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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川端康成]青春追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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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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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41: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青春追憶 作者:川端康成 譯者:楊炳辰


  以白描的藝術手法,描寫了一群聚居在作家御木家中的五位身世不同的女子的青春愛戀與痛苦,展示了女主人公們細膩而委婉的情感世界,是一幅清新動人又略帶傷感的生活畫卷。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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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43:09 |只看該作者


  御木麻之介夏天5點起床,冬天7點起床。春秋天則取兩者之間。40出了頭,就開始感到身子有些發沉,大冷天6點起床也可以,只是生怕吵了女兒彌生和睡隔壁屋裡的媳婦芳子,才控制著不早起。
  御木把每天的時間安排得規規矩矩。上午是為自己,下午是為別人,晚上則是休息和娛樂的時間。上午的工作和學習,有時會拖到晚上;而為別人的事,有時要照顧對方的情況,延長到晚上的事也不是沒有,但他盡可能空出晚上的時間。
  睡眠的時間算誰的呢,不好說;多少有些模稜兩可,但失去與他人的聯繫,該算為是御木自己的時間吧。也許是為自己的最純粹而貴重的時間。睡覺的時間,吃的東西不進來。從外界進來的只有呼吸到的空氣。
  有時自己的意識也喪失了。有時御木會覺得48歲的現在,也和孩子睡覺時長身體一樣,自己睡覺時也在長大。即使肉體沒有發育,可精神確實比昨天有所發展。
  對於睡眠中的精神現象,在生理學、心理學上御木都沒有什麼深刻的瞭解,他老想著什麼時候要多瞭解些這方面學者的調查。說起睡眠中的精神,夢可算是一個抓手,然而,夢又不是純粹睡眠的反映。
  夢究竟是什麼呢?
  你看,最近御木做的一個夢:美國的艦載飛機上的機關鎗,「啪——」掃射來一排子彈。啊!吃驚地一看,全打在眼前的鋪席上。「噗——噗——」鋪席上頓時出現一串槍眼。離御木睡覺的地方還不到一尺,夢中他看到了恐懼,可一睜開眼,腦子裡並沒留下多少恐怖的記憶。而且,夢中的恐懼還有不可解釋的矛盾。
  御木家在東京的舊市區。幸好沒有被戰火燒燬。屋頂上的瓦片和屋頂的裡層,都比戰後建起的屋子要牢固。也許是這個緣故吧,在夢中,御木想著自家的屋頂,就是讓機關槍掃射,只要鑽進被窩,就安全了,於是他躺在被窩裡沒事。可當他看到子彈打穿屋頂時,這想法也就有些站不住腳了。後來,他自己找了些理由來解釋:也許,這只是席子和被子的問題吧。蓆子被打穿,可被子裡是棉花,子彈穿不透吧。
  夢裡可沒有這樣的解釋。只是他自己覺得屋頂和被窩很安全罷了。可就算安全吧,那腦袋露在外面也沒事又怎麼解釋呢?腦袋必須得鑽進被窩才會沒事的呀。自家的屋頂結實,也只是把沒燒燬的屋子和戰後蓋的屋子作比較;戰爭中,御木家的屋頂也不過就是普通的屋頂而已。遭機槍掃射時,他覺得屋頂很結實,是時間上出了錯吧。過去發生的事和現在的想法攪在一起了。
  其實,既非過去發生的事,也非現在的想法。御木家根本沒遭機關鎗掃射過。戰後,御木也從未想過要去加固自家的屋頂。這兩件事都是在夢中初次體驗到的。
  夢的前半和夢的後半也有矛盾,連接不上。記得較清楚的是夢的後半部分。機槍掃射從一開始一直貫穿到結束。蓆子被打穿,自己躺著沒事都是夢的後半部分。夢的前半好像是御木和女兒彌生在機槍掃射中逃命的情景。不像是在防空壕裡,而像是在溝渠的岸邊跑上跑下,沒有一刻安寧。岸上站著一排柳葉稀疏的柳樹。可不知什麼時候、怎麼回事,自己又是一個人躺在屋裡,前後簡直一點也連不上。
  溝渠邊就只有自己和女兒兩個人,沒見其他家庭的人。家裡,也只有御木一人睡著,沒見其他人的影子。在空襲的夢中,家裡人只有彌生一人出現,這也許是戰爭時,彌生是女孩,又是那個年紀,御木最擔心她的緣故吧。可彌生竟在這時,在空襲的夢中上場了。
  這個夢令人不快。不知這回戰爭的古人,是不會夢見空襲的吧。能夠夢見自己遭到低空飛行的艦載飛機機槍掃射,「好歹也說明自己也是經歷過戰爭的人呀。」醒來以後,御木想道。也許是不愉快的夢吧,夢裡御木一句話也沒說。
  與這個夢不同,昨晚夢見的夢裡,和陌生人說了話,連出洋相的事都有。
  不知是什麼鎮、什麼村,反正是條鄉下的路。路的一側稀稀拉拉有幾家人家。房子和房子之間有樹。大概是各家院裡的樹,或是柿子樹什麼的吧。路的另一側是小山的山腳。山上樹的綠蔭像要遮蓋住路的那一頭。山腳下有一塊凹進去的地方,那兒有一口老井。只剩下形狀的屋頂,殘破不堪。兩根柱子上,垂著兩根棕櫚井繩。這是御木從未見過的景象。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條鄉間小路上的。
  路上行人很少,除了田裡收工回來的人以外,只有少數幾個旅行客模樣的人。他們的裝束雖不能追溯到頭紮髮髻的時代,至少比現代的旅行裝束古老得多,不穿西裝,這些與田園風景十分相配的行人,大概是御木在夢中挑選的吧。御木自己穿著什麼,夢一開始自己就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了。御木只是個觀山景的人。
  一個男人站在井邊,一直盯著屋頂那邊瞧著。看不清那人多大年紀。但能看到他黑發裡夾雜著幾縷銀絲。從夢中分配的角色來看,這男人該是中年,太老了可不行。臉形、體形都是樸素、穩健、善良的。說他是老好人,可以;溫和的人,可以;但他不是傻瓜。他眼裡充滿溫柔的愛。悠然地望著屋頂。御木讓這人的姿勢吸引了,他湊近井台,滿含親切地問:
  「您在瞧什麼?」
  「我搭了個小鳥窩,有雛鳥了吧。」
  「啊,是嗎?」御木點了點頭。
  這樣說來,剛才御木走過來時,真看到過餵食的情景:大鳥飛回屋頂,雛鳥鳴叫起來,張開紅紅的小嘴等著食物。大鳥飛回來,又飛出去;又飛回來,看它們來來去去兩三回。這時可真到了夢的有趣之處了。聽那男人說話前,夢中的御木也沒見有什麼大鳥、雛鳥;可聽那男人一說,就成了看見過了的。很自然地改變了過去。
  御木平靜地和那男的站在一塊兒望著小鳥的巢。儘管沒打聽,御木還是自然知道了那男人為做小鳥窩,花了一天的工夫。有人來井邊打水,就在鳥窩的緊下面,隨著兩個吊桶一上一下,□轤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只要那男人站著,那些小鳥就一點不怕人。那男人為了防止行人和孩子惡作劇,每天這樣守護著小鳥。御木很贊同這個人的生活方式,心裡朦朧升起一股敬意。小鳥像是什麼靈鳥,夢中的御木清楚地看到那大鳥顏色和形狀都像燕子,像是叫什麼雀來著。清淡色調的羽毛,鮮明而精巧。就是醒了以後還記得。可是,雀類沒有這樣的小鳥。那只是幻想中的鳥。
  看完了那男人和小鳥的巢,夢中的老井場面消失了。夢中的舞台一轉,換成了另一幅場景。這回御木看見自己了。
  御木兩手把五頭白色的小豬抱在懷裡,在柏油馬路上走。還是鄉間的小路,這回,一邊是田地,一邊是小松林。松林的那邊好像是大海。松林高不過齊胸,應該能看到那邊的海,可是看不見。抱著五頭小豬真很困難,現實中也許是不可能的。結果,一頭小豬從御木的胳膊彎裡滑落下去。掉下去的小豬橫倒在柏油馬路上,頭先著地,像是死了。眼睛緊閉,四腳伸直,一點點僵硬起來。御木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趕緊用兩手在小豬胸前、背後、腹部用力搓起來。冰涼的小豬,身體一點點熱起來,頭稍稍動了動,短短的尾巴也「咕嚕咕嚕」擺起來。小豬活過來了。
  御木高興極了。把五頭小豬抱抱緊,又上路了。他在救那頭摔到地下的小豬時,其他四頭小豬都不見了;可當他把那頭甦醒的小豬又抱起來的時候,那四頭小豬又忽地出現在他的臂彎裡。
  又往前走了一段,小松林一邊出現了一間小屋子,抹著粗灰漿的牆,沒整修過。屋裡連窗戶也沒有。面向大海的一面該有門吧。剛才那摔傷的小豬又有些不對勁兒,御木心急如焚,剛踏上小屋的影子,就嘟噥了一句:
  「是啊,給它服一點『龐布丹』就行了。」是自己在嘟噥著,卻彷彿聽到什麼智慧之聲提醒似的。
  這時,眼睛睜開了,御木自己也覺得好笑。
  「龐碧丹」是日本生產的一種維生素合劑。夢中自己把它叫做「龐布丹」是夢的關系吧,御木真是一本正經,一點沒有開玩笑。醒過來一想,夢裡出了洋相;出了洋相,夢醒了,御木感到很愉快。
  今天要去給人做證婚人,小鳥啦,小豬啦,都是喜慶的吉祥夢呀。御木甚至想在婚宴席上,證婚人發言時,加進夢裡的這些故事去。不知道鳥巢裡有幾隻雛鳥,就算它有五隻吧。可讓人家生五個孩子,從現在的人口問題角度來說,顯然是太多了。不,歡天喜地地結婚,對那個叫公子的新娘說說證婚人的夢卜,能生五個孩子,看來也不是什麼說不出口的話。
  一大早,御木泡在浴池裡,想起「龐布丹」那洋相來,忍不住笑起來。
  從浴池裡出來,他剪開女性荷爾蒙注射液的管子,把液體倒在手掌上,往頭上的皮膚上抹。今天早晨沒人在旁邊,沒人在笑。最近,家裡人看慣了,不像一開始那樣奇怪得了不得。
  聽說女性荷爾蒙有利毛髮生長。他是從築地街「河豚料理店」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招待那兒聽來的。說是不想再掉頭髮,最好是把男性或女性荷爾蒙注射液往頭皮上抹。御木的兩鬢頭髮有些禿,所以,他才決定試著用用看。
  只是這女性荷爾蒙,對家裡人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他先禮後兵,試用之前,先和家裡人說清楚。妻子、女兒、媳婦,都跑到梳妝台來看,妻子覺得不可思議,女兒直接說反感。御木當著三人的面,邊往頭上抹,邊說:
  「聽說,最近姑娘們用啤酒洗頭呢?……」說著,看著彌生。
  「知道。」
  「你聽說過?」御木有些洩氣,「我可不太知道。聽說烏鴉濕羽毛般烏黑閃亮的頭發,眼下不時興了。」
  「是啊,稍帶點紅看上去柔和,和西服相配嘛。啤酒洗頭有氣味,稍放些雙氧水,那就恰到好處了。放多了頭髮太紅,故意這麼做的呀。」
  「我也聽說過。」御木回答。從河豚店女招待那兒聽來,還當是新鮮事,沒有想到彌生她全知道,賣弄不起來。
  「彌生的頭髮也加雙氧水?」
  「我頭髮軟,也不那麼黑。」
  女人的黑髮,什麼時候就變了。小說家御木沒有詳細考證過。聽了河豚店女招待和女兒的話,他也無心去考證。
  其間,女性荷爾蒙對脫髮到底靈不靈,剛開始用了一個月,實在看不出來;每星期抹個兩三次,家裡人也就看慣了,看著發笑的興趣也就沒有了。
  今天那新娘的老家在福岡,父親是礦主。新郎的家在新瀉。新娘、新郎同在一個大學裡唸書,還沒畢業,就戀愛結婚。結婚儀式在東京舉行一次,福岡一次,新瀉一次,總共舉行三次。「真是浪費啊。」御木想。可從那獨生女兒父母的角度來看,非得在老家福岡風光一次。新娘的父親大裡覺得:在新娘老家辦一次,當然也得在新郎老家辦一次。御木從大裡那兒聽來:新郎家只負擔一半的費用。東京的婚禮、福岡的宴會全由女方家負擔。新婚夫婦婚後的生活費,得由新娘大裡公子的陪嫁來維持。新郎家以前像是很殷實,戰後衰敗了。
  煤礦也像不怎麼景氣,面對龐大的赤字,婚禮的費用也許不能說一點問題也沒有。
  「兩個都是學生,是早了點。做父母的嘛,趁還能給他們做點事的時候……」也許真像大裡說的那樣。
  請御木做證婚人,是大裡家的委託。大裡一家,為女兒公子的婚禮,攜家帶眷地來到東京,住在本鄉街的旅館裡。儀式是下午3點開始,可要和女兒共進告別午餐,又要請御木對女兒說說話,「所以,上午10點就得勞頓大駕出馬」,御木照大裡說的時間出門了。御木的妻子順子,則先去美容院做頭髮,中途分了手。
  「美容師要請到旅館裡來的呀……新娘要打扮,我們也得……」大裡妻子說。御木想真該讓妻子來這兒做頭髮。御木進去的時候,公子正在給新郎打電話。
  「是嘛。醒了!你。我太高興了。說好10點打電話叫醒你的。」公子用甜滋滋的聲音說。
  「3點以前,沒什麼可干的?早點來吧,你。要你來喲。接我晚了,我可不答應。」
  公子的母親看看御木,臉上像是說,瞧,就這德性。
  「昨晚,嗯,睡得可香呢,讓我吃安眠藥來著,爸爸媽媽也吃了。」
  「喂!」母親叫了聲,公子回過頭來:
  「啊,御木先生也來了。波川你也趕快來吧。一定,盡可能早一點呀……」
  公子還穿著旅館裡的寬袖睡袍,束了根細細的腰帶。她沒有坐著,而是蹶著屁股那種姿勢打電話。大概是為了不弄亂新燙的頭髮,頭上捲著塊什麼黑的布片。
  電話掛斷,她稍稍表示了歉意:
  「早上好!」她給御木鞠了個躬,跑出了房間。高挑的身材,活潑潑的。她並不怎麼漂亮,臉小小的,起立動作很利索。
  「哪有婚禮的早上還給新郎打電話的新娘哇。昨晚,前天晚上,新郎來玩,吵吵鬧鬧到很晚才走。我呀,真怕旅館裡的人看了笑話,煩著呢。」公子的母親對御木說。
  「超過三年了嘛。」大裡說。
  「還是戀愛結婚的好哇。新娘像是沒一點不安,快活著呢。」御木說。
  「不是沒有不安,公子這孩子不懂事。都是叫她爸爸給慣的。要出嫁了,更瘋瘋癲癲,自在慣了呀。」
  「我來這裡,讓小姐不自在了吧。」
  「哪裡,哪裡。除了這間屋,我們還訂了個化妝、換衣服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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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43:43 |只看該作者


  人生誰都難免有起伏,可御木不相信有不走運的時候。這四十八年來,他自覺沒有什麼不走運的時候。他有一種在最不順心的時候,工作情緒最高漲的脾氣。就是說,他是靠集中精力工作來抵禦不走運的,以後回顧一下,那時也就成最好的時候了。
  他真想在給新娘新郎的祝辭中說說這些話;可沒有具體的例子,說起來不生動。想來想去,好例子就是上不來。轉念一想,就算有了好例子,說不定會讓人看成他自吹自擂,實在也不能說御木自己沒有吹噓的心思。想了半天,也許是在這婚禮上的關係吧,一個絕妙的例子浮上腦際。
  御木結婚兩個月前,對像順子向他坦白自己已經失貞的事。順子當時19歲,用現在的計算法,該是17歲。兩人近一年的交往中,御木一點也沒在意,不用說,御木相信順子是貞潔的。
  御木為了平息這份打擊,也許是為了拂去妄想,他埋頭於工作,那時的作品,竟有幸獲得了成功。
  可是,結婚的那晚上,順子有貞潔的印記。御木第一次問起順子失貞的情況。以前他從沒想要順子說明什麼。聽了多餘的話,只能明顯形成多餘的想像;附著些多餘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御木催逼出自己的作品。
  其結果,獲得了作品成功的幸運。當然不能說,順子失去了一半的貞潔給御木帶來了幸運,但興許可以說,當時御木沒有盤問順子給他帶來了幸運。
  已經到了媳婦進門的年齡了,過去曾經痛苦過一陣的順子,看起來早把那事忘得干乾淨淨了。坐在證婚人席上的御木,想看看坐在新娘新郎中間的妻子,從桌子上稍稍探出身子裝出看看新娘的樣子。
  順子喝了小半杯日本酒,臉上泛起了紅暈很放鬆,御木見了,微微地笑了。新娘還以為是朝著自己笑,眼睛朝下,眼角亮亮的,朝御木回了個誰也沒有察覺的微笑。這時新娘正用刀把雞切成小塊。御木沒想到讓人回敬了個微笑,止不住心裡暗暗好笑。
  「波川!」忽聽有人叫新郎,「你穿大學生制服來才有味兒呢。嗨,新娘沒有女學生制服吧。」那人打趣著說。
  「沒有哇。女學生服裝自由嘛。我覺得,男學生要是不穿那藏青直領,金紐扣上刻校徽的還可以。男學生還是挺守舊的。」
  「新婚旅行也穿西裝?……」
  「是啊,新做的。穿學生服去新婚旅行,要遭旅館裡的人白眼吧。」
  「遭白眼才有趣呢。」
  「穿學生服出席婚禮,我可無所謂,可要讓客人們見笑不是。況且,學生服也太舊了呀……」
  御木聽了這話想,東京、新瀉、福岡三處宴會,新娘方面的大裡家,看到新郎穿學生服該會不高興吧。波川要是真把學生服穿到底的話,也許還真的很有趣呢。自己也被這東京、新瀉、福岡拖著做「證婚大巡迴」,真想在祝辭中調侃幾句。
  波川是學生,就是在今天,也算是早婚吧。御木自己也讓兒子早早完婚了。可波川和公子是一個大學的同學,結婚後還一起繼續學業,御木覺得很少見。自己是受新娘家的委託做證婚人的,說是「超過三年了」,可御木對他倆的戀愛過程一點也不清楚。從兩人的樣子來看,像是關係很深了。新娘有些靦腆,但還是看得出是個玩性重的主兒。
  御木站起來發言時,看到那邊角上的桌子旁坐著些學生模樣的人。是新娘新郎的同學吧。
  致辭完畢,招待已經在身後等著幫御木推好椅子,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有位客人說想見見您。」
  「要見我?」御木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什麼人?」
  「說是叫石村的。」
  「石村?」御木一下子想不起來,「男的還是女的?」
  「呀,我也是聽大門口的人傳話進來的,不清楚是男是女……」
  「噢,是嘛。能不能幫我去說一下,接下來來賓致辭,證婚人走不開,問一下有什麼事。」
  不一會兒招待回來了:
  「說能不能讓她在大門口等一下,一定得見見您,怎麼辦?是個姑娘。」
  招待沒說「小姐」,而說「姑娘」,大概衣著打扮不怎麼樣吧。
  奇怪的是,今天自己這個時候在波川、大裡兩家的婚宴上,除了家裡人,幾乎沒別的人知道呀。這個叫石村的肯定先到家去打聽了,才知道上這兒來找的吧。因工作關係,御木的客人很多,家裡人也慣了;他不在的時候,就告訴客人他的去處,也是不稀奇的。
  「石村,石村……」想著,想著,御木覺得這名字是在什麼時候聽到過的,他忽地想起來了。他想起妻子順子被奪去貞操的事來,那男人可不就叫石村嘛。順子的親戚,自打和御木結婚起就再也沒有來往過。
  新婚旅行之夜,聽順子說,石村家父親死了,順子去幫著守夜。石村的兒子兩日沒怎麼合眼了,順子像這家人的女兒一樣心疼他,在二樓壁櫥裡空出塊地方,叫他睡覺。被子兩個角都抵滿了的狹小地方,那兒子忽地一把抓住順子的手,把她拉過去。順子沒有叫。這時已過了深夜3點,順子沒回家,一直幹到了早上。順子並不討厭石村家的兒子;只是那傢伙,在給父親守夜的時候,還幹那種事,叫人害怕,也感到憎惡。
  御木直到後來才理解:父母親死的時候,又悲傷又疲勞,相反那種衝動反而會更強烈,有可能會失去控制的。順子當時也疲勞,又抱著同情,說不定什麼地方不注意引起了那兒子的衝動吧。說是這樣說,可第一次聽順子說是在給父親守夜的時候,御木還是大大吃了一驚的。御木現在還記得他當時的想像:石村要不是那樣粗暴,順子傷感的同情也許會發展成愛情,同他結婚的吧。
  這個叫石村的姑娘為什麼要見御木呢?也許不是找御木,是來找妻子的吧。假如真這樣,還虧得招待沒去通報妻子而是來通報了御木呢。
  等新郎同學的預定祝辭全結束了,御木站起來出去了。
  石村姑娘正像招待叫她「姑娘」那樣穿著不時髦。看上去像是為了出門才梳了梳頭似的。眼裡無光,相貌倒挺好。像十六七歲的樣子。
  姑娘覺得出來的是御木,可御木通報姓名之前她沒做聲。
  「我是御木……」
  姑娘遞過來一封信。信封正面背面什麼都沒寫。真給御木想中了:是來討錢的。信中寫著,石村患結核病,臥床多時,還用了「命在旦夕」之類的話。瞧著那姑娘無神的眼睛,御木腦子裡忽地掠過,眼前這姑娘該沒有傳染上吧。
  「來,來,到這兒來……」御木把她引到稍寬敞些的地方。
  「你坐下吧。」
  「好。」
  姑娘有些戰戰兢兢地坐在大皮椅子上。白白細長的脖子低垂著,嘴唇的形狀很好。
  御木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順子要是沒和自己結婚,和石村結婚也會生下這姑娘的。沒這可能。這閨女有和順子不一樣的另一個母親。順子和石村結婚也該生出和這閨女不一樣的另一個孩子。
  御木這種奇怪的同情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你媽媽呢?……」
  「是。」
  「健康嗎?」
  「我媽媽現在不在家。」
  御木從沒見過石村。新婚旅行後,再沒有聽妻子說起過石村。當然也沒問過石村妻子「健康嗎」的話。御木從沒打聽過石村的家庭情況。
  御木把隨身所帶的錢裝進石村的信封裡。姑娘說了聲「謝謝」,接了過去,看上去姑娘知道自己是被差來要錢的吧。石村差這姑娘來要錢的時候,該會對孩子說自己同御木夫婦是什麼關係呢?大概說是親戚吧。也可能說順子是他過去的情人吧。兩者並非都是沒影子的事,可怎麼說也沒有向御木夫婦要錢的道理呀。石村信的抬頭只寫了「御木」,既沒寫麻之介收、也沒寫順子收;不知石村怎麼說的:是讓把信交給麻之介,還是讓偷偷交給順子。就是順子,自從那人在父親守夜日出了那種事,也早就把以後能在經濟上接濟他的親戚關係斬斷了,窮極潦倒的石村是把那事當成要錢的把柄吧。不管怎麼說,能來要錢,對御木夫妻來說,總不能把石村當成毫無關係的外人吧。
  御木坐在椅子上目送離去的石村姑娘的背影。心裡留下一絲後悔:自己應當拒絕才是啊。
  他回到宴會席上,順子正在用湯匙攪拌著咖啡裡的砂糖:
  「新郎說他喝咖啡喜歡不放糖……那新娘也正發愁著要不要放糖呢。」她從新娘胸前探出腦袋對御木說。
  「誰說的呀,我可一點也不發愁。我一直是放糖的呀。波川那是裝腔作勢呀。」
  順子看到丈夫臉色不好就不做聲了。
  御木催促新郎新娘站起來。新郎的父母親過來,向御木夫婦致謝,然後說:
  「說是就讓兩人的同學送他們到車站,您看好嗎?」
  「好嘛,年輕輕的。」御木回答。
  御木夫婦的車來了,新娘母親把裝飾桌子的花束遞給了順子。
  到大門口來接御木夫婦的媳婦芳子接過了花:
  「啊——好漂亮!」她聞著薔薇花的氣味,「受累了吧。」
  「沒怎麼太累。結婚儀式不錯呀。可還得讓拖到新瀉、福岡去,真有些吃不消。當地也有人能做證婚人的吧。就不能叫當地的?……」順子看著御木說。
  「那可沒辦法拒絕人家。說是御木夫婦做證婚人的消息早發出去了。順子不是沒去過新瀉嗎?權當去旅行吧。」
  「聽說我們的車旅費全由大裡家包了。心裡不好受,玩也沒心思。電視裡也放了,北九州的煤礦工人苦得很。結婚儀式在東京舉行過不就好了嘛……」
  「說的也是。」
  順子去隔壁屋裡收拾脫下的衣服去了。芳子也去幫忙。留下彌生照顧御木換衣服。御木把石村的來信團皺,愁著沒地方扔呢。接待石村女兒的是芳子、彌生中的哪一個呢,他想著,問了一句:
  「來過個古怪的丫頭吧?」
  「是、是,來過的。」彌生想起來,「到你那邊去過了吧。」
  「去過了。」
  「我先還以為又是什麼來問要不要女傭的人呢。說什麼都想見見你,看她那樣兒可憐,我就……」
  「是嘛。」
  話頭就此打住了,像是並沒有引起彌生的好奇心。她們看慣了這樣的客人。說是以為「要不要女傭」實在是很瞧不起對方的話,也可見這個家庭經常有沒聽說過也沒見過的女孩子,突然來問「要不要女傭」的事。
  御木並沒有讓彌生別對其他人說。彌生把姑娘來過的事剛告訴過順子,說過也就過去了。御木把錢給那姑娘時也曾想過,給了一次,會不會還有第二次、第三次,永遠沒個底呢?順子知道石村姑娘來要錢,不會給這家裡再引起什麼風波吧。
  見過石村姑娘,回到座位上來的時候,順子在說咖啡裡放不放糖的事,御木心裡覺得異樣,也許不只是變了點臉色,而是臉色不好看吧。二十幾年前,對御木,更確切地說是對順子成為大問題的那個叫石村的人,眼看著要窮死了;而什麼也不知道的順子和新郎新娘一起,討論著咖啡裡要不要放糖的問題。順子並不冷酷,也沒有對石村進行報復。御木一家和石村一家也並不要爭什麼高低,順子不是什麼勝者,石村也不是什麼敗者。
  御木往彌生端來的紅茶中,自己倒了些威士忌,慢慢地喝著,一邊看著彌生在那裡把花分開,插在一個個花瓶裡。只有她是順子養的女兒呀。
  御木自己也說不清楚,看到石村姑娘時,怎麼會湧出什麼「順子和石村結婚的話會生出這姑娘來的吧」之類的奇怪想像的。
  「洗澡水準備好了。」芳子跑來叫道。
  「我喝完這個就去。叫你媽媽先洗吧。」
  「媽媽已經洗好了。」
  「是嘛。」
  過了三四天,上午10點。
  「那姑娘又來了。」彌生跑到書房裡來報信。御木趴在桌子上,一下子什麼也沒說。
  「說是來給父親賠不是的。」彌生稍停了一下說,「我去叫她下午再來吧。」
  「不,讓她在大門口,我去。」御木站起來去了。石村姑娘低著頭,一隻手摸索胸前的扣子。
  「我實在太難受了,特意來向您道歉的。」
  「道歉什麼?……」
  「說父親病了都是吹牛。爸爸沒生病。」
  「上當啦!」御木想,「真這樣,傻乎乎的,還不如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好。」
  「是你父親叫你來道歉的嗎?」御木輕輕問了一聲。石村姑娘搖搖頭。臉色變了,可沒哭出來。
  「那樣的話,你不來道歉也沒關係。我對令尊大人的病,並不關心……」
  「對不起。我,回去後,父親告訴我原委,我又難為情,又痛苦,真想去死。那錢我一定掙了還給您。」
  「你有這份心思就夠了。錢不還也不要緊……你自己想好來這兒道歉,已經足夠了。」
  「謝謝。」說著,還像一點不想走似的站著。
  「就這樣吧。」御木催了一句。
  回到書房坐下,又想起剛才石村姑娘說的「原委」來,「指的就是守夜那晚上順子的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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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木結束了新瀉、福岡的「證婚人大巡迴」坐船回到了瀨戶內海。從福岡又去別府溫泉轉了轉,這才乘上了去大版的船。新郎新娘也一起去了。
  「你們三次新婚旅行呀。」御木的話一出口,新郎波川就接上了口:
  「讓先生您做了三次證婚人祝辭。讓我欽佩的是,三次您都說了不同的話呀。」
  「嗯,這祝賀的歌呀,三遍才抵得上高砂屋唱一遍。與其說三次不同的話,還不如讓高砂屋唱一遍更有婚禮氣息,還會產生讓人屏息聆聽的效果呢,那就更符合傳統和習慣啦。」
  「不用傳統形式的證婚人致辭,新瀉和福岡的人也挺歡迎嘛。你說呢。」波川徵求新娘的同意。不用說,公子點了點頭。
  「證婚人祝辭也有些規矩吧,我不太懂那一套。」
  「在福岡您說的那些話,讓我臉上燒得不行。」公子說。
  「就是婚禮早上,新娘還給新郎打電話的事?……」
  「什麼穿著旅館的睡袍,束著腰,頭髮裡捲著黑布條什麼的,說這些幹什麼?」
  「比這更懸的還有呢……」波川搭了一句。
  「『三年戀愛的結晶,我看兩人戀愛中像是都沒有情敵,三年裡,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您這樣說的吧。說說看,這話怎麼理解好呢?」
  「我只是說兩人的戀愛明朗、純潔,沒別的意思。」
  「是嗎?不是『沒有情敵的戀愛沒勁』的意思嗎?讓人覺得她、我,這三年裡除了我們倆沒被其他人喜歡過……」
  「沒有這意思。你們被別人喜歡,可你們不去回應,情敵不就出不來了嘛。」
  公子低下頭小聲竊笑起來。
  去別府是公子父親大裡的安排。他想既然已經到了福岡,就讓新婚夫婦去一次別府,再坐船玩玩,同時也是為了犒勞犒勞證婚人,希望御木夫婦同行。戀愛超過了三年,新婚旅行也已是第三次了,御木覺得不大再會妨礙小夫婦倆的親熱,而且和他們一起彷彿很快活似的,於是,就打消了從福岡直接坐飛機回東京的念頭。在神戶上岸後,和波川夫婦分手,御木夫婦該順道去一趟京都。
  可誰知在福岡遇上了御木的同窗舊友——福岡大學的教授出水。久別重逢,懷舊之情洋溢,出水說什麼也要陪他們去別府。波川、公子在這個出水教授面前顯得有些拘束,畢竟兩人都還是學生嘛。
  福岡到別府坐火車去。出水不去的話,正好四個人面對面坐在一起;出水一來,新郎或新娘得有一個要被逐出四人席,小夫妻倆不願意就一同去找別的座位了。
  出水對第一次見面的御木妻子講了許多他們學生時代的故事。儘管只是御木的妻子,可順子聽著聽著彷彿自己也非得成為故事裡的一員不可似的。
  「是嘛。第一次聽到呀。御木學生時候的事,從來就不對我說呀……」順子應付著。
  「我可是早就忘得乾乾淨淨的了。自己忘了自己的事,別人倒給記住了,多奇怪呀。」御木說。
  「老朋友嘛,就是這麼回事囉。你也會記著我忘了的自己的事吧。可是呢,別人大致是弄混了記住的吧。」出水笑著說。
  「太太,我的話也靠不住喲。記憶和追想本來就不確切,什麼時候又走了樣也不知道。一個月前,開了個九州同學會。和我現在一樣,大家說了好多好多過去的事。有個故事多少有些走樣了,可誰也不去糾正它。明明知道錯了,可還是添油加醋,錯上加錯,漸漸變得有趣起來,於是,更覺得過去是多麼值得懷念吶。」
  「也許是吧。」御木附和著。
  「從那個同學會上批發來的故事可多呢,到別府的旅館裡再說給你們聽吧。」
  於是,出水稍微停了一下嘴,可不一會兒像是又想起什麼來,冷不丁冒出一句:「問一下,你現在的對手是誰?」
  御木愣了一下。
  「對手?指情敵什麼的?……」
  「是啊,是啊,你在證婚人發言裡也提到過的吧。」
  出水作為市裡文化方面的人,也被請去赴結婚宴席了,「情敵嘛,有也罷沒也罷,說來話長。我說的是你生活上的對手,工作上的……」
  「啊?——」御木讓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就是說,你們作家群裡的對手啦,競爭對手啦。」
  「沒有吧,這樣的人……」御木回答說,「沒有哇。我們的工作既沒有勝負,也沒有等級嘛。」
  「這種情況,我是英語系教師很清楚,你們的世界裡,生存競爭難道不激烈嗎?」
  「一點也不激烈。不可能有生存競爭呀。我沒碰到過這樣的競爭嘛。高中考試以來,我像是沒有和誰為了什麼競爭過。入學考試嘛,那可是沒辦法的,可不清楚對手是誰,怕是罪名很輕吧。沒有那種把對手弄掉,自己進去的惡意嘛。從那以後,我再也不記得和人有過什麼競爭了。」
  「你這樣想的話,可是真幸運呀。」
  「幸運還是不幸,不知道。是啊,讓你這麼一說,也許有好處。」
  「有好處的喲。不感覺到生存競爭,是啊,也算成功者的寬心話嘛。你既有才能,又有個性……」
  「你過獎了。我覺得只有勤勉罷了。不是人們所說的天才出於勤奮,而是庸才的勤勉。可是我從不妒忌羨慕別人的才能。沒有這種必要。我真心欽佩別人的工作,這是我們勤勉的基礎嘛。這和會計科科長一個人,英語系主任教授一個人的情況不一樣呀。你看,性質完全不一樣的人,爭搶一把交椅,也許是奇怪的事吧。剛才你說過情敵的話吧,譬如有兩個男的搶一個女的,那麼,這個女的要哪個男的,可以說關係到她的一生。可是,兩個男人不管哪個坐上會計科長的位子,而他一生的工作也不會有什麼大變化。」
  「信口開河呀。」出水歪著嘴笑了,「自由職業裡也有職業病吧,你這樣的大概哪裡麻痺了吧。」
  「麻痺?你不就問我有沒有好對手,競爭對手嗎?我不就是只說了心裡沒有嗎?你不信我的話?」
  「我可沒說不信呀。你如果沒有競爭、沒有嫉妒、沒有羨慕,那你對於人也感覺不到敵意和憎惡了嗎?」
  「是感覺不到呀。」御木當即明確地回答,「對於特定的人,真的沒感覺到過。」
  「嗯。那你很寂寞吧。對人會憤恨會憎惡,那可是人的長處呀。」
  「會憤恨,會憎惡,當然是好事囉。當你有了敵人的時候……可我只說了沒有,其實倒也沒想過有什麼寂寞。只要沒有寂寞,那就能樂天地生活了,我老想,不厭世難道不就是我的缺陷嗎?」
  「也許是個缺陷。厭世的、樂天的離別,大概不會有這種事吧。你還是一種麻痺,難道不是被害妄想的反妄想嗎?」
  「是啊,妄想的話,沒有妄想就是妄想呀。很久以來,在人際關係上,真是沒有被什麼妄想煩惱過。」
  「你該沒忘了道田君吧。」
  「啊?——」御木又稍稍感到措手不及。他想要遮飾,故意對旁邊的妻子說:「那是啟一君的父親呀。」
  順子水靈靈的眼睛上的眉毛聳了一下,點了點頭。過了40歲,只有這深深的瞳仁還給人留著些年輕的印象。17歲結婚時的順子老要目不轉睛地盯著丈夫看,也許御木正在想這個呢。
  啟一受御木的學費資助,四年前大學畢業了。現在也經常隨便地出入御木的家庭。旁人見了都以為他要和御木女兒彌生結婚呢。因此,順子也從丈夫那裡聽來:啟一的父親大學畢業那年自殺了,他母親也追隨其後自殺了。
  「啟一是道田的孩子吧?」出水問了一句。
  「嗯。是個優秀的青年,常來我家玩……」
  「常到你家來玩嗎?」出水著實感到意外,鸚鵡學舌般反問了一句。
  「是啊。」
  「嗯。」
  「太太也認識他?」
  「我們全家的朋友嘛。」御木代替回答了一句。出水像什麼話頭一下卡了殼似的,做出吃驚的表情,沉默不語了。
  御木又開始想自己的事,他沒想話題裡的道田,卻想著今天早上做的一個夢。
  那個夢是從御木和一個叫早見的作家的太太站在銀座一家一流西服店櫥窗前開始的。好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兩人在那裡站著。櫥窗裡擺著像是新近從英國來的料子,時髦的春天的料子。「真不錯啊。」看著想著,「早見幹什麼去了?」御木心裡想著,嘴裡沒說出來。他叫太太一起進去看看,太太也就跟進來了。御木在店裡看著料子,忽然回頭一看,只看到早見太太抽出幾條春天用的薄薄的圍巾,蘇格蘭產的,或是捷克斯洛伐克產的。這家店是男裝專賣店,該沒有女性用品的,可夢中卻有。早見太太像是很喜歡又拿不定主意。
  「我給你買吧。」突然,御木開口說,「這些東西,我給你買。」
  早見太太什麼也沒回答,什麼反應也沒有。
  「這些,多少錢?」御木問店員。
  「兩千七百元。」舌頭像是轉不過來似的,發出「嗡嗡」的聲音。
  「呃?」
  「兩千七百元。」
  這個店的東西該是很便宜的。
  「多少錢?」
  店員問煩了,擺著架子乾脆不回答了。高級店裡的人老在顧客面前耍態度。
  御木氣死了。正想對他說「去叫老闆出來」,夢醒了。
  醒了之後,讓御木怎麼也想不通的不是買到買不到那些圍巾,而是怎麼會想起來要給早見太太買圍巾的。怎麼想都想不過來。早見是個比御木大十幾歲的作家,幾乎不碰頭。太太也只是見面知道,從沒說過話。她不是什麼好看的女人,又是中年發福。平常,早見太太從沒在腦子裡出現過,怎麼會兩人一起站在西服店的櫥窗前,還想給她買圍巾什麼的。為什麼早見太太會成為夢的對象呢?御木想來想去想不出來。要給早見太太買圍巾時,心血來潮之類的情緒一點沒覺得,什麼也不為,反正是想給別人妻子一些東西吧。沒有人讓御木給早見太太送過東西呀。可那清清楚楚兩千七百元的標價又是怎麼回事呢?夢就是再無聊,也該是與自己稍稍有關的人出來吧。
  夢見早見太太,實在是料想不到的,這反而使御木對夢更在意了。兩人去過的那店,御木也去做過兩三回衣服,店員也並沒有那樣冷冰冰呀。御木還沒把今早的夢告訴妻子,要是出水不在旁邊現在就想和順子說。怎麼聽到出水提起道田,就又想起夢來,御木自己也不知道。
  出水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挲著自己的小鼻子:
  「道田的孩子成了你家的朋友,怎麼說呢,人生的變遷,時光的流逝,真奇怪呀。」
  「沒什麼可奇怪的。」
  「你不是把道田君當成對手的嗎?你說你高中入學考試以來,沒有過什麼競爭,那道田也沒被當成對手囉,那可就更慘了。他是和你競爭才死的呀……」
  「沒有人會為了和人競爭去死的。」
  「道田對你充滿了嫉妒、羨慕、敵意、憎惡——你現在所不需要的情緒,所有對抗心都讓他受不了才自殺的呀。」
  「死人沒嘴,什麼也說不了。」
  「遺書上滔滔不絕地寫著呢。給你看了不好,就沒讓你看,你該聽誰說過吧。」
  「遺書這種東西靠不住。自殺者總把自己打扮成悲劇人物。那是最後的自我辯解呀。自殺者有一種心理:遺書像絕對真實的東西,一定能讓人相信,於是,他想試著用來遮掩虛假。」御木用稍強硬的口氣說。他內心不快,舊傷隱隱作痛。
  「和你競爭失敗,也是虛假的?」
  「我不記得和道田君競爭過。沒輸也沒贏。」
  「嗯?他懷疑自己的才能,把你當做對手來考慮,結果成了逃避到死亡裡去的弱者,你全不知道……」
  「是英國吧,有一本關於『自殺者遺書的虛偽』的研究書吧。」
  「文學家的?……」
  「是啊。」
  「我不知道……」
  「那就來看法國吧。隆普羅佐夫的《天才論》,當然也算一種偶像破壞論囉,撒謊的人自殺,也算是那本書的一個結論吧。也就是說:自殺對於自身是最大的撒謊。」
  出水的臉讓香煙包裹著,瞪著御木說:
  「真是最大的撒謊嗎?第一次,給御木麻之介最大讚美的是道田的那份遺書喲。這也能說成是最大的撒謊嗎?道田的兒子長大以後會讀他老子的遺書吧。於是,他會尊敬你吧。道田在遺書裡沒寫一句抱怨你的話,他沒有抱怨的理由嘛……」
  「道田的兒子好像沒讀過那份遺書吧。道田的父親沒把它燒了嗎?」
  「反正你照顧了道田的孩子,可見你們緣分很深。道田割開手上的動脈,跳進大學裡的游泳池,那是在二十五年前吧。」
  御木沒做聲。御木想起了道田死後,他情人自殺的情景:服了安眠藥死去的母親身邊,睡著一個嬰兒。三四個道田的朋友一齊去給道田的情人送葬。御木也去了。道田的母親把抱著的嬰兒讓學生們輪流抱一下,御木也抱了。他就是啟一。那死去情人的臉仿佛變得更年輕了,靜靜的,美極了。學生們對這情人留下孩子,追隨道田而去,對道田的死懷著一種無盡的哀思。情人家裡很窮。
  御木也想過讓女兒彌生和啟一結婚的事。
  到了別府,新婚夫婦趕快像逃出地獄般地出門去了,出水也回了自己房間,剩下御木和妻子兩人在房裡。
  「啟一的父親真和你那樣競爭過嗎?」妻子問。
  「都是傳說。二十五年過去,傳說就生出來了。」御木極力否定,心裡只剩下被冬天陰雲籠罩的天空吸過去似的感覺。
  競爭心、對抗心,還有嫉妒、羨慕、敵意、憎惡,如果這一切語言表現的感情真的沒有了的話,那麼,不就成了無能的人,殘廢的人了嗎?御木自己也認識到了。洗完澡,去吃晚飯時,御木想:「出水又會帶些什麼話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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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旅館的女主人帶御木夫婦去房間,像是特地引御木夫婦看什麼東西似的,她從二樓的走廊上眺望著庭院。
  「看什麼?」御木問了一句。
  「鳶會來討食物吃的,今天下雨,大師傅還沒拿出去吧。常叼著雞頭去呢。有一回呀,看它拎著很長長的東西在飛,你猜是什麼?一根雞腸子……」
  御木剛坐下,怕麻煩不願站起來,伸長脖子說:
  「食物放在院子當中?」
  「是啊。正好是現在這時候,要飛下來了。就是那鳥也很懂事的,不給它東西吃,它就圍著廚房上面叫,像是在催你快拿出來似的。」
  「是背面東山上的鳶嗎?」
  「是啊。」
  這「鳶之旅館」的女主人像是很希望御木夫婦看一下。
  庭院裡大草坪周圍,種著樹。圍繞著草坪的路邊,恰當地點綴著些石頭。
  鳶沒有等來,女主人先下去了。
  這裡像是戰後把誰家的私房改建成的旅館。
  「你一點不累嗎?真想趕快洗個澡。船裡的淋浴是鹹水吧,洗過後一點也不覺得舒服。」順子說著,「可是,第一次坐船旅遊,真快活呀。」
  「說是坐船旅遊,不就在船上呆了一夜嘛。」
  「新婚夫婦也像很快活似的。」順子沉浸在回憶中,微微笑著。
  新婚夫婦,同他們在神戶分的手。波川和公子坐火車回東京去了。
  「瀨戶內海,昨晚真寧靜呀。」
  「是啊。」
  「他們倆現在大概在火車裡睡覺吧。昨晚閒扯到3點以後才睡的吧。」
  結實的御木也因幾天來的睡眠不足而犯困呢。
  「公子那孩子可真是個爽快人吶。會喝酒呢。問她在大學裡都幹了些什麼,她說淨研究波川來著,真沒治了。你說,『那請發表研究成果』,她回答,『好吧,畢業論文,發表囉。』接下去說了那麼些波川的故事。」
  「順子話也多起來了嘛。」御木想著,說了一句,「旅行時你不是什麼也沒說嗎?」
  「是嘛。福岡大學那朋友出水先生,一直說到別府,我像是被傳染上了喲。」
  「二十年的話都說完了呢。」
  「根本不顧我和公子他們,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送到船上,還跟你嘮叨個沒完。我和公子對看著,話也插不上呀。」
  「過去高中朋友的關係很特別的喲。現在的高中可不一樣。」
  「證婚人的太太不能多說話,完成任務了吧,這回又讓出水先生把話都給講了去喲。」
  說的也是,旅行中,順子和丈夫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少。話也少得出奇。
  東京出發時,新娘的父母親、新婚夫婦囉囉嗦嗦一大串;旅行中又忙著充當證婚人;歸途中到昨天為止一直和新婚夫婦在一起。而旅行快完的時候,竟只有兩個人了,御木也像一下子鬆下來似的,迷迷糊糊地無精打采。一股說不清的寂寞感悄悄爬上心頭。
  「什麼時候回家呀?」
  「不就是明天嗎?」
  「明天?真不知道幹麼還來這京都轉。早知道還不如和新婚夫婦一起回去得了。」
  「不是那麼回事喲。」說著,順子拉過包,拿出別府的明信片瞧著,「公子說她專門研究波川,那話可真有趣呀。」
  御木坐起來說:「鳶鳥來囉!」順子也望著庭院。
  鳶飛下到草坪的當中,那裡像是老放食物的地方。它不是低著頭找食物,而是昂著頭,稍微動一動。能看到它腳上也長著羽毛,個頭比想像的要大。它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大概是在想,今天怎麼沒有食物呀。然後它低低地飛起來,飛到院子的樹叢裡去了。樹叢中傳來小聲而短促的鳴叫聲。
  御木夫婦倆不做聲地瞧著院子裡。京都的小雨真美。
  順子不再說公子,說起了道田。
  「真像出水先生說的,啟一的父親和你那樣競爭過嗎?」
  大前天,在別府的旅館裡,順子問過相同的問題。那時,御木告訴她是傳說,今天也還是否定:「出水自己大概現在正和誰苦苦競爭著呢。也許他把自己的苦惱假托在過去的回憶裡了吧。回憶出來的事根據他個人的愛好,添油加醋。」
  「啟一的父親真寫過那樣的遺書嗎?」
  「出水也說了,遺書虛飾的地方很多。25歲左右,年輕輕自殺的文學青年寫的遺書不可全信。那女孩子也像是身著盛裝,化好妝去死的。」
  「啟一的母親,追隨著去死以前,要是讀過他父親的遺書,該不會是恨著你而去死的吧。」
  「叫是叫母親,實際上比現在的啟一還要年輕得多。」
  「啟一的祖父、祖母又是怎麼看待你的呢?啟一到我們家來是在他祖父、祖母去世之後吧。」
  「是啊。」
  「你照顧啟一,讓出水先生說成和死人緣分很深,我聽了真有些倒胃口。」
  「我可是尊重緣分的呀。」
  「隨便什麼人說了什麼話,都好來投靠了。」
  「你說的那叫『緣故』,不是『緣分』。」
  「啟一這孩子,我是想到還有彌生的事,才考慮資助他的。」
  「彌生的事?……」
  御木沒有急著向妻子打聽彌生是不是喜歡啟一,他們兩人之間有沒有什麼約定。
  這時,女招待跑來說洗澡水準備好了,道田的話題就此打住,御木心想:來得真是時候哇。
  在九州,和出水談起道回事的時候,御木對出水說的一一否定了,他曾擔心到了京都,妻子又會重新提起道田的話題。
  過去的所有記憶,讓那個人的現在插進去了。關於道田和御木之間發生的事,二十五年過去後的今天,當事人御木和第三者出水根據各自截然不同的記憶來作解釋,當然沒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出水編了個動聽的傳說罷了。
  在別府,吃了晚飯後,聽出水又說起道田的事,聽上去,御木和道田之間的事,出水比當事人御木還要記得清楚,御木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在九州大學教書的出水,也許比在東京的御木過著更單調的生活吧。況且,他又呆在外地,那就更懷念東京的學生時代,也有更多的時間來回憶過去的時光了,在報上、雜誌上看到御木的名字,也許出水回憶御木的過去要比想像御木的現在要多得多。
  另外,人碰到倒霉事總是努力想忘掉,於是,對道田的記憶當然御木要比出水淡漠得多了。御木是根據自己想得通的意思改變著記憶的。別人的記憶固然不可信,自己的記憶其實也是不可信的。
  到了別府的旅館,一時分開到別的屋子去的出水,吃晚飯前又來御木的房間裡坐下,說開了:
  「你那時沒有道田要自殺的預感嗎?」
  「當然沒有。」
  「是嗎?」出水有些懷疑地說,「你不是解釋說,道田和情人有了孩子,可又不能結婚,這才去死的嘛。」
  「有這麼回事嗎?……」
  「是這麼回事嘛。我記得當時我還反駁了你呢。孩子生下來之前也許還說得過去,可孩子生下來了後,道田應該活下去的。另外,那情人是跟在道田之後才死的囉,如果真是因愛情而死的話,他不會一個人先去死,總該兩人死在一塊吧。我當時是這樣說的呀。現在想起來,你當時的想法好奇怪啊。」
  「他那情人可漂亮著呢。」
  「是她的孩子,道田的兒子肯定漂亮吧。在死去的母親身邊,你不也抱過那小毛頭的嘛。」
  「嗯。」
  「我好像還能看到當時的情景呢。包著那孩子睡的蠟燭包的花色都還記得呢。是冬天吧。那小毛頭穿著小紅棉襖,那上面還畫著菊花呢。還有一個月,道田就要畢業了。對自己的才能絕望,也許早了點。可那也是因為有了你這競爭對手,他的眼中釘的緣故。」
  出水的糾纏不休,讓御木皺了皺眉。
  御木其實並不是要補償什麼過去的過失才資助道田的兒子的。他從來不認為道田的死與自己有什麼關係。
  跑到九州,像被淋上了些莫名其妙的惡水;來到京都,這回又叫妻子順子揪住不放。
  出了浴室,夫妻倆稍微午睡了一會兒。
  「啊,夢見彌生了。家裡該沒事吧,想回家囉。」順子說。
  「怎麼樣的夢?」
  「記不清了哇,彌生在爬很高的石台階,半路停下來往下面張望,好可怕呀。覺得可怕的不是彌生,而是我。啟一像是沒出現。」
  「什麼事也不會有。」
  「這京都旅館,我告訴過彌生,要有事她會打電話來的吧。」
  順子黑眼睛裡浮起一絲飄忽不定的不安情緒。
  御木也有些不放心。出來旅行快一星期了,有規律的生活節奏都被打亂了。本想出來休息一下,結果也沒休息成。
  「好容易來到這闊別多年的京都。」
  「我可是討厭出門的。你沒勁了吧。你帶上彌生,再來一趟也不錯呀。彌生結婚後就不可能再旅行囉。」
  「彌生是彌生,沒有什麼為了女兒母親不能來京都旅行的道理。好太郎和芳子不是在家嗎?」御木說著,可也不想去雨中的京都哪裡看看。他想,高中的朋友,和出水、道田他們也是朋友的人,在京都有沒有呢?真想聽聽道田的事。對於道田的死,別的朋友大概會有不一樣的記憶,不一樣的解釋吧。
  可是,就只上街吃了頓晚飯,回來早早安歇了,第二天,坐「燕子號」回了家。
  大門口出來迎接的是芳子。順子忍不住問:「彌生呢?……」
  「嗨。」
  「彌生在家嗎?」
  「在家。」
  「是嘛。」順子這才鬆了口氣似的看著媳婦,「別府轉轉,京都跑跑,太久了喲。芳子在家受累了吧。」
  「不,不,沒有。」
  「我們不在時家裡有什麼事嗎?」
  「呃。來過的客人和電話都記在本子上了。」
  「說起客人,啟一來過了嗎?」
  「噢,來過了。」
  順子換衣服之前,在客廳裡坐了坐,像是十分在意彌生怎麼還不出來。「彌生,彌生,爸爸回來了喲。」她忍不住叫起來。
  「『爸爸回來了』,怪了,媽媽還沒回府呀。」御木說。
  「聽到我聲音自然知道我回來了嘛。」
  彌生還是沒出來。她和哥哥好太郎就兄妹倆,哥哥娶了媳婦後,她在家裡老是繞著父母親轉,到現在還不露臉,確實有些奇怪。
  順子又叫了兩聲:「彌生,彌生。」自己站起身進去了。
  順子一去就不出來了。御木也想看看彌生的屋子,可一進書房,看見房裡堆了許多郵件。
  芳子拿來不在家時來客和電話的記錄本。看來,有些電話是彌生接的,記錄裡混著彌生的筆跡。
  芳子在御木的桌子旁邊坐下,把寄來的郵包裹上的繩子一根一根解開。這種事情芳子做起來十分仔細。御木看了後想,拿把剪刀一剪不就完事了嗎?有時真有些覺得累贅。
  「和彌生的字放在一起,我的字好差勁……」
  芳子的字寫得並不壞,只是沒練習過。彌生可是御木讓她用籐原出的「假名描紅簿」練習過。漢字也用「行成的和漢朗誦詩集」那樣的書練習過。
  戰後,學校不上「習字課」,當時社會上也還沒安定下來,御木就對女兒說,每天練半小時的字怎麼樣,少女時的彌生還真那樣做了。
  「看到彌生字的人都會想,彌生是怎樣漂亮的姑娘呀。」御木常鼓勵她,彌生的鋼筆字寫得比御木還要漂亮。
  「來客記錄中沒有啟一君的名字嘛。」
  芳子只是遲疑地回答了個「是啊」。
  啟一是這個家庭的常客,御木夫婦不在家時,啟一就明顯成了彌生的客人,不往本子上記也是情有可原的。
  芳子解開繩子,這回又開始把包裝紙仔細地一張一張擼平疊好,這時,順子進來了。
  一看順子像有話要對御木說的樣子,芳子就夾起包裝紙出去了。
  「彌生還是出了事喲。」順子說,「還說太難為情,沒臉出來。」
  「難為情?什麼事?」
  「說是和啟一解除了約定。」
  「有過那種約定嗎?我好像沒答應過什麼嘛。順子你早就知道了嗎?彌生告訴你,對我保密嘛。」
  剛才聽說彌生難為情得不肯出來的話,御木腦子裡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別是咱夫婦出去旅行,女兒在家失身了吧,原來就是和啟一的口頭約定的事嘛。
  「我以前也沒聽彌生說過呀,可我老覺得會是那麼一回事的。你不是也這麼想過嘛。」
  「那麼,是怎麼一回事呢?」
  「彌生見了我就哭,搞不清楚喲。為別人女兒結婚跑那麼老遠去做證婚人,回到家,自己女兒的婚約吹了,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不能說我們外出旅行讓婚約吹掉的吧。」
  「那九州朋友說的話不吉利呀。該不會是啟一打算為父親報仇,欺騙我家的彌生,再把她甩了吧。」
  「別說傻話了!」
  「找彌生來好好問問,你聽了再找啟一好好聊聊吧。」
  「就這樣吧。」御木回答著,眼前浮起啟一的臉來,跟著,道田和他那情人的面容也模糊地出現了。
  「把彌生叫來吧。」
  御木想見見現實中的女兒的感情很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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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屜原忌辰紀念那天,御木去弔唁了。已經有幾年沒去了,他走進茶室時看到掛著吊茶爐,心想:真繁瑣啊。
  「請隨便坐。」屜原的遺孀鶴子說,「我,喜歡這屋子,就這樣佈置了……」
  壁龕裡掛著屜原的照片。
  御木不能不看看那照片,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心裡撞了一下:
  「好年輕啊。什麼時候照的?」
  「三九、四十時候的照片。以後丈夫的正經好照片就沒有了,大多都是和什麼人一起旅行的照片……」
  「告別儀式時的那張呢?」
  「呃——那張我不喜歡。比這張後拍的……」
  女兒三枝子端來了點心盤。
  「我家裡自己做的,蓮藕小倉卷。」鶴子插進嘴來。
  「啊?」
  有這樣名兒的點心嗎?是鶴子自己想出來給取的名吧,將藕捲起來包上豆沙,薄薄地切成片,藕片的洞眼裡塞滿了豆沙。
  三枝子像是去沏茶了,御木往那邊一看,這才看到鐵的風爐、壺都是蓮花形的。
  今天是亡夫的忌辰,所以才特地做了蓮藕的點心吧。
  那邊風爐和壺的蓮花,一點不讓人感覺到念佛的沉悶氣氛。
  「真有些浪漫氣息呀。」御木說。
  順著御木的視線,鶴子覺察到御木在注意風爐和壺,「是嘛,是『天明』的貨。個兒稍微小了點,很可愛是吧。」
  「真是羅曼蒂克的形狀。」
  風爐上,蓮花的花骨朵半開半閉,正好抱著壺底。蓮葉一葉一葉攤開,邊框全切成花的形狀。筒形的壺底讓蓮葉包裹住,上方也是蓮葉舒展。
  這風爐和壺裡透出淡淡的氣息,像在訴說一個牽腸掛肚的古老故事。相比之下,壁龕裡的那張照片就顯得過於誇張,本來就不慣坐在茶室的御木,感到氣氛很不協調。
  御木是屜原的好朋友,所以他不該忘記。可隨著時光的流逝,屜原其人、屜原的容顏,已經相當淡漠了。
  忌日這天上門,當然是來緬懷屜原的。在屜原住過的家裡見見未亡人,能更多地想起屜原的一些事來吧。在這小茶室裡看到屜原的大照片,御木不覺清晰地想起屜原。遺孀鶴子和朋友御木對屜原記憶的淡漠,隨著年月的增長,有很大差別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儘管如此,鶴子還是一直把亡夫的大照片掛在壁龕裡,天天望著,御木心裡真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撞擊著似的。假如這是一幅油畫肖像的話,也許不會有這種感覺吧。
  「44歲去的吧。」御木說。
  「是啊。算起來,42歲那年該是大凶,要得大病的,總算好好地過了42,他卻說,我看上去比別人年輕,44大概相當別人的42吧,這話還是44那年正月說的呢,果然就說中了呀。」
  「是嘛。」
  如果現在還活著的話,和御木同年也是48歲。
  「三枝子,到這邊來。」鶴子叫道。
  三枝子曾一度出去了,又返回了茶室。這姑娘像父親而更像母親。就是坐在亡父的像前,也沒有活脫脫像的地方,仔細看有些地方像的吧。
  「御木先生,三枝子也長大了吧。」鶴子的口氣,像是要讓御木想起屜原剛去世時的情景,「我把她父親的事全告訴她了。」
  「是嘛。」
  「那個人,今天怕也會帶著孩子來喲。」
  屜原死以前三四年間,離家出走,和別的女人一起過日子。在醫院裡一死,遺骨當然由鶴子領回家了。御木作為朋友也介入了那事,對遺骨回妻子家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連那個叫廣子的女人也沒提出一句抗議。
  鶴子允許廣子和她的兒子廣仁一起跟著來家裡。
  「御木先生,能不能幫忙對他們說一下,告別儀式上請他們別擠在家屬的行列裡。」御木讓鶴子硬塞了個沒勁的差使。
  那時,廣子的孩子還只有四五歲,屜原從廣子名字上取下一個字,取名為「廣仁」,御木想起來,他是摸著廣仁的頭,向廣子傳達鶴子意思的。
  遺骨運到家佈置好,相約而來的人們開始燒香,最後,廣子牽著孩子的手走到前面,人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這安靜不用說是同情廣子和她孩子的反映。正想看看廣子究竟怎麼樣了,廣子已經不見了,守夜的時候也沒再見到她。
  其後,廣子為安身之計什麼的,來找過御木幾次。後來便幾年沒有見面。
  御木想:鶴子說把父親的事全告訴女兒了,大概就是指廣子的事。可是,父親死的時候,三枝子已經十四五歲了,父親三四年不在家,她不該不知道叫廣子的女人和那個叫做廣人的孩子呀。
  聽鶴子說,屜原的忌日裡,廣子也許會帶著孩子來,御木有些意外。
  什麼時候鶴子和廣子即使和解不了,也能緩和敵意嗎?
  隨著屜原之死,最初引起爭並對象的肉體消失了,三枝子和廣仁又是失去父親的姐弟,那麼,鶴子和廣子也許也不是沒有考慮最親近關係的可能吧。近二十年的結婚生活,已經和自家的父母兄弟關係疏遠了,說不定不會成為憎恨亡夫情人的鶴子吧。
  可就御木的感覺,屜原一死,兩個女人和解之路真像是斷絕了。內心不是還充滿了敵意嗎?鶴子一向不是那種願意寬容丈夫婚外戀的性格。
  「假如那人真的來了,御木先生還是留在這裡的好吧。」鶴子漫不經心地說。也不像請求御木在場的樣子。
  御木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說實話心裡是想看看廣子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可又不願像「中人」那樣看著兩個女人在屜原的照片前會面。如果鶴子或廣子,不管哪一個需要御木在場的話,那他還可以起些作用,可看來兩人之間麻煩的交涉好像已經不存在了。
  屜原死後,鶴子和廣子分遺產時,御木在場。也並沒有到遺產分割那個份上,不用說正妻方是有利的。廣子只是拿了留在廣子家裡的東西,那還是以鶴子給與的名義接受的。廣子的房子雖說也算在東京,可卻是那種聽了誰都不信的,用過去的話說是邊鄙郊外的、一間租來的小屋子。這間屋子裡,只有屜原六十萬的存款和一些隨身的東西。「肯定有別的以廣子或廣仁名義的存款給藏起來了。」鶴子強硬主張,「那種樣子的女人,不可能不考慮將來的。所以才讓屜原沒日沒夜地幹活,屜原不就是給她殺掉的嗎?」
  可廣子不像那種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她也不會料到屜原會死得那麼快,她沒有瞞著屜原的存款,看來這話是真的。只有為準備廣仁上學的錢,以廣仁的名義每月往郵局裡存一點。廣子家裡,只有屜原的一本詞典、一雙襪子、一些原稿紙,是御木決定讓不要把這些東西還給本家的。
  「骯髒的東西,我也不想她還回來。」鶴子說。
  屜原家在東京有房產,戰爭時被燒了,只留下地皮;在鄉下,有山林,家境很殷實。屜原每個月給鶴子送去足夠有餘的生活費。
  另外,屜原遺作的稿酬都歸鶴子領取。屜原晚年以他和廣子戀愛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作為他的代表作,在他死後,有三四家書店出書,現在又再版了。普及版上的「解說」也是御木加上去的。那時御木很想寫寫關於小說原型廣子的事,但顧及到遺孀鶴子的面子也就省略了。
  廣子的事,屜原自己詳細地寫在小說裡了。去世以前三四年要去見屜原,人人都在廣子家裡進進出出,根本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但御木生怕遺孀受傷害,還是沒有觸及小說原型的問題。其他人就是寫,也有礙於御木——他是屜原的好友,又和廣子很熟—— 寫起來反而縮手縮腳的。御木只要想到寫廣子,說廣子的時候,眼前肯定會浮出鶴子的影子來。
  那本小說肯定沒錯是屜原寫的,可沒有廣子這個女人,這小說是寫不成的。著作權歸了鶴子,原型廣子什麼也沒留下。廣子在屜原死後,通過以自己為原型的小說版稅,讓鶴子和三枝子得了不少實惠。恐怕廣子、鶴子誰都不會意識到這個問題上去吧。「沒有必要去注意,」御木想,「原型是無償的奉獻嘛。」
  廣子是那本小說的原型,這幾乎人人知道。廣子以前的事,也被毫不隱晦地寫進了小說,也許屜原死後,因這部小說她會有生活不便的時候吧。
  小說裡寫道:屜原第一次看到廣子時,她還在大賓館賬台上工作呢,這以前,廣子有兩個幼小的孩子,和丈夫離了婚,把孩子丟在丈夫家裡。書上寫著,她因忍受不了丈夫病態的妒忌,和丈夫分手的。這恐怕是事實吧。廣子是個美麗的女人。她現在還記著屜原,逢忌日還前來弔唁,可見還是獨身一人吧。
  即使這樣,廣子為什麼要來這個家呢?這房子裡,有屜原的供桌,今天茶室裡掛著屜原的照片,儘管鶴子、三枝子肯定都在,可死去的屜原還在不在呢?御木為廣子想著,產生了這樣的疑問。死者不會在墳墓,也不會在供桌裡吧。他只能在想念他的人們心裡呀。就是不來鶴子的家,只要屜原還在廣子的心裡,廣子不就夠了嗎?御木想:廣子打算來見見屜原,恐怕知道來了後會尷尬的;她還是要來鶴子家,不過是徒有感傷而已吧。廣子難道在自己的地方紀念紀念屜原不好嗎?來到這個家裡,鶴子想起的屜原和廣子想起的屜原說一樣吧,一樣;說不一樣吧,不一樣,真是奇怪啊。也就是屜原不在了,而不僅僅只是鶴子和廣子,三枝子和廣仁都在的緣故。
  對三枝子和廣仁來說,沒有屜原他們就不會來到這個世上,而對鶴子和廣子來說,遇見了屜原就改變了她們的一生。屜原一死,她們的生活又改變了,這樣的四個人,今天要聚會在這間茶室裡。御木想不通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種追慕的習慣不是感傷,或許是健康的吧。
  屜原照片前,鶴子坐在牢固不動的妻子位子上,御木覺得她有一種威嚴感。
  「忌日她經常來嗎?」御木又問起廣子的事來。
  「啊,也並不常來。」鶴子含糊地回答。
  「今天是怎麼了?」
  「那種艷麗的女人……」
  廣子的臉並不艷麗,倒是鶴子比廣子艷麗。和屜原分居的三四年裡,鶴子看起來眼裡充滿了感情。現在發胖了,臉形也變得凶悍起來。
  「彌生她好嗎?」三枝子說。她不喜歡繼續廣子的故事,「好久沒見了呀。」
  彌生和三枝子,還有好太郎,從很久以前就一直保持著一般的關係。有人甚至覺得御木的兒子和三枝子會結婚呢。
  可是,和三枝子一結婚,恐怕就得和母親鶴子住在一起,這一點好太郎很不願意。他對父親清楚地說了。御木對兒子冷靜的思考,稍稍有些吃驚。
  「把彌生帶來就好了。」御木對三枝子說。
  「她結婚的事呢?」鶴子問道。
  「還沒走下來。」
  「有父親在淨有好事喲。我們家就困難囉。」
  大門口聽到腳步聲。還沒開門,就聽得出像是廣子的聲音,在對孩子囑咐著什麼。
  御木算起來,屜原死後四年,這孩子該8歲了吧。廣子在進入屜原遺孀家的大門以前,會關照8歲的廣仁些什麼事情呢?
  「像是來了。」鶴子像是竭力控制住激動似的說。
  「對不起,開開門。」隨著大門口傳來的聲音,鶴子曲起膝蓋,一隻手輕輕撐在地板蓆子上,示意女兒去開門。
  「是。」三枝子起身去了。鶴子沒站起來。
  廣子一出現,微暗的茶室裡像是變得明亮溫和起來。連女人的氣息也進來了。御木忽地感覺到有什麼不道德,到底是什麼不道德,他搞不清楚。
  廣子牽著廣仁的手。似乎沒必要還牽著8歲孩子的手吧。說她嬌慣孩子似乎有些過分,也許這是廣子支撐自己的一種防衛姿勢吧。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並沒見到廣子有什麼尷尬的情態。她比鶴子更自然更鄭重地打了招呼。大概廣子已經失去了作為屜原女人的利益和負擔的緣故吧。到現在,鶴子仍然是作為屜原的妻子面對社會,可廣子,並沒有作為屜原的情人面對社會呀。
  廣子和屜原死的時候幾乎沒什麼改變,還是個面目姣好的美人。
  「御木先生,好久不見了,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您,真是萬幸呀。」廣子給御木一個爽朗的笑臉。以前她叫他「御木兄」,現在改口叫「御木先生」。和屜原死別,在廣子身上感到過歲月的流逝,可她還是一點不見老。她那貌似幸福的小市民氣質使她的眼神、臉色,比以前和作家在一起的時候更顯漂亮。
  廣子來到壁龕前,對著屜原的照片行了個禮,兩手觸地,低下頭。廣仁靠著母親坐下了,只顧盯著照片看著。
  「阿廣,來鞠個躬。」廣子說。從那聲音可以聽得出廣子是很疼愛廣仁的。
  御木想起:她和屜原一起生活的時候,很多人都叫廣子「阿廣」的。今天又聽到廣子叫孩子「阿廣」。
  廣仁的衣服上釘著像校徽般的紐扣,今年該上小學了吧。廣仁和父親很像,稍微胖得有些不自然。白白的皮膚大概像他媽媽。還是個孩子,就喜歡把下唇努出來緊閉著嘴唇,那習慣和屜原一模一樣,讓人看了好笑。
  廣子拿來一束白玫瑰,讓鶴子接過去橫放在膝旁。
  三枝子也沒給廣子沏茶,緊張的氣氛一點也散不去。御木也無意去驅散。
  廣子湊得十分近地靠御木坐下:「那以後一直想看先生來著。」
  「那以後,您怎麼樣啦?」
  「我呀,回以前丈夫的家去了。」廣子平靜地說。
  「是嗎?」御木吃驚不小,看上去鶴子更吃驚。
  「大概丈夫的生意好起來了吧,和以前也變了不少。跟我說,把孩子帶來也可以,快回來吧。」
  「是嘛。」
  鶴子在那邊,御木什麼話也不好說。
  「能回家的人,不錯嘛。」鶴子的話裡含著譏諷,廣子並不在乎。
  廣子像是來和屜原告別的吧。這是最後一趟,今後再也不會來了吧。
  三枝子忽地站起來,從母親膝旁撿起白玫瑰走出去了。御木正在想該不會去扔了吧,卻見三枝子把花插在花瓶裡拿進來了。她把它放在屜原的照片前。這期間,誰也沒說話。
  看著花瓶裡插的花,廣子說:
  「先生要是活著,就是和先生分手,我也不會回去的。」
  誰也沒有接口。御木感到不自在,這也許是她的真話吧。
  廣子忍受不了丈夫病態的嫉妒,甚至不惜丟下兩個孩子離了婚,真虧她還有臉回到老枝上去。更虧得她那前夫還會來叫她回去。和廣子離了婚前前後後也近十年了,他竟沒有再婚?這期間,廣子和屜原同居,還生了孩子,算起來這孩子都8歲了。
  御木忽然想,廣子該不會是想請鶴子收留孩子才把他帶來的吧,今天要是自己插嘴會怎麼樣呢?御木有些茫然了,但廣子似乎沒這個意思。
  說廣子在鶴子面前毫無拘束,還不如說她想做出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無視妻子鶴子與屜原同居的那段日子裡,對於鶴子,她有過強烈的優越感吧。
  「您丈夫他還?……」鶴子用乾澀的聲音問。
  「是啊,還是以前那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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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屜原忌日後的四五天御木收到了廣子寄來的小包裹。
  裡面裝著屜原的三本日記和御木寫給屜原的信。都是廣子和屜原同居時的東西。
  芳子把包裹拿到書房裡來的,還是和往常一樣仔細地拆開包裝紙。
  「怎麼,是屜原的日記本哪。原來屜原寫日記的。」御木說著。芳子是去年才嫁過來的,沒見過屜原,不熟悉。
  御木的信放在一個口袋裡。袋子上寫著「御木先生的信」。像是廣子的字。
  和剛才拿出屜原日記時不一樣,這回他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真沒趣,是我的信啊。」到底什麼「沒趣」,他心裡並不明確,沒什麼深刻的意思,是一種不知所措、害羞般的心情。
  御木信的上面附著廣子的信。
  大意是說屜原忌日那天相遇,想起來將屜原的日記和御木的信寄去。日記都是和廣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裡記的,打算不送還給鶴子了。還有很多人寫給屜原的信,現在讓廣子一一還給本人也太出格了,沒辦法也許還是全燒了的好。信上寫著:燒掉的當中,有好些是著名文學家的信,廣子也實在無計可施。
  「為了屜原先生,也為了先生的家屬,先生和我共同生活的印跡,我想還是盡可能保留下來為好。」
  廣子真這麼想的話,她應該先燒掉屜原的日記,為什麼就沒燒掉呢?
  御木想:自己的信也和別人的一起燒掉就好了。
  廣子的信上寫著:要把屜原的日記寄給御木,所以只有御木的信沒有燒掉一總奉還。
  「先生仙逝之後,我翻來覆去地讀先生的這本日記,回憶著和先生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先生日記裡所寫的我都記得,有些句子甚至能背出來,永遠忘不了。只是我的近況有變,日記不能再存放在我家裡。那天,在先生的忌日有幸見到御木先生,我心想把日記本交給御木先生不就可以了嗎?我不願燒去,御木先生要燒要撕,悉聽尊便。」
  原來是讓御木來處置呀。
  說是燒了丟了都可以,但把它給寄來,至少說明廣子希望御木能讀一下的。御木雖然覺得好歹得看一下,可有時也想不看就燒掉也沒什麼。從沒嘗試寫日記的御木現在更是覺得,死後要是也這樣莫名其妙地把日記交給別人,真還不如不寫的好。
  作為作家,御木發表的東西,或是一開始就知道寫給很多人看的東西以外,一行也不打算寫,實際也沒有寫過。寫出來不給別人看的東西,讓人感到鬱悶。另外他認為:應該把寫出來的所有東西,貫穿在向人公開的生活方式裡。御木為了寫作,也不是不用筆記本,而是用完了就全部撕毀扔了。
  所以對御木來說,有人給他送還過去給死去友人的信,他彷彿覺得像是有人在背後摸自己的腳似的。對朋友的日記有一種懷舊感,可對自己的舊信,卻沒有一點這種感情。他懷著興趣和好奇心想看看朋友在日記裡究竟寫了些什麼。可又擔心自己的信裡到底寫了些什麼呢?這只能讓人感到不安。於是他還是打算先讀一下自己的信,拿過來數了一數,有十七封。按年月的先後次序折疊著。廣子在送還之前也許一邊整理,一邊讀過了吧。他正想著,茫然地望著那些信的時候,彌生進來了。
  「爸爸,波川來了。」
  「是嗎?公子小姐也一起來了嗎?」
  「是呀,一起來了。」
  「讓媽媽出去應酬一下。」
  「媽媽已經去見他們了。」
  果然,傳來了順子的話音。
  波川和公子小姐從九州回來後不久,就來登門道謝證婚人了。那以後又有一段日子沒見面。
  御木將自己的信裝進袋子裡,放在屜原的日記上。
  「廣子把屜原的日記給送來了喲。」他對彌生說,「和那日記一起,還將我給屜原的信也送還了回來。」
  「為什麼呀?」
  「廣子又回到原來那人家裡去了。」
  「喲,真叫人難為情。」彌生說。
  彌生作為御木的女兒,早就知道屜原和廣子的事了。屜原和鶴子分居前,御木老帶彌生上他家去玩,和鶴子、三枝子都很相熟。不用說,彌生對鶴子和三枝子抱著同情,而對屜原和廣子抱著反感。特別明顯地厭惡廣子。屜原寫的小說,也因為對原型先入為主的壞印象,讓她斷定成骯髒的東西。連廣子以前在賓館的賬台上工作常受到外國人調戲,她前夫讓病態的嫉妒折磨什麼的,都認作是廣子的不好。
  御木還沒有把屜原祭日那天,自己看到鶴子和廣子會面的情景告訴彌生。他不想讓剛剛被啟一解除婚約的彌生,聽屜原的妻子和情人的故事。婚約解除後的失意,彌生那男女關係上的神經變得十分脆弱。那人已經不在了,忌日那天廣子還要上屜原家去,單憑這一點,就讓彌生覺得她厚顏無恥似的。
  「那就是說,廣子也安定下來了,喲,挺不錯的嘛。」她不像順子那樣,先世俗地提出些簡單的意見來。
  「原來的丈夫像是對廣子說,『回來吧』。回到老家到底是好是壞,由她兩人背負它去吧。」御木嘴裡支支吾吾地搪塞。
  「真不像話。」彌生又說,「她孩子怎麼辦?」
  「帶著一起家去了。我老想屜原太太該把那孩子留下來就好了。」
  「那可說不準,孩子夠可憐的了。」
  「就是廣子,也不能老靠對屜原的回憶過活呀。」
  彌生要走出去了,御木也站了起來。
  順子正在客廳裡陪伴波川夫婦。波川穿著大學生制服,公子也打扮得像個學生模樣。
  「說是放學回家,路過這裡,進來坐坐……」
  「那太好了。」
  兩人還是學生就結婚了,讓御木看起來很新鮮。與其說感到兩人是夫婦,還不如說他們兩個更像朋友關係。
  「怎麼樣啦?」御木不由得問了一句。
  他作為證婚人,聽起來像是打聽那以後兩人的生活,公子望著波川的臉微笑著。
  「和以前一樣,還在繼續研究波川嗎?」
  「研究已經停止了。」
  「難道已經沒有研究的必要了嗎?」
  「不對。波川完全是兩樣的,讓人覺得結婚前的研究是不是都搞錯了。」
  「大致上呀,『研究』這玩意兒就是這麼回事喲。」
  「公子她自己隨便想的事,把這個當研究,實際是在研究她自己。」波川插嘴說。
  「沒那回事。結婚前,『研究』暫告一段落,往後就沒勁了,不就是恰如其分地先給你作一下研究罷了。」公子沒有服輸,但公子結婚後,發現了波川是個別樣的男人了吧,御木變得快活起來。
  「說波川君兩樣,怎麼個兩樣法?」御木開玩笑地問。
  「不是那麼回事吧。從別府的船裡聽來的重大研究像是都說中了嘛。」順子說。
  「請公子小姐發表那以後不是研究的研究吧。」御木說笑著。
  「父親,來一下……」芳子將隔扇門,拉開一條縫叫了一聲。御木趕忙站了起來。
  「啟一來了,說是想拜會父親大人。」
  「是嘛。讓他去書房裡等著。」
  御木和妻子做證婚人旅行不在家時,啟一解除了與彌生的婚約,其後,御木還沒有見過啟一呢。
  關於兩人的婚約,御木以前即使沒有聽彌生說過,也不知道該怎樣和啟一談,他感到今天啟一就是為了這事才來的。
  正要往書房裡去,順子追上了御木問:
  「彌生呢?」
  「我也……」
  「在房裡的什麼地方吧。她知道啟一來了吧。」
  「知道的吧。這麼小的房子裡……」
  「要和啟一會面還是你去的好吧。他去書房了吧……」順子像是要去找彌生似的。
  書房裡啟一一個人坐著。
  「您有客的時候來打攪您,真對不住。」啟一直愣愣地盯著御木。御木吃驚地發現,啟一那雙眼睛,不多會兒沒見,變得有些病態了。
  「說是客人,就是我做證婚人的那對年輕夫婦,過來坐坐。兩人都是學生,愉快開朗的一對。」御木像是要讓啟一放鬆緊張感似的笑了笑。
  可他忽地想起來,正是在證婚人的旅行中,啟一取消了與彌生的婚約。
  「說你今天有事找我……」
  「對呀。」
  「是彌生的事吧?」御木直截了當地切入進去。
  「是啊,是的。其實我事先沒得到先生您的允許,早就和彌生小姐約定好了。大概是在半年前。這回又是我很自私,懇求您原諒我,很想來對您說一聲『對不起』。」
  「說你很自私……」
  「對。」啟一右手捏著左腕處,「先生,有鬼這種東西吧。還有幽靈……」
  「鬼?什麼鬼?」
  御木想,他是在說心裡的鬼吧,或者是說啟一對彌生的舉動像鬼一樣。這時,啟一解開左手襯衫袖口上的紐扣,把袖子捲了起來。
  近左腕處,有一條新鮮的傷痕。御木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這傷?……」
  「上回,先生不在家,上彌生這兒來時還吊著繃帶呢。」
  那很明顯是被割傷的。看起來是叫人給割的。
  「先生您知道我父親母親都是自殺的吧。」聽啟一這麼一說,御木點點頭。
  他眼前清晰地浮現起,從服安眠藥死去的年輕母親身邊,抱起嬰兒啟一時的情景。
  「先生也知道,和彌生的約定我已經灰心了。」
  啟一想做出自暴自棄的樣子,可那口氣卻是盛氣凌人的。以前的啟一,可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吞吞吐吐難以捉摸地自言自語。真的,啟一的眼神也不對勁兒。
  「你說的話,我聽不太明白。你父親自殺和你同彌生的約定有什麼瓜葛呢?你父親自殺,我和彌生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喲。我可沒聽說過父子兩代連著自殺的事。你父親自殺的時候,還沒你現在這麼大呢。」御木邊說,邊想:啟一該不是因為自殺才割開手腕的吧。
  「這傷是怎麼回事?」
  「與喝醉酒的人打架,讓人劃了一刀,在新宿電影院的背後,我都倒下了。先生,就這點小傷,一個男人會暈過去,您碰到過嗎?真的,我覺得我不是普通的人。」
  「暈過去的事像是有的吧。」
  「不,我精神的什麼地方,有缺損,有陷落,有暗洞。那裡就有鬼魅和幽靈在。」
  「為什麼要打架?」
  「一個女人老是恬不知恥地纏著我。是脫衣舞女,讓我毛骨悚然地討厭。那時,我惱恨得不行,狠狠揍了那女人。其他兩個女人也湊過來。一個蠻相的男人叫了聲『你過來』,於是到了電影院的背後,打起架來,這兒讓那傢伙給劃了一道口子……」啟一又摀住了手腕。
  「暈過去了?」
  御木沒做聲,望著啟一。
  「傷一見好,就趕快來彌生處回絕約定。對健康純潔的彌生,我痛切地感到自己實在配不上。」
  啟一的樣子比他說的話更讓人覺得怪。他脖子上用繃帶吊著手膀子,到彌生這兒來的時候,也許更像瘋狂吧。讓人割了一刀,那衝擊直到現在還讓他興奮不已。當時就只是興奮吧。不就是這個衝擊,使啟一體內潛藏著的病都出來了嗎?
  「你打女孩子,不是太過分了嗎?」御木問了一句。
  「無論如何忍不住火氣。我回絕她沒有玩的心思,可那女人大概看到了跟著我的幽靈吧,怎麼也不走開。那是個眼神迷糊的女人,一定生了病吧。」
  啟一現在還像腦子裡浮著那女人似的,他拚命搖著頭想要拂去討厭的記憶似的。
  「先生,您家門口也有個可疑的女孩子在游來蕩去的。」
  「幾時?」
  「我來回絕彌生的那會兒。那女孩子的古怪舉動也引我發火,差一點沒接她。我關照她,你可別玷污先生的家門口哇。」
  「什麼玷污家門口,說得過分了吧。是不是個十六七歲瘦瘦的姑娘?臉色蒼白……」
  「是呀,先生認識這丫頭嗎?我問她幹什麼要在門口游來蕩去,她說什麼父親死了……能不能讓她在這家做做傭人什麼的,直盯著我看呢。」
  一定是石村的女兒。石村也死了嗎?御木心裡忽地打了個咯登。雖說沒有同情的道理,但他還是想:上次姑娘被派來要錢的時候曾說過,母親不在家裡。那麼姑娘現在不就什麼依靠的人也沒有,孤身一人了嗎?她帶著死去石村的信來了吧。
  可與此相比,看來還是這個把石村的閨女說成「玷污家門口」的啟一,更成大問題。
  「你到『湯河原』去休養一段時間怎麼樣。彌生的事往後再說不好嗎?」
  「今天我只是來給先生賠禮道歉的。彌生的事嘛……」啟一的話僵住了,瞇細那雙迷惑的眼睛問:
  「先生,鬼那東西什麼時候出現不知道吧。」
  「你還在上班嗎?」
  「太危險了,我歇著呢。」
  有什麼危險呢?御木實在解不透。
  「和彌生碰面嗎?」看到啟一起身要走,御木問了一句。
  「您說什麼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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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46:15 |只看該作者


  自從彌生莫名其妙地失戀後,御木家裡意想不到接連收留了兩個姑娘:屜原的女兒三枝子和石村的女兒千代子。
  石村死後,他女兒在御木家門口游來蕩去,那天聽啟一說「玷污家門口」時,御木對千代子的到來,不能說沒有一點預感,可三枝子的到來則完全是出乎意料的。說是屜原的遺孀要改嫁,三枝子的到來正是這事件的餘波。
  屜原忌日那天,鶴子固守在茶室裡,將屜原的大照片掛在壁龕裡,打那以後才兩個月,便想到要改嫁了。
  鶴子要改嫁也許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可一想起忌日那天鶴子坐在照片前的樣子,恐怕御木還是會驚奇的。
  不用說,鶴子再婚沒有來找御木商量,也沒來說一聲。那是她女兒三枝子來御木家說的。三枝子作為一家的客人,被請到了客廳。御木夫婦、好太郎、彌生,連媳婦芳子也在場。
  一家人湊齊了,三枝子稍有些靦腆,緊挨彌生坐著,暫時沒出聲。她一下子不知該對誰說的好。
  「乾媽。」三枝子叫了聲順子。順子轉過臉來,看到三枝子難為情似的有些僵住的臉。別的人也像是在等著三枝子說出什麼話來。
  「這回,母親看樣子要結婚了。」
  「是嗎?」
  「好久以前,叔叔就來給她說過這個事,我媽媽一直沒答應。我也在……可這回像是動心了。」
  「三枝子你可怎麼辦呢?」彌生先問。兩人促膝相坐,彌生不知什麼時候抓起了三枝子的手。
  「說什麼讓叔叔收留我,可我真不願意。」
  彌生點點頭。
  「我打算借間小屋子,自己去掙錢。母親會給些零用錢什麼的,還說爸爸的版稅也分一半給我,可我也不需要什麼錢。」三枝像是徵求同意似的看著御木。
  御木正想說話,彌生插了進來,「三枝子你到我家來吧。」彌生說,「行吧,媽媽。」
  「是啊,那感情好。」順子也點點頭。
  「我母親說,我結婚會順利的,也不可能那麼順利嘛。聽了那話,我覺得真難受。以前把女兒出嫁叫做『收拾』吧。我還沒給收拾掉,讓媽媽她為難了。」三枝子對彌生說的時候,忽地一個念頭閃過御木的腦海:鶴子要是早一兩年改嫁的話,三枝子和好太郎結了婚,就能來這個家了吧。好太郎要是把婚事再拖上一兩年也是一樣的。
  好太郎和三枝子互相都有好感,但好太郎較冷靜地避開了陷入戀愛的圈子。就是說,避開了三枝子的母親。好太郎討厭與鶴子一起生活,把鶴子當成包褓背下去,又討厭成為父親朋友小說家屜原的女婿。
  御木並不認為芳子是個壞媳婦,可假如三枝子做自己的媳婦,留在這個家裡,那情況會好得多。三枝子是朋友的獨生女,從小就喜歡她,他記起自己常把她抱在膝蓋上逗她玩耍。和好太郎也可說是青梅竹馬。好太郎和芳子不過是平凡的媒妁婚姻。
  彌生單純地對三枝子說讓她來家裡住,可御木心裡不可能簡單地贊成。住在同一個屋子裡,好太郎和三枝子之間,要是想再次挽回失去的命運,該如何是好。
  好太郎和芳子坐在那裡,御木現在無法確定好太郎在留下三枝子的問題上是否做好了思想準備。即使確定了,也無法得到保證。
  「那麼,三枝子小姐,你自己怎樣考慮媽媽的事呢?」順子問。
  「乾媽,您怎樣看待的呢?」三枝子反問了一句。
  「讓我說嗎?我覺得三枝子小姐該高高興興的才是……當然也得看對像囉。」
  「真不像話。」彌生說,「我們家,爸爸不在了,媽媽也改嫁嗎?」
  「那得看對象了。爸爸的情形一定會續娶的。到那時,彌生你可不要囉囉嗦嗦地說個不停,不斷朝前看的好嘛。」
  「媽媽可說了讓人不願聽的話。」
  御木想起:彌生聽到屜原情人廣子回到前夫那裡去的時候,也說過「真不像話」。儘管彌生已經和啟一毀了婚約,但是,她和順子簡短交換的開玩笑中,現在的三枝子似乎也能聽出,平安家庭裡幸福的閨女那種撒嬌的感覺。
  「你媽媽的對象呢?」御木把話題拉了回來。
  「是個已經61歲的老公公喲。過了一個『甲子輪迴』了嘛。從沒想像過媽媽要和60 歲的老公公結婚,心裡好彆扭哇。媽媽也40出了頭,和60歲的人結婚會有什麼幸福嗎?」
  「這個嘛……」順子嘴嘟囔著,看著御木的臉。
  「說是做六十大壽那天,給他舉辦結婚儀式。」三枝子說。
  御木終於笑出聲來。
  「還說讓我也去出席,真的,不出席不行嗎?這也是我想來打聽的……」
  「不想去,不去不就行了嘛。」彌生說。
  「我覺得彌生還是去出席的好。」順子告誡說,「三枝子已經承認了母親的事吧。那樣的話,出席祝賀儀式,以後的事就乾乾脆脆了。」
  「是這麼回事哇,真難受。三枝子跟著去那『甲子輪迴』老公公的地方另當別論,可她要來我家的嘛。」
  「不能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割斷母子關係吧。就是對方也得有個交代。」
  「假如不是『甲子老公公』的話,那還可以。」
  「『甲子老公公』不假,可那人看上去像是個好人。是什麼紡織品公司的頭兒,在京都喲。」三枝子對彌生說。
  「京都?你母親也去京都嗎?」彌生對此像是十分意外。
  「在東京像是有分店,經常來往……」
  「你母親來不了吧。只能偶爾……東京和京都分得那麼遠,三枝子更應該住在咱家了。」
  「現在的房子怎麼辦呢?」御木問了一句。
  「已經找好了買主。媽媽說,賣房子的錢裡邊,把我的結婚費用扣出來,交給我叔叔收管。我討厭叔叔,要是非得存,我想請乾爹代我保管,這也是我來這裡的目的之一。」
  請求收管結婚費用,怎麼讓御木感到像是收管了三枝子的結婚大事似的。三枝子若來這兒的話,她會以這個家為根據地尋找對象,然後從這個家嫁出去。出入小說家家裡的人很多,可就是奇怪很難給姑娘正兒八經地找個對象。另外,御木過著平凡而刻板的生活,即使這樣,還是讓人覺得某些部分的氣氛就是和世間一般家庭不協調。
  「爸爸,你去見見三枝子的母親,跟她說說讓三枝子到咱家來的事吧。到時我也跟你一塊去吧。」彌生慫恿著父親。
  「嗯。」
  「哥哥,你也贊成吧。」彌生對好太郎說,恐怕也打算包括芳子。
  「三枝子小姐,就這樣定了吧。我們家五口人,倒挺和睦的。就是彌生和三枝子吵架,稍許破壞掉一點和平氣氛也挺有趣的啦。」好太郎也回答道,明朗地笑起來。像是感覺不出危險的氣氛。
  「可你媽媽還真下得了改嫁的決心。說不定,該不是你媽媽怕成為三枝子小姐的包袱吧……」順子若有所思地說,「三枝子小姐,女人吶,不管到了幾歲,都是結婚的好哇。何況還把三枝子小姐拉扯到這麼大呢。是吧。」
  「嗯。」三枝子點了點頭,「媽媽前一次結婚也不大幸福。但是,乾媽,同60多歲的人結婚能幸福嗎?我可是怎麼也想不通。」
  「會得到幸福的。」順子回答道。
  可是,三枝子還是一副不相信的神情,緊鎖雙眉不做聲了。
  細長臉的三枝子,單眼皮的丹鳳眼,臉頰到下顎的線條很流暢,臉上有種難以言表的抒情性。彌生也很漂亮,可與三枝子一比,彌生要遜色得多。她很少有三枝子那種一眼就吸引住男人的地方。聲音也是三枝子的好。如果真住在一家,三枝子可能會比彌生先找到對象,御木看著兩個姑娘想著。
  三枝子像她母親。屜原忌日那天見到的鶴子那張歇斯底里的面孔浮現在御木腦子裡,他能想通鶴子長久以來的忍受之苦。那張臉和「甲子輪迴的老公公」再婚也許會變得柔和起來吧。鶴子還是十分美麗。忌日那天,廣子來說她要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難道就是這事促使鶴子下了改嫁的決心嗎?要不,恐怕多少也讓鶴子感到震動吧。總之,屜原的妻子和情人都與別的男人一起生活了。
  「你母親結婚前,三枝子你就來我家住吧。」彌生說。她還徵求順子的同意,「還是這樣做的好吧。」
  「怎麼說呢,這樣她母親不是太寂寞了嗎?」
  「要說寂寞,還不是三枝子寂寞嘛。」
  「不能光這麼說。」
  「爸爸您怎麼想的?她媽媽結婚前,三枝子在咱家住著吧。」
  御木突然之間不知怎樣回答才好,「這個嘛……」
  「肯定這樣做好嘛。」
  「這可是三枝子小姐與鶴子太太決定的事。輪不到彌生來說三道四。三枝子小姐若是出席結婚儀式,和母親一起離開家;等儀式完了以後,三枝子小姐再來我們家,這樣做不是比較和順嗎?」御木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這樣做,也許是和順的,可是三枝子她不想去出席那結婚儀式。」
  「這可得照爸爸說的去做呀。」順子又責備彌生。
  改嫁的母親和投奔亡父朋友家的女兒,一大早一起走出家門,在結婚儀式的宴會上告別,御木在腦子裡,稍稍描繪出了這一天。和紡織公司的老闆,60大慶兼作婚禮等等,想起來該是得意洋洋的吧,該給那一天致詞的來賓多一些詼諧的好誘餌吧。
  「到結婚儀式前還有好些天呢,我想今天在這裡住一天好嗎?」三枝子前半句像是說給御木和順子聽,後半句像是對著彌生說的。
  「哇,太好了。就這樣一直別回去才好呢。」彌生抓起三枝子的手,「來吧,就這麼辦。」
  也許彌生想,三枝子今晚住下的話,御木一家沒必要全擠到客廳來,讓三枝子受這樣的拘束了,她把三枝子帶回自己房裡去了。
  兩個姑娘走後,客廳裡的人暫時都沒做聲。
  來告訴母親再婚的事,又要在這裡住一晚,御木能理解三枝子的悲傷情緒。
  「真是意外呀,一點沒想到鶴子太太要改嫁。忌日那天,看她那神氣,像是一輩子靠回憶屜原生活下去似的。」御木嘴裡說著平凡的話,可內心裡卻想著並非凡人的舉動。
  「屜原的太太,有好幾年沒見過面了吧。」順子用回顧的口氣說,「好久沒問候了,她結婚之前該去祝賀她一下吧?」
  「是啊。」
  「早知道屜原死了幾年之後要改嫁的話,還不如趁屜原還活著的時候改嫁的好吧。」
  「她不是無法預料屜原的死嗎?」
  「可那會兒屜原不是已經上廣子那兒去了嘛。」
  「可他不一定不回來,即使去了別的女人那裡,鶴子也不一定覺得自己失去了屜原呀。」
  「你這樣說的話,人自己的事可儘是『不一定』的了。什麼都能成為奇跡了吧。」
  「不錯。你看,屜原的女兒來我家,你沒想到吧,說是個『奇跡』也差不離。」
  「至少那是彌生的同情或是意志的作用吧。三枝子可是真可憐。」
  「那樣漂亮……」芳子在一旁茫然地說。聽不懂她指的是什麼,誰也沒搭碴兒。
  三枝子一直呆到第二天的傍晚,像是還不想回去。
  送三枝子出門的彌生,發現了門前的千代子。
  彌生讓三枝子在街上等一下,自己來御木書房裡報告。
  「爸爸,上次那丫頭又來了。」
  御木一聽便知道是石村的女兒。他以前聽啟一說過,她在門前游來蕩去的事。
  「那人是怎麼回事?」彌生眼睛有些陰沉。御木沒有回答,說了句:
  「讓她在廂房裡去等著。」
  「見她嗎?我一打開門時,可是嚇了一大跳的呀,一副落魄相,還在流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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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48:12 |只看該作者


  三枝子之前,倒是千代子先被收留了下來。千代子是石村的女兒,御木錯過了告訴順子的機會。收留順子認為奪去她貞潔男人的女兒,對御木來說,確實是一種奇怪的緣分。對妻子順子來說,當然也是奇怪的緣分。
  可是同情千代子,答應留下她來做女傭的,還是順子決定的。
  大概是廂房裡千代子的哭聲傳出去了吧。順子拉開門一看:
  「怎麼回事啊?」
  千代子沒有抬起頭。
  「這孩子,說讓她留下來做女傭人……」御木跳過經過,直接說結果。他想,讓千代子說出什麼要壞事的。
  「從哪裡來的呀?」
  「是個孤兒喲。」
  「是嗎?」
  順子進了屋,在千代子的斜刺裡坐下。
  說她是個孤兒,對順子問「從哪裡來的」實在是答非所問,可這話似乎打動了順子。
  御木說是孤兒,也不是什麼突發奇想。波川、大裡兩家辦親事的那天,千代子拿著石村的信來討錢的時候,讓御木問及家裡其他人時,千代子曾說過「母親現在不在家」的話。今天第一面見到千代子時,御木已經在想,她是不是已經成孤兒了。看上去還真像那麼回事。千代子把頭髮鬆鬆地紮在背後,露出可憐兮兮的耳朵。蒼白而細長的頸子根部,有一塊薔薇花瓣大小的紅胎記。簡直像接吻後留下的印記,給人奇妙的印象。
  「我爸爸死了。死以前,吩咐我把這個……」千代子在御木面前放下石村的信。小包袱裡的雜誌夾著那封信,御木只是把信封抽出來看了一看,千代子便垂下了眼睛。
  信沒有封口,信封上也沒寫收信人的姓名。裡面的信紙上,同上次一樣,只寫了「御木拜啟」的字樣。可是,上一封信石村該是交代女兒交給御木的,所以這封信與其說交給順子,看來還是打算交給御木的吧。上封信裡寫著什麼「危在旦夕」之類的話,這回的信裡也寫著「這回是一生最後的請求」之類的話。信的內容很簡單,他寫道,自己死了以後,能不能讓女兒在您家裡當個女傭人什麼的,或者是否能幫忙介紹個什麼活兒干干。
  御木既沒理由對石村表示哀悼,也不打算從眼前這個委瑣的女孩子嘴裡打聽石村害結核病死的情況。
  「你讀過這封信吧。」
  「是的。」
  「信上寫著給你介紹個工作,你希望個什麼樣的工作呢?」
  「我什麼也不會,我想做個女傭人什麼的還湊合。」
  「前些日子你也來過的吧。」
  「來過的。怎麼都不能進來。」
  「為什麼不能進來?」
  「落魄的親戚找上門來,有事相求實在太麻煩人家,覺得太難為情了。」
  千代子嘴裡說出「親戚」這樣的話,讓御木感到非常的意外,他想,這話連自己的誤解也落實了。
  上次受父親差遣來要錢,不久,又按自己的想法來御木家賠禮道歉,說什麼聽父親說了那「理由」實在太感難為情,簡直想去死之類的話,其實御木就是對那「理由」有誤解。
  以前,石村真的在為亡父守夜時,對前來幫忙的親戚的女兒順子下過手。千代子拿好錢回去的時候,石村把那故事作為討錢的「理由」,告訴了女兒。御木老覺得,千代子是受姑娘那份潔癖的良心譴責跑來道歉的吧,心裡很不是滋味。
  可是,這些想法彷彿多半是自己的誤解。
  石村似乎只挑明了和御木之妻的「親戚」關係,也許千代子得知是親戚,才感到一種侮辱吧。
  說什麼「父親生病其實是假話」之類的話,恐怕也是姑娘羞恥的表現。那信上「危在旦夕」的話,或許話是假話,但石村很久以來肯定讓結核病搞得痛苦不堪。直到那會兒石村一直將御木家的事瞞著女兒,能看出他對順子的非禮抱著懺悔的心情。不用說,御木夫婦也沒有心思把石村當成親戚來往。
  這也在御木頭腦裡第一次浮起似的,石村大概不會想到順子在和御木結婚前,坦白過「失去貞潔」的事吧。也許他覺得這不過是一時之事,只要順子保守住秘密,那御木什麼也不知道就會過去的。不,被奪去貞操的是順子,對方石村只是沒有奪成功罷了。生理上也是如此,順子和御木的新婚之夜,確實有貞潔的印記,石村只不過下了手而已。
  御木覺得自己對石村和女兒千代子抱有的不友好的感情,多半像是弄錯了似的。
  「那麼,你現在住哪裡?」他問千代子。
  「在護士那裡湊合著。」
  「護士?」
  「父親死之前照顧過他的護士那裡。」
  「護士協會?」
  「對。」
  御木讓護士那份親切感動了。
  「她們沒說讓你當護士嗎?」
  「只讓我在廚房裡幫幫忙。我像是做不了護士,我怕病人。」
  「啊。」御木點點頭,他懷疑這姑娘是否感染上了父親的病。
  御木想說幾句體貼她的話,可真要安撫這姑娘看來只有收留她不可。然而昨天已決定收留了一個姑娘,御木猶豫起來。和三枝子不同,千代子不僅是個貧窮的姑娘,而且因為石村與自己家的關係不怎麼痛快。
  「上次來的時候,在大門口讓一個年輕男子罵了吧。」御木輕輕說出啟一的事來,誰知千代子忽地抬起眼睛望著御木,忽然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剛才在說護士的時候,千代子眼裡已經蓄滿了淚水。
  聽到千代子的哭聲,順子來到了廂房。
  順子第一次見到千代子,也還不知道她是石村的女兒,同情也是單純的。
  「你呀,到別人家裡來找事做的,這樣哭可不好哇。第一次見面,臉都不抬起來淨哭,我們家可是不要這樣的人喲。」順子倒是用溫柔的話語說著。
  「是。」
  千代子點點頭,忽地仰起臉。手離開了眼睛,擦眼淚的工夫都沒有。
  順子無意中像是讓千代子眉眼的端正、表情的認真打動了似的。
  聽到大門口有響聲,順子才把目光從千代子臉上移開。
  「彌生嗎?」
  「是啊。」
  「對不起,拿塊濕手巾來。」
  「濕手巾?給客人的?」
  「是啊。」順子說著,又轉過來對著千代子,「要不你去一趟衛生間,洗洗臉去。」
  千代子害怕地搖搖頭。
  「不,我……」
  於是,她用手背擦擦臉。
  「你,幾歲了?」順子問。
  「16了。」
  「是嗎?你可長得小樣啊。」
  「不,我並不矮。」
  「個子嘛……」
  順子的問話,終於讓御木苦笑起來,這時,彌生進來了。她詫異地看看千代子,把放濕手巾的盤子遞給母親。順子拿起濕手巾說:
  「用這手巾把臉擦一擦,還熱著呢。」
  「是。」千代子用手巾蓋住臉,興許又流出新的淚了吧。她好一會兒沒讓手巾離開臉。
  彌生站在母親的背後望著千代子。
  千代子把手巾挪開臉時,眼圈周圍紅紅的。頸子根部那薔薇花瓣的胎記也是紅紅的,比眼眶的顏色更濃。
  「這位,怎麼回事?」彌生問母親。
  「說是讓我家留下她做傭人……」
  「傭人我家可不需要。三枝子來的話,加上芳子,年輕女人有三個了吧。媽媽也在家……」
  「說得是啊……」
  「這位,來爸爸這兒,今天是第三次了吧。熱心是很熱心的。」
  「第三次了嗎?」順子吃驚地,回過頭來看著御木,「來過三次了嗎?」
  於是,順子又把臉掉轉回千代子,可是,順子那黑眼珠裡沒有那種斟酌的冷淡感覺。
  「一開始是爸爸,媽媽去大裡家參加婚禮不在家的時候。那時我覺得她好可憐。」彌生說著,這回不光是不抱好意,甚至像是感到了她有戒備心。
  「彌生和芳子行的話,我們覺得多放個人也可以。」順子的話裡很少有拒絕的成分。
  「放著三個年輕女人在家,還要……」彌生重複地說了一遍,「媽媽你有些……」
  順子跟在彌生的後面出了廂房。留不留千代子,彌生對母親提出抗議或疑問,儘管很明顯,可當事人千代子像是毫不計較。在這種場合讓人這樣對待,也許她碰到過好幾回了。御木覺得自己像是等著由兩人商量的結果來決定自己的命運似的。所謂決定命運說得太大了,可不—定只有什麼大事才會攪擾命運的。有時,真正一點點的小事也可能驅動命運,成為命運的轉折點。只有當千代子在自己面前出現時才有了這奇怪的緣分,御木想,也難怪不知個中因緣的彌生,只能憑直覺的警惕感到不放心了。
  可那順子,也不想知道千代子的身份實在是太大意了。千代子是孤兒,來過這個家庭三次等等,都不能說明千代子的身份。御木的職業關係,家庭常常有人出出進進,順子也變得很隨便地和人交往、結緣,其結果即使後悔也大多像是麻木了。
  御木不做聲,千代子也不做聲。以後的事讓妻子去定奪,御木覺得自己離開座位也不要緊了,只有石村的女兒不能離開座位。可是又沒有理由認為,千代子拿著石村的托孤遺書來了,就非得以女傭形式把千代子收留下來。順子可能誤以為御木要收留千代子。順子正好在千代子哭的時候進來,這就成了她同情誤解的根源。就這樣即使收留了千代子,也讓人感到有些不明不白。
  三枝子也好,接著的千代子也好,實際上都輕而易舉來到這個家庭中同住,或者是這個家庭被迫接受的闖入者。彌生對三枝子的同情,也許是陷入了取消同啟一婚約困境的關係吧。但也可能是,彌生、順子這些處在安全地帶家庭裡人們的善意吧。
  「你對護士協會的人說過上我們家來的嗎?」御木問。
  「對。說過了。」千代子回答道。
  順子拉開了門。御木看到順子的臉色,就斷定千代子會被留下的。順子慢慢地坐下,問:
  「你叫什麼名字?」
  「井田千代子。」
  沒報「石村」,卻報了「井田」的姓。千代子在順子的面前不像會用假名字,她母親沒有入石村家的戶籍,是舊法上的私生子,還是母親「拖油瓶」帶過來孩子放下又走了呢?御木微微地抱著些疑問,他避開了在順子面前提出石村的名字來打聽。順子也不會將石村年輕時的臉刻在心裡,所以即使千代子與石村長得十分相像,順子也看不出來吧。
  御木站起來,從千代子的身後通過,好久沒洗的頭髮散發出一股氣味。就是少女的氣味,也讓人不快。
  「讓她留下來做著試試。老早也好幾次收留過離家出走的姑娘,反正我們家常常做接頭處和旅館……」
  御木沒有點頭,但還是默認了。
  到走廊裡,經過客廳時,他讓彌生給叫住。
  「爸爸,同意三枝子來了,那人也留下吧。」
  「對那孩子的印象怎麼樣?」
  「嫩葉中一片病葉罷了。就那種感覺……我可不喜歡。」
  御木回到書房裡,把石村的信給燒了。大裡家婚禮時收到的信,也在回到宴會席之前給撕了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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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48:36 |只看該作者


  兩個姑娘來了,御木家裡首先變得情緒不安定的,當然是媳婦芳子。儲藏室般的女傭房間給收拾乾淨,安頓了千代子;三枝子進了彌生的房間,芳子覺得這個家裡到處都和三個姑娘臉碰臉的。
  御木聽到了好太郎對順子說的話。
  「女傭房裡有個高窗吧。千代子老是站在那窗戶前偷看我的房間,芳子說,討厭死了。媽媽你去對她說一聲,叫她別再偷看了。」
  「那窗很高,不站起來可偷看不了哇。」
  「像是迷迷糊糊站在窗前似的。」
  說的是女傭房間的裡窗。那是為了通風和照明才安的,矮個兒的女人不踮起腳,眼睛夠不到窗戶,以前住裡邊的女傭人,甚至都忘了還有這扇窗戶的存在。
  「大概不是想偷看你們房間吧。那孩子經常迷迷糊糊的呀,我去告訴她一聲得了。那孩子怎麼樣,芳子說了些什麼?」
  「沒聽見說什麼。像是挺好的嘛。鞋呀什麼的,芳子教了一遍,就擦得乾乾淨淨,收拾廚房也沒聽見乒乒乓乓的聲音。最好的呀,答應得很利索。」
  「是啊,聲音挺可愛的。來我家後,聲音變得開朗起來了喲。臉色、動作不也活泛起來了嗎?剛開始看到她時,還想著她胸部有沒有什麼病呢。看來不像非生理性的胸部病。」順子像是對來家後的千代子抱著好感似的。
  「從高窗迷迷糊糊地朝外張望,也是那非生理性胸部的病在作怪吧。」好太郎笑了。好太郎白天不在家,沒有芳子那麼留心注意。
  「芳子沒覺得難使喚的事吧。」御木問。
  「沒有什麼難使喚的地方。」順子回答說,「就是打發她出去像是不大願意。」
  千代子才來了一星期,御木就打聽起千代子的事,那是很少見的。
  千代子來的那天,他曾想叫千代子「快去洗洗頭吧」,可千代子如果不聽,便會變成一句瞧不起她的話,所以,御木對千代子的事不聞不問。
  在家裡御木睡覺最早,有一天他做夢醒來,半夜裡去上廁所。那一夜的夢裡,出現一個高中時代的同學,這回成了外務大臣的隨行人員,正要從羽田機場出發去美國,御木去送行。回家的路上,坐上了也去送行的同班同學的小轎車,說是朋友的車,實在是順便搭上了新聞社的便車。車在大森附近寂靜的街上奔馳,座席背後有一隻大口袋,裝著什麼東西在裡面動來動去的。口袋一會兒這裡鼓出一塊,一會兒那裡癟進一塊;口袋一鼓出來,就蹭著御木的後腦勺。
  「裡面裝了什麼東西啊?」
  「蝙蝠呀。翼手目的獸哇。你沒看見過嗎?飛機場上到處都是那玩意兒。讓螺旋槳的風一吹呀,啪嗒啪嗒地都往下掉呢。」
  「我可沒見過……」
  夢到這兒御木醒了。
  朋友作為外務大臣的隨行去美國實有其事,報紙上都登出來了。御木本來想去送送朋友,結果還是沒去,所以做了這樣的夢吧。
  他家房子是不方便的舊式建築,上廁所非得從二樓跑到樓底下才行。樓梯走到一半,忽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真沒勁啊。」御木怦地心裡一跳。這時他完全醒了。聽出來那是千代子在說夢話,可愛的聲音發出了極具野性的歎息,御木笑出了聲。她到底是在說「真沒勁啊」,還是在說「真沒趣啊」,他雖沒聽清楚,但那肯定是起身後的千代子,自己也想不到的野性呻吟。如果只是野性,御木也許就此一笑了之。可那又像是極其虛無的東西。御木有些擔心,那聲音像是積累在千代子心底的毒素,第一次吐出來似的。
  也許是來御木家以後沒勁吧,可又好像不僅僅如此。
  夢話、胡話聲音就是再大,聽的人還是屬於偷聽之類的。御木沒有把聽到千代子說夢話的事告訴家裡人。只是從那晚上開始御木感覺到了,千代子的心裡有什麼「真沒勁」的東西。
  千代子來到這個家以前的生活和現在的生活,差別相當大吧。可她的根生在東京,不久就學會並習慣了現在的生活,誰的眼睛也沒看到她有什麼野性的地方。
  三枝子比千代子晚了將近二十天左右,可還是在她母親結婚之前來到了御木家。不用說她拿來的行李與千代子的行李天差地別。連櫃子都有,讓搬運公司搬了來。
  「房子已經賣了。母親打算呆到婚禮那天,可我想先把行李搬出來。等我找到工作,找到房子再搬過去,決不想麻煩拖累你們大家。」三枝子說。
  「沒關係。」彌生打斷了那話頭。
  「京都的人在我家出出進進……媽媽也胖了起來,真討厭。」
  御木在旁邊聽得出來,三枝子的母親在結婚前,已經和京都的紡織廠老闆好上了。御木的眼前,忽地浮現出屜原忌日那天,端坐在茶室裡的鶴子,忽地又消失了。三枝子用偏愛母親的眼光把母親看得過於年輕,於是覺得憑鶴子的年齡不該找個「甲子老公公」做對象。兩人過早的交往又讓女兒三枝子看不下去,這才想著盡早離開家。
  細長臉的三枝子忽閃著那雙大眼睛,那濕潤的瞳仁映襯著睫毛的影子。
  「乾爹。」三枝子叫了聲御木,「我覺得和京都人結婚,媽媽得不到幸福。和爸爸那會兒,媽媽也有不應該的地方。」
  「三枝子從小是爸爸的好孩子,所以會這麼想。」
  屜原很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御木覺得屜原與鶴子分居,與廣子同居時,他可真能受得住和三枝子離別的痛苦。
  御木從那語言,更從那聲音裡感覺到,即使和母親一起被撂下,三枝子還是敬慕父親的。一旦想起這些,他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是在代替老朋友對孩子表示父親的愛。
  「京都的人我雖然不認識,但上年紀人結婚是上了年紀人的事,有些地方年輕的三枝子不必擔心。而且,女人吶,老是幸福、幸福掛在嘴上,說得過分了吧。」
  「不是那麼回事。等安頓下來,再告訴你各種事情吧。我還在收拾行李呢,真夠彌生她受的。」
  彌生房裡傳來彌生的聲音,指示著傢具擺放的位置。
  這個家裡千代子的聲音進來,再加上三枝子的聲音,自己家裡女兒的聲音,御木的耳朵感到了新鮮的氣氛。
  三枝子的聲音比千代子的要低,似乎含著什麼吸引人的東西。
  三枝子離開書房後,彌生屋裡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御木忍不住要去看看。順子先過去了,靠著角上彌生的櫃子坐著。六疊大小的房裡,放著彌生的和服櫃子、西服櫃子、化妝台;三枝子幾乎拿來相同的東西,熱鬧得連插足的地方也沒有。兩人像是商量好了,共同使用一張鏡台,於是三枝子的鏡台拿出去,放在走廊的角落裡。
  「三枝子的東西比出嫁的東西還要多。」彌生抬起頭望著御木,「連父親的書桌也搬來了,說是父親的紀念品呢。」
  「不想賣了它吧。家庭分散了,有些東西和嫁妝不一樣。母親出嫁,鏡台還有各種新制的東西,讓人好奇怪喲。」
  「說反了。」彌生說。
  「好氣派的桑樹三面鏡台。」御木說。
  「對。媽媽說現在這樣的東西買不到了。不是媽媽出嫁時帶過來的,而是和父親結婚以後買的。」
  御木用手趕掉了在鋪席上交尾的蒼蠅,只站著沒坐下。
  「爸爸,三枝子像是搞錯千代子了。」
  「怎麼了?」御木看著彌生。
  「她問,是家裡的什麼人呀……千代子穿著我過去的衣服嘛。那衣服三枝子還記得呢。」
  「難道不就是過去的嘛。」
  千代子穿得實在不體面,就讓她穿了彌生的舊衣服。
  「千代子來了,三枝子好吃驚喲,說什麼我來了是不是太麻煩了,一臉的困惑。」
  在御木面前說這種話,三枝子更難為情,臉都紅了。
  千代子來的時候,說自己是「落魄的親戚」,現在看上去一點點舒服起來,不僅是她穿了彌生的舊衣服的關係吧,連三枝子都錯把她看成有品位的人嘛。才只有二十天的時間,像有什麼光芒照到少女的身上來了,御木到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即使像那夢話說的,千代子在御木家裡,或者一些別的什麼繼續讓她認作沒勁,但那照耀到千代子身上的光芒也許不會消失吧。看著她們收拾行李,也沒什麼可看的了,御木回到了書房。不一會兒,三枝子來了。
  「收拾完了?」
  「不,還沒呢。不用的東西都搬到走廊裡去了,等幾天再塞到什麼地方去,今天歇一歇了。」三枝子說,她稍稍改變了一下姿勢,「乾爹,多虧您照顧。」
  「說什麼話。這樣的寒暄剛才聽到過了。」
  「可是……」
  三枝子的膝旁放著個紗巾的小包袱,她把它解開,把存折和圖章拿了出來。
  「這個拜託您了。反正我先存好了錢,以後怎麼辦,要和御木先生商量,我媽媽也這麼說。」
  「很多錢嗎?打開看看行嗎?」御木打開新的存折,三百五十萬元,是一次存入的。作為女兒的陪嫁當然是筆大數目,可屜原除了賣房子的錢以外還有別的遺產,未亡人分給女兒很少。看起來,鶴子沒有把錢分為兩份。
  「三枝子小姐,你可是小闊佬喲。把這個全存著的話,我可不太懂,讓好太郎去和銀行、證券公司談談,讓這錢多生點利息好嗎?可你不要用嗎?」
  「不,我身邊還有一點,沒關係。不久,我也要去工作的……」
  鶴子為了獨生女,很久以前就另開了一個新賬戶吧。御木不知那該有多少。
  這時,芳子來叫吃晚飯,看到了桌上的存折,像是有些吃驚似的。三枝子也感覺到了,像是不好意思朝芳子看。
  「好太郎回家了嗎?」御木問芳子。
  「回來了。」
  芳子沒趣地聳聳肩走開了。看到御木起身,三枝子也站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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