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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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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屠格涅夫]羅亭[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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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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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33:43 |只看該作者


  阿夫久欣池塘,娜塔裡婭和羅亭約會的那個地方,早已不成其為池塘了。三十多年前堤岸崩塌,從此便荒廢了……只有根據那淤積了一層肥沃的污泥的平坦的池底和堤壩的殘痕,才可以猜到這兒曾經是個池塘。這兒原先還有一座莊園,但早已不復存在。惟一能勾起對它回憶的是那兩棵巨松。巨松又高又細的枝葉日夜發出淒厲的呼嘯……民間流傳一種神秘的傳說,似乎松樹底下曾發生過一樁兇案;還說這兩棵巨松不論哪一棵倒下來肯定會壓死人;據說從前還有一棵松樹,在暴風雨中倒下來壓死了一名少女。這古池塘一帶,大家認為是鬼怪出沒的地方;這兒既荒僻又淒涼,即使天氣晴朗的時候也顯得陰森可怖,而附近那片早已枯死腐朽的橡樹林,更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那些高大稀疏的灰色樹幹聳立在低矮的灌木叢中,就像一個個垂頭喪氣的幽靈,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又像一群陰險的老頭聚在一起策劃著什麼陰謀。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在近旁逶迤而過。除非有特殊的原因,誰也不會走阿夫久欣池塘這條路。娜塔裡婭卻故意選擇了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這兒離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不過一里地。
  羅亭來到阿夫久欣池塘的時候,太陽早已升起,可是早晨的天氣並不令人愉快。乳白色的濃雲遮蔽了整個天空;風呼嘯著,迅速地驅趕著密雲。羅亭沿著長滿多刺的牛蒡和發黑的蕁麻的堤岸走來走去。他的內心難以平靜。一次次的幽會,一系列新的感受,吸引著他,同時也令他不安,尤其是接到昨天那張紙條以後。他看到事情快要了結,因而內心深處又有些害怕,儘管旁人看著他雙手交叉在胸前、東看看西望望的那種鎮定沉著的模樣,誰也不會想到這一點。難怪比加索夫有一次說他像中國的大頭娃娃那樣頭重腳輕。但一個人單憑腦袋,無論它怎樣發達,卻是連自己內心發生的變化也是難以搞清楚的……羅亭,聰明絕頂、洞察一切的羅亭,無法肯定自己究竟愛不愛娜塔裡婭,是否真的感到痛苦,假如和她分手,將來會不會感到痛苦。既然他沒有存心玩弄女性——對此應該為他說句公道話,那為什麼要去擾亂那可憐的少女的芳心呢?為什麼他會懷著神秘的顫慄期待著她的到來呢?惟一的答案只能是:誰也不會像缺乏熱情的人那樣輕易地迷戀女孩子。
  他沿著堤岸走來走去,而娜塔裡婭正徑直穿過田野,踏著濕漉漉的荒草,急匆匆向他跑來。
  「小姐!小姐!你的腳會弄濕的。」女僕瑪莎幾乎跟不上她,在後面喊道。
  娜塔裡婭沒有理她,頭也不回地跑著。
  「喲,千萬別讓人看見咱們!」瑪莎反覆嘀咕著。「真奇怪,咱們是怎麼從家裡溜出來的,邦庫爾小姐可千萬別醒過來……好在快到了……小姐,那位先生已經等在那兒了。」她突然發現羅亭姿態優美地站在堤岸上,便補充了一句:「他幹嗎站在高處,應該到下面的窪地裡。」
  娜塔裡婭停下來。
  「你在這兒等著,瑪莎,就在這松樹旁邊。」說著她朝下面的池塘走去。
  羅亭迎上前去,突然又驚愕得站住了。她這樣的神情,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雙眉緊蹙,嘴唇緊閉,目光嚴肅而專注。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她開始說道,「我們不能浪費時間,我只能耽擱五分鐘。我得告訴您,媽媽全都知道了。前天潘達列夫斯基先生在暗地裡監視我們,他把我們約會的事告訴了媽媽。他向來就是媽媽的密探。昨天媽媽把我叫去了。」
  「我的天哪!」羅亭大聲說道。「這太可怕了……您媽說什麼來著?」
  「她沒有生我的氣,也沒有罵我,只是怪我太輕率了。」
  「就這些嗎?」
  「是的,她還向我聲明:她寧願看到我死,也不讓我做您的妻子。」
  「難道她說了這樣的話嗎?」
  「是的,還說您根本不想娶我,您只是由於無聊才來追求我,她沒有料到您會做出這樣的事;不過她說她自己也有責任:不該讓我跟您經常見面……她說她希望我認真考慮,還說我太使她驚訝了……還有許多話我已經記不得了。」
  這幾句話,娜塔裡婭是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幾乎是悄悄地說的。
  「那您,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是怎麼回答她的?」羅亭問。
  「我怎麼回答她?」娜塔裡婭反問道。「現在您打算怎麼辦?」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羅亭說,「這太殘酷了!這麼快!……這打擊太突然了!……您媽真的這樣生氣嗎?」
  「是的……是的,她連您的名字都不想聽到。」
  「這太可怕了!那就沒有任何希望了嗎?」
  「一點也沒有。」
  「我們怎麼這樣不幸啊!這個潘達列夫斯基太卑鄙了!……您問我,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打算怎麼辦?我的頭在發暈,什麼主意也想不出來……我只感到自己不幸……我真奇怪,您怎麼還能保持冷靜!……」
  「您以為我心裡好受嗎?」娜塔裡婭說。
  羅亭開始沿著堤岸來回走動。娜塔裡婭的眼睛緊緊盯著他。
  「您媽沒有詳細問您嗎?」他終於說道。
  「她問我愛不愛您。」
  「那麼……您是怎麼回答的?」
  娜塔裡婭沉默了片刻。
  「我沒有對她撒謊。」
  羅亭握住了她的手。
  「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場合,您都是這麼高尚,這麼寬厚!啊,少女的心是純金!難道您媽真的這樣堅決表示我們不能結婚嗎?」
  「是的,很堅決。我已經跟您說過,她堅信您自己不會跟我結婚。」
  「也許她把我當成騙子了!我怎麼會給她造成這種印象呢?」
  羅亭捧住了自己的腦袋。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娜塔裡婭說,「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請您記住,這是我最後一次跟您見面。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哭泣,也不是為了訴苦——您看我沒有流淚——我是來找您拿主意的。」
  「我又能給您出什麼主意呢,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
  「什麼主意?您是男人;我已經習慣於信賴您,而且將永遠信賴您。告訴我,您有什麼打算?」
  「我的打算?您媽大約不會再讓我住在你們家裡了。」
  「可能的。她昨天就向我宣佈要跟您絕交……不過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問題?」
  「您看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我們怎麼辦?」羅亭說。「當然,只有屈服了。」
  「屈服。」娜塔裡婭慢慢地重複道,她的嘴唇發白了。
  「向命運屈服。」羅亭繼續說道。「有什麼辦法呢!我非常清楚,這是多麼傷心,多麼痛苦,多麼難受。但是您自己想一想,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一貧如洗……誠然,我可以工作;不過即使我有錢,您是否忍受得了與家庭決裂呢?忍受得了您母親的憤怒呢?……不,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這難以想像。看來,我們命裡注定不能生活在一起,我盼望的那種幸福,我是享受不到的!」
  娜塔裡婭突然用雙手掩住臉,放聲哭了起來。羅亭靠到她身邊。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親愛的娜塔裡婭!」他深情地說。「別哭了,看在上帝分上,別折磨我,別難過……」
  娜塔裡婭抬起頭。
  「您要我別難過,」她說,一雙淚眼閃閃發光。「我哭並不是由於您擔憂的那些原因……我不是為這些事傷心。我傷心的是我看錯了人……真想不到!我來是要您幫我出主意的,又是在這樣的時刻,而您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屈服……屈服!原來您就是這樣實踐您那套關於自由和犧牲的高論的。您那套高論……」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可是,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侷促不安的羅亭辯解說,「請您記住……我不會收回自己的話……只不過……」
  「您問我,」她重新振作起精神繼續說道,「我母親宣佈寧可我死也不同意我跟您結婚之後,我是怎樣回答她的。我對她說:我寧可死也不嫁給別人……而您卻說:屈服!也許她是對的:您確實由於無所事事,由於無聊才來耍弄我……」
  「我向您發誓,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向您保證……」羅亭反覆說道。
  她根本不想聽。
  「為什麼您不制止我?為什麼您自己……難道您沒有料到會有阻礙?說這些話我都覺得害臊……好在這一切都已經結束。」
  「您應該冷靜,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羅亭說。「我們應該一起考慮一下採取什麼措施……」
  「您經常談到自我犧牲,」她打斷他,「但是您知道嗎,假如今天,假如剛才,您只要對我說:『我愛你,但我不能結婚,我不能為未來負責,把您的手伸給我,跟我走吧!』——您知道嗎,我肯定會馬上跟您走,您知道嗎,我已經下定決心什麼都不顧了。當然,從言論到行動還有很大距離。而您現在就害怕了,就像前天在飯桌上害怕沃倫采夫一樣!」
  羅亭的臉刷地紅了。娜塔裡婭突如其來的衝動令他震驚,可是她最後那句話卻刺傷了他的自尊心。
  「您現在太激動了,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他說。「您不知道您這些話對我是多大的污辱,我希望將來您會對我作出公正的評價;您以後會明白的,為了放棄您說的那種我毋需承擔任何責任的幸福,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對我來說,您的安寧比世界上任何東西更加寶貴,否則我豈不是成了最卑鄙的人,居然存心利用……」
  「也許是的,也許是這樣,」娜塔裡婭打斷他,「也許您是對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以前我相信您,相信您的每一句話……往後請您掂量掂量自己的話,不要隨便亂說。我對您說我愛您的時候,我知道這句話的份量:我作好了一切準備……現在,剩下的事情就是我要感謝您給了我教訓和跟您告別。」
  「看在上帝分上,別說了,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求您了。我向您發誓,我不該受到您的蔑視。請您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我要為您,也要為自己負責。假如我不是真心誠意地愛您——天哪!那我會立即要您跟我私奔的……您媽遲早會原諒我們的……那時候……不過在考慮自己的幸福之前……」
  他不再說話了。娜塔裡婭緊緊盯著他的目光使他感到羞愧。
  「您要盡量向我證明,您是個誠實的人,德米特裡·尼古拉伊奇。」她說。「對此我並不懷疑,您也決不是那種只顧自己的人。可是,難道我希望證實這一點嗎,難道我是為此而來的嗎?……」
  「我真沒有料到,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
  「啊!您終於吐露了真情!是啊,您沒料到這一切——您不瞭解我。請您放心好了……,既然您不愛我,那我也決不會勉強任何人。」
  「我是愛您的!」羅亭揚聲說。
  娜塔裡婭挺直了身子。
  「也許是的,可您是怎樣愛我的呢?您說過的話我都記得,德米特裡·尼古拉伊奇。您還記得嗎,您對我說,沒有完全的平等就沒有愛情……對我來說,您太高大了,我配不上您……我受到懲罰也是活該。您有更加適合您的事情要做,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再見……」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要走了?難道我們就這樣分手嗎?」
  他向她伸出雙手。她站住了。他那懇求的語氣似乎動搖了她的決心。
  「不,」她終於說道,「我覺得我內心有什麼東西碎了……我到這兒來,我跟您說話,就像在發熱病一樣,現在應該清醒了。您自己說的,這不應該發生,今後也不可能發生。我的天哪,剛才我到這兒來的時候,我內心還在跟我的家,跟我的過去告別——可是結果呢?我在這兒見到了什麼人?一個懦夫……您怎麼知道我無法忍受跟家庭的決裂?『您媽不同意……這太可怕了!』這就是我從您嘴裡聽到的一切。這就是您嗎,羅亭!再見……唉!假如您是愛我的,那麼現在,此時此刻,我是能夠感受到這一點的……不,不,永別了!……」
  她迅速轉過身,向早已急得六神無主並向她頻頻打手勢的瑪莎跑去。
  「膽怯的是您,而不是我!」羅亭在她背後喊道。
  她不再答理他,急匆匆穿過田野向家裡跑去。她順利地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可是剛跨進門檻就暈倒在瑪莎的懷裡。
  羅亭還在堤岸上站了很久。最後,他終於振作起精神,步履緩慢地走到了那條小路旁,然後又沿著小路繼續向前慢慢走去。他受了一番羞辱……因而很傷心。「她真不簡單!」他想。「才十七歲!……是的,我不瞭解她,……她是個出色的女孩子。意志多麼堅強!……她做得對,能夠跟她般配的不是我對她的這種愛情……我究竟有沒有愛過她?」他問自己。「難道我再也無法體驗愛情了麼?看來,結局只能如此!在她面前我是多麼可憐和渺小啊!」
  一輛競賽馬車輕微的轔轔聲使羅亭抬起了眼睛。列日涅夫坐著始終由那匹快馬拉著的馬車正向他迎面駛來。羅亭默默地向他鞠了個躬,又好像想起了什麼,突然離開大道,急急忙忙朝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的方向走去。
  列日涅夫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想了想,也調轉馬頭,回到昨天晚上他留宿的沃倫采夫家。他看到沃倫采夫還在睡覺,便吩咐不要叫醒他,自己坐在陽台上,一邊抽煙,一邊等著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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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發表於 2010-10-25 00:34:18 |只看該作者


  沃倫采夫九點多鐘才起來。聽說列日涅夫坐在他家的涼台上,感到十分驚訝,便吩咐請他進來。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你不是要回去的麼?」
  「是的,我是要回去,但碰到了羅亭……他一個人在田野裡走著,樣子很傷心。於是我又折回來了。」
  「你是因為碰到了羅亭才回來的嗎?」
  「說實在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回來,也許是因為惦念著你,想陪你坐坐,回家麼,那不著急。」
  沃倫采夫苦笑了一下。
  「是啊,現在一想起羅亭就不能不想到我……來人哪!」他大聲叫道。「給我們上茶。」
  兩位朋友開始喝茶。列日涅夫談起了經營田產方面的事,提到一種用紙蓋倉頂的新方法……
  突然,沃倫采夫從椅子上跳起來,使勁一拍桌子,震得杯子和碟子匡啷直響。
  「不行!」他吼叫著。「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要找那個自作聰明的傢伙決鬥。要麼讓他把我打死,要麼我用子彈打穿他那顆裝滿了學問的腦袋。」
  「你這是幹什麼,幹什麼?別這樣!」列日涅夫嘟噥道。「怎麼可以這樣大喊大叫?嚇得我把煙斗都掉了……你怎麼啦?」
  「一聽到他的名字我就無法平靜,渾身的血液都會沸騰起來。」
  「算了,老弟,算了!你怎麼不害臊!」列日涅夫邊說邊從地上抬起煙斗。「算了!別管他!……」
  「他侮辱了我,」沃倫采夫接著說道,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是的!他侮辱了我。這一點你得承認。一開始我愣住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誰能料到他會來這一套呢?可我要讓他明白,想耍弄我沒門……我要像殺死一隻鵪鶉那樣殺死這個可惡的哲學家。」
  「你這樣做犯得著嗎?且不說這要連累你姐姐。當然,你一肚子火……哪裡還顧得上姐姐呢!至於另一位——你以為殺了那個哲學家,你的事情就好辦了嗎?」
  沃倫采夫頹然跌坐在椅子裡。
  「那我就離開這裡!不然,我在這兒心煩意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離開這兒……那倒也是個辦法!這我也贊成。你知道我建議你幹什麼嗎?讓我們一塊兒走——到高加索或者小俄羅斯去吃麵疙瘩。老弟,這倒是個好辦法!」
  「好。那誰留下來陪姐姐呢?」
  「為什麼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能跟我們一塊兒去呢?真的,那就太好了!伺候她的事情麼,就讓我來幹!肯定周到之至,萬無一失。要是她願意的話,我天天晚上在窗下為她唱情歌;我給馬車伕灑上香水,路上插滿鮮花。而咱們呢,老弟,簡直會脫胎換骨,完全變樣。咱們要盡情地享受一番,到回來的時候就會大腹便便,足以抵擋任何愛情的進攻了。」
  「你盡開玩笑,米沙!」
  「這不是玩笑。這是你想出來的好主意。」
  「少廢話!」沃倫采夫大聲說道。「決鬥,我要跟他決鬥!……」
  「又來了!你啊,老弟,今天肝火大旺了!……」
  一名僕人進來,手裡拿著信。
  「誰的信?」列日涅夫問。
  「羅亭,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的信,拉松斯卡婭府上的人送來的。」
  「羅亭的信?」沃倫采夫反問道。「給誰的?」
  「給您的,老爺。」
  「給我的……拿來。」
  沃倫采夫一把奪過信,迅速打開信封,看了起來。列日涅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只見沃倫采夫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幾乎是驚喜的表情;他垂下了雙手。
  「寫些什麼?」列日涅夫問。
  「你自己看吧。」沃倫采夫低聲說,把信遞給他。
  列日涅夫開始看信。這就是羅亭寫的信:
  
  親愛的謝爾蓋·巴甫洛維奇先生:
  今天我將離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永遠不再回來。也許您會感到奇怪,尤其是發生了昨天的事情之後。我不能向您解釋我為何這樣做;但是我覺得應該把這件事通知您。您不喜歡我,甚至認為我是個卑鄙的小人。我不想為自己辯解;時間將會為我辯白的。在我看來,向一個抱有成見的人說明他的成見有失偏頗,這對男人來說既不值得,也沒好處。誰願意理解我,他就會原諒我,誰不想或者不能理解我——他的指責我也不在乎。我對您的估計錯了。在我心目中,您依然是個高尚而誠實的人,不過我原來認為您要比您周圍那些人高出一頭。可是我想錯了。有什麼辦法呢?!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我向您再說一遍:我要走了,祝您幸福。您得承認,這種祝願沒有任何私心。我希望您今後幸福。也許隨著時間的流逝,您會改變對我的看法。今後我們能否見面,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怎麼樣,我將始終真心誠意地尊敬您。
  
  
  
  
  
  
  
   德·羅
  又及:我欠您的二百盧布,我一回到T省自己家裡,即當如數奉還。還有,請您萬勿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提及此信。
  再及:還有一個最後的,也是重要的請求:鑒於我現在就要離開,我希望您在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面前不要提起我曾拜訪過您……
  「你覺得怎麼樣?」列日涅夫剛看完信,沃倫采夫立即問他。
  「有什麼好說的!」列日涅夫說。「像東方人那樣喊幾聲『真主』,『真主』,再把表示驚訝的那隻手指塞到嘴裡——這就是能做的一切。他要離開……那就請便吧!有趣的是他把寫這封信看成了自己的義務,他來找你也是出於義務……這些先生每走一步都想著義務,沒完沒了的義務就成了債務1。」列日涅夫補充了一句,臉帶嘲諷地指著那幾句附言。
  
  1 俄語中「義務」與「債務」同音異義。
  「說得多麼冠冕堂皇!」沃倫采夫說。「什麼把我估計錯啦,什麼認為我比周圍的人高出一頭啦……天哪,儘是胡說八道!比濤還糟!」
  列日涅夫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有他的兩隻眼睛露出了一絲微笑。沃倫采夫站了起來。
  「我想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去一次。」他說。「我想去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且慢,老弟,讓他滾了再說。你何必再跟他打照面呢?他快消失了——你還要怎麼樣?最好還是去睡覺吧;昨晚你大概翻來覆去一夜沒睡吧。現在你的事情出現了轉機……」
  「你有什麼根據?」
  「這是我的一種感覺。真的,你睡吧,我去找你姐姐——陪她坐一會兒。」
  「我根本不想睡覺,我幹嗎要睡……我最好還是到地裡去看看。」沃倫采夫說著整了整大衣的衣襟。
  「那樣也好,你去吧,老弟!到地裡去看看……」
  列日涅夫說著便去找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客廳裡遇見了她。她熱情地歡迎他。他每次來她都很高興,但是她臉上掛著愁雲。羅亭昨天的來訪使她感到不安。
  「您是從我弟弟那兒來的吧?」她問列日涅夫。「今天他的情緒怎麼樣?」
  「還好,他到地裡去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沉默了片刻。
  「請您告訴我,」她開始說道,眼睛看著手帕的花邊,「您是否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羅亭要到這兒來?」列日涅夫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我知道:他是來告辭的。」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抬起頭。
  「什麼?來告辭?」
  「是的,難道您沒有聽說嗎?他要離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了。」
  「離開?」
  「永遠離開;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怎麼會呢?這怎麼理解呢?自從發生了那些事情以後……」
  「這可是另外一回事!這件事無法理解,但是確實如此。也許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把弦繃得太緊——於是弦就繃斷了。」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我什麼也不明白,我看您是在捉弄我吧……」
  「哪兒的話……對您說他要走了,還寫信通知他的熟人呢。他這樣做,從某個角度看,倒也不是壞事,可是他這一走卻影響到了一個驚人計劃的實現,我和您弟弟剛才還在議論這個計劃呢。」
  「怎麼回事?什麼計劃?」
  「是這麼回事。我建議您弟弟出去散散心,也帶您一起去。伺候您的事麼,實際上由我來負責……」
  「好極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說道。「我可以想像得出您會怎樣伺候我,您準會把我餓死的。」
  「您這樣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是因為不瞭解我。您以為我是個傻瓜,十足的傻瓜,一塊木頭疙瘩。可您知道嗎,我可以像精那樣慢慢融化,跪在地上幾天幾夜不起來?」
  「我倒真想看看您那副尊容呢!」
  列日涅夫突然站了起來。
  「您嫁給我吧,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您就能看見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臉紅到了耳朵根。
  「您說些什麼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羞澀地重複了一遍。
  「這話我早就想說了,已經在舌頭上轉了一千遍。」列日涅夫回答道。「現在我終於說出來了。您看著辦吧。為了不讓您為難,我這就出去。如果您願意做我的妻子……我這就出去。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您只要派人來叫我一聲,我就明白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本想叫列日涅夫留下,可是一眨眼他就出去了。他帽子也沒戴就到花園去了。他斜倚在籬笆門上,眼睛望著遠處。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他背後傳來女僕的聲音。「請您到夫人那兒去。她吩咐我來叫您。」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轉過身,雙手捧著女僕的腦袋,出乎她的意料,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後到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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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發表於 2010-10-25 00:34:47 |只看該作者
十一

  羅亭碰見列日涅夫之後,立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關起門來,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沃倫采夫(讀者已經知道了),另一封給娜塔裡婭。這第二封信他塗塗改改,反覆斟酌,寫了很久,又仔仔細細地譽到一張精美的信箋上,再折成很小很小的一疊塞進了口袋。他神色黯然地在房間裡走了幾遍,然後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一隻手支撐著身子;眼淚慢慢流出了眼眶……他站起來扣上了全部紐扣,叫僕人去問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能不能現在見她。
  僕人很快回來稟報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請他去。羅亭便上她那兒去了。
  她在書房裡接待他,就像兩個月前初次接待他一樣。不過現在她不是一個人:她身邊坐著潘達列夫斯基,他始終是那樣謙恭,整潔,容光煥發,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客客氣氣地迎接羅亭,羅亭也彬彬有禮地向她鞠躬,可是只需朝他們兩人的笑臉看上一眼,任何一個稍有經驗的人都會明白: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儘管誰也沒有提起。羅亭知道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生他的氣,而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則懷疑他已經全都知道了。
  潘達列夫斯基的密告使她大為惱火。她身上那股上流社會的傲氣又開始作祟了。羅亭這個既無財產、又無官職的無名之輩,竟敢跟她的女兒——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拉松斯卡婭的女兒——秘密約會!!
  「就算他很聰明,是個天才!」她說。「這又算得了什麼?那樣的話,不是誰都可以指望做我的女婿了?」
  「我好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潘達列夫斯基火上加油地說,「他怎麼這樣缺乏自知之明,我真驚訝!」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非常激動,連娜塔裡婭也挨了她一頓臭罵。
  她讓羅亭坐下。他坐下了,但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幾乎主宰這個家庭的羅亭了,也不像一位熟悉的朋友,或親近的常客,而只是一位陌生的客人。這一切又是在一剎那間發生的……水就是這樣突然變成了堅冰。
  「我是來向您道謝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羅亭開始說道:「感謝您的盛情款待。今天我收到一封家信,我必須今天立即趕回去。」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仔細地看了羅亭一眼。
  「他這是先發制人,他肯定猜到了。」她想。「這樣可以使我避免做一番難堪的解釋。再好不過了。聰明人萬歲!」
  「真的嗎?」她大聲說道。「啊,這是多麼掃興啊!又有什麼辦法呢?但願今年冬天在莫斯科能見到您。我們不久也要離開這兒。」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我不知道是否有機會到莫斯科去;倘若能籌措到錢款,那麼前去拜訪您是義不容辭的。」
  「好啊,老兄!」潘達列夫斯基不禁想道。「前不久您在這裡還像老爺似的發號施令,可如今也只能這樣低聲下氣說話了!」
  「也許您從家裡得到了什麼不愉快的消息吧?」他像平常那樣拖長了聲音說。
  「是的。」羅亭冷冷地說。
  「是收成不好吧?」
  「不……是別的事……請您相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羅亭接著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在您府上度過的這段時光。」
  「我,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也始終會愉快地回想起與您的交往……您什麼時候啟程?」
  「今天下午。」
  「這麼倉促……好吧,祝您旅途愉快。不過,如果您耽擱得不太久,也許還能在這兒見到我們。」
  「我未必來得及。」羅亭說著站了起來。「很抱歉,」他補充說道,「我現在無法立即歸還欠您的錢款,不過我回家以後就馬上……」
  「別說了,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打斷他。「您怎麼好意思說這種話!……現在幾點了?……」她問。
  潘達列夫斯基從坎肩口袋裡掏出琺琅金錶,小心地將紅潤的臉頰貼緊堅挺的白色硬領,看了看時間。
  「兩點三十三分。」他說。
  「該換裝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再見了,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
  羅亭站起來。他和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之間的談話從頭至尾都帶著一種特別的味道。演員排練時就是這樣對台詞的,外交官在會議上就是這樣用事先準備好的言辭來交談的……
  羅亭走了出去。現在他憑經驗知道,上流社會的人對待不再需要的人,他們不是一般的拋棄,而是隨手一扔,就像舞會之後扔掉手套,就像扔掉糖紙或者沒中獎的彩票一樣。
  他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動身的時刻。聽說他要離開,大家都感到意外,連僕人們都困惑莫解地看著他。巴西斯托夫無法掩飾自己的悲傷。娜塔裡婭顯然在迴避羅亭。她盡量不去看他,不過他還是設法把信塞到了她手裡。午飯時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再次提起她希望在去莫斯科之前能見到羅亭,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回答。潘達列夫斯基比誰都主動地跟他攀談。羅亭好幾次恨不得撲上去在他那容光煥發的臉上扇幾個耳光。邦庫爾小姐不時用詭譎而奇怪的目光打量著羅亭:這樣的神色有時候可以在聰明異常的老獵狗的眼睛裡捕捉到……「哼!」她似乎在心裡說。「你這是活該!」
  時鐘終於敲響了六點,羅亭的四輪馬車也套好了。他匆匆忙忙跟大家告別。他的情緒非常惡劣。他沒有想到會這樣狼狽地離開這個家庭:「他好像是被攆走的……這是怎麼回事啊!何必這樣匆忙呢?不過也只能如此了。」這就是他強裝笑臉跟大家點頭告別時的內心活動。
  他最後一次看了看娜塔裡婭,不由得他怦然心動:她那注視著他的眼睛充滿了悲傷和責備。
  他迅速跑下台階,跳上了馬車。巴西斯托夫自告奮勇地要送他到驛站,坐到了他身邊。
  「您還記得嗎?」馬車駛出院子,登卜兩旁長滿樅樹的寬闊大道時,羅亭說。「您記得唐·吉訶德離開公爵夫人的宮殿時對他的隨從所說的話嗎?『自由』,他說,『我的朋友桑喬,自由是人的一種最寶貴的財產。誰能得到上蒼賜予的一塊麵包,無需為了這塊麵包而對別人感恩戴德,誰就得到了幸福!』唐·吉訶德當初的那種感覺現在我也體會到了……上帝保佑您,我好心的巴西斯托夫,什麼時候也讓您體驗一下這種感覺呢!」
  巴西斯托夫緊緊握住羅亭的手,這位誠實的年輕人的心在他那深受感動的胸腔裡激烈地跳動起來。到驛站的路上,歲亭一直在談論人的尊嚴,談論真正的自由的意義——他的話充滿了熱情、崇高和真誠。當分離的時刻到來時,巴西斯托夫忍不住撲過去抱住羅亭的脖子放聲大哭。羅亭自己也淚如泉湧;不過他並不是因為和巴西斯托夫分別而流淚,他的眼淚是自尊的眼淚。
  娜塔裡婭回到房間裡,看了羅亭的信。羅亭寫道:
  
  親愛的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
  我決定離開這兒。我別無選擇。趁目前還沒有明確宣佈要趕我走的時候,我決定主動離開。我走了以後,種種誤會也就隨之消失。未必有人會對我表示同情。還能期待什麼呢?……一切都已經結束;那我為何還要給您信呢?
  我就要離開您了,也許這是永別。如果我給您留下了惡劣的印象,而事實上我又並非這樣惡劣,那豈不令我傷心?這便是我給您寫信的原因。我既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想怪罪別人,我只怪我自己。我想在可能範圍內作些解釋……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情是那麼出乎意料,那麼突然……
  今天的約會對我將是一個永遠值得記取的教訓。是的,您說得對:我不瞭解您,而我還以為是瞭解您的呢!在我的一生中,我跟各種各樣人有過交往,我接近過許多女人和姑娘;但是遇到您之後,我才第一次遇到了一顆完全誠實而正直的心靈。我感到不習慣,因而無法認識您的價值。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我就被您吸引住了——這您自己也能覺察到。我跟您度過了許多時光,但我沒有真正瞭解您,甚至沒有努力設法瞭解您……可是我卻自以為愛上了您!!為這一過錯,我現在受到了懲罰。
  從前我也曾經愛過一個女人,她也愛我……我對她的感情很複雜,她對我也一樣;不過正因為她自己並不單純,倒也算般配。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情,現在,當它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還是沒有認清它的真實面貌……最後我終於認出來了,但為時已晚……過去的事情再也無法挽回了……我們的生命本來是可以融合一體的——現在卻永遠不可能了。我又怎能向您證明,我也能夠用真正的愛——心靈之愛,而不是想像之愛——來愛您呢?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否具有這種愛的能力!
  造化賦予我很多很多——這我知道,我也決不會虛情假意地在您面前故作謙遜,尤其是現在,在我極其痛苦、極其羞愧的時刻……是的,造化賦予我很多很多;但是我做不出一件與我能力相稱的事情,我將碌碌無為地死去,無法留下任何有益的痕跡。我所有的財富將白白浪費:我無法看到我播下的種子結出果實。我缺少……我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缺少什麼……我缺少的大約就是那種既能支配人心又能征服女人的東西;而僅僅控制人們的頭腦那是既不穩定也無益處的。我的命運很奇怪,筒直近乎滑稽:我本想獻出我的一切,迫不及待地毫無保留地獻出整個身心——卻又做不到。我的結局將是為了一些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的荒唐事而犧牲自己……我的天哪!到了三十五歲還打算幹一番事業!……
  我在任何人面前還沒有這樣坦率地談過自己——這是我的懺悔。
  關於我自己,談得已經夠多了。我想談談您,給您幾句忠告:我再也沒有別的能耐……您還年輕;不管您活多久,請您永遠聽從心靈的召喚,而不要服從自己或他人理智的指揮。請您相信,人生經歷的那個圈子應該越簡單越好,越狹窄越好;問題不在於尋找人生的新內容,而在於它的每個環節都能及時完成。「從小就年輕的人才會幸福1……」不過我發現,這些意見對我自己比您更加適用。
  1 語出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
  我得向您承認,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對於我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內心引起的那種感情的性質,我從未有過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但是我以為至少找到了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現在我只能重新浪跡天涯了。對我來說,還有什麼能代替您的談話、您的倩影、您關注而聰慧的目光?……這都怪我自己不好;但您得承認,命運似乎在故意嘲弄我們。一星期之前,我自己朦朦朧朧地意識到我愛您。前天晚上,在花園裡,我第一次聽到您說……重提您當時說的話又有什麼用處呢?——今天我就要走了,懷著愧疚的心情走了。跟您進行了那場殘酷的談話之後,我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您還不知道,我是多麼對不起您啊……我身上有一種愚蠢的坦率,誇誇其談的惡習……何必說這些呢!我要永遠離開了。
  (這裡羅亭把一段內容塗掉了,而在給沃倫采夫的信裡添上了第二條附啟)
  現在我又孤零零地留在這世界上,我的目的,正如今天早晨您挖苦我的那樣,是要投身於另一種更適合於我的事業。唉!假如我真的能獻身於這種事業,最終克服我的惰性……可是這不可能!我將永遠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就像從前一樣……只要遇到第一個障礙——我就徹底垮了;我和您之間的這段經歷證明了這一點。假如真是為了我未來的事業,為了我的使命而犧牲自己的愛情,那也好,可是我卻害怕承擔自己應負的責任,因此我確實配不上您。您不值得為了我而離開您那個環境……不過,這一切也許會帶來好處。經歷了這番考驗之後,我也許會變得純潔些、堅強些。
  祝您一切幸福。永別了!但願您有時候能想起我。我想您今後還會聽到我的消息。
  
  
  
  
  
  
  
  
  羅亭
  娜塔裡婭把羅亭的信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眼睛望著地下。這封信比任何證據更清楚地向她證實:今天早晨跟羅亭分手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大聲說他不愛她,這句話真被她說對了!不過這並沒有使她內心感到輕鬆些。她呆呆地坐在那兒;只覺得黑色的波濤從四面八方悄悄地向她頭上湧來,而她木然無語地朝底下沉去。初戀的幻滅對任何人都是痛苦的;而對於一顆真誠的、不想欺騙自己、與輕率和矯揉造作格格不人的心靈來說,幾乎是難以忍受的。娜塔裡婭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時候她常常在傍晚散步,她總要朝著天空中明亮的那個方向走去,那兒有燦爛的晚霞,而她背對著的則是黑暗的那一面。現在,她面對著黑暗的生活,而光明卻在背後……
  娜塔裡婭眼淚奪眶而出。眼淚這東西並非始終能帶來寬慰,如果眼淚在內心憋了很久,最後才奔湧而出——起初來勢兇猛,隨後變得越來越輕鬆,越來越甜蜜,這種眼淚令人舒暢,有益健康,難言的隱痛也會隨之消失……但是還有另外一種冰涼的,吝嗇地滴出來的眼淚,沉重而難以消解的悲傷從心底一點一滴地擠出來的眼淚,那不是歡樂的眼淚,也不可能帶來輕鬆。只有極度傷心的人才會流出這樣的眼淚;誰沒有流過這種眼淚,誰就算不上遇到過真正的不幸。娜塔裡婭今天嘗到了這種滋味。
  將近兩個小時過去了。娜塔裡婭終於振作起精神,站起來擦乾了眼淚,點亮蠟燭,將羅亭的信放到火上燒掉,又把灰燼拋到窗外。接著她隨手翻開普希金的詩集,讀了首先映入眼簾的幾行詩句(她常常用普希金的詩句來占卜)。她讀的是這樣幾行詩:
  
  誰感受過,往事的幽靈
  就會攪得他心神不定:
  他不會再受到種種誘惑,
  回憶之蛇使他難以安寧,
  悔恨時刻在噬咬他的心。1
  
  1 引自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第一章第四十六節。
  她站了一會兒,苦笑著照了照鏡子,自上而下地稍稍活動了一下腦袋,便下樓到客廳裡去了。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一見她便把她帶進書房,讓她坐在自己身邊,親切地拍拍她的臉頰,同時又仔細地、幾乎是好奇地看著她的眼睛。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內心感到困惑不已:她第一次想到她實際上不瞭解自己的女兒。從潘達列夫斯基那兒聽說女兒跟羅亭私會的時候,與其說她大為惱火,不如說她萬分驚訝:聰明懂事的娜塔裡婭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情!她把女兒叫到自己房間裡臭罵了一頓——語言相當粗魯,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完全喪失了一位歐洲婦女應有的風度——娜塔裡婭斬釘截鐵的回答以及那目光和動作中表現出來的堅定決心,令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十分難堪,甚至非常害怕。
  羅亭不知底細的突然離開,卸去了她心頭的重負。但是她又猜想女兒會痛哭流涕,歇斯底里發作……娜塔裡婭外表的平靜卻使她感到莫名其妙。
  「怎麼樣,孩子?」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你今天好嗎?」
  娜塔裡婭看了看自己的母親。
  「他可是走了……你那個對象。你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匆忙地走了呢?」
  「媽媽!」娜塔裡婭低聲說。「我向您發誓,除非您自己提起他,我什麼也不會告訴您。」
  「也許你意識到了你對不起我,是嗎?」
  娜塔裡婭垂下頭,還是那句話:
  「我什麼也不會告訴您。」
  「那你得守信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微笑著說。「我相信你。前天,你記得嗎……算了,我不說了。當然,事情過去了就算了,對嗎?我看你恢復了原樣。不然我都糊塗啦。來吻吻我,聰明的孩子!……」
  娜塔裡婭把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手拉過來貼近嘴唇,而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則吻了吻女兒低垂的腦袋。
  「你要永遠聽我的話,別忘了自己出身於拉松斯卡婭的家庭,是我的女兒。」她補充了一句。「你會幸福的。現在,你去吧。」
  娜塔裡婭默默地出去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望著她的背影,心裡想道:「她像我——也是個多情的種子,不過她比我冷靜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不禁想起了往事……遙遠的往事……
  
  1 原文為法語。
  過了一會兒,她吩咐把邦庫爾小姐叫來,兩人關起門來談了好久。放走邦庫爾小姐以後,她又叫來了潘達列夫斯基。她一定要知道羅亭離開的真實原因……而潘達列夫斯基終於使她徹底放心了。這屬於他的職責範圍。
  第二天午飯前,沃倫采夫和他的姐姐來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待沃倫采夫一直很客氣,這一次對他特別親熱。娜塔裡婭痛苦難耐,不過沃倫采夫很尊重她,跟她說話也很小心,這使她不得不打心底裡感激他。
  這一天過得很平靜,甚至很平淡,可是分別的時候,大家都感覺到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而這一點很重要,非常重要。
  是的,大家都回到了原來的軌道……惟獨娜塔裡婭是例外。最後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自己的床前,疲憊不堪地把臉埋進枕頭。她覺得生活是那樣的痛苦,可恨和庸俗,她為自己,為自己的愛情,為自己的悲傷而羞愧。在這種時刻,她也許寧願一死了之……今後她還有許多痛苦的白晝,無眠的夜晚,難熬的焦慮;但是她還年輕——對她來說生活才剛剛開始,而生活遲早總會把一切納人自己的軌道。一個人不論遇到怎樣大的打擊,他在當天,最遲到第二天——恕我說得粗俗些——總得吃飯吧,而這就成了第一個安慰……
  娜塔裡婭痛苦不堪,這是她第一次經歷痛苦……不過初次的痛苦就像初戀一樣,是不會重複出現的——感謝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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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35:40 |只看該作者
十二

  過了大約兩年。五月初的日子來臨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坐在自家的陽台上,她不再姓李比娜,而改姓列日涅娃了。她嫁給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已經一年多了。她依然是那麼嫵媚,只是近來有點發胖。在那個跨過幾級台階便能進入花園的陽台前面,奶媽抱著嬰兒在來回踱步。那孩子的臉蛋紅撲撲的,身上披著白色的小斗篷,帽上綴著白色小絨球。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時望望孩子。孩子不哭不鬧,一面有滋有味地吮吸著自己的手指,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四處張望。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特徵開始在兒子身上顯露出來。陽台上,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身邊。坐著我們早已熟悉的比加索夫。自從我們和他分手以來,他的頭髮明顯地白了,背也駝了,人也瘦了,說話時牙齒漏風:他的一顆門牙掉了。牙齒漏風使他說起話來又多了幾分刻薄……
  他年歲增長了,但滿腔的怨恨卻未減少,不過那些刻薄話已經失去了鋒芒。他比從前更喜歡重彈那些老調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不在家,大家都在等他回來喝茶。太陽已經西沉,在日落的那個方向,沿著地平線綿亙著一道淡黃色的光帶。與此相對的還有兩道晚霞,下面一道呈蔚藍色,上面一道呈紫紅色。高空中的幾朵浮雲在漸漸融化。這一切都預示著明天將是一個正常的晴好天氣。
  突然,比加索夫放聲大笑起來。
  「您笑什麼,阿夫裡康·謝苗內奇?」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噢,是這麼回事……昨天,我聽到一位農夫對他老婆說:「『別嘰嘰喳喳!』他老婆當時正說得起勁。我很喜歡這句話:『別嘰嘰喳喳!』的確,女人又能說出多少道理來呢?你們知道,我不是指在座各位。我們的祖先比我們聰明。他們的神話故事裡總有一位美女,腦門上綴著一顆星星,坐在窗前,一聲不響。女人嘛,就應該這樣。可是前天,我們貴族長的老婆就像對著我的腦袋開了一槍;她對我說,她不喜歡我的傾向!還傾向呢!假如造物主開恩讓她突然喪失嚼舌頭的能力,那無論對她還是對大家豈不是更好嗎?」
  「您還是老樣子,阿夫裡康·謝苗內奇,盡詆毀我們這些弱女子……您知道嗎?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幸,真的,我為您感到可惜。」
  「不幸?您怎麼能這樣說呢!第一,我看世界上只有三種不幸:冬天住冰涼的房子,夏天穿擠腳的鞋子,還有就是跟嬰兒同住一個屋子,嬰兒哭鬧不止,但又不能讓他吃除蟲粉。第二,我現在成了最最安分守己的人,簡直可以當典範。我的行為完全符合道德規範。」
  「您品行端正,無可挑剔!不過,葉蓮娜·安東諾芙娜昨天還跟我說您的不是呢。」
  「竟有這樣的事!她跟您說什麼來著,能告訴我嗎?」
  「她說您整整一個上午對她的所有問話只回答兩個字:『什麼?!』『什麼?!』還故意尖著嗓子做怪腔。」
  比加索夫笑了起來。
  「那可是個好主意啊,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說是嗎?」
  「是個壞主意!難道對女人可以這樣不講禮貌嗎,阿夫裡康·謝苗內奇?」
  「怎麼?您以為葉蓮娜·安東諾芙娜是女人嗎?」
  「那您說她是什麼?」
  「是一面鼓,一面普普通通的可以用棒褪敲打的鼓……」
  「噢,對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想改變話題,便打斷他說。「聽說,有一件喜事要向您祝賀呢。」
  「祝賀什麼?」
  「您打贏了官司。格林諾夫斯基牧場現在歸您了……」
  「是的,歸我了。」比加索夫陰鬱地說。
  「多少年來,您一直在爭這片牧場,現在到手了,怎麼反而不高興了?」
  「我告訴您吧,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比加索夫慢條斯理地說,「沒有比遲到的幸福更糟糕、更氣人的了。這樣的幸福不可能給您帶來滿足,反而剝奪了您的權利——罵人和詛咒命運的寶貴權利。真的,夫人,遲到的幸福是一種苦澀而令人惱火的東西。」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只是聳了聳肩膀。
  「奶媽,」她叫道,「我看米沙該睡覺了,把他抱過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開始忙乎自己的孩子,而比加索夫則嘟嘟嚷嚷地走到陽台的另一頭去了。
  突然,在不遠處,花園旁邊的路上,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坐著他那輛競賽馬車過來了。兩條碩大的看門狗,一黃一灰,跑在馬的前面。這兩條狗是他前不久才開始豢養的。它們不停地咬來咬去,但又親密得難捨難分。一條老獵狗衝出大門去迎接兩條看門狗,它張大了嘴,好像要吠叫的樣子,結果只是打了個呵欠,友好地搖著尾巴回來了。
  「你看,薩沙!」列日涅夫打老遠就向妻子喊道。「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沒有立即認出坐在丈夫背後的那個人。
  「啊,巴西斯托夫先生!」她終於喊了起來。
  「是他,真是他,」列日涅夫回答說,「他給我們帶來了多好的消息!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的馬車駛進了院子。
  一眨眼工夫他和巴西斯托夫就出現在陽台上。
  「烏拉!」他喊叫著擁抱妻子。「謝廖沙要結婚啦!」
  「跟誰結婚?」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激動地問。
  「當然跟娜塔裡婭咯……這消息是咱們這位朋友從莫斯科帶來的,還有一封給你的信……你聽見了嗎,小米沙?」他接過兒子,又說了一句。「你舅舅要結婚啦!……瞧你這俊小子,只會眨巴眼睛!」
  「他想睡了。」奶媽說。
  「是的,夫人。」巴西斯托夫走到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跟前說。「我今天從莫斯科回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委託我來檢查一下莊園的賬目。這是給您的信。」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連忙拆開弟弟的來信。信裡只有幾行字。他在狂喜中告訴姐姐,他已向娜塔裡婭求婚並且得到了她本人和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同意;他答應下一次寫信一定寫得更詳細些。還說他要擁抱和親吻大家。很顯然,他寫信的時候正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
  僕人送上茶。大家請巴西斯托夫坐下,接著傾盆大雨般的向他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所有人,包括比加索夫在內,都為他帶來的消息感到高興。
  「我們聽說這中間還有一位科爾察金先生。」列日涅夫順便說道。「請問,這也許是無稽之談吧?」
  (科爾察金是位英俊的年輕人——社交界的一頭雄獅,他盛氣凌人,不可一世,他的舉止傲慢得彷彿他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由公眾集資為他樹立的一尊銅像。)
  「不,不完全是無稽之談。」巴西斯托夫微笑著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倒是十分賞識他,可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連他的名字都不想聽到。」
  「我認識他,」比加索夫插嘴說,「他是個雙料的混蛋,混透了……就是這麼回事!要是大家都像他那個德性,除非可以得到一大筆賞金,否則你就別想活了。就是這麼回事!」
  「也許是這樣,」巴西斯托夫說,「不過他在社交界可不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反正都一樣!」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說。「不去管他!啊,我多麼為弟弟高興啊!……娜塔裡婭也很快活嗎?很幸福嗎?」
  「是的,夫人。她跟往常一樣,不露聲色——您是瞭解她的——,不過看樣子也很滿意。」
  黃昏在愉快而活躍的談話中過去了。大家坐下來吃晚飯。
  「順便問一句,」列日涅夫給巴西斯托夫斟拉菲特1葡萄酒的時候問道,「您知道羅亭現在在哪兒嗎?」
  
  1 法國拉菲特產的紅葡萄酒。
  「現在我也不太清楚。去年冬天他到莫斯科住了一段時間,不久便隨某個家庭到西比爾斯克去了。我跟他一度通過信:他在最後一次來信中告訴我,他即將離開西比爾斯克,不過沒有說去哪兒,——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他是不會消失的!」比加索夫插嘴說,「說不定正坐在什麼地方宣揚他那一套貨色呢。這位先生總能找到兩三個崇拜者。他們會心甘情願地張大嘴巴聽他胡扯,還肯借錢給他。你們瞧著吧,他的下場就是在查列沃科克沙依斯克或者丘赫拉姆的某處死在一位老處女的懷裡,那戴著假髮的老處女還以為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天才呢……」
  「您也說得太刻薄了!」巴西斯托夫不滿地輕聲說。
  「一點也不刻薄!」比加索夫說。「倒是十分公正的。照我看來,他充其量也只是個厚顏無恥的寄生蟲罷了。我忘了告訴您,」他轉身對列日涅夫繼續說道,「我認識那個傑爾拉霍夫,他是跟羅亭一起到國外去的。肯定知道他的底細!你們無法想像,他是怎麼說羅亭的——簡直笑死人!幸好羅亭的所有朋友和追隨者到頭來都成了他的敵人。」
  「請您不要把我算在這類朋友中間!」巴西斯托夫激動地說。
  「您麼,當然另當別論。我不是說您。」
  「傑爾拉霍夫跟您說了些什麼?」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他說了很多,沒法全記住。不過最精彩的是羅亭鬧了這麼個笑話。由於他在不斷發展(這些先生一直在發展;比方說別人只是吃飯和睡覺,而他們在吃飯睡覺的時候也在發展,是這樣嗎,巴西斯托夫?——巴西斯托夫什麼也沒回答)……由於羅亭始終處在發展過程中,他通過哲學得出了一個結論,即他應該戀愛了。於是他開始物色對象,而且這個對象一定要符合他那驚人的結論。幸運向他露出了微笑。他認識了一個法國女人,一個非常漂亮的專做時裝的女裁縫。事情發生在德國的某個城市裡,請注意,是在萊茵河畔。他開始去找她,給她送去各種各樣的書籍,跟她大談自然和黑格爾。你們能想像那位女裁縫的反應嗎?她還以為他是天文學家呢。不過麼,你們知道,羅亭的模樣長得還不錯,又是個外國人,俄國人——於是她就看上了羅亭。羅亭最後要跟她約會,一次富有詩意的約會:坐船遊覽萊茵河。那法國女人答應了。她換上了漂亮衣服,跟他坐上小船出發了。他們玩了兩個多小時。你們以為他在這一段時間裡幹了些什麼呢?他撫摸著法國女人的頭,若有所思地望著天空,再三說他對她懷著一種父親般的慈愛。法國女人氣昏了,後來就親口把這件事告訴了傑爾拉霍夫。你們看,這位先生就這麼個德性!……」
  比加索夫說完笑了起來。
  「您怎麼老是詆毀別人!」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惱怒地說。「我可是越來越堅信,即使那些罵羅亭的人,也說不出他有什麼不好。」
  「沒有什麼不好?得了吧!他向來都靠別人生活,到處借錢……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他大概也向您借過錢吧?」
  「聽我說,阿夫裡康·謝苗內奇!」列日涅夫開腔說道,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聽我說:您知道,我妻子也知道,近年來我對羅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感,甚至經常指責他。儘管如此(列日涅夫往大家的酒杯裡斟上香檳),我還是提議:剛才我們舉杯祝賀了我們親愛的兄弟和他的未婚妻,現在我提議你們為德米特裡·羅亭的健康而乾杯!」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比加索夫驚訝地望著列日涅夫,而巴西斯托夫一聽就來了精神,興奮得臉也紅了,眼睛也睜大了。
  「我很瞭解他,」列日涅夫說,「他的缺點我也很清楚。這些缺點之所以格外明顯,是因為他不是個平庸之輩。」
  「羅亭具有天才的性格!」巴西斯托夫附和說。
  「天才麼,他也許是有的,」列日涅夫說,「至於性格……他的全部不幸實際上就在於他根本沒有性格……不過問題不在於此。我想說他身上好的、難得的方面。他有熱情;而這一點,請你們相信我這個懶散的人,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寶貴的品質。我們大家都變得難以容忍的謹慎、冷漠和萎靡,我們都沉睡了,麻木了,誰能喚醒我們,給我們以溫暖,哪怕一分鐘也好,那就得對他說聲謝謝。是時候啦!你還記得吧,薩莎,有一次,我跟你說到他的時候,還責備過他冷漠。當初我說得既對又不對。冷漠存在於他的血液之中——這不是他的過錯——而不在他的頭腦中。他不是那種矯揉造作的演員,像我以前說的那樣,也不是騙子,不是無賴。他要靠別人養活並不是因為他狡猾,而是因為他像個孩子……是的,他確實會在窮困潦倒中死去,難道因此就得對他落井下石嗎?他之所以一事無成,恰恰是因為他沒有性格,缺乏熱血。不過誰有權利說他從來沒有做過,也不能做一件好事呢!誰有權利說他的言論沒有在年輕人的心中播下許多優良的種子呢?對那些年輕人,造物主並沒有像對羅亭那樣拒絕賜予行動的力量和實現願望的才能。是的,我自己首先就有過親身體會……薩莎知道,我年輕時對羅亭是多麼崇拜。記得我還曾經說過,羅亭的話不可能對人們產生影響。不過我當時指的是像我這樣的人,像我現在這樣年紀、有過相當閱歷並且受過挫折的人。他說話只要有一個音走了調,那麼我們總覺得他所有的話都失去了和諧。幸好年輕人的聽覺沒有那麼發達,那麼挑剔。如果年輕人認為自己聽到的那些話的本質是美的,那麼音調準不准對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和諧的音調他可以在自己的內心找到。」
  「說得好!說得好!」巴西斯托夫說。「說得太好了!至於羅亭的影響,那我敢向你們發誓,這個人不僅善於使你深受感動,還能推動你前進,而且不讓你停頓,他讓你徹底改變面貌,讓你燃燒!」
  「您聽到了嗎?」列日涅夫轉身對比加索夫說。「您還需要什麼證據嗎?您總是攻擊哲學,一提到哲學您就竭盡諷刺挖苦之能事。我本人對哲學並無太大的興趣,也不在行,不過我們種種重要的弊病並不是哲學造成的!故弄玄虛的哲學理論和夢囈決不會跟俄國人沾邊,他們有足夠的理智。但是決不允許在攻擊哲學的幌子下攻擊任何對真理和覺醒的真誠嚮往。羅亭的不幸在於他不瞭解俄國,這確實是很大的不幸。俄國可以沒有我們中間的任何一位,可是我們中間的任何人都不可以沒有俄國。誰認為沒有俄國也照樣行,那他就會倒霉;誰在行動上真的這樣做了,那他就會倒大霉!所謂世界主義純粹是胡說八道,信奉世界主義的人等於零,甚至比零還糟。離開了民族性,就沒有藝術,沒有真理,沒有生活,什麼也沒有。沒有特徵就不可能有一張理想的臉,只有那種俗不可耐的臉才可以沒有特徵。我要再說一遍,這不是羅亭的過錯,這是他的命運,痛苦而艱難的命運,我們決不能因此而去責備他。倘若我們要探究羅亭這一類人在我國出現的原因,那就離題太遠了。只要羅亭身上有優點,我們就得感謝他。這比不公正地對待他要容易些。而我們對他向來是不公正的。懲罰他,這不是我們的事,也沒有這個必要:他已經嚴厲地懲罰過自己了,甚至遠遠地超出了應得的懲罰……上帝保佑,但願不幸能克服他所有的缺點,只保留他的優點!我為羅亭的優點而乾杯!為自己最美好的歲月中的同志的健康,為青春,為青春的希望、憧憬、輕信和真誠,為二十歲的時候我們的心曾為之激烈跳動、我們在生活中曾經領略過的最美好的一切而乾杯!……我為你,黃金時代,乾杯!我為羅亭的健康乾杯!……」
  大家都跟列日涅夫碰杯。巴西斯托夫激動得差點兒沒把酒杯碰碎,他把酒一飲而盡,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緊緊握住列日涅夫的手。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我真沒有想到您的口才這麼好,」比加索夫說,「簡直跟羅亭先生不相上下。連我也被感動了。」
  「我根本沒有口才,」列日涅夫不無惱怒地說。「要感動您,我想,不那麼容易。不過,別談羅亭了,讓我們談點別的……那個人……他叫什麼來著?……潘達列夫斯基還住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嗎?」他轉身問巴西斯托夫。
  「當然,還住在她那兒!她還設法為他找了個肥缺。」
  列日涅夫冷笑了一下。
  「此人是決不會因貧窮而死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晚餐結束了。客人們陸續離去。只剩下夫婦倆的時候,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容滿面地望著丈夫的臉。
  「你今天真漂亮,米沙!」她撫摸著丈夫的額頭說。「你的話多麼通情達理,寬宏大量!不過你該意識到,今天你過於袒護羅亭了,就像從前過於責備他一樣……」
  「不打落水狗嘛……當初我是怕你被他搞得暈頭轉向。」
  「不會的,」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天真地說,「我一直覺得他學問太淵博了,我有點怕他,在他面前不知道說什麼好。今天比加索夫嘲弄他也夠狠的,你說是嗎?」
  「比加索夫?」列日涅夫說。「就是因為比加索夫在場,我才這樣激烈地為羅亭辯護。他竟敢說羅亭是個寄生蟲。依我看,他,比加索夫,扮演的角色,比羅亭惡劣一百倍。他擁有獨立的財產,對什麼都橫加嘲弄,可是對有權有勢的人卻溜須拍馬!你知道嗎,這個憤世嫉俗、攻擊哲學、詆毀婦女的比加索夫,你知道嗎,他做官的時候貪污受賄,於了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呢!唉!你看就是這麼回事!」
  「是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說。「這種事怎麼也沒有料到!……我說,米沙,」她停了停,繼續說道。「我想問你……」
  「問什麼?」
  「你看我弟弟跟娜塔裡婭在一起會幸福嗎?」
  「怎麼跟你說呢……可能性還是存在的……當然,今後發號施令的是娜塔裡婭,咱們之間沒有必要隱瞞這一點,她比他聰明。不過你弟弟是個好人,真心誠意地愛娜塔裡婭。還需要什麼呢?就說咱們倆吧,彼此相親相愛,不是很幸福嗎?」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微微一笑,緊緊握住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手。
  就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裡發生上述這些事情的那一天,在俄羅斯一個偏僻的省份,一輛套著三輛耕馬、遮著蘆席、破破爛爛的馬車,冒著酷暑,艱難地緩緩行進在大路上。馭手的位置上坐著一位頭髮花白、衣衫襤褸的農民。他叉開雙腳,斜蹬著車轅的橫木,一隻手不住地拽緊韁繩,另一隻手揮舞著鞭子。馬車裡,一隻空箱子上坐著一位高個子男人,他頭戴一頂寬邊帽,身穿一件沾滿塵土的外套。這就是羅亭。他耷拉著腦袋,帽舌壓到眼際,馬車左右搖晃,他的身體也被拋過來甩過去,但他好像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彷彿在打盹似的。終於,他挺直了身子。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站哪?」他問坐在馭手位置上的農民。
  「快了,老爺,」農民回答說,更用力地拉緊韁繩,「過了前面那個小山坡,就剩下四里路,不會再多了……你啊!你在想心事……我叫你想心事。」他用尖細的聲音補充了一句,說著用鞭子抽打套在右面的那匹馬。
  「我看你不會趕車,」羅亭說,「我們一大早就出發,磨磨蹭蹭的怎麼也到不了目的地。最好你還是唱支歌吧。」
  「有什麼辦法呢,老爺!這幾匹馬,您自己也看到了,走得太累了……又碰上這麼個大熱天,咱不會唱歌;咱不是車伕……喂,小羊羔,你聽見沒有,小羊羔!」農民突然對一位穿棕色外衣和一雙破草鞋的過路人喊道。「閃開,小羊羔。」
  「馬車伕!了不起……」過路人在他後面嘟噥著停住了腳步。「好一副莫斯科派頭!」他又添了一句,語氣裡充滿了責備,接著搖了搖頭,一瘸一拐地繼續趕路了。
  「你這是往哪兒走哇!」農民拖長了音調說,一面拉緊轅馬的韁繩。
  「你啊,真調皮!真是個調皮鬼……」
  三匹疲憊不堪的馬好不容易把馬車拉進了驛站的院子裡。羅亭下了馬車,付過錢(那農民沒有向他鞠躬道謝,只是把錢放在手掌上掂了好久——顯然是酒錢給少了),自己動手把箱子搬進驛站的房間裡。
  我有位熟人,他一生中走遍了大半個俄國。他認為,假如驛站房間裡的牆上掛著描繪《高加索俘虜》1情節的圖畫或俄國將軍的畫像,那就表明可以很快得到馬匹。但是,假如畫上畫著著名賭棍喬治·戴·日爾馬尼2的生平,那麼旅客根本就別指望能很快離開:他可以有充裕的時間去盡情欣賞這位賭棍年輕時捲曲而前伸的額發,白色的開襟坎肩和又短又小的褲子,欣賞他晚年在一間尖頂農舍裡舉起椅子砸死親生兒子時嚇得目瞪口呆的面部表情。羅亭走進去的那個房間正巧掛著反映《三十年,又名賭徒的一生》的幾張圖畫。聽到羅亭的喊聲,走進來一位睡眼惺忪的驛站長(順便說一句,有誰見過驛站長不是睡眼惺忪的呢!)他不等羅亭問他,便懶洋洋地宣佈說:沒有馬。
  
  1 《高加索俘虜》,俄國詩人普希金的長詩。
  2 法國鬧劇《三十年,又名賭徒的一生》中的主人公。
  「您連我上哪兒都不知道,怎麼能說沒有馬呢?我是借了耕馬來的。」
  「不管上哪兒,都沒有馬。」驛站長說。「那您上哪兒?」
  「到XX斯克。」
  「沒有馬。」驛站長說完,便走了出去。
  羅亭忿忿然走近窗口,把帽子扔在桌子上。他變化不大,只是近兩年來顯得蒼老些,頭髮中間已經出現了幾縷銀絲,眼睛依然很美,但眼神似乎黯淡了,一條條細小的皺紋,痛苦和煩惱留下的痕跡,已經爬上了嘴角、雙頰和兩鬢。
  他身上的衣服又舊又破,連襯衣的影子都看不到。他的錦瑟年華看來已經逝去,他進入了園丁們所說的結子階段。
  他開始看牆壁上的題詞——旅客在無聊中常用的消遣方式——,突然門吱呀一聲,驛站長走了進來……
  「到XX斯克的馬沒有,很久都不會有。」他說。「不過回XX奧夫的馬倒是有的。」
  「到XX奧夫?」羅亭說。「得了吧!跟我完全不是一個方向。我是到奔薩去,而XX奧夫好像是去唐波夫的那個方向吧。」
  「那有什麼關係?到唐波夫再轉奔薩,要不從XX奧夫直接轉。」
  羅亭想了想。
  「那好吧。」他最後說道。「您去吩咐套馬吧。對我反正都一樣,先到唐波夫。」
  馬一會兒就套好了。羅亭提著自己的小箱子爬上馬車,坐定後又像原來那樣垂下了腦袋。他那耷拉著腦袋的姿態流露出無奈、順從和悲傷……三駕馬車不慌不忙地小跑起來,斷斷續續響起丁丁噹噹的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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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0:36:23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又過了好幾年。
  那是個涼爽的秋日。一輛旅行馬車駛進了省城C最大的一家旅館門口。一位先生微微伸著懶腰,呼哧呼哧地下了馬車。此人年齡不算太大,可是身體發福已經到了足以令人起敬的地步。他沿著樓梯登上二樓,在一條寬闊的走廊入口處停下來。他看到前面沒有人,便大聲說要開個房間。不知哪扇門砰的一聲,從低矮的屏風後面閃出一名細高個傳者。他側著身子快步迎過來,他那發亮的後背和捲起的袖子在半明半暗的走廊裡不斷閃動。旅客走進房間,立即脫去外套,解下圍巾,坐到沙發上。他兩手握拳撐著膝蓋,好像剛睡醒似的向周圍看了一眼,然後吩咐把他的僕人叫來。
  侍者做了個遵命的動作便消失了。這位旅客並非別人,就是列日涅夫。他是為了招募新兵事宜從鄉間到省府C城來的。
  列日涅夫的僕人走進了房間,他是一位頭髮捲曲、面頰紅潤、身穿灰外套、腰束藍腰帶、腳蹬軟靴的小伙子。
  「你看,小伙子,我們終於到了。」列日涅夫說。「可你還一直擔心輪箍會脫落呢。」
  「到了!」僕人說,盡量想在被外套的高領夾著的臉上擠出笑容來。「輪箍怎麼就沒有掉下來呢……」
  「這兒有人嗎?」走廊裡有人在問。
  列日涅夫怔了一下,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
  「喂!那兒是誰呀?」那聲音又問道。
  列日涅夫站起來,走到門口,很快開了門。
  他面前站著一位高個兒男子,頭髮幾乎全白了,腰背佝僂著,穿一件破舊的、綴銅紐扣的常禮服,列日涅夫馬上認出了他。
  「羅亭!」他興奮得大聲喊道。
  羅亭轉過身。他無法辨認背光站著的列日涅夫的面貌,只是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您不認識我了嗎?」列日涅夫問。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羅亭高喊著伸出了手,可是又尷尬地想縮回去。
  列日涅夫連忙伸出雙手緊緊抓住。
  「請進,請到我的房間來!」說著他把羅亭帶進了自己的房間。
  「您變化太大了!」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禁不住壓低了聲音說道。
  「是啊,大家都這麼說。」羅亭一邊回答,一邊打量著房間。「歲月不饒人啊……可您還是老樣子。亞歷山德拉……您的夫人好嗎?」
  「謝謝,她很好。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
  「我?說來話長。其實,我到這兒來完全出於偶然。我在找一位熟人。不過,我還是很高興……」
  「您在哪兒用膳?」
  「我?不知道。隨便找個小飯館對付一下。我今天就得離開這兒。」
  「非走不可?」
  羅亭意味深長地苦笑了一下。
  「是的,先生,非走不可。我是被遣送回原籍的。」
  「請您跟我一起用午飯吧。」
  羅亭第一次直視著列日涅夫。
  「您請我一起吃飯?」他說。
  「是的,羅亭,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同志般地暢飲一番好嗎?我沒料到會遇見您,天知道今後什麼時候才能再次見面。咱們總不能就這樣分手吧!」
  「那好吧,我同意。」
  列日涅夫握了握羅亭的手,吩咐僕人去點幾個菜,還要了瓶冰鎮香檳酒。
  在用餐過程中,列日涅夫和羅亭不約而同地一直在談論大學期間的生活,回憶了許多去世的和健在的人和事。起初,羅亭不太願意多說,可是幾杯酒下肚,渾身的血液便沸騰起來了。終於,僕人撤去了最後一隻盆子。列日涅夫站起來,關上門,又回到桌子旁邊,面對羅亭坐下來,雙手輕輕托著下巴。
  「那麼現在,」列日涅夫說,「請您詳細談一談我們分別以後的情況。」
  羅亭看了列日涅夫一眼。
  「天哪!」列日涅夫不禁再一次想道。「他的變化多大啊,可憐的人!」
  羅亭的容貌變化不大,尤其是跟我們在驛站看到他的時候相比幾乎沒什麼差別,儘管日益逼近的老年已經在他臉上留下烙印;但他的神情卻很不一樣,他的眼神變了。他渾身上下,那時緩時急的動作,那無精打采、斷斷續續的話語,無不透露出一種極度的疲倦和難言的苦衷,這跟他從前多半是故意裝出來的憂鬱很不一樣,那是雄心勃勃、自以為是的年輕人常常用來炫耀自己的。
  「把我的情況全告訴您?」羅亭說。「全告訴您,這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我四處漂泊,歷盡艱辛,這不僅指體力上,精神上也一樣。天哪,有多少人和事令我失望!什麼樣的人我沒有打過交道!是的,各種各樣的人廣他發現列日涅夫懷著一種特殊的同情凝望著他,便重複了一句。有多少次連我自己的話都令我討厭——這不僅指我自己親口說的,即使出於同意我觀點的那些人之口,也令我討厭!有多少次我從孩子般的衝動變成駕馬般的麻木,哪怕痛加鞭策也不會搖動尾巴……有多少次我欣喜若狂,滿懷希望,到處樹敵,忍辱負重,結果卻落得一場空!有多少次我像雄鷹般展翅飛翔,搏擊長空,到頭來卻像一隻碎了殼的蝸牛爬回原地爬……我什麼地方沒有去過!什麼樣的路沒有走過……往往是泥濘不堪的路……」羅亭補充了一句,稍稍背過臉去擴「您知道……」他繼續說:「……」
  「我說,」列日涅夫打斷他,「從前我們彼此以你相稱,……咱們恢復老習慣,好嗎?來,咱們為你乾杯!」
  羅亭一怔,稍稍挺起身,可是他的目光中掠過一絲難以用語言表達的神色。
  「乾杯。」他說。「謝謝你,老兄,乾杯!」
  列日涅夫和羅亭一飲而盡。
  「你知道嗎?」羅亭接著說,特別強調你字,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心裡有一條蟲,它不停地咬我,吞噬我,永遠不讓我太平。它驅使我接觸形形色色的人——他們起初受到我的影響,但是後來……」
  羅亭把手一揮。
  「自從跟您……跟你分手以後,我經歷了許多事情,嘗遍了甜酸苦辣……我一次又一次重新開始生活,換了二十幾項工作,而結果呢,你瞧!」
  「你缺乏毅力。」列日涅夫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正如你所說的,我缺乏毅力!……我從來不善於創建任何東西,再說,如果你腳下沒有地基,如果你不得不親手為自己開闢一塊立足之地,那麼,老兄,要進行建設又談何容易!我的全部經歷,實際上也就是我的所有挫折,我不準備向你詳細描述。我只能告訴你兩三件事情……我一生中遇到過這麼幾件事情,那時候成功似乎已經在向我微笑,啊,不,應該說我已經開始指望得到成功——這兩者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羅亭把稀疏的灰白頭髮往後一捋,那動作就像當初他捋那頭濃密的黑髮一模一樣。
  「好,你聽我說,」他開始道。「我在莫斯科遇上了一位相當古怪的先生。他很有錢,擁有幾處大莊園,但沒有去當官。他主要的,惟一的愛好便是科學,一般的科學。至今我都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有這種愛好!這完全不適合他。就好比往母牛身上套馬鞍。他自己竭力裝出高明的樣子,可幾乎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很有表情地轉動眼珠,意味深長地搖晃腦袋。老兄,我還沒有見到過比他更平庸更愚笨的人……就像斯摩稜斯克省的沙漠,除了偶爾有幾棵連動物都不吃的草以外,一無所有。事情一到他手裡,準會變得一團糟。他還熱衷於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假如大家都聽他的指揮,那真的只能用腳跟吃飯了。他不知疲倦地幹哪,寫呀,讀哇,以一種堅韌不拔、不屈不撓的精神從事科學。他的自尊心極強,意志如鋼鐵一般堅強。他孤身一人,是個出了名的怪物。我認識他以後……他對我產生了好感。老實說,我很快就把他看透了,可是他那股熱情令我感動。再說他擁有巨產,可以利用他辦許多好事,為大家謀利益……我便住到他那兒,最後還一起到他的莊園去。我的計劃,老兄,非常龐大:我想推行各種改良和革新……」
  「就像當初在拉松斯卡婭家一樣,還記得麼?」列日涅夫說,臉上露出善意的微笑。
  「大不一樣!那時候我知道,我心裡明白,我的話決不會有任何結果。可是這一回……展現在我面前的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我帶去了很多農業方面的書籍……雖然我一本書也沒有從頭至尾讀完過……就這樣我開始幹了起來。不出所料,起初進展並不順利,後來似乎有了眉目。我那位新朋友始終一聲不吭地在旁邊看著,沒有妨礙我,也就是說,在一定程度上沒有妨礙我。他接受了我的建議,加以貫徹,不過他很固執,內心並不相信我,總想把事情納入他的軌道。他把自己的每一個想法都看得非常寶貴。一旦打定了什麼主意,就要堅決幹到底,就像瓢蟲爬上了青草的頂端,非要展翅飛翔不可——即使掉下來也會重新爬上去……我這樣比喻請你別奇怪,當初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就這樣我苦苦奮鬥了兩年,可是進展並不順利,儘管我使出了渾身解數。我開始感到疲倦,我的朋友也令我討厭。我挖苦他,他也像羽毛褥子那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他的不信任感演變成無言的怨恨,我們彼此充滿了敵意,什麼事情都談不攏。他默默地但又不斷地竭力向我證明,他決不會受我的影響。我的計劃不是被他篡改了,就是完全取消了……我終於發現自己在地主老爺家裡無非是一名寄人籬下的食客而已,我為自己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而痛苦。我心裡明白,如果離開他,那我會前功盡棄,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有一天,在目睹了一個痛苦而令人氣憤、使我那位朋友暴露出真面目的場面以後,我終於跟他大吵一場並且離開了他,甩掉了這位用俄國麵粉和德國蜜糖捏成的書獃子老爺……」
  「這就是說你丟掉了那塊賴以生存的麵包。」列日涅夫說著把雙手搭在羅亭的肩上。
  「是的,我再一次落得一身輕鬆,無牽無掛,可以隨心所欲了……唉,咱們乾一杯!」
  「祝你健康!」羅亭探身吻了吻他的額頭。「為了你的健康,也為了紀念波科爾斯基……他也是個安貧樂道的人。」
  「這就是我的第一號奇遇。」羅亭稍停片刻後說道。「怎麼樣,繼續講下去嗎?」
  「往下說吧。」
  「唉!我沒有心思說話。我已經懶得說了,老兄……不過,說就說吧。後來,我繼續到處闖蕩……順便說一句,我本來可以告訴你,我怎樣差點兒當上了一位大人物的秘書以及結果如何,但這就扯遠了……我繼續到處闖蕩……最後下決心要做一個……請你別見笑,做一個認真辦實事的人。這樣的機會終於來了,我結識了一個人……此人也許你聽說過,結識了庫爾別耶夫……沒聽說過?」
  「沒有,沒有聽說過。可是,羅亭,你這樣聰明的人怎麼沒有意識到你的事業不在於去當什麼——請原諒我說句俏皮話——實業家?」
  「我知道,老兄,是不在於此。可話又得說回來,我的事業究竟在哪兒呢?……要是你能見到庫爾別耶夫就好了!請你別把他想像成一位空談家。人家說我從前也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可是跟他一比,我簡直算不了什麼。這個人學問高深,知識淵博,有頭腦,老兄,他在辦工業和經商方面富有創造性。他腦子裡醞釀著種種異想天開、出人意料的計劃,我和他聯合起來,決心用我們的力量辦公益事業……」
  「請問辦什麼事業?」
  羅亭垂下眼睛。
  「你會笑話的。」
  「為什麼?我不會笑話的。」
  「我們決心疏浚K省的一條河,使它能通航。」羅亭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好傢伙!這麼說來庫爾別耶夫是個大資本家咯?」
  「他比我還窮。」羅亭說,默默地垂下了灰白的腦袋。
  列日涅夫笑了起來,可是突然又忍住笑,握住了羅亭的手。
  「對不起,老兄,」他說。「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麼,你們這件事不就成了紙上談兵?」
  「不完全如此。開了個頭。我們雇了一批工人……就幹了起來。但馬上遇到了各種麻煩。首先,那些磨坊老闆根本不理解我們的一番好意,其次,沒有機器,我們只能望水興歎。而購買機器我們又沒有錢。整整六個月我們都住在土屋裡,庫爾別耶夫只能啃麵包,我也經常餓肚子。不過,對此我毫無怨言:那兒大自然的景色美麗極啦。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想了一切辦法,千方百計地說服商人,到處寫信,散發傳單,結果為這項計劃我花完了自己最後一筆錢。」
  「不過,我想,」列日涅夫說,「花光你的錢並不難。」
  「當然不難。」
  羅亭望著窗外。
  「不過這計劃確實不錯,可以產生巨大的效益。」
  「庫爾別耶夫後來到哪裡去了?」
  「他?他現在在西伯利亞,當了一名淘金者,你等著瞧吧,他肯定能發財,決不會潦倒的。」
  「也許是這樣。不過你肯定發不了財。」
  「我?那有什麼辦法!不過我知道,在你眼裡我始終是個廢物。」
  「你?得了吧,老兄!……有一段時間我的確只看見你的弱點;可是現在,請你相信我,我學會了尊重你。你永遠發不了財……是的,正因為如此我才喜歡你……真的!」
  羅亭微微一笑。
  「果真如此?」
  「正因為如此我才尊敬你!」列日涅夫重複了一遍。「你能理解我嗎?」
  兩人都沉默不語。
  「怎麼樣,再談第三件事嗎?」過了一會兒羅亭問道。
  「說吧。」
  「遵命。第三件也是最後一件。這件事我才擺脫不久,你不嫌我嚕囌嗎?」
  「說吧,說吧。」
  「你看,」羅亭說,「有一次我閒著沒事……空閒的時間我有的是……便這樣想:我有不少知識,有善良的願望……你總不至於否認我有善良的願望吧?」
  「那還用說!」
  「我在別的領域搞不出什麼名堂……與其這樣虛度年華……為何不可以去當一名教育工作者,或者說得簡單些,當一名教師呢……」
  羅亭停下來歎了口氣。
  「與其虛度年華,不如把我的知識傳授給別人,說不定他們會從我的知識中汲取某些有用的東西……我的能力並不弱,再說我也有口才……!所以我決心獻身於這項新的事業。為找教職我著實忙碌了一番,我不願意個別傳授!教小學我又嫌不合適。最後終於在這兒一所中學裡謀到了教員的位置。」
  「教什麼?」列日涅夫問。
  「教語文。不瞞你說。我還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這樣熱衷於自己的工作。想到自己能影響年輕的一代,我就備受鼓舞。為了寫一篇導論,我足足花了三個星期。」
  「這篇講稿你還保存著嗎?」列日涅夫打斷他。
  「沒有了,不知丟在哪兒去了。導論寫得不錯,很受歡迎。學生們的臉至今還歷歷在目——那是些善良、青春勃發,專心致志,充滿了同情甚至驚訝的臉。我登上講台,匆匆忙忙念完了講稿,我本來以為是夠講一個多小時的,可是二十分鐘我就念完了。學監就坐在教室裡——一個戴銀絲眼鏡、套著短假髮的乾癟老頭——他不時地朝我點頭。等到我上完課離開座位的時候,他對我說:「很好,先生,就是講得深奧了點,不夠明瞭,對學科本身說得過於簡略。」但是學生們懷著尊敬的心情目送著我走下講台……真的,這就是青年的可貴之處。第二次上課我也帶了講稿,第三次也一樣……後來講課我就開始即興發揮了。」
  「效果怎麼樣?」列日涅夫問。
  「效果很好。學生們爭先恐後地來聽課。我把內心所有的一切都傳授給他們。他們中間有三四個男孩確實非常優秀,其餘的聽了似懂非懂。不過應當承認,即使那些聽懂了的學生有時候也會提些令我哭笑不得的問題。不過我並不氣餒。大家都還喜歡我。考試的時候我給大家都打滿分。於是出現了一場針對我的陰謀……其實也沒有什麼陰謀,只不過是我自己不守本分罷了。我妨礙了別人,別人就排擠我。我給中學生講課的方法即使給大學生上課也未必經常採用。學生們聽我上課得益不多……我舉的那些事實,我自己也不甚了了。再說,我不滿足於給我指定的那個活動範圍……你也知道,這是我的弱點,我想要進行徹底改革,我敢向你發誓,這樣的改革既合情合理又簡便易行。我指望通過校長實行改革,他是個善良而正直的人。起初我對他頗有影響,他的夫人也肯幫助我,老兄,像她那樣的女人我這輩子都沒遇見過幾個。她年近四十,可是依然像十五歲的少女那樣相信善,愛一切美的東西,不管在什麼場合都敢於說出自己的觀點。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那高尚的熱情和純潔。我聽從她的勸告,草擬了一份計劃……可是馬上有人挖我的牆腳,在她面前詆毀我。特別惡劣的是那位數學教師,此人個子矮小,說話尖刻,愛動肝火,對什麼都不相信,就像比加索夫,不過比比加索夫能幹得多……順便說一句,比加索夫怎麼樣?還健在嗎?」
  「還健在。你想像一下,他還跟一位小市民結了婚,聽說,老婆經常打他。」
  「活該!噢,對了,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好嗎?」
  「好。」
  「她幸福嗎?」
  「幸福。」
  羅亭沉默了片刻。
  「剛才我談到哪兒啦?……對了,談到那位數學教師,他恨我,把我的講課比作煙火,抓住我每一句表達得不太清楚的話大做文章。有一次我講到十六世紀的一件古跡時,他弄得我下不了台……而主要的是他懷疑我居心不良。我最後的一個肥皂泡撞到了他身上,就像碰上了針尖,立即破滅了,我跟那位學監一開始就沒搞好關係,他唆使校長和我作對,結果鬧得不可開交,我不肯讓步,發了一頓脾氣,最後事情傳到了上級機關。我被迫辭職了。我不肯就此罷休,我想證明,不能這樣對待我……可是他們就是這種態度,隨意擺佈我……現在我非離開此地不可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兩位朋友低著頭坐在那裡。
  羅亭首先打破沉默。
  「是的,老兄,」他說。「我現在可以借用科爾卓夫1的詩句來說明我的處境:『啊,我的青春,你逼得我無路可走,寸步難行……』可是,難道我真的什麼都不行,難道世界上就沒有我的事業了嗎?我經常給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可是無論我怎樣竭力貶低自己,我還是不能不感到自己具備一種並非人人皆有的才能!為什麼我的才能始終無法開花結果?還有:你記得嗎?我們在國外的時候,我自命不凡,拿腔作勢……確實,那時候我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究竟要幹什麼,只是陶醉於高談闊論,相信虛幻的東西。可是現在,我敢向你發誓,我可以大聲地向所有人說出我所有的願望。我根本不需要隱瞞:我完完全全徹頭徹尾是個好心人。我順從,我想適應環境,我所求不多,我只求達到最近的目標,為大家做一點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好事。可是不行!辦不到!這意味著什麼呢?是什麼東西妨礙我像別人那樣生活和活動?……我現在就剩這麼一點兒理想。可是我剛找到一個固定位置,剛有一個落腳點,命運馬上來捉弄我……我開始害怕它——我的命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請你幫我解開這個謎!」
  「謎!」列日涅夫重複道。「是的,確實是個謎。對我來說,你永遠是個謎。即使在青年時代做了一件小小的荒唐事之後,你會突然說出一大套令人心驚肉跳的話,然後你又照樣去……你知道我想說什麼……當初我就無法理解你,因此我不再喜歡你了……你很有才華,追求理想,不屈不撓……」
  「空話,都是些空話!沒有幹過實事!」羅亭打斷他。
  「沒有於過實事!你要於什麼樣的實事……」
  「什麼樣的實事?用自己的勞動來養活瞎眼老婆子和她的全家。你記得嗎?就像普裡亞任采夫那樣……這才是實事。」
  「是的。不過精闢的言論也是需要的。」
  羅亭默默地看了看列日涅夫,輕輕地搖了搖頭。
  列日涅夫還想說些什麼,用手抹了抹臉。
  「那麼,你是回鄉下去嗎?」他終於問道。
  「回鄉下去。」
  「難道你鄉下還有田產嗎?」
  「還留下那麼一點兒。兩個半農奴。總算還有個葬身之地。也許這會兒你心裡在想:『到了這般地步還要說漂亮話!』的確,漂亮話葬送了我的一切,毀了我的一生;我至死也擺脫不了它。不過我剛才所說的卻不是漂亮話,我這一頭白髮,這一臉皺紋,老兄,可不是漂亮話。這破爛的衣袖,也不是漂亮話。你對我一向非常嚴厲,你這樣做是對的。如今一切都已完結,燈油已干,油燈已碎,燈革將盡……因此也無需嚴厲了。死神,老兄,最後總會使大家和解的。」
  列日涅夫跳了起來。
  「羅亭!」他大聲說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你有什麼理由這樣說我?倘若看見了你深陷的雙頰和滿臉的皺紋,我還認為你是在說漂亮話,那我還談什麼知人論世,我還算什麼人呢!你想知道我現在對你的看法嗎?好吧,那我來告訴你!我在想:你這個人,只要自己願意,憑你的能力……什麼樣的目的不能達到,世界上什麼好處不能撈到手,而現在,你卻衣食無著……漂泊無依……」
  「我引起了你的憐憫。」羅亭悶聲悶氣地說。
  「不,你想錯了。你令我尊敬——就是這麼回事。有誰妨礙你在那位地主,在你那位朋友家裡年復一年地住下去呢?我完全相信,假如你肯巴結他,他一定會讓你不愁吃不愁穿。為什麼你在中學裡無法跟別人友好相處?你這個怪人為什麼每次做好事總要犧牲自己的個人利益,無法在肥沃但是險惡的土地上扎根呢?」
  「我生來就是無根的浮萍。」羅亭苦笑著說。「我不能停止不前。」
  「這是事實,不過你無法停止不前,並不是因為像你一開始說的你心裡有一條蟲……盤踞在你心裡的不是一條蟲,也不是一顆由於無所事事而焦躁不安的靈魂——那是熱愛真理的烈火在你內心熊熊燃燒。很顯然,儘管你遇到了種種挫折,但是你內心的這團火,比起許多不認為自己自私、反而把你稱為陰謀家的人,燃燒得更加熾烈。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上,我早就迫使內心的這條蟲安靜下來,早就跟一切妥協了。可是你卻毫無怨言。我堅信,即使在今天,在此時此刻,你也準備像年輕小伙子那樣再一次開始新的工作。」
  「不,老兄,現在我累了。」羅亭說。「我受夠了。」
  「累了!換了別人早就送命了。你說人死了一切也就和解了,你以為活著就不能和解嗎?一個人上了年紀還不能寬容別人,那他自己也不值得別人寬容,而誰又能說他不需要寬容呢?你做了能做的一切,奮鬥了一輩子……還要怎麼樣呢?你我走的不是一條路……」
  「你,老兄,完全是另一種人,跟我不一樣。」羅亭打斷他,又歎了口氣。
  「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列日涅夫接著說,「也許恰恰是因為我的處境,我冷靜的性格以及其他幸運的因素,所以任何東西都無法妨礙我安安穩穩坐在家裡袖手旁觀,而你卻要去闖蕩天下,捲起袖子勞動和工作。我們走的路不同……但是你看,咱們彼此多麼接近,你我使用的幾乎是同樣的語言,稍作暗示彼此就能心領神會。我們的感情是相通的。如今像我們這樣的人已經寥寥無幾,老兄,你我成了最後的莫希干人1!從前,我們覺得生活之路還很漫長的時候,我們可以各行其是,甚至可以互相憎恨。可是如今,我們這個圈子的人日益減少。一代代新人從我們身邊走過,走向與我們不同的目標,我們應該緊緊攜起手來。咱們來碰杯吧,老兄,讓我們像從前那樣唱支歡樂之歌!」2
  
  1 北美土著,被殖民者滅絕,美國作家庫柏(1789-1851)著有小說《最後的莫希干人》。
  2 原文為拉丁文。
  兩位朋友互相碰杯,又滿懷深情地,帶著純粹的俄羅斯韻味,音調不准地唱了一首昔日的大學生歌曲。
  「現在你要回鄉下去了。」列日涅夫又提起這件事。「我並不認為你會在那兒停留很久。我也無法想像,你將在何處,以什麼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請記住,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你總會有一個安身之處,藏身之地,那就是我的家……你聽見了沒有,老朋友?思想也會有自己的殘兵敗將,他們也該有一個棲身之處。」
  羅亭站起來。
  「謝謝你,老兄,」他說。「謝謝!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好意,只不過我不配享有這樣一個棲身之處。我毀了自己的一生,並沒有好好地為思想服務……」
  「別說了!」列日涅夫說道。「每個人只能夠盡其所能,不應該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你自稱為『漂泊一生的猶太人』1……可你怎麼知道,也許你命該終身漂泊,也許你因此而在完成一項崇高的使命,而自己還不知道。有道是:誰都逃不出上帝的手掌。這話很有道理。你不留下來過夜嗎?」
  
  1 中世紀神話中的人物。
  「我走了!再見。謝謝……我的下場將是非常糟糕的。」
  「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你非走不可嗎?」
  「我要走了。再見。過去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請多包涵了。」
  「好吧,我有什麼不是,也請你原諒……別忘了我給你說的話。再見了……」
  兩位朋友擁抱。羅亭很快就走了。
  列日涅夫不停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過了好久才在窗前站定,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語道:「可憐的人!」於是便坐在桌前,開始給妻子寫信。
  外面刮起了狂風,它咆哮著,惡狠狠地把玻璃窗震得匡嘟直響。漫長的秋夜降臨了。在這樣的夜晚,誰能夠得到居室的庇護,擁有一個溫暖的小窩,誰才會覺得舒適。願上帝幫助所有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吧!
  一八四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炎熱的中午,在巴黎,「國立工場」的起義幾乎被鎮壓下去的時候,在聖安東尼區的一條狹窄的胡同裡,正規軍的一個營正在攻佔一座街壘。幾發炮彈已經把街壘摧毀;一些倖存的街壘保衛者正在紛紛撤退,他們一心只想著逃命。突然,在街壘的頂部,在一輛翻倒的公共馬車的殘架上,冒出了一位身材高大,穿一件舊衣服,腰間束一條紅圍巾,灰白蓬亂的頭上戴一頂草帽的男子。他一手舉著紅旗,另一手握著彎彎的鈍馬刀,扯著尖細的嗓子在拚命叫喊,一邊向上爬,一邊揮舞著紅旗和馬刀。一名步兵學校的學員正用槍瞄準他——放了一槍……只見紅旗從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手裡掉下來,他自己也臉朝下直挺挺地栽下來,好像在向什麼人行跪拜禮……子彈穿透了他的心臟。
  「你看!1」一位逃跑的起義者2對另一位說。「波蘭人被打死了。3」
  
  1 原文為法文。
  2 原文為法文。
  3 原文為法文。
  「他媽的!」另一位回答說。接著兩人飛快地向一幢房子的地下室跑去。那幢房子的所有窗戶都關著,牆壁上彈痕纍纍。
  這位「波蘭人」就是——德米特裡·羅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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