲,顯得格外重。
  「喂,看樣子有牽連。」田村目送他的背影,嘴角上露出微笑。龍雄也有同感,從議員剛才的感情變化,以及前晚在紅月亮酒吧的表現,都證實了他的直感。
  當兩人從賓館大門走到太陽地時,龍雄猛然一驚,站住不動了。
  ——如果巖尾議員真有牽連,剛才的會面,豈不是給同夥通風報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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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9 02:23:12 |只看該作者
兇手

  1
  特快「鴿子號」,十二點三十分駛離東京站。
  龍雄給乘這列火車赴大額的專務董事送行。小個子的專務在人群包圍下,顯得更加小了。在發車前,周圍的人說說笑笑,氣氛好像很融洽,但覺得有些淒然。
  專務會大膠任分店經理,其實是明升暗降。顯然是為了三千萬元支票被詐騙的事。這對他也是一項處分。
  不用說,送行的人全是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職員。在這種場合,送行的人不會興沖沖的,人們都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對當事人不能不客氣些。有的人還帶著幸災樂禍的目光。雖然談笑風生,部透著虛偽的成份。
  龍雄離開那群人,站在後面,還沒有機會跟專務說句話。與其站在人群裡隨便打個招呼,不如站在遠處默默送行。
  列車開動了。眾人揮著手。專務也從車窗中探出身子,從揮舞的手中漸漸離去。專務也在揮手,這對他的視線突然停留在站在後面的龍雄身上。他盡力伸出手使勁揮動。龍雄這才用力地向他頻頻招手。感情如同旋風般地起了波瀾。
  當列車紅色的尾燈出現在眼前,送行的人們漸漸散去。站台上一片空虛。人們三三兩兩,懶洋洋地踏上出口的樓梯。
  龍雄打算今夜就寫辭呈。休假的期限早已過了。靠著專務的力量,才把假期延長到今日。龍雄事事都仰仗他的照顧。
  他還像一開始那樣,勁頭十足,可是至今還沒有一點頭緒,始終是徒勞無益的訪任而已。什麼時候能窺探到途徑,此刻尚難預料。事到如今,他決不灰心喪氣。他考慮到辭職,就是為了騰出時間去尋找突破口。躲在陰暗角落裡的傢伙,逼得一個人自殺,又把另一個人趕下台,不把他揪出來決不罷休。這想法很固執,他不能容忍這種人在大街.上大搖大擺,招搖過市。當專務的孤寂身影從他視野中消失時,他胸中的怒火更加燃燒起來了。
  混口飯吃,他想總會有辦法的。在這種時候,幸虧自己是獨身。一個人,那點退職金足可維持一年的生活。想到自己還年輕力壯,更促使他決心辭職。
  龍雄往前走著,有人從後面拍拍他的肩膀。
  一個穿戴整齊、上了年紀的人衝著他微笑。他一時沒認出來,原來是公司法律顧問瀨沼。浙語律師常出入董事室,龍雄認識他,但從來沒有說過話。見他親密地拍拍他的肩膀,一時不知所措,便向他一鞠躬。
  「董事終於到西面去了。」瀨沼和龍雄肩並肩走著,一邊說道。他也是來送行的。
  「有勞您特意來送行,多謝了。」
  龍雄以公司職員身份向他道謝,又行了一禮。瀨沼也點頭還禮,注視龍雄的臉,沒話找話似地說。
  「近來沒見你來上班。」
  「是的,我休息了兩個月。」
  在行色匆匆的旅客的人流中,兩人慢慢地走著。
  「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瀨沼問。
  「不,我在休假。」
  「晤。那就好。」
  閒聊剛完,律師突然迸出一句話來。
  「要保重身體呵。你還年輕,危險的事,盡可能避而遠之。」
  龍雄轉過臉去看他,律師放聲笑了起來。
  「哈哈,……再見。」
  哈哈一笑,轉身就走。身子朝前彎的瀨沼三步並作兩步從龍雄面前走掉了。他的駝背轉瞬間消失在熙攘的人群裡。
  彷彿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接了他一下,律師的話閃爍其詞,該如何解釋呢?龍雄迷惆不知所措,受到了衝擊。未及去分析他的話,他首先有了直感.
  —律師知道我的事了?
  這是忠告,還是警告?
  龍雄想知道,這句話出於善意,還是出於敵意?
  仔細一想,瀨沼知道龍雄所做的事,也並不奇怪。可能他是聽董事說的。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用平常的口吻來說服自己,卻讓人猜謎一樣,真不可思議。
  龍雄轉念又一想,也許這話不便正面談,這也可以考慮。這話確實是不能公開講,律師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那樣說的吧。
  在出站口,龍雄下意識地遞過車票,這才喉嚨乾渴得厲害。天氣異常悶熱。赤日炎炎,火傘高張,照著廣場和馬路對面的丸之內大廈。從晦暗的車站裡望過去,此景宛如鑲嵌在鏡框裡的風景園。
  龍雄猛地停住腳步。方纔他沒注意,原來律師弓著腰的背影就在眼前,正向右拐過去,龍雄還沒看清,律師已推開一扇門,悠然地消失在裡面。門上的字,龍雄不看便知。那是頭等、二等候車室。
  龍雄聽得自己的心在悸動。這難道是不期而合嗎?
  案子發生的前夜,他和關野科長來過這兒。科長要在這兒等一個人。對方在這兒拉開序幕,逼迫科長走上自殺的絕路。現在,瀨沼律師也弓著腰,走進這間有過一段因緣的候車室。
  既然是候車室,誰都可以進去,這不足為怪。走到門前的時候,覺得這不過是巧合,但龍雄的心裡仍然一陣子騷動。他掏出香煙點燃為的是穩住腳步,指尖在簌簌發抖,說明自己內心不安。
  他站了一二分鐘,終於忍不住向門口踱去,幾乎是緊貼著門,朝玻璃門內張望。
  穿藍軍裝的外國兵,有的結隊站著,有的靠在沙發上。曾幾何時,他和科長一起來過。物是人非,車站毫無變化。不料,龍雄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律師頗有特徵的背影站在那裡,面對著律師那個人,遮著半邊勝,卻也是一個見過的人。
  不等看清那人的面貌,龍雄首先認出了那頂帽子——貝雷帽。沒錯,就是在紅月亮酒吧坐在他身旁的顧客。
  律師的背駝得更圓了。他在聽「貝雷帽」說話。
  兩人繼續站著說話。龍雄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他們。
  他朝裡邊凝視,一邊陡然想起那晚的黑衣女人,也是這樣隔著玻璃門往裡張望,此刻自己的姿勢不也同那個女人一模一樣嗎?
  —對,那個女人當時也是這樣往裡瞧的。
  龍雄從切身的經驗中得知,人得到某種啟發,往往出於偶然。由此他產生了一個直感。
  —科長那時已被人瞄上了。
  的確,這個推測不會錯。說不出什麼理由,恍惚之中,在他腦海裡浮現出上崎繪津子和紅月亮酒吧老闆娘的身影。
  談話好像結束了。律師吃力地靠在沙發上。「貝雷帽」則朝門口徑直走了過來。龍雄趕緊閃開。
  突然跑走,會使別人覺得奇怪。龍雄便慢條斯及地朝月台方向走去。結果失算了。
  腳步一直追到背後。
  「你好啊!」就在龍雄背後打招呼說。
  龍雄意識到剛才一定被發現了,於是回過頭來。「貝雷帽」嚴峻的臉孔上堆著笑,依舊是在紅月亮酒吧裡坐在自己身旁的那張笑臉。
  「『哦,你好!」龍雄不得已應聲道。
  「對不起,我認得你這身西服,所以過來招呼你。」
  原來如此。龍雄不禁苦笑了一聲。平時總是穿這套西服,這也難怪。
  「近來不常見你啊。我幾乎每晚必去。」「貝雷帽」窺伺地說。他指的是晦澀的紅月亮酒吧。
  「你常去,那不錯啊。」龍雄笑道,「不過,小職員常去也去不起啊,太貴了。」
  「是太貴。」「貝雷帽」應聲道,「托您的福,終於也吊上個把女孩子了。哈哈,要下本錢啊。」
  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香煙熏黃的牙齒。龍雄提高警惕,但對方好像並無別的意思。
  「你不去玩玩賽馬嗎?」
  問得很唐突,龍雄頓時想起他同紅月亮酒吧的酒保談過賽馬的事。
  「不,我是個外行。」
  「那太遺憾了。」「貝雷帽」確是很遺憾的樣子,注視著龍雄。
  「我現在就去府中賽馬場。」
  他摸索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賽馬表,拿在手中晃了晃說。
  「今天下午的比賽挺有意思,怎麼樣?不跟我去看看熱鬧嗎?」
  「我實在沒有興趣的。」
  「會有你感興趣的,乾脆一起去吧!」
  他的話過於固執,「有你」似乎是故意說給龍雄聽的。
  「我確實有別的事。」龍雄嫌他太煩,使這樣說道。
  「是嗎?那就沒有法號羅。太遺憾了。」
  好歹回絕了,舉了舉手,說聲:「回見。」「貝雷帽」離開龍雄,急忙踏上二號月台的樓梯。
  從背後看,那身西裝是便宜貨,而且皺得沒有樣兒,但好像很有錢的樣子。這傢伙究竟是什麼來頭?他和瀨沼認識。龍華感到其中有一條無形的線索。
  在商店街的一家咖啡館裡,龍雄一口氣喝下一瓶橘子水。喉嚨裡乾渴得厲害。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唱片,一邊吸著煙。各種各樣的思緒在腦子裡浮現。
  專務董事臨行前那孤寂的身影還在眼前晃動。他又想起關野科長自殺前在電話裡告訴家人「暫時不回家了」這句話,依稀看見科長在內湯河原黑暗的山林裡徜徉徘徊的身影。
  然而,此時此刻訪俊徘徊不知所措不正是自己嗎?迄今為止,究黨掌握了多少線索?只不過影影綽綽地覺得三千萬元的巨款從「倒票爺」流進右翼組織的金庫裡。而且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既然沒有確鑿的證據,被別人嗤笑為想入非非,也無可奈何。
  儘管出現了一些可疑的人物,如山杉喜太郎、舟板英明、上俯繪津子、紅月亮酒吧老闆娘等等,仔細一想也可以說是自己憑空想出來的人物,沒有任何根據。而關鍵人物崛口這個「倒票爺」,更是連一點線索也沒有。
  那麼,自己不就是追尋一個完全虛幻的影子,空忙一陣嗎?絕對不是。的確有某種反響。那天走出紅月亮酒吧時,自己不是無緣無故挨了一頓揍嗎?這證明敵人不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事情很棘手,但決不灰心喪氣。方向沒有錯,敵人已露出一些蛛絲馬跡來了。
  想到這兒,龍雄不由得意識到另一件事。
  訪問巖尾議員,原來以為是自己輕舉妄動,現在看來未必如此。如果他是同夥,那一定會向同夥通風報信,其結果,必定會出現某種徵候。這就是機會。沒想到這次會見竟起了試探的作用。太妙了。不但不是輕舉妄動,簡直是意外的成功。龍雄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龍灘上刻站起來,雕到電話機旁。田村是否也掌握了什麼徵候了呢?——龍雄這樣思忖著。
  電話裡立刻傳來了田村的聲音。
  「你的電話來得正好,我正想方設法同你聯繫哩!」田村的聲音很低,但相當興奮。
  「什麼?出什麼事了嗎?」龍雄一任。
  「不,沒什麼事。我瞭解了一點情況。」
  「什麼事?電話裡不便講,我馬上去你那裡。」
  「不必了。還是電話裡講吧。馬上趕著發稿。」
  「那你說吧!」
  「晤。關於倒票爺的事,我現在知道那夥人進行交易的地點了。」
  「在哪兒?」
  「東京站的候車室。他們大抵利用頭等、二等候車室,在那兒接頭。這是可靠方面的情報。喂,喂,你聽清了嗎?喂,喂。」
  東京站的頭等、二等候車室!
  龍雄忘了放下聽筒,站在那兒出神,他腦子轉個不停。
  他想到的,不單是關野科長最初去車站那晚上的種種情景。
  科長在遺書中提到的瀨沼律師極力主張事情不用外傳。「貝雷帽」在紅月亮酒吧喝酒,自已被襲擊是從裡面出來之後發生的。這兩件事,現在已經有了眉目。
  瀨沼和「貝雷帽」方才不就在候車室裡談論什麼事嗎?
  律師那句話看來是對自己的警告。
  龍雄把周圍出現的人物,全當作敵人。
  然而,他後來感到最後悔的是,無意中拒絕了「貝雷帽」的邀請,沒去賽馬場。
  
   2
  太陽當空高照。粗大的喜馬拉雅杉樹,只在樹根分投下一圈圈的濃底無數的紙片散亂在地上。人們在那上面徘徊倘佯。
  「貝雷帽」趕到這兒時,售票處空空蕩蕩。檢票處也人影稀少。比賽似乎已經開場。他緩步向賽場走去。
  馬匹在遠處奔騰。對於心不在焉的人來說,那奔騰的馬的吼聲好似一片虛空。只有擴音器裡報道著比賽的情況。「貝雷帽」從下面朝看臺上望去。
  幾千張臉孔都盯住馬匹奔馳的方向。要從中找出他的臉來,談何容易。「貝雷帽」雙手插在褲兜裡,慢騰騰地邁著步子。從別人看來,他的動作過於緩慢了,顯得無精打采。
  歡聲四起,人頭攢動。色彩繽紛的賽馬到達了決勝點。看臺上的人向四處湧動。
  天氣晴朗,草坪綠草如茵,白色的柵欄在綠茵中格外顯眼,遠處農家的屋頂上灑滿了陽光。
  「貝雷帽」點燃了煙,改變了方向,跟在人流後面,但眼睛不住地搜尋著「他」。
  售票處又擠滿了人。「貝雷帽」也擠了進去。他把手插在褲兜裡,並不打算買馬票,只是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他側著身子,便於看清別人的面孔。
  售票處有一長排窗口,有的窗口忙,有的廖口閒。「貝雷帽」在窗口前挪動著身子,別人還以為他游移不定,不知買什麼馬票好。
  從檢票處湧來一股人流。售票處更加熱鬧了。「貝雷帽」也被擠來擠去,他的眼睛跟著東張西望,追得更緊了。
  他的眼睛忽然落在某個場所不動了。以前他一直沒有注意到這兒也是售票處。這裡人很少。上面掛著「千元券售票處」的牌子。
  「貝雷帽」踱過去,在那兒等他。對了,「他」準會到這兒來。「貝雷帽」的眼神裡出現了這種自信。
  隨著時間的推移,窗口前的人逐漸減少。買馬票的人匆忙地動作起來。售票截至前最後五分鐘的鈴響了。可是「他」還沒有出現。
  「貝雷帽」朝賽場方向走去。忽然停住了腳步。一個穿醒目的藍西裝的男子朝這邊走來,氣急敗壞地直奔窗口,伸進手去,一會兒手裡夾著六七張紙片。
  「貝雷帽」笑容滿面地拍拍藍西裝的後背。
  「哦,你來了。」
  那男子盯住「貝雷帽」凝視片刻咧嘴笑道:「啊!您好。先生也買馬票嗎?」
  「看光景你的運氣不壞啊。」「貝雷帽」指點著他手中的幾張馬票,說道。
  「不見得。從清早起一個勁兒輸,剛才,馬廄中的一個傢伙露了點口風,我趕緊跑來買了這幾張,不知道中不中。」
  「原來如此,你押的是冷門。」
  兩人肩並肩朝看臺走去。走在「貝雷帽」身旁的人,正是「貝雷帽」要找的「他」。
  馬已經開始跑了。賽馬場風景優美,青蔥碧綠,如同公園一樣。一群馬整齊地排成一行,向前奔馳,繞了一圈,又在眼前飛奔。
  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會兒又氣得在跺腳。四周人聲鼎沸,像海嘯一般。
  「畜生!」
  他把手中的馬券撕成碎片,舉手一揚,散落在腳底下。周圍的人開始陸續離去。馬已跑過了決勝點,他還仁立在那裡盯住不放。
  「這次沒中?」
  「貝雷帽」像是在安慰輸掉七千元的地似地,這麼問了一句。
  「是那傢伙告訴我的,真豈有此理!」
  他咂了一下著頭,臉上並不顯得多麼沮喪。
  「你專門押冷門,是不是想發大財?」
  「那倒不是,我原以為他的情報是可靠的。」
  他近開了步子,「貝雷帽」跟在一旁。
  「你買的幾號?」
  「三號和五號。殿軍和後衛各要了兩張。全吹了。」
  「怪不得。」
  「貝雷帽」沒說出自己的看法。
  「先生,您怎樣?」他問道。
  「今天我先歇歇。從早晨起好像不走運,我得謹慎些。」
  「你是玩牢靠的。」
  兩人來到檢票處。出場的馬正在慢慢地轉圈。
  他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賽馬表,一匹一匹對著比較。臉上的表情甚為認真,鼻尖上冒著汗。
  「你看,這回該買幾號?」他突然問道。
  「這個…」「貝雷帽」臉上露出一絲狼狽相。「二號和四號怎麼樣?看來有點意思。」語調裡好像沒有把握。
  「順?你也是鑽冷門啊。」他不大起勁地說了一句。
  他倆又回到售票處,二——四號只開了一個窗口,沒有人過來買。女售票員看著自己的手,擺弄著玩。
  他對百元券的售票處不屑一顧,又踱到千元券的窗口,伸進手去。當他縮回手時,「貝雷帽」瞥見他手中握著十來張紙片。
  他向看臺走去,「貝雷帽」依然跟在他身旁。
  「先生,您買了嗎?」
  「買了三張一百元的,我可不能像你這樣闊氣。」
  他鼻子裡哼了一聲,眼睛望著剛起跑的馬。
  然而,這一場比賽結束時,他又將十來張馬票撕得粉碎。一萬元鈔票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堆紙屑,紛紛揚揚地灑落到地上。
  「又輸了。」
  他又咂了兩下舌頭,聲音比方才響得多,臉色也不大好看。
  「看樣子今天不會中了。」他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
  「啊!嗓門乾透了。」又向「貝雷帽」表示邀請,「先生,喝杯啤酒會,怎麼樣?」
  小賣部裡空無一人。
  「來兩瓶啤酒。」他付了款,擦著火柴點燃了煙。他氣呼呼的,舉止顯得很粗暴。
  「輸掉多少?」
  「貝雷帽」給他斟啤酒,問道。他一隻手伸出三個指頭。
  「三萬元?嗯,損失不小。」「貝雷帽」瞇起眼睛看著對方。
  「平時身上帶多少錢呢?〞
  「也就是五張左右。」
  「五張?五萬元嗎?真是一筆大數目。和我輩不在一個檔次上。」「貝雷帽」感歎地說,嘴角上還留著啤酒的泡沫。
  「看來,還是你們手頭闊綽。」
  「那是原先贏了攢下的。」他嚼著舌頭說,「反正是贏了輸,輸了再贏,週而復始,倒來倒去。」
  「你很會買啊!」「貝雷帽」誇獎他。
  門上影子錯雜,映出人流滾滾。
  「等會兒還買不買?」
  「先休息一下吧,不換換手氣不行。」他端起杯子大口喝著啤酒說。
  「你說休息,今晚店裡也不去了嗎?」
  聽「貝雷帽」這麼一說,他看了看手錶。
  「糟了!已經這個時候了。稍微遲了一點,該和店裡打個招呼。」
  他站起來,問女招待電話在什麼地方,接著邁著大步走了過去。「貝雷帽」眼睛骨溜溜一轉,目送他的背影,斟上啤酒。
  他在打電話,聲音傳不到這兒來。起初他直著身子,漸漸弓起背,耳朵貼在話筒上,索興彎下腰。像是專心地聽對方說話。「貝雷帽」坐的地方離他較遠,看不到當時他臉上是什麼表情,當然是會有變化的。
  他放下話筒,茫然若失地站了一會兒,足足有一分鐘,眼睛的焦點定在牆上某一點上,一動不動。接著,像彈簧似的,把身子一轉,大步流星地走回到「貝雷帽」身旁。
  「貝雷帽」注視他的臉,但沒有發現他神態的變化。
  「今晚我不去上班了。」要說變化,就在這句話裡。「貝雷帽」不動聲色。
  「腑?你休息?」
  「不知怎麼搞的,提不起精神來。」
  「洩勁了?」
  「有一點。你還去買嗎?」
  「這個……怎麼都行。」「貝雷帽」含糊其詞地答道。
  「我要回去了。找個地方喝一杯,失陷了。」
  「等一等!」「貝雷帽」「噬」地一聲把杯子放到桌上。
  「別這樣嘛,我也倒胃口了。和你一塊兒回去吧。」
  「那就一起走吧。」
  他眼睛裡閃過一道光。「貝雷帽」只顧喝完最後一杯酒,沒發現。
  「那就走吧!」
  比賽又開始了。擴音器在廣播。售票處附近買票的人稀稀落落。喜馬拉雅杉樹拖著長長的影子。雜役在打掃地面。
  兩人肩並肩走出了賽馬場大門。他向出租汽車停車場走去。
  「去新宿!」他上了車,對司機說。
  「新宿?想在新宿再喝一杯嗎?」「貝雷帽」坐在他身旁說。
  「那一帶舒服,痛快。先生,你去哪兒?還是老地方銀座?」
  「晤。」回答不很痛快,「這樣吧,我也會新宿,和你一塊兒喝,怎麼樣?行不行?」
  「那當然好。」他的眼光又一閃。
  汽車在甲州街上奔馳。暮色蒼茫。
  「先生,你今天手氣怎麼樣?」
  「你問的是賽馬的事嗎?」「貝雷帽」反問道。
  「嗯,你今天贏了沒有?」
  「沒有。從早晨起沒中過。」
  「第四場比賽,你買了幾號?」
  「第四場?……」「貝雷帽」想了一下,「買的是幾號來著?記得是三號和五號。」
  「三號?哦!那是『日出』嗎?真可惜,在緊要關頭落到後面去了。」
  聽他這麼一說,「貝雷帽」終於鬆了一口氣。
  「那匹馬在重要的比賽中,會是一匹強勁的馬。上次在中山賽馬場,天下著雨,它還跑了第一。它起跑很快。五號是『峰光』吧?」
  「是的。」
  「跑了個第一,比『鷹市』落後六匹馬的距離,按那匹馬的實力來說,不該技下這麼遠。上次在店中賽馬場你去看了嗎?」
  「沒有,那一次機會錯過了。」
  「同『濱風』只一頭之差。那匹馬有實力,它怕擠,一擠就完了。要看賽馬場的情況怎麼樣。那麼,第五場您買的幾號?」
  「第五場?」「貝雷帽」的神情顯得有點不自在。「是二號吧?」
  「二號?」
  「不對,是六號。」
  「是『月王』嗎?那一匹也不怎麼樣。」
  「不錯,是六號。除了六號以外,還買了一張連環號三號。」「貝雷帽」頗為自信地說。
  「三號是『星元』。那匹馬在第三拐角處被擠住了,結果脫不開身。聽說在馴馬的時候跑得相當快,到了賽馬場就不行了。」
  「是那樣。」「貝雷帽」隨聲時和。其實毛病出在哪裡,他也沒有把握。
  「先生,您對賽馬還很內行理!」
  「馬馬虎虎,喜歡而且。」
  他的眼光陰冷,嘴角上露出一絲曖昧的微笑,新宿的高樓大廈就在眼前了。
  
   3
  在新宿歌舞使百,「貝雷帽」和地走進一家小酒館飲酒。
  不知不覺間,外面已黑了下來。下班回來的職員們和迷戀燈紅酒綠的男人們擠滿了店堂。
  桌上擺著兩盤下酒菜:醋拌涼菜和海瞼苗拌烏賊片。旁邊放著三壺酒。
  「原以為你只喝洋酒,沒想到你對日本酒也很愛好。」「貝雷帽」端起酒壺給他斟酒。
  「您兩種酒都來得?」
  「還行,不過我更喜歡日本酒,今晚慢慢地喝它一個夠。」
  「慢慢喝嘛,好是好,」他眼睛骨溜溜一轉,瞅了「貝雷帽」一眼,「不過,我已經想回去了。」
  「還有別的事要忙嗎?」
  「倒沒有什麼大事,只覺得心裡沒勁。」
  「你可不是那種外行人,輸了幾張馬票就垂頭喪氣吧。來!喝兩杯。醉了,我送你回去。家在哪兒?」
  「我家嘛,」這時他的眼神又複雜地一閃,「在目黑。」
  「晤。目黑嗎?目黑的哪一邊?」
  「您簡直在拷問我。」
  「貝雷帽」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的神情。
  「對不起。我想叫車送你回去才這樣問的。我住在品J!D,正順路。」
  「我住在目黑佑天寺附近。」
  「貝雷帽」點了點頭,沒敢深問下去。
  「既然沒有別的事,那就再喝兩盅。我一個人回去也太冷清。我來付賬好了。」
  「不用,錢我有。」
  最後,又要了兩壺酒。剛喝完,他便搶著付賬,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疊一千元的鈔票,沒有夾在錢包裡,塞回去後袋子鼓了出來。
  兩人走出小酒館。此刻行人熙熙攘攘。有抱著樂器到酒店挨門串戶賣唱的。有勾肩搭背邊走邊嚷嚷,招搖過市。
  「真熱鬧,就這樣回去嗎?」「貝雷帽」問。
  「回去,你不必送我了。」他答道。
  「再喝兩盅嘛,我看你還沒有辭,同我一起唱名個爛醉如泥。怎麼樣?」
  「喝醉了,可有好戲看了,是嗎?」他嘴上露出一絲擰笑。
  「醉了才百無禁忌哩。」「貝雷帽」說,「我看你是個好樣的,我捨不得就這樣同你分手。我是喝『梯子酒』的。再睹我喝一通吧。地袋那邊還有一家酒店,酒很不錯。我來付賬,算是我回請你,走吧!」
  難道「貝雷帽」醉了嗎?死纏住他不放。猛然看見一輛出租汽車是空車,「貝雷帽」拚命把手,抓住胳膊坐進車裡。
  「我決不放你走。」聽「貝雷帽」的聲音已經醉醒醒的了。
  他默不作聲。「貝雷帽」的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望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路燈,不知在想些什麼。
  在池袋西口,兩人連喝了兩家酒館後,已經酩酊大醉了。他臉色鐵青,從最後一家酒館出來後說:
  「先生,我已經醉了,我想回去。」
  「是嗎?要回去嗎?好,我送你。」「貝雷帽」東倒西歪拍拍他的背背說。
  「不用送了。我一個人能回去。」他拒絕道。
  「那可不行,你已經醉了。咱們說好的,我一定要送你。」
  「一個人能行。」
  「不,不,別這樣說,我來送你。」
  「路很遠,給您添麻煩。我一個人沒事兒。」
  「遠怕什麼?反正是順路,我送你到家門口。」
  兩個醉漢相持不下,正巧一輛出租汽車看見他們,停了下來,解決了他們的爭執。司機伸手打開車門,「貝雷帽」把他推進車裡。這時,他意外地覺出對手很有勁。
  「去自黑!」「貝雷帽」吩咐司機說。
  汽車順著環形路向西往回開。在黑漆漆的馬路上,車燈像箭一般掃來掃去。十分鐘後,又駛進燈火輝煌、繁華熱鬧的新宿。
  經過伊勢丹前的十字路口,一直靠在座位上,彷彿已朦朧入睡的他,猛地抬起頭來,喊道:
  「牌車!」
  車輪「嗤」的一聲停住了。
  「……什麼事?」「貝雷帽」也坐了起來。
  「我要在這兒下車。」
  他打開車門,一隻腳踩到地面上,「貝雷帽」也欠起身來。
  「怎麼?不回目黑了?」
  「想在這兒再喝一回,再見!」
  「等一等。」
  「貝雷帽」一骨碌跟在他後面也下了車。
  「那麼,我也奉陪。咱們一直互相搭檔,別嫌棄我呀!」
  「客人,車錢。』!
  司機叫要車費。「貝雷帽」答應著,從褲袋裡掏出兩張皺巴巴的一百元鈔票,另一隻手緊緊挽住他的一條胳膊。
  「先生,你也太纏人了。」
  他「嘖嘖」地咂著舌頭說。「貝雷帽」泰然處之,沒拿他當回事。
  「別這樣說。一喝醉,我就不願意一個人孤零零的,你要去哪家酒店?在什麼地方?」
  他不作回答,氣鼓鼓地徑直往前走。「貝雷帽」緊跟著他,一步也不離。
  「是這邊嗎?」
  他穿過大街,又走過幾條胡同。雖然喝得醉醺醺的,步子卻邁得很大,很快。奇怪的是「貝雷帽」也不認輸,走得也飛快。
  走過一段黑路,拐進了一條小胡同。路很窄,兩旁的店家掛著一排排燈籠,當作招牌。小酒店緊密地排開,都是用木頭搭的臨時板房。女招待在門口招徠顧客。
  「好阿哥——」三四個女招待一齊跑來小聲地招呼著。
  「這地方倒挺有意思。」
  「貝雷帽」抽著鼻子聞了聞。煮東西香噴噴的味道裡,夾著尿臭。房子旁邊便是公共廁所。
  他走進一家酒店。「貝雷帽」自然也跟著進去。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叼著香煙,站在櫃台裡招呼他們:「您二位來了。」小小的店堂裡坐上五六個客人就擠得滿登登的了。有先來的兩個客人,工人模樣,臉曬得黑黝黝的,正在喝燒酒。
  一個女人挨到他身旁坐下問:
  「您要點什麼?」
  「啤酒。」他說。
  「我也一樣。」
  「貝雷帽」說著,掏出香煙,神情嚴峻地朝店堂裡掃了一眼。鋪面很窄,能用的地方全用上了。爐灶、貨架、還擺著一架電視機。
  「您的啤酒。」
  兩人接過冒著泡的酒杯。喝剩半杯時,他用手招呼女招待,貼著臉,咬著耳朵不知說些什麼。徐娘半老的女人若無其事地給「貝雷帽」斟啤酒,一邊問道:
  「您覺得這啤酒怎麼樣?」
  年輕的女人菀爾一笑,對「貝雷帽」使了個眼色。
  「您舒服嗎?」
  他在女人的膀子上拍了一下。那女人慢慢地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從客人後面向裡邊走去。
  「先生,」他對捏著酒杯的「貝雷帽」低聲說道,「我上樓和方纔那個女的玩玩去,您在這兒等我,還是先回去?」
  他嘻皮笑臉的。「貝雷帽」仰起頭,盯住天花板,似乎已領會他的意思,露出為難、猶豫不決的神色。
  「喝完去還不行嗎?」
  「貝雷帽」問,可是他笑了起來。
  「那好。我等你,算我倒擁。什麼時候完事?」
  「三十分鐘。」
  「我可是等你呵。咱們一起回去。」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開門走了出去。然後側著身子從挨著隔壁鋪子的過道中,打開旁門,進到裡邊。「貝雷帽」看清他的去向,轉身回到店裡。
  老闆娘眼角堆滿皺紋,笑道:
  「您真的等他?少見。」
  「貝雷帽」接過啤酒杯問:
  「這一帶全幹這種營生?」
  「差不多,沒法子。您要說出去那就糟了。」
  「我不會說的。我那夥伴常到這裡來嗎?」
  「不,是頭一次。」
  「真的嗎?」
  「真的。」老闆娘一本正經地說。
  「呢?他對這裡倒挺熟的。」
  「貝雷帽」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看看手錶,他走了才十分鐘。於是嚼著五香豆,又喝起啤酒來。第二次看表,過了二十分鐘。
  「嘻嘻,等急了吧?」
  「真不像話!」
  三十分鐘過去了。「貝雷帽」開始著急起來,猛地將杯子一敲,問道:
  「喂,你這店裡只有兩個門吧。」
  老闆娘一怔,望著「貝雷帽」的臉。瞧他目光銳利。
  「是的。」老闆娘覺察到「貝雷帽」在釘什麼人,不由得變了臉色說。
  「好!」「貝雷帽」推倒椅子站了起來,衝到裡邊,噎隆地跑上狹窄的樓梯。
  紙拉門就在樓梯口。「貝雷帽」使勁敲敲門。紙拉門很不結實,立刻就晃動起來。
  「喂!」
  沒人應聲,又敲。
  「來了。」女的在裡邊答應。
  「我可要開門了。」
  「請吧。」
  「貝雷帽」把門推開。女的站在花被子旁邊,正扣著短裙上的扣子。沒見他的人影。
  「他呢?」「貝雷帽」大吼一聲。
  「回去了。」女的抬頭看他。「貝雷帽」朝屋裡掃了一眼,三鋪席大的房間,一目瞭然。紅鋪蓋佔了半間屋子。小桌頂上的擱板架擺著布娃娃。牆上斜貼著電影明星照片,此外.還掛著一件睡衣。窗上可看見外面的霓虹燈。
  「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
  「貝雷帽」跑下樓梯,想趕快跑出夾道,可是夾道窄,怎麼也跑不快。好不容易跑到街上,左顧右盼。人群中不見像他的身影。他想朝一邊跑去,猛地收住了腳步。
  他兩眼一轉,彷彿想起了什麼。房間裡確乎有個壁櫥。
  「貝雷帽」於是慢慢地往回走,側著身子穿過夾道。來到門口,正想拖腿上樓梯的時候,好像聽見賣唱的走進酒店,吉他彈起快節奏的曼波舞曲。顧客門拍手相和,跟著唱了起來。
  音樂聲蓋過了上樓時吱嘎吱嘎的腳步聲。
  「貝雷帽」猛地一下拉開門。被褥照舊攤開在那裡,可是空無一人。他抬腳邁了進去。
  亮珵珵的東西倏地在眼前一晃,剛要抽回身子,那個人撲了過來。「貝雷帽」覺得有個硬梆梆的東西頂在腰眼上。
  「慢,等一下。」
  「貝雷帽」眼睛瞪得大大的。樓下鬧翻了天。彈吉他的,打拍子的大聲喧嘩。那個人一言不發,好像用不著說什麼,把槍緊緊頂住「貝雷帽」身上,「嗓」地一聲,槍聲顯得格外沉悶。
  「貝雷帽」的帽子被打飛了,他倒在花被子上,房間裡硝煙瀰漫。
  那個人凝視著對手。倒下的人在爬行,手腳如同蟲子的觸角,東抓西摸。
  樓下的吉他聲還在繼續,拍手的聲音停了下來,有人在說話。
  那人騎在爬行的人身上,被壓在下面的人,駭然睜著大眼,翻出了白眼珠。
  「畜生,你是個密探吧?賽馬你不懂裝懂。還不怕窮酸,用請客來誘我上鉤,見你的鬼去吧!」
  那人滿頭大汗,一隻手按住「貝雷帽」的腦袋,一隻手拿槍撬開他的嘴巴。他閉住嘴,咬緊牙關,拚死反抗。
  那人像擺弄機件似的,硬撬開他的牙。槍口捅進嘴裡,那樣子好似嘴裡銜著一把手槍。「噴」的一聲,聲音比剛才大得多,硝煙瀰漫。他的嘴像石榴開花,鮮血四濺。
  吉他聲如同斷了弦,嘎然而止。那人跑下樓去,仰面撞倒正要上樓來看情況的年輕女人。那人跑進小夾道,側著身子,想快又跑不快,急得像爬泳一般,剛出夾道,便撒開腿,一溜煙跑掉了。
  店裡的人喊聲四起,亂作一團。這時,那人早已溜之大吉,不見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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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9 02:23:5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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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音似乎來自遠處什麼地方。耳朵裡清清楚楚地聽見有人在喊:「秋崎先生,秋崎先生I」龍雄猛地睜開眼睛。
  房東大嬸跪在被褥旁邊,睡衣上面披著和服外褂,肩膀正對著燈光,記得臨睡時,電燈確實已熄掉了的。龍雄的意識漸漸清醒過來。
  「秋崎先生,有客!」
  房東大嬸的背後,露出田村滿青那圓圓的臉。
  「原來是你啊!」
  龍雄拿起放在枕邊的手錶看了看,剛過三點鐘。
  「你真能睡啊!」
  田村滿吉矮胖的身子,一屁股坐了下來,滿臉通紅,好像唱了酒。其實不然,額角上汗津津的,他興奮的時候,老是這樣呼陳呼解,鼻息很重。
  「這時候睡覺還不應該嗎?誰像你深更半夜闖到人家裡來。」
  房東大嬸見龍雄坐起身來,便下樓去了。
  「你這時候跑來,出什麼事啦?」
  「是突發事件,你先看看報吧,清醒一下腦子。」
  田村從衣袋裡掏出疊成四折的報紙,攤開來,用食指點了點說:
  「最新消息,市內版,剛印好的早報。還飄著油墨香哩。你瞧,在這裡。」
  龍雄凝目而視。標題佔四欄,字體較其他標題大。
  刑警出身的律師事務所職員
  昨夜在新宿遭槍殺
  四月二十五日十一時五十分許,新宿區XX街,通稱XX胡同,玉枝酒店(業主宇土玉枝,現年四十一歲)內發生一起兇殺案。昨晚有顧客兩人闖至該店樓上。其中一人被槍殺,另一人在逃,估計他是兇手。該犯年紀三十左右,身穿藍色西裝。另一顧客頭戴貝雷帽,四十歲上下。兩人來到酒店後,年輕者和女招待T子(十八歲),去樓上嬉戲。戴貝雷帽者在店內等候。半小時後。「貝雷帽」上樓,隔門呼喚。據T子供稱,年輕者曾說「此人甚可厭」,遂藏於壁櫥內,令T子謊稱「已走」。「貝雷帽」聽而信之,一度離店而去。年輕者向T子道謝,饋贈千元,囑其下樓。T子下樓後,在店堂內招待客人,發覺「貝雷帽」自外逸入,又聞得二樓一聲槍響。T子至樓梯口察看動靜,見年輕者自樓上狂奔而下,被撞翻在地。後年輕者從酒店旁夾道逃竄而去。T子上樓一看,發現「貝雷帽」躺在被上,已被槍殺。玉枝酒店遂撥「11礦』電話報警。警視廳偵緝一科科長裡村率矢口警長等一班人馬趕赴現場勘查。被害者側腹中彈一發,倒地後,口內復中一彈,死體修不忍睹。死者上衣袋內有名片,印有「港區麻布XX阿瀨沼律師事務所職員田丸利市」字樣,估計為死者本人。據稱兩人均初次到玉枝酒店。警視廳在澱橋署特設專案組,開始搜索兇犯。瀨沼律師現出差在外,不在東京。據該所值班員稱,死者田丸原系列警,五年前入所供職。警方現正錄取T子口供,據稱有賣淫嫌疑。兇犯所用凶器為柯爾特式手槍。經解剖已取出屍體太子彈,將由化驗科精密鑒定。
  「這條消息,剛剛趕上凌晨二時B報最後一版發稿。正好我值夜班,從派駐警視廳的記者那裡接到這條消息,不覺大吃一驚。瀨沼律師不是你們公司的法律顧問嗎?」
  是的,沒錯。——一龍雄沒有出聲,只在心裡那麼回答,好像說話給自己聽。睡意頓時煙消雲散。龍雄趕緊把自己散漫的思考力集中到一點上。
  「是吧?那個瀨沼律師。」田村又叮問了一句。
  「是的。」
  —貝雷帽,那個戴貝雷帽的人。在紅月亮酒吧裡,在東京站的候車室裡都見過他。咽!對了。當時,瀨沼律師同他在一起,正談著什麼。
  「我以為這同資公司「倒票爺」事件有關係。不,肯定有關係。這是我的直覺。你有什麼線索沒有?」田村口沫四濺,急匆匆地說。
  —等一等。龍雄抱著頭苦思冥想。迄今為止,自己一直把瀨沼律師當作對方的人。看來是錯了。既然事務所的職員當過刑警,不正是受律師委託,在秘密調查詐騙案嗎?這麼說來,是瀨沼律師派「貝雷帽」、這個原刑警追查什麼事了。——力雄想到這裡,眼前浮現出「貝雷帽」在紅月亮酒吧和東京站候車室裡的身影。瀨沼律師在候車室同地交談,或許是商量什麼事。要麼是聽他匯報情況。
  「嗯——這樣的話,也不是沒有線索。」龍雄一邊追索自己的思路,一邊突如其來地說。
  「聽著,瀨沼律師恐怕也在追蹤那件案子。不愧為律師,在你神不知鬼不覺之中,已經幹起來了。他們已找到詐騙犯的線索。結果當過刑警的那個人,在跟蹤追查時,反被所害。」
  是的,肯定是這樣。——龍雄暗自思忖。自己墮入五里霧中,尚在摸索彷徨之際,瀨沼律師已經一直深入到案件的核心。這就是內行與外行之別。龍雄不能不承認,自己是力所不能勝任的。不論自己有多大幹勁,終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瀨沼律師昨晚去熱海了,據說是律師同仁聚會。得知這一消息後,我立刻從社裡給他打了電話。」田村接著說。
  「噶,律師在嗎?」龍雄睜開眼睛問。
  「在,他親自接的電話。」
  「他怎麼說?」
  「他說,方才警方電話通知他了。田丸利市確是他們所的人,但受害人是不是他本人,還須去現場認屍後才能肯定。明早,也就是今天早晨,乘早班火車回東京。」
  龍雄聽了田村的話,心裡覺得奇怪。從熱海坐出租汽車也可以趕回來的、既然發生這樣大的變故,應該越快越好,還要等導班火車,也太悠哉游哉了。難道本所人員被殺,黨覺得沒什麼要緊嗎?
  「你沒問問,田丸利市被殺的原因,他有沒有什麼線索?」
  「當然問了。他說沒有掌握任何線索。律師的回答已經來不及發排了。」
  關於被害的原因,他說沒有線索,當然是撒謊。那位原刑警是在瀨沼律師的命令下進行活動的。律師怕報社多事,才那麼回答的,其實律師心裡很明白。
  他們追查騙走三千萬元的「倒票爺」,是受公司委託呢,還是另有動機?
  不管怎麼樣,瀨沼律師肯定也碰上同舟飯英明有聯繫的右翼組織這條線。正因為如此,龍雄去東京站給專務董事送行時,瀕沼律師才對龍雄提出忠告:
  ——危險的事,盡可能避而遠之。
  龍雄何所事事,他是瞭解的。而且也知道他在冒很大風險。
  這裡有兩種解釋。他既然知道龍雄在做什麼,這可能是聽專務董事說的。據此推測,瀨沼律師的活動是受公司委託的。
  另一種解釋,從那個泡在紅月亮酒吧的當過刑警、戴貝雷帽者的情況來看,也是有意在舟板英明周圍進行搜索。
  他拿出從前當刑警的手腕,緊追犯人。犯人被追得走投無路,反過來開槍打死追蹤者。這究竟為了什麼呢?難道事態已發展到非殺人不可的地步了嗎?
  田村見龍雄陷入沉思,便又張開他的厚嘴唇說道:
  「等到天一亮,瀨沼律師就回東京了。他將到專案組出面認屍,看他會說些什麼,很值得一聽。這樣,案子也許會暴露出來,不管怎麼說,這可是一件殺人案。警方必定要徹底搜查犯人的。」
  「可是,為什麼要殺人呢?」
  「恐怕是狗急跳牆吧。」
  「充其量不過是件詐騙案,況且追查的人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不過是律師事務所的一個職員罷了,何至於要開殺戒呢?」龍雄說。
  「這正是這個案子深刻性所在。不論怎麼說,只要瀨沼律師一張口,總會抓到線索的。好久沒有碰上這樣能過把瘤的大案了。多虧你老兄,真不希望別人捷足先登啊。」田村說著,長長地吁了口氣。他的小眼睛閃著光芒,表現新聞記者的一種野心。
  過了一會兒,田村便急急忙忙趕回去了。龍雄送他到大門口,回到屋裡一看表,四點已經過了。他鑽進被窩,一時睡不著,便趴在被窩裡抽了一支煙。剛才一直坐在那裡的田村的寬肩膀,彷彿還留在自己的視覺裡。
  龍雄陡然想起同田村去見巖尾議員的事。會不會因為那次會見,巖屆議員向其同夥發出各報了呢?如果是的活,對方說不定會有動靜。這次兇殺,難道是一個徵候嗎?
  —慢著,龍雄閉起眼睛苦思冥想。
  假定犯人被刑警追捕,也可以認為,他已經接到了警報,但他決不會束手就發。
  因為這不僅關係到他個人,而且有可能暴露和破壞他背後的組織。所以犯人無論如何要逃出法網。於是他便反撲過來,開了槍。——能不能作這樣的設想呢?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這個案子不是有計劃的,而是偶發事件。但即使是偶發的,對方肯定也極其狼狽。因為對對方來說,這是計劃外的突發事故。
  龍雄想到最後,覺得事情很有意思。敵人一定手忙腳亂,想方設法彌補善後,可能又會出現新的動向。
  那麼,當過刑警的田九利市是怎樣找到「倒票爺」的呢?那傢伙肯定是詐騙關野科長的自稱「崛口」的人。憑什麼他又嗅出那人就是崛口?尤難弄不明白。龍雄對別人能夠如此扎扎實實,深追細查清清楚楚,不由得發出了感歎。這是門外漢對訓練有素的行家發出的感歎。相形之下,自愧不如。
  「貝雷帽」嚴厲的面影,此刻又浮現在龍雄的眼前。第一次在紅月亮酒吧見他時,他埋怨女招待部不喜歡他。第二次去時,他說有點門了而暗暗自喜。他天真爛漫,每晚必去,其實他在探查什麼人。他和龍雄一樣,知道紅月亮酒吧的老闆娘是舟報英明的相好,只不過力雄是胡亂瞎問,而他不同,他是對準目標在追蹤。
  龍雄又抽了一支煙。他凝視著裊裊的青煙,他腦海裡又掠過一個新的念頭。
  昨天被殺的「貝雷帽」田九利市,曾經在東京站拍著自己的肩膀說:
  —
  —一起去賽馬吧,會有你感興趣的事。
  他說了兩遍「會有你感興趣的事」。當時,龍雄沒有理會,現在才恍然大悟。他的用表分明要龍雄當場看看他所要追查的人。
  這位當過刑警的「貝雷帽」對龍灘的行動目的一清二楚,是聽潮沼律師說的吧?
  —當時跟他去就好了。既能看到騙子是什麼模樣,「貝雷帽」也不至於被殺。
  太遺憾了。他後悔當時自己沒有明白他的暗示。這是自己的失策。
  可是,在自己一旁聽他講過賽馬的事,那是誰呢?
  龍雄猛地將香煙插在煙灰缸裡。
  —對!是紅月亮酒吧的那個酒保!
  當天晚報對「新宿兇殺案」是這樣報道的:
  瀨沼俊三郎律師已於二十六日晨,自熱海返京,立即親往澱橋警察署專案組。該氏認定被害者確係律師事務所職員由克利市(現年三十八歲),並對偵查一科裡村科長的質疑一一作了回答。然而,該律師的陳述,並未涉及案件的核。心,致使當局頗感失望。因該氏精神倦怠,遂令暫先回家,候需要時再當傳訊。瀨沼律師聲稱,曾委託田九利市調查多種案件。此次緣何道此不測,尚難斷言。所查各項事件,均系受人委託,箇中內情,不容輕易外洩云云。
  
   2
  瀨沼俊三郎律師當日傍晚在家裡接見了三名分屬不同報社的記者,他們先後到了他家。
  「瀨沼先生,田丸先生被害,您是否有什麼線索?」記者們問。
  「關於這點,白天在專案組你們都已問過我,我沒有什麼線索。」律師冷漠地回答。
  「被害人田丸是瀨沼先生事務所裡的職員。他具體從事什麼工作?」一個記者問。
  「他的工作沒有定規,雜七雜八。什麼都干。」
  「也委託他去調查什麼案件嗎?」
  「也有過。」
  「是不是因為田丸當過刑警,委託他去調查某些特殊事情?」
  「雖然他當過刑警,但沒有讓他調查過特殊事項。那是你們妄加猜測。」戴語律師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最近讓他調查什麼呢?」
  「這個問題無可奉告。我必須為委託人保守秘密。」
  「今天您去專案組對,是否被問及過這個問題?」
  「至於問過什麼問題,無可回答,即使是警方詢問,我回答也有其界限。首先,他究竟為何被殺?我心中無數。也許因為個人問題,甚至酒後失和也未可知。」
  「決非酒後失和。」一個記者生氣地說。他便是田村滿吉,鼻子上冒著汗。「據店方稱,田丸的確在追蹤對方,恐怕同某一件案子有關把。」
  「這只是你的想像吧。」律師對氣鼓鼓的田村瞪了一眼。
  田村本想就「某一案件」深究細問,因怕他社記者知悉,忍了忍,沒有再同下去。
  「看來您真是金口難開了。」其他記者做含嘲諷地說。
  「並非有意隱瞞,在事情沒有頭緒之前,我不想多說。」律師怯懦地澆。
  「您說『有頭緒』指的什麼?」一個記者叮著問。
  「那要看當局偵查的進展如何。」
  「我認為,如果瀨沼先生坦率地說出來,正是警方所需要的。可是您似乎怕這。演那,不肯直說。」
  在這樣場合,這是田村所能發出的最尖銳的責問。對方果然有了反應。
  瀨沼律師吃了一驚,望著汗流滿面的田村。剎那間,他的眼神閃過一道疑慮的光,隨即將視線轉向一旁。
  「明天專案組會傳訊你嗎?」
  「沒聽說,我隨時聽候傳訊。」
  說完,記者們便離開了律師的住宅。
  大家都不滿意。有人說了一句;「真是怪事。」別人也有同感。
  直到後來才明白。瀨沼律師為什麼那麼膽怯。
  晚上八點鐘,瀨沼俊三郎律師乘坐自各汽車,離家給遇害的事務所職員田九利市守靈。
  田丸家在大崎。從律師家到他家,路上要走二十五分鐘。根據司機後來的證詞,律師平時在車裡總要同他說上三言兩語,可是那天晚上卻一直沉默不語,凡是他若有所思時一向如此,因此司機也沒有在意。
  田九利市家裡,因為屍體送去解剖沒有領回,佛龕上只供著相片。這樣沒有靈柩的守夜,好像是挺煞風景的。遺體解剖後,隨即送去火化。
  儘管如此,在狹窄的田丸家裡,依然擠滿了遺族、鄰居和親朋故舊,其中也有事務所的同事。
  瀨沼律師向佛龕上的相片鞠躬致哀,並向遺編表示親切的慰問。身旁的兩個孩子,男孩十六歲,女孩十一歲。遺播一邊級法,一邊向丈夫的僱主瀨沼律師低頭行禮。律師表示盡可能給予優厚的撫恤金。
  律師離開佛龕,走到守靈的客人中間坐下。這時正好開始誦經,他瞑目凝神,聽著經聲。
  與此同時,有一個人急忙走近那輛停在門口的律師的自各汽車。司機後來只記得當時那人是從田九家裡走出來的,穿著黑色的西裝,至於長相已經沒有印象了。或許因為在夜間,外面燈光很暗,更主要的是司機對那人絲毫沒有懷疑。
  「您是陸瀨沼先生來的吧?」那人隔著司機座的車窗問道。
  正在打隧的司機趕忙抬起頭答道:
  「是的。」
  「先生說他守靈要守到明天早晨,吩咐車可以先開回去。」
  那人口齒清楚,聽聲音大約三十來歲。
  「先生還說,明天早晨他從這裡直接去XX大學解剖定。到時候警視廳會派車的,你不必來接地了。」
  司機聽完後,點點頭說;
  「明白了。謝謝。」
  然後,他開了汽車,二十五分鐘後便回到律師家,把這情況轉告律師家裡人。
  這時,律師本人坐著聽人誦經。聽了約半小時,忽聽得耳邊有人低聲說道;
  「瀨沼先生。」
  律師睜開眼一看,一位穿黑西裝、胳膊上纏著黑紗的男子跪在一旁。
  「有件事想同總商量,能否請您出來一趟?」
  聲音很輕,很慇勤。
  律師以為是道族的親戚,估計要談撫恤金的事。
  他點點頭站起身來,跟在那人後邊輕手輕腳地離開那狹小的房間。
  在場的人都看見他走出去了。事務所的人以為他離席去同遺族商談什麼事,而遺族則以為律師同所員有事商量才離開的。
  自此以後,兩人再也沒有回到原來的地方。
  過了十二點,守靈的人陸續告辭,只留下親朋故舊。誰也沒有對律師離席感到奇怪。
  然而,最後看到瀨沼律師的,只有二三人。那是田九家的鄰居。二十六日夜裡,他們站在這不幸的人家門前,一邊看守靈的場面,一邊閒聊。
  那時,從田九家後門走出三個人,他們不是分開走的,而是互相挽著胳膊。如果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中間的那個人是被左右兩邊架著走的。因為天黑看不清臉孔,只看見中間那個人個子比兩邊的人矮,是個胖子。這點觀察很起作用。從身材判斷,正符合籟淚律師的特徵。當時九點左右,從時間來看也相符合。
  三人默默地走著,坐進停在一旁的汽車裡。車門是司機開的。好像是大型轎車,看不清是外國車還是國產車,也分辨不出車身的類別。車停在暗處,所以更加判斷不出是自備汽車還是包車。那輛車二十分鐘前開來的,一直熄了燈停在那裡。三人上了車,就朝國道方向駛去。附近的目擊者都以為他們是弔喪的客人,望著他們乘車而去。
  因為有律師的口信,所以見他早晨不回來,也不以為怪。以為律師直接去了XX大學解剖室,然後到事務所上班去了。
  兩點左右,澱橋警署專案組打電話給律師事務所,說有幾件事要問一下,請律師去一趟,於是引起一場騷亂。
  「先生去XX大學著田丸君的屍體解剖。說是警方讓他去的。」接電話的事務員說道。
  「是我們叫他去的?我們沒有找他喝。再說解剖已經完畢,屍體今天早晨交回給家屬了。」對方電話裡這麼說道。
  「可是,先生府上來電話是這麼說的。」
  「是嗎?那麼我們再打電話去問一下。」
  專案組立即打電話給律師家裡,瀨沼夫人接的,這才知道了情況。為了慎重起見,他們去XX大學查詢,回答瀨沼律師根本沒有去過。
  從昨晚九時起,已有十七小時的空白時間了。
  專案組的刑警急忙趕到瀨沼家裡,向司機瞭解情況後,又去田丸利市家。
  「我們不認識找瀨沼先生的人,以為是事務所的人。」田丸的妻子回答說,而所裡的人則說:
  「我們以為是遺族的親戚哩。」
  當時有幾個鄰居站在後門口,看見事情的經過,後來才從那裡訂聽出來。
  警方本想根據輪胎印,調查那輛車的型號。可是,接連四五天來,天氣晴朗,地面乾燥,鑒別起來很困難。
  可以推測,瀨沼律師是被人用計騙進汽車,綁架走了。
  據目擊者說,從三人的姿勢來判斷,律師肯定受到威脅,被人夾住胳膊,聲音也不敢出,便給汽車載走了。
  專案組一致認為,綁架者同田九利市被殺一案有關。
  到下午三時半,專案組斷定,瀨沼俊三郎律師的失蹤,是被人綁架走的。專案組內有人主張暫不公開,先秘密偵查,但大多數意見認為,仍然是公開見報為宜,以期一般目擊者檢舉。所以向記者團發佈消息已是下午四時了。
  當然,這則消息來不及登在晚報上。那時,秋崎龍雄正在昭和電器製造公司裡。
  會計科長已由其他科的科長接任。
  龍雄把事先準備好的辭呈套在信封裡,放在新任科長面前。
  「怎麼回事?」科長將信封裡的辭呈抽出一半,驚訝地問。
  「是退職書。」龍雄低頭答道。
  「為什麼?」旁邊有其他科員,科長小聲問道。
  「身體不大好。公司很忙,休息太久,影響工作不合適,所以我想退職。」
  龍雄剛說完,科長便湊過臉來說:
  「你休息的原因,經理已經同我談過了。經理對關野科長的自殺頗為內疚。他說,當時他並沒有訓斥關野科長。聽說他現在都睡不好覺。」
  龍雄第一次聽到這話,心裡思忖,這也許是實情。
  「現在經理不在,這個暫時放在我這裡。」科長把信封放到抽屜盡裡邊,說道。
  「那就拜託了。」
  「好,等事情定下來後,再來清理桌子吧。」
  龍雄苦笑著點點頭。
  到公司來,也許今天是最後一次。一想到這一點,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心裡不由得感慨萬端。
  「啊,你好!」
  「身體好嗎?」
  不知內情的同事,見了面拍拍他的肩膀向他問候。因為龍雄請假表面上的理由是「養病」。
  忽然一股寂寞淒涼的感覺湧上心頭,龍雄大步走出公司大門。
  如果公司不再准假,那只有退職了。眼下丟掉這份好差事,不但可惜,簡直是荒唐。然而,為了一個目標,為了燃燒起來的信念,決無退縮餘地。自己還年輕,在自己一生裡,即便幹這麼一次蠢事,也是值得的。
  黃昏已降臨銀座。霓虹燈在閃閃發光。
  龍雄站了一會兒,望著人群,然後穿過大馬路,向紅月亮酒吧所在的胡同走去。腳下響起「咯噎,咯噎」的皮鞋聲。方纔的孤寂感已經淡漠下去,心裡湧起某種希望。
  秋灣龍雄推開紅月亮酒吧的門,走了進去。與平時不同的是,時間還早,顧客寥寥無幾。香煙的煙害也沒有往日那麼濃烈。
  「您來了。」女招待招呼他。
  其中一位迎上來說;
  「好久沒見您了。」
  扁平臉,依稀還記得尤雄。
  「與這邊坐。」
  將龍雄領進一間空著的廂座裡。來得早,座位也有空。三四位女招待也隨著圍攏來。
  「您要點什麼?」
  「威士忌蘇打吧。」
  「好的。」
  龍雄拿起送過來的手巾擦擦臉,若無其事地朝櫃台掃了一眼。兩個穿白制服的男子在櫃台裡忙活。年輕的一個以前見過,另一個是陌生人。
  不對,不是他。酒保已換人了。眼前的這個,年紀四十上下,是個戴眼鏡的胖子,正在搖晃銀光閃閃的雞尾酒混合器,不是那個以偷見過的三十多歲的長臉,那人同「貝雷帽」聊起賽馬來,有聲有色,目光炯炯。
  —果然不出所料;
  龍雄心裡怦怦直跳。
  「您好久沒來了吧?」扁平臉的女招待說。
  「是啊,生意忙把!」
  ——這個中年胖酒保準是新來的吧。原先那個大概辭職不幹了。
  是問呢,還是不問?力雄心裡頗為鑄民剛坐下便問會」人生疑的。
  「托您的福,過一會兒便高朋滿座了。」
  「那敢情好。」
  龍雄向周圍掃了一眼,老闆娘不在。
  「老闆娘呢?」
  「馬上就回來,您悠著點兒。」
  回來?那麼說她出去了?上哪兒去了?——龍雄思忖著,終於拿定主意問道:
  「你們這兒好像換了個酒保,是不是?」
  龍雄把臉轉向櫃台,不動聲色地瞅了一下,可是喉嚨裡梗住了一日痰。
  「嗯,原先那個辭職不幹了。」回答很乾脆。
  「哦,什麼時候不干的?」這話問得欠考慮。
  「兩天前吧,先請了假,後來索興不幹了。」
  兩天前。——龍雄在心中盤算。那天在東京站碰見「貝雷帽」,當晚他就被殺了。
  「為什麼不幹了呢?」
  「不知道。你和山本很熟嗎?」
  —不錯,是叫山本,沒有說姓崛口。他肯定在不同場合使用許多化名。
  「不太熟。不過那人挺隨和,會應酬,不知道現在在哪兒子?」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當酒保的和我們當女招待一樣,總要時常換酒吧的。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說起,他又在哪家酒吧搖起調酒器了。」
  「說得對。」
  關於那位酒保的事,扁平臉的女招待大概就知道這麼多,不宜再細問。龍雄端起威士忌蘇打喝了起來。
  八點一過,顧客陸續進門。女招待過去迎接她01的熟客。龍雄身旁只有一位不太熟的、老實巴交的新手,呆呆地坐在那兒。
  這正好便於他考慮問題。
  他的直感告訴他,那個姓山本的額保是殺死「貝雷帽」的囚犯,他也可能是自稱「崛口」的「倒票爺」。他的本行是行騙,而酒保是他的偽裝。不,他的本行是酒保,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倒票爺」。總之,此人狡猾透頂。但背後操縱他的則是更大的人物。
  顧客越來越擁擠,不能老是一個人干坐著。
  走到外面,在狹窄的胡同裡,各個酒吧進進出出的人很多。
  剛走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一輛出租車「吱——」的一聲停在面前。無意中瞥了一眼,、一著推開車門走下汽車的女人,龍雄不禁心中一動。他趕忙將身子閃過一邊。
  沒錯,是全崎給津子。站在車外等司機找零錢。司機磨磨蹭路,她足足站了一分鐘。
  街上五光十色的燈光,照著她側臉。臉上的輪廓在明暗之中,有一種立體感,顯得十分美麗。體態裊娜,極其勻稱。龍雄像剛發現似的,心裡不由得讚歎道:「真美!」這時龍雄的心境說不出的紛亂。
  上俯繪津子向紅月亮酒吧那條胡同匆匆走去。
  汽車還停在那兒。司機正在填寫行車日程表。龍雄陡然有所思,走向汽車旁。
  「您去哪兒?」
  「青山。」
  隨嘴說了個地名。
  汽車啟動了。從日比谷穿過國會大廈,行駛在一條很暗的馬路上。龍雄源了一下司機的例臉,是一位中年人,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便開口問道:
  「司機,方才在銀座下車的那位客人,是哪裡上的車?」
  「那位女客嗎?」司機仍然望著前面說:「在羽田上的車。」
  「羽田?是機場嗎?」
  龍雄尋思,上崎繪津子難道乘飛機從外地回來的嗎?可是,下車時手上沒有旅行箱或任何行李。
  「是剛下飛機的客人嗎?」
  「恐怕不是吧,可能是去送客的。那個時間沒有到站的飛機。七點三十分有一班飛往名古屋的末班機。我估計是去送行的。」
  「畸,你對機場情況很熟悉。」
  「我這輛車平時總停在機場。」
  「哦,是這樣。」
  上崎繪津子給誰送行呢?名古屋,名古屋。——龍雄嘴裡念叨著,司機以為同他說話,「啊!」了一聲,稍稍減緩了車速。
  龍雄又叫車往回開到有樂街,在報社門前下了車。這是他靈機一動才決定的。
  不知田村在不在報社,龍雄心裡疑惑著,走進了報社的大門。傳達室的姑娘換成了門衛,代龍雄給編輯部打了電話,田村還在,龍雄鬆了口氣,掏出香煙來。
  還沒有抽半支煙,田村氣喘吁吁地跑下樓來。眼鏡滑落到油光光的鼻樑上。
  「喂,」他拍拍龍雄的肩膀說,「你來得正是時候,有事要告訴你。」
  「我也是。」龍雄推了推田村,「馬上同我到羽田走一趟。」
  「羽田?」田村瞪圓了眼睛說,「什麼事?去飛機場嗎?」
  「同那案件有關,具體情況上了車再談,走得開嗎?」
  「沒什麼,只要與案件有關就行。用社裡的車吧,你稍等一下,我同編輯部說一聲就來。」
  田村滿吉那肥胖的身子,襯衣幾乎從褲腰裡跑出來,他提了提褲子轉過身去。
  不到十分鐘,兩人並排坐在報社的專車裡出來了。
  「去羽田幹什麼?」田村心急地問。
  「一個與案件有關的人乘日航班機去了名古屋。現在是九點鐘,一小時半前,七點三十分走的。」
  「是男的,還是女的?」
  「還不清楚,現在去羽田機場查一查乘客名冊。你帶著有報社記者頭銜的名片嗎?」
  龍雄說罷,田村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你怎麼知道的?」
  田村理所當然地問。可是龍雄不肯直說,他不願意說出上崎繪津子的名字。很不情願。可以說從這時起,在他心中下意識地在包庇上崎繪津子。
  「等事後再慢慢告訴你。現在先想個辦法出來。」
  倉促之間,無可托詞,他便搪塞了兩句。托詞有些不大滿意,但也算一種表示。
  「你說同案件有關的人,是指殺害當過刑警那人的兇手嗎?」
  這一問觸及事情的焦點。
  「還不能肯定,不過我覺得好像是。我認為煙票爺」和兇犯是同一個人。」
  龍雄說著,眼前浮現出紅月亮酒吧那個酒保的臉容。這也不能對田村說,還要等一段時間再告訴他。
  田村的眼神彷彿在思索什麼。
  「這事兒有意思。名古屋?名古屋會有什麼事呢?」
  這話此刻龍雄也不清楚,僅憑自己想像而已。是某人讓誰去名古屋避避風頭。所謂某人,與那個指使他行騙,又在幕後操縱是同一個人。
  「方纔作說有話告訴我,是什麼事?」
  龍灘剛提起來,田村便急急忙忙說道,幾乎濺出了唾沫星子。
  「告訴你,瀨沼律師被綁架了。」
  「什麼?真的嗎?」
  「你以為是騙你嗎?明天一早見報。」
  從有樂街到羽田,汽車整整行駛了半小時。路上,田村把瀨沼律師被綁架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這事兒你有什麼想法?」田村最後問道。
  「這個嘛,瀨沼律師肯定知道手下職員為什麼被殺,因為是律師派他去的。」龍雄叉著胳膊說。
  「調查什麼呢?」
  「當然是那件詐騙案了。我一直把律師當成他們的同夥。現在看來顯然不是。律師他們經過一番切實的調查,終於查到了犯人是誰,同時也碰上了犯人的後台老闆—一舟圾英明這個右翼分子。律師手底下的人在追查中被殺,他完全知道是誰幹的。所以他感到恐懼,那天我看報,覺得律師的態度很奇怪,發生了這樣的突發事故,當天夜裡他就該坐汽車回來的。」
  「瀨沼律師的確很害怕。」
  「我想也是。他曾經忠告過我,事情很危險,趕快住手。他十分清楚,敵人是很可怕的。」
  「對方大概也怕律師,怕他會露出口風,所以綁架了他。」
  「警視廳知道這案子同右翼勢力有關嗎?」
  「恐怕還不知道。但律師被綁架,他們大概也意識到這案子非同小可。專案組亂作一團了。」
  「你沒有把你知道的情況告訴他們吧。」
  田村用鼻子低聲地笑笑說。
  「我要同警察比個高低,非勝過他們不可。這案子越來越有意思了。」
  田村那粗重的氣息,排到龍雄的臉頰上。
  汽車穿過住宅街,行駛在黑漆漆的原野上。從東京市區開到這一片開闊平坦的地帶便覺得像開進平原一樣了。機場那一端,建築物看起來很小,燈火星星點點。航空管制燈排成一直線,向夜空放著光芒。風很急,從車窗中刮了進來。
  「羽田到了。」田村探頭看了看說。
  汽車繞著跑道邊上行駛。遠處的建築物像流水一樣,越來越接近,視物越來越大。
  機場一長溜的建築物,最靠近的是日航辦事處。快十點了。裡面的燈還都亮著。
  兩人下了車,急急忙忙走進去。
  一長排櫃台前,掛著航線的牌子,只有一個辦事員坐在桌前,一見到他們倆,便站了起來。都這樣晚了,這兒沒有別的旅客。
  田村遞上名片。
  「今晚七點三十分有班飛機去名古屋,我們想看一下乘客登記名冊。」
  年輕的辦事員拿著名片,看了看滿頭大汗的田村,說道:
  「有關報道方面的事嗎?」
  「是的。請讓我們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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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9 02:24:22 |只看該作者
內行與外行

  1
  一聽說是報社的事,年輕的辦事員將桌上的乘客名冊拿過來。
  「七點三十分起飛的有這些乘客。」
  龍雄和田村彎著腰將攤開在櫃台上的名冊逐個查看。名冊是卡片式的,每張卡片上記著姓名、年齡、住址、電話號碼、聯繫處等項。
  「一共多少人?」龍雄一邊問,一邊估算著卡片的數量。
  「二十七人。定員是三十一人,可是,名古屋航線一般只能坐上八成。」
  田村拿出報社稿紙,用鉛筆抄起名單來。姓名、年齡、住址、電話號碼,一個不漏地飛速抄了下來。
  「乘客中有什麼大人物嗎?」辦事員問。
  田村一邊抄,一邊苦笑。
  過了二十分鐘,田村揮著汗;終於抄完。他拿著抄下來的名單同龍雄兩人研究起來。
  是誰乘在飛機裡呢?如果是兇犯山本酒保的話,那麼可以從年齡來識別,但四十歲以上的人也不能放過。木知道他背後還有什麼人?龍雄暗自思忖。
  ——上崎繪津子肯定是為這個航班的乘客送行的。是不是說說她的特徵?
  可是在田村面前,不願意提起繪津子的事。他這個人知道之後,決不會白白放過去的。不知為什麼,龍雄在所有人面前要為上崎給津子掩飾。
  再說,送行的年輕女人不在少數,即使說了也無濟於事。
  「這個航班的空中小姐是哪一位?」田村抬起頭來問道。
  辦事員回到桌旁查了一下,旋即又走過來說:
  「叫田中美智子,二十一歲。」
  田村臉上的神情好像表示,二十一歲這句話是多餘的,只記下了名字。
  「這位空中小組什麼時候回來?」田村問。
  「明天早晨。乘第一班飛機從名古屋起飛,九點四十分到達這裡。」
  「晤,給您添麻煩了。」
  道謝之後,兩人便走出這空蕩蕩的辦事處。從耀眼的房地方走出來,外面顯得格外暗,只有跑道上的燈照著夜空。
  坐上等在外面的報社的汽車,田村說;
  「肚子餓了。」
  被他這麼一說,龍雄也覺得有點餓。
  「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
  「嗜,到銀座隨便找一家。」力雄說。
  「不,到品川下車,品川隨些。」
  龍雄想,他難道餓得這麼厲害?田村便說;
  「哦一邊吃飯,一邊還要工作哩。」
  「工作?」
  「哈,就是這個嘛。」
  田村用手拍拍裝在口袋裡的乘客名單。
  「我先查一查名單人有電話的人家,越快越好。」
  龍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田村把這件案子寄托著自己的抱負。龍雄扭過頭去望著他的側臉。
  汽車開到品川站前,在一家中國飯館門口停下。
  一進店門,田村立刻就問女招待有沒有電話。女招待指了指取送飯菜的長檯子,電話放在最邊上。
  「最好不要花時間的菜,對了,就要炒飯和肉丸子吧。」
  點完菜後,田村從口袋裡掏出紙來,一邊看上面抄的電話號碼,一邊撥電話。
  「喂,是XX先生府上嗎?我是報社的,今晚七點三十分乘飛機去名古屋的XXXX,是您家先生?好,謝謝。不,沒什麼事,請不必擔心。」
  田村放下電話,用鉛筆在紙上寫的名字前做個記號。他對女招待說:
  「我要打很多電話,電話費回頭按次數計算,一併付賬。」
  接著他便按照名單,一個接一個撥號,手指忙個不停。
  於是不斷傳來田村的聲音:「XX先生嗎?」每打一個電話,做一個記號。
  飯菜端來後,他叫放在自己面前,一面用湯匙吃,一面不停地撥電話,兩腳叉開,仍舊站著。女招待都看呆了。
  「真不愧為新聞記者。」龍雄心裡讚歎道。他那樣子自己是做不出來的。
  田村最後放下話筒時,盤子裡的飯菜也吃得一乾二淨。
  「現在還有兩家沒有搞清。」
  田村用髒兮兮的手帕抹了抹前額和嘴巴,指著名單說。
  「沒有電話的,共有五個人。這兩處,我明天去核實一下。其他三個人是外地的,只能寫快信去問了。」
  龍雄看了看電話搞不清的兩個名字,一個是三十三的男子,一個是二十七歲的女子。電話號碼、住址和姓名都對不上。
  「打通了電話,名字不對,大概是化名。」田村說,「但也不能肯定這兩人就有問題。因為也會有人乘飛機私奔的。」田村笑了起來,摘下眼鏡,邊擦邊說:「剩下這幾個不查完,是弄不清楚的。」
  「外地人沒法查。』呢雄說,「沒有電話的人家,明天能查完嗎?」
  「那還用說,下午就能查完。坐社裡的汽車很方便。」
  「下一步怎麼辦?」
  「去羽田找那位姓田中的空中小姐。」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料到你也要去。」田村放聲笑了起來。「從空中小姐那裡,或許能打聽出點什麼來。這是我的希望。因為在飛機上,乘客的機票歸她管,她應該記得名字和本人的樣子。我把名單拿給她看,讓她回憶一下每個乘客的容貌和舉止。」
  龍雄覺得田村這傢伙很機靈。可是龍雄掌握著他所不知道的材料,所處地位比他更優越。
  「這是個好主意、」龍雄誇獎道,「我來陪你去吧。」
  「好吧,下午兩點鐘在報社門口等我。」
  兩人約好就分手了。田村坐報社的車回報社,龍雄乘山手線電車回住處。
  早晨,龍雄躺在被窩裡看報。
  「瀨沼律師橫遭綁架」的消息,以大字標題刊登出來。龍雄仔細閱讀內容,同田村昨夜在車上說的沒有太大出入。專案組的談話認為,此案同新宿的兇殺案有關,表示要嚴加追查。
  報上沒提到紅月亮酒吧的酒保及其背後操縱的右翼組織。不知警視廳掌握了多少情況。龍雄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外行的偵探,有它的局限性。他們內行也許會勝過自己。不,大低已經超過自己了。這使他感到很欣慰。自己掌握的情況,即使不告訴當局,你壞久也會知道的、。』一、。
  總之,龍雄仍按自己的想法去進行,再也不能退縮了。哪怕自己當了堂·吉河德也決不翻悔。
  同田村約好是下午二點,龍雄正在吃推遲了的早飯。
  「秋崎先生,您的快信。」樓下房東大嬸送上來一封信。
  瀨沼和電器製造公司的茶色信封。翻過來一看,龍雄不禁睜大眼睛愣住了。是經理親筆署的名,頓時心裡產生一種預感。
  拆開一看,裡面是一張信箋,以及他昨天剛交給科長的辭呈。龍雄忙打開信箋看下去。
  「辭呈已閱,原壁奉還,不勝挽留之情。日前從大皈分店經理前任專務董事處,欣聞足下之事,今後鄙人將一如專務,予以方便,尚希曲諒。此次瀨沼律師突遭意外,公司甚感歉疚、望足下善自為之,特准繼續休假三個月,鄙人今夜將赴北海道,諸事請多加珍重。」
  信的內容,不料竟同自己的預料完全相反。龍雄手中拿著信箋,怔了半天,辭呈落到榻榻米上。
  龍雄想起新任科長的話,經理對關野科長的自殺頗感悔疚,悔不該當初如此叱責科長,事後他感到自己是有責任的。
  對自己的事情,他說要一如專務董事,給予方便,那意思分明要自己繼續追查案件。對瀨沼律師的意外遭遇,經理也分擔了責任。那麼,準是經理委託律師去調查這樁案子的,結果招致了不幸。經理對這樁詐騙案,本想秘密了結,由於科長自殺,才改變了主意。現在律師又遭綁架,於是轉而鼓勵我龍雄。
  龍雄心裡有種奇妙的感觸,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恩重如山的關野科長。那個壞蛋把這樣善良的人逼上死路,竟能在這世上依然逍遙自在,龍雄實在感到義憤難平。這決不是抽像的正義感,是同關野科長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灼人緊密相連的。他即使辭職也決心追查到底。並非出於空洞的大道理,而是基於具體的人之常情。同時,也想以此報答被貶到大版去的專務董事對自己的一番厚意。
  龍雄思忖,自己並不是受經理委託才這麼幹的。既然經理有這意思,至少對自己也有方便之處。一次就准假三個月,顯出經理的大度。
  想到這兒,龍雄不由得心裡感到寬慰。
  兩點鐘,龍雄準時到達報社門口,田村還沒下來。他坐在待客用的長椅子上,一邊抽煙,一邊等地。
  等了十分鐘,田村還沒來。龍雄心想,他的工作可真忙,便請傳達室打電話給田村辦公室。囔
  「他們說,田村先生出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傳達室的女郎轉告說。
  龍雄估計四村一定到那幾家沒有電話的作調查去了。不過,他昨天說過,中午前就能辦完,而且還興沖沖地約好,一起去羽田機場。到時候他一定會回來。龍雄拿定主意,坐著等吧。
  報社大門口,進進出出十分繁忙。來訪的人絡繹不絕,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觀察觀察可以消磨時間免得無聊。有的衣冠正正,有的穿著髒兮兮的工作服。有老人,也有青年,年齡各異。他們來這兒究竟有什麼事呢?他們都先請傳達室撥電話聯繫。接著,有的上樓,有的敗興而歸。其中還有在報上見過照片的知名人士。
  女客最使人感興趣。有位小姐,不知是誰家的千金,硬最把一張紙塞給從樓上下來的記者,弄得那人直抓頭皮。那女的大概是酒吧女郎。女人剛走,記者對傳達說,以後再來就說他出差不在。還來了一位中年女客,其貌不揚,卻架子十足,被恭請到廣告科,看樣子是廣告主。
  過了四十分鐘,還不見田村的影兒。傳達室裡的光景也看夠了。龍雄銜著香煙,無所事事。隨嘴吟了一句徘句:
  春日高照,眾生來而又復去。
  「啊!對不起,讓你久等了。」田村滿頭大汗,匆匆走了進來。
  「走不走?」
  「走,走。剛發了一條消息便趕來了。」
  田村抓住龍雄的胳膊往外走,坐進等著他們的汽車裡。
  「去羽田。」田村吩咐司機,擦擦頭上的汗。
  「怎麼樣?查明了沒有?」龍雄問道。迎面吹進車裡的春風拂著他的臉頰。
  「嗯,聽著,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呢。」田村突然轉過身來瞅著龍雄,「專案組稱,已經找到犯人的線索了。」
  「呢?真的嗎?」
  「當然真的。各報社同時發了這條新聞。」
  說著,田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是這條新聞的複印件。
  「四月二十五日夜,新宿鬧市區小巷內發生的兇殺案,兇手業已查明。確係中央區銀座西XX街紅月亮酒吧(業主梅井淳子)之酒保,該犯新揭縣人,名山本一郎,現年三十一歲。專案組已向全國發出通緝令。作案當晚,該犯即離開住處,不知去向。據酒吧業主稱,該犯於一年前由同業某人介紹僱傭。當局現正按此線索進行追查。又悉,此次得以查出兇手,因有目擊者記得被害者原刑警田丸利市所戴之貝雷帽,並認識山本其人。當日曾見兩人在府中賽馬場,放向專案組檢舉。犯人山本酷愛賽馬,時常出入中人、府中等賽馬場。」
  
   2
  車過品川,行駛在京濱國道上,車速開始加快。從車窗中刮進來的風更加強勁了。龍雄凝視著專案組發佈的消息。「兇手為紅月亮酒吧(業主梅井淳子)之酒保,該犯系新瀉縣人,名山本一郎」這段文字,在龍雄眼裡格外醒目。這時,他才知道老闆娘叫梅井淳子。
  「怎麼樣?」田村注視著龍雄問道,「你對這個犯人有什麼線索沒有?」
  龍雄很難回答。因為他一直瞞著田村,事到如今也就不便開口了。但佯作不知,實在說不過去,便說:
  「我倒沒有注意那個酒保。不過,模模糊糊覺得那個人很古怪。」
  「老闆娘梅井淳子是舟阪英明的情婦,你是根據這一點推斷的嗎?」
  「是的。我上次聽說後,常去那家酒吧觀察動靜。」
  「你到了酒吧,不覺得那個酒保可疑嗎?」
  「我倒沒有想到那個酒保身上去,只顧注意常去那裡的客人。」
  這句話半真半假,龍雄覺得很苦惱。田村這樣賣力,他覺得對不住朋友。
  「山本這個酒保是兇手,大概錯不了吧。」
  田村皺著眉頭,苦死冥索,嘟睡了一句。
  一點沒錯。這只有龍雄知道。可是警方很快就掌握了這個情況。他們不愧是內行,龍雄自歎不如。
  「秋崎!」田村的眼睛在龍雄身上一轉。「你注意到去名古屋的航班,根據是什麼?」
  口氣是法問式的。這不能怪他。昨天曾搪塞說過後再談,現在不能再敷衍下去了。
  「你問這個嘛,那是因為……」
  龍雄不想說出上崎繪津子的名字,要為她掩飾到最後。龍雄突然想起,當時老闆娘不在酒吧裡。便說:
  「我打聽到老闆娘去機場送入剛回來。」
  他不能說這是向司機打聽來的,而且把上崎繪津子換成了老闆娘。撒了一句謊。他感到心虛,也感到彆扭。
  好心的田村沒有追問,「你昨天為什麼不說?」在功名心驅使下高興地拍起手來。
  「那太棒了。」眼鏡下面的一對小眼睛炯炯有神。「準是老闆娘打發山本飛到名古屋去的。下命令的大概是舟阪英明。舟阪可能認為,把這個危險的傢伙放在身邊,無異於引火燒身,便叫他遠走高飛了。他們想在警方還沒有把搜查之手伸到那裡之前,先採取了這個斷然措施。他們也已意識到,這案子或許會成為導火索,導致他們全軍覆滅。
  對此,龍雄也有同感。山本這個冒失鬼還以為刑警在追查他,開了殺戒。現在舟報英明正竭力採取自衛手段。
  「你聽著,」田村加重語氣說:「專案組可能還沒有發現這個案子的背後同右翼組織有關係。雖然他們掌握了犯人的線索,只不過憑借目擊者的證詞,是犯人同被害者曾經在一起。我們現在比警方先走了一步。」
  走進口航辦事處,與昨夜迥然不同。白天,候機室裡旅客熙熙攘攘,辦事員也很多。
  田村大步走到掛著「名古屋」航班牌的櫃台前,昨晚那個辦事員還記得田村,笑容可掬地離開座位走過來。
  「您來了。」
  「昨晚給您添麻煩了。謝謝。」
  「不客氣。事情查清楚了嗎?」
  「正是為這事,我們想見見田中美智子小姐。」
  辦事員裝腔作勢地歪起了腦袋,微微一笑。
  「不湊巧。田中今天不上班,她休息。」
  「哦,她休息!」田村神情沮喪地望著辦事員。
  「是的,昨夜她上了最後一班。」
  「那麼,她是在名古屋過夜的了?」
  「是的,她昨夜宿在名古屋。那兒有青年會的空姐招待所。今天早晨乘頭班飛機離開名古屋,又回到了東京。上午還在,下午回家了。要到明天早晨才能來上班。」
  然而,這事情不能等到明天。田村趕忙從口袋裡掏出記事本。
  「我們有急事要見田中美智子小姐。對不起,能不能將她的住址告訴我們?」
  辦事員說,「清等一下、」便翻閱一本名冊。坐在近旁的辦事員詫異地看著他們。
  「在這——港區——」
  田村按照辦事員說的,在記事本上記下:港區芝二本廈XX號。
  「謝謝!」
  田村向站在後面的龍雄示意,匆匆走了出去。
  「開到芝去。」田村吩咐司機,這才鬆了口氣,拿出手帕擦擦臉。
  「白跑一趟。」他迎著風,瞇起眼睛說。
  「你找空中小姐,就是為打聽乘客的事嗎?」龍雄問。
  「那還用問。難道還有其他目的不成?」
  「你查出眉目來了嗎?」
  「差不多。你看,這就是。」
  田村翻開髒兮兮軟沓沓的記事本。
  「電話查過以外,今早又跑了一趟。結果知道這四個人登記的住址不對。頭兩個人昨晚打電話時就知道不對。」
  「晤。」龍雄拿起本子看。
  1.荒川區尾久XX號高橋慶市三十三歲
  2.新宿區澱橋XX號西村好子二十七歲
  3.世田谷區深澤XX號前田兼雄三十一歲
  《.同上前田正子二十六歲
  「後面兩個人,今天上午坐車去找過。那個門牌裡沒有這兩個人,估計是化名。」田村解釋道,「可是,看了這幾個名字,我發現有個共同點,你看出來了嗎?」
  「你是說,這兩個男子,年齡與山本相仿,對不對?」
  「對。」田村笑了笑,「我想向空中小姐專門打聽這兩個人,弄清他們的來歷。」
  汽車從品川向北拐,駛入五反田一帶。
  當天早晨,東京站客運科接到一個電話。
  「我們是歧阜市來東京的參觀團,一共是二十三人。有一個人得了急病,要用擔架抬回歧早。我們準備乘下午一點三十分的快車,能否特殊照顧一下?」
  「要怎樣特殊照顧呢?」站務員問。
  「譬如讓我們乘三等臥鋪。」
  「乘臥鋪恐怕不行。臥鋪票一星期以前開始預售,現在一張也沒有了。是什麼病?」
  「胃潰瘍,突然惡化。路上很不方便,又不能留下他一個人住院我們回去,所以現在很為難。」
  站務員叫對方先等一下,便同上司商量這事。
  「臥鋪設辦法了,如果是普通客票,可以讓他躺在座位上,旁邊有人照顧。這樣不知行不行?」
  聽站務員這麼說,對方沉吟了一下又說:
  「沒辦法,只好如此了。可是抬著擔架從檢票口進,會妨礙其他乘客。可不可以從其他人口始進去?」
  用擔架抬病人上火車,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例子。
  「那麼,就在車站大門口附近的小件行李搬運處進來吧。那裡直通地下道。」站務員按照過去的先例這麼答應下來。
  「從小件行李處進來,對嗎?」對方又叮問了一句。
  「對。上車前,請派人跟我們聯繫一下。」
  「好的。」
  電話掛斷了。一點三十分的這趟列車是開往佐世保的「西海號」。十一點剛過,一位矮胖的中年男子來到客運科的窗口前,說道:
  「我是今天早晨打電話聯繫病人擔架的。」一身土裡土氣的西裝,袖子上戴著「真圓會」的臂章。
  站務員出來問了一卞情況,只見他說:
  「我是歧阜縣真國會的住持。這次組織會員集資來東京參觀。真圓會是會名。我們一共來了二十三人,不料有個會員在旅館裡吐血,經醫生診斷是胃潰瘍。因為不便在這兒住院,大家決定帶他回去。醫生說要盡可能讓他安靜。病人十分虛弱。所以,希望能用擔架抬上火車。給您添麻煩了,盡量行個方便。」
  從表面看確實像個僧侶,話說得相當委婉。
  「明白了。就照電話裡說的,擔架從小件行李搬運處抬進去。」站務員說,「是在歧車下車吧?」問了這一句話,又說:「回頭我們用鐵路電話同歧車站聯繫。火車是十九點五十二分到達歧阜。」
  真圓寺和尚對車站周到的安排表示感謝後,便離開了那裡。
  「西海號」列車下午一點三十分發車。兩個多小時前,旅客們就在檢票口排起了長隊。最前面的是二十幾個男子,佩著「真圓會」的臂章,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皮箱上,等著檢票。火車站裡常能見到這類外地人等著回鄉的情景。一行人看起來很普通,跟通常的地方團體一樣,裡面沒有婦女,年紀不算太老。仔細觀察的話,也僅此而且,沒有什麼特別弓隊注目的地方。
  將近一點鐘時,開始檢票。這列長蛇陣,耐著性子,百無聊賴地等了半天,這才在站務員帶領下,踏上月台的樓梯。排在頭裡的人,靠著耐性終於獲得自由選擇座位的特權。後面的人,擔心找不到座位,一個個焦急地往前趕。
  真圓會那夥人因為排在前面,便在三等車廂內,選好了地盤,悠然地坐了下來。中間留了四個空位。後上車的旅客奔到跟前,坐在附近的佩臂章的人便攔住說:
  「這兒有人了。」
  可不是。在藍色的座位上放著疊起來的報紙,便是證據。要填補這空位的本人,此刻正從小件行李搬運處穿過地下道而來。兩個佩臂章的人,一前一後,抬著沉重的擔架,向月台走來。躺在擔架上的病人,毛毯一直蓋到臉上,只露出兩隻眼睛疲倦地緊閉著。站務員走在擔架前面,領他們朝車廂方向走去。
  擔架一到月台上,三四個從車窗探頭張望的人,接連跳到月台上幫著抬。
  擔架經四五個人的手,勉強抬進車廂裡。他們生怕睡著的病人病情惡化,輕手輕腳,倍加小心,很費了點事,才把病人抬到一直空著的座位上。病人頭底下塞進一個氣枕,毛毯仍蓋到鼻子上。
  乘務員走了進來,俯視著病人問道:
  「坐到歧早不要緊嗎?」
  「不要緊。」回答的是真圓寺的住持。「已經睡著了。方纔還說很舒服的。讓您費心了,真對不起。有我們在這裡照料就行了。」
  乘務員說了句「多加小心」便匆匆走開了。其他旅客的視線,起初也被吸引到照顧病人的這夥人身上,待列車一啟動,人們便沉浸在各自的天地裡去了。
  此刻正是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三點四十分左右。這時,龍雄和田村坐著汽車去空中小姐田中美智子家的路上,而載著病人南下的快車「西海號」已經開到靜岡縣的語津站了。
  
   3
  穿過二本廈市營電車道後,汽車開進一條狹窄的街道。司機一邊查看門牌號,一邊不住手地轉方向盤。好不容易開到一家酒店門前停下。司機問過路後,又打開車門坐進來說:
  「說是在附近的一條胡同裡。」
  田中美智子家是第三幢房子。從黑色的木板圍牆中,看得見院內的夾竹桃。
  田村遞上報社的名片,她母親的臉上顯出吃驚的神情。
  「出了什麼事了嗎/』
  「不,沒事兒。我們想向田中美智子小姐打聽一下飛機上旅客的情況,她在家嗎?」
  「在。請裡邊坐吧。」
  「不必了。這兒就行。我們馬上就要告辭的。」
  大門口很窄,田村和龍雄便坐在台階上。
  田中美智子從裡邊走出來,是位二十三四歲、剪短髮的姑娘。臉上笑容可掬,很善於應酬待客的樣子。
  「我是田中美智子。」口齒清楚、伶俐。
  「您休息的時候,還來打擾,實在過意不去。」
  田村向上推了一下眼鏡,忙不迭地從口袋裡掏出記事本。
  「昨天您乘了去名古屋的末班機吧?」
  「是的,是我值勤。」
  「我想瞭解一下當時旅客的情況。」
  「好。」
  「這兩個人,您是否還有印象?」
  本子上記著高橋慶市和前田兼雄兩個名字。
  田中美智子的大眼睛,靈活地瞟了一眼,那眼光是冷淡的。
  「乘客中也許有這兩位,可是我對乘客本人一點也不瞭解,實在無可奉告。」
  「您說什麼?」田村睜大了眼睛說:「飛機上不是您掌握乘客的機票嗎?」
  「我不掌握機票。」田中美智子微微一笑說:「我只保管名單,而且也沒有拿名單同本人核對過,只核實一下人數。
  「啊!是這樣。」
  田村和龍雄面面相覷。兩人從未乘過飛機,所以毫無常識。田村神情甚為沮喪。
  「不過,您在飛機上同乘客總有些接觸吧?」龍雄開口問道。
  「那是有的,端茶啦,送糖球啦,做些服務的事。」
  「當時您是否注意到,有什麼形跡可疑的男客沒有?」
  聽到「形跡可疑」,田中美智子歪起頭想了想說:
  「這可難說。」
  「請您仔細想一想,就是昨晚的事,總會有些印象吧。」田村從旁插了一句,竭力想從空中小姐身上得到一些線索。
  「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田中美智子沉吟了一下說。
  龍雄心裡思忖,這樣提問,的確叫人不好回答,還應該具體些才行,於是問道:
  「是個男客,三十來歲。這樣的人,乘客裡沒有幾個吧?」
  「那是啊。」田中美智子抬起大眼睛問:「那人長相是什麼樣子?」
  「是個長臉,沒有什麼特徵。很難形容,不算難看,不戴眼鏡。」
  「服裝呢?」
  「那就不知道了。」
  田中美智子用小手指支著面頰,搜索著記憶。三十來歲的男客,她在努力回想在哪個座位。
  「他的職業是什麼?」田中美智子問。
  不錯。這是考慮的一個方面。平時看慣了形形色色的旅客,憑客人的外表,也能猜出他們的職業。
  「是酒吧裡的酒保。」龍雄這樣說。
  她便歪起頭來,那神情彷彿輕易判斷不出來。
  「您有沒有注意到,乘客裡有沒有心神不定、慌裡慌張的人?」龍雄又補充了一句。
  田中美智子問:「是做了什麼壞事的人嗎?」
  「是的。實際上……」他不便說出是殺人犯,便改口道,「是同某件案子有關的人。」
  田中美智子這才恍然大悟,方知他們拿著報社的名片的來意。
  「我不知道能否說他心神不定,」田中美智子說:「有個乘客非常急於趕火車。對了,他倒是三十來歲。」
  龍雄和田村不由得一齊盯住田中美智子。
  「趕火車?」
  「嗯。他說要乘十點十分從名古屋發車的那趟火車。飛機是九點三十分抵達小牧機場。他問了好幾次,飛機是否能准點到達;從小牧機場乘公共汽車去名古屋火車站需要多少時間。我告訴他,汽車要行駛半個來小時。他喃喃自語,說趕上火車就好了。看樣子很焦急。」
  「八名文寬到什麼地方的火車?」
  「他沒說,那就不知道了。」
  「是十點十分從名古屋發的車嗎?」龍雄又叮問了一遍。心想,只要查一下火車時刻表就會明白的。
  兩人鄭重其實地道激告辭。田中美智子送到大門口。她是位報討人喜歡的姑娘。身材修長,穿上空姐的制服,準會很合體。
  「看來,我從昨天起到今天上午。煞費苦心調查這張名單,實在很遺憾。難道竟白費了不成?」田村坐上車,苦笑著說。
  「哪裡,一點七木白費。」龍雄安慰他說,「單憑你發現乘客中有化名,這功勞就不小。」
  「可是,現在再也無法追查下去了。」
  「現在馬上就查,喂,找家書店停一下車。」
  「哦,對了。」
  不到五分鐘的路,便有一家書店。汽車停住,田村跑去買來一本火車時刻表。
  「扼——名古屋,名古屋—…·」田村租短的手指急忙翻閱時刻表。
  「東海道幹線由名古屋發車南下的,有二十二點五分的慢車,和下午十點十分的一班車差五分鐘,不是這一趟。北上的有二十二點三十五分,那完全不對。」
  田村又翻到另一頁。
  「關西線的車有開往龜山的,是二十二點整。這也不對,可惜差十分鐘。剩下的只有中央線了。」田村急忙翻過幾頁。
  「魄,名古屋,名古洛…··」
  手指在時刻表上移動著,突然胳膊肘撞了龍雄一下。
  「你瞧,是這個。」
  烏黑的指甲指著時刻表上密密麻麻的鉛字,遞到龍雄眼前。
  「二十二點十分,是慢車。」
  龍雄凝視時刻表,田村的氣息都吹到他的臉頰上了。
  「可不,就是這趟車。中央線。」龍雄點點頭說,「這趟車很怪,終點站只到瑞浪。」
  「是啊,他要去的就是那一帶。」
  田村數了數從名古屋到終點站瑞浪之間一共有多少站。
  「主要有七站。不知他在哪兒下車?」
  龍雄笑著問:
  「你已經認準他就是犯人嗎?」
  「先假定他是犯人。」
  田村這樣說,龍雄對此也沒有什麼可不服的。反正飛機上的乘客中,肯定有一個上崎繪津子去送行的人。
  似乎可以肯定他就是山本酒保,也就是「倒票爺」崛口。同田中美智子介紹的長相也相符。
  「往後的時間還有火車沒有?」
  見龍雄發問,田村的眼睛又在時刻表上搜尋起來。
  「此外還有兩班快車。」
  「是嗎?這樣說來,他非乘二十二點十分這趟慢車不可了。」
  龍雄覺得那人要趕這趟慢車,一定有他的原因,於是問:
  「喂,是哪七個站?」
  「嗜。是千種、大曾根、春日井、高藏寺、多治見、上歧津和瑞浪。」田村念了一遍站名。
  「名古屋下一站和再下一站,可以乘市內公共汽車或別的車去。實際上乘火車去,理應在第三站以後下車。」
  「對。言之有理。那就集中查這五個站。這樣省事多了。那麼,先從這五個站查起。」·
  「你打算去調查?」龍雄打量田村那精悍的面孔。
  「當然去羅。同部長商量商量看。名古屋有我們的分社,可是這樣的事不能托分社那些傢伙主辦。」田村目光炯炯地說。
  龍雄拿起時刻表,看了看那五個站名。
  春日井、高藏寺、多治見、上歧津、瑞浪。——是哪一站呢?其中最大的站是多治見……
  龍雄想乘這趟車碰碰看,都是些鄉村小站,也許去一趟能找到什麼線索。
  但是,他不像田村那樣已經拿定主意,心裡還有些游移不定。
  當晚八時三十分,東京站客運科接到歧車站打來的電話。
  「喂,喂,我是歧阜站副站長,關於三十九次列車『西海號』有個病人從東京上車的事,你們曾同我們聯繫過……」
  「是的,你們辛苦了。已平安到達了嗎?」接電話的站務員問。
  「我們等了半天,還派了兩名姑務員到月台上去接,可是並沒有什麼病人下車。」
  「怎麼?沒下車?」
  「是啊,下車的旅客都生龍活虎,一個個都挺健康的。」副站長的口吻還帶著不滿的情緒。
  「這就怪了。明明說是在歧阜站下車的嘛。稍等一下,讓我想想看,叫什麼來著?啊,對了。有沒有下來一夥佩戴『真圓會』臂章的人?一共二十三四人。」
  「沒有佩戴臂章的人下車啊!」
  「嘔?……一個也沒有?奇怪。他們是團體乘客,說好在歧卑下車。一夥人全戴臂章,用擔架抬著一個病人。」
  「肯定是三十九次列車嗎?」
  「沒錯」
  「那趟車沒有這樣的乘客下車,接到你們電話,我們便作了安排。」
  「是嗎?讓你們費心了。回頭我們再向列車員瞭解一下。」
  掛斷電話,站務員很納悶。——怪事!那夥人嚷嚷,要在歧阜下車,難道臨時變卦了?一直坐下去了?本來這事也無所謂,可是既然通知了歧阜站,讓人家白等了一場,倒有必要把事情搞搞清楚。
  「西海號」二十二時三十分到達大飯,列車員在那裡換班。
  東京站站務員二十二點四十分跟大皈站通話,找「西海號」乘務員。
  「您是三十九次列車乘務員嗎?」
  「是我。」
  「東京站有個病人上車到歧阜,您知道這事吧?」
  「知道,是坐在第二節車廂那個病人嗎?從東京一開車我就記得這件事。」
  「他們是在歧早下車的嗎?」
  「這個……」站務員稍一沉吟,接著說:「火車從尾張一宮站發車時,我想提醒他們,下一站該下車了。這時發現他們已經不在車上了。」
  「什麼?不在車上?
  「是的,是些別的乘客坐在那裡。」
  「你知道他們是在什麼地方下的車?」
  「哎呀,我沒留意。」聽聲音,可以想像得出乘務員正在撓頭皮的神情。「我忙著別的事,騰不出手。再說他們有人在旁邊照顧,我挺放心的。」
  「他們全戴著臂章嗎?」
  「在東京站上車時倒是全戴著的,過小田原,我去查票,他們全摘下了。」
  「這麼說,」你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下的車羅!」
  「到濱松的時候,病人和那幫人確實還都在。我去那節車廂看過,所以知道。可是從那以後,我就不知道了。」
  結果,依然不甚了了。
  「這真是怪事。」站務員咕咕噥噥,把這件事講給在場的同事聽。
  正在這時,有個刑警閒逛著進來,碰巧聽見這話。刑警是為瀨沼律師綁架案、專在火車站進行警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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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9 02:25:03 |只看該作者
搜查的眼

  1
  站務員正在講著這件怪事,一個刑警正好走進來。他一聽馬上轉過臉來問:
  「發生什麼事了?」眼睛從黑色寬邊眼鏡後面射出了光芒。
  站務員笑著解釋道;
  「外地有一夥團體客來到東京,有人發病,要回歧阜,要求用擔架將病人抬進車廂。我們同歧車站聯繫,要他們協助照看一下。方才歧車站來電話說,那個病人沒有下車。我們正在念叨這事。」
  「沒有下車?這是怎麼回事?」刑警掏出省下來的半截香煙,抽了起來。
  「可能中途在別的站下車了。這幫團體旅客都佩戴臂章,可是歧車站說,沒有見到他們下車。上車前他們來了一個代表,說有病人,要我們行個方便。我們就通知歧車站照料他們。沒有想到這幫外地人悠哉游哉,不知在什麼地方下車了。」
  「晤。叫什麼團體?」
  「好像是寺廟裡的和尚。用互助金方式,攢下一筆旅費,來東京觀光一番。」
  「對。鄉下人經常搞這些名堂。我老家在九州佐賀,也常有這類事。那些老農,授上一年半載的錢,然後病痛快快玩一趟。」
  近視服刑警懷起舊來,這樣說道。也許思鄉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沒有再追問下去。結果,破案工作多耽擱了兩天。此是後話。
  專案組斷定新宿的兇殺案的犯人,同c律師的失蹤有關,決定雙管齊下,同時出擊。
  目前他們掌握的線索,僅知兇手是紅月亮酒吧的酒保山本一男,此外沒有任何進展。起初專案組頗為樂觀,以為知道犯人的名字,便可不費吹灰之力,豈知要想查出犯人的來歷,談何容易。
  紅月亮酒吧的老闆娘梅井淳子供認,山本是由據客小野繁太郎介紹來的。小野是個浪蕩公子,專在銀座、新宿一帶鬼混,代為介紹女招待和酒保,從中收取佣金。
  小野本是舞蹈教師,今年三十二歲。如今當據客為生。看起來潦倒木堪,臉色蒼白,神情猥瑣。對警方的訊問,他是這樣回答的:
  「我是一年多以前認識山本的。他說老家是山形縣。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在銀座酒吧喝酒時認識的。有一次,他說當過酒保,同我商量,想找個差事。恰好紅月亮酒吧以前托過我,要找個酒保。我便把他介紹了過去。他究竟靠什麼生活的,我一無所知。我們的交情不過是酒吧裡的酒友而已。山本是不是他的真姓實名,我也不清楚。」
  酒保和女招待一樣,流動性很大。經常轉輾於各酒吧之間。因此,紅月亮酒吧老闆娘梅井淳子說不知道山本的住址和他的私生活,是不足為怪的。
  「聽說他住在目黑佑天寺附近。」梅井淳子的話也靠不住。
  警方在佑天寺一帶,徹底清查了一遍,也沒有找到他的住處。
  「山本在店裡幹活很認真,也不大有朋友來往。他的愛好至多是賭賽馬,好像也沒有相好的女人。」
  老闆娘言外之意山本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想像不出他會動手殺人。
  至此,警方查找「山本」來歷的行動,一下子就擱了淺。
  「山本」在新宿的酒店裡槍殺田丸利市之後,即潛逃他去,不知去向。刑警們四出搜索,始終未獲確切的線索。警方開始有點焦灼。於是將偵查的重點放在瀨沼律師綁架案上。認為查出此案,山本一線的眉目也自會清楚了。因為:
  (1)瀨沼律師受人委託調查某案,由所內當過刑警的田九利市負責秘密偵查,而殺害田九的兇手,該是與某案有關的人。
  (2)兇手槍殺田丸是突發事件,律師被綁架,是由此引發的。原因是他們害怕律師會向當局供出什麼情況。從作案手段來判斷,這伙案犯人數眾多。
  至於瀨沼律師查的是什麼案子,警方問過事務所的職員,誰也不得而知。律師沒有露過一點口風。所以所員說:
  「先生辦什麼絕密的案子時,從來不告訴我們。田九原先在警察署當過刑警,是先生硬是挖牆腳把他挖出來的。因為他有特殊本領。擅做秘密偵查。凡有這類事,先生常托他去辦。」
  警方為了查明瀨沼律師經辦案件的內情,盡了最大的努力,但絲毫沒有頭緒。律師沒有留下任何文件。凡是秘密事項,他都記在一個大記事本裡,帶在身上。本子也隨著律師的失蹤而失蹤了。
  歸根結底,除了盡快找到律師之外,別無良策。
  偵查的焦點,在於查明律師被綁架到什麼地方,可是一點線索也沒有。據當時站在附近的目擊者說,律師被押上去的那輛車,是大型小轎車。由此判斷,不是自備汽車,就是包車,不可能是街上攬生意的出租汽車。但目擊者的觀察,未必準確,尤其是在晚上,沒準將中型看成大型。不用說,警方在市內所有出租汽車公司徹底查過一遍,依舊是徒勞無功。既沒有人報告當夜看見過那輛汽車駛過,也沒有任何可靠的線索。
  至於被綁架到什麼地方,有兩種說法。一說仍在東京市內,另一說已被帶到其他縣份了。起初市內說較為有力。隨著時間的推移,外地說又佔了上風。
  瀨沼律師的相貌一般都知道。警方印了三萬份律師的照片,發給全國各地。在東京、上野、新宿、品川等各車站派了許多便衣警察予以警戒。估計犯人一夥在東京潛伏一時後,轉移到外地去。
  對東京市內的偵查,雖然幾度頻於絕望,但警方並不放棄努力。近年來,廢除了派出所對管區內調查戶口的做法,這給偵查犯人帶來很大不便。在擁有八百萬人口的東京市內,要尋找一個失蹤者,無異於大海撈針。警方只有依靠頑強的毅力來對付這件案子。
  各火車站戒備森嚴。檢票口等處,站著一個個刑警,注意觀察每一個乘客。
  在東京站警戒的一位刑警,換班回到了專案組,在閒談中跟同事談起團體旅客和病人的事,已經是兩天以後了。
  「扼,你說什麼?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走過來問話的是坐在較遠處的一位老刑警。
  「外地來的團體客中,有人生病,用擔架抬上火車。」近視眼刑警見對方氣勢洶洶,呆呆地望著他。
  「什麼時候的事?」
  「晤——兩天以前,二十八號。」
  「混賬東西,為什麼不早報告?」資深的刑警大聲申斥道。
  立刻打電話去問東京站客運科,說是用擔架從搬運小件行李專用通道抬到電梯裡,然後上月台,抬進車廂的。警方得知這一情況後不由得緊張起來。尤其是聽到陪伴病人的那伙旅客,沒有在目的地歧阜站下車,而在中途銷聲匿跡了,更是亂成一團,以為是中了圈套。
  「是戴真圓會臂章的嗎?」又在電話裡問客運科。
  「是的。是由歧早的真圓寺組織的,先派來一位代表,四十來歲的和尚,同我們商量病人的事。」站務員答道。
  「既然是團體代表,總該記下姓名和住址吧。」
  「沒有記下。因為他們不到三十人,不作團體客處理。」
  「那麼,你知道他們多少人。」
  「準確數字不知道,他們說有二十三四人。」
  於是又找來當時那趟列車的乘務員。
  「戴臂章的人全是三十來歲的壯漢。病人躺在雙人座位上,毛毯把瞼蓋住一半,好像是睡著了。對面坐著兩個人照料他。不知什麼緣故,一過小田原,臂章全搞了。一直到濱松,他們都還在車上。火車從尾張一宮發車後,我去看了一下,座位上全是別的旅客了。這趟車很擁擠。一有空位,馬上就坐上人了。也不知道這夥人究竟在中途哪一站下的車。病人的事,我很留意,可還有別的事,便沒有再到那節車廂去。」
  經向歧阜縣瞭解,不論市內或本縣內,根本沒有真圓寺這樣的寺院。並說,最近也沒有派參觀團去東京。這情況也在警方意料之中。
  據此,警方判斷,綁架瀨沼律師那夥人,人數相當多,僅在火車上同行的就有二十三四人,更不消說他們的後台了。
  他們偽裝地方參觀團,把律師弄睡,裝成病人,不經過普通檢票口,而從小件行李搬運通道走。這說明他們有計劃地瞄準了警戒網中的死角。
  專案組向沿途各站調查,四月二十八日「西海號」上持去歧阜車票的,中途下車各有多少。各站的答覆是:靜岡下車的三人、濱松二人、豐橋四人、割谷三人、名古屋五人,一共十七人,還差幾名。車站上中途下車木收票,只能憑站務員的記憶當然會有出入。
  關於這個誤差,專案組有兩點疑問;
  l、所謂團體,是否確有二十三四人?乘務員儘管肯定有二十多人,其實也不知道確切人數。
  2、假定人數是H十多人,除了確切的十七人以外,其餘的人是在哪一站下車的呢?
  就後一種猜測來說,下車可能性最大是在名古屋。這一站下車的旅客又多,又亂,容易矇混出去。報回來雖說名古屋是「五人」,而實際下車人數還要多。
  「到名古屋之前,是靜岡、濱松、豐橋、割谷,在哪一站下的車呢?」專案組偵緝一科科長,一面看著表格,一面沉著臉說。
  「估計是分頭下車的,分散以後,到目的地下車就不會引人注意了。」偵查主任說。
  「恐怕不對。」科長反駁道,「這夥人最後是準備回東京的。他們事先摘下臂章,也許同時在名古屋下了車,也可能在離東京最近一站下車。儘管化整為零,在小站上仍會引起注意。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真可謂用心良苦。」
  「那麼,裝成病人的做語律師又在什麼地方下的車呢?」
  「名古屋。在人群中容易混過去。」
  「可是,抬著擔架……」
  「順,你這個人,……會讓他躺在擔架上嗎?恐怕麻醉藥過了勁兒,一邊一個,夾著胳膊強迫他走。只要能溜出車站就行。律師受到威脅,不敢吭聲。」
  「這麼說,擔架沒用,應該還留在火車上。」
  「對,可以去查一下,不過未必會運到終點站佐世保。」
  科長的話,兩天以後便見分曉。有人報告說,擔架捲成卷被扔在真鶴的海邊上了。擔架是常用的一種,到處有賣。專案組決定向製造商調查一下。
  專案組沒有料到,案情竟會牽扯得如此之廣,開始忙碌起來。當即派出三名刑警前往名古屋。
  「律師調查的是什麼事呢?走私,還是販毒?」
  「不會。激淚律師專門同企業打交道,捉摸不透。莫非是哪家企業廢到搶劫了?」科長在苦思實想。
  這時,有關人員將殺人犯「山本」的模擬照片拿給科長看。
  「哦——倒是一表人材。」科長說,「不過,相貌沒有什麼特徵。」
  「是這樣。照片是根據紅月亮酒吧的老闆娘和女招待形容的樣子揣摩出來的。因為實在沒有什麼特徵,費了好大勁,也耽擱不少時間。即使如此,還有人說,不大像。」
  科長聽他說完,用手彈了彈照片,順了歎舌頭說:
  「這傢伙現在到底藏在什麼地方呢?」
  
   2
  九點鐘左右,田村滿青滿面通紅,來到龍雄的住處。
  「喂,你沒出去?」肥胖的身軀散發著酒氣。
  「你倒挺開心嘛!」龍雄眨眨眼睛,以笑容相迎。
  「開心個屁!」田村脫口而出,一屁股坐了下來。臉上的神情的確不怎麼高興。
  「怎麼啦?」龍雄問。
  「同副處長吵了一架。」
  「吵架?」
  「嗯,發了一通連珠炮。心裡實在有氣,跑出去喝了幾盅,還消不了氣,就上你這兒來了。」
  田村解開襯衣鈕扣露出胸膛。
  「為什麼事情吵?」
  「他不同意我去名古屋。求了半天,把我頂了回來。」
  為了這事呀!龍雄心裡想,田村聽了空中小姐的話,準備到名古屋附近中央城各站調查一下。龍雄想起田村當時興致勃勃的神情,完全能想像得出,田村遭到副處長拒絕後,會是怎樣一副沮喪的樣子。
  「呢,什麼理由呢?」
  「簡直不上桌面、他說這種事可以讓名古屋分社去查,沒有必要花旅費出差。我說,這樣重要的事,能讓分社那幫傢伙去辦嗎?他又說,社裡最近要緊縮開支。非急需,一律暫停出差,盡可能利用分社去辦,又說這種調查是採訪不到什麼消息的。我知道他的鬼心思,他怕我去遊山玩水。我終於忍不住發了火,同他吵了一架便跑出來了。真沒勁!」
  田村一骨碌躺到榻榻米上,嘴裡嘟嘟嚷嚷,長吁短歎。
  龍華見這情景,知道沒有辦法勸他,只好邀他說:
  「哎,再出去喝一盅,怎麼樣產
  「好,走吧。」田村馬上爬了起來。「這種時候,不喝個夠,出不了心頭之火。不過,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不,我也想出去走走。」
  龍雄站起來換上西裝。他想,田村是個好人,真夠朋友。在這節骨眼,應該陪他一晚上。
  兩人來到新宿,喝了兩三家酒店。每喝一處,田村就講一通副處長的壞話。
  「沒有像他這樣不懂事的。這種人還想辦報呢,真笑話!」剛說完,又說,「早晚非叫別的報社超過不可,到那時,該傻眼了。眼看就能弄個水落石出,真他媽的遺憾。」田村搖晃著身子,真覺得窩囊。
  走進最後一家酒店時,田村已酩酊大醉。
  「喂,秋崎,」他摟著龍雄的肩膀說:
  「我是去不成了。你一個人去吧,這件事拜託你了。」
  田村滿吉的聲音哭咧咧的,嗚咽起來。
  —
  —實際上龍雄心裡也在考慮去名古屋的事。
  早晨醒來,太陽已照到臉上。龍華本來就不會喝酒,可是昨夜陪著田村一直喝到一點鐘。此刻腦袋昏昏沉沉,睡意未消。
  房東大嬸一向把當天的報紙放在枕邊,龍雄習慣地打了開來。社會版上登了一則消息,說瀨沼律師依然下落不明,無甚內容,卻寫了三版。只有這三段文字映入他的眼簾。
  地趴在被窩裡,點上一支煙。這也是他的習慣,奇妙的是在這一瞬間,龍雄拿定了主意。
  —
  —好吧,到名古屋跑一趟。
  不用田村說,龍雄心裡也明白,除此以外,別無他法。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可猶豫的?提起去名古屋,總以為路途遙遠,其實這是長期形成的一種錯覺。離開東京出去旅行,便當作一件大事,好像多麼了不得。其實乘快車不過六小時行程而已。
  主意已定,龍雄立刻起床,會附近書店買了愛知縣和歧泉縣兩份地圖回來。在桌上攤開來,盯著高藏寺、多治見、土歧津、瑞浪這幾個地方。這幾站地處平原的盡頭,與美濃山區相接。
  然而,去這種陌生地方,該如何著手呢?同田村商量的時候,雖說要一站一站下來向火車站打聽,可是看著地圖,覺得心裡沒底。自己不掌握情況,怎麼開口問呢?三十來歲長臉男子,既無特徵,也不知穿什麼衣服,什麼依據也沒有。那位田中空中小姐不就歪著腦袋想了半天嗎?龍華彷彿看見站務員笑著搖頭。火車到達高藏寺是二十三點五十四分,多治見是二十三點十二分,上歧津是二十三點二十三分,瑞浪是二十三點三十一分。深更半夜下火車的人不多,這一點基強人意,還有一點希望。不過站務員當時有沒有注意這個人物?而且是前幾天的事,是否還記得?這些都是不牢靠的。
  龍雄陷入了沉思。一支香煙燒成了灰。忽然他想起,不知上崎繪津子怎麼樣了?她是不是還在東京?事情發生後,她恍如一個影子,老是京繞在龍雄的心頭。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竭力在田村面前將上崎繪津子的事隱瞞起來。龍推希望只有自己一個人去打聽,去追查她的身世,掩蓋他人耳目。他這種心理很像走火入魔。
  龍雄左思右想,結果決定上街給山杉商行掛個電話。
  「我是平山,上崎繪津子小姐在嗎?」
  如果對方回答說在,便打算隨便找個借口搪塞過去。
  「上崎小姐休息。」接電話的男人回答。
  「只有今天休息嗎?什麼時候來上班?」龍雄心裡有一種預感。
  「從昨天開始休息,最近不來上班。」
  一聽說休假,龍雄心中不覺一動。
  「是請假去什麼地方嗎?」
  「不曉得。喂,你有什麼事?」
  龍雄不作回答,便掛斷了電話。
  —
  —果然沒有上班,一定有事兒。
  瞬間的思索,也很有回味。龍推沉浸在回想默索之中。街上的風光已遠離他的視野,只是下意識地邁著步子。
  —
  —不在東京,又上哪兒去了呢?
  中央線的地圖彷彿又展現在他的眼前。
  龍雄打電話到報社找田村,打算同他商量去名古屋的事,想不到電話裡,田村的聲音格外興奮。
  「正要坐車去找你。你此刻在什麼地方?」
  龍雄剛說出澀谷的一家咖啡館的名字,田村便急口說:
  「好,我馬上就去。你等我一刻鐘。」
  一刻鐘後,田村推門進來。臉上興高采烈的樣子,和昨夜判若兩人。他滿頭大汗,笑容滿面。龍雄便猜到過了一夜,情況有了變化。
  「出差的問題解決了?」龍雄搶先問。
  「是的。」田村忍不住興奮地說,「剛剛決定的,是處長叫我去的。」
  「這麼說,你f(處長比副處長還懂事些。」
  「不是的。」田村湊過臉來說,「告訴你,事情有了新的發展,所以他們才肯派我去。」
  「怎麼一回事?」
  「被綁架的懶沼律師的行蹤有了線索了。專案組忙得不可開交。」
  田村根據專案組發佈的消息,從瀨沼律師被抬上擔架,逃離東京站,直說到由一夥喬裝團體的旅客護送去讀阜,半路上失蹤的經過,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雖然病人是不是就是懶沼律師這一點尚待證明。但專案組極為肯定,派出三名偵探去名古屋徹底追查。」
  「去名古屋?」
  「是的。專案組認為律師是在名古屋被架下火車的。而打扮成團體旅客的其他人,分別在濱松、豐橋、割谷這幾站下車。專案組判斷,這些人在完成任務之後,重又返回東京了。」
  從人數眾多這一點判斷,龍雄憑直感,認為這是舟報英明一手策劃的。這個右翼頭子動員他的部下,陣容龐大地將瀨沼律師綁架到秘密地點隱藏起來。目的地為名古屋,不正和「倒票爺」崛口乘日航機飛到名古屋不謀而合嗎?
  「這準是舟報!」龍雄興奮地說。
  「對。是舟阪英明!」田村兩眼炯炯有光。
  「專案組瞭解這情況嗎?」
  「不會知道的。非但不知舟報英明,連右翼這條線都沒掌握。他們臆測與販毒、走私有關。反正目前毫無頭緒,手忙腳亂。」
  「你沒有告訴他們吧?」
  「別胡扯了。這可是我手中的一張王牌。一告訴警方,別的報社馬上知道了。我又何必這麼賣力。不僅如此,即使對社裡,我連右翼這個詞兒都沒有吐露過一個字。」田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那你有什麼打算?」
  「不到案子有個眉目,我不打算透露什麼。目前事態還不夠明朗。」
  這也許是實話。不過,田村僅憑這點線索就燃起這樣大的雄心,使龍雄感到驚訝。
  「怎麼樣?去名古屋之前,咱們先去會會舟阪英明,探聽一下動靜。你看好不好?」田村說。
  正面進攻也是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但龍雄不免有點顧慮。襲擊一下,固然未必會波及到瀨沼律師的生命安全。但新宿的兇殺案對舟場來說,是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他免不了要驚心吊膽,狼狽不堪。綁架瀨沼律師就是一個徵兆。現在舟報聽說報社來求見,他正驚魂未定,定會更感到事態緊迫,張皇失措起來。龍雄有種預感,怕打草驚蛇,引起不祥的後果。
  龍雄說了自己的想法,田村正勁頭十足,根本聽不進去。
  「我當然不會說刺激他的話,名義上是採訪,請他發表談話。見了面,觀察動靜。」田村竭力這樣主張。
  龍雄一聽,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作了讓步,乘上田村叫來的等在外面的汽車。
  「去獲窪。」
  汽車從代代木開到青梅街,向西駛去。耀眼的陽光,如同夏天一般強烈。
  來到獲窪,汽車拐進樹木茂密的小路。龍雄回想起上次跟蹤上崎繪津子汽車的情景。車過了獲外莊,停了下來。
  大門、圍牆,以及「舟權寓」的宅牌,依然如故。那一天,天氣陰冷,春雨綿綿。附近傳來悠揚的鋼琴聲,此時此刻,烈日照在枝葉茂密的樹林上,泛著白光。從石子路走到二門,只見房會很古老,但相當寬敞,比在大門外見到的大得多。田村按了一下門鈴。
  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壯漢,高顴骨,大眼睛,留著小平頭,穿著一件現在不大時新的立領灰制服,褲腰上別著一條手巾。
  「很冒昧,您是哪一位?」田村問。
  「我嗎?」那漢子微微一笑,「我是這兒的領班。」
  「領班?」
  「對,說領班有點奇怪,那叫總管也行。」那漢子咧著嘴笑著說。
  不錯,像舟場這樣小小一派勢力,應該有個總管。田村鄭重地問了他的姓名。
  「敝姓山崎。」出乎意外,他答得很爽利。但是一雙大眼睛裡,仍射出嘲弄的目光。
  田村遞上名片,說要見舟飯先生。那漢子冷淡地說:
  「先生出去旅行了。」
  站在田村身後的龍推不覺嚥了一口唾沫。
  「哦?不知去什麼地方了?」田村問。
  「參拜伊勢神宮去了。」
  「參拜伊勢神宮?」
  田村不禁一怔。那漢子瞥了田村一眼說:
  「為了對年輕的團員進行精神整訓,帶領二十個人去伊勢了。這是每年的慣例。」說話有板有眼,眉心卻皺起了幾條皺紋。
  「什麼時候回來?」
  「有何貴幹?」對方反問道。
  「想請他就時局隨便發表些意見。」
  「請過一星期再來吧。五天前動身的時候是這麼定的。」
  走出大門,坐進汽車裡,田村用手肘碰碰龍雄說:
  「曖,你聽見了沒有?剛才總管說的話,這事兒很蹊蹺。」
  龍雄也有同感。
  「你指的是去伊勢的事吧?」
  「是的。去伊勢要在名古屋換車。這一切不全是指向名古屋嗎?說在五天前,那正是用擔架將瀨沼律師抬到東京站,乘車南下的二十八號。」
  龍雄腦子裡掠過團體旅客的影子。
  「啊!可不是。護送律師的外地參觀團的那夥人,中途分別下車,決非警方估計的那樣,是為了回東京。他們正好順路去了伊勢。暖。這是一舉兩得,真是絕招。」
  龍雄不禁呼吸急促起來。
  
   3
  下午三點半,龍雄和田村乘坐「浪速號」快車到了名古屋。
  火車是上午九時半從東京站發車。為了趕火車,田村起了個大早,火車一啟動他便睡,一路上睡得人事不省,滿頭大汗,一直睡到小田原,經過真鶴海邊才醒。他把頭探出窗外,喃喃地說:
  「擔架是從這裡扔出去的吧。」
  火車駛過丹那隧道時,又睡起來。到了靜岡,睜開眼睛便嚷嚷:
  「還沒有吃早飯哩,吃飯吧。」
  吃過盒飯,還是不停地打磕睡。
  到了名古屋,田村走上月台,像做體操似地伸了伸懶腰說:「這一覺睡得真美。」月台很高,俯視市區,可以望見午後烈日高照的高樓大廈,泛出白色的光芒,中間夾著濃重的陰影。
  「我先去分社看看。」田村說,「去警察署,不如去分社方便。你同我一起去吧。」
  龍雄沉吟了一下,搖搖頭說:
  「你去警察署好了。我到日航辦事處看看。」
  「晤。那也好。你先去查查機場的班車時刻表。」
  田村表示同意。「山本」乘日航機到小牧機場,肯定坐機場的班車。打聽一下,或許能得到些線索。
  「那麼一小時後在車站候車室見面。」田村提議進,「然後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辦。」
  龍雄表示贊成。分社離車站較遠。田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將近傍晚時分,陽光依然很強烈。田村乘坐的汽車閃閃發光。龍雄目送著遠去的汽車,在寬廣的馬路上越來越小,心頭不由得浮起一縷淡淡的愁緒。
  日航辦事處在車站對面。龍華在燦爛的陽光下漫步走去。龍雄向出來接待的辦事員說出「山本」到達的日期和時刻,要求會見當時班車上售票員。
  正好是休息瞬間,一位十七八歲、臉孔瘦削的少女,出來見龍雄。
  「向你打聽一個人。」龍華先開口問,「四月二十七日二十一點二十分,乘本班飛機到的旅客是你送進城的吧?」
  「是的。」
  「當時汽車上有沒有一個客人,急於要趕火車,坐立不安的樣子?」
  少女當即想了起來,答道:
  「嗯,有一位。」少女眼睛骨溜溜地打量龍雄,「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要趕二十二點十分的火車,問我能不能趕上,問了兩遍。」
  「後來趕上了沒有?」
  「班車二十一點五十五分到達車站,那位旅客匆匆走進站裡。當時我還想,能趕上火車就好了。我在班車上看著他。我記得這事。」
  龍推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報紙,攤開來給少女看,問道:
  「那位旅客的長相是不是這樣子?」
  警視廳向全國發出了通緝令,在報上登了「山本」的模擬照片。女售票員睜大眼睛,凝視了片刻說:
  「我覺得又像又不像。」
  一小時後,龍雄回到候車室,田村還沒有來。又過了二十分鐘,田村才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讓你久等了。」一邊說,一邊擦擦脖子上的汗。「情況怎麼樣?」
  「事情很快就辦完了。」龍雄說,「飛機上急著趕火車的那傢伙,確實乘了機場的班車。大概趕上了二十二點十分的火車。班車售票員看見他走進火車站的。我拿出山本的模擬照片,她說又像又不像。」
  「是嗎?」
  「本來嘛,模擬照片就不像,在我的印象中完全不是那個樣。因此,售票員的話不全可信。不過,年齡相仿,這一點可以肯定下來,倒是個收穫。以後再拿出這張照片反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龍雄說完,輪到田村介紹情況。
  「我請分社專跑警方的採訪記者陪我一起去的。到了警察署,說是目前正在偵查護送懶沼律師那伙犯人的行蹤。」
  「有了眉目沒有?」
  「沒有。律師的下落也不知道。警方壓根兒沒有注意到舟飯英明右翼這條線,正無從下手,全憑四處打探。東京來的三個刑警特別賣力。」
  「原來這樣。那麼我們下一步怎麼辦?」
  「我看,乘中央線去瑞浪一站一站打聽吧。」
  田村說著看看手錶,又抬頭查看牆上火車時刻表。
  「十七點四十分有一班,正合適。這就走吧。」
  說完,便向售票口走去。上了車之後,田村好像有什麼心事,沉著臉不吱聲。
  「怎麼啦?」龍雄關切地問。
  「嗯。我非常想去見識見識舟阪英明。從這裡到伊勢,只有兩小時的路程。」
  田村好像心神不定,神經質地搖著腿。
  「他還在伊勢嗎?」
  「方纔分社給伊勢的通信站打了個電話,據說舟阪一直呆在旅館裡。」
  這一類聯絡查詢的事,誰也比不上報社方便。
  「還有,想起來了。東京來了電話,說是已經查出擔架的廠商了。」田村告訴龍雄說,「是佐伯醫療器材公司。做擔架的廠商很多,這是憑產品特點查出來的。專案組現在正從銷售渠道查詢。」
  「畸?這樣也許能查個水落石出。」
  「誰可知道。」田村抱懷疑的態度。「對手早就料到警方會去調查,故意扔在那裡。我想他們也不至於愚蠢到主動露馬腳的地步。」
  從哪一站查起,這倒是個難題。兩人決定按最初設想的方案,從高藏寺站查起。到站時,周圍已開始暗下來。這是一個鄉村小站。他們隨著下車的旅客,排在最後等待檢票。等輪到了,他們向站務員說要見站長,便被領進門分掛著「站長室」牌子的房間。
  田村遞上名片,說明來意。
  「啊,隔那麼久,不大容易查哩。」老站長說著,翻閱四月二十七日的出勤表,把當天的值勤的檢票員找來了。
  「客人是二十二點五十四分在這一站下來的。到站的時間較晚,估計下車的人數不多,不知您是否有印象?」
  龍雄將容貌描繪一下,站務員歪著頭想了想說:
  「記不得了。這個時間下車的旅客大多是熟人。」
  「當地人很多嗎?」
  「是的。半夜下車的旅客,很少有外地來的。大抵是去名古屋回來的人。」站長接口說。
  「那麼,陌生人應該有印象的,對嗎?」
  「一般是應該記得住,不過那一天,我卻沒有一點印象。」
  這一站沒有任何收穫。
  等了二十分鐘,十九點十九分火車到站,他們乘上車,又在多治見站下車。這時夕陽西下,四面環山的小盆地上,在夜空下,矗立無數煙囪。多治見是個生產陶瓷的小鎮。
  「實在記不得了。」
  這一站的站務員仍是這樣一句話。
  過了一小時,他們又乘上火車到了上歧津。上歧律也是陶瓷產地,火車站裡陳列著茶碗之類的瓷器樣品。
  「不記得了。」接待他們的站務員回答說。臉上的神情不很有把握的樣子。
  高藏寺、多治見、上歧律都碰了釘子,剩下只有瑞浪一處了。
  「日子相隔很久,恐怕是記不得了。要不然便是山本根本沒有下車。」
  龍雄一說完,田村便接著說:
  「或許真的沒有下車,深更半夜,下車的人不會太多。再說,多半是本地人,有外來的旅客,應該是很扎眼的。」田村的說法,也不大有自信。
  在瑞浪站下車,已經十點過了。算上他們兩人,從檢票口出去的乘客一共十七八人。這十幾個人都笑臉相迎,向檢票員道了聲「晚安」,走出站的。
  見此情景,田村悄聲說;
  「果然如此。你看,全是當地人。如果山本在這一站下車,他乘的那趟車,比我們晚一班,在二十三點三十一分到。下車的人更少。站務員不會不注意到他。」
  龍推點了點頭。小小的車站,許多燈已經熄滅了。最後兩趟車是快車,經過這裡不停。所以,到第二天早晨為止,不會有什麼事了。
  從售票口,望見裡面的站務員在並起來的桌子上鋪被子。頭頂上亮著一盞燈。田村敲敲玻璃窗。
  「什麼事?」
  一位三十來歲的站務員不大高興地走出來。
  「二十七日正是我值班。」
  站務員看到報社的名片,頓時變得和顏悅色。聽了他們的問候,一邊思索一邊說:
  「我記得很清楚,那晚下車的有四十人。因為是終點站,人數較多,都是當地的熟人。其中有一個你提到的人。」
  一聽站務員說「記得很清楚」,龍雄和田村不由得探出身子。
  「請您詳細談談。」
  「沒有同伴,單身一個人。深更半夜在這裡下車的旅客很少見,所以記得很清楚。」站務員接著往下說,「他拿的是名古屋發售的車票,長相的特徵我記不太清了。三十來歲,瘦長臉。扔下車票,便慌慌張張向出站口走去,所以給我印象格外深。」
  「他的長相你已經記不得了?」龍雄問。
  「沒有看清。方才談的也是模糊的印象。」
  龍雄拿出報上的照片試探一下,站務員老實回答說:
  「不太清楚。」
  「好,那麼他穿的什麼衣服呢?」田村接過來問。
  「他穿的襯衣,上衣和手提箱拿在手裡。」
  「上衣的顏色呢?」
  「好像是灰色。不對,也許是藍色,我記不清了。」站務員臉上現出思索的神色。
  「有人接他沒有?」
  「沒有。只見他一個人匆匆地出了站。」回答很肯定。
  田村想了一會兒又問:
  「這兒有幾家旅館?」
  「三家,車站前的米屋客店,比較雅致。其餘兩家路遠一些,也不乾淨。」
  除此以外,再也沒有什麼可問了。兩人道過謝出了車站。昏暗的廣場對面,看見旅館的一塊招牌。
  「這傢伙還是在這兒下的車。」田村興沖沖地說。
  「是啊,站務員看到的恐怕就是山本。好歹算追蹤到這裡。」龍推回答說。其實,他直到方纔這一瞬間,才意識到找到了線索。
  米屋果然是家小客店,卻很乾淨。女傭端茶來的時候,田村問:
  「你們這兒有幾位女傭人?」
  「連我共兩個。」胖胖的女傭回答說。
  「晤。我打聽一個人……」田村說出「山本」來的日子和時間,問她有沒有住過這樣的客人。
  「沒有。那樣晚來投宿的客人,最近半年裡,一位也沒有。」胖女傭回答說。
  龍雄和田村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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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9 02:25:50 |只看該作者
美濃路上的小鎮

  1
  「先生,先生。」龍雄聽見有個女人在悄聲呼喚,睜開眼睛,田村在黑暗裡打著呼喀。龍雄打開枕邊的台燈。
  「先生,醒了嗎?」
  隔著紙拉門,龍雄聽出是女傭的聲音,便坐起身來答應著。看看手錶,剛過午夜兩點。
  「警察先生來了。」女傭說。
  龍雄推推田村。田村悟晤啊啊的,睜開通紅的眼睛。
  「警察!?」
  田村趕忙起來。龍雄打開電燈,說聲「請進!」
  「打擾了。」
  拉開紙門,進來兩個刑警,穿著皺巴巴的走了樣的西裝,一個拿著旅客登記簿,打量著田村和龍雄問道;
  「發生點情況,請讓我們調查一下。你們二位,同登記簿上的記載沒有出入吧?」
  「沒有出入。都是真名實姓。」龍雄回答。
  另一個刑警眼睛骨溜溜地盯著放在壁龕裡的旅行箱。
  「有證件沒有?」
  「有名片和電車月票。」田村趾高氣揚地回答。
  「給我們看看。」
  田村站起來走到掛上衣的地方,掏出名片夾,順手把龍雄的也拿了過來。
  刑警彷彿在詳加比較,看看名片,又唸唸月票上的名字,然後原壁奉還,說了聲:「謝謝。」
  「好了,深更半夜,打擾你們了。」
  「請等一等。」田村兩眼炯炯有神地說,「方纔說發生情況,是怎麼回事?」
  兩個刑警面面相覷。
  「你是報社的嗎?」
  「是的。」
  「對不起。現在具體內容不能外傳。請原諒。打擾了。」
  說罷,兩個刑警匆匆走出房間。
  田村咂了咂舌頭,從枕邊拿起一支煙,銜在嘴上,擦了擦眼睛。
  龍雄說,刑警深更半夜來查店,難道掌握了「山本」的線索?田村搖搖頭說:
  「不可能。專案組還不知道山本搭機去名古屋的事。方才是臨時查店,恐怕是搜查做酒律師的下落的。」田村說出自己的看法,「警方已經判斷出,律師是在名古屋被弄下車的。於是把搜查範圍擴大到這一帶鄉間來。」
  「看來,警方也竭盡全力哩。」
  「可不是,簡直是紅了眼了。」
  田村盤腿坐在被上,吐出一縷縷青煙。
  「我說秋崎,等天一亮,我直接到伊勢市去一趟。」
  「伊勢市?」
  「就是原來的宇治山田市。山本這條線索,在這瑞浪站下車後便失掉了蹤跡。這裡由你一手包辦吧。我呢,不去見一見舟阪英明,總有一點不甘心。讓他在宇治山田市那裡穩坐釣魚台,我總放心不下。」
  田村嘴裡又叼上一支香煙,「嚏」的一聲劃亮了火柴。
  吃過很遲的早飯,兩人走出旅館。外面陽光普照大地。
  為了慎重起見,他們先到另外兩家旅館轉了一下。兩處旅館說,近二三個月來,沒有人深夜來投宿的。
  「山本壓根兒沒住旅館。」
  田村向火車站走去,路兩旁小雜貨店櫛次鱗比。他一邊走,一邊肯定地說:
  「站務員說的那個深夜下車的生客,我看就是山本,大概不會錯。他肯定在瑞浪站下車。可是,沒住旅館,究竟住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深更半夜不可能走遠。」
  龍雄同意田村的這個判斷,說道:
  「他肯定住在這個鎮裡,可能一開始便把這裡作為目的地。為什麼呢?按理,應該在名古屋過夜,而他卻心神不定地要趕二十二點十分的火車,後面的兩趟快車在這一站是不停的。」
  「對。他沒有必要在名古屋過夜。只要趕上火車,一個半小時便能到達這個目的地了。再說,他不願意住在名古屋一定另有緣故。」
  田村說到這裡,龍雄便接了過去。
  「他怕住在名古屋,萬一被釘了梢,那怎麼辦?」
  「不錯,不錯。他是奉命要住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奉命?」
  「是奉命。山本的一切行動不可能是他自己的主意,一定受什麼人指使。」
  「所以你打算到舟阪英明那裡去試探一下,是不是?」
  「指使山本的是舟阪英明。山本在新宿殺了人,使得舟阪很狼狽。為了逃脫警方的追捕,舟阪千方百計把山本窩藏起來。因此,我認為山本後來的一舉一動,都是舟阪嚴加指揮的。」
  說話之間,已走近車站。
  「火車要過十五分鐘才到站。」田村看著手錶,喃喃地說。
  「舟阪綁架瀨沼律師,把他藏起來,我認為這是失策。」龍雄邊走邊說道。
  「此話怎講?」田村注視龍雄。
  「這事情和山本的情況不同。山本完全聽命於舟阪,可以高枕無憂。但對瀨沼律師卻行不通。律師是在威脅和管制之下,對他不能絲毫疏忽大意,必須時刻監守著他。目前,警方偵查重點放在這個案子上,這就成了他們的累贅,弄不好反而會露出馬腳。舟阪綁架了律師,濕手沾上了麵粉,難於處置。」
  「這話倒挺有意思。」田村點了點頭,「你說得對。對律師藏也不行,不藏也不行。真是左右為難,騎虎難下。依我看,舟阪坐鎮宇治山田市,為的是指揮山本和瀨沼這兩件案子。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去伊勢市看一下。」
  「那麼,我們如何取得聯絡呢?你還回到這裡來嗎?」龍雄間。
  田村想了一下說:
  「我打算今天到伊勢,明天早晨去會舟阪英明,晚上回名古屋。七點鐘在名古屋分社碰面。」
  在站台上送走了田村,龍雄坐在候車室的長椅子上想心事。剛才下車的旅客已散去,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站務員一邊灑水,一邊驅散在站台上玩耍的孩子們。
  —瀨沼律師的生命恐怕危在旦夕!
  舟阪對瀨沼律師的處置,實際上已束手無策。像律師這樣的人物,要永遠藏起來,那是十分困難的。何況搜查的鐵爪已集中到這條線上。這情況對方心裡十分明白。可是又不能把律師白白放走。他們正處於危急之中,坐立不安,焦慮異常。
  —
  —瀨沼律師說不定會遭暗殺!
  外面強烈的陽光十分耀眼。車站前廣場上,停著三四輛公共汽車。司機和女售票員在汽車的陰影下有說有笑。在水果店跟前,顧客們慢條斯理地選購果品。光著身子的孩子們蹲在地上玩耍。眼前的景象,嚴然天下太平。可是在人們不知的地方,將要發生一件慘禍。真是何等無知和殘酷啊!
  龍雄站起來;茫然若失地走在乾燥發白的馬路上。
  —那傢伙來到這塊地面上,此刻不知藏在什麼地方?
  那傢伙,指的是「山本」或「崛口」,身份是酒保,幹的是「倒票爺」,實為右翼組織的一名走卒。他三十來歲,容貌平常。就是他,迫使關野科長自殺;又是他,開槍打死當過刑警的田丸。現在他還潛伏在這一帶。他乘夜裡十一點三十分的火車,不住旅館。末班公共汽車早就開走了。在這鄉間小鎮,根本沒有出租汽車,他上哪裡去了呢?
  —沒有人接,他自己也能走去,說明即使深更半夜,他也認識路。
  莫非他以前來過此地?要麼在這兒住過?按警方的行話,叫「老土地」。
  —究竟他去了什麼地方了呢?
  鎮子很小,住家不多,幾乎算不上是鎮子。有幾家雜貨鋪和小店,除外便是住家。低矮的屋簷和污穢的院落。龍雄向著一家一家屋子望去,彷彿『山本」藏身在這些黑洞洞的屋子裡。
  住家的盡頭是一條河。從橋上向下俯視,河水混濁泛著白沫,是陶土污染的結果。
  過了橋,是所小學。孩子們正在打棒球,吵吵嚷嚷。再往前走去,便是山路。十幾間茅屋,星星點點散落在山麓上。這時一輛裝木材的卡車從身旁駛過。
  遠遠望去,有座不知名的高山。夏日下,晴空萬里,白雲悠悠。
  龍雄正要往回走時,忽然瞥見正前方的陽光下有一片黑黝黝的樹林,一長排屋簷透過枝葉的間隙,閃閃發亮。
  龍雄以為是小學的分校,可是距離方纔的本校稍嫌太遠。
  走近一看,是三棟相當古老的房屋,中間一棟是二層西式木結構樓房。整個樓房陰森森的,四周有鐵絲網,院內種著花草樹木,房後便是群山,房屋彷彿蓋在半山腰上。
  龍雄走到門口,這時一個白衣護士從院裡經過,一轉眼就不見了。大門上掛著長牌,上面寫著「清華園」。
  這裡有護士,看來是座療養所。既然是療養所,又顯得太陰森幽暗了。窗戶極小,房屋陳舊,牆壁已褪色。只有燦爛的陽光照著這寂寥淒清的院落,孤零零地坐落在山裡,令人毛骨悚然。
  龍雄開始往回走,沐浴在陽光下,卻也不覺得十分熱。迎面一個少年趕著糞車走來。
  「請問,這房子是什麼地方?」龍雄問少年。
  少年頭上包著手巾,拉住馬,朝那邊望了一眼說:
  「那兒嗎?是精神病院。」說著,趕車走了過去。
  難怪,這麼一說,的確像座精神病院。儘管是夏日中午,房舍的四周卻蕩漾著明郁的氛圍。龍雄走了一會兒。又回頭望了望,林木掩映,一部分屋簷被遮住了。
  艷陽高照白衣女,庭園悄然寂無聲。
  龍雄一邊走,一邊隨口吟出一句徘句來。這是他對方纔的瘋人院的印象。當夜,龍雄獨個兒沒精打采地在這個鄉間小鎮過了一夜。
  翌晨,龍雄向火車站走去。看見一間小小的郵政所。玻璃門下半截佈滿塵埃。心裡湧出羈留他鄉的感慨。這兒離大皈不遠,龍雄想寫張明信片到大皈,跟專務董事通個音訊,致以問候。推開髒兮兮的玻璃門進去,郵政所比東京某些郵政代辦所稍大一點。
  從窗口買了一張明信片,到角落裡一張污黑的桌子上剛要動筆寫時,聽見櫃台裡女辦事員接電話的聲音。
  「什麼?十萬元?請稍等一下。」
  女辦事員拿著電話聽筒,大聲問坐在近旁桌邊的男辦事員:
  「哎,電話說,過一會兒拿匯票來兌十萬元現鈔,問行不行?」
  「十萬元?」男辦事員吃了一驚,「現在哪有這筆款子。快三點了,明天才能籌出來,叫明天下午一點來取。」
  女辦事員對著話筒說;
  「對不起。今天沒有現款,清明天下午來吧。」
  放下話筒,她用鋼筆桿敲著下領,把眼睛瞪得老大地說:
  「十萬元匯票,我從工作以來還沒有見過哩。好傢伙,真有錢。」
  「拿匯票的男人,不知是怎麼個派頭。」男辦事員抬起頭來說。
  「不是男的,是個女人。聽聲音好像挺年輕。」
  正在一旁寫明信片的龍雄,對鄉下郵局這種沒有見過世面的對話,只當耳旁風,沒有在意。他心裡正斟酌著字句,沒有理會這話裡的重要意義。
  
   2
  田村乘短途火車到達宇治山田市時,已近黃昏時分。一絲風也沒有。參拜神宮回來的一群學生,神色倦怠,坐在車站廣場上休息。
  報社在宇治山田市設有通訊站,田村掏出手冊,查明地址,便乘上了出租汽車。
  通訊站其實也就是家普通住家,夾在雜貨鋪和水果店中間,掛著一塊不相稱的大招牌。
  田村只知道舟阪英明還逗留在宇治山田市,但不知道住在哪家旅館。他離開瑞浪時,就打算清通訊站幫忙。
  格子門拉開了,出來一個女人,四十多歲,繫著圍裙。
  「我是總社社會部的,姓田村,你先生在家嗎?」
  一聽說是總社的,中年婦女趕忙摘下圍裙,鞠了一躬。
  「真不巧,他出去了。」
  「辦公事去了?」
  「不是。」女的臉上有點尷尬,「公事早辦完了,請進來吧。」
  根據記事本,這裡只有一名通訊員,姓青山。不找他,事情解決不了,田村決定先進去再說。
  六鋪席大的房間,鋪著陳舊的榻榻米,中間放著一張待客的桌子,角落裡有張辦公桌。周圍雜亂無章地堆著舊報紙,有的是合訂本,有的亂放在那裡。沒有一本像樣的書。真煞風景。
  「您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田村喝了一口涼菜。
  「……」女的神情很為難,「他好喝酒,工作一完,便到處跑。只要一出去,不到十二點是不會回來的。」
  「這就難辦了。」
  田村嘟贈了一聲。他希望盡快打聽到舟阪的住處。只要知道哪家旅館,準備今晚就闖上門去。
  「請等一等,我打電話找一找。」
  她走出去了,聽得見她撥電話四處打聽。足足打了二十分鐘。
  「實在找不到。您有急事吧?真抱歉。」
  女人臉上十分過意不去的樣子。田村也無可奈何。總不能在這家裡等到半夜。田村起身告辭,說明天一早再來。
  在這家人家,絲毫感受不到報社的氛圍。常聽人家說,出差到外地,可以悠哉游哉。可是田村只感到荒涼和寂寞。他似乎體會到中年通訊員晚上借酒澆愁的心情。
  他隨便住進一家旅館。為了搶到一則獨家新聞,雄心勃勃地奔到此地。這時,一陣孤獨之感不覺湧上心頭。從東京出發時抱著滿腔熱情,這一瞬間似乎有些意興闌珊。
  九點左右,他打電話給通訊站,對方還沒有回來。他留下自己下榻的旅館名字和電話號碼。
  田村打著呼略睡熟時,電話鈴把他驚醒了。一看表十二點整。
  「實在抱歉。」通訊員用醉醒醇的聲音道歉說,「舟阪住在二見捕的旭波莊。方才向旅館打聽到的。就是這事嗎?那麼明晚清到舍下小酌,如何?」
  還只有上午十點,太陽已經像中午一樣炎熱。
  旭波莊是家大旅館,院子挺大。田村踩著石子路沙沙作響。繞過花壇,走到樓門口。昨夜的孤寂感早已煙消雲散,依舊是興致勃勃,精神抖擻。
  高樓門口稍遠處是車庫。田村瞥了一眼,有個男人捲起袖子正在擦車。比這更引人注目的是一輛綠色的中型新車。大概是旅館迎送客人用的。心裡下了這樣的判斷,對白色車牌也就不大經意地看了一眼。正在這時,女傭過來招呼。
  女擁拿著田村遞過的名片走進裡面去。田村站在門口,心裡盤算,舟級會不會拒不接見。
  過了一會兒,從旅館光潔的走廊上,急匆匆地走出一個瘦削的男子,留著平頭,穿一件立頓服,高顴骨,雙眉緊壤,兩隻大而機靈的眼睛。田村一見,、便覺得最近在什麼地方見過。
  「原來是你,居然攆到這兒來了!」
  他微帶笑容,聲音沙啞。田村頓時淡然大悟。
  「啊!原來是山崎總管。目前在獲窪,舟級先生府上有過一面之緣。」田村說,「怎麼您也來了?」
  「昨天到的。商量事情來的。」山崎總管嘻嘻一笑。
  「呵,原來如此。長話短說,請通報一下,我要見舟阪先生。」
  「有何貴幹?」
  「我來採訪的,想請舟阪先生就時局談談看法。」
  「嗜。你倒挺熱心!」山崎露出雪白的牙齒說,笑裡帶著嘲諷的意味。「不過,……先生現在很忙。」
  「佔不了多少時間,只要二十分鐘就行。如果他現在正忙,我先在這兒等一下。」
  「哈哈……沒料到報社竟如此看重先生,真是受寵若驚。」
  山崎挪輸了一下。田村木由得要冒火,轉念一想,這可不是吵架的場合,也就忍著沒有接碴。
  「總之,時間不長,請通報一下。決不耽擱他的時間。最近各學校相繼恢復修身課,社會上議論紛紛。我是來聽聽先生的高見。」
  田村再三請求說。山崎這傢伙真叫人不痛快,但無論如何不見到舟阪,決不罷休。
  「恢復修身課?……這倒也是。」山崎自言自語,彷彿有點動心,可是嘴角上仍現出譏諷的神情。
  「怎麼樣?山崎總管,拜託了。」
  田村幾乎要對他點頭哈腰了。山崎總管的高顴骨的臉上,這才頷首答應下來。
  「好吧,我去通報一下,至於答應與否,可不敢說。」
  他的大眼睛又盯住田村看了一眼,便轉身進去。腳下的拖鞋啪達、啪達地響。
  一會兒女傭出來,跪在發亮的地板上說:
  「先生說很忙,只能見十分鐘。」
  田村本來估計說不定會吃閉門羹。現在看來對方十分戒備。田村告訴女傭,十分鐘也可以。女傭給田村擺上一雙拖鞋。
  田村被領到一間西式客廳裡等候,舟阪卻遲遲不露面。等的時間長,彷彿在擺出主人的威嚴,故意抬高身價。而田村在空落落的客廳裡,的確感到一陣壓抑。
  田村忐忑不安,站起來著牆上的油畫,是一幅二見捕的《日出》,畫筆相當拙劣。田村權當在欣賞名畫,實際上為了按捺心頭的慌亂。眼看要見到魁首本人了,田村像初上陣的記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呼吸調勻了。
  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田村的身子回到原來的位置,目光正好對住對方身上。
  個子比意想的要矮,很強壯。頭髮留得短短的,戴著黑框的大眼鏡。初見面的印象:面色赫紅,身體肥胖。穿著一身黑色的和服,下身繫著褲裙。舟阪給人的印象,彷彿像岩石一樣堅硬。
  假如此刻不是田村,而是龍雄,或許會認出,在東京站同關野科長會面的兩個人中便有他一個。田村當然無從知道。
  「我是舟阪。」聲音嘶啞,「有什麼事?」
  分開褲格坐在白色沙發上,一邊從眼鏡後面將視線緊緊盯住田村。眼睛細小,但鋒利得如同剃刀一樣。
  「想就時局問題,聽聽閣下的高見,特來打擾。」
  見到了本人,田村稍稍定下心來。
  「談時局?為了這,你從東京追到這裡來?」
  舟阪沒有一絲笑容,眼鏡後面的眼睛射出了刺人的光芒。聲音低沉,卻有一種要撕裂什麼的力量。
  田村頓時意識到,東京家裡想必已經告訴他,他不在期間曾有人拜訪過。山崎在這裡露面,就是個證明。想到舟阪已經掌握情況,田村不由得緊張起來。
  「不能說追嘛。有事去名古屋,聽說閣下在此地才來的。」
  田村不露聲色地說出「名古屋」三字,想測試一下對方的反應。但是舟阪的胖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
  「什麼事?你說吧!」
  一身黑的舟阪,埋在白沙發裡,雙手泰然自若地放在扶手上。
  「鑒於目前年輕人中的風氣,有人提出在學校教育中恢復修身課。聯想到閣下率領年輕人來伊勢神宮修身養性,想清閣下就恢復修身課問題發表一些高見。」
  田村為了裝樣子,從口袋裡掏出紙筆。方才胡謅的一席話,自己還覺得頗為巧妙。既找到了借口,還打了個埋伏。
  「誰說我率領年輕人到這裡來的?沒有的事,我是隻身一個人來的。」舟阪的語調沒有抑揚頓挫,很平板。
  「是嗎?那就奇怪了。我的確是這樣聽說的。」
  對方想金蟬脫殼了。田村用鉛筆頭點著面頰。這是他在人面前裝模作樣時的常態。
  「聽說的?哪裡聽來的?」舟阪不動聲色地問。
  「在東京時,我曾去府上拜訪過。是山崎總管告訴我的。」田村答道。
  「你誤會了,那是說說而已。」舟阪支吾其詞地說。
  田村一時語塞,不知再問什麼,對方矢口否認,田村當然有辦法追問下去,但此刻時機還不成熟,不能讓對方摸到自己的來意。攤牌還是下一步的事。
  「閣下在此逗留,有何目的?」
  這提問顯得太普通,習慣地一問。但田村意識到由此一步一步逼近問題的核心。不過,未免有點單刀直入,顯得幼稚,不夠老練。
  「休養。」舟阪一句話就頂了回來。
  「不是很忙嗎?」
  話裡自有弦外之音,但舟阪卻絲毫不為所動。
  「嗯。」鼻子裡只哼了一聲。
  留神一看,舟阪的視線緊盯住田村的眉心,一雙眼睛咄咄逼人。因為坐在沙發裡,微低著頭,讓人看不到眼珠,只是向上翻著眼白,從額頭上直射過來。目光凝滯,紋絲不動。
  田村禁不住縮了縮脖頸,感到不寒而慄,猛然如夢初醒,意識到坐在面前的是什麼人。方纔那種從容不迫的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田村不免有點狼狽。尤其是自己坐在這間客廳裡,不知怎的,頓時失去了心理的平衡,感到侷促不安。臉上汗水直流,便放意看了一下手錶,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
  「百忙中前來打擾,抱歉之至。我這就告辭了。」
  一張紙片落到地毯上,他忙俯身去拾。
  黑衣人裹了襄褲裙的下擺,站起身來,只簡短地「嗯」了一聲。
  田村鞠了一躬剛要出去,腳上一隻拖鞋脫落了。
  「喂,聽著!」嘶啞的嗓音叫住田村,「我同意恢復修身課,勞作特意從東京攆到這裡來,我就乾脆把意見告訴你吧。」
  「哦。」
  田村滿頭大汗地走了出去。聽見身後舟阪英明在哈哈大笑。
  到了走廊上,穿立頓服的山崎總管站在暗處,兩隻大眼睛望著田村的背影,不知怎的,田村見了這人就心裡發毛。
  田村折回到宇治山田車站。
  周舟阪英明的較量,不覺竟吃了敗仗。這是自己準備不充分。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叫人害怕的人。
  可是,田村絲毫也不退縮,「走著瞧,總會有一天逮住你的狐狸尾巴。」走在藍天驕陽之下,田村忽然又精神抖擻起來。
  在火車站,他給通訊站打了個電話道謝。
  「田村先生嗎?」
  電話裡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和昨夜不同,聲音清朗。
  「昨夜多謝您了。我現在就要回東京去。」田村說。
  「事情辦完了嗎?」
  「啊,托您的福,總算……」嘴裡這樣回答,心裡卻有一種自卑感。
  「您去過旭波莊了嗎?」通訊員奇怪地叮問了一句。
  「去過了。」
  電話裡稍微沉吟了片刻。
  「那麼,有件事想當面同您談一下,您在哪裡打的電話?」
  聽得說在車站前,對方便叫田村在那兒略等片刻,說馬上就去,掛斷了電話。
  不到十分鐘,通訊員頂著太陽騎自行車趕來了。
  他有點禿頂,額角上佈滿了汗珠。
  「我是青山。」一邊拿手巾擦汗,一邊說。田村再次道謝,兩人便走進一家小飯館。裡面空蕩蕩的,一個客人也沒有。
  「您去旭波莊,是會見一個姓舟阪的客人吧?」青山開門見山地問。
  「是的。你有什麼見教?」
  田村殷切地等待對方開口,心裡巴望著,或許從他這裡能得到些線索也未可知。
  「木,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事情是這樣的,三四天前,XX大臣下榻在那家旅館,我曾去採訪。來參拜伊勢神宮的人很多,在這裡工作,這類雜事也就不少。」青山通訊員苦笑了一聲。
  「當時,我見到一個人,身材不高,留小平頭,四十來歲,是舟阪吧?」
  「是的,是他。」
  「果真是他!我不知道他姓什麼,所以那天晚上也沒有留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田村猶豫了一下才說:
  「是個右翼組織的頭子。」
  「畸?是為了什麼案子來追查的嗎?」青山瞪大了眼睛問。
  「不,沒什麼事,只是想見見他而已。您要談的是關於他的事嗎?」
  「是的。」中年的通訊員舔了一下乾燥的嘴唇。
  
   3
  當天傍晚,龍雄返回名古屋。同田村有約在先,便去報社找他。田村還沒有到。
  「既然已經約好,待會兒就會回來的。請在這兒等一下吧。」
  分社的人將尤雄導!進會客室。說是會客室,其實徒有其名,只在編輯室的一個角落裡放上桌椅而已。女辦事員端來一碗溫吞吞的茶。
  龍雄取下報夾,上面夾著當天的日報,隨便翻到社會版。他的視線被三欄標題吸引住了。
  瀨沼律師綁架案
  查及擔架製造商
  這條消息報道如下:
  據專案組宣稱,瀨沼俊三郎律師綁架案實同新宿區發生之該所職員田丸利市被殺案有關,現正同時並舉大力偵查。日前,律師被裝成病人,從東京站抬到火車上所用之擔架,已被查明,其製造南乃系本市文京區之位伯醫療器材廠。經查該公司於一九五二年共生產此種擔架二百五十到,除去大批供應醫院和療養所外,其餘零售,均交鯨屋醫療器材店銷售。大宗買主已經查清,唯零售部分尚在調查之中。專案組認為,此為特種商品,故而查明擔架出處,也指日可待。破案工作進展神速,專案組頓呈活力。……
  消息很短,但不無暗示,當局僅僅查出一副擔架的來歷便雀躍不已,說明偵查工作擱淺很久。
  龍雄尋思:只要專案組不掌握右翼組織這條線索,偵查工作的開展並非易事。不過,現在他無意向警方檢舉舟阪。不是不肯協助,而是現在尚未抓到真憑實據。說穿了,這一切不過是他的臆想。迄今為止,積所有的推測,已經初具輪廓,但還缺少事實來佐證。構思已有,實體還是一具空殼。進一步說,龍雄的本意是想親自追查出置關野科長於死地的兇犯。
  「屹,」田村精神抖擻地走進來招呼龍雄,「等了好久了吧!」
  室內已亮著電燈,田村滿面紅光,像喝過酒似的。一望便知,他非常興奮。
  「不,剛來。」龍雄把報紙遞過去。「我正在看這條消息,」
  田村彎下腰念起來,然後指著報紙說:「警方磨磨蹭蹭,進展也太慢了,還在這種事上兜圈子。」
  「慢是慢一點,不過很扎實。」龍雄說。
  其實,他心裡也這樣認為,警方的偵查腳踏實地,扎扎實實,步步深入。而自己做的努力,似乎浮在空中,虛無縹緲。
  「Slowly and surely?」田村興高采烈,大不以為然地說:「要說紮實,我們並不比他們遜色。呢,你先說說,有什麼收穫?」
  「沒有。」龍雄搖搖頭說,「毫無線索,山本不知去向。」
  田村點點頭說:
  「那也沒有辦法,不過,我這方面好像得到點補償。」
  「我見到了務級英明了。」田村興致勃勃地說。
  「哈。怎麼樣?」龍雄望著他汗津津的臉問道。
  「果然名不虛傳。要在戰前,準會成個大人物。年紀不大,卻頗有風度,堪稱一黨之魁首。說來慚愧,我居然有點畏首畏尾。」
  田村臉上有些難為情,」沒有具體說什麼。
  「會面倒沒有得到什麼線索,毫無破綻。率領年輕人參拜伊勢神宮這件事,他關口否認,說是在那兒休養。他越是裝腔作勢,越是叫人懷疑,其中必有內情。」
  龍雄完全意識到內情指的什麼。
  「他在宇治山田市運籌帷幄,對嗎?」
  「宇治山田市有個通訊站。我見到通訊員,無意中,他告訴我一件事。」田村接著往下說,「通訊員因為別的事,去舟阪住的旅館採訪,說是看見了舟阪,身後跟著三四個年輕人,口口聲聲喊「先生」。通訊員還以為他是學校教師或什麼作家呢。他問我,你既然特地從東京來見舟阪,想必是什麼名人吧?由此可見,舟阪周圍跟著許多年輕黨羽。」
  「是嗎?果然不惜!」
  「這且不說,我還聽見一樁更有趣的事呢。秋崎。你猜是什麼事?」田村目光炯炯,探出頭來問。
  「我怎麼會知道?」
  「舟阪那兒來了個漂亮女人。從穿的西裝極其標緻來看,肯定是從東京來的。」
  「來了?你說的『來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麼回事麻。通訊員正要從旅館回家,看見一輛汽車一直開到門口,車上下來一個女人,由女傭陪同去見舟阪。因為長得漂亮,通訊員那傢伙便留了意。第二天,又去旅館辦事,隨便向女傭一打聽,說那美人當天早晨還沒有回去。怎麼樣?頗耐人尋味吧?」田村興沖沖地說,「那女人肯定有事來找舟阪的。我靈機一動,那女人準是舟阪的情婦,紅月亮酒吧的老闆娘梅井淳子。」
  田村嘴角上高興地露出笑容。
  「只是體態和容貌,憑印象稍有不同。老闆娘比較豐滿,可是,通訊員說,那女人身材頎長而窈窕,看上去不過二十一二歲,而老闆娘總有二十七八吧。反正這只是剎那間的印象,不足為憑。因為是漂亮的女人,在長期住在鄉下的通訊員眼裡,便得了那種印象。」
  龍雄聽田村這麼說,心裡不由得怦怦直跳。通訊員的印象沒錯,那不正是上崎繪津子嗎?
  龍雄猛然又一怔。在瑞浪郵政所無意中聽到的片言隻語,此刻又在耳邊迴響。
  當時不是說,有個年輕女人要用匯票提取十萬元現金嗎?
  犯人既然是「倒票爺」,肯定相當有錢。在逃亡途中,決不可能攜帶大量現鈔,而是兌成匯票,隨時支取。這樣既安全又方便。上崎繪津子是他們的走卒。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龍雄焦急的問。
  「聽說四天前。我打算馬上給東京打電話,叫他們查一下,紅月亮酒吧的老闆娘在不在。不過,我認為現在還不必要嚴加監視。」田村自個兒起勁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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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10-19 02:26:25 |只看該作者
偵查工作的進展

  1
  一小時之後,一個年輕記者走進來說:「田村先生,總社來的電話。」
  田村應了一聲,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少陪,馬上有好消息告訴你。」田村向龍雄笑笑,走出會客室。
  這一小時中田村曾打電話給東京,請總社的人去實地調查。回話來得很快。電話聽筒已放在桌上,田村急忙抓起來說:「喂,是我。啊!小新嗎?辛苦了。怎麼樣?」聽筒裡傳來東京的聲音:「我去紅月亮酒吧看了,老闆娘梅井淳子好端端坐在那裡。」
  「怎麼?在店裡?」田村的眼珠子快突出來了。
  「喂!你看清楚了沒有?不會把別的女招待錯當成老闆娘吧?」「我雖然戴眼鏡,每天都擦得很乾淨,包你錯不了。我還跟老闆娘說話來著。」
  田村「哼」了一聲,立刻又想起另一件事。「你等一等。老闆娘一直在店裡嗎?這四五天裡,有沒有離開過東京?這你沒問吧?」
  「我想,總不至於連這點也要閣下叮囑吧。」「好,你真機靈,不愧是小新,又能討女孩子喜歡。」「別捧我了,你會失望的。老闆娘說,這兩個月來,她沒有離開過東京。當然,我裝作若無其事隨便問的。後來,我又向對我眉來眼去的女招待落實了一下,確實沒有離開過。」對方年輕的聲音回答說。田村沉默了。因為他腦子裡此刻亂成一團。「喂,喂,」對方喊他,「沒有別的事了吧?」「嗯。」一時想不起話來,便聽見:「副處長說有事,請等一等。」這時傳來嘶啞低沉的聲音。「喂,老田嗎?怎麼樣?事情有眉目了沒有?」「還沒有,不過快了。」田村對這位操大阪土語的副處長最為棘手。
  「那你馬上回來吧。你一走,忙得不可開交。」
  「你這樣蠻不講理,豈不叫人為難?我到這裡不過才兩天,事情剛開個頭嘛。」
  「你倒沉住氣,這麼忙,難道你想一直呆下去不回來嗎?聽說這案子一時破不了,專案組已經擺好陣勢,準備長期作戰。咱們可沒說奉陪到底。你出差時,不是說,案子已經打開缺口了嗎?」
  「今天的報紙上說,查明擔架的出處,便可打開一個缺口嗎?」「那不過說說而已,版面上,不能不經常點綴一下。其實警方正一籌莫展呢。」田村私下裡也同意這個看法。連查一副擔架都這麼費事,可見偵查工作進行得何其緩慢。即使查明擔架的物主,這種智能犯也決不會立刻露馬腳的。如果告訴副處長,說案件的背景是右翼勢力,也許他能改變主意。但在沒有掌握確鑿證據之前,暫時還不能講。「是什麼事啊?這麼忙!」「又發生了貪污案。沒有你老手在,簡直應付不了。今晚乘夜車回來吧。」田村掃興地「啪」的一聲將電話掛斷了。龍雄見田村一臉不高興地走回來,便猜出準是出了什麼事。「怎麼啦?」「怎麼也不怎麼的,反正沒有一件好事。」
  田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狠狠地吐了幾口煙。「紅月亮酒吧的老闆娘沒有離開過東京,這是一。」「哦。」「命令我立即回東京,這是二。」田村的臉繃得緊緊的。田村深信不疑,認定去宇治山田市同舟飯英明聯繫的女人就是紅月亮酒吧的老闆娘梅井淳子。可是龍雄卻判斷是上崎繪津子。儘管事情已發展到這一步,龍雄依然不能將箇中情形告訴田村。上崎繪津子同案子有關係,這是龍雄不願意告訴任何人的,但也說不出為什麼要這樣做。不管怎樣,要告發她,是違背龍雄的意願的。他的牴觸情緒是很強烈的。「看來,破案工作沒有多大進展。」田村毫不顧及龍雄的心情說,「所以,要我暫時先回去。我忽然想到,覺得回東京未必不好。」龍雄凝望著田村瞬息變化的臉孔。方纔還繃著臉不高興,此刻嘴角上綻出一絲笑容。從前他就是這麼個喜怒無常的人。「方纔不是說老闆娘梅井淳子沒有離開過東京嗎?我覺得這話靠不住。來找舟圾,除了她還有誰?回到東京我就去揭穿這個謊言。追查老闆娘,或許能意外找到一個突破口。」田村兩眼炯炯有光,笑嘻嘻地說。龍雄覺得對不住他。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想把上崎繪津子的事說出來。龍雄意識到自己臉上的表情有多麼痛苦。「關於舟飯英明的行動,我已經北宇治山田市的通訊員去注意,到時他會同我聯繫的。說老實話,即便我在這兒呆下去,也幹不了什麼具體事。」田村一心一意想回東京了,「我打算先回東京,你怎麼辦?」「是啊……」龍雄眨巴眨巴眼睛,做出思索的樣子,其實他早已拿定了主意。去找舟報英明的女人肯定是上崎繪津子。
  從宇治山田通訊員所描繪的長相和身材來判斷,絲毫不錯。繪津子現在在瑞浪,充當舟權和「崛口」的聯絡員。通訊員說,四五天以前見過她,自己今天白天在瑞浪郵政所從辦事員的電話中,知道她的所在。從時間上說,大體上是一致的,上崎繪津子從東京到了宇治山田市,接受了舟報的指示,然後去了瑞浪。
  瑞浪是那個人深夜下火車的車站。這樣看來,自稱「崛口」的人,一定潛伏在瑞浪附近。龍雄決定再到瑞浪去一趟。郵政所在電話裡答稱,手頭沒有現款,叫明天中午來取。好吧,我再趕到瑞浪郵政所看個究竟,去見來提取十萬現款的上崎繪津子。一定能見到。「好吧,那我就晚一步回東京吧。」龍雄若無其事地說,其實他竭力抑制自己的興奮。當夜,田村乘火車回東京。龍雄送他到車站。田村從車窗裡探出頭來,揮著手離去。龍雄投宿在車站前旅館。第二天一早。乘早班車踏上東去的中央線。這一回準能見到上崎繪津子。中午的時候,她會到郵政所去。快啦,快啦!他看著手錶。
  十一點多,列車到達瑞浪車站。龍雄憑窗眺望蜿蜒連綿的上歧川風光。其實他心不在焉,什麼也沒有看到。十一時三十二分到達瑞浪站。外面的風涼爽而尖勁,彷彿預兆颱風即將到來。舊地重來,龍雄徑直走上去郵政所的路。一邊走,一邊張望,說不定能碰上上崎繪津子。可是過往行人都是當地人。推開郵政所門走進去。裡面只有兩三位顧客,都是男人。正面牆上的時鐘才指到十一點四十五分,還來得及。龍雄坐在角落裡顧客用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吸著煙,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掛著「匯兌」牌子的窗口。冬開一次門,他便看一次。將近十二點的時候,開始有點心慌。好像銀情人幽會似的,很奇妙。雖然同案件交相錯綜,但他絲毫沒有陰鬱黯然的感覺。門不知開過多少次,走進來的全不是她。時鐘剛指到十二點,窗口便關上了,掛出「休息半小時」的牌子。郵政所職員打開飯盒,眼睛不住地打量龍雄。不到十二點三十分不辦公,龍雄只好走出郵政所。這半小時他覺得長得無法打發。等不到十二點三十分,他又走回郵政所,仍舊坐在椅子上。站在匯兌窗口前的,全是些不相干的人,他又心慌起來,彷彿亭亭玉立的上崎繪津子,「咯隆,咯隆」踏著皮鞋突然出現在眼前。已經一點了,還沒有來。龍雄這才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剎那間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已經來過了?
  女辦事員從窗口招呼龍雄道:「您有什麼事嗎?」龍雄知道,在郵政所裡坐得太久了,難怪人家會覺得奇怪。龍雄站起來,毅然走過去問:「我在等一位小姐,他要來提取十萬元現款。」圓臉的女辦事員詫異地望著龍雄的臉孔問道:「您認識她嗎?」「認識。」龍雄嚥了一口唾沫。年輕的女辦事員的神情顯得頗為躊躇,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龍雄,接著終於下了決心說:「她上午已經取走了。」龍雄不由得一驚。方才雖然也估計到有這種可能,不料竟猜中了。「上午?上午十一點三十分我就在這兒等她呀!」龍雄絕望地說。「她是十點半來的。」這麼說,郵政所早已把現款準備好了。太早了。要是照電話裡說的,上午來該多好。龍雄後悔得直想跺腳。龍雄還抱一線希望。「來提款的那位小姐,是個二十一二歲,身材高高的人吧?」「是的。」女辦事員的眼神很警惕的樣子。「長臉,大眼睛,鼻樑挺直……」龍雄講起上崎繪津子的模樣,不知不覺把她形容成美人。女辦事員覺得挺可笑,嘴角上露出一絲笑容說:「對,是位漂亮的人,不是本地人。」果然不錯。龍雄再作最後的努力,問道:「果然是我認識的人。這筆匯款,其中有某些情況,我不知道提款人用的什麼名字,能否讓我看一下?」女辦事員又顯露出警惕的表情。她默默地凝望坐在對面的男辦事員。他一直在聽他們的對話。男辦事員離開座位,走到窗口前。「按規定是不允許的。如果您真有什麼情況,請您給我一張名片,稍看一下,也並不是絕對不可以的。」男辦事員向龍雄表示了好意。大概沒有引起什麼懷疑。再說,所龍雄說有些情況,或許感到事情很不平常。龍雄送上了名片。「啊,您是從東京來的。」男辦事員看過名片後,便吩咐女辦事員去拿單據。他沒有用規章作擋箭牌,就夠龍雄感謝的了。女辦事員從紙夾裡抽出兩張匯票結龍雄看。她提防地用手指壓住匯票的一端。票據上每張票面為五萬元。收款人是女的,但不是上崎繪津子的名字。上面寫著:山梨縣北巨摩區馬場村新莊,吉野貞子。龍雄掏出筆記本,明知是化名,先抄下來再說。匯出的郵局名,蓋著「東京京橋」的圓郵戳。日期是一個月以前的。一切都相符合。龍雄向兩位職員道樹後,走出郵政所,來到街上漫步。上崎繪津子還在這鎮上,三小時以前剛在郵政所露過面。她提取的十萬元現款是給「崛口」或者是給紅月亮酒吧名叫「山本」的殺人犯用的。這麼說,那傢伙也在此地。兩人又潛伏在哪裡呢?上崎繪律於是何許人呢?她同舟級英明以及金融家關係都很密切,難道她僅僅充當聯絡員角色,抑或還有別的使命?龍雄的心情變得明郁起來。他不願意想像上崎繪津子和那兇犯有特殊關係。他搖搖頭。這是一件什麼感情在作祟見?這兩人究竟在附近什麼地方呢?2擔架是在神乃川縣真鴻海岸,由一個少年撿到,向派出所報告的。現場在一個很高的懸崖下面,懸崖之上是東海道線鐵路軌道。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不到三點鐘,少年從懸崖下走過,看見南下的列車正經過那裡,他沒有看到車上扔下什麼東西來。就是說,當時擔架還沒有落在那裡。後來查明那趟列車是開往伊東的「初島號」快車。少年走過之後,在伸向海裡的礁石上玩了二十幾分鐘,往回走時,在現場上發現來時所沒有的擔架。「初島號」開過九分鐘後,便是「西海號」快車從附近經過。這副帆布捲成棍棒狀的擔架顯然是從「西海號」上扔下來的。
  當天的「西海號」正是把瀨沼律師裝成病人,用擔架抬進車廂的那一列車。擔架由小田原警署交給專案組。專案組把綁架犯扔掉的這副擔架當作重要線索的物證,開始探查它的出處。市內共有三家製造擔架的廠家。刑警們拿著擔架去驗證,查明是本鄉區佐伯醫療器材廠的產品。該廠的擔架,帆布的縫法別有講究,一看便知。各廠都有自己的縫製方法。廠方根據擔架所用的布料和木材,確認是一九五二年產品。難怪這副擔架又舊又髒。當年該廠共生產二百五十副擔架,一色用橡木做木架。其中一百五十副大批售給醫院和療養所,其餘一百副批發給鯨屋醫療器材經銷處。鯨屋根據訂貨,向地方小醫院出售,或賣給上門的顧客。零售部分已查不出買主。平素有訂貨關係的都登在賬上。專案組根據佐伯醫療器材廠和鯨屋經銷處的銷貨賬,立了一份清單,決定分別—一調查。
  這些情況已經見報。從擔架使用得相當陳舊這一點,專案組估計是醫院的用品。於是便先從醫院著手查起。這件事工程浩大。清單上雖列有醫院的名字,但單查一九五二年出品這一項,就極其費事,有的已經用舊報廢了,有的不知何時已經丟失,和醫院的賬目不相符合。如果這些都—一去查,實在需要很大耐性。
  幾名刑警分頭去查,出乎意料之外,居然很快得到了線索。A刑警去市內墨田區龜澤吁有吉醫院查問時,總務科長當即答道:「如果是那樣一副擔架的話,我們醫院確實丟失過一副。」A刑警馬上豎起耳朵,問道:「那是什麼時候丟的?」總務科長查了一下工作日記,報出日期。一聽說是做沼律師從東京站被押走的前一天,刑警禁不住心跳起來。他立即趕回專案組,把保存在那裡的擔架送到醫院去。這時另有三名老練的刑警隨同前往。「正是這一副,沒錯。是我們醫院被偷走的那副。」總務科長一眼就認了出來,肯定地說。「怎麼被偷走的呢?請詳細談一下當時的情形。」刑警們拿出本子,準備做記錄。「這副擔架和其他擔架一起,放在三號樓,靠牆立在門口。」總務科長說著,便領著刑警們去實地勘察。這醫院相當大。三號樓是外科。同別的醫院一樣,樓道的盡頭堆放雜物。那副擔架也是靠牆立在那裡的。「擔架放在這裡,突然有人拿走,扛在肩上,從那裡出去的。」總務科長指著醫院後院的出口處說。
  「扛在肩上?」一個刑警反問道,「怎麼知道的?有人看見嗎?」
  「有個護士看見的,說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穿白襯衣黑褲子。大模大樣的,護士以為是醫院裡的雜役。因為醫院裡勤雜人員很多,互不認識。然後,那個男子便從後院繞到前門,把擔架放進等在門門的出租汽車裡,自己也坐了進去,車便開走了。」「這也是那個護士看見的?」
  「不,是另一個護士。她又那人堂而皇之走出去,當時並沒有覺得奇怪。等到十天後,清點物資時才發現。因為是副舊擔架,也就沒有報警。」
  刑警們整理了一份記錄,附上示意圖,呈報給專案組。擔架被盜那天,正是瀨沼律師離開東京站的前一天,也是律師在田丸利市家被綁架的第二天。由此可見,這副擔架一開始就是為了把律師送出東京站,有目的有計劃偷盜的。
  「帶著擔架乘出租汽車,司機該會留下印象的,立即徹查市內各出租汽車公司。」偵查主任下命令道。不到兩天,便查了出來。司機對拿著擔架的乘客印象很深。
  年輕的司機當即出面作證說:「那個乘客,是在那天下午兩點鐘,在神田三崎盯上的車。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穿白襯衣,長相已記不清了。乘到龜澤吁有吉醫院。車開進大門裡,他下了車,叫我等十分鐘。不到十分鐘,他扛著擔架出來了。他把擔架放在駕駛座旁,自己也坐了進來,讓我開回神田。我壓根兒以為他是醫院裡的人哩。到了神田,他叫我在駿河台下停車,他便下了車。我收過車費臨開走時,看了他一眼。他把擔架豎在地上,兩手扶著站在那裡。太陽正照在他臉上。看樣子像在等別的車。我把車開往銀座,沒再回頭看他。」根據司機的證詞,那人在駿河台下打算換乘別的車。於是再向各出租汽車公司調查。別的司機沒有接送過拿擔架的乘客。
  偵查主任說:「沒有再乘出租汽車,那準是坐自備汽車。他們怕自備汽車開進醫院,車號有可能被別人記住,所以先乘出租汽車,在駿河台下車,約好在那裡等候自備汽車。那麼附近一帶有沒有目擊者?」這一問不要緊,叫幾十個刑警四出查問,結果勞而無功。豈止無人見他乘上自備汽車,甚至也沒有注意到穿白襯衣扶著擔架的人。這一帶車水馬龍,熱鬧非凡。附近是商店街,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線索到此更然中止了。然而,偵查工作正在另一方面秘密進行。所謂秘密,不過是防止消息洩露給報社而且。最近的偵查工作一直是避開新聞記者的耳目進行著的。如果報上將警方的偵查情況—一披露,犯人就有可能瞭解到警方的作戰方案。這樣做弊多利少。當然有時也可以反過來利用報紙,但大多數場合給偵查帶來障礙。現在不比戰前,可以禁止發佈消息。秘密偵查是從鑒別田九利市身上所中的子彈開始的。一發子彈打穿腹部後,嵌在壁龕的柱子上。另一發透過被褥鑽到蓆子下面。這一發是當被害人仰面躺在被子上時,從口腔打穿出去的。從外邊包著銅殼、閃閃發亮的兩顆子彈,確證凶器為美制1911型45口徑柯爾特式自動手槍。專案組為之大驚失色。這個型號的自動手槍是美國駐軍當局發給士兵攜帶的武器。然而,犯人不是美國駐軍,毫無疑問是日本人。同美軍有關的人員,主要是在駐軍中工作的人,首先值得考慮的便是翻譯。實際上確有許多翻譯淪為流氓的。於是集中偵查翻譯。可是,憑著毅力努力多時,連一星點線索也沒找到。「美軍手槍的流失,未必限於在駐軍裡工作的日本人。有些美軍的情婦和吉普女郎,被玩過後不要錢,要支手槍,然後以五六千元低價在黑市上賣給日本人。這種情況不在少數。」
  有個刑警提出這種看法,頗受贊同。美國駐軍的情婦和吉普女郎,大多數彙集在立川基地附近,到那裡有可能找到線索。專案組便轉向這一方面。案子發生以後,根據子彈鑒定出凶器為45口逕自動手槍以來,專案組憑著極大的耐性,進行長期艱苦的工作。立川基地附近的流娼,嘴巴一個個都很緊,生怕被捲進案子裡去。一涉及這些問題,誰都守口如瓶,如同頑石一樣。此外,也因為她們暗地裡幹過一些昧心事。一些老練的刑警,堅持不懈,終於撬開了牡蠣殼一樣緊閉的嘴巴。事情好在流娼之間不斷發生內證。刑警們利用她們的不和,誘使彼此告發對方的隱私,從中尋找線索。美軍士兵把手槍給她們作為嫖資,她們或者贈給自己的情夫兼拉皮條兒,或者以五六千元的低價賣給街上的流氓地痞。流氓地痞再以七八千元,轉賣給專門收購美軍軍用物資的據客。
  這些據客再一倒手,價錢已抬到一萬元了。大抵情況就是如此。這樣錯綜複雜的轉手倒賣,單憑四處探聽,—一追問,不僅困難重重,而且幾乎是查不清的。即或抓住流娼的情夫或據客,如果他們守口如瓶,結果還是碰壁。然而,專案組堅持到底。因為物證僅此一宗,所以只好一味追下去。他們不向報社透露一點消息,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人不知鬼不覺,進行長期的偵查。與此同時,瀨沼律師綁架案的偵查活動,在擔架一項上擱了淺。一夥犯人分頭在東海道線上各站下了車,終於去向不明。在一出入警署的記者們看來,專案組正處於鬱悶和焦躁之中。到了夏去秋來,走街串巷比較愜意的時候,一個叫E的老刑警聽到了可靠的情報回到專案組。兇案發生以來,已經過去相當時日了。
  這個老刑警風雨無阻,每天在立川基地附近奔走打探。「有個叫茉莉子的吉普女郎,今年二月,從相好的黑人士兵那裡弄到一支45口徑柯爾特式手槍。她和同住的人吵翻了,便把這事告訴了我。」E刑警向主任報告說,「我又去問茉莉子,她倒挺爽快,全都說了出來。槍已給了情夫,名叫阿安,是個拉皮條的。阿多後來變了心,又勾搭上別的女人。這一下,她又忌又恨。我去,找過阿安,可是那傢伙已經洗手不幹了,不知下落。」聽到這裡,主任的腦子裡生出一個疑問:那個阿安會不會是開槍殺人的兇手?「我詳細問過阿安的長相。他只有二十一二歲,戴高度近視眼鏡,個子矮小。」
  E刑警先自否定了主任的懷疑。「我又向拉皮條的人—一打聽,看樣子阿安不大合群,誰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可是,有人告訴我,今年四月,他喝啤酒,同美國兵大打出手,被打斷了腿。因為是拉皮條,不外乎是為了酬金的事吵了起來。他並不是洗手不幹,大概是摔斷了腿,幹不成了。他究竟躲到哪裡去了,一點也沒有消息。後來我想,到他新的姘頭那裡打聽一下,準能知道。我便去找那個女的,可是她已經離開立川老巢了。」老刑警一板一眼地說,「我又四處打聽,終於打聽到,她已搬到橫須賀兵營附近。於是我就前往橫須賀。」「在那裡找到她沒有?」主任急切地問。「找到了。我走得兩腿都發直了。見到她,問阿安在什麼地方?她說因為腿斷了,正在住院治療。她又告訴我,醫院是在東京墨田區龜澤叮的有吉醫院。」「什麼醫院?」主任驚愕地問。「有吉醫院?她的確這樣告訴你的嗎?」「是的。我怕忘,記在本子上了。」有吉醫院,那不正是被盜走擔架的那家醫院嗎?而且三號樓也正是外科患者的住院處!「好!」主任臉上不由得露出興奮的神色,站起來說,「馬上去有吉醫院找阿安。」主任說要親自訊問,急忙叫車。他們裝成上廁所的樣子,免得引起新聞記者注意。從後門溜了出去。一會工夫三個刑警便在門口碰頭了。
  
   3
  主任一到醫院,立刻找來總務科長,說明自己的身份。「有個叫阿安的,不知道他姓什麼,同美國兵打架折斷了腿,住在這醫院裡,有這麼一個人吧?」「啊!有一個。」總務科長打開患者名冊。「名字叫小柴安男。左腿腿骨骨折。從四月份起住進醫院。」「我們要見見他。」小柴安男,二十二歲,東京國分寺叮XX號——主任叫刑警記下來。聽說要見本人,總務科長便先站起來,帶領他們穿過病房的長走廊。「對不起,」主任喊住總務科長,「擔架是在什麼地方被盜的?」總務科長指了指說,就在那裡,在三號樓甫道的一端。現在還立著三副擔架。主任看了看放擔架的地方,又打量病房的人口,然後又催促道:「好吧,去看小柴安男吧。」病房很狹窄,放著四張病床。
  三個患者躺在床上。總務科長將小柴安男指給他們後,便迴避走開了。病房裡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氣。小柴安男正支起半個身子在看書。看見生人進來,抬頭一望,眼鏡片上反著光。
  「你是小柴吧?」主任怕同病房的人聽見,低聲問道,遞過名片給他看。這個名叫小柴安男的阿安,看了名片,臉上倏地變了顏色。
  「你不必擔心。今天不是為你的事來的。是向你打聽一個熟人。」主任安撫他似的,聲音很柔和。阿安老老實實地點點頭,神色仍然很戒備的樣子。
  「你把一支美制45口徑的自動手槍賣給一個人了吧?」阿安的眼裡露出驚恐的神情。「這事兒當然是違法的,現在不是來追究這件事,我們想知道買主是誰?」主任溫和地說。
  「是茉莉子告發的吧!」阿安這才開始說話,聲調裡還帶著少年的稚氣。
  「是她」「這個臭婊子,真拿她沒辦法。」
  「不要發火嘛,怎麼樣?能告訴我們嗎?」
  「讓我想想看。」阿安陷入了沉思。並不是猶豫不決,該不該說實話,而是買主不止一個,不知指的哪一個。主任覺察出來,便從口袋裡掏出照片,是新宿區殺人犯的模擬照片。阿安盯住照片看,可是沒有什麼反應。
  「有沒有賣給這樣一個人?」
  「我不認識這個人。」阿安的口氣很冷淡,但仍拿著照片不放手。「再好好想想。」
  「先生,這個人因為手槍出了什麼事了嗎?」阿安反問道。主任見他臉上的神情似有所動,便毫不隱瞞地說:「你沒有看報紙嗎?」「自從住院以後,壓根兒沒看報。」「難怪,他在新宿開槍打死了人。子彈是45口徑柯爾特式自動手槍。」阿安沉默了一會兒,吃力地挪動一下上了石膏的腿。
  「年齡和照片上相仿嗎?」
  「嗯。三十歲左右。」阿安又閉上嘴,看著照片。這時,主任憑直覺,看出阿安認識這個人。「我認識一個人,同照片上不大一樣。年紀和臉上的個別部位很像。瞧,髮式和眼睛有些相像。」模擬照片畫得實在不高明。
  「晤。那麼你把手槍賣給他了嗎?不要擔心,儘管說,不會連累你的。」阿安嚥了一口唾沫。為了使對方心情鬆弛下來,主任便坐在旁邊的一張床上,架起了腿。
  「你賣給他的手槍是45口徑的吧?」阿安點頭稱是。
  「嗯。他叫什麼名字?」「姓黑池。」站在主任身旁的刑警們神情緊張,用鉛筆在本子上飛速記了下來。「黑池。那麼叫黑地什麼呢?」
  「黑地,黑地……唉——叫什麼來著?我忘了。」
  「想不起來了嗎?」「是十年前的事,真的忘了。」
  「十年前?」
  「是的。那時我們都喊他黑池老師。」
  「老師?」主任的眼珠子幾乎瞪了出來。「他當過中學老師。那時我上一年級。」阿安答道。主任兩腿換了一下位置。為了鎮靜自己,他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吸了起來。
  「噢,明白了。這個黑地是你的老師,對嗎?」主任接著問,事情一步一步理出了頭緒。
  「是的。不過我只跟他學了一年。後來黑池老師辭職離開了學校,到別處去了。」阿安臉上那種戒備的神色開始解除了。「學校在什麼地方?」「我的老家。長野縣南佐久區春野村,學校叫春野中學。」刑警OI在本子上做記錄。「正好在兒岳山的東麓,那地方的風景真優美啊。」阿安彷彿很懷念自己的故鄉,說到這裡,表情也變得柔和了。「哦,黑地老師教你們,是你上中學一年級的時候吧?」
  「是的,那年我十三歲。」「黑池老師也是你們村的人嗎?」「我想是的。他從橫尾裡騎自行車來上課的。根尾裡在山裡,離學校一里半地,我那時還小,對黑池老師家裡的情形不大清楚。」「哦,是這樣。黑地老師辭去教職,到什麼地方去了呢?」「聽說去東京了。因為我還小,詳細情況不知道。他體操特別棒,那時不過三十一二歲。年紀很輕。說是老師,不如說像個大哥哥。我們給他起個外號叫『黑哥』。」阿安的眼神,彷彿在回憶少年時代的往事。「嗯。那麼十年以後,你在東京又見到了這位黑哥,是不是?」主任問到了事情的核心。「是的。在府中賽馬場偶然遇見的。他已經忘記我了。可是我還記得他。我覺得特別親近,便喊他老師。那是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今年二月。那天天氣特別冷,我們就在賽馬場的人群裡說說話。」阿安說。「當時他就提到手槍的事了吧?」
  「是的。黑地老師問我在東京做什麼事。我想瞞他也沒有用,就老實說我當據客,買賣美國佬的物資。他想了想問我,能不能搞到手槍?我當時吃了一驚,便探他的口氣,是不是想要?他帶點苦笑說,他要護身用,他幹的工作比較危險,不便對我說,要我無論如何幫他搞一支。他有錢,價錢貴一些也無妨。我私下裡尋思,這個黑哥恐怕也是不務正業。那時我恰巧從茉莉子那裡買到一支,正想脫手,便滿口答應了。第二天也是賽馬的日子,我們約好,還是在賽馬場碰頭。」「於是你把槍交給他了?」
  「是的。第二天照約定的,當面交給他了。看在從前老師面上,價錢較便宜,賣給他七千元。可是黑哥多給了一千元。看來,他很有錢的樣子。」
  阿安問,「那位老師究竟是幹什麼的?」「大概沒有什麼正當職業。」主任只回答了一句,又繼續往下問,「你記得給他手槍那天是幾號嗎?」
  「是二月中旬,有賽馬的星期天。您查一下就知道了。」那一天是二月十五日,新宿發生兇殺案是在兩個月之後。「以後就沒有再見面?」
  「沒有。不過,有個二十六七歲的瘦個子來找過我。說是黑池老師打發他來的。因為我曾把地址告訴過老師。那人說,老師要我再給他弄一支槍。我覺得這事兒太擔風險,便推說現在沒法搞,一口回絕了。」
  「那是在什麼時候?」
  「記得是三月份。」
  「那個人的名字呢?」「他沒說。一雙眼睛賊不溜秋的,叫人一看就討厭。長官,那個人老纏住我不放,總到醫院裡來。他去住處找我,打聽到我在這裡住院。說是要買手槍,問我有什麼門路,我又一口回絕了。」
  「等一下,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日期我不記得了,好像是將近四月底了。」主任聽了這話,便閉上眼睛思量,那可能是偷擔架的前幾天。「你還記得賣出去的手槍上面的號碼嗎?」
  「沒有。」「那好,謝謝。」主任站起身來,阿安看了他一眼,眼裡又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長官,黑池老師用我賣給他的手槍殺了人嗎?」
  「是啊,你給我們找的好差事。」主任說罷便跟在刑警後面,走出病房。專案組召開了偵查會議。主任在會上報告調查經過。報告完畢,他提出自己的看法:「我認為新宿的殺人犯,可以肯定是黑地這傢伙。他在紅月亮酒吧當酒保,自稱山本。做淚律師所調查的案子裡他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事務所的田丸利市對他跟蹤追跡,咬住不放。他一時性起,開槍打死田丸。至於凶器,毫無疑問,是從小柴安男處買來的手槍。根據鑒定結果,用的是美制1911型45口徑柯爾特式自動手槍。之後,不是黑地便是他的同夥需用手槍,按小柴安男的證詞,是一個瘦削的男子曾去找過小柴,被小柴拒絕了。等小柴腳上受傷住進有台醫院,那個瘦子又去醫院問他買手槍的門路。這次小柴還是一口拒絕了。問題在於那天的日期,小柴不記得,還沒有查清。我估計可能在擔架被盜前幾天或前十幾天。換句話說,當時那個人看到有幾副擔架立著,放在醫院的走廊上。以後黑地槍殺田丸潛逃,同夥又進一步綁架做沼律師,感到有必要把做沼律師隱藏起來,以避開我們的搜查。他們便定計把律師裝成病人送出東京站,幹這種事,要用擔架,而擔架是特殊用品,如果買一副新的,怕留下蛛絲馬跡。這時,準是同夥中的那個瘦子,想起去醫院找小柴時,看到過立在走廊上的擔架。他說到醫院偷一副很便當。大夥兒都同意這麼辦。事情也正如他們設想的那樣,輕而易舉地辦成了。這樣一來,做沼律師便被放上擔架,由東京站抬進南下的『西海號』快車。這個推論,與事實大概不會有多大出入吧。」對主任的分析,誰也沒有提出異議。偵緝一科裡村科長也參加了這個會議,熱心地聽完發言後,便向前探出身子,滿臉通紅地說:「黑池身上現在還帶著手槍,潛逃的時候,難保不會幹出什麼事來,應該趕緊追捕。犯人已經暴露到這個程度,望各位全力以赴,乘勝追擊。」偵查主任低下頭,好像在暗暗發誓。當晚偵查會議人們都非常激動,誰都覺得前途光明。
  隔了兩天,派到長野縣進行調查的刑警寄來報告說:「經查春野中學所保存的職員名冊,黑池名健吉,於一九二五年七月生於原籍長野縣南佐久區春野村橫尾裡。一九四七年在該校代課,一九四八年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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