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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屠格涅夫]羅亭[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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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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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亭   作者:屠格涅夫 譯者:徐振亞


簡介

  羅亭身上集中了40年代俄國進步貴族知識分子的優點和缺點,是這些人的一個典型。他受過良好教育,接受了當時哲學思想中最主要思潮的影響,有很高的美學修養;他信仰科學,關心重大社會問題,追求崇高的人生目標並有為理想而奮鬥的決心;他熱情洋溢,才思敏捷,口才出眾,能感染人、吸引人。但是他徒有過人的天賦和才智,卻不會正確將其運用、付諸鬥爭實踐,成為「語言的巨人和行動的侏儒」。



譯 序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11節
第12節         尾 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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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28:52 |只看該作者
譯序

  屠格涅夫(1818-1883)是19世紀俄國文壇上享有世界聲譽的傑出作家。他文學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舉凡詩歌、小說、戲劇都很有造詣,不過使他享譽世界的則主要是他的六部長篇小說:《羅亭》、《貴族之家》、《前夜》、《父與子》、《煙》和《處女地》,其中前四部尤為出色。
  把握時代的脈搏、敏銳地發現並及時捕捉社會生活中的新現象,是屠格涅夫創作的最大特色。他創作的全盛時期在50年代和60年代初期,即俄國解放運動從貴族革命階段向平民知識分子革命階段轉折的時期。這一階段階級力量的變化、社會情緒的高漲、思想觀念的更替、知識分子的心態……總之,俄國生活中所有重大的社會現象都不曾逃脫作家敏銳的目光。不過,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俄國知識階層的歷史命運上。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構成了一部俄國知識分子歷史命運的藝術編年史,不仔細研究屠格涅夫的作品,也就無法具體而深刻地理解俄國解放運動的歷史。
  《羅亭》是屠格涅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著手創作於1855年夏,於1856年發表於《現代人》雜誌的第一、第二期。其時正值克裡米亞戰爭(1853-1856),結局是俄國遭到慘敗。這充分暴露了農奴制俄國軍事和經濟上的落後,也迫使人們去思考祖國的命運和前途,尋求能夠改造社會的力量並探索強國富民之路。
  圍繞俄國的前途問題,早在40年代就在主張全盤歐化的西歐派和強調保存國粹的斯拉夫派之間有過一場大論戰。而從40年代末到50年代,有關俄國前途的爭論主要在貴族自由派和革命民主派之間進行。前者表面上也贊成廢除農奴制,但希望由政府實行自上而下的改良,其實質是維護地主階級的利益及其統治地位;後者則主張用革命手段推翻沙皇統治,消滅農奴制。從「不可救藥的西歐派」轉入自由派的屠格涅夫試圖對這些重大社會問題作出自己的回答,對貴族知識分子前一時期的活動進行客觀評價,並且探討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他們如何發揮作用。這便是作家僅用50天時間創作《羅亭》的動因。
  羅亭身上集中了40年代俄國進步貴族知識分子的優點和缺點,是這些人的一個典型。他受過良好教育,接受了當時哲學思想中最主要思潮的影響,有很高的美學修養;他信仰科學,關心重大社會問題,追求崇高的人生目標並有為理想而奮鬥的決心;他熱情洋溢,才思敏捷,口才出眾,能感染人、吸引人。但是他徒有過人的天賦和才智,卻不會正確將其運用、付諸鬥爭實踐,成為「語言的巨人和行動的侏儒」。羅亭式人物的不幸在於脫離人民,得不到人民的支持,因而注定一事無成。屠格涅夫所塑造的羅亭這個人物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作家將自己同時代許多進步知識分子如巴枯寧、赫爾岑、格拉諾夫斯基等等的性格特徵都融合到了他的身上。就是羅亭所參加的波科爾斯基小組,也是以30年代莫斯科的文學哲學團體斯坦凱維奇小組為原型的。所以高爾基曾說「羅亭既是巴枯寧、又是赫爾岑,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屠格涅夫本人」。由於取自現實內部的形象經過作家之手而成為典型,羅亭這個人物才有血有肉、真實可信,成為俄國文學史上繼奧涅金、畢巧林以後又一個光彩照人的多餘人形象。
  與《羅亭》不同,寫於1871年的《春潮》沒有表現重大的社會政治問題,從情節看似乎只是一個感人的愛情故事。雖然其篇幅與作者的長篇小說相差無幾,但屠格涅夫卻稱其為中篇小說。1840年5月屠格涅夫在遊歷了意大利和瑞士回柏林途中來到德國城市法蘭克福。在那裡他偶然踏進一家糖果店想喝杯檸檬汁,適遇店主的女兒向他呼救,請他幫助搶救突然昏厥的弟弟。女郎的美貌和氣質使他產生愛慕之心,只是由於匆匆離去,愛情種子未及萌芽便夭折了。這成了30年後創作《春潮》的基礎。小說開始部分的情節與作者的經歷幾乎毫無二致。但不能說這是自傳體小說,因為作者只是採用了自已經歷中的一件事作為小說的引子。值得注意的是儘管《春潮》發表後受到廣泛歡迎,被譯成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俄國評論界的反應則褒貶不一,後來的文學史家和傳記作者在論及屠格涅夫創作時對它較少提及或幾乎不提。究其原因,大概就如本段開始所說的那樣,小說不像作者其他許多小說那樣總是反映重大社會政治問題。不過《春潮》在藝術上仍是成功之作。無論傑瑪這個從外表到內心都美的少女形象,還是薩寧這個青年貴族的多餘人的虛弱性格,甚至波洛索夫太太這個外表華美內心醜惡的壞女人形象,都刻畫得極為成功。情節的安排,景物描寫也引人入勝。本小說的俄文原名,確切地翻譯,應是「春天的河水」或「春汛」,由於以往已有「春潮」的譯名播行於世,成為約定俗成的事實,本文譯者遂襲而用之,而同一個俄文詞組在小說開篇所引的古老抒情歌曲的第三句中則譯作了「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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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29:15 |只看該作者


  那是個靜謐的夏天早晨。太陽已經高懸在明淨的天空,可是田野裡還閃爍著露珠。甦醒不久的山谷散發出陣陣清新的幽香。那片依然瀰漫著潮氣,尚未喧鬧起來的樹林裡,只有趕早的小鳥在歡快地歌唱。緩緩傾斜的山坡上,自上到下長滿了剛揚花的黑麥。山頂上,遠遠可以望見一座小小的村落。一位身穿白色薄紗連衣裙,頭戴圓形草帽,手拿陽傘的少婦,正沿著狹窄的鄉間小道向那座村莊走去。一名小廝遠遠跟在她後面。
  她不慌不忙地走著,好像在享受散步的樂趣。環顧四周,茁壯的黑麥迎風搖擺,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起伏的麥浪不斷變換著色彩,時而泛起陣陣綠波,時而湧出道道紅浪。高空中,雲雀在施展銀鈴般的歌喉。少婦是從自己莊園裡出來,正要到離她家不過二里地的那個小村莊去。她的名字叫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她是個寡婦,沒有孩子,相當富裕。她跟弟弟,退役騎兵上尉謝爾蓋·巴甫雷奇·沃倫采夫住在一起。他還沒有結婚,替姐姐管理著田產。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來到小村,在村口一間又破又矮的農舍前停下來。她把小廝叫到跟前,吩咐他進去詢問女主人的病情。小廝一會兒就出來了,跟他一起出來的還有一位老態龍鐘的白鬍子老漢。
  「情況怎麼樣?」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還活著……」老頭兒回答。
  「可以進去嗎?」
  「怎麼不可以?可以。」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進農舍。農舍裡又擠又悶,煙霧騰騰……土炕上有人在蠕動和呻吟。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回頭一看,在半明半暗中發現了頭裹格子圍巾的老婦人那張枯黃乾癟的臉。她胸口壓著一件笨重的外套,呼吸困難,瘦削的雙臂無力地攤著。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到老婦人身邊,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額頭滾燙滾燙的。
  「你覺得怎麼樣,瑪特廖娜?」她俯身問道。
  「唉——!」老婦人認出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有氣無力地說。「不行了,不行了,親愛的!死期到了,親愛的!」
  「主是仁慈的,瑪特廖娜:也許你會好起來的。我給你的藥吃了嗎?」
  老婦人唉聲歎氣,沒有回答。她沒有聽清問話。
  「吃了。」站在門口的老頭兒說。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轉身看著他。
  「除了你,她身邊沒有人陪著嗎?」她問。
  「有個小丫頭,她的孫女,可老往外跑,那丫頭坐不住,野得很。奶奶要喝水她都懶得倒。我自己又老了,能管什麼用呢?」
  「要不要把她送到我的醫院去?」
  「不用了!幹嗎送醫院呢!反正要死的。她也活夠了。看樣子這是主的安排。她連炕也起不來,哪能去醫院呢!只要一折騰,她就會死的。」
  「唉,」病人呻吟起來,「漂亮的太太,你千萬要照顧我那沒爹沒娘的孫女。我們的老爺太太離這兒遠,可你……」
  老婦人停住了。她說話很困難。
  「你別擔心。」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我會照顧的。你看,我給你帶來了茶葉,還有糖。你想喝就喝一點吧……你們有茶炊嗎?」她問老頭兒。
  「茶炊嗎?我們沒有茶炊,不過可以借到。」
  「那就去借吧,要不我派人送一個來。你得囑咐孫女,叫她別走開。你告訴她,這樣做是可恥的。」
  老頭兒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用雙手接過那包茶葉和糖。
  「那就再見了,瑪特廖娜!」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我還會來看你的。你也別灰心,要按時吃藥……」
  老婦人稍稍抬起頭,把手伸向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把你的手伸過來,太太。」她囁嚅著。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沒有把手伸給她,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
  「你得記住,」她臨走時對老頭兒說,「一定要按照藥方給她吃藥……還要給她喝茶……」
  老頭兒還是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只是鞠了個躬。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來到空氣清新的室外,舒暢地呼了口氣。她打開陽傘,剛想回家,突然從農舍的屋角旁邊過來一輛低矮的競賽用雙輪馬車,車上坐著一位男子,年紀三十上下,身穿灰色緞紋麻布舊大衣、頭戴同樣質地的寬邊帽。那人看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之後,立即勒住馬,向她轉過臉。他那寬闊的沒有血色的臉,連同那雙淺灰色的小眼睛和淡白色的唇須,都跟他衣著的顏色十分般配。
  「您好。」他臉上掛著懶洋洋的微笑。「您在這兒幹什麼呀,能告訴我嗎?」
  「我來看望一名病人……您從哪兒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那個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人盯著她看了一眼,又微微一笑。
  「看望病人是件好事,」他繼續說道,「您把她送到醫院裡去不是更好嗎?」
  「她太虛弱了,經不起折騰。」
  「您是否打算解散您的醫院?」
  「解散?為什麼要解散?」
  「隨便問問。」
  「多麼奇怪的想法!您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您一直跟拉松斯卡姬來往,好像受了她的影響。照她看來,什麼醫院啦,學校啦,都沒有用處,完全是多此一舉。慈善事業應當成為個人的事情,教育也是如此,因為這些都是涉及靈魂的事情……她好像就是這麼說的。我很想知道她這一套高論是從哪兒撿來的?」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了起來。
  「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是個聰明人,我很喜歡她,尊重她,不過她也有可能說錯話,她的話我不是句句都相信的。」
  「您做得很對。」他說,還是沒有從馬車上下來。「因為她本人也不太相信自己說的話。不過,見到您我很高興。」
  「為什麼?」
  「問得太妙了!哪一次見了您我不高興了?今天您像早晨一樣秀麗清雅、嫵媚動人。」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笑了。
  「您笑什麼?」
  「怎麼能不笑呢?您說這番恭維話的時候最好看看您那副懶洋洋、冷冰冰的表情!我覺得奇怪的倒是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怎麼沒有打呵欠。」
  「冷冰冰的表情……您總是需要火,而火是毫無用處的。它燃燒,冒煙,過後就熄滅了。」
  「還給人溫暖……」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著說。
  「是啊,……還會傷人。」
  「傷人就傷人吧!那也沒什麼。總比……」
  「我倒要看看,哪一天您被火燒成重傷以後還會不會說這樣的話。」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氣惱地打斷她,揮動韁繩在馬背上抽了一下。「再見!」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請您停一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喊道。「您什麼時候上我們家?」
  「明天。向您弟弟問好!」
  雙輪馬車駛走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目送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漸漸遠去。
  「真像只口袋!」她想。確實,你看他佝僂著腰,渾身沾滿塵土的樣子,以及從扣在後腦勺的帽子底下戳出來的幾束蓬亂的黃頭髮,真的酷似一隻大的麵粉袋。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沿著回家的路慢慢向前走去。一路上她低垂著眼睛。不遠處傳來的一陣馬蹄聲使她停住腳步,抬起頭……她弟弟騎著馬正向她走來;他旁邊還有一位步行的年輕人,那人個子不高,穿一件又輕又薄的常禮服,紐扣敞著,系一條輕飄飄的領帶,頭上戴一頂輕質的灰色涼帽,手裡拿著一根手杖。他早就向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堆起了笑容,雖然他明明看到她在想心事,什麼也發現不了。待到她停住腳步,他立即迎上前去,興沖沖地,甚至是溫柔地說道:
  「您好,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好!」
  「啊!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您好!」她回答說。「您是從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來的嗎?」
  「一點不錯,夫人,一點不錯。」年輕人笑瞇瞇地附和道。「是從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派我來找您,夫人;我寧願步行……早晨的景色多美啊,再說路又不遠,才七八里地。我到您府上——您不在,夫人。您弟弟告訴我您到謝苗諾夫卡村去了。他正準備到地裡去看看,我就跟著他來接您了。是的,夫人,這太令人高興了!」
  年輕人的俄語說得十分地道,合乎規範,不過總帶點外國口音,儘管難以確定究竟是哪一國的口音。他的臉型具有東方人的特徵。長長的鷹鉤鼻,一雙大大的呆滯的金魚眼,兩片紅紅的厚嘴唇,平塌的前額,漆黑的頭髮——這一切都表明他是東方人;可這位年輕人姓潘達列夫斯基,自稱敖德薩是他的故鄉,儘管他是在白俄羅斯靠了一位好心而有錢的寡婦撫養長大的。另一位寡婦則替他在政府部門找了份差使。中年的太太們一般都很樂意做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的庇護人:他善於投其所好,博取她們的歡心。現在他就住在富裕的女地主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拉松斯卡婭家,其身份是養子或食客。他表面上溫文爾雅,彬彬有禮,骨子裡卻荒淫好色;他有一副悅耳的好嗓子,鋼琴也彈得不錯;他還有個習慣:跟別人說話的時候眼睛死死盯著對方。他的衣著十分整潔,一件衣服可以穿好久,寬闊的下頦刮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紋絲不亂。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聽他說完了才轉身對弟弟說:
  「怎麼今天我老是碰到熟人:剛才我還跟列日涅夫說過話呢。」
  「啊,跟他!他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吧?」
  「是的。你想像一下,他坐一輛雙輪競賽馬車,穿著麻袋一樣的衣服,滿身塵土……真是個怪人!」
  「也許是這樣;不過他是個大好人。」
  「誰是大好人?列日涅夫先生?」潘達列夫斯基似乎大為驚訝地問道。
  「是的,就是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沃倫采夫說。「回頭見,姐姐,我到地裡去看看:開始播種養麥了。潘達列夫斯基先生會送你回家的。」
  說完沃倫采夫便趕著馬兒一路小跑起來。
  「萬分榮幸!」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揚聲說道,同時把手伸向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她也伸出手來,於是兩人一起向她的莊園走去。
  和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挽手同行,顯然使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非常愉快。他邁著細步,滿面春風,那雙東方人的眼睛裡甚至噙著淚花,不過這也是常有的事情:對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來說,要裝作深受感動的樣子並擠出幾滴眼淚,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再說,挽著一位楚楚動人的年輕少婦的玉臂,有誰不會感到愉快呢?說起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全省的人一致公認她是個大美人。這話一點不錯。單是她那挺拔、微微上翹的鼻子就足以使任何一個凡人心醉神迷,更不用說她那天鵝絨般的栗色眸子,略帶金黃的淺褐色秀髮,圓圓的臉上那對小酒窩,以及其他的美妙之處。不過她最迷人的地方莫過於漂亮的臉蛋上流露出來的表情:信任、善良和溫順。這些表情既令人感動又撩人心魄。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流盼和笑靨像孩子般純潔無假,而太太們則認為她過於單純……難道還有什麼美中不足嗎?
  「您說是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派您來找我的嗎?」她問潘達列夫斯基。
  「是的,夫人,是她派我來的,夫人。」他回答說,把俄語的清輔音C發成了英語的塞擦音TH。「我們家太太十分希望並囑咐我一定要請您賞光,今天到她那兒用午膳……她(潘達列夫斯基說到第三人稱,尤其是女士的時候,嚴格使用表示尊敬的複數形式),她正期待著一位新來的貴客光臨,她一定要讓您跟他認識一下。」
  「他是誰?」
  「穆菲裡男爵,一位來自彼得堡的宮廷侍衛。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是前不久在加林公爵家裡與他認識的,對他非常賞識,誇獎他是個教養有素、討人喜歡的年輕人。男爵先生還從事文學,或者更準確地說……喲,多漂亮的蝴蝶!您瞧……更準確地說是從事政治經濟學。他寫了一篇文章,論述某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他想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指教。」
  「指教政治經濟學論文?」
  「從語言的角度,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從語言的角度。我想您是知道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這方面是行家。茹科夫斯基1還跟她探討過呢,連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人,如今住在敖德薩的羅克索蘭·緬季阿羅維奇·克桑特雷卡……也許您知道此人的大名?」
  
  1 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國著名詩人。
  「一點也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
  「您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大人物?真奇怪!我是想說,連羅克索蘭·緬季阿羅維奇都高度評價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俄語方面的造詣。」
  「這位男爵別是位書獃子吧?」
  「絕對不是,夫人;恰恰相反,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個上流社會的人。一談起貝多芬,他就滔滔不絕,妙語連珠,連老公爵聽了也非常高興……說句心裡話,我真想聆聽他的高見:要知道這是我的本行。請允許我向您獻上這朵美麗的野花。」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過這朵花,沒走幾步就把它扔在路上……現在離她家還剩二百來步,不會更遠。她那幢宅邸新建不久,外牆刷成白色,寬暢明亮的窗戶猶如一隻隻眼睛,透過古老的椴樹和槭樹濃密的綠蔭,投來歡迎的目光。
  「請問我回去如何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稟報,」潘達列夫斯基問,他為自己那朵鮮花的命運而感到有點委屈。「您能光臨嗎?她還請令弟一起去呢。」
  「好的,我們會來的,一定來。娜塔莎好嗎?」
  「托上帝的福,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很好,夫人……我們已經走過了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莊園去的路口。我失陪啦。」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站住了。
  「您不到我家去坐坐嗎?」她問,口氣不那麼堅決。
  「我很想去,夫人,不過我怕回去晚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要想聽一聽塔裡別格1新作的一首練習曲,我得回去準備一下,再說,我得承認,我懷疑我的談話能否給您帶來愉快。」
  
  1 塔裡別格(1812-1871),奧地利鋼琴家,作曲家。
  「哪兒的話……」
  潘達列夫斯基歎了口氣,裝模作樣地垂下了眼睛。
  「再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沉默了片刻後說,鞠了個躬,往後退了一步。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轉身朝自己家裡走去。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也轉身往回走。種種甜蜜的表情立即從他臉上消失了,換了一副自信的、幾乎是嚴厲的面孔。連走路的姿勢也變了。現在,他蹬蹬地邁開了大步。他瀟灑地揮動手杖,一口氣走了三四里路。突然,他又堆起了笑臉:他看見路旁有一位年輕的頗有幾分姿色的農家少女,正從燕麥地裡趕幾頭小牛犢。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像貓一樣悄悄溜到少女身邊,跟她搭起話來。那少女起初沒有理他,只是紅著臉吃吃地笑,後來用衣袖掩住嘴,轉身喃喃說道:
  「你走吧,老爺,走吧……」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伸出一隻手指做了個威脅的動作,吩咐她摘些矢車菊替他送去。
  「你要矢車菊幹嗎?編花環嗎?」少女問。「你走吧,你給我走吧……」
  「聽我說,可愛的美人兒……」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糾纏不放。
  「你給我走吧。」少女打斷他。「你看,少爺們來了。」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回頭一看,果然發現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兩個兒子瓦尼亞和彼得在路上跑,後面跟著他們的教師巴西斯托夫,一位剛從大學畢業、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巴西斯托夫身材魁梧,一臉憨厚相,大鼻子,厚嘴唇,豬一般的小眼睛,模樣難看,動作也笨拙,可是他善良、誠實、正直,他衣著隨便,不修邊幅——倒不是為了追逐時髦,而是由於懶散;他愛吃,貪睡,山喜歡好書和熱情的交談,他打心底裡憎恨潘達列夫斯基。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兩個孩子十分崇拜巴西斯托夫,一點也不怕他;他跟這個家庭的其他人關係也很融洽,不過女主人對此並不十分欣賞,儘管她反覆宣稱對她來說不存在任何偏見。
  「你們好,孩子們!」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說。「今天你們這麼早就出來散步啦!」他又轉身對巴西斯托夫說:「我也很早就出來了,我喜歡欣賞大自然的景色。」
  「我們已經看到了您是怎樣欣賞大自然景色的。」巴西斯托夫嘟噥著說。
  「您是唯物論者,天知道您在想些什麼。我可瞭解您。」
  潘達列夫斯基跟巴西斯托夫或者巴西斯托夫一類人說話的時候,特別容易生氣,清輔音C也發得相當純正,甚至還拖著長長的懂音。
  「怎麼,您剛才是在向那位姑娘問路吧?」巴西斯托夫說,眼睛左右來回轉動。
  他感到潘達列夫斯基正死死盯著他的臉,這使他渾身都不自在。
  「我再說一遍:您是唯物論者,僅此而已。所有的事情您只看到庸俗的那一面……」
  「孩子們!」巴西斯托夫突然命令道。「你們看到草地上那棵爆竹柳嗎?咱們比一比,看誰先跑到那兒……一、二、三!」
  兩個孩子飛快地向爆竹柳奔去,巴西斯托夫緊緊跟在他們後面……
  「鄉巴佬!」潘達列夫斯基想道。「這兩個孩子要毀在他手裡了……十足的鄉巴佬!」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得意揚揚地用目光打量著自己整潔高雅的裝束,伸出手指在常禮服的袖子上彈了兩下,整了整衣領,又繼續往前走。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即換上一件舊睡衣,專心致志地坐到鋼琴前面。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宅第在全省幾乎是首屈一指。這座由拉斯特列裡1設計、按照上世紀風格建造的石頭大廈,雄偉地聳立在小山頂部,山腳下則有一條俄羅斯中部地區的主要河流經過。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本人是一位出身名門的闊太太,三等文官的遺孀。潘達列夫斯基經常吹噓說她熟悉整個歐洲,歐洲也知道她,不過實際上歐洲並不瞭解她。即使在彼得堡,她也不是什麼重要角色,但在莫斯科卻頗有名氣,拜訪她的人絡繹不絕。她屬於上流社會,被公認是個脾氣有點怪戾、心地不太善良、但又極其聰明的女人。年輕時她很美。詩人們為她獻詩,小伙子對她一見傾心,達官貴人對她趨之若鶩。但是二十五年或三十年之後,原來的花容月貌已經蕩然無存。「果真是她嗎?」凡是初次見到她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問自己。「難道眼前這個年紀不算太大、鼻子尖尖、又瘦又黃的女人當初是個大美人嗎?難道這就是那個曾經令詩人們詩興勃發的女人嗎?……」於是,人人都會為世間萬物的變化無常發出由衷的感慨。但是,潘達列夫斯基認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雙眼睛依然美不可言,然而正是這個潘達列夫斯基曾經斷言她聞名全歐呢。
  
  1 拉斯特列裡(1700-1771),俄國著名建築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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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29:50 |只看該作者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每年夏天都帶著孩子們(她有三個孩子:女兒娜塔裡婭,十七歲,兩個兒子,一個十歲,另一個九歲)回到鄉間避暑。她的生活方式相當開放,也就是說她經常接待男士,尤其是獨身男士;至於外省的那些太太,她簡直無法容忍。為此,她曾遭到這些太太們的多少非議!她們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態度傲慢,品行不端,又很霸道,更主要的是她說話放肆到極點!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鄉間確實不受任何約束,待人接物不拘小節,處處流露出京城的貴婦人對周圍無知平庸之輩的輕蔑……當然,她和城市裡的熟人交往時態度也很隨便,甚至冷嘲熱諷,但是沒有輕蔑的成分。
  順便請問諸位讀者,你們可曾留意:一個對待下屬非常隨便的人,他在上司面前是決不會隨隨便便的。這是什麼緣故呢?不過,提出這類問題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終於熟悉了塔裡別格的練習曲,便離開自己整潔舒適的房間,來到樓下的客廳。他發現全家人都聚集在那裡了。沙龍已經開始了。女主人躺在一張寬闊的臥榻上,兩腿蜷曲著,手裡正在擺弄一本新出版的法文小冊子。窗口的繡架兩側分別坐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兒和家庭女教師邦庫爾小姐,一位年約六十、黑色假髮上扣一頂花俏的壓發帽、耳朵裡塞了棉花的乾癟老處女;巴西斯托夫坐在門邊看書,彼佳和瓦尼亞在他身邊下跳棋,而靠著壁爐、背剪雙手站在那兒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灰白的頭髮蓬亂不堪。臉色黝黑,一對烏黑的小眼睛骨溜溜亂轉的先生——阿夫裡康·謝苗諾維奇·比加索夫。
  這位比加索夫是個怪人。他仇視一切,仇視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他從早到晚罵個不停,有時候罵得頗有道理,有時候又不著邊際,但他始終罵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他這樣容易動怒簡直像孩子脾氣;他的笑聲,他的嗓音,他渾身上下的一切,似乎都充滿了怨氣,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倒也十分樂意接待比加索夫:他用自己的奇談怪論逗她開心。他的話也確實相當有趣。誇大一切成了他的嗜好。譬如說,大家談到什麼災難——雷電燒了村子啦,大水沖毀了磨坊啦,農夫用斧子砍斷了自己的手啦——,只要他在場,每次他都要惡狠狠地問:「她叫什麼名字?」也就是引起這場災難的女人叫什麼名字,因為他堅信,只要認真追查,那麼任何災難的根源總是女人。有一次,他突然跪倒在一位幾乎不認識的但執意要招待他的太太腳下,痛哭流涕地但又怒氣沖沖地請求她的饒恕,說他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而且今後再也不上她的門了。還有一次,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的一名洗衣女工剛騎上馬,那馬立即朝山下衝去,途中把洗衣女工掀到了山溝裡,差點沒把她摔死。從此以後比加索夫一提起這匹馬便連聲稱讚:「好馬!好馬!」連那座山和那條溝他也認為是景色如畫的好地方。比加索夫一生命運不佳,因此他憤世嫉俗,故意裝瘋賣傻。他出身於一個貧寒家庭,他父親擔任過各種卑微的職務,勉強識幾個字,從不關心兒子的教育,給他吃飽穿暖就算完事。母親對他百般溺愛,但她很早就死了。比加索夫只能自己教育自己,先進了縣立小學,後來又上了中學,掌握了幾門外語——法語和德語,甚至還有拉丁語,以優異成績從中學畢業後便進了台爾普特1大學。在那兒他經常與貧困作鬥爭,但終於修完了三年的課程。比加索夫的能力並不出眾,但他的忍耐和毅力卻超出常人,尤其是那股虛榮心,那種不甘居人後,竭力要擠進上流社會、與命運抗爭的願望特別強烈。他刻苦讀書,投考台爾普特大學,都是出於虛榮心。貧困令他生氣,同時也練就了他察言觀色、隨機應變的本領。他的言談富有特色;他從小就掌握了一種發洩怨恨的特殊口才。他的思想並未超出一般水準,但他的言談給人造成這樣一種印象:似乎他不是一般的聰明,而是聰明絕頂。獲得副博士學位以後,比加索夫決心為博士學位而獻出全部精力:他知道,在其他領域他根本無法與自己的同伴相匹敵(這些同伴都是他從上層精選出來的。他盡量去迎合他們,甚至不惜曲意奉承,儘管在背後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但是說穿了,他也不是做學問的料。比加索夫刻苦自學並非出於對科學的熱愛,因此實際上他的知識相當貧乏。學位論文答辯會上他一敗塗地,但是與他同居一室、平時經常受他嘲弄的另一位同學,儘管才能平平,卻因為方法得當、基礎紮實而大獲全勝。這次挫折使比加索夫怒不可遏:他把自己所有的書籍和筆記全部付諸一炬,然後到政府部門謀了份差使。起初事情進展還算順利:他很會做官,雖然沒有什麼雄才大略,倒也很有自信,辦事也利索潑辣,但是他想一步登天,結果摔了個大觔斗,不得不辭職了。他在自己購置的一座小莊園裡住了兩三年,突然跟一位很有錢但不太有文化的女地主結了婚,那女地主是他用滿不在乎和冷嘲熱諷的姿態作魚餌釣到的一條魚。但是比加索夫實在太喜怒無常,家庭生活變成了一種累贅……他妻子跟他過了幾年之後偷偷跑到莫斯科,把田產賣給了一名奸商,而前不久比加索夫還在她的領地上建造了一座莊園。比加索夫被這最後一次打擊搞得暈頭轉向,他決定跟妻子打官司,結果卻一無所獲……從此以後,他在孤獨中打發自己的餘生。有時候也去拜訪鄰近的地主。他在背後甚至當面辱罵這些鄰居,鄰居們便強裝笑臉,打著哈哈接待他,但並不真正怕他。他從來不看書,連書的邊也不沾。他有近百名農奴,農奴的日子還過得下去。
  
  1 台爾普特,即愛沙尼亞的塔爾圖。
  「啊!康斯坦丁1!」潘達列夫斯基剛走進客廳,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便喊住他。「亞歷山德拉2來嗎?」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文為法語。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要我向您表示感謝,她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您的邀請。」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一邊說一邊笑容可掬地向周圍的人點頭致意,那肥厚卻又白嫩、指甲修成三角形的手撫摸著梳理得紋絲不亂的頭髮。
  「沃倫采夫也來嗎?」
  「他也來,夫人。」
  「那麼照您說來,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轉向比加索夫,繼續原來的談話。「所有的貴族小姐都是愛矯揉造作的嗎?」
  比加索夫撒了撇嘴,神經質地扭動著胳臂。
  「我是說,」比加索夫不慌不忙地說(他即使在怒氣衝天的時候,說話也是慢條斯理、吐字清晰),「我是指一般而言,至於在座各位,我當然不予評論……」
  「這並不妨礙您在內心對她們作出評價。」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打斷他。
  「對她們我不予評論。」比加索夫重複了一遍。「所有的小姐一般都愛裝腔作勢——她們表達感情的時候也極不自然。譬如說吧,一位小姐害怕了,或者高興了,或者傷心了,起初她一定要扭動腰肢,擺出這樣的姿勢(比加索夫扭著腰,張開雙手,姿勢極其難看),然後『啊!』地尖叫一聲,再格格地笑起來或嗚嗚地哭起來。不過嘛(說到這裡比加索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我總算使一位很會做作的小姐流露了真實的感情!」
  「您用什麼辦法?」
  比加索夫的眼睛突然閃閃發亮。
  「我用一根白楊木棍子從背後猛捅她的腰部。她大聲尖叫起來。我就告訴她:好!這就好!這就是天然的聲音,這就是自然的喊叫。請您今後照此辦理。」
  大家哄堂大笑。
  「您胡說些什麼呀,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說道。「我能相信您會用棍子去捅姑娘的腰嗎!」
  「真的,是用棍子,很粗的棍子,就像那種用來保衛要塞的棍子。」
  「先生,您說的這些太可怕了1。」邦庫爾小姐驚呼道,眼睛瞪著兩個笑得前仰後合的孩子。
  
  1 原文為法語。
  「您別信他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難道您還不瞭解他嗎?」
  可是這位憤怒的法國老太太久久無法平靜下來,嘴裡嘟囔個不停。
  「你們可以不相信我,」比加索夫鎮定自若地說,「不過我敢向你們保證,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件事我不知道還有誰知道。這件事你們不相信,那麼另一件事你們也許同樣不會相信:我們的鄰居葉蓮娜·安東諾芙娜·切普佐娃親口告訴我——請注意,親口!——她是怎樣害死了她的侄兒。」
  「您又胡編亂造了!」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們先聽我說完,再發表議論。請注意,我不想誹謗她,我甚至很愛她,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她家裡除了一本日曆沒有任何書籍,除了高聲朗讀以外她不會用別的方式讀書——高聲朗讀的練習使她渾身冒汗,事後還抱怨說她的眼睛像肚臍那樣縮了進去……總而言之,她是個好人,她的女僕也都是胖乎乎的。我何必要誹謗她呢?」
  「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阿夫裡康·謝苗內奇今晚上了馬背就再也下不來了。」
  「我上了馬背……可女人同時要騎三匹馬,除了睡覺,她們永遠不會下馬。」
  「哪三匹馬?」
  「吹毛求疵,捕風捉影,嘰嘰喳喳。」
  「依我看哪,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道,「您這樣仇視女人決不是無緣無故的。您一定是受了某個女人的……」
  「您是想說傷害嗎?」比加索夫打斷她。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有點尷尬了;她想起了比加索夫不幸的婚姻……於是只好點了點頭。
  「的確,我是受了一個女人的傷害。」比加索夫說。「雖然她是個善良的,非常善良的女人……」
  「她是誰?」
  「我母親。」比加索夫壓低了聲音說。
  「您母親?她怎麼傷害了您?」
  「因為她生下了我……」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皺起了眉頭。
  「我覺得,」她說,「我們的談話轉到了不愉快的話題上……康斯坦丁1,您給我們彈一首塔裡別格新寫的練習曲吧……也許音樂能消除阿夫裡康·謝苗內奇的怨氣。當年奧菲士2就曾經馴服過兇猛的野獸。」
  
  1 原文為法語。
  2 古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坐到鋼琴前彈了一首練習曲,彈得相當不錯,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起初全神貫注地聽了一會兒,後來就去做她的女紅了。
  「謝謝,太美了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我喜歡塔裡別格。他很優雅2。您在想什麼心事,阿夫裡康·謝苗內奇?」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文為法語。
  「我在想,」比加索夫慢吞吞地說,「有三種個人主義者: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自己活卻不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最後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女人絕大多數屬於第三種。」
  「您說得多麼客氣!不過有一點我感到驚訝,阿夫裡康·謝苗內奇,您對自己的見解充滿了高度自信,好像永遠不會有錯誤似的。」
  「哪兒的話!我也會有錯誤的;男人也會犯錯誤。不過您知道我們男人的錯誤和女人的錯誤有什麼差別嗎?不知道?差別就在於,譬如男人會說二乘二不等於四,而等於五或三又二分之一,而女人會說二乘二等於一支蠟燭。」
  「這話我好像已經聽您說過了……不過請問,您關於三種個人主義者的觀點跟您剛才聽到的音樂有什麼關係?」
  「沒有任何關係,我剛才根本沒有聽音樂。」
  「我看你啊,老兄,真是無可救藥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道,她把格裡鮑耶陀夫的詩句稍稍作了改動。「如果您連音樂也不喜歡,那您究竟喜歡什麼?文學嗎?」
  
  1 此句引自格裡的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第四幕第八場),原文為:「你啊,我的老兄,真是病入膏肓。」
  「我喜愛文學,但不是當代的文學。」
  「為什麼?」
  「我來告訴您。前不久我和一位貴族乘渡船過奧卡訶。渡船靠岸的地方很陡,那些馬車得用手抬上去,而貴族的那輛四輪馬車又很沉很沉,幾名腳夫拚命往上抬的時候,那貴族卻站在渡輪上不停地喊『吭唷』、『吭唷』,那模樣也真叫人可憐……當時我就想:這就是新式的分工!如今的文學也是這樣:別人在拉車,在幹活,而它卻在喊『吭唷』。」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微微一笑。
  「這就叫再現當代生活。」比加索夫滔滔不絕地往下說。「深切同情社會問題以及諸如此類……我討厭這類漂亮話!」
  「被您大肆攻擊的女人至少不說漂亮話。」
  比加索夫聳了聳肩膀。
  「她們不說是因為不會說。」
  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的臉微微一紅。
  「您越說越不像話了,阿夫裡康·謝苗內奇!」她臉帶勉強的笑容說道。
  房間裡鴉雀無聲。
  「卓洛托諾沙在哪兒?」巴西斯托夫身邊的一個孩子突然問道。
  「在波爾塔瓦省,我的好孩子。」比加索夫接過話頭。「就在霍赫蘭(他為換了話題而高興)。剛才我們談論文學,」他接著說,「假如我有多餘的錢,馬上可以成為小俄羅斯的詩人。」
  「你說什麼?當詩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難道您懂小俄羅斯語嗎?」
  「一竅不通,不過,也不需要懂。」
  「怎麼不需要?」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只要拿一張紙,標上《沉思》這個題目,接下來就寫:『啊,我的命運,命運!』或者以《哥薩克納裡瓦伊科1坐在山崗上》為題:『在那山腳下,在那樹蔭中,格拉耶,格拉耶,沃羅巴耶,你快快走啊!』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於是你就拿去發表吧。小俄羅斯人讀了肯定會感動得雙手掩面,痛哭流涕——他們的心靈就是這樣多愁善感!」
  
  1 納裡瓦伊科,烏克蘭農民起義領袖,於1597年被波蘭人殺害。
  「得了吧!」巴西斯托夫揚聲說。「您說些什麼呀?這話可一點沒有道理,我在小俄羅斯呆過,我喜歡那地方,也懂那兒的語言……格拉耶,格拉耶,沃羅巴耶——這些沒有任何意義。」
  「也許是的,不過烏克蘭人還是會感動得流淚的。您說懂他們的語言……難道有什麼烏克蘭語嗎?有一次我隨便說了句:『語法是正確朗讀和書寫的藝術』讓烏克蘭人翻譯。你知道他是怎麼翻譯的?『語法是精確地吐和瀉的醫書』……您說這是語言嗎?我寧願把自己的朋友搗成齏粉,也決不會同意這個觀點……」
  巴西斯托夫想反駁他。
  「您別跟他爭論。」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您是知道的,除了奇談怪論,他不會說別的話。」
  比加索夫苦笑了一下。僕人進來稟報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姐弟倆到了。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起身迎接客人。
  「您好,亞歷山德拉1!」她走上前去說道。「您來真是太好了……您好,謝爾蓋·巴甫雷奇!」
  
  1 原文為法語。
  沃倫采夫跟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握手,又走到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面前。
  「怎麼,您新近結識的那位男爵今天要來麼?」比加索夫問。
  「是的,他要來。」
  「聽說他是位大哲學家,滿肚子的黑格爾。」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沒有回答,她讓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坐到臥榻上,自己則坐在她身邊。
  「哲學麼,」比加索夫接著說,「站得最高,看得最遠,不過,我最不喜歡居高臨下,高高在上又能看到什麼呢?假如你要買一匹馬,總不至於爬到瞭望塔上去觀察它吧!」
  「那位男爵是想把一篇論文送給您過目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是的,是一篇論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一篇闡述工商業關係的論文……不過您儘管放心,我們不會在這兒宣讀的……我請您來不是為了這件事。這位先生博學多才,人又和氣1,他的俄語也說得漂亮極了。真可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2」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文為法語。
  「他俄語說得那麼好,」比加索夫挖苦說,「連法國人都誇他呢!」
  「您嘲笑吧,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隨您嘲笑吧……這跟您怒髮衝冠的模樣倒是一致的……他怎麼到現在還沒有來?我說先生們女士們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著看了看大家,「我們到花園裡去吧……離開飯還有一個多小時呢,天氣又這麼好……」
  
  1 原文為法語。
  大家都站起來,向花園走去。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的花園一直延伸到河邊。花園裡有許多古老的林蔭道,路旁椴樹參天,滿目金黃,陣陣清香撲鼻而來,林蔭道的盡頭,豁然露出一片翠綠。花園裡還有不少槐樹和丁香的花亭。
  沃倫采夫、娜塔裡婭和邦庫爾小姐走進花園深處,沃倫采夫和娜塔裡啞默默地並肩而行,邦庫爾小姐跟在後面,保持著一段距離。
  「今天您幹什麼了?」沃倫采夫終於開口問道,捋捋自己漂亮的深褐色唇須。
  他的外貌很像他姐姐;不過表情沒有那麼生動活潑,那雙漂亮而溫柔的眼睛裡帶著幾分憂鬱。
  「什麼也沒有干。」娜塔裡婭回答。「聽比加索夫罵人,繡花,看書。」
  「您看的是什麼書?」
  「我看的是……」娜塔裡婭略微停頓了一下,「十字軍遠征的故事。」
  沃倫采夫看了她一眼。
  「噢!」他說,「這一定很有趣。」
  他折下一段樹枝,在空中揮舞著。他們又向前走了二十來步。
  「您母親認識的那位男爵是什麼人?」沃倫采夫問。
  「宮廷侍從,路過這兒;媽媽很賞識他。」
  「您母親很容易被人迷住。」
  「這說明她的心還很年輕。」娜塔裡婭說。
  「是的。您那匹馬不久我就可以給您送來。快馴服了。我想叫它一起步就大步飛跑。我一定能做到這一點。」
  「謝謝1……可是我很過意不去。您還親自訓練它……據說這很難。」
  
  1 原文為法語。
  「為了給您增添一點小小的樂趣,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知道,我準備……我……這點小事……」
  沃倫采夫一時語塞。
  娜塔裡婭友好地看了他一眼,又說了聲「謝謝2」。
  
  2 原文為法語。
  「您知道,」謝爾蓋·巴甫雷奇過了好久才繼續說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我們何必談這些呢!您心裡都明白。」
  這時候,樓裡的鈴聲響了。
  「喲,吃飯的鈴聲響了!1」邦庫爾小姐喊道。「咱們回去吧!」
  
  1 原文為法語。
  「真可惜,這位英俊的小伙子太不善於辭令了1。」這位法國老處女隨著沃倫采夫和娜塔裡婭登上露台的時候心裡想道。這句話俄語可以這樣翻譯:你啊,我可愛的孩子,模樣挺討人喜歡,就是有點兒傻勁。
  
  1 原文為法語。
  男爵沒有來吃飯,大家足足等了他半個多小時。席間,大家說話不太投機。謝爾蓋·巴甫雷奇不時望著坐在他旁邊的娜塔裡婭,慇勤地頻頻住她杯子裡添礦泉水。潘達列夫斯基徒然地竭力討好鄰座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說了不少恭維話,可她差點沒打呵欠。
  巴西斯托夫用麵包捏成一個小球,在桌子上滾來滾去,他什麼也不想。連比加索夫也緘默不語。達麗婭·米哈伊洛芙娜說他今天不太友好,他板起臉搶白道:「我什麼時候友好過?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了一下,補充道:「請您再忍耐一會兒吧。我只不過是克瓦斯1而已,普普通通的俄國克瓦斯;您那位宮廷侍衛才是……」
  
  1 俄國的一種飲料。
  「好啊!」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說道。「比加索夫吃醋了,人家還沒有來就先吃醋了!」
  比加索夫沒有答理她,只是低著頭看了她一眼。
  時鐘敲了七點。大家又聚集到客廳裡。
  「看樣子他不會來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
  就在這時候,響起了馬車的轔轔聲。一輛小巧的四輪馬車駛進了院子。不一會兒,僕人走進客廳,把一封放在銀托盤裡的信交給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她很快地瀏覽了一遍,轉身問僕人:
  「送信的先生在哪兒?」
  「還坐在馬車上,夫人,要請他進來嗎?」
  「請。」
  僕人出去了。
  「你們看,多麼掃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男爵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回彼得堡。他委託他的朋友羅亭先生,把論文給我送來了。男爵本來就想把他的這位朋友介紹給我——他十分賞識他。真是太掃興了!我還想讓男爵在這兒住幾天呢……」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羅亭。」僕人稟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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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30:16 |只看該作者


  來人三十五歲左右,高個子,背微駝,頭髮捲曲,皮膚黝黑,臉不怎麼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著智慧,一雙靈活的深藍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鋌而寬,嘴唇的線條很美。他身上的衣服並不新,繃得很緊,彷彿要裂開來似的。
  他落落大方地走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跟前,微微一鞠躬,說他久聞她的大名,早就盼望跟她認識,還說他的男爵朋友因為無法親自前來辭行而深表遺憾。
  羅亭尖細的聲音與他魁梧的身材和寬闊的胸膛似乎很不協調。
  「請坐……我很高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她把在座的人向羅亭一一作了介紹之後,問他是本地人還是路過此地。
  「我的莊園在T省。」羅亭回答說,把寬邊圓帽放在膝蓋上。「我才來不久,我有事經過此地,暫時住在貴縣縣城。」
  「住在誰家?」
  「住在醫生家裡。他是我大學的老同學。」
  「噢!住在醫生家……大家都稱讚他,說他醫術高明。您跟男爵認識很久了嗎?」
  「我是去年冬天在莫斯科遇見他的。這次在他那兒住了將近一個星期。」
  「這位男爵很聰明。」
  「是的,夫人。」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聞了聞灑過香水的手帕。
  「您擔任公職嗎?」她問。
  「誰?我嗎,夫人?」
  「是的。」
  「不……,我已經退職了。」
  一陣短暫的冷場之後,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談開了。
  「請問,」比加索夫轉身問羅亭,「您知道男爵先生送來的這篇論文的內容嗎?」
  「知道。」
  「這篇文章是論述貿易關係……噢,我說錯了,是論述我國工商業之間關係的……好像您是這麼說的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
  「是的,是這個內容……」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把手按在額頭上。
  「當然,在這些事情上我是外行。」比加索夫說,「不過說實話,我覺得論文的題目似乎過於……怎麼說得委婉些呢?……過於含糊和混亂。」
  「為什麼您有這樣的感覺?」
  比加索夫冷冷一笑,朝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瞄了一眼。
  「您覺得很清楚嗎?」
  「我?很清楚。」
  「嗯……當然,您比我清楚。」
  「您頭疼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
  「不,我有這種……神經性的毛病。」1
  
  1 原文為法語。
  「請問,」比加索夫說話帶著鼻音:「您那位朋友,穆菲裡男爵先生……他好像就是這個姓吧?……」
  「完全正確。」
  「穆菲裡男爵先生是專門研究政治經濟學,還是在上流社會的娛樂和公務之餘涉足這門有趣的學問?」
  羅亭目不轉睛地盯著比加索夫看了一會兒。
  「男爵在這方面是位業餘愛好者。」他回答,臉有點紅。「可是他的文章有許多地方言之有理,很有意思。」
  「我沒有看過這篇文章,因此無法跟您爭論……不過恕我冒昧問一句,您的朋友穆菲裡男爵的文章大概空泛的議論多於具體的事實吧?」
  「既有事實,也有基於事實的論證。」
  「很好,先生,很好,不過我要告訴您,照我的看法……必要的時候我可以談我的看法,我在台爾普特大學呆過三年……這些所謂的論證、預測、體系……請原諒,我是鄉下人,說話直來直去,這些東西毫無用處,這一切都是故弄玄虛——只能糊弄人。只要拿出事實,先生們,你們的任務就完成了。」
  「確實如此!」羅亭說。「那麼,事實包含的意義要不要加以揭示呢?」
  「空泛的議論!」比加索夫說。「我討厭這些空泛的議論。綜述和結論!這些東西的根據便是所謂的信念,而信念又因人而異,人人都在大談自己的信念,還要求別人尊重他的信念,甚至到處宣揚自己的信念……唉!」
  比加索夫舉起拳頭在空中一揮。潘達列夫斯基哈哈大笑。
  「好極了!」羅亭說。「照您說來,也許就沒有信念之類的東西?」
  「沒有,根本不存在。」
  「這是您的信念嗎?」
  「是的。」
  「那您怎麼能說沒有信念之類的東西呢?您首先就有了一種信念。」
  房間裡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且慢,且慢,話又要說回來……」比加索夫想自圓其說。
  但是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拍手高喊:「好極了!好極了!比加索夫招架不住了,徹底輸了!」——她輕輕地從羅亭手裡接過帽子。
  「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夫人,您等著瞧吧。」比加索夫惱怒地說。「盛氣凌人地說幾句俏皮話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加以證實,駁斥……我們已經偏離了爭論的對象。」
  「對不起。」羅亭鎮靜地說,「事情很簡單。您不相信一般性論證的價值,不相信有什麼信念……」
  「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什麼也不相信。」
  「很好,您是位懷疑主義者。」
  「我看沒有必要搬弄術語。不過嘛……」
  「您別打岔!」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他。
  「咬吧,咬吧,咬吧!」潘達列夫斯基心裡在說,他笑得嘴都咧開了。
  「這個字眼可以表達我的思想。」羅亭說。「您也明白它的含義。為什麼不能使用呢?既然您什麼也不相信,為什麼相信事實呢?」
  「為什麼?問得好!事實是明擺著的,誰都知道什麼是事實……我憑自己的經驗,憑自己的感覺對事實作出判斷。」
  「難道感覺就不會欺騙您嗎?感覺告訴您太陽繞著地球轉……也許您不同意哥白尼吧?您連他也不相信嗎?」
  大家笑了,眼睛都盯著羅亭。「這人可不含糊。」——大家心裡都這麼想。
  「您盡開玩笑。」比加索夫說。「當然,這是別出心裁,但是解決不了問題。」
  「我剛才所說的一切,很遺憾,決不是什麼別出心裁。這一切早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而且反覆說了千百遍,問題不在這裡……」
  「那麼,在哪裡呢?」比加索夫蠻橫地問。
  在爭論中,他往往先挪揄對方,繼而變得蠻不講理,最後就賭氣不說話。
  「問題就在於,」羅亭接著說,「老實說,我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遺憾,如果聰明人當著我的面攻擊……」
  「攻擊體系嗎?」比加索夫打斷他。
  「是的,說體系也未嘗不可。您為什麼如此害怕這個字眼呢?任何一個體系都是建立在對基本規律、生活原則的認識之上的……」
  「但是這些規律是無法認識,無法發現的……」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發現這些規律的,誰也免不了出現差錯。但是,您也許會同意我這樣一個觀點,譬如說,牛頓畢竟發現了幾條規律。他是天才,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但是天才人物的發現之所以偉大,就因為這些發現會成為大家的財富。渴望從個別現象中發現普遍規律,是人類智慧的基本特徵之一,而我們的全部文明……」
  「您扯得太遠了,先生。」比加索夫拉長了聲音說。「我是個講究實際的人,對這些脫離實際的深奧理論沒有深人研究,也不想去研究。」
  「好極了!那是您的自由。但是請注意,您想做一個非常講究實際的人,這願望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特殊的體系,一種理論……」
  「您提到了文明!」比加索夫截住剛才的話頭,「您居然用這種東西來糊弄人!這種吹得天花亂墜的文明沒有任何用處!我決不會給您的文明付一個銅板!」
  「您辯論的手法太惡劣了,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她內心對新來的客人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鎮定沉著和彬彬有禮的風度相當滿意。「他是上流社會的人,1」她頗有好感地看了羅亭一眼,想道,「應該愛撫他一下。」這最後一句話她是用俄語在心裡說的。
  
  1 原文為法語。
  「我不想為文明辯護,」羅亭沉默了片刻後繼續說道,「它也不需要我的辯護,您不喜歡……各人口味不同麼,再說,這也離題太遠了。請允許我向您提醒一句古老的諺語:『朱庇特光火——理虧。』我是想說,對體系、一般的論證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進行攻擊之所以特別令人痛心,是因為人們在否定體系的同時,也否定了知識。科學和對科學的信仰,從而也否定了對自己,對自己力量的信仰。而人們需要這種信仰:他們不能單憑感官生活,害怕思想,不相信思想,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罪過。而無用和無能始終是懷疑主義的特徵……」
  「這都是空話!」比加索夫嘟噥道。
  「也許是空話。不過請注意,我們在說『這都是空話』的時候,往往是要迴避說出比空話更有用的東西。」
  「什麼,先生?」比加索夫說著瞇起了眼睛。
  「您當然明白我要說什麼,」羅亭說,語氣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但又立即加以克制的不耐煩。「我重申一遍:假如一個人缺乏堅信不疑的原則,缺乏堅定的立場,那麼他怎麼會知道人民的需要,人民的作用和前途呢?他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呢,如果……」
  「恕不奉陪。」比加索夫一字一頓地說,鞠了個躬,便旁若無人地走到一邊去了。
  羅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說什麼了。
  「哈哈!他逃跑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請您別介意,德米特裡……對不起,」她臉帶親切的微笑補充道,「請問您的父名?」
  「尼古拉耶維奇。」
  「請您別介意,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他是瞞不過我們的。他想裝出不願再爭論下去的樣子……他已經感到不能再跟您爭論了。您最好坐得離我們近一點,咱們好好聊聊。」
  羅亭把椅子挪近了點兒。
  「真是相見恨晚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不勝感慨。「這本書您看過沒有?托克維裡1的著作,您知道嗎2?」
  
  1 托克維裡(1805-1859),法國政治活動家,史學家。
  2 原文為法語。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把一本法文小冊手遞給羅亭。
  羅亭接過那本薄薄的小冊子,翻了幾頁,又放回桌子上,回答說托克維裡先生的這本著作他沒有看過,但作者涉及的這個問題他自己也經常思考,談話就這樣開始了。起初羅亭似乎有點猶豫,不敢暢所欲言,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但是後來談興越來越濃,終於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一刻鐘之後,房間裡只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大家圍坐在他身邊,聽他侃侃而談。
  惟獨比加索夫一個人遠遠地坐在壁爐旁邊的角落裡。羅亭的話充滿了智慧和熱情,令人信服;很顯然,他博覽群書,學識淵博。誰也沒有料到他竟然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他的衣著如此平常,又沒有什麼名氣,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鄉間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聰明人。所有人,包括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內,都感到十分驚訝,甚至可以說被他迷住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為自己的新發現而感到自豪,她甚至開始考慮怎樣把羅亭介紹給上流社會了。儘管她到了這個年齡,但是她的第一印象中往往有許多近乎孩子氣的東西。老實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聽不懂羅亭的那番宏論,可她同樣感到驚訝和喜悅;她弟弟也不勝驚喜;潘達列夫斯基注視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一舉一動,內心充滿了嫉妒;比加索夫則在想:「我出五百盧布可以買一隻比他唱得更好聽的夜鶯!」但是受到震動最大的要數巴西斯托夫和娜塔裡婭了。巴西斯托夫幾乎屏住了呼吸,張著嘴,睜大了眼睛,坐在那兒聽得入了神,好像有生以來還從未聽過別人說話似的;娜塔裡婭的臉通紅通紅,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羅亭,那雙眼睛時而流露出憂鬱,時而又放射出異彩……
  「他的眼睛多漂亮!」沃倫采夫悄悄地對她說。
  「是的,很漂亮。」
  「可惜那雙手太大太紅。」
  娜塔裡婭什麼也沒有回答。
  僕人送上茶。談話也變得比較隨便了,可是只要羅亭一開口,大家立刻停止說話,僅此一端就足以證明他給大家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忽然想要捉弄一下比加索夫。她走到他跟前,低聲說:「您為什麼不說話,老是不懷好意地冷笑?來吧,再跟他較量一番!」不等他回答,她便招招手把羅亭叫了過來。
  「他還有一件事您不知道。」說著她指指比加索夫。「他極端仇視女人,不斷地攻擊她們;請您把他引導到正道上吧。」
  羅亭看了看比加索夫……無意間造成了居高臨下的局勢:他比他高出兩個腦袋。比加索夫氣得臉都發白了。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錯了。」他的聲音都變了。「我不僅攻擊女人,對整個人類我也沒有好感。」
  「您為什麼這樣蔑視人類呢?」羅亭問。
  比加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概研究自己心靈的結果,我發現我內心一天比一天骯髒。我根據自己來衡量別人。也許這有失公允:我比別人壞得多,可您叫我怎麼辦呢?積習難改啊。」
  「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羅亭說。「凡是高尚的靈魂,誰沒有產生過自我貶低的強烈願望呢?但是不能停留在這種毫無出路的境地。」
  「衷心感謝您為我的靈魂頒發崇高證書。」比加索夫說。「至於我的處境麼——我看也沒什麼,不算壞,因此即使有什麼出路的話,那也隨它去!我不會去尋找的。」
  「不過這意味著——恕我冒昧——您寧可滿足自尊心也不願意置身於真理之中……」
  「那當然!」比加索夫大聲說道。「什麼叫自尊心,這我理解,我想您也理解,人人都能理解;可是真理麼,什麼叫真理?真理又在哪裡?」
  「您這是老一套,我得提醒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
  比加索夫聳了聳肩膀。
  「老一套又有什麼不好?請問,真理在哪裡?連那些哲學家也不知道什麼是真理。康德說:這就是真理;而黑格爾說:不,你胡說,這才是真理。」
  「您知道黑格爾關於真理是怎麼說的嗎?」羅亭依然心平氣和地問。
  「我再說一遍,」比加索夫怒氣沖沖地說,「我無法理解什麼是真理,依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麼真理,也就是說,徒有其名並無其實。」
  「哎呀呀!」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嚷道。「您說這話怎麼不嫌害臊!真是作孽啊!沒有真理?那活在世界上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認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比加索夫忿忿然說,「對您來說,沒有真理總比沒有您那位做得一手好肉凍的廚子斯捷潘日子更好過些!請問您要真理幹什麼?總不能用真理做壓發帽吧!」
  「玩笑不等於反駁,」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尤其是玩笑變成誹謗的時候……」
  「我不知道真理究竟是什麼模樣,但是我看真話卻是刺耳的。」比加索夫嘟噥著氣呼呼地走到一邊去了。
  而羅亭便談起了自尊心,他談得頭頭是道。他想證明,沒有自尊心的人是渺小的,自尊心是可以用來掀翻地球的阿基米德的槓桿,然而只有那種像善於駕馭坐騎的騎手那樣善於駕馭自尊心的人,只有那種為了共同利益而犧牲自己的人,才有資格稱為人……
  「自私就等於自殺。」他結束道。「自私的人就像一棵孤零零的、不結果實的樹,會慢慢枯萎的;但是自尊心,作為一種追求完美的巨大動力,卻是一切豐功偉業的源泉……人必須克服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私心,讓個性獲得充分發展的權利!」
  「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鉛筆?」比加索夫轉身問巴西斯托大。
  巴西斯托夫沒有立即明白比加索夫的用意。
  「您要鉛筆幹什麼?」他終於問道。
  「我想把羅亭先生最後一句話記下來。不然恐怕會忘掉的。您得承認,這樣精彩的句子等於往垃圾堆上套了一頂漂亮的大帽子。」
  「有些東西是不作興諷刺挖苦的,阿夫裡康·謝苗內奇!」巴西斯托夫激動地說,然後轉過身去,不再理睬比加索夫。
  這時候羅亭走到娜塔裡婭跟前,她站起來:臉上露出驚慌。
  坐在她身邊的沃倫采夫也站了起來。
  「我看到這兒有架鋼琴。」羅亭溫柔而親切地說,那風度猶如一位出巡的王子。「是您彈的嗎?」
  「是的,是我彈的。」娜塔裡婭說。「不過彈得不好。這位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先生彈得比我好多了。」
  潘達列夫斯基昂起頭,咧開嘴笑了。
  「您可不能這麼說,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彈得一點兒也不比我差。」
  「您熟悉舒伯特的『森林之王1』嗎?」羅亭問。
  
  1 原文為德文。
  「他熟悉,熟悉!」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搶著回答。「您坐下來彈吧,康斯坦丁……您也愛好音樂嗎,德米特裡·尼古拉耶奇?」
  羅亭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用手捋了捋頭髮,似乎在作欣賞前的準備……潘達列夫斯基開始演奏。
  娜塔裡婭站到鋼琴旁邊,面對著羅亭。隨著第一個音符,羅亭的臉上立即露出了美妙的表情。那雙深藍色的眼睛徐徐轉動,不時把目光停留在娜塔裡婭身上。潘達列夫斯基結束演奏。
  羅亭默默無語地走到敞開著的窗前。溫馨的暮色猶如輕紗般籠罩著花園,附近的樹叢散發出一陣陣醉人的芳香。星星在夜空中輕輕閃爍。夏天的夜晚溫柔宜人。羅亭凝望著黑魆魆的花園,過了一會兒才轉回身。
  「這音樂,這夜色,」羅亭說,「令我想起了在德國留學的歲月;我們的一次次聚會,一支支小夜曲……」
  「您去過德國嗎?」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問。
  「我在海登堡住了一年,在柏林也住了將近一年。」
  「您也穿大學生制服嗎?聽說那兒大學生的衣著與眾不同。」
  「在海登堡我腳上穿帶馬刺的長統靴,上身穿系皮帶的輕騎兵短上衣,頭髮長得一直披到肩膀……柏林的大學生衣著卻和普通人一樣。」
  「請給我們談談您的留學生涯吧。」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
  於是羅亭談起了那一段生活。他談得不太精彩。他不善於繪聲繪色地描述,也不會逗人發笑。不過,羅亭很快從國外的經歷轉到了一般的議論。他談到了教育和科學的作用,談到了大學和一般的大學生活。他用粗擴而大膽的線條勾勒出一幅巨畫。大家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娓娓而談,引人入勝,但不那麼明白曉暢……然而,正是這種模糊才使他的長篇大論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過於豐富的思想妨礙了羅亭用確切而周密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形象一個接著一個,比喻層出不窮,時而大膽得令人瞠目結舌,時而又貼切得令人拍案叫絕。他興之所至,恣意發揮,充滿了激情和靈感,絕無空談家的自鳴得意和矯揉造作。他並沒有挖空心思地尋找詞彙:詞語自己會馴服地、自然而然地流到他嘴裡,每一個詞語似乎都是直接從靈魂深處噴發出來,燃燒著信念的火焰。羅亭幾乎掌握著最高的秘密——說話的高超藝術,他知道怎樣在撥動一根心弦的同時,迫使其他的心弦一起顫動、轟鳴。有的聽眾或許不明白他說的確切含義,但是他們也會心潮澎湃,他們面前一道道無形的帷幕徐徐升起,展現出光輝燦爛的前景。
  羅亭的所有思想似乎都向著未來,這就賦予它們一股衝勁和朝氣……他站在窗前,目光並不特別專注於某人,只顧自己滔滔不絕地說著——由於受到普遍的同情和關注的鼓舞,由於幾位年輕女性的在場,由於美好的夜色,由於源源不斷的感受的吸引,他已經登上了雄辯的高峰,達到了詩意的極致……他的聲音細膩而溫柔,這又平添了幾分魅力,好像是神祇在借助他的嘴說話……羅亭在論述短暫的人生為何具有永恆的意義。
  「我記得有個斯堪的納維亞的傳說,」他這樣結束道,「一個皇帝和他的武士們圍著火坐在一間黑暗狹長的茅屋裡,事情發生在一天夜裡,在冬天。忽然,有一隻小鳥從敞開著的門裡飛了進來。又從另一個門飛了出去。皇帝說,這鳥兒就像人在世界上一樣,從黑暗中飛來,又向黑暗中飛去,它在溫暖和光明中呆的時間不長……『陛下,』年紀最大的一名武士說,『鳥兒在黑暗中也不會迷失方向,它總能找到自己的歸宿……』是的,我們的生命短暫而渺小,但是一切偉大的事業都是由人來實現的。人應該意識到自己是完成這些偉業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樂趣:這樣他就能在死亡中發現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歸宿……」
  羅亭不再說下去了,臉帶無意間流露出的靦腆的笑容,垂下了眼睛。
  「您真是位詩人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輕輕地說。
  
  1 原文為法語。
  所有人都打心底裡同意她的看法——所有人,但不包括比加索夫。他不等羅亭結束長篇大論,便悄悄拿起帽子往外走,到了門口向站在那兒的潘達列夫斯基咬著耳朵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哼!我才不當傻瓜呢!」
  不過誰也沒有挽留他,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已經走掉了。
  僕人端上晚餐。半個小時之後,客人們都紛紛回家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硬把羅亭留下來過夜。在和弟弟坐車回家的途中,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對羅亭非凡的智慧讚不絕口。沃倫采夫也同意她的意見,不過他認為羅亭的話有時候未免有點捉摸不透……「也就是不那麼明白易懂。」他補上這麼一句,顯然是要為自己的想法作一點解釋。可是他的臉色陰沉,因此他那盯著車廂一個角落的目光顯得更加憂傷了。
  潘達列夫斯基解下絲繡背帶準備就寢的時候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機靈鬼!」——突然又惡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僕人一眼,命令他出去。巴西斯托夫徹夜未睡,也沒有脫衣服,直到天亮還在給莫斯科的一位朋友寫信;而娜塔裡婭儘管脫了衣服躺在床上,但一點也睡不著,連眼睛都沒合過。她手枕著腦袋,眼望著黑暗;她的脈搏在狂跳,一聲聲長歎使她的胸脯時起時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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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30: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天早晨羅亭剛穿好衣服,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已經派人來請他到她書房共飲早茶了。羅亭走進書房的時候只見她一個人在那兒。她親熱地跟他道早安,問他夜裡睡得可好,親自為他斟茶,甚至問他茶裡的糖夠不夠,還請他抽煙,再三表示相見恨晚。羅亭本來想在離她稍遠點的位置坐下,可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指定要他坐到她軟椅旁邊的小沙發上,還湊過去問起他的家世、他的計劃和志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話的口氣十分隨便,聽他回答也漫不經心;但羅亭心裡明白,她是在向他獻慇勤,幾乎是在奉承他。她安排這次早晨的見面和她按照列卡米埃夫人1式樣打扮得那樣雅致,看來都不是沒有原因的!但是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很快就不再問這問那,她開始談自己,談她的少女時代,談她認識的各類人物。羅亭同情地聽著她絮絮叨叨的介紹,但是——說來也真奇怪——不論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談到什麼人,佔據首位的總是她自己,而其他人的面目則變得模糊起來以至完全消失。這樣,羅亭就詳細知道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對某某顯貴說過什麼話,對某某著名詩人產生過什麼影響,按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所說的那些話來看,可以認為,最近二十年來的所有優秀人物都想一睹她的芳容,博得她的好感。談起這些名人的時候她口氣平淡,並無特別的興奮和讚揚,好像他們都是她的自己人,有幾位還被她稱為怪物。結果,他們的名字排列成一圈華麗的邊飾,烘托出中間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
  
  1 列卡米埃夫人(1777-1849),法國拿破侖時代的著名貴婦人。
  羅亭靜靜地聽著這位女人的自我吹噓,不時抽一口煙,偶爾也插上一兩句。他善於說話也喜歡說話;雖然他並不擅長跟別人對談,但也善於傾聽對方。任何人,只要開始沒有被他嚇住,都會信賴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聲:他以極大的興趣和讚賞的態度關注著對方談話的來龍去脈。他很寬容,這是一種特殊的,那些自以為高明的人所固有的寬容,但是在爭論的時候,他很少容許論敵把話說完,往往用自己熱情奔放、一瀉千里的雄辯把對方壓倒。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平常說俄語。她竭力炫耀自己精通母語,但又常常夾雜些高盧成語和法國詞彙。她故意使用一些簡單的民間詞語,但並不都很貼切。羅亭聽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南腔北調並不感到彆扭,他也未必具備這種辨別能力。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終於說得累了,她把腦袋靠到軟椅背上,眼睛看著羅亭,不再說話。
  「現在我明白了,」羅亭慢條斯理地說,「我明白了您為什麼每年夏天都要到鄉間來。這樣的休息對您是必不可少的;在京城住了一段時間以後,鄉間的寧靜可以使您恢復精神,增進健康。我堅信:對大自然的美妙,您是應該有深切體驗的。」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瞟了羅亭一眼。
  「大自然……是啊……是啊,當然……我非常非常喜歡大自然;不過您知道,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在鄉間也不能沒有交往啊!而這裡又幾乎沒有可以交往的人。比加索夫算是最聰明的人了。」
  「就是昨天那個怒氣沖沖的老頭兒?」羅等問。
  「是的,就是他。不過麼,這樣的人在鄉間也有用處——至少可以逗大家笑笑。」
  「這個人不笨,」羅亭說,「可是他走到了邪路上。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我認為,否定——全面而徹底的否定——是沒有好處的。只要否定一切,那就很容易撈個聰明人的名聲:這種把戲人人會變。老實人還會很快得出結論:您比被否定的那個人高明。而這往往是不對的,首先,任何事物都能找出缺陷,其次,即使您說得有道理,那您就更糟糕了:您的才智只用於否定,您就會漸漸貧乏、枯萎。您在滿足自尊心的同時,也就失去了觀察的真正樂趣;生活——生活的本質——也會從您狹隘偏激的目光中溜走,結果您只能成為憤世嫉俗的人,充當人們的笑料。誰擁有一顆愛心,誰才有否定和指責的權利。」
  「這樣一來,比加索夫先生就算完了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您真是個知人論世的大師啊!但是比加索夫大概是無法理解您的。他只愛他自己。」
  
  1 原文為法語。
  「他責罵自己,也僅僅是為了贏得責罵別人的權利。」羅亭接著說。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笑了起來。
  「這就叫做……俗話怎麼說的……嫁禍於人。順便問一句,您認為男爵怎麼樣?」
  「男爵嗎?他是個好人,心地善良,知識廣博……不過他沒有個性……他一輩子也只能當半個學者,半個上流社會的人,也就是半瓶子醋,說白了,也就是一無所長……真可惜!」
  「我也這樣認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我看過他的論文,咱們私下說說……文章缺乏深度1。」
  
  1 原文為法語。
  「您這兒還有些什麼人?」羅亭沉默片刻後問。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用小手指彈去香煙的煙灰。
  「幾乎沒有別的人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就是昨天您見到的那位,她很可愛,不過也只是可愛罷了。她的弟弟也是個很好的人,很正派的人1。加林公爵您認識。就這麼幾個。還有兩三位鄰居,那更不值一提了:他們不是自命不凡,就是畏首畏尾,或者大大咧咧。至於教養有素的太太,您是知道的,我一個也沒有見過。還有一位鄰居,聽說他受過教育,甚至很有學問,可是脾氣十分古怪,是個幻想家。亞歷山德拉2認識他,好像對他還不無好感……德米特裡·尼古拉耶奇,您一定要跟她認識一下:她是個可愛的女人,只是在修養方面還有待提高,無論如何要提高她的修養。」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文為法語。
  「她是很討人喜歡的。」羅亭說。
  「她完全像個孩子,德米特裡·尼古拉耶奇,名副其實的孩子。她結過婚,不過這沒關係1。假如我是個男人,我就喜歡這樣的女人。」
  
  2 原文為法語。
  「真的嗎?」
  「肯定如此,這樣的女人至少富有朝氣,而朝氣是裝不出來的。」
  「別的就能裝出來嗎?」羅亭朗聲笑了起來。這樣的笑聲在他是十分難得的。他笑的時候臉上會出現老年人的表情:眼睛瞇著,鼻子皺著……
  「您說的那個脾氣古怪。李比娜太太對他抱有好感的,究竟是誰啊?」他問。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本地的一位地主。」
  羅亭驚訝得抬起頭。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難道他是您的鄰居?」
  「是的。您認識他?」
  「我早就認識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好像很有錢,是嗎?」他補充了一句,用手撫摸著椅子的邊飾。
  「是啊,很有錢,儘管穿得很寒酸,像管家那樣坐一輛競賽馬車。我曾經想請他到我家來:據說他很聰明;我還有事情要找他呢……您知道,我親自掌管自己的田產。」
  羅亭低下了頭。
  「是的,我親自掌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繼續說道,「我不想採用任何外國的新花樣,我恪守我們俄羅斯的老辦法,但是,您看,我的情況好像還不錯呢!」說著她攤開手指了指四周。
  「我始終堅信,」羅亭彬彬有禮地說,「那些否認婦女有實際辦事能力的人是極不公正的。」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粲然一笑。
  「您很寬容,」她說,「剛才我想說什麼來著?我們說到哪兒啦?噢,對了!說到列日涅夫。我跟他的地界還有待劃定。我已經幾次請他來我家商量,今天還等他來呢,可是天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就是不來……真是個怪人!」
  門簾輕啟,一名高個子、白頭髮、禿頂的僕人走進來,他身穿黑色常禮服和白坎肩,繫著白領帶。
  「你有什麼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問,然後又微微轉過身,對羅亭低聲說:「他很像康寧1,是嗎?」
  
  1 康寧(1770-1827),英國政治家。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先生來了。」僕人報告說。「您見他嗎?」
  「啊,我的天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驚叫道。「剛說到他,他就來了。請他進來。」
  僕人退下。
  「這怪人終於來了,可他來得不是時候,把我們的談話給打斷了。」
  羅亭從座位上站起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了他。
  「您要上哪兒?我們可以當您的面談。我希望你也能對他作出評判,就像對比加索夫那樣。您的話一針見血。1您別走。」
  
  1 原文為法語。
  羅亭本想說些什麼,可是想了想,終於留下了。
  各位讀者已經認識的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走進書房。他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灰色大衣,被太陽曬黑的手裡依然拿著那頂舊帽子,他鎮定自若地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鞠了個躬,走到茶几前面。
  「您終於大駕光臨了,列日涅夫先生!」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請坐,我聽說你們兩位早已認識。」她說著指指羅亭。
  列日涅夫瞥了羅亭一眼,臉上露出了一絲奇怪的笑容。
  「我認識羅事先生。」他說著微微鞠了個躬。
  「我們是大學的同學。」羅亭悄聲說道,垂下了眼睛。
  「後來我們也見過面。」列日涅夫冷冷地說。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略帶驚訝地看了看他們,然後請列日涅夫坐下。列日涅夫坐下來。
  「您找我是為了劃定地界的事嗎?」他問。
  「是的,是為了地界的事,不過我本來就很想跟您見面的。我們是近鄰。近鄰勝於遠親嘛!」
  「非常感謝您!」列日涅夫說,「至於地界的事麼,我和您的管家已經談妥了:他的所有提議我都同意。」
  「這我知道。」
  「不過他告訴我,在跟您面談之前,您不能在協議上簽字。」
  「是的,這是我的規矩。順便請問,您的農民都是交代役租的嗎?」
  「是的。」
  「您也親自為劃地界的事忙碌嗎?令人欽佩。」
  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
  「您看,我這不是親自來跟您面談了嗎。」他說。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冷冷一笑。
  「這我知道,不過您說話的口氣……您也許很不願意到我這兒來。」
  「我哪兒也不願去。」列日涅夫懶洋洋地說。
  「哪兒也不願去?您不是常到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兒去嗎?」
  「我跟她的弟弟是老朋友。」
  「她的弟弟!不過麼,話又說回來,我從未勉強過任何人……請原諒,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論年齡,我比你大,因此可以說您幾句:您何音像一頭孤狼似的離群索居呢?您真的不喜歡我這幢房子,不喜歡我?」
  「我不瞭解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因此喜歡不喜歡也無從談起。您的宅邸很漂亮;不過我得向您承認,我不喜歡受拘束,我連一件像樣的常禮服也沒有,也沒有一雙手套,再說我也不屬於你們那個圈子。」
  「論出身,論教養,您就屬於這個圈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您是我們圈子裡的人1」。
  
  1 原文為法語。
  「別提出身和教養,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問題不在這裡。」
  「一個人總得跟大家交往啊,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像狄奧基尼斯1那樣坐在木桶裡有什麼意義呢?」
  
  1 狄奧基尼斯(公元前412-前323),希臘哲學家,傳說他住在木桶裡。
  「第一,他呆在裡面非常舒服;第二,您怎麼知道我不跟別人交往呢?」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咬了咬嘴唇。
  「那是另一回事!您交往的那個圈子我不敢高攀,對此我只能表示遺憾。」
  「列日涅夫先生,」羅亭插嘴說,「您似乎誇大了那種值得大加讚揚的感情——愛自由的感情。」
  列日涅夫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朝羅亭看了一眼。出現了冷場。
  「就這樣吧,夫人,」列日涅夫說著就站起身來,「我可以認為我們的事情已經了結,並且可以告訴您的管家,讓他把協議書送到我家去。」
  「可以,儘管應該承認,您對我這樣不友好……我本來可以拒絕您。」
  「可是這次劃定地界,您可以得到比我更多的好處。」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聳了聳肩膀。
  「您都不想在我這兒用餐嗎?」她問。
  「感謝您的好意:我從來不用早餐,再說我要趕回去。」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站起身。
  「那我就不留您了,」她說著走近窗口,「我也不敢留您!」
  列日涅夫開始告辭。
  「再見,列日涅夫先生!對不起,麻煩您了。」
  「沒關係。」列日涅夫說著走了出去。
  「怎麼樣?」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問羅亭,「我早就聽說他是個怪人,可這樣也未免太過分了。」
  「他跟比加索夫患的都是同一種毛病。」羅亭說。「他們都想標新立異,比加索夫裝成靡菲斯特1,而他則裝成犬儒主義者。這中間有很多利己的因素,自負的因素,但是缺少真誠,缺乏愛心。這也是一種特殊的策略:往自己臉上戴一副冷漠和懶散的面具,說不定人家還以為他的許多才能都給埋沒了呢!可是再仔細一瞧,什麼才能也沒有。」
  
  1 《浮士德》中的惡魔。
  「這是第二次了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您分析別人真是入木三分。在您面前誰也無法掩飾自己。」
  
  1 原文為法語。
  「您是這樣認為的嗎?」羅亭說……「不過嘛,」他繼續道,「其實我不應該談論列日涅夫,以前我喜歡過他,像朋友那樣喜歡過他……可是後來,由於種種誤會……」
  「你們吵翻了?」
  「沒有,但是我們分手了,好像是永遠分手了。」
  「怪不得我發現,他在場的時候,您一直不大自在……但是今天早晨我受益匪淺,非常感謝,我非常愉快地度過了這段時光。不過咱們的談話也該結束了。早餐之前我就不再打擾您了,我自己也有事情要處理。我的秘書,您見過的那個康斯坦丁,他就是我的秘書1,說不定已經在等我了。我向您介紹一下,他是個十分出色、慇勤、周到的年輕人,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再見,親愛的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我萬分感謝男爵,是他使我認識了您!」
  
  1原文為法語。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把手伸給羅亭。他先是握了一下,接著又拉過來吻了吻,然後走進客廳,又從客廳走到露台。在露台上他遇見了娜塔裡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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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31:17 |只看該作者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兒,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初看並不討人喜歡。她尚未發育成熟,又瘦又黑,腰背有點傴僂。可是她面貌美麗端正,雖然對於十七歲的少女來說不夠小巧。尤其漂亮的是在那兩條清秀的、中間分開的細眉上面,配上了一個平整光潔的額頭。她很少說話,只是仔細地幾乎是全神貫注地傾聽和觀察別人,那神情似乎想把一切都弄個明白。她往往垂著雙手,一動不動地在那兒沉思默想;這時候她內心的緊張活動便在臉上反映出來……她的嘴邊突然會浮起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轉眼間這微笑又消失了;接著緩緩抬起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您怎麼啦?」1邦庫爾小姐會這樣問她,並責怪她說:這樣沉思默想,心不在焉,有失小姐的身份。不過娜塔裡婭並不是一個心不在焉的女孩,恰恰相反,她學習勤奮,喜歡看書和工作。她的感情深沉而強烈,但並不外露,即使在童年時代她也很少流淚;如今連唉聲歎氣也難得聽到了,遇到生氣的時候也只是臉色微微發白而已。母親認為她脾氣隨和,通情達理,戲稱她是「我的老好人」。不過她對女兒的能力評價並不很高。「幸好我的娜塔莎很冷靜,」她經常這樣說,「不像我……這樣更好。她會幸福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想錯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天下做母親的又有誰真正瞭解自己的女兒呢!
  
  1原文為法語。
  娜塔裡婭儘管愛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但是並不完全信賴她。
  「您沒有必要瞞著我,」有一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對她說,「不然你會把什麼都藏在心裡:你就要自作主張了……」
  娜塔裡婭看了母親一眼,心想:「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主見呢?」
  羅亭在露台上遇見她的時候,她正要和邦庫爾小姐一起回房間去,以便戴了涼帽到花園去散步。她早晨的功課已經結束。娜塔裡婭早已不再像小女孩那樣受到嚴格管束,邦庫爾小姐也不再給她上神話和地理課。但娜塔裡婭必須每天早晨閱讀歷史著作、遊記和有教益的書籍——由邦庫爾小姐陪著。這些書籍都經過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親自挑選。她似乎遵循著一套獨特的體系。事實上,她僅僅把一位法國書商從彼得堡寄給她的所有書籍轉手交給女兒罷了,當然不包括小仲馬和康普的小說。這些小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都留著自己看。娜塔裡婭閱讀歷史著作的時候,邦庫爾小姐特別嚴厲、特別不滿地透過眼鏡盯著她:根據這位年邁的法國女人的理解,整個歷史充滿了種種無法容忍的東西,雖然古代的偉人中間她只知道一位康比西斯1,而現代的偉人中間僅僅知道路易十四和她深惡痛絕的拿破侖。娜塔裡婭還閱讀邦庫爾小姐根本不知其存在的其他將籍:她能背誦普希金的全部詩作……
  
  1古代波斯國王。
  娜塔裡婭一見羅亭,臉就微微紅了。
  「你們去散步嗎?」他問她。
  「是的。我們到花園裡去。」
  「可以跟你們一起去嗎?」
  娜塔裡婭朝邦庫爾小姐看了一眼。
  「當然可以,先生,很高興1」老姑娘趕忙說。
  
  1原文為法語。
  羅亭拿起帽子,跟她們一起走了。
  與羅亭並肩走在一條小路上,娜塔裡婭起初感到有點彆扭;過了一會兒也就覺得自然多了。他詳細問了她的功課,問她喜歡不喜歡鄉下。她的回答多少有點膽怯,但決沒有那種故意裝出來,又往往被視為羞澀的慌張和靦腆。她的心在怦怦直跳。
  「您在鄉下不感到寂寞嗎?」羅亭斜睨著問她。
  「在鄉下怎麼會寂寞呢?我為住在這裡而感到高興,我在這兒很幸福。」
  「您幸福……可是個崇高的字眼。不過麼,這也可以理解:您還年輕嘛。」
  羅亭說最後幾個字的口氣有點異樣:不知道他是羨慕還是憐憫娜塔裡婭。
  「是啊!青春!」他補充說。「科學的全部目的就在於有意識地探索大自然無償賦予青春的全部奧秘。」
  娜塔裡婭注意地看了羅亭一眼:她不明白他的話。
  「今天早晨我一直在跟您媽媽談話,」他繼續說道,「她是個非凡的女性,我明白了為什麼我們那些詩人都珍惜她的友誼。您喜歡詩歌嗎?」他沉默了片刻後問她。
  「他這是在考我。」娜塔裡婭想,於是說道:
  「是的,我很喜歡。」
  「詩是神聖的語言。我自己也喜歡詩。不過詩不存在於詩句之中:詩無處不在,我們周圍都是詩……您看這些樹,這天空——到處都洋溢著美和生命的氣息,凡是有美和生命的地方便有詩。」
  「我們坐下吧,就在這長椅上。」他接著說道。「對,就這樣。不知為什麼,我覺得等您熟悉我以後(他微笑著看了看她的臉),我們會成為朋友的。您說呢?」
  「他對待我就像對待一個小孩。」娜塔裡婭腦海中又掠過這個想法,她不知說什麼好,於是問他是否打算在鄉下長住。
  「住一個夏天,一個秋天,說不定冬天也在這兒過。您知道,我很不富裕。我的事情一團糟,再說我對四處漂泊已經厭倦。該喘口氣了。」
  娜塔裡婭十分驚訝。
  「難道您認為應該休息了嗎?」她怯生生地問。
  羅亭把臉轉向娜塔裡婭。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想說,」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別人可以休息,而您……您應該工作,努力成為有用的人。除了您,又有誰能……」
  「謝謝您的恭維,」羅亭打斷她,「做一個有用的人……談何容易!(他用手抹了抹臉)做個有用的人!」他重複了一句。「即使我有堅定的信念,我如何做一個有用的人呢?即使我相信自己的力量,可哪兒能找到真誠而富有同情的心靈呢?……」
  羅亭絕望地揮了揮手,傷心地垂下了腦袋。娜塔裡婭不由得問自己:昨天晚上我聽到的那些熱情洋溢,允滿希望的話,真的出自此人之口嗎?
  「當然,事情並非如此。」他突然甩了甩自己一頭獅於般的濃髮,補充道。「這些都是廢話,您說得對。謝謝您,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衷心地感謝您。(娜塔裡婭根本不理解他為什麼要感謝她。)您一句話就使我想起了我的義務,為我指明了道路……是的,我應該行動。我不該埋沒自己的才能,如果我真有才能的話。我不該盡說空話,把自己的精力浪費在毫無用處的空話上……」
  他的話猶如流水般滔滔不絕。他說得娓娓動聽,熱情洋溢,令人信服——他談到懦弱懶散的可恥,談到行動的必要性。他不停地責備自己,反覆證明在著手做某件事情之前談論其利弊得失是有害的,好比用一枚針去刺破正在成熟的果實,只是白白浪費精力和果汁而已。他斷言,凡是崇高的思想必定能贏得普遍的同情,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麼或者不值得別人理解的人,才無法被人理解。他談了很多,臨結束時再一次向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表示感謝,並且出乎意料地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說:「您的心靈非常美好,非常高尚!」
  這一大膽的舉動使邦庫爾小姐深感意外。她雖然在俄國呆了四十年,聽俄國話依然很吃力,因此她對羅亭口若懸河,娓娓動聽的口才只能感到驚訝。不過,在她眼裡,羅亭似乎是個技藝高超的歌手或者演員之類的人物;對於這種人,按她的概念,是不可能用一般的禮節要求他們的。
  她站起身,匆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對娜塔裡婭說,該回家了。再說,沃伶采夫(她這樣稱呼沃倫采夫)今天要來吃早飯呢。
  「瞧,他來了!」她朝通往大樓的一條林蔭道上瞥了一眼說。
  果然,沃倫采夫在不遠處出現了。
  他遲疑不決地走過來,從遠處向大家點頭致意,臉帶病容地對娜塔裡婭說:
  「啊!您在散步?」
  「是的,」娜塔裡婭回答,「我們要回去了。」
  「噢!」沃倫采夫說,「那好,我們一起走吧。」
  於是大家向樓房走去。
  「您姐姐好嗎?」羅亭問沃倫采夫,口氣特別親熱。昨天晚上他就對沃倫采夫特別親熱了。
  「非常感謝,她很好,她今天也許會來的……我剛才走過來的時候你們好像在談論什麼吧?」
  「是的,我在跟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交談,她說了一句使我大為感動的話……」
  沃倫采夫沒有追問那是句什麼話。於是大家默不作聲地回到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家裡。
  午飯前,大家又組成了沙龍。不過比加索夫沒有來。羅亭情緒並不很高;他硬要潘達列夫斯基演奏貝多芬的作品。沃倫采夫沉默不語,眼睛望著地板。娜塔裡婭坐在母親身邊始終沒有離開過,她時而陷入沉思,時而又拿起針來繡花。巴西斯托夫目不轉睛地望著羅亭,一直在期待著他發表什麼宏論。就在這種相當沉悶的氣氛中,兩三個小時過去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沒有來吃飯,而沃倫采夫——大家剛從餐桌上站起來,他便立即吩咐套上馬車,也不跟任何人告辭,就悄悄地走了。
  他內心很痛苦。他早就愛上了娜塔裡婭,並且一直打算向她求婚……她對他也有好感——不過她那顆芳心依然平靜,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他並不指望能激起她更多的柔情,只是期待著有朝一日她會完全習慣他,親近他。那麼,究竟是什麼東西令他憂慮不安呢?這兩天來他發現了什麼變化呢?娜塔裡婭對他的態度可是跟以前完全一樣……
  是不是他想到自己也許根本不瞭解她的脾氣,他們兩人之間比他想像的還要格格不入呢?還是嫉妒在他身上作祟?或者是他隱隱約約地產生了某種不祥的預感?……總之,他非常苦惱,雖然他在盡量安慰自己。
  他走過姐姐房間的時候,列日涅夫正坐在那兒。
  「你這麼早就回來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沒什麼!太無聊了。」
  「羅亭在那兒嗎?」
  「在。」
  沃倫采夫把帽子一扔便坐下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敏捷地轉身對他說:
  「謝爾蓋,請你幫我說服這個固執的人(她指了指列日涅夫)。讓他相信羅亭確實非常聰明,口才極好。」
  沃倫采夫嘟噥了一句什麼。
  「我一點也不想跟您爭論,」列日涅夫開腔說,「我並不懷疑羅亭先生的聰明和口才,我只是說,我不喜歡他。」
  「難道你見過他?」沃倫采夫問。
  「見過,今天早晨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如今他儼然成了她家的首席大臣。總有一天她也會跟他分手的——只有潘達列夫斯基才是她永不分手的人——不過眼下羅亭還是主宰。我見過他,怎麼會沒見過呢!他坐在那兒,女主人向他介紹我的情況,請看,先生,我們這兒就有這樣的怪人。我又不是養馬場的一匹馬,我沒有被人牽出來展覽的習慣,我一氣之下便馬上離開了。」
  「你到她那兒去幹什麼?」
  「為劃分地界的事,不過這只是借口罷了:她想看看我這副嘴臉,女人的那份心思誰不知道?」
  「他的優越感使您覺得受到了侮辱——原來是這麼回事啊!」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興致勃勃地說。「怪不得您對他耿耿於懷。我堅信,他不僅聰明過人,他的心靈也肯定非常高尚,您只要看看他那雙眼睛,如果……」
  「如果他侈談高尚的誠實……1」列日涅夫接著話茬說。
  
  1 語出格裡鮑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
  「您再惹我生氣,我可要哭了。我真後悔沒有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去,反而留下來陪您。我不值得為您這樣做。別再惹我了。」她可憐巴巴地說。「您還是給我談談他的青年時代吧。」
  「談談羅亭的青年時代?」
  「是的,您不是跟我說過,您十分瞭解他,早就跟他認識了嗎?」
  列日涅夫站起來在房間裡踱了一圈。
  「是的,」他開始說道,「我非常瞭解他。您要我跟您談談他的青年時代嗎?那我就遵命了。他出身在T省的一個破落地主家庭,出生不久父親便死了,只留下孤兒寡母,他母親極其善良,對他百般寵愛,自己只吃燕麥粉,把僅有的錢都花在他身上。他到莫斯科求學,起初靠一位叔叔資助,等到他長大了,羽毛豐滿了,就靠一位富裕的公爵接濟,因為他們臭味相投……請原諒,我不再……因為他們成了朋友。後來他進了大學。在大學裡我認識了他,並且成了親密的朋友。關於我們當時的生活,我以後再跟您談,現在我不想說。後來他就出國了……」
  列日涅夫繼續在房間裡踱步;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目光跟隨著他。
  「在國外,」他繼續說道,「他難得給母親寫信,總共回來看過她一次,住了十來天……老人臨終的時候兒子也不在身邊,由別人陪著,不過直到嚥氣她都一直盯著兒子的畫像。我住在T省期間曾去看望過她幾次,這女人心真好,極其好客,一直用櫻桃醬招待我。她愛自己的米嘉愛得發瘋。畢巧林1派的先生們會對您說,我們始終愛那些自身缺乏愛心的人;而我卻認為,天下的母親都愛自己的孩子,尤其是遠遊在外的孩子。後來我在國外遇到了羅亭,那時候一位女士跟他相好,那女士也是俄國人,學究氣很重,年紀已經不輕,相貌也平平,女學究一般都是這模樣……他跟她廝混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最後把那女人甩了……啊,不,我說錯了:是那女人把他甩了。那時候我也把他甩了。就這些。」
  
  1 俄國詩人萊蒙托夫的小說《當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列日涅夫不再說話,用手捋了捋額頭,坐到沙發上,好像很疲倦的樣子。
  「您知道嗎,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我看您這個人很惡劣;真的,您比比加索夫好不了多少。我相信您說的一切都是真話,沒有半句假話。不過這一切都被您抹上了一層令人厭惡的色彩!那可憐的老母親,她的一片拳拳之心,她孤獨的死亡,那位女士……何必要說這些呢?……您知道嗎,即使是最傑出的人,也可以用這樣的色彩來描繪他的一生——請注意,用不著再增加什麼內容——那麼誰聽了都會害怕的!要知道這也是一種誹謗!」
  列日涅夫站起來又繞著房間踱了一圈。
  「我根本不想讓您害怕,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終於說道。「我也並不是一個愛誹謗的人。不過麼,」他想了想補充道,「您說的確實有點道理。我沒有誹謗羅亭;不過誰知道呢!也許從那以後他已經有了變化,也許是我錯怪了他。」
  「啊!您看……那麼請您答應我,您要恢復和他交往,更好地瞭解他,然後再告訴我您對他的最後結論。」
  「遵命……你怎麼不聲不響啊,謝爾蓋·巴甫雷奇?」
  沃倫采夫愣了一下,抬起頭,彷彿被人從睡夢中叫醒似的。
  「我有什麼可說的!我不瞭解他,再說我今天頭疼。」
  「今天你的臉色真的有點蒼白,」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你不舒服嗎?」
  「我頭疼。」沃倫采夫重複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列日涅夫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但是一句話也沒說。沃倫采夫的心事無論是對她還是對他都不是什麼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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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32:04 |只看該作者


  兩個月過去了。這期間羅亭幾乎沒有離開過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家。她離了他就沒法過日子。向他訴說自己的身世,傾聽他的議論,這成了她的一種需要。有一次他推說自己的錢花光了想離開,她就給了他五百盧布。他還向沃倫采夫借了二百盧布。比加索夫拜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次數比先前少多了;羅亭的存在給他造成了一種壓力。當然,感到這種壓力的並非比加索夫一個人。
  「我不喜歡這位才子,」他經常這樣說,「說話裝腔作勢,活脫脫是俄國小說中的英雄,一說到『我』便洋洋得意地停頓一下……『我怎麼樣,我怎麼樣』……盡用些拖泥帶水的詞語。你打個噴嚏,他會馬上證明你為什麼打噴嚏而不是咳嗽……他誇獎你就好像在給你陞官晉爵……假如他責備自己,那就把自己罵得一文不值,你還以為他今後再也沒有臉活在這世界上呢。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反而高興得像喝了伏特加。」
  潘達列夫斯基有點怕羅亭,因此盡量小心翼翼地討好他。沃倫采夫和他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關係。羅亭稱他為騎士,人前背後抬舉他,可是沃倫采夫總也無法喜歡他。每當羅亭當面稱讚他的長處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感到厭煩和惱怒。「莫非他在嘲笑我?」他想,於是心中升起一股敵意。沃倫采夫盡量克制自己,但因為娜塔裡婭的緣故,還是免不了要爐火中燒。至於羅亭本人,雖然他每次都熱情歡迎沃倫采夫,稱他為騎士,還向他借錢,實際上對他未必有什麼好感。很難斷定他們友好地彼此握手並互相注視著對方眼睛的時候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
  巴西斯托夫依然對羅亭佩服得五體投地,對他的每一句話都心領神會。羅亭卻很少注意到他。有一次和他度過了一個早晨,給他分析了種種具有世界意義的重大問題和任務,使他欣喜若狂,但是後來又不顧不管了……顯然,他所謂要尋找純潔而忠誠的心靈,也只是口頭上說說罷了。對於近來經常拜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列日涅夫,羅亭甚至不跟他爭論,似乎在迴避他。列日涅夫對他也很冷淡,不過他還沒有對羅亭發表結論性意見,這使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非常納悶。她崇拜羅亭,但又信賴列日涅夫。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所有的人都對羅亭百依百順,他的任何一個微小的願望都能得到滿足。每天的日程安排都取決於他,每一次遊樂活動也都少不了他。不過,對於種種心血來潮的出遊或者異想天開的娛樂他並不熱心,參加這些活動就像成年人參加孩子們的遊戲一樣,帶著一種略感無聊的遷就心情。然而他又參與所有的事情:跟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討論管理田莊、教育子女、處理家務等等事務性問題;聽她談種種設想,直至瑣碎的細節,他也不厭其煩;還提出各種改進的措施和新的方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口頭上對他的意見大加讚賞——不過也只是說說而已。在經營管理方面,她聽從管家的意見,管家是個上了年紀的獨眼小俄羅斯人,善良而狡猾的傢伙。「還是老辦法管用」——他經常這樣說,臉上露出平靜的微笑,眨巴著那只獨眼。
  除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羅亭和娜塔裡婭談話的次數最多,時間最長。他偷偷地借書給她看,向她透露自己的種種計劃,把自己準備撰寫的文章和著作的開頭幾頁念給她聽。娜塔裡婭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不過羅亭似乎不太在乎她是否領會了他的意圖,只要她聽就行。他和娜塔裡婭接近並不完全符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心意。「不過麼,」她想,「在鄉間讓他們閒扯一通也好。女孩子麼,總會逗他高興的,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多少還會長點見識……到了彼得堡我會把這一切都糾正過來的……」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想錯了。娜塔裡婭並不像小女孩那樣跟羅亭閒扯:她如饑似渴地聽他說話,努力領會其中的含義,她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疑慮說出來讓他評判;他成了她的導師,她的領袖。到目前為止,熱血還只在她的腦袋裡沸騰……可是年輕人的熱血不可能長時間地只在腦袋裡沸騰。在花園的長椅上,在梣樹的輕影下,羅亭為她朗讀歌德的《浮士德》,霍夫曼1的小說,或者貝蒂娜2的《書簡》,或者諾瓦裡斯3的詩歌,不時停下來為她講解疑難之處,這對娜塔裡婭是多麼甜蜜的時刻啊!就像我國的所有貴族小姐一樣,她德語說得不好,可是能聽懂,而羅亭整個身心都沉醉在德國的詩歌中,沉醉在充滿浪漫情調和哲理氣息的日爾曼天地中,並且把娜塔裡婭帶進了這個神秘的世界。這個陌生而美麗的世界漸漸展現在她的眼前,奇妙的形象,新奇而光輝的思想,猶如淙淙的泉水從羅亭手裡的書本上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心靈;在她那被種種偉大的感情激起的崇高的喜悅所震撼的心靈中,一股欣喜若狂的神聖之火悄悄地在燃燒、蔓延……
  
  1 霍夫曼(1776-1822),德國小說家。
  2 貝蒂娜(1785-1854),德國女作家。
  3 諾瓦裡斯(1772-1801),德國詩人。
  「請問,德米特裡·尼古拉耶奇,」有一天她坐在窗口繡花的時候問他,「您是要到彼得堡去過冬嗎?」
  「不知道。」他說,把正在翻閱的一本書放在膝蓋上。「要是能籌措到一筆錢,那我就去。」
  他說話無精打采:他感到疲倦,一清早起就什麼事情也沒有干。
  「我想,您一定能搞到這筆錢。」
  羅亭搖了搖頭。
  「那只是您的猜想!」
  羅亭故意望著一旁。
  娜塔裡婭還想說些什麼,可是沒有說。
  「您看,」羅亭用手指著窗外,「您看這棵蘋果樹:它因為自己結的果實太多太重而折斷了,這就是天才的真實寫照……」
  「那是因為蘋果樹沒有支撐。」娜塔裡婭說。
  「我明白您的意思,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不過一個人要找到這樣的支撐是不容易的。」
  「我覺得,他人的同情……至少,孤獨……」
  娜塔裡婭有點語無倫次了,臉也紅了。
  「那冬天您在鄉下打算幹什麼?」她趕緊問了一句。
  「幹什麼?把那篇很長的論文寫完,您知道的,就是那篇論述生活和藝術的悲劇的文章,前天我給您談過文章的構思,將來我把文章寄給您!」
  「您準備發表嗎?」
  「不。」
  「為什麼不發表?那您寫了給誰看?」
  「就算是給您看的吧。」
  娜塔裡婭垂下眼睛。
  「我可不敢當,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
  「請問這是什麼文章?」坐在稍遠處的巴西斯托夫謙恭地問。
  「論述生活和藝術的悲劇。」羅亭重複了一遍。「巴西斯托夫先生也會看到這篇文章的。不過文章的基本思想我還沒有考慮成熟,我到現在也還說不清楚愛情的悲劇意義。」
  羅亭經常喜歡談論愛情。起初,一聽到愛情這個字眼,邦庫爾小姐就會發抖,像一匹久經沙場的戰馬聽到了號角一樣豎起耳朵,後來就漸漸習慣了,只是撅著嘴聞她的鼻煙。
  「我覺得,」娜塔裡婭怯生生地說,「不幸的愛情就是愛情的悲劇。」
  「絕對不是!」羅亭說。「倒還不如說這是愛情的喜劇的一個方面……這個問題應該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提出來……應該更深人地加以發掘……愛情!」他接著說。「愛情怎樣產生,怎樣發展,怎樣消失,這一切都很神秘;有時候它突然出現,像白晝那樣陽光明媚,確實無疑,令人愉快;有時候像灰燼中的微火那樣,長時間地發出餘溫,待到一切都毀滅的時候,又會在心中燃起熊熊烈焰;有時候像條蛇那樣鑽進你的心裡;有時候又突然從心中溜走了……是的,是的,這個問題很重要。在我們這個時代,有誰在愛?又有誰敢於愛?」
  羅亭陷入了沉思。
  「怎麼好久沒見謝爾蓋·巴甫雷奇了?」他突然問道。
  娜塔裡婭的臉紅了,趕緊低下頭,望著繡花架。
  「我不知道。」她輕輕地說。
  「他是個多麼好、多麼高尚的人!」羅亭說著就站了起來。「他是真正的俄羅斯貴族的優秀典範……」
  邦庫爾小姐用她那雙法國人特有的細小眼睛瞟了他一眼。
  羅亭在房間裡踱了一圈。
  「您是否注意到,」說著他用腳跟猛地一轉身,「橡樹——橡樹可是一種堅硬的樹木——要等到新葉萌發以後枯葉才開始脫落?」
  「是的,」娜塔裡婭慢慢地回答說。「我注意到了。」
  「在一顆堅強的心靈中,舊的愛情也是如此;它已經死去,但是還盤踞在那兒;只有另一種新的愛情才能將它攆走。」
  娜塔裡婭什麼也沒回答。
  「這是什麼意思呢?」她思忖著。
  羅亭站了一會兒,然後把頭髮一甩便離開了。
  娜塔裡婭回到自己房間裡。她久久地坐在自己床上發呆,她反覆地思考著羅亭最後那句話。突然,她握緊拳頭,傷心地哭了起來。她為什麼要哭呢——只有天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眼淚為什麼奪眶而出。她擦掉眼淚,但是眼淚卻像一股積蓄已久的泉水又刷刷地湧了出來。
  就在同一天,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列日涅夫之間也進行了一場關於羅亭的談話。起初他一直迴避不答,但是她下了決心,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
  「我看得出來,」她對他說:「您還是不喜歡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我故意一直沒有問您;可是現在您能夠確定,他究竟有沒有變化,我想知道您為什麼不喜歡他。」
  「好吧,」列日涅夫用慣有的那種懶洋洋的口氣說,「既然您那麼迫不及待,那我就告訴您吧。不過有言在先,我說了您別生氣……」
  「好,您說吧,快說吧。」
  「您得讓我把話說完。」
  「行,行,您說吧。」
  「好的,夫人……」列日涅夫慢慢地坐到沙發上,開始說道,「我承認,我確實不喜歡羅亭。他是個聰明人……」
  「那當然!」
  「他非常聰明,但實際上也很淺薄……」
  「說別人當然容易!」
  「實際上也很淺薄。」列日涅夫重複了一遍。「不過這還不是什麼壞事;我們大家都很淺薄。我甚至於不想指責他骨子裡是個暴君,又非常懶散,一知半解……」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驚訝得舉起了雙手。
  「一知半解!羅亭!」她喊道。
  「一知半解。」列日涅夫依然用不屑的口吻重複了一遍。「他喜歡靠別人養活,裝腔作勢,如此等等……這些還算不了什麼。糟糕的是他冷若冰霜。」
  「他的心靈像火焰般熾烈,您居然還說他冷若冰霜!」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斷他。
  「是的,他冷若冰霜,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是裝得熱情如火。糟糕的是,」列日涅夫繼續說道,「他漸漸活躍起來,他在進行一場危險的賭博,對他當然並無危險,他不下分文賭注,可是別人卻把靈魂都押了上去……」
  「您這是指誰?指什麼?我不明白。」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
  「糟糕的是此人很不老實。他是個聰明人;他應該知道自己那些話沒什麼價值,可是偏要說得一本正經,似乎那些話真的很有價值……毫無疑問,他很有口才,不過這不是俄國式的口才。年輕人說說漂亮話還情有可原,可在他這個年齡再用漂亮的言辭來自我陶醉和自我炫耀卻是可恥的!」
  「我覺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聽的人倒並不在乎您是否自我炫耀……」
  「對不起,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一樣。同樣一句話,從有的人嘴裡說出來可以令我大為感動,可是從另一個人嘴裡說出來,也許說得更漂亮,我卻根本無動於衷,這是什麼道理呢?」
  「因為您聽不進。」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斷他。
  「是的,我聽不進。」列日涅夫說。「儘管我的耳朵很大。因為羅亭只是說說而已,決不會化為行動。但是他說的那些話足以攪亂並且毀滅一顆年輕的心。」
  「您指的究竟是誰?是誰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列日涅夫停了下來。
  「您想知道我指的是誰嗎?就是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怔了一下,但馬上又笑了。
  「算了吧。」她說。「您的想法總是那麼古怪!娜塔裡婭還是個孩子,再說即使真有什麼,難道您以為達麗婭·米哈伊洛芙娜……」
  「第一,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是個自私的人,她活著僅僅是為了自己,第二,她對自己教育於女的能力深信不疑,根本想不到要為子女的事情發愁。嗨!怎麼可能呢!只要她一揮手,一瞪眼——一切都會太平無事的,這位太太就是這樣想的。她自以為是保護女神,聰明絕頂的女人,如此等等,實際上無非是個俗不可耐的老太婆。娜塔裡婭不是孩子;請您相信我的話,她比你我想得更多、更深。她那誠實、熱情、滾燙的心靈偏偏遇到了這樣一位裝腔作勢的戲子,賣弄風騷的娘們!不過麼,這也是正常的。」
  「賣弄風騷的娘們!您管他叫賣弄風騷的娘們?」
  「當然是他……您自己倒說說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他充當家庭的偶像和巫師,參與家庭事務,插手家庭糾紛一一這難道是真正的男子漢行為嗎?」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驚訝地看著列日涅夫的臉。
  「我都認不出您來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說。「您的臉通紅,您很激動。我看這中間一定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您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跟女人談正事,談你確信無疑的事;可是她非要編出一套毫不相干而又不值一駁的理由,迫使你非順著她的意思說下去不可,否則她是決不罷休的。」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生氣了。
  「好啊,列日涅夫先生!您也開始攻擊女人來了,言辭的尖刻並不亞於比加索夫;那是您的自由,不過儘管您能洞察一切,我還是難以相信,您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夠看透一切人和一切事。我覺得您錯了。照您說來,羅亭成了塔爾丟夫1式的人物了。」
  
  1 法國戲劇家莫裡哀(1622-1673)所作《偽君子》中的主人公。
  「問題是他連塔爾丟夫都不如。塔爾丟夫至少還知道自己要達到什麼目的;而此人儘管很聰明……」
  「他怎麼樣?他究竟怎麼樣?請把話說完,您這個人顛倒是非,太可惡了!」
  列日涅夫站起來。
  「聽我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說,「顛倒是非的不是我,而是您。我因為說了羅亭幾句尖銳點的話而惹您生氣了,可是我有權利這樣不留情面地說他!也許我是付出了昂貴的代價才獲得了這樣的權利。我對他十分瞭解。我曾經長期和他生活在一起。您還記得嗎,我曾經答應過,有機會要把我們在莫斯科的那段生活詳詳細細告訴您。看樣子,現在非說不可了。但是,您有耐心聽我說嗎?」
  「您說吧,您說吧!」
  「好,遵命。」
  列日涅夫開始慢慢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有時候又停下來,低著頭沉思片刻。
  「您也許知道,」他開始說道,「也許不知道,我從小就成了孤兒,十六歲以後便不受任何人管束了。我住在莫斯科姑媽那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這人相當淺薄,自負,喜歡出出風頭,說說大話。進了大學以後還像中學生那樣輕率,不久就出了一次洋相。這件事我不準備詳談,因為沒有必要。那時候我造了個謠言相當卑鄙的謠言……後來謠言被戳穿,被揭露,大家都羞辱我……我感到無地自容,像孩子那樣哭了起來。這事發生在一位熟人家裡,又當著許多同學的面,大家都嘲笑我,只有一位同學是例外,不過請注意,在我百般狡辯,死不承認的時候,他比別人更恨我。可是也許他憐憫我,便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他家裡去了。」
  「那是羅亭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不,不是羅亭……那是……如今他已經去世了,……那是個非同尋常的人……他叫波科爾斯基,我無法用三言兩語把他描述出來,可是只要一說起他,你就再也不想談論其他任何人了。他有一顆高尚純潔的心靈,像他那樣聰明的人後來我再也沒有遇見過。波科爾斯基住在一間又矮又小的陋室裡,在一幢破舊的小木房的閣樓上。他很窮,靠教一點課勉強維持生活,往往連一杯茶也拿不出來招待客人,而他惟一的那張沙發已破得像小船。儘管有這些不便之處,可拜訪他的人卻很多。大家都喜歡他,他能吸引人們的心。說來您也不會相信,坐在他那間寒滲的斗室裡是多麼舒適和愉快!就在他那兒,我認識了羅亭。那時候羅亭已經甩掉了那位小公爵。」
  「這位波科爾斯基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呢?」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怎麼跟您說呢?詩意和真實——這就是他吸引大家的地方。他頭腦清醒,智慧過人,但又像孩子那樣可愛和有趣,直到如今我耳朵邊還縈繞著他那爽朗的笑聲,同時他又
  
  像子夜裡的長明燈
  在善的神殿前燃燒
  我們小組裡一位瘋瘋癲癲而又相當可愛的詩人這樣形容他。」
  「他口才怎麼樣?」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他心情好的時候也能說一通,但口才並不出眾。羅亭的口才當時就比他強二十倍。」
  列日涅夫停下來,交錯著雙手。
  「波科爾斯基和羅亭不一樣。羅亭更有光彩,更善於辭令,也許還有更多的熱情。他表面上比波科爾斯基更有才華,實際上比波科爾斯基大為遜色。羅亭可以把任何一個思想發揮得淋漓盡致,爭論起來可以把對方駁得體無完膚;可是他的種種思想並非出自他的腦袋,而是從別人那兒,尤其是從波科爾斯基那兒批發過來的。波科爾斯基看上去很文靜,很溫柔,甚至很軟弱——他迷戀女色,喜歡喝酒,受不得半點窩囊氣。羅亭看上去渾身是火,充滿了勇氣和活力,可是內心冷若冰霜.自尊心受了傷害也可以忍氣吞聲。他千方百計要博得別人的好感,不過他這樣做,是為了普遍的原則和思想,也確實有許多人深受他的影響。老實說,誰也不喜歡他;也許只有我才對他抱有好感。大家感到他是一種累贅……而對波科爾斯基,大家是真心誠意地佩服他。羅亭碰到任何人都要發一通議論,爭論一番……他看的書不算太多,但是往往超過波科爾斯基,也超過我們每一個人;他思路清晰,記憶力強,而這也的確能吸引青年人。青年人最需要推理和結論,哪怕是錯誤的,只要有結論就行!其正的老實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假如您對青年們說,您無法告訴他們一個絕對的真理,因為您自己還沒有充分掌握……那麼青年人連聽都不想聽您的了。但是您不會去欺騙他們。您必須堅信自己掌握了真理,至少是半個真理……正因為如此,羅亭才對我們這些人產生了強烈的影響。您看我剛才不是已經告訴過您,羅亭讀的書不多,但是讀的都是些哲學著作,而他大腦的結構又使他能夠善於從讀過的書中概括出帶普遍性的東西,抓住事情的本質,然後沿著這條線索充分發揮,展示種種精神的前景。我們那個小組,老實說,是由一些孩子,一知半解的孩子組成的。哲學啦,藝術啦,科學啦,現實生活啦——對我們來說僅僅是空話而已,甚至只是一堆概念,一堆美好而誘人、但又互不連貫、零碎孤立的概念。這些概念之間的普遍聯繫,世界的普遍規律,我們還沒有認識,還沒有感受到,儘管我們也曾經稀裡糊塗地討論過,也想搞清楚……聽羅亭一講,我們似乎第一次感到我們終於抓住了這種普遍的聯繫,我們終於茅塞頓開!即使他說的不是他自己的思想——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們原有的種種知識理出了頭緒,所有分散的、互不聯貫的東西突然都聯繫起來,構成了一個整體,像一幢高樓大廈那樣聳立在我們面前,顯得那麼輝煌燦爛,生機勃勃……從此再也不存在什麼缺乏意義、偶然性的東西了。一切都體現出合理的必然性和美,一切都獲得了既明朗又神秘的涵義,生活中每一種孤立的現象都發出了和諧的聲音,而我們自己,則充滿了一種神聖的敬畏之情,一種甜蜜而由衷的激動,感到自己變成了永恆真理的活的容器,活的工具,擔負著偉大的使命……這一切您不覺得可笑嗎?」
  「一點也不可笑。」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慢慢地說道。「為什麼您這樣認為呢?我不完全明白您的話,可是我不覺得可笑。」
  「從那時以來,我們當然變得聰明了點兒,」列日涅夫繼續說道,「現在我們可能覺得這一切都充滿了孩子氣……可我要重申一遍,當時在許多方面,我們從羅亭那兒受益匪淺。波科爾斯基無疑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波科爾斯基賦予我們大家的是火一般的熱情和力量,可他有時候會變得消沉,很少說話。他這個人有點神經質,身體不太好,但是他一旦展開自己的翅膀——天哪!就可以飛到任何地方!一直飛上雲霄!羅亭相貌堂堂,-表人材,可他身上卻有許多不夠光明正大的東西,他甚至會播弄是非,喜歡到處插手,發表議論,解釋一番。他始終忙忙碌碌,永無停歇的時候……他天生就是塊搞政治的料。夫人!我剛才談的都是當初我所瞭解的情況。然而不幸的是,他沒有變化。不過他的信仰也始終沒有改變……他已經三十五歲了,能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在這方面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自我吹噓的。」
  「您坐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您幹嗎像鐘擺似的老在房間裡晃來晃去?」
  「我感到這樣舒服些。」列日涅夫說。「讓我接著說,夫人,加入了波科爾斯基小組以後,我對您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我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我不再冒冒失失了,我開始虛心求教,鑽研學問,心情也愉快了,充滿了崇敬的感情——總之,我彷彿進入了一座神殿。真的,我一想到我們那些聚會,就會勾起我許多美好的甚至是動人的回憶。請您想像一下,五六個年輕人圍著僅有的一支蠟燭,喝的是劣等茶,啃的是不知隔了多少天的麵包干;您只要看看我們大家的臉,聽聽我們的議論!每個人的眼睛閃閃發亮,臉頰通紅,心在怦怦直跳,我們談論上帝,談論真理,談論人類的未來,談論詩歌——有時候我們胡說八道,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高興得手舞足蹈,不過這又有什麼不好呢!……波科爾斯基盤腿坐在那兒,一隻手托著蒼白的臉頰,而那雙眼睛多麼的炯炯有神。羅亭站在房間中央高談闊論,他口若懸河,完全像年輕的狄摩西尼1當年面對洶湧的大海在演說。頭髮蓬亂的詩人蘇鮑金不時發出夢囈般的讚歎;四十歲的大學生席勒,一位德國牧師的兒子,他一向沉默寡言,任何東西都無法使他開口,因此被我們稱為深刻的思想家,這時候席勒似乎更加嚴肅地三緘其口。就連平時喜歡說笑話的希托夫,我們聚會上的阿里斯多芬2,這時候也安靜下來,臉上露出笑容;兩三位新成員聽得津津有味……長夜就像長了翅膀似的,悄悄的,不知不覺地逝去。天漸漸亮了,我們這才分手,大家都很激動快活,心胸坦蕩,頭腦清醒(我們當時根本無酒可喝),內心有一種舒服的疲倦感……只記得走在空蕩蕩的街上,你也渾身舒服,甚至仰望星星的時候,它們也會勾起你的信任感,似乎它們變得更親近了,更容易理解了……唉!那是多麼美好的歲月!我不相信那段時間是白白浪費的,是的,沒有浪費,即使對於那些後來被生活改變成俗不可耐的人來說,那段時間也沒有白白浪費……我曾經多次遇到過這些人,以前的老同學!看上去他好像成了野獸,可是只要你對他提起波科爾斯基的名字,他身上保留著的那些高尚感情就會立即活躍起來,好比你在一個黑暗骯髒的房間裡打開了一瓶被人遺忘的香水……」
  
  1 狄摩西尼(公元前384-前322),希臘政治家,以善於辭令而著稱。
  2 阿里斯多芬(公元前446?-前385),古希臘喜劇家。
  列日涅夫不再說話,他那蒼白的臉變得通紅。
  「那究竟為什麼,在什麼時候,您跟羅亭吵翻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困惑不解地望著列日涅夫。
  「我們沒有吵架;只是到了國外,我對他有了徹底瞭解之後,我們便分手了。不過,早在莫斯科的時候,我本來是可以跟他大吵一場的。當時他就跟我耍了一個惡劣的花招。」
  「怎麼回事?」
  「事情是這樣的。我……怎麼跟您說呢?……這件事跟我這副模樣似乎不太相稱……可當初我特別容易墜入情網。」
  「您?」
  「是的。這很奇怪,是嗎?不過事情確實如此……是的,夫人,當時我愛上了一位非常可愛的姑娘……您為什麼這樣看我?我還可以告訴您比這更奇怪的事情呢。」
  「請問那是怎麼回事?」
  「譬如說吧,當初在莫斯科的時候,每天晚上我都有約會……您以為跟誰約會?跟我們花園盡頭的一棵小椴樹約會。我擁抱它那苗條勻稱的樹幹,只覺得自己擁抱的是整個大自然,我的心扉全部敞開,彷彿容納了整個大自然……夫人,我當時就是這樣一個人!……還有呢!也許您以為我不會寫詩?我會寫詩,夫人,還模仿《曼弗雷德》1編過一部戲呢。人物中間有一個幽靈,他胸口沾著鮮血,請注意,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整個人類的血……是的,夫人,確實如此,請您別奇怪……剛才我已經談到了我的戀愛。我認識了一位姑娘……」
  
  1 英國詩人拜倫(1788-1824)的長詩。
  「於是就不再跟椴樹相會了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不去了。那姑娘特別善良,特別漂亮,一雙眼睛又活潑又明亮,聲音像銀鈴一樣。」
  「您的描述真是繪聲繪色!」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著說。
  「而您是一位嚴厲的批評家。」列日涅夫說。「讓我說下去,夫人,那姑娘跟年邁的父親相依為命……不過詳細情形我不想多說,我只告訴您一句話,那姑娘真的特別善良,如果您只想要半杯茶,她一定會給您斟上大半杯!……初次約會後的第三天我已經如火如荼了,到第七天就再也憋不住了,把一切都告訴了羅亭。年輕人麼,又處在熱戀中,哪能守口如瓶呢。於是我向羅亭傾吐了一切。當時我完全處在他的影響之下,這種影響,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說,在許多方面是很有好處的。他是不厭棄我並且設法栽培我的第一個人。我熱愛波科爾斯基,面對他那純潔的心靈我感到一種畏懼;而跟羅亭要親近得多。他聽說我在戀愛,高興得難以形容,他祝賀我,擁抱我,並且立即著手為我指點迷津,向我解釋我的新處境具有多麼重要的意義。我洗耳恭聽……您是知道的,他多麼能說會道。他那一番話對我起的作用非同一般。我的自尊心突然大增,從此擺出一副儼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也不再有笑臉了。記得我當初連走路也變得小心謹慎,彷彿懷裡揣著滿滿一杯瓊漿玉液,生怕灑出來似的……我感到非常幸福,更何況人家顯然也很喜歡我。羅亭希望跟我的對象認識一下,我自己也幾乎非要介紹他們認識不可。」
  「啊,我明白了,現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斷他。「羅亭奪走了您的對象,所以直到如今您還耿耿於懷……我敢打賭,我沒有猜錯吧!」
  「打賭的話您就輸啦,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猜錯了。羅亭並沒有奪走我的對象,再說他也不想奪走,可他還是破壞了我的幸福,儘管冷靜下來想想,現在我還得為此而感謝他呢。可當時我差點沒發瘋。羅亭絲毫不想傷害我一一恰恰相反!他有一個壞習慣,不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一舉一動他都要用語言加以確定,就像用別針釘住蝴蝶標本一樣,他硬是替我們倆剖析我們自己,剖析我們的關係,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待人接物,硬是強迫我們清理自己的感情和思想,他一會兒誇獎我們,一會兒又批評我們,甚至給我們寫信,請您想像一下,……最後把我們弄得暈頭轉向!即使當時我也未必會跟我那位小姐結婚(我多少還有點理智),不過至少我們可以一起愉快地度過幾個月的時間,就像保爾和薇吉妮1那樣;可是結果卻鬧出了許多誤會和麻煩——總而言之,事情一團糟。結果,有一天早晨羅亭深信不疑地說,他,作為朋友,負有一項極其神聖的義務——把一切都告訴給她年邁的父親,他也真那樣做了。」
  
  1 法國作家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1737-1814)所寫悲劇小說《保爾和薇吉妮》中的青年男女主人公。
  「真的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驚歎道。
  「真的,請注意,是在徵得我的同意之後這麼做的一怪就怪在這裡!……至今我還記得,當時我腦子裡一片混亂,一切都在旋轉,位置都顛倒了,就像在照相機的暗箱裡一樣,白的成了黑的,而黑的成了白的,假的成了真的,幻想成了義務……唉,現在回想起來都還覺得難為情!可是羅亭卻沒有灰心……他不在乎!為了消除各種誤會和疙瘩,依然不停地來回奔波,就像一隻燕子在池塘上空飛來飛去。」
  「您就這樣跟您的姑娘分手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她天真地側著腦袋,揚起了眉毛。
  「分手了……我很難受,很懊喪,很狼狽,鬧得滿城風雨,沒有必要讓大家都知道……我哭了,她也哭了,鬼知道是怎麼回事……簡直成了一團亂麻——只能一刀兩斷,那是痛苦的。不過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會好轉的。她嫁給了一位好人,現在日子過得很美滿……」
  「可您得承認,您始終無法原諒羅亭……」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列日涅夫打斷她。「送他出國的時候,我像孩子那樣哭得很傷心。不過說實在的,分歧的種子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在我的心裡播下了。等到後來我在國外遇見他……那時我的歲數大了……我已經看清了羅亭的真面目。」
  「您在他身上究竟發現了些什麼?」
  「就是一小時前我告訴您的那些。不過,還是不去談他吧。也許,一切會順利過去的,我只是想向您證明,如果我對他的評價過於苛刻的話,那並不是因為我不瞭解他……至於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不想多費口舌,不過您得注意您的弟弟。」
  「我弟弟!他怎麼啦?」
  「您看看他的神色。難道您什麼也沒發現嗎?」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垂下了頭。
  「您說得對,」她說,「的確……弟弟……近來簡直判若兩人……不過,難道您認為……」
  「小聲點!好像他上這兒來了!」列日涅夫壓低了聲音說。「請您相信我,娜塔裡婭可不是孩子,儘管不幸得很,她像孩子那樣缺乏經驗。你等著瞧吧,這女孩子會使我們大吃一驚的。」
  「怎麼會呢?」
  「是這樣的……您知道嗎?正是這種女孩子才會幹出投河、服毒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您別看她那麼文靜,可她的感情很熾烈,性格也剛烈得很呢!」
  「我看您說得太浪漫了!在您這樣冷冰冰的人眼裡也許連我都成了一座火山呢。」
  「不!」列日涅夫笑著說。「說到性格麼——感謝上帝,您根本沒有性格。」
  「您怎麼這樣放肆?」
  「放肆?我這是在恭維您呢……」
  沃倫采夫走進來,疑惑地看看列日涅夫,又看著姐姐。近來他消瘦了,他們兩人同時都跟他說話;對於他們的打趣,他報以勉強的微笑,他的神態正如比加索夫有一次說的,像一隻憂鬱的兔子。話又得說回來,在這世界上,不論是誰,在一生中,至少有那麼一次,看上去比憂鬱的兔子還糟糕呢。沃倫采夫覺得娜塔裡婭正在漸漸離開他,隨著她的離去,他腳下的大地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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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0-10-25 00:32: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天是星期天,娜塔裡婭起床很晚。昨天她一個晚上都沒有說話,暗暗為自己掉眼淚感到羞愧,整個晚上都沒睡好。她披著衣服,坐在自己那架小鋼琴前,一會兒彈幾下和音,聲音輕得勉強才能聽到,以免吵醒邦庫爾小姐,一會兒把前額貼在冰冷的琴鍵上,久久地在那兒發呆。她一直在想,不是想羅亭本人,而是在揣摩他說的一句話。她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有時候,她的腦海裡會浮現出沃倫采夫。她知道他愛她。可是她的思想又立即把他拋在一邊……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激動。早晨起來,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下樓向母親問過安,便找了個機會獨自一人到花園去了……這是炎熱、晴朗、陽光燦爛的一天,儘管有時有陣雨。晴空中緩緩飄過一片片低垂的未能遮住太陽的雲,不時把來無蹤去無影的傾盆大雨灑向田野。鑽石般晶瑩的雨點嘩嘩落下;透過閃爍的雨簾,陽光在歡快的跳動;剛才還在隨風起伏的青草靜止不動了,貪婪地吮吸著雨水;被雨水淋濕的樹木懶洋洋地抖動著上上下下的樹葉;鳥兒的啁啾伴隨著清脆的雨聲顯得更加悅耳動聽。佈滿塵土的路上煙霧裊裊,急驟的雨點留下一個個雜亂的小坑。雨止雲散,輕風吹拂,青草重新變換著翠綠和金黃的色彩,潮濕的樹葉貼在一起,留下更多的空隙……周圍的一切都散發出濃烈的清新氣息……
  娜塔裡婭到花園去的時候,天空幾乎澄淨如洗。花園裡既涼爽又幽靜,這柔和而幸福的幽靜在人的心裡勾起一種甜蜜的慵懶、神秘的同情和朦朧的願望……
  娜塔裡婭沿著池塘邊那條覆蓋著銀白色楊樹的林蔭道向前走去。突然,好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羅亭站在了地的面前。
  她一陣驚慌。羅亭直視著她的臉。
  「您一個人嗎?」他問。
  「是的,我一個人。」娜塔裡婭回答說。「不過,我出來一會兒……我該回去了。」
  「我送您。」
  他和她並排向前走去。
  「您好像很憂傷?」他說。
  「我?……我也想告訴您,我覺得您心情不好。」
  「也許是的……我經常這樣。比起您來,我倒還是情有可原的。」
  「為什麼呢?難道您以為我就沒有理由憂傷嗎?」
  「您這個年齡應該享受生活的樂趣才是。」
  娜塔裡婭默默向前走了幾步。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她說。
  「什麼事?」
  「您還記得……昨天您打的那個比方……還記得……您說的那棵椴村嗎?」
  「當然記得,怎麼啦?」
  娜塔裡婭偷偷瞥了羅亭一眼。
  「您為什麼要……您這個比喻是什麼意思?」
  羅亭垂下頭,眼睛望著遠處。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他用自己特有的那種鎮定自若而又意味深長的語氣說道。這種語氣始終會使對方認為羅亭說出來的還不到他所想的十分之一。「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可以發現,我很少談及自己的過去。有幾根心弦我是絕對不會觸動的。我的內心……誰需要知道我內心的感受呢?大肆張揚這些感受我始終覺得這是褻瀆神聖。不過對您我可以開誠相見:我信任您……我無法向您隱瞞;跟所有人一樣,我也曾經有過戀愛,有過痛苦。在什麼時候?詳細情況怎麼樣?這就不必說了,但是我這顆心體驗過許多歡樂,也體驗過許多痛苦……」
  羅亭沉默了片刻。
  「昨天我對您說的那些話,」他繼續說道,「在某種程度上也適用於我自己,適用於我目前的處境。不過這也不必說了。生活的這一面對我來說已經消失了。如今我只能坐一輛破車,沿著暑氣蒸騰、塵土飛揚的道路一站又一站地不斷顛簸……什麼時候才能到達目的地,究竟能不能到達,那只有上帝知道了。咱們還是談談您吧。」
  「難道您,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娜塔裡她打斷他說,「對生活就無所期待了嗎?」
  「啊,不!我期待的很多,但不是為了自己……我決不會放棄行動,放棄行動的樂趣,可是我放棄了享受。我的種種希望,我的種種理想,跟我的個人幸福毫無共同之處。愛情(說到這個字眼的時候,他聳了聳肩膀)……愛情與我無關;我……配不上;一個女人愛上了男人,她就有權得到男人的整個身心,而我卻已經無法獻出自己的一切。再說博得女人的歡心,那是年輕小伙子的事情;我年齡太大了。我哪裡還能讓人家神魂顛倒呢?上帝保佑,但願我的頭腦保持清醒!」
  「我明白。」娜塔裡婭說。「一個追求崇高目標的人,是不應該考慮自己的;但是難道女人就不能認識這種人的價值嗎?我覺得恰恰相反,女人最不願意理睬自私的人……所有青年,您說的那些年輕小伙子,都是些自私的人,他們只顧自己,即使戀愛的時候也是這樣。請您相信,女人不僅能夠懂得白我犧牲的價值,她自己也能夠犧牲自我。」
  娜塔裡婭的雙頰微微紅了,眼睛放射出光彩。在結識羅亭之前,她還從來沒有說過這樣長、這樣富有激情的話。
  「您已經不止一次地聽到了我關於婦女使命的見解。」羅亭臉帶寬厚的微笑說。「您知道,依我看來,只有聖女貞德1才能拯救法蘭西……不過問題不在於此。我想談談您的情況。您才跨進人生的門檻。談論您的前途既令人愉快又不無裨益……您聽我說: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我待您如同家人……因此我希望我的問題不會使您覺得唐突,請告訴我,您的心至今還十分平靜嗎?」
  
  1 貞德(1412-1431),百年戰爭期間的法國女英雄。
  娜塔裡婭滿臉通紅,一句話也沒有回答。羅亭站住了,她也停下了腳步。
  「您沒有生我的氣吧?」他問。
  「沒有,」她說,「可是我怎麼也沒有料到……」
  「不過嘛,」他繼續說道,「您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您的秘密我知道。」
  娜塔裡婭幾乎是驚恐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喜歡誰。我應該告訴您,這是您的最佳選擇。他是個極好的人,他會尊重您的,他還沒有被生活壓垮——他為人質樸,心地純潔……他會給您帶來幸福的。」
  「您說的是誰啊,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
  「好像您不明白我說的是誰嗎?當然是沃倫采夫。怎麼,難道不對嗎?」
  娜塔裡婭微微轉過臉,避開羅亭。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難道他不愛您嗎?得了!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您,注視著您的一舉一動。再說愛情隱瞞得了嗎?難道您自己對他沒有好感嗎?據我觀察,連您母親也喜歡他……您的選擇……」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娜塔裡婭打斷了他,侷促不安地把手搭在身邊的一叢小樹上。「這件事我實在是難以啟齒,不過我可以向您保證……您錯了。」
  「我錯了?」羅亭反問道。「我想不會的……我認識您時間不長,可是我已經十分瞭解您。我在您身上看到,清清楚楚地看到的這種變化意味著什麼呢?難道您還是像我在六個星期前看到的那樣嗎?……不,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的內心很不平靜。」
  「也許是的。」娜塔裡婭回答說,聲音輕得勉強才能聽到。「不過您畢竟還是錯了。」
  「怎麼會呢?」羅亭問。
  「讓我走吧,別問我!」娜塔裡婭說著便快步向家裡走去。
  她內心突然體驗到的種種感情,連她自己也覺得可怕。
  羅亭追上來拉住她。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他說,「這次談話不能就此結束;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該怎樣理解您的意思呢?」
  「讓我走吧!」娜塔裡婭重複道。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看在上帝分上。」
  羅亭神情激動,臉色蒼白。
  「您能理解一切,您也應該理解我!」娜塔裡婭說著掙脫了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只要說一句話!」羅亭在她身後喊道。
  她站住了,但沒有回過頭來。
  「您問我昨天那個比喻是什麼意思,我來告訴您,我不想欺騙您,我說的是自己,自己的過去——也指您。」
  「怎麼?指我?」
  「是的,是指您。我再說一遍,我不想騙您……現在您知道了吧,當時我指的是什麼樣的感情,一種新的感情……今天之前,我是決不敢吐露的……」
  娜塔裡婭突然兩手掩面,向家裡跑去。
  跟羅亭談話的這種出於意料的結局使她異常激動,以致她從沃倫采夫身邊跑過都沒有發現他。沃倫采夫背靠著一棵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一刻鐘之前他到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憑著熱戀中的人所特有的敏感,他徑直闖進花園,恰巧看到娜塔裡婭把手從羅亭手裡抽出來。沃倫采夫頓時兩眼發黑。他目送著娜塔裡婭漸漸遠去,自己也離開那棵樹,茫然地向前邁了幾步,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去幹什麼。羅亭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才發現他。他們彼此看了對方一眼,點點頭便默默地各自走開了。
  「事情決不會就此了結的。」兩人都在這樣想。
  沃倫采夫朝著花園深處走去。他感到痛苦和難受。心頭鉛樣的沉重,渾身的血液不時湧起陣陣狂濤。天空又下起淅淅瀝瀝的細雨。羅亭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無法平靜;思緒如旋風般在翻滾。無論是誰,倘若他懷著一片坦誠,突然觸摸到了一顆年輕純潔的心靈,那麼不免都會難以自持的。
  餐桌上的氣氛自始至終有點不自然。娜塔裡婭臉色蒼白,很勉強地坐在那兒,連眼睛也不抬。沃倫采夫按習慣坐在她身邊,不時無話找話地跟她攀談幾句。正巧那天比加索夫也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裡吃飯,席間他的話比誰都多。他順便說起,跟狗一樣,人也可以按尾巴的長短分為兩類。「短尾巴的人,」他說,「或者生來如此,或者怪他自己不好。短尾巴的人運氣不佳:他們一事無成,因為他們缺乏自信心。而拖著一條毛茸茸長尾巴的人卻是幸運兒。他可能不如短尾巴的人,但十分自信;他把尾巴一翹,於是大家嘖嘖稱讚。這豈不是咄咄怪事嗎?誰都承認,尾巴是身體上最沒有用處的一部分;尾巴能有什麼用處呢?但是大家卻又都根據尾巴長短來判斷一個人的才能。」
  「我麼,」他歎了口氣補充說,「就屬於短尾巴之列,遺憾的是我自己割掉了自己的尾巴。」
  「您這些話,」羅亭漫不經心地說道,「拉·羅什福高1早就已經說過了:只要你相信自己,別人也會相信你。那何必要跟尾巴扯在一起呢,我真不明白。」
  
  1 拉·羅什福高(1613-1681),法國作家。
  「讓人說話麼。」沃倫采夫粗暴地說,眼睛閃著光。「誰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大家不是批評蠻橫作風嗎,依我看,最可惡的莫過於那些所謂聰明人的蠻橫作風了。讓他們見鬼去吧!」
  大家被沃倫采夫粗魯的言辭驚呆了,誰也不再說話。羅亭看了他一眼,可是受不了他的目光,便立即轉過臉去,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張嘴說話。
  「嘿!原來你也是個短尾巴!」比加索夫心裡想道。娜塔裡婭嚇得目瞪口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困惑莫解地看了沃倫采夫好久,最後終於打破沉默,談起了她的一位朋友,某某大臣豢養的一條非同尋常的狗……
  沃倫采夫吃過晚飯便立即走了。在向娜塔裡婭告別的時候他忍不住對她說:
  「您為什麼這樣心神不定,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您不可能做任何虧心事……」
  娜塔裡婭什麼也不明白,呆呆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在喝茶之前,羅亭走到她身邊,俯身望著桌面,裝作翻閱報紙,悄悄說道:
  「這一切就像一場夢,是嗎?我一定要跟您單獨見面……哪怕一分鐘也行。」他轉身對邦庫爾小姐說:「您看,您要找的那篇小品文在這兒。」接著他又湊到娜塔裡婭面前,小聲補充道:「您盡量在十點左右到涼台附近的丁香花亭,我在那兒等您……」
  這天晚上的主角是比加索夫。羅亭把地盤讓給了他。比加索夫逗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笑聲不絕。一開始他先說自己一位鄰居,那人三十多年來一直怕老婆,還沾上了一副娘娘腔。比加索夫有一次親眼見到他跨過一個水窪的時候居然伸手撩起常禮服的後襟,像女人在這種場合撩起裙裾一樣。接著他又談起另一位地主,那人先是加入共濟會,後來得了憂鬱症,最後又想當銀行家。
  「您是怎麼當共濟會會員的,菲裡普·斯捷潘內奇?」比加索夫問他。
  「那還用問:我在小手指上留了長指甲唄!」
  但是最令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發笑的是比加索夫居然大談起愛情,他要大家相信,當初他也曾被女人愛過,一位熱情奔放的德國女人甚至肉麻地叫他「心肝寶貝!」呢。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笑了。不過比加索夫沒有撒謊:他確實有資格吹噓自己在情場上的勝利。他斷言得到女人的愛情最容易不過了:你只要連續十天反覆對她說,她的嘴唇就是天堂,她的眼睛就是幸福,別的女人在她面前簡直是一堆抹布,那麼到第十一天她自己也會說她的嘴唇就是天堂,她的眼睛就是幸福,於是她就會愛上你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誰知道呢!也許比加索夫說得有道理。
  九點半的時候,羅亭已經等在花園裡了。遙遠而蒼白的天穹深處,剛露出幾顆小星星。西天還殘留著晚霞的餘暉——那兒的地平線也顯得更清晰。半圓的月亮透過垂樺黑網般的枝葉灑下金光。其餘的樹木或者像猙獰的巨人站在那兒,樹葉的空隙猶如千百隻明亮的眼睛,或者融匯成一團團濃重的黑影。樹葉紋絲不動,丁香和洋槐頂部的樹枝在溫暖的空氣中彷彿伸長了脖子在諦聽著什麼。附近那幢房子成了一團黑影,那點點紅光勾勒出它的一扇扇長窗。夜晚顯得溫暖而寧靜,但是在這寂靜中,可以隱隱約約聽到一陣陣熱烈而克制的歎息。
  羅亭站在那兒,兩手交錯在胸前,緊張地傾聽著周圍的動靜。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終於,他聽到了又輕又急的腳步聲。娜塔裡婭走進了花亭。
  羅亭趕緊迎上去,握住了她的雙手。她的手冰冷冰冷。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他激動地悄聲說。「我想見到您……我無法等到明天。我一定要告訴您,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甚至今天早晨還沒有意識到:我愛您。」
  娜塔裡婭的兩隻手在他的手裡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愛您,」他又說了一遍,「可我一直在欺騙自己,始終沒有意識到我愛您!……那麼您呢?……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請您告訴我,您呢?……」
  娜塔裡婭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您看我不是來了嗎?」她終於說道。
  「不,您要告訴我,您愛我嗎?」
  「我覺得……是的。」她低聲說。
  羅亭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他想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娜塔裡婭很快地回頭看了一下。
  「放開我,我害怕——我覺得有人在偷聽我們……看在上帝分上,您要小心,沃倫采夫已經有所覺察了。」
  「別管他!您看我今天就沒理睬他……啊!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是多麼幸福啊!現在再也沒有什麼能把咱們分開了!」
  娜塔裡婭望著他的眼睛。
  「放開我,」她低聲說,「我該走了。」
  「等一會兒。」羅亭說。
  「不行,放開我,讓我走……」
  「您好像怕我吧?」
  「不,可是我得走了……」
  「那麼您至少再說一遍……」
  「您說您很幸福?」娜塔裡婭問。
  「我?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難道您還有懷疑嗎?」
  娜塔裡婭微微抬起頭。她那蒼白、年輕而激動的臉,在花亭的神秘陰影中,在夜空投下的微光映襯下,顯得格外美麗。
  「您要知道,」她說,「我將屬於您。」
  「噢,天哪!」羅亭喊道。
  娜塔裡婭一閃身走開了。羅亭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走出花亭。月光清晰地照著他的臉。他的嘴上蕩漾著微笑。
  「我很幸福。」他低聲說。「是的,我很幸福!!」他又重複了一遍,好像要使自己確信似的。
  他挺直身,甩了甩捲曲的頭髮,興奮地擺動雙手,邁著大步向花園走去。
  就在這時候,丁香花亭裡的花叢被人輕輕地撥開一條縫,從中露出了潘達列夫斯基的臉。他鬼鬼祟祟地朝周圍看了看,搖了搖頭,抿緊嘴唇,意味深長地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一定要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報告。」然後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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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33:05 |只看該作者


  沃倫采夫回到家裡情緒非常憂鬱和沮喪,姐姐問他,他也不願意回答,馬上把自己關進書房,急得他姐姐決定立即派人去找列日涅夫。遇到難處的時候,她總是求助於他。列日涅夫回話說他明天來。
  直到第二天早晨,沃倫采夫還是悶悶不樂。他本想喝過茶便去處理莊園事務,結果還是留在家裡,往沙發上一躺,看起書來了。這在他真是少有的事情。沃倫采夫對文學並無興趣,而對於詩歌簡直懷著恐懼心理。「這跟詩歌一樣難以理解」,他往往這樣說。為了證實自己的看法,他還經常運用詩人艾布拉特1的詩句:
  
  1 艾布拉特,俄國詩人葉·菲·羅申(1800-1860)的筆名。詩句引自其作品《兩個問題》。
  
  直到悲傷的日子結束,
  高傲的經驗和理智,
  都無法親手搗碎
  毋忘草血紅的生命。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惴惴不安地幾次去書房看望弟弟,但是她沒有用種種問題去打擾他。一輛馬車馳近了門口。「這下好了!」她想。「謝天謝地,列日涅夫總算來了……」可僕人進來報告說:羅亭來了。
  沃倫采夫把書扔到地上,抬起頭。
  「誰來了?」他問。
  「羅亭,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僕人重複了一遍。
  沃倫采夫站起來。
  「請他進來。」他說。「姐姐,」他轉身對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請你迴避一下。」
  「這是為什麼?」她問。
  「我知道為什麼。」他不耐煩地打斷她。「我請你離開。」
  羅亭走進來,沃倫采夫站在房間當中,冷漠地向他點點頭,沒有向他伸出手。
  「您沒有想到我會來吧,對嗎?」羅亭說著把帽子放到窗台上
  他的嘴唇在微微顫抖。他感到尷尬,但竭力掩飾自己的侷促和不安。
  「是的,我沒有料到您會來。」沃倫采夫說。「發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後,我本來以為有人會來找我的,不過那是受您之托1。」
  
  1 指羅亭受了侮辱,理應要求與沃倫采夫決鬥。
  「我知道您想說什麼。」羅亭說著坐了下來。「您這樣坦率我很高興,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我現在親自登門拜訪,因為我把您看作品德高尚的人。」
  「是不是可以免了這些恭維話?」沃倫采夫說。
  「我想向您解釋我此行的目的。」
  「我們彼此認識,為什麼您不可以到我這兒來呢?再說您也不是初次光臨。」
  「我來拜訪您,是一個高尚的人拜訪另一個高尚的人。」羅亭重複了一遍。「因此現在我想聽取您本人的高見……我完全信賴您……」
  「究竟有什麼事?」沃倫采夫說。他依然站在那兒,悒鬱地看看羅亭,不時捋著自己的唇髭。
  「請允許我……我來是要向您解釋清楚,當然,一下子也說不清。」
  「為什麼說不清呢?」
  「這裡涉及到第三者……」
  「誰是第三者?」
  「謝爾蓋·巴甫雷奇,您明白我的意思。」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我一點兒也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最好……」
  「您最好別繞彎子!」沃倫采夫接著他的話說。
  他真的發火了。
  羅亭皺起了眉頭。
  「好吧……這兒只有我們倆……我應該告訴您——不過您大概已經猜到了(沃倫采夫不耐煩地聳了聳肩)——我應該告訴您:我愛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並且有權利認為她也愛我。」
  沃倫采夫頓時臉色發白,不過他一句話也沒說,走到窗前,背對著羅亭。
  「您是知道的,謝爾蓋·巴甫雷奇,」羅亭繼續說道,「倘若我不是確信……」
  「得了!」沃倫采夫急忙打斷他。「我絲毫也不懷疑……好吧!您儘管去愛吧!只是我感到奇怪,您怎麼想出了這樣的鬼主意,居然親自來告訴我這個消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您愛誰,誰愛您,這關我什麼事?我簡直無法理解。」
  沃倫采夫依然望著窗外。他的聲音有點暗啞。
  羅亭站起來。
  「那我就告訴您,謝爾蓋·巴甫雷奇,為什麼我決定未找您,為什麼我認為自己沒有權利向您隱瞞我們的……我們倆彼此的感情。我非常尊敬您——這就是我來找您的原因,我不想……我們倆都不想在您面前演戲。您對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的感情我是知道的……請您相信,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取代您在她心中所佔的位置,但是如果注定要發生這樣的事情,那麼難道耍手腕、搞欺騙、裝糊塗才是上策嗎?難道要鬧出種種誤會,甚至發生昨天席間那樣的局面才更好嗎?謝爾蓋·巴甫雷奇,您說呢?」
  沃倫采夫把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竭力克制自己。
  「謝爾蓋·巴甫雷奇!」羅亭繼續說道。「我傷了您的心,這我能感覺到……不過請您理解我……請您理解,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來向您證明我們對您的尊敬,證明我們珍惜您的坦率和高尚。開誠佈公,徹底的開誠佈公,對別人也許不合適,但是對您,這卻成為我的義務。想到我們的秘密掌握在您的手裡,我們很高興……」
  沃倫采夫極不自然地放聲大笑起來。
  「多謝您的信任!」他揚聲說道。「但是我請您注意,我並不想知道您的秘密,也不打算向您透露自己的秘密。而您使用這個秘密,就像您使用自己的財產那樣隨便。不過,您說話的口氣好像代表你們兩個人。也許我可以這樣認為:您這次來訪以及此行的目的,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都是知道的吧?」
  羅亭有點難堪了。
  「不,我沒有把我的打算告訴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但是我知道她贊成我的想法。」
  「這一切都很好。」停了片刻之後,沃倫采夫說道,一邊用手指敲打著窗玻璃。「不過,老實說,假如您對我少幾分尊敬,那要好得多。老實說,我根本不需要您的尊敬;現在您究竟要我幹什麼?」
  「我什麼也不需要……啊,不!我只有一個要求:我希望您不要把我看成陰險狡猾的小人,希望您能理解我……我希望您現在不再懷疑我的真誠……我希望,謝爾蓋·巴甫雷奇,我們能像朋友那樣分手……希望您跟從前一樣,把手伸給我……」
  說著羅亭走到沃倫采夫跟前。
  「對不起,閣下。」沃倫采夫轉身往後退了一步。
  「我可以承認您的動機光明正大,這一切都很好,甚至可以說很高尚,不過我們是普通的人,吃的也是普普通通的五穀雜糧,我們比不上你們這些學問高深的大思想家……在您看來是真誠的,我們卻認為是蠻橫放肆的……您認為簡單明瞭的,我們卻覺得是複雜模糊的……您大肆炫耀的東西,我們卻諱莫如深;我們怎麼能理解您呢!對不起,我既不能把您看作朋友,也無法把手伸給您……這樣做也許很庸俗,不過我本來就是個俗人。」
  羅亭從窗台上拿起涼帽。
  「謝爾蓋·巴甫雷奇!」他傷心地說。「告辭了。我想錯了。我的拜訪確實相當唐突,不過我原來以為您(沃倫采夫顯出不耐煩的樣子)……請原諒,今後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仔細想想,我看也確實如此:您是對的,您也只能這樣做。再見了,至少請允許我再一次,最後一次向您說明我的動機是純潔的……對您的謙讓精神我堅信不疑……」
  「這也太過分了!沃倫采夫大聲嚷道,氣得渾身發抖。」我根本沒有要求您信任,因此您也沒有任何權利要求我謙讓!」
  羅亭還想說點什麼,但只是攤開雙手,鞠了個躬,就出去了。而沃倫采夫立即撲到沙發上,把臉對著牆壁。
  「可以進來嗎?」門外響起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聲音。
  沃倫采夫沒有立即回答,偷偷用手抹了抹臉。
  「不行,薩沙!」他說話的聲音都有點變了。「再等一會兒。」
  半個小時以後,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來到門口。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來了。」她說。「你想見他嗎?」
  「好的,」沃倫采夫回答,「你讓他到這兒來。」
  列日涅夫走了進來。
  「怎麼——你不舒服?」說著他坐到沙發旁邊的圈椅上。
  沃倫采夫欠身撐起一隻胳臂,久久地注視著自己的朋友,然後把他和羅亭的談話一字不落地告訴他。在這以前他還從來沒有向列日涅夫暗示過自己對娜塔裡婭的感情,雖然他猜想這對列日涅夫並不是什麼秘密。
  「老弟啊,你真使我大吃一驚。」沃倫采夫剛講完,他馬上這樣說道。「我料到他會做出種種奇怪的舉動,可這樣做也未免太……話說回來,這也符合他的為人。」
  「得了吧,」沃倫采夫激動地說,「簡直是無恥!我差點沒把他扔到窗外。他這是向我誇耀還是心中有鬼?究竟為了什麼?他怎麼有膽量來找我……」
  沃倫采夫雙手抱住腦袋,不再說話了。
  「不,老弟,不是那麼回事。」列日涅夫平靜地說。「說來你不會相信,不過,他這樣做的確是出於一片好意,真的……你看,這樣既高尚又光明磊落,趁此機會還可以發一通高論,賣弄一下口才,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否則我們就無法生活……唉,他的舌頭是他的敵人……但也是他的僕人。」
  「他一本正經地走進來跟我說話,那副神態你簡直難以想像!……」
  「是啊,他不這樣做不行。他即使扣上衣服的紐扣也像在完成一項神聖的義務。我真想把他送到一座荒島上,暗地裡看他怎麼辦。可他一直還在大談什麼樸實呢!」
  「看在上帝分上,老兄,你說這究竟算什麼?是一種哲學嗎?」沃倫采夫問。
  「怎麼跟你說呢?從一方面看,也許這確實是一種哲學,而從另一方面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不能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硬跟哲學扯在一起。」
  沃倫采夫看了看他。「你認為他有沒有撒謊?」
  「沒有,我的孩子,他沒有撒謊。不過麼,你看是不是別談這些了。老弟,咱們抽袋煙吧,再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過來……有她在場,說話也愉快些,不說話也輕鬆些。她還會給我們茶喝呢。」
  「好吧。」沃倫采夫說。「薩沙,你過來!」他叫道。
  亞歷山德拉走了進來。他拉住她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的嘴上。
  羅亭懷著紛亂而奇怪的心情回到家裡。他恨自己,恨自己不可原諒的魯莽,孩子般的輕率。難怪有人說:沒有比意識到自己做了蠢事更難受的了。
  悔恨在嘶咬著羅亭。
  「真是鬼使神差!」他咬牙切齒地自語道。「怎麼會去找這位地主老爺!真虧我想得出來!完全是自討沒趣!」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家裡也發生了某種異常的變化。女主人整整一上午沒有露面,也沒有出來吃午飯。據惟一被允許進她房間的潘達列夫斯基說,她頭疼。至於娜塔裡婭,羅亭也幾乎沒有跟她照過面,她一直跟邦庫爾小姐呆在自己房間裡……只是在餐廳裡遇見他的時候,她悲傷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使他的心都顫慄了。她的臉也變了樣,彷彿一場災難昨天突然降臨到了她頭上。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使羅亭坐立不安,為了排遣這種情緒,他便去找巴西斯托夫,跟他談了許多,並且發現他是個熱情洋溢、朝氣勃勃的人,滿懷著熱烈的希望和毫不動搖的信心。傍晚的時候,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到客廳裡呆了一兩個小時。她對羅亭非常客氣,但又有點疏遠,她時而發笑,時而皺眉,說話帶著鼻音,而且都是藏頭露尾的……一副十足的宮廷內侍的腔調。近來她好像對羅亭有點冷漠了。「她打的是什麼啞謎?」他從側面望著她那高昂的腦袋,心裡思忖著。
  沒過多久,他就解開了這個謎。晚上十一點多鐘的時候,他正沿著黑古隆咚的走廊回自己的房間去,突然有人塞給他一張紙條。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名女孩子從他身邊經過,他覺得好像是娜塔裡婭的婢女。他回到自己房間裡,支走了僕人,打開字條,看到了娜塔裡婭親筆寫的幾行字:
  
  請您明天早晨六點(最遲不超過七點)到阿夫久欣池塘邊的橡樹林等我,別的時間都不行。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一切都將結束,如果……請務必前往。
  必須作出決定……
  又及:如果我無法踐約,那說明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到時我將設法通知您……
  羅亭陷入了沉思,翻來覆去擺弄著紙條,然後塞到枕頭下面,脫了衣服,躺到床上,但久久無法入眠,剛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就醒了,時間還不到五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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