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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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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川端康成]青春追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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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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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49:19 |只看該作者


  母親婚禮那天,三枝子出門了,彌生在自己屋子裡惴惴不安。她望著院子裡松樹上滴下的雨點,走進御木的書房,御木正噴著煙。
  「在工作嗎?」
  「沒有。在回信。」
  「三枝子母親儀式開始時,正好雨停了。真晦氣。」
  「沒有什麼晦氣的事吧。」
  「昨天起下雨了嘛。」
  昨天開始下的雨像是停了,御木霍地站起來,打開了走廊上的玻璃窗。
  「三枝子不想去出席婚禮的,要是我的話就不去。我媽媽勸三枝子去的。今天的儀式上也許她得和母親分別了。」
  「分是分不開的。母親和女兒,即使母親再婚也分不開呀。」
  「但是,精神上是一種分離吧。三枝子和母親分開,事實上到我們家來了不是?」
  「彌生啊,彌生,三枝子來我家後,你是不是有些感情用過頭了?」御木說。
  彌生和三枝子近年來並沒有每天見面,或是不斷地來回寫信的那種親密。誰知自從和三枝子住一個屋子開始,彌生就是在家裡也老粘在三枝子的後面。甚至讓御木覺得他因為彌生的自尊心,連自己的自尊心也像受到傷害似的,他看見也只能裝作沒看見。
  「三枝子太可憐了嘛。她和母親的關係與我不同,她們就母女兩個不是。」
  「同情得過分反而會讓她覺得在別人家裡呆不下去喲。」
  「三枝子可沒有這種事。從小就很熟悉……我們兩人談了許多小時候的事呀。小時候可是三枝子的幸福時刻。讓三枝子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三枝子可是她爸爸的寶貝女兒呀。」
  她所說的小時候,就是三枝子的父母親還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吧。屜原拋下妻子和三枝子,去和廣子住一起後,御木要見屜原總往廣子那兒跑,孩子時代的彌生和三枝子也就漸漸疏遠了。經彌生這麼一說,御木眼前也浮現起往事。幼小的彌生和三枝子,她們常常自己家,屜原家地跑,那是多麼親密的小朋友哇。好太郎與彌生、三枝子相差五六歲,所以,小時候他幾乎從來不加入姊妹們的玩耍,讓美麗的三枝子、長長睫毛儒濕般的三枝子糾纏不過,他還會突然對三枝子動手呢。那還是三枝子上小學以前吧。一天,御木把彌生和三枝子帶來書房,他沒有把自己的女兒,而是把三枝子抱在自己的膝蓋上坐著,這時好太郎跑過來,二話不說就罵起來,用氣槍的槍筒砸三枝子。三枝子的手腕都流出了血。御木吃了一驚,真沒想到好太郎會有這樣的脾氣。那時的傷痕也許現在還淺淺地留在三枝子的手上吧。
  「三枝子的母親,這回要和女兒分手了,聽說三枝子的東西什麼也沒給操辦,就給做了一件婚禮時穿的和服。」
  「呃?」
  御木感到意外的不是什麼也沒給操辦,倒是對給三枝子做和服的事。彌生聽錯了,說:
  「小看人是吧。」
  「不,那可是善待自己的女兒呀,想讓女兒出席婚禮才做的吧。」
  「就只給做一件和服,不讓人覺得難受嗎?」
  照彌生這樣的想法想下去,御木實在無法回答了。
  「那件和服,剛才穿去了。」
  「和母親兩人穿著和服,會引起喧嘩吧。是件好的和服吧。」
  彌生反對三枝子出席母親的婚禮,對她母親給做和服也表示出反感,可是三枝子化妝穿衣時,她卻和順子兩人前前後後忙個不停,御木覺得好生奇怪。
  也許是御木年齡的關係吧,他並沒有把三枝子母親的結婚,看做是左右三枝子一生的打擊。不久,等三枝子自己也結了婚,那麼母親的再婚也就不會成為什麼問題了吧。決定三枝子一生的,應該是三枝子自己呀。三枝子母親的再婚,御木倒覺得會成為鶴子的問題,可是多少有些讓人吃驚的成分。
  「就是三枝子,盼望母親的幸福不也是好事情嗎?一開頭彌生你就不該煽動三枝子呀,該安慰她才是。」
  「說什麼煽動,聽了讓人討厭。母親改嫁雖說不是什麼壞事,可是讓三枝子結婚不是更乾淨嗎?」
  「不是什麼乾淨骯髒的事。結婚也得有機會嘛。」
  「京都的織布匠過了六十大壽了吧。」彌生說笑裡夾雜著諷刺,「比以前的屜原,第二回的人要大十歲以上,真不像話。」
  院子裡,太陽光灑落下來,濡濕的石頭閃閃發著光。
  「爸爸你可是不同情三枝子的囉。」彌生像是很沒趣地說。
  「哪有那種事。可是,今天結婚的可不是三枝子啊。」
  「真不像話。」彌生皺起眉頭,「三枝子以前有過要和哥哥結婚的時候吧。怎麼會沒有下文了呢?」
  「這可是說不清楚的事啊。所謂沒有緣分吧,對好太郎來說,三枝子太漂亮了。」御木掩飾著矇混過去。御木從好太郎那裡聽來的是,同三枝子結婚的話,必須和她母親住在一起,所以不願意,現在這話可不想告訴彌生。
  「哥哥在家裡也像要避開三枝子似的呢。」
  「是嘛。」御木感到了不安,看著彌生。
  「三枝子也許故意裝作不知道,可我一看就看出來了。」
  「誰知道呢,三枝子覺得彆扭的話,不會到我家來吧。好太郎也從沒對三枝子說過想和她結婚之類的話嘛。」
  「也許三枝子會想,為什麼不對她說這話呢?」
  「真這麼想,她可不會來咱家的。」御木想止住彌生這麼想下去,重複說了一句。
  三枝子來這個家同住,現在老讓彌生惋惜地感到為什麼不和哥哥結婚,御木覺得飄蕩著什麼危險的氣氛。
  「爸爸你喜歡千代子吧。」
  彌生忽然轉移了話題。
  「怎麼了?」
  「三枝子也說我們家不需要女傭人。爸爸的事情,三枝子也能做……」
  「說有事,千代子不就是通報通報客人什麼的嘛。收拾書房,以前一直是彌生為我干的。」
  彌生點點頭,但她老覺得不服似的,走出父親的書房了。
  御木繼續寫信。是蘇羅比約夫的《三個對話》上說的吧,什麼「接受所有的來訪,給所有的來信回信,寄贈來的書籍全部閱讀,希望寫的書評都寫,義務和體會……」之類的話。御木想至少盡可能給人寫回信。作家常常給許多不認識的人寫回信,可也有不少發瘋的人給他寫信。明顯覺得狂人的就不給寫回信。三四天一次,把下午當做寫信的時間。今天正好是寫信的下午。
  寫了十幾封信時,走廊的隔扇門外面,傳來三枝子的聲音:
  「我回來了。」
  「啊,回來啦。來,來,快進來。」
  「好吧。」
  「不打攪你嗎?」彌生也跟著進來了。
  三枝子還穿著和服,進到書房裡坐下,讓人眼睛一亮。袖子拖到了鋪席上,紅紅的長罩衣撒落下來,三枝子一本正經地將和服捋平整,低著頭。
  「你母親怎麼了?」御木問。
  「已經去了京都了。」
  「可是,聽說往箱根和蒲郡繞著走……」彌生說,「三枝子好漂亮吧。」
  「很漂亮。」
  「說要把這和服給賣掉。」
  「別說廢話。」
  「我有些瞎起哄吧。」彌生縮著頭笑了。彌生對三枝子那華貴的和服,臉上露出些不屑的神色。
  「結束得挺快嘛。」
  「雞尾酒會式的。」三枝子回答了御木後,轉向彌生,「這副打扮真討厭喲。壓得胸部連氣都喘不過來。」
  「坐著也不行呀。膝蓋要露出啦,弄皺的話可賣不出價錢呀。快去換衣服吧。」
  御木看見三枝子站起來,這時,千代子鐵青著臉,拉開了隔扇門。
  「先生,一個叫道田的人,說是要見見先生。」
  彌生霍地僵住了,三枝子、千代子一齊把臉對著她。
  「讓他到客廳去等著。」
  「爸爸。」彌生臉色刷白地轉過身來,「爸爸,你去會他嗎?別去會他好哇。」
  御木沒有回答彌生,「那人的樣子很怪嗎?」他問千代子。
  「嗯,是的。」
  千代子的回答很不清楚。
  「對你說了什麼?」
  「是。」
  她讓那人說了什麼,看那張臉就知道。
  「三枝子,咱們不走嗎?」彌生擁著三枝子的肩膀出去了。也許是想躲在三枝子的背後吧。
  千代子還坐在走廊上。
  「算了吧,我去見他。」御木站起來,跨過千代子。
  「先生。」千代子抬起頭,「您可得當心……」
  「呃?你讓那人打了?」
  「打是沒有挨打,讓他說了句,從這個家裡滾出去。」
  「哦,有這樣的事?」御木丟了一句話,來到大門口。
  啟一右手像是搔癢似的揉搓著左手腕,慌慌張張地盯著御木:
  「先生。」
  「啊。」
  啟一像是激動得要命,嘴唇微微顫動,什麼也說不出。
  「傷口還在疼嗎?」御木問了一句。
  「不,這裡,那東西真討厭。」
  「那東西」就是啟一所謂的「鬼」或者「幽靈」吧,御木想著,看到啟一病態的亢奮。
  「今天有什麼事?」
  「啊。只是,想見見先生。一看到您,我就在想我要說什麼來著。」啟一哭喪著臉說。
  「是嗎?啊,來吧,進來……」
  「先生,剛才開門的人出來了,那個女人在您家嗎?」
  「嗯,這個嘛……」
  「放著那姑娘,我也沒什麼顧慮了。」
  「是嘛。」
  「那奇怪的舉動,不就是在您門前游來蕩去的姑娘嗎?我好容易把她趕走了,先生做了些什麼。今天到大門口,一看到我,『啊』地變了臉色。」
  「那是你以前趕過她的關係。她不是什麼怪姑娘。」
  「真的嗎,先生?我不想讓先生家進來有病的人。我就是個很好的例子。」讓啟一這樣斷言,御木甚至懷疑啟一變得病態了,彌生也有某種責任似的。
  「好了,上來說怎麼樣?」
  「可以嗎?彌生會原諒我嗎?」
  「什麼原諒,不是讓你進來嗎?」
  「是啊。」
  「這種事算了吧。」
  他把啟一帶向客廳,忽然想起,為了彌生,是不該讓啟一進來。可是一打開明明晃晃的電燈,又覺得啟一沒有剛才在傍晚大門口幽暗處那麼異樣了。
  「你的事……」御木按著自己的左腕讓啟一看,「剛才你說有什麼?」
  「啊?」
  「什麼也沒有嘛。不就是你讓恐怖症給嚇住了嗎?」
  「不是那麼回事呀。」啟一含含糊糊地回答。
  「請醫生看過了嗎?」
  「您說醫生,是指瘋人院的醫生嗎?」
  「不一定是瘋人院的醫生嘛。」
  「不請他們看。」
  御木心想,為了啟一,該不該給他找個精神病大夫,但他沒做聲。御木覺得啟一來肯定是有什麼事的,沉默一會兒,興許能讓對方說出來。
  御木給啟一出學費,把他作為家庭的朋友,茶室、書房,還有彌生的房間都可以自由通行,而到這客廳倒還是第一次。可不知道啟一對如此招待作何感想。
  「先生。」他叫了一聲,正想說什麼話時,三枝子端著紅茶進來了。
  啟一「啊」地一聲站起來,把椅子也弄翻了。
  「不是彌生小姐呀?」
  他右手輕輕扶起椅子,啟一令人害怕地一個踉蹌。
  「沒關係,你坐著吧。」
  「好。」
  啟一抓著剛扶起的椅背問:
  「剛才這人也是來您家的嗎?」
  「她是彌生的朋友呀,你不知道嗎?」
  「不,我知道這人與那人來您家是兩回事吧,先生。」啟一越說越玄乎,「我把椅子弄倒,心臟撲撲地跳了半個小時。」
  「那麼,你還是靜靜地歇一歇好。」
  「先生,這個家裡,隨便地增加女人怕不成吧。」
  「什麼意思?」
  「我讓人割了手腕,暈了過去,也是因為那好愚蠢的女人。一次失去了情緒,一切都會失去了。」
  「你什麼也沒有失去呀。我想你不過稍微有些毛病而已。」
  這時有人來敲門。
  「喂,我說……」是順子的聲音在叫。御木站起來打開門。他剛走出門,順子趕快示意他拉上背後的門。
  「怎麼了?」
  「千代子很擔心。你這裡,不要緊嗎?」
  「不要緊。你看什麼也沒有嘛。」
  「千代子害怕極了,連茶也不敢端來,彌生也不去,只好叫三枝子端去了。讓她稍微看看情況。三枝子也說,樣子有些怪呀。」
  「怪是有些怪,可沒什麼危險。」
  「哇!」客廳裡傳來一聲叫喊。順子害怕地抱住御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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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發表於 2010-10-27 23:49:44 |只看該作者
十一

  客廳裡的叫聲是啟一發出的,他用小刀刺傷了自己的左腕。
  御木打開門時,啟一已經倒在地板上。御木看見了血,看來血管沒有被割斷。御木叫著啟一的名字,搖著他,「昏過去了。」御木抬起頭望著順子。
  「就這點小傷男人會暈過去嗎?」
  「是啊,說是以前這兒也讓人割過,也昏過去了。有繃帶嗎?」
  「繃帶?家裡有嗎?」順子總算定下心來了。
  「沒有的話,漂白布、白毛巾什麼的都可以去拿來。再去給醫生打個電話。」
  「把醫生叫到家裡來嗎?報紙上會宣揚出去的,我不幹。所以我才問你要不要緊嘛。」
  「你能不能快一點。」
  「你可別叫喚喲。別讓彌生聽見。」順子叮囑了一句走出了門。關上門,還特地看看門有沒有關好,把門把手搖了幾下。
  順了沒有被嚇著,御木也安定下來了。
  還好不是割破血管般的出血。傷口也沒什麼大不了。御木自己的狼狽讓順子忽地冷靜下來了。他往下望望啟一,除了那張不快的醜陋的臉,什麼也沒有。眼睛和嘴,說他安詳吧,說他無力吧,反正都緊緊地閉著,整個臉上飄蕩著不吉利的陰影。是臉發青的關係吧,額上的骯髒掛到了眼睛上。沒有一絲皺紋的臉反而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看上去不是痙攣,也不是呼吸的連動,可兩頰上的肉卻一抽一抽地動著。眼睛閉緊,發狂的似乎只有流出的血。御木突然感到一陣不安,啟一睜開眼睛後該不會發瘋吧。
  血像是止不住似的,不斷從西服的袖子裡滲出來,流到地板上。御木想看看傷口,從西服的破孔中插進手,手指沾上了血,他嚇了一跳趕快把手挪開。西服的袖口裡像是積滿了血。
  大門口傳來汽車剎車的聲音。
  「快,我叫好了車子。」順子進來說,還拿來了繃帶和紅藥水。
  「車?醫生來了嗎?」
  「沒有。用車把他送到外科醫院去吧,家裡可不行。」
  「好吧。」說著,御木的手又讓順子嚇了一跳。
  「啊呀,你的手……沾上血了呀。用這個擦一下。」順子遞過繃帶來。御木從啟一西服破口處,往傷口周圍灑上紅藥水。
  「真討厭吶。西服脫不下來,繃帶纏不上去呀。」
  「往西服袖子上一圈一圈繞上去得了。快一點,快一點。」
  御木照她說的做了,「把他弄醒帶去吧。」
  「不驚醒他弄走不是更輕鬆些嗎?把他弄醒發起瘋來可吃不消。」
  「太重了喲。你幫我抬抬腳吧。」
  「我可不行啊。」順子抽開身把手背在背後,「今天是三枝子母親的婚禮之日,我沒辦法請她幫忙,又不想讓彌生看見,千代子也害怕,我們家沒有敢碰啟一的人了。讓司機來幫幫忙吧。」
  「算了吧。」御木想把啟一抱起來。他把手臂從頭頸和膝蓋裡側抄進去,啟一的身體彎曲著縮小了,這樣會讓他恢復神智的吧。御木做好了防禦的準備,於是,弄得自己筋疲力盡。正像順子說的那樣,手腕上這麼一點傷,年輕男人會暈過去,實在不是普通人呀。受傷之前,啟一讓左腕根部有「那東西」在,嚇得驚慌失措,也許就是為了扎「那東西」,才用刀的吧。比起受傷來,大概恐怖才是讓他失去知覺的原因。
  站在房門口的順子忽地叫了一聲:
  「啊,快進來,快進來。」她的頭朝著大門口,御木也把啟一放下,走出去張望,原來是學生夫婦波川和公子倆來了。
  「先生,您怎麼了?」波川看到了御木沾滿血的手。
  「先生,您受傷了嗎?」公子也問了一句。公子清亮的嗓音,讓御木鬆了一口氣。
  「波川君,正好來幫我一下。有個神經錯亂的人在我家客廳裡割破了手腕,要把他送醫院裡去。」
  「有這事……」
  波川趕快脫了鞋,擺出一副面對狂暴的架勢。
  「發癲狂嗎?」
  「已經失去知覺了。」
  波川把兩手抄進啟一的兩肋下抱起,御木抬兩腳,這比搬身體要輕得多,兩人毫不費力地將啟一抬進車裡。
  御木懇求波川陪著他一起去醫院。
  「半路上發起狂來,先生怕要為難吧。」
  「不,還沒到狂暴的地步呀。就是狂暴,對我也不會發作的。」御木說,有波川在,他心裡安定得多,「你有沒有自信制止狂暴?」
  「沒什麼自信。說是說神經錯亂的人有力氣,可這個人嘛……」波川看著兩人之間的啟一。也許是啟一往後仰著深深靠在椅背上的關係,他翕開著嘴唇,並排的潔白牙齒很漂亮。不用說,波川肯定不知道啟一與彌生婚約的事。
  他們把啟一放在外科醫院,立刻回到了家裡。
  「怎麼樣?」順子一個人迎出來。大概是聽到汽車聲音了吧。
  也許是想等進客廳再問,順子打開了門。
  「喂,幹嗎還不擦掉血跡?」御木不由地火氣上來了。
  「家裡沒人敢碰啟一嘛。」
  「說什麼?你打算就這樣放著?」
  「都是你放那人進來呀。」
  「就這樣放著嘛?讓這血就這樣流在地板上嗎?」
  順子啞口無言,停了會兒說:「我不幹。」
  自己來擦,御木又說不出口。
  「太太,給我塊抹布什麼的。」波川開口了。
  波川擦著地板,御木和順子默默地站著。順子對啟一徹底憎惡的態度讓御木感到驚奇。
  啟一和彌生不給御木夫婦打招呼,就私定終身的事本來就讓順子耿耿於懷。啟一受自己家庭的照顧,大學畢了業,隨便來往於茶室,所以順子覺得沒有不做聲就過去的道理。而巨,順子得知兩人的婚約,還是在那婚約破裂之後。在九州,從御木老朋友那裡聽到御木和啟一父親道田之間的恩恩怨怨,順子心裡已經有些疙疙瘩瘩的,誰知回家一看,彌生又碰上那倒霉的事。順子曾說過,啟一該不會是為他父親報仇才用「先騙後扔」的方法來耍弄彌生的吧。
  如果這個啟一真是腦子出了毛病的話,也許當初就該斷然地不讓他接近自己的家庭。現在還讓他到客廳裡來,簡直就像拿彌生開玩笑,過後還有麻煩呢。這不,啟一瞅了個空檔用刀刺了自己的手腕。
  波川把那把還丟在地板上的小刀撿起來,問:
  「這個,怎麼辦?」
  「幫忙扔到垃圾筒裡去吧,和那塊抹布一起。真是,還把尖刀帶到別人家裡來。」
  「也不是什麼尖刀。用這刀可割不了。」波川把小刀舉過頭頂給他們看。原來是一把不值錢的舊刀,像小學生削鉛筆用的。
  「可是,幹嗎要把這種東西帶在身上呢?沒什麼大不了的傷口吧。」
  「是的。」
  「神智恢復後怎麼樣了?」順子看著御木問。那雙與平時一樣黑黑的,很溫柔的眼睛。
  「嗯。還是很興奮,讓他在醫院再躺著歇一會兒。」順子沒有詳細問,就和波川去了廚房。看上去是帶波川丟掉那刀和抹布的。
  御木想起醫院裡神智恢復的啟一。傷痛讓他皺起眉:
  「先生,請原諒我吧。我,我已經刺中那東西,那東西了。已經不要緊了。」他眼眶裡閃著淚花。
  真的不要緊了嗎?儘管他刺了自己的手腕,啟一所說的「那東西」已經離開他了吧。御木一點也鬧不清楚,這樣能使啟一的頭腦恢復正常呢,還是漸漸瘋狂起來呢?無論如何,今天給他付了治傷的醫藥費,他想不清楚該是與啟一的關係就此打住呢,還是繼續下去。御木邊想著邊朝傳來年輕女人聲音的房間慢慢走去。好意和親切中途丟棄,變成「無」了,於是,就要變成仇敵嗎?假如啟一讓御木給拋棄了,那麼啟一會不會像他父親那樣去自殺呢?
  御木很同情為道田而自殺的那位情人,但他不同情道田。話說回來,如果他們的兒子啟一也自殺的話,御木卻會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他感到了不安。順子對背叛女兒的男人,突然改變成冷酷的態度,御木對此也有反感。御木自己也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順子。御木忘了這種東西也潛藏在順子的心裡,在家庭裡平穩地繼續著。
  還是年輕的學生波川幫著把啟一送到醫院裡,又一點不嫌煩地擦去地板上的血,這些舉動都讓御木抱有好感。同時他又覺得很奇怪,波川兩次來都碰到了啟一。
  「喲,好漂亮。」御木裝作沒事的樣子進了和式房間,想看看彌生的情況。彌生也裝出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彌生知道啟一來了,這房子又並不怎麼寬敞,不可能一點沒聽見剛才的騷動。
  彌生、三枝子和後來進來的公子,加上芳子在一起,房間裡早早地點上了燈,桌子上花瓶裡插著公子剛送來的薔薇花束。從這房子裡讓人拉去醫院的啟一,與這屋子裡的氣氛簡直有天壤之別。斟著紅茶的銀色杯子,也折射出電燈的光。三枝子、公子一看到御木進來趕快坐直。
  「公子小姐,波川君和我一起回來了。」御木一邊說著,一邊坐下,「和三枝子小姐第一次見面,不認識吧。」
  「啊,彌生小姐已經給我介紹過了。」公子回答說。
  彌生像是沒有好好化妝,這三個人並排在一起,看起來還是女學生公子最快活。自家的芳子不算,只有公子已經結婚了。
  「先生,您做我的證婚人,而且還在東京、新瀉、福岡做三回,三枝子聽了可羨慕極了。」公子說。
  三枝子抒情的臉上,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到底還是三枝子的美貌最動人。
  「我是委託證婚人嘛。公子小姐和波川君一起在大學裡,說是唸書不怎麼樣,倒是專門研究結婚的對象來著。」御木笑著說。
  「我不是說過,那研究全弄錯了嘛。」
  「這話可沒道理。研究沒錯的地方,我今天可是已確認過一部分了呀。」
  「波川做了什麼事?」
  「這個嘛……」御木的話含混起來了。
  芳子很拘束地坐著。御木驀地想起,剛才順子在數不敢碰啟一的人時,提到了三枝子、彌生、千代子的名字,獨獨把芳子給數漏了。彌生像是故意避開御木的目光,芳子倒像是很注意御木臉色似的。
  波川和順子一起進來了,兩人都沒說啟一的事。
  「太太。」傳來了千代子的聲音。
  「洗乾淨了就拿進來。」順子坐著說。
  又是一番熱熱鬧鬧的談話,千代子端進水果來。千代子那又細又長的白頸子,湊近薔薇花更顯得白淨。
  「波川君,多待一會兒不要緊吧。」順子說。芳子跟在順子後面,一起上廚房去准備晚飯去了。
  波川夫婦和三枝子是初次見面,彌生必須坐著應酬,剛才她盡力表現出莊重,可一會兒就變得無精打采了。三枝子也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去廚房幫忙的事,今天還有她母親改嫁的事,真有些心情沉重。
  兩天後的下午,狂風暴雨大作,外科醫院打來電話。彌生去接了。
  「爸爸,醫院裡來電話問,能不能讓啟一出院。」
  彌生來到御木的書房,用純粹傳達的口氣說。
  御木關上板窗,打開燈,正在讀美國的翻譯小說。是一部描寫人類的殘暴野性,給人深刻印象的作品。
  「讓他去吧。不是什麼需要住院的大病。只不過是興奮過度,暫時擱在醫院裡罷了。」
  「去跟醫院說可以讓他出院嗎?」
  「嗯,我來接。他們說病人安定了嗎?」
  「我可什麼也沒有去打聽。」
  「這鬼天氣可怎麼辦?也許還是讓醫院留他到天放晴再讓他出院的好。」御木在走廊上邊走邊說,「他大概連傘也沒有吧。」
  就是有傘,也無法擋住這麼大的風雨,御木覺得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裡像是含著其他什麼話。
  醫院裡的醫生說,病人自己要求今天出院。
  「他情緒已經穩定了嗎?」御木在電話裡問。
  「是啊。呃,看來沒什麼問題了。只是還有些憂鬱,有些焦躁罷了。」
  「這種情況,讓他在這種的天氣裡出來會不方便吧,就讓他再多呆一天吧。」
  「好吧,醫院方面怎麼都可以,我們去通知病人吧。讓病人來接電話嗎?」
  「不,算了。」
  「就是出院,看來還得讓他常常來醫院看看。」
  「好吧。」
  然後,御木不做聲,掛斷了電話。
  大概啟一說今天出院沒人去理睬吧。外科小醫院不是神經科醫院,所以如果沒有大不了的危險,也許啟一的頭腦少許有些怪,醫院也並不把他的病當成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御木想,呼應著這暴風雨,也許啟一也不會有什麼狂暴吧。
  御木在打電話的時候,彌生一直站在走廊上。狂風暴雨從玻璃窗下滲進了走廊。
  「這裡也關上板窗吧。」
  「好吧。」
  父女倆從防雨套窗裡拉出極窗,他們聽到了打在板窗上的雨聲。
  「像是要停電了,有蠟燭嗎?」
  「該有吧。我去看看。」彌生回答,打開了走廊上的燈。「爸爸,啟一怎麼了,我可一點都不知道。」
  「沒你彌生的事。」
  御木感到一種不安:讓雨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啟一出現在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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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發表於 2010-10-27 23:50:18 |只看該作者
十二

  御木去參觀了一個畫廊裡的油畫展,碰到了個70多歲的老畫家。
  「我是御木麻之介。」他先自報姓名地打了個招呼。只有48歲的自己,還不至於見過面後就忘了別人的臉;可小說家的職業特點,老是在各種場所、機會,讓許多沒什麼要緊事的人拖住,最後,到底記不住那麼多名字。可奇怪的是,女人的名字卻不會忘。僅去過一次的酒店或菜館,那些女招待的名字,倒是下一次再去,就會想起來。
  「啊,您可把我記得真牢哇。真有誠意。」此舉常常讓女人們感動不已。「我們姐兒們,可真有干酒水生意的資格喲。」
  「人生嘛,忘了美人的姓名,可就大可錯啦。」
  「喲,您可真會說話。把我們的名字記在筆記本裡,天天溫習的吧?」
  反正他知道老人總是健忘的,所以偶然遇到老人時,他總是自報家門和人搭訕,他熟悉不讓對方發窘的禮儀。
  有一次,讓某國大使館請去參加雞尾酒會,好幾個沒見過面的外國人,自報姓名來找他講話。那時御木覺得,讓一個酒會請來的人們,找誰說話都可以。酒會進行的兩小時,主人站在入口處,不可能與來客、歸客一一打招呼,也不可能為客人一一介紹。也許某些客人之間正好認識。客人之間互相自我介紹,隨便地談談話,酒會的氣氛肯定會熱烈起來的。
  單說「我是御木麻之介」,對初次見面的外國人來說毫無意義;所以得重重地加上「我是小說家」,或者「我是文學家」之類的,那麼才會得到對方預期以上的「哦——」的一聲答應。御木的作品並沒有流傳到國外去,但只要知道他是作家,外國人就會向御木提出許許多多的疑問,找來許許多多話題。日本人的酒會上,即使已從照片上記住了對方的臉,可不少時候,還是不經人介紹就裝出不知道的樣子。御木老是想,像外國人酒會上那樣,自我介紹互相認識的方法似乎真不錯。讓同一個酒會所招待,客人之間互相談得熱乎,招待的一方的主人該會多麼高興啊。
  可是,現在御木對70歲的老畫家自報山門的招呼,卻純粹是怕老畫家忘了他會弄得很尷尬。老畫家似乎還記得御木的臉,可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御木的姓名。
  「啊,快請坐下。」老畫家給御木指指椅子,自己也坐下了。展覽會中間放著一張桌子,可供人們休息休息。畫廊很小,因此,在那些椅子上坐下的人,大致是展出畫幅的畫家本人或對畫廊有交情的客人。
  御木上午是工作時間,下午是為別人,或者說是自由的時間,他總是盡可能去看看畫展。今天的展覽會,還掛著三個比御木年輕的西洋畫家的近作。
  御木跟老畫家沒什麼話題,於是,他把眼睛轉向三面牆上的畫。茶和點心端來了,畫廊的主人過來站在旁邊。
  「冒充先生的傢伙,後來怎麼樣了。抓住以後……」畫廊的主人對老畫家說。
  「怎麼樣了哇,打那以後再也沒聽說過了。」
  這個畫家的冒充者在北海道出現,御木想起報紙上登的「兜著賣畫」的記事。因為是北海道的事情,所以,東京的報紙上登了很小一角。
  「與小說家的冒充者不一樣,畫家的冒充者可以拿畫來賣錢;所以,叫做冒充者的真品。如果沒抓住,那傢伙的畫也許一直會被當成先生的畫留在北海道了呢。」御木也加入了談話。
  「說的是呀。公司的客廳和會議室裡堂而皇之地掛著呢。你沒看舊美術作品的假貨要比真貨多得多,四處橫行嘛。就是現存畫家的冒充者也多的是。這樣一來假畫家躲在背後,淨把假畫往外拿。」
  畫家逢人便說自已被人冒充了的事,已經讓人聽得煩了,為了御木和畫廊主人,他還只是把要點說給他們聽了聽。
  那假冒者在北海道各大公司兜來兜去。最有趣的是,其中一個公司裡的頭面人物還是老畫家的親戚,儘管和畫家很熟,可是看到那假冒者,竟然還真當是自己那畫家親戚呢,聽了真讓人捧腹。第一個上當的公司經理,看起來還真喜歡上那假冒者了,一個勁兒地給其他公司的經理寫介紹信。於是,假冒者就一家挨一家拿著介紹信兜來兜去。畫家親戚的那老人,也相信了那張介紹信。他和畫家好些年沒碰面,也許覺得自己的記性不好吧。老人面對假冒者,開始和這親戚講話。假冒者好景不長,不久就草草收場了。可是,那老人竟一點沒覺察出那傢伙是假冒的。
  70歲的畫家,不用說,那個假冒者也一定得是個老人。又能畫出享有盛名畫家的贗品來,看來他能畫一般的油畫。恐怕是舊式畫家懷才不遇或技巧落伍吧。
  「那假冒者,我心裡不是一點沒有數的。」畫家也說。
  「到您親戚的公司裡去可是愉快的呀。」御木說。
  「那可是他運氣好呀,本來該在那兒露餡的呀,不知怎麼搞的。就是再怎麼上了年紀,也不應該呀。過去我還和他常常見面來著。」
  御木比畫家先出了畫廊,走在繁華的大街上。剛才冒充者的故事還盤旋在腦子裡。
  小說家的冒充者也出現過幾個,但大多是年輕人的冒充者,70歲的冒充者很少見。年輕的冒充者大多都關係到女人的問題。冒充御木欺騙女人的人,以前也有過兩三回。
  眼下,流行把作家的照片刊登在雜誌上,著作的扉頁和報紙上的廣告都添上了作家的照片,冒充者行騙,漸漸地幹起來沒那麼順當了。然而,三四個月前,一個自稱是御木學生的假冒者在新瀉出現。從新瀉來了一封不認識女孩子的信,信裡說,有個經常出入御木家,讓御木承認其才能的青年,同她定下了婚約。她感到青年的話裡有些地方不大對勁,於是想來打聽一下關於這個青年的事情。御木不記得認識一個叫夏山的青年。夏山所說的同人雜誌的名稱也沒聽說過。御木回了一封倍,於是,新瀉的那姑娘,又來了封讓人尷尬的感謝信。看起來,姑娘已經許過身了。
  御木本該沒有一點責任,可他老覺得自己也有什麼責任似的,好不懊喪,剛才在畫廊裡要講沒有講。一個女孩子受到傷害卻要被當成笑話。說不定來看畫的人當中就有那姑娘的朋友。姑娘後來的信裡,向御木敘述了原委,寫著她想到東京來一次。御木覺得這事與自己完全沒有關係,可那姑娘也許不認為這事和御木毫無關係吧。那姑娘被那個叫夏山的傢伙騙了,可她也許會覺得自己是被作為夏山後盾的御木所騙了。如果沒有御木這個人存在,姑娘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於是,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關係把他們倆連接起來。
  「真是奇怪的關係。」御木想著,忍不住脫口而出地嘟囔起來。這時,他正好走近東京車站的「八重洲出入口」。御木有一種錯覺:似乎檢票口的人群裡,混著那個從新瀉來訴說怨艾的姑娘。
  「從新瀉來,不是該在上野站下車嘛。」
  御木又想起北海道的那老人,把親戚畫家的冒充者當成真貨的事情;他笑自己的迂闊。可那笑容「啪」地消失了。他看到千代子從檢票口走出來。
  御木想叫她一聲,可又覺得不會搞錯人吧。看起來,千代子是那樣地野性十足。
  最近她血色也越來越好,可在御木家幹活的那個千代子,沒有這樣神氣十足吧。像野獸互相齒咬般飛快地走著,千代子從御木面前走過。她根本沒在意御木。她還是穿著彌生給她的舊連衣裙,毫不含糊的是千代子的後影;御木就像三四年前彌生失常時那樣,覺得自己無法安定下來。千代子動作奇怪地揮了揮手,揮手時似乎有一種肘部關節忽地一彎曲的怪癖。後跟很低的鞋子,走動起來像是能看見裡邊似的,給人奇怪的感覺。
  啟一把千代子說成「鬼鬼祟祟的舉動,老在您家門口游來蕩去的」人;什麼「要玷污先生家門風」之類的,御木當時覺得這是啟一頭腦有病的關係;可是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也許千代子真有「鬼鬼祟祟的舉動」。
  「真沒勁吶!」有一次聽到千代子大聲說夢話,那野性的虛無的東西,御木聽了後一直不能忘記,到底還是那種本性埋在千代子的身上吧。
  可今天從「八重洲出入口」走遠的千代子身上,沒有虛無的東西,而且還帶著個年輕的男人。
  千代子目不旁顧地走過來,所以,御木一開始沒注意到那男的。等走遠了才看到是兩個人。
  「哼。」御木像是讓吸引住了似的,佇立在買車票的地方,目送著千代子遠去。
  御木回到家裡,順子過來幫忙換衣服,御木沒對妻子說看見千代子的事。
  三枝子把茶端到書房裡來。
  「彌生怎麼了?」御木問了一句。
  「彌生小姐,今天是練習做法國菜的日子,一點左右出門的。」
  「三枝子小姐一起去就好了。」
  「半路出家可學不好。況且我也不是學法國菜的料哇。」
  「彌生也是,學什麼法國菜。」御木瞧著三枝子細長的眼睛上,睫毛落下憂愁的影子,「千代子哪兒去了?」
  「說是想去百貨公司一趟。剛發給她薪水,今早上看到報紙上登著特價商品的廣告。」
  御木想剛才千代子也許是急著去百貨公司的特價商場吧。「三枝子小姐,你怎麼看千代子?」
  三枝子遲疑了:
  「彌生小姐好像不怎麼歡喜她。」
  「是啊,彌生從一開始就對那孩子抱有警戒心,還說了句有趣的比喻,什麼嫩葉裡的一片病葉。」
  「是嗎?就是我也常常有這種感覺呀。」
  「三枝子小姐是病葉?」
  「是啊。父親那樣告別了,早晚變得有些怪僻的母親把我拉扯成人,我也變得有些怪僻了。看見彌生小姐,我就會這麼想。」
  「你說彌生,從彌生那兒聽到的吧。」
  「是啊。」
  「最近的騷動你也知道吧。」
  「是的。」三枝子小聲地回答。是一種能滲透進對方心裡的聲音。
  「彌生也不是平安無事的呀。」
  「彌生小姐也說,不知道那一位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說的是啊。」御木前面說過自己的想法,就再不做聲了。
  順子因為那些事,對啟一表現出冷酷本性的一面;而千代子夢裡說的和在家門外都表現出野性的一面;御木想起這些,便覺得眼前這個看起來抒情的三枝子是不是也暗藏著什麼讓人意外的本性呢,御木感到了誘惑,想看個究竟。
  對順子的冷酷,御木毫不在意;可他對千代子的野性卻有興趣。興許就像在安穩的房子裡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似的。三枝子對母親的改嫁表面上一味地表現出反感。安定生活中的善良什麼也靠不住。所謂安定的生活,恐怕是靠著自我主義的巧妙防禦吧。
  「你母親打那以後,有信來嗎?」
  「來過的。說是該上先生這兒來一次,當面感謝先生對我的照顧,可是有些不好意思。」
  「過得還挺好吧。」
  「我想大概是吧。」三枝子臉頰上微微紅潤起來,「信上可什麼也沒寫。」
  「她信上難寫幸福的話,可是三枝子小姐的不好哇。」
  「是我不好,可我的心情也有變化呀。」
  「和你母親見一次面怎麼樣?」
  「跟她見面之類的話我可說不出口。」
  「這可太苛刻了。」
  「什麼呀,正相反喲。」三枝子忽地妖媚地聳了聳肩。
  「今天我去看了年輕畫家的畫展來著。在那裡聽說老畫家的冒充者在北海道兜售假畫的事。」御木簡略地提起這個話題,「回家的電車上想起來,我的冒充者,以前也出現過幾個。以我的名義在溫泉旅館裡混吃混住,勾引女招待和初出茅廬的女孩子,就這樣連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真是假了。」
  「怎麼回事呢?」
  「比如三枝子小姐吧,讀了我的小說,會產生一個『我』的印象吧。就是這樣面對面地坐著,三枝子小姐的腦子中還是作品中『我』的印象。三枝子小姐是小說家的女兒,也許不一定如此;可多少總還會把小說中的人物同作者混在一起吧。把小說的人物看成是作者的分身,似乎作者也不那麼強烈反對或否定。於是,我的冒充者騙女人的時候,那女人不就會把從小說中看到的我來比照那個冒充者了嗎?這個欺騙女人的傢伙,即不是真的我,也不完全是假的我。也就是說,是個不存在『我』的我吧。」
  「那就是說,是受騙的人不好囉。」
  「不是那麼簡單的。三枝子小姐眼前坐著的會不會是我的冒充者呢?」
  三枝子舒心地笑了起來。
  「你的父親和你母親分開,和情人一起生活的小說,很久以來讓你們母女倆飽受傷害吧,但那小說裡的屜原也許也不是真正的屜原啊。」
  沒想到談話裡冒出了火星,三枝子低下了頭。
  「那事媽媽一直瞞著我,爸爸死後,那本書媽媽讀了好幾遍呢。」
  「是在屜原死後才讀的?」
  「那書的版稅也讓我們拿了用掉了。」
  「這沒關係。」
  「說真的,我小時候喜歡爸爸勝過媽媽,好心酸呀。」
  「三枝子小姐喜歡的屜原,可是真正的屜原呀。」
  「我也這樣想的嘛。」
  御木覺得談話該打住了。
  傍晚歸來的千代子,說給御木禮物,拿來一袋糖炒栗子,御木倒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為我買的?」
  「是啊。先生喜歡糖炒栗子嘛。」
  「嘿,真謝謝你了。」
  一看口袋上那印的字,就知道千代子一定去過日本橋附近的百貨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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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發表於 2010-10-27 23:51:07 |只看該作者
十三

  御木去參觀了一個畫廊裡的油畫展,碰到了個70多歲的老畫家。
  「我是御木麻之介。」他先自報姓名地打了個招呼。只有48歲的自己,還不至於見過面後就忘了別人的臉;可小說家的職業特點,老是在各種場所、機會,讓許多沒什麼要緊事的人拖住,最後,到底記不住那麼多名字。可奇怪的是,女人的名字卻不會忘。僅去過一次的酒店或菜館,那些女招待的名字,倒是下一次再去,就會想起來。
  「啊,您可把我記得真牢哇。真有誠意。」此舉常常讓女人們感動不已。「我們姐兒們,可真有干酒水生意的資格喲。」
  「人生嘛,忘了美人的姓名,可就大可錯啦。」
  「喲,您可真會說話。把我們的名字記在筆記本裡,天天溫習的吧?」
  反正他知道老人總是健忘的,所以偶然遇到老人時,他總是自報家門和人搭訕,他熟悉不讓對方發窘的禮儀。
  有一次,讓某國大使館請去參加雞尾酒會,好幾個沒見過面的外國人,自報姓名來找他講話。那時御木覺得,讓一個酒會請來的人們,找誰說話都可以。酒會進行的兩小時,主人站在入口處,不可能與來客、歸客一一打招呼,也不可能為客人一一介紹。也許某些客人之間正好認識。客人之間互相自我介紹,隨便地談談話,酒會的氣氛肯定會熱烈起來的。
  單說「我是御木麻之介」,對初次見面的外國人來說毫無意義;所以得重重地加上「我是小說家」,或者「我是文學家」之類的,那麼才會得到對方預期以上的「哦——」的一聲答應。御木的作品並沒有流傳到國外去,但只要知道他是作家,外國人就會向御木提出許許多多的疑問,找來許許多多話題。日本人的酒會上,即使已從照片上記住了對方的臉,可不少時候,還是不經人介紹就裝出不知道的樣子。御木老是想,像外國人酒會上那樣,自我介紹互相認識的方法似乎真不錯。讓同一個酒會所招待,客人之間互相談得熱乎,招待的一方的主人該會多麼高興啊。
  可是,現在御木對70歲的老畫家自報山門的招呼,卻純粹是怕老畫家忘了他會弄得很尷尬。老畫家似乎還記得御木的臉,可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御木的姓名。
  「啊,快請坐下。」老畫家給御木指指椅子,自己也坐下了。展覽會中間放著一張桌子,可供人們休息休息。畫廊很小,因此,在那些椅子上坐下的人,大致是展出畫幅的畫家本人或對畫廊有交情的客人。
  御木上午是工作時間,下午是為別人,或者說是自由的時間,他總是盡可能去看看畫展。今天的展覽會,還掛著三個比御木年輕的西洋畫家的近作。
  御木跟老畫家沒什麼話題,於是,他把眼睛轉向三面牆上的畫。茶和點心端來了,畫廊的主人過來站在旁邊。
  「冒充先生的傢伙,後來怎麼樣了。抓住以後……」畫廊的主人對老畫家說。
  「怎麼樣了哇,打那以後再也沒聽說過了。」
  這個畫家的冒充者在北海道出現,御木想起報紙上登的「兜著賣畫」的記事。因為是北海道的事情,所以,東京的報紙上登了很小一角。
  「與小說家的冒充者不一樣,畫家的冒充者可以拿畫來賣錢;所以,叫做冒充者的真品。如果沒抓住,那傢伙的畫也許一直會被當成先生的畫留在北海道了呢。」御木也加入了談話。
  「說的是呀。公司的客廳和會議室裡堂而皇之地掛著呢。你沒看舊美術作品的假貨要比真貨多得多,四處橫行嘛。就是現存畫家的冒充者也多的是。這樣一來假畫家躲在背後,淨把假畫往外拿。」
  畫家逢人便說自已被人冒充了的事,已經讓人聽得煩了,為了御木和畫廊主人,他還只是把要點說給他們聽了聽。
  那假冒者在北海道各大公司兜來兜去。最有趣的是,其中一個公司裡的頭面人物還是老畫家的親戚,儘管和畫家很熟,可是看到那假冒者,竟然還真當是自己那畫家親戚呢,聽了真讓人捧腹。第一個上當的公司經理,看起來還真喜歡上那假冒者了,一個勁兒地給其他公司的經理寫介紹信。於是,假冒者就一家挨一家拿著介紹信兜來兜去。畫家親戚的那老人,也相信了那張介紹信。他和畫家好些年沒碰面,也許覺得自己的記性不好吧。老人面對假冒者,開始和這親戚講話。假冒者好景不長,不久就草草收場了。可是,那老人竟一點沒覺察出那傢伙是假冒的。
  70歲的畫家,不用說,那個假冒者也一定得是個老人。又能畫出享有盛名畫家的贗品來,看來他能畫一般的油畫。恐怕是舊式畫家懷才不遇或技巧落伍吧。
  「那假冒者,我心裡不是一點沒有數的。」畫家也說。
  「到您親戚的公司裡去可是愉快的呀。」御木說。
  「那可是他運氣好呀,本來該在那兒露餡的呀,不知怎麼搞的。就是再怎麼上了年紀,也不應該呀。過去我還和他常常見面來著。」
  御木比畫家先出了畫廊,走在繁華的大街上。剛才冒充者的故事還盤旋在腦子裡。
  小說家的冒充者也出現過幾個,但大多是年輕人的冒充者,70歲的冒充者很少見。年輕的冒充者大多都關係到女人的問題。冒充御木欺騙女人的人,以前也有過兩三回。
  眼下,流行把作家的照片刊登在雜誌上,著作的扉頁和報紙上的廣告都添上了作家的照片,冒充者行騙,漸漸地幹起來沒那麼順當了。然而,三四個月前,一個自稱是御木學生的假冒者在新瀉出現。從新瀉來了一封不認識女孩子的信,信裡說,有個經常出入御木家,讓御木承認其才能的青年,同她定下了婚約。她感到青年的話裡有些地方不大對勁,於是想來打聽一下關於這個青年的事情。御木不記得認識一個叫夏山的青年。夏山所說的同人雜誌的名稱也沒聽說過。御木回了一封倍,於是,新瀉的那姑娘,又來了封讓人尷尬的感謝信。看起來,姑娘已經許過身了。
  御木本該沒有一點責任,可他老覺得自己也有什麼責任似的,好不懊喪,剛才在畫廊裡要講沒有講。一個女孩子受到傷害卻要被當成笑話。說不定來看畫的人當中就有那姑娘的朋友。姑娘後來的信裡,向御木敘述了原委,寫著她想到東京來一次。御木覺得這事與自己完全沒有關係,可那姑娘也許不認為這事和御木毫無關係吧。那姑娘被那個叫夏山的傢伙騙了,可她也許會覺得自己是被作為夏山後盾的御木所騙了。如果沒有御木這個人存在,姑娘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於是,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關係把他們倆連接起來。
  「真是奇怪的關係。」御木想著,忍不住脫口而出地嘟囔起來。這時,他正好走近東京車站的「八重洲出入口」。御木有一種錯覺:似乎檢票口的人群裡,混著那個從新瀉來訴說怨艾的姑娘。
  「從新瀉來,不是該在上野站下車嘛。」
  御木又想起北海道的那老人,把親戚畫家的冒充者當成真貨的事情;他笑自己的迂闊。可那笑容「啪」地消失了。他看到千代子從檢票口走出來。
  御木想叫她一聲,可又覺得不會搞錯人吧。看起來,千代子是那樣地野性十足。
  最近她血色也越來越好,可在御木家幹活的那個千代子,沒有這樣神氣十足吧。像野獸互相齒咬般飛快地走著,千代子從御木面前走過。她根本沒在意御木。她還是穿著彌生給她的舊連衣裙,毫不含糊的是千代子的後影;御木就像三四年前彌生失常時那樣,覺得自己無法安定下來。千代子動作奇怪地揮了揮手,揮手時似乎有一種肘部關節忽地一彎曲的怪癖。後跟很低的鞋子,走動起來像是能看見裡邊似的,給人奇怪的感覺。
  啟一把千代子說成「鬼鬼祟祟的舉動,老在您家門口游來蕩去的」人;什麼「要玷污先生家門風」之類的,御木當時覺得這是啟一頭腦有病的關係;可是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也許千代子真有「鬼鬼祟祟的舉動」。
  「真沒勁吶!」有一次聽到千代子大聲說夢話,那野性的虛無的東西,御木聽了後一直不能忘記,到底還是那種本性埋在千代子的身上吧。
  可今天從「八重洲出入口」走遠的千代子身上,沒有虛無的東西,而且還帶著個年輕的男人。
  千代子目不旁顧地走過來,所以,御木一開始沒注意到那男的。等走遠了才看到是兩個人。
  「哼。」御木像是讓吸引住了似的,佇立在買車票的地方,目送著千代子遠去。
  御木回到家裡,順子過來幫忙換衣服,御木沒對妻子說看見千代子的事。
  三枝子把茶端到書房裡來。
  「彌生怎麼了?」御木問了一句。
  「彌生小姐,今天是練習做法國菜的日子,一點左右出門的。」
  「三枝子小姐一起去就好了。」
  「半路出家可學不好。況且我也不是學法國菜的料哇。」
  「彌生也是,學什麼法國菜。」御木瞧著三枝子細長的眼睛上,睫毛落下憂愁的影子,「千代子哪兒去了?」
  「說是想去百貨公司一趟。剛發給她薪水,今早上看到報紙上登著特價商品的廣告。」
  御木想剛才千代子也許是急著去百貨公司的特價商場吧。「三枝子小姐,你怎麼看千代子?」
  三枝子遲疑了:
  「彌生小姐好像不怎麼歡喜她。」
  「是啊,彌生從一開始就對那孩子抱有警戒心,還說了句有趣的比喻,什麼嫩葉裡的一片病葉。」
  「是嗎?就是我也常常有這種感覺呀。」
  「三枝子小姐是病葉?」
  「是啊。父親那樣告別了,早晚變得有些怪僻的母親把我拉扯成人,我也變得有些怪僻了。看見彌生小姐,我就會這麼想。」
  「你說彌生,從彌生那兒聽到的吧。」
  「是啊。」
  「最近的騷動你也知道吧。」
  「是的。」三枝子小聲地回答。是一種能滲透進對方心裡的聲音。
  「彌生也不是平安無事的呀。」
  「彌生小姐也說,不知道那一位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說的是啊。」御木前面說過自己的想法,就再不做聲了。
  順子因為那些事,對啟一表現出冷酷本性的一面;而千代子夢裡說的和在家門外都表現出野性的一面;御木想起這些,便覺得眼前這個看起來抒情的三枝子是不是也暗藏著什麼讓人意外的本性呢,御木感到了誘惑,想看個究竟。
  對順子的冷酷,御木毫不在意;可他對千代子的野性卻有興趣。興許就像在安穩的房子裡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似的。三枝子對母親的改嫁表面上一味地表現出反感。安定生活中的善良什麼也靠不住。所謂安定的生活,恐怕是靠著自我主義的巧妙防禦吧。
  「你母親打那以後,有信來嗎?」
  「來過的。說是該上先生這兒來一次,當面感謝先生對我的照顧,可是有些不好意思。」
  「過得還挺好吧。」
  「我想大概是吧。」三枝子臉頰上微微紅潤起來,「信上可什麼也沒寫。」
  「她信上難寫幸福的話,可是三枝子小姐的不好哇。」
  「是我不好,可我的心情也有變化呀。」
  「和你母親見一次面怎麼樣?」
  「跟她見面之類的話我可說不出口。」
  「這可太苛刻了。」
  「什麼呀,正相反喲。」三枝子忽地妖媚地聳了聳肩。
  「今天我去看了年輕畫家的畫展來著。在那裡聽說老畫家的冒充者在北海道兜售假畫的事。」御木簡略地提起這個話題,「回家的電車上想起來,我的冒充者,以前也出現過幾個。以我的名義在溫泉旅館裡混吃混住,勾引女招待和初出茅廬的女孩子,就這樣連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真是假了。」
  「怎麼回事呢?」
  「比如三枝子小姐吧,讀了我的小說,會產生一個『我』的印象吧。就是這樣面對面地坐著,三枝子小姐的腦子中還是作品中『我』的印象。三枝子小姐是小說家的女兒,也許不一定如此;可多少總還會把小說中的人物同作者混在一起吧。把小說的人物看成是作者的分身,似乎作者也不那麼強烈反對或否定。於是,我的冒充者騙女人的時候,那女人不就會把從小說中看到的我來比照那個冒充者了嗎?這個欺騙女人的傢伙,即不是真的我,也不完全是假的我。也就是說,是個不存在『我』的我吧。」
  「那就是說,是受騙的人不好囉。」
  「不是那麼簡單的。三枝子小姐眼前坐著的會不會是我的冒充者呢?」
  三枝子舒心地笑了起來。
  「你的父親和你母親分開,和情人一起生活的小說,很久以來讓你們母女倆飽受傷害吧,但那小說裡的屜原也許也不是真正的屜原啊。」
  沒想到談話裡冒出了火星,三枝子低下了頭。
  「那事媽媽一直瞞著我,爸爸死後,那本書媽媽讀了好幾遍呢。」
  「是在屜原死後才讀的?」
  「那書的版稅也讓我們拿了用掉了。」
  「這沒關係。」
  「說真的,我小時候喜歡爸爸勝過媽媽,好心酸呀。」
  「三枝子小姐喜歡的屜原,可是真正的屜原呀。」
  「我也這樣想的嘛。」
  御木覺得談話該打住了。
  傍晚歸來的千代子,說給御木禮物,拿來一袋糖炒栗子,御木倒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為我買的?」
  「是啊。先生喜歡糖炒栗子嘛。」
  「嘿,真謝謝你了。」
  一看口袋上那印的字,就知道千代子一定去過日本橋附近的百貨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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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51:39 |只看該作者
十四

  御木沒有立刻站起來去茶室,手肘撐在桌上。
  彌生一定會拖三枝子一起來書房的,御木想著不能讓她們看見自己苦澀的瞼。彌生聽到父親肯賠償,似乎放心了,可是完全依靠父母親生活的彌生,大概沒有三百五十萬元的實感吧。多年以來,御木靠一支筆賺錢,養活一家老小;交際費很多,還得付高額稅金,所剩錢財該是可想而知的吧。
  走廊上的腳步聲似乎有些遲疑,好太郎先拉開隔扇門。背後站著三枝子。
  御木看著好太郎:
  「好太郎,剛才你和彌生一起回來,為什麼要讓彌生來說?」他厲聲說道,「到現在還想瞞著我?」
  「對不起。我想不驚動父親大人,自己想法來解決。」
  「那你不也該不驚動三枝子小姐,自己想想辦法嗎?」
  「您說的是,可這是瞞不住三枝子小姐的事。」
  「是瞞不住人的事呀。」御木搶過好太郎的話頭,「你覺得自己能做出什麼來呢?」
  「想試試做來著。」
  「想試試做和能做出來,可是兩碼事喲。」
  好太郎說不出話來了。御木點起一支煙,好太郎也被引得來了癮,想從桌上煙盒裡抽一支出來,可是,手像僵住了似的。手指和御木的手指很像,都是細長長的。御木忽然想起,好太郎做學生時,御木還給過他一副舊手套呢。
  小小一介公司職員的好太郎,要他還出一大筆錢顯然是不可能的。即使說了要歸還三枝子的錢,好太郎似乎有理由請證券公司的朋友來考慮。可以說,那朋友的責任更大。
  對御木來說,好太郎以前不是個讓父母操心的孩子。
  小學畢業前,他很喜歡看書,只要事先給他準備好書,就能讓他安靜下來,容易點的他能讀出來。小學低年級時,他還作過些短詩,害得老師老誇獎他,說什麼有其父必有其子。還將他的文章選編進了兒童文集。
  御木可從沒想過寫小說是能讓下一代世襲的工作。他只要一想到孩子步自己後塵,嘗試小說家的甘苦,就會感到頭腦一片昏暗。可是,如果連文學的感受性也一點不傳給孩子的話,那麼自己雖貌似輕鬆,卻恐怕更會令自己感到寂寞吧。做父親的希望得到孩子的承認,孩子也想感受到自己與父親相像;於是,根據不同看法,也許可以說父母對孩子也有一種強烈的自我主義;孩子的心與父親的工作無緣,那麼,父親的工作就會對孩子覺得是無益於人生那一類的工作了。即使去掉這些理由,御木還是對好太郎過早地讀書和作文感到過做父親那傻乎乎的驕傲。
  「想想自己小時候,好太郎比我可有天分。」御木曾對順子說過,「散文出色的孩子不可能成為小說家的,所以不必擔心;只是小時候表現一番,不多久就會消失的,那種才能……」
  御木那時對順子說得很含糊,只是自己想入非非的東西。想試著說明,可似乎沒有確切的解釋。
  小時候好太郎的詩和散文,好太郎自己沒有保留,倒是做父親的御木一直保存到現在。
  好太郎大學畢業時,正符合父親的預想或者說希望,他早就不再寫什麼了;御木整理大書櫥時,順手將那些幼稚的文集拿給好太郎看。
  「嘿嘿,這種東西,爸爸你留著它幹嗎?」
  「我可比你更多愁善感喲。」御木笑著說,「你已經不再記日記了吧?」
  「不記了。」
  與其說御木可惜、留戀兒子曾有過的文才,倒不如說他覺得,幼小孩子所表現的文才,說明自己也有與生俱來的天分,也許想把它作為一種基礎。
  御木知道自己不是那種天分飽滿型的作家。它作為一種不間斷的恐怖一直糾纏著御木不放。在這個意義上,對自己規則正確的生活,一方面憎惡,一方面又依賴於由此支撐的、規則正確的努力。
  對這個的御木來說,把三百五十萬元從存款中拋出,他肯定會感到釜底抽薪般的不安的,不僅僅是可惜錢。無論如何,現在這樣,每天上午面對桌子的生活,往往會讓這習慣麻痺了。這時,接客生意的不安,從御木的心底可怕地往上仰望著御木。
  可是,三枝子沒有讓御木看到懊喪的臉。御木不好意思再責備好太郎,也不想再提起讓好太郎和他朋友賠償的事了。
  「三枝子小姐,實在真對不起你。是我把錢給好太郎,讓他去和證券公司的人商量的。」
  「乾爸爸,我現在不需要錢。零用錢我還有一些。讓乾爸爸操心了,可真難為情。」
  低著頭的三枝子仰起了臉,眼睛周圍和臉頰像是有些浮腫,缺乏生氣。御木第一次覺得三枝子並不那麼美。至少三枝子臉上的抒情消失了,讓人看到了散文式的表情。三枝子也為錢的事心疼吧,所以,今天和彌生一起出去,像是精疲力竭似的;御木自己也吃驚:這種時候,自己對那錢有責任,可怎麼會因第一次看不到三枝子的美麗而感到失望呢。
  御木把眼光從三枝子移到了彌生身上。彌生今天四處奔走,又讓父親賠償,她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用心地緊盯著父親。
  「三枝子,是我父親的責任呀。」簡短的斷言裡,充滿了對御木的親情。
  可是,御木眼睛望著彌生,而腦子裡卻有著三枝子的眼睛。三枝子的眼裡,浮現起她父親屜原的面影。一雙要把臉頰兩側撐破似的大眼睛,更讓人感到三枝子那細長臉緊繃繃的。那張臉今天有些腫脹。三枝子的父親患了尿毒症,臉常常是青黃浮腫的。想起來的也是討厭的死相。
  「乾爸爸,真的,我不要用錢。是我讓好太郎別對乾爸爸說的。」三枝子說。
  「別對我說?」
  「我不想來驚動乾爸爸。」
  可看起來,是好太郎沒有對御木說。
  「但是,好太郎可什麼也辦不了的呀。」
  「所以嘛……」
  「三枝子,就這樣吧。都已經定下了嘛。」
  「我受您家照顧,還給你們添了那麼大的麻煩,實在……」
  「別說了喲。讓三枝子說出這種話,都是我哥哥的不好啦。不單單是錢喲。」彌生朝著好太郎說。
  芳子來通知晚飯做好了。她在隔扇門外說了一聲。芳子也像知道了這件事。
  晚飯後,御木回到書房,順子也跟著進來了。御木知道一定是來說三枝子錢的事,就說:
  「從好太郎、彌生那裡聽說了吧。」
  「聽說了。」順子安詳地坐在桌子的那一頭。
  御木和妻子商量是現在立刻還上三百五十萬元呢,還是自己還二百萬元左右,其餘的讓好太郎和他朋友攤派賠償負擔呢?
  「那可該你全額賠償喲。」順子毫不含糊地回答,讓御木稍微有些意外,可看看順子那樣子,似乎對御木的問話感到意外。
  「那不是人家放在你這裡的嗎?」
  「明天你趕快給三枝子做個存折吧。不用三枝子原來的銀行,用我們的銀行也可以。」
  「一樣的。」
  順子低下頭,膝蓋上握著兩手。
  「給父親大人添了大麻煩了。」
  第二天,順子去了銀行。
  當御木把新的存折交給三枝子時,她死活不肯收下。
  「那就存在乾爸爸這裡吧。」三枝子堅持著。上一次三枝子的存折同這回的存折,存的一方與被存的一方心情都大不一樣了,爭論還在繼續著:
  「又要給你用掉嘍。」御木說。
  「是乾爸爸的錢嘛。」
  「下回我可要用了。」
  「好太郎和他朋友說,一點一點地還給我的嘛。我覺得這樣也可以的呀。真有什麼急著用錢的時候,我會向乾爸爸開口的嘛。」
  「你不置備嫁妝?……」說著,御木像想起什麼似的,「這可是三枝子小姐必須得準備的呀……屜原的遺產呀。好太郎的粗心大意告訴你母親了嗎?」
  「這種事情不告訴她。即使不是這樣從母親那兒分到錢,也隨它去了。打那以後我可沒和母親見過面,也沒給她寫信。」
  「打那以後,指從你母親的婚禮開始嗎?」
  「是的。」
  結果,御木當著三枝子的面,把存折放進書房的文件櫃裡去:「那就先放在這個櫃子裡囉。」
  「好吧。好太郎是聽了我的話才去做的,實在我也不好,想多弄些利息。」
  當場事兒都辦完了,好太郎的粗心大意,讓御木給擦屁股,弄得三枝子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那也是當然的囉。特別對女人順子與芳子,三枝子像是很尷尬。三枝子一開頭就沒有準備在這家里長住下去。
  順子對於賠償態度鮮明,讓御木感到意外。所以,三枝子沒看出她有什麼不自在。可是,芳子對丈夫的不謹慎,在三枝子和御木面前,一副不能不感到羞愧的樣子。要說羞愧,比起從別處來的芳子,好太郎的父母御木和順子更該感到羞愧,可老實巴交的媳婦芳子也許覺得自己愧對三枝子和公公,這也讓三枝子感到了為難。
  這兩個人不意在走廊上碰到了,不禁「啊」地叫了一聲站住了。在不寬敞的房子裡,到哪裡鼻子眼睛都碰在一起,照例不該說「啊」的。比芳子更莫名其妙的是女傭人千代子。也許千代子站著聽見了,也許她細心打聽到了,她對三枝子表現出露骨的敵意。
  「千代把三枝子的鞋拿去讓小狗咬呢。」彌生一臉不高興地對御木說,「隔壁鄰居家的狗常到咱們院子裡來。」
  「有這回事?」
  「三枝子洗了曬著的鞋,千代把它提到狗鼻子前,我看到她讓狗咬那鞋子呢。」
  「嗨。」
  「上回三枝子的飯碗打碎了,說不定是千代洗碗時故意掉到地上去的吧。」
  這種小惡作劇御木可不會去注意,可千代子瞧著三枝子的那張臉上,一眼便能看出憎惡的表情。三枝子不是這家的人,她很少差干代子做什麼;御木也注意到了,三枝子偶然叫聲千代子,她也是無精打采地應一聲。
  「爸爸,我偶然撞見了讓人討厭的東西。」
  「什麼?」
  「千代朋友來的信。我沒打算看,可她大概是要我看吧,兩三天來,一直把信攤在廚房的切菜桌上。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真令人作嘔。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喲。一個可怕的人。」
  「信上寫了些什麼?」
  「像是千代戀著哥哥,苦得要命,給朋友寫了封信似的。」
  「是說好太郎嗎?」
  「是我哥哥呀。朋友寫信給千代來表示同情呢。」
  御木仔細想了下好太郎和千代子平時的表現,沒有看出什麼苗頭嘛。只是曾經聽到過一次,芳子討厭千代子從女傭房裡的高窗往好太郎夫婦房裡張望的事。
  「是她的妄想吧。她讓那種妄想迷住了吧。」
  「嗯。」
  御木覺得,往好太郎屋子裡張望,也許正是因為姑娘具有產生這種妄想性質的緣故吧。
  「真不知女孩子在想些什麼。」
  「有這種女孩子的嘛。爸爸,還是讓她走的好吧。心理健康的和心理病態的在一起,看起來往往是健康的一方失敗的。現在不就是這樣的社會嗎?」
  「我可不那麼看。」不會寫現代病的小說家御木否定地說。
  可是,啟一也好,千代子也好,有病的傢伙都跑來這個家庭蹭飯吃似的。而且,還是三枝子比千代子先搬出去。
  好太郎受三枝子之托,像是把她介紹進自己公司的秘書科了。搬到新住處時,三枝子把一半的行李留在彌生這裡。彌生寂寞得垂頭喪氣,不僅到三枝子那兒去過夜,還說自己也想住到那屋裡去。她常常在星期六,老是去公司裡彎一彎,和好太郎一起把三枝子帶回家來。
  「彌生一來就讓我請吃晚飯,請不起喲。」好太郎說。
  「三枝子在我們家呆不下去,不是哥哥的不好嗎?」
  「再便宜的飯也不行呀。我還欠著三枝子的呀,為了她,我盡可能不亂花錢,就是這一點也是還給她的好哇。」
  「可是你去三枝子房子裡看過嗎?」
  「去看過了。」
  「你不覺得她可憐嗎?」
  「在公司裡干的女孩子,沒有人像那樣裝飾屋子的。她穿的衣服也時髦呀。」
  「公司裡的人都說她好看嗎?」
  「是啊。」
  兄妹倆也有過這樣的對話。
  「哥哥和三枝子結婚就好了。」
  「別說傻話。我討厭這種想法。都過去了,還說這樣做就好了之類的話……」
  「說是這麼說,你已經和嫂子結婚了嘛。可是,哥哥你還有不知道的事呢。干代也在苦苦戀著哥哥你呢,不知道吧。」
  「呃?你別說怪話了吧。」
  「千代以此來安慰自己呢。」
  三枝子不在了,千代子幹活越發起勁了。三枝子是情敵,芳子也該是情敵;可千代子對芳子卻很忠實,這一點,御木怎麼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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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52:14 |只看該作者
十五

  那天星期六,彌生去公司裡叫三枝子,一起回到家,把現成的香腸夾在麵包裡,匆匆忙忙地吃了,算是代替晚飯,兩人出去看電影了。大概是看了晚報的廣告,忽然想起來的。正準備晚飯的芳子,像是讓穿堂風刮過似的。
  正幫著芳子做晚飯的千代子問:
  「太太,那個人,今晚也住在這裡嗎?」在茶室裡坐著的御木也聽見了。她老把三枝子叫做「那個人」。
  「住在這裡喲。」
  芳子像要甩掉對方似的回答。
  可能芳子也從丈夫那裡聽到,千代子讓苦苦戀著好太郎的妄想困擾的事吧。可這份妄想,若是植根於三枝子嫉妒的話,那麼,對好太郎也好,對芳子也好,大概都很難成為開心的笑話吧。
  「那個人,連被子都還放在咱家裡呢。」千代子不服氣似的埋怨了一句。
  「是啊。她有兩套嘛,所以一套就放在咱家裡了。她的簡易公寓很小嘛。」
  「結婚時要帶走的吧。」
  「結婚還不買新的。」
  「那我家這套不要了吧。太太不妨去問問她呢?」
  「我憑什麼要去管這種閒事呢。你真多嘴。」
  「放在咱家的那套不是女人用的嘛。」
  「什麼女用、男用的,臥具是睡覺用的,沒什麼區別。千代哇,別再想莫名其妙的事,說烏七八糟的話了吧。」
  「上次住了一晚後,那個人的被子沒有曬過,一股男人的香煙味,碰都不想碰。」
  「不會有這種事的。三枝子和母親兩人一起生活的呀。」
  御木坐在茶室裡看晚報,聽了千代子的話,感到很不是味兒。特別是小姑娘談論別人臥具的話,聽了讓人不快活。
  他想,三枝子的母親有在床鋪上吸煙的習慣吧。也許是三枝子父親用過的被褥吧。母親改嫁,有可能將前夫的臥具給女兒的。可話說回來,屜原死以前,已經從三枝子母親家搬出去了近十年,香煙味還能留著嗎?御木覺得千代子說的話有點蹊蹺。
  「彌生還不定心吧。」順子說。
  「是啊。」御木漫應了一聲,「今天,看起來讓好太郎溜了,我還以為他們會在家裡吃飯呢。」
  「啟一做了那件事以後,彌生會不會想讓三枝子來安慰安慰自己呢。儘管她自己沒這麼想。」
  「三枝子也從母親那兒搬出來,正悶悶的。兩人關係很好真也不錯喲。」
  「像是彌生這頭更依戀似的。」
  「她人好唄。可是,彌生碰到那種事,還好沒什麼改變吶。真不錯呃。」
  「內心怎麼樣可不知道哇。沒什麼機會,對父母兄弟反而難以啟齒吧。做母親的你,是不是該給她創造個說說心裡話的環境呢。這可比不敢提起,小心翼翼地放著要好多了。上次啟一君在咱家刺傷手腕時,你可是表現得太冷酷了吧。就是為了彌生也不該呀。」
  「為什麼呀?乾乾脆脆的,彌生可沒什麼說的。那人變得神經兮兮的,也不是咱彌生的不好哇。有遺傳的吧。在九州,第一次遇到出水先生時,就聽了那些故事,我當時就有不祥的預感。」
  「出水說的事情……」御木語塞了。
  晚飯時,好太郎沒有回家。
  御木回到了書房,今夜,他又打開了屜原的日記。屜原丟開妻子,和情人一起生活;把日記裡那年月的屜原和廣子,寫成小說的誘惑,最近,牢牢地抓住了御木。屜原給御木的信,剩下的都拿了出來,和御木給屜原的信集中在一起,能夠幫助追憶。另外,屜原和廣子的家御木還經常去看看。
  可是,還有些理由讓御木下不了筆。第一,屜原的遺稿難道沒有被盜用之嫌嗎?屜原是作家。屜原的日記發表後,把它拿來作為材料,那是無可厚非的;掩藏掉那些日記,發表自己的小說,難道不是盜用嗎?第二,很可能會刺傷作為模特兒的廣子,還有屜原妻子鶴子和女兒三枝子。那傷之深度,作家一開始即使知道,也無法預防。廣子帶著屜原的孩子,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了,鶴子和三枝子分開,改嫁了。這兩個人的生活中,難道沒有出現裂痕嗎?
  御木最放心不下的是三枝子。讓母親丟下,來投奔御木家,難道自己沒有背叛她的信賴嗎?屜原自己的長篇,寫到了屜原愛廣子,拋開妻子的事,所謂的言情戀愛小說。很長時期那小說像是給鶴子和三枝子帶來傷痛;如果再續屜原的長篇,即寫屜原和廣子同居年月的事,那就是從戀愛走向生活,像是會給三枝子帶來更多的傷痛。
  屜原在小說裡,沒有寫到戀愛後的生活。和情人一起生活後,熱情低落了,感到失望了吧。只寫了日記。御木據那份日記,試著寫屜原,與屜原關係很深的廣子、鶴子和三枝子她們,恐怕不會相信小說中那相當於屜原的人物就是真實的屜原吧。可是,她們自己心裡都各有一本賬,小說中的屜原著是果真成為真正的屜原,那才是怪事呢。三枝子沒見過父親和廣子一起生活。屜原和情人一起生活,沒有一刻忘記女兒,比妻子鶴子他更戀戀不捨女兒;因此老和廣子爭吵,漸漸鴻溝加深,如果這樣寫的話,御木可能給三枝子一些安慰,也可能在原有的心的傷口上撒一層鹽。三枝子的名字,在屜原日記中隨處可見。
  幾乎沒寫過模特兒小說的御木,躊躇著,很難將身邊的人們作為模特兒寫小說。死人無口的朋友,不管怎麼寫也不會提意見。
  讓御木膽小的還有一層原因。為了屜原的女兒,他已經虧了三百五十萬元了,會不會讓三枝子懷疑他是拿屜原來做賺錢的種子呢?假如真的讓懷疑上了,他可真是有口難辯的呀。想寫寫屜原的念頭,確實是在錢虧損後才起的,所以,也不能說御木自己一點不懷疑自己。起嫌疑的,大多已經潛藏了讓人懷疑的因素。
  就這樣,越是克制著現在不能寫,越是想寫。這一時期,御木一邊讓屜原的三冊日記本傷透腦筋,一邊飽受其誘惑。屜原的形象,一到夜裡,就栩栩如生地出現了。
  索性把屜原的日記全拿出去發表,倒也可以讓御木的野心一律消散乾淨。可以隨便利用廣子寄存日記的想法,可能完全錯了吧。
  廣子送這些日記來時說過,御木要燒要丟,可以自由處置。廣子說她自己終於沒燒沒扔。廣子送來時,也許已經預感到御木會將這些日記以某種形式發表吧。好歹先打個電話給廣子問一問。
  廣子立刻來接電話了,一聽到「我是御木」,對方馬上用「有什麼事」般的驚奇口吻說:
  「啊呀,好久不見。應該是我去看您呀,您倒……」
  「近來怎麼樣?」
  「啊,托您的福。廣人也很健康。」
  「這就好了。」
  「哥哥們也很喜歡他……」
  廣子先說廣人的事,是理所當然的。廣子是帶著屜原的兒子回前夫那兒去的。兩個「哥哥」也是廣子的兒子,但他們與廣人的父親不同。廣子也許會想,屜原的摯友肯定不放心那以後廣人的情況吧。可其實,御木幾乎忘了屜原另一個孩子,三枝子的異母兄弟。御木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學校呢?」
  「對了,學校也換了,和哥哥們一起呢。」
  「是嗎?」
  「過一陣子,我帶廣人來拜訪您。」
  「然後是那日記的事,你寄存的……那日記發表行不行?發表在雜誌上,還是發表在書上還不知道。」
  「是嘛,我可……」廣子吸了口氣,像是在考慮,「我可沒什麼……全委託先生了。您覺得為了屜原先生發表的好,您就發表吧。您別考慮我的事。能讓我丈夫也讀一讀,這樣說來,我不去屜原先生那兒就好了。可是我去了。和屜原先生一起照的照片全燒了,除了燒掉,沒別的辦法。」
  廣子有些興奮地說著,御木想,大概他丈夫、兒子都沒聽見吧。
  「屜原先生的日記,不管把我寫成什麼樣,我都無所謂的。」
  「是嘛。實際上,我是準備把那日記當成材料,寫一篇關於屜原的小說。」
  「寫小說?御木先生寫嗎?」廣子的聲音變得明亮起來,「那些日記能這樣起作用,我也很高興的呀。先生,您真打算寫嗎?」
  「也寫你的事喲。」
  「寫我?我的事,先生怎麼寫我都成佛了。什麼都告訴您,只要派得上用處。」
  廣子那麼起勁,御木覺得有救了。
  誰知,電話一掛斷,御木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搞清楚廣子為什麼會高興。「我都成佛了」,沒想到聽見這句話,會長久地留在耳朵裡。現在他覺得,得到了廣子的允許,等於得到了死去的屜原一半的允許。
  御木沒有把屜原的日記給三枝子看過,他也想過,如果寫小說,在這之前讓三枝子看一下。屜原那本寫與廣子戀愛的小說,三枝子也知道得很清楚。
  為了讓屜原女兒讀東西,御木又重讀起那日記來,這時,「先生。」千代子壓低聲音在隔扇門外叫了一聲。
  「怎麼了?」
  「呃,有病的那位又來了。我請他離開大門口,他說,人不在家他也不離開。先生見他,我覺得有危險。」
  「不會有什麼麻煩的。」說著,御木站起來,看看表,過了9點40分了。
  如果還是「家庭的朋友」時的啟一,現在是不要緊的;可對現在的啟一來說,現在則是異常訪問之夜的時間。千代子說「又來了」,其實,自那天啟一在客廳裡刺傷自己左腕後,他一次也沒來過。
  「先生,出去可不行。」千代子鐵青著臉,跟著御木來到大門口。
  「哪裡有人?」
  千代子咬著下嘴唇,用手指指門外。怒氣沖沖的眼睛裡露出野性。看不見啟一。御木想走下去,千代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先生,給派出所打電話吧。」
  「用不著。」
  剛跨出大門,啟一從旁邊「蹭」地站起來。
  「快走吧,到那邊去。」御木說。
  不多一會兒,彌生就要回來了,讓啟一進屋,又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御木讓啟一站在門燈的近旁,仔細端詳啟一的樣子。
  「你怎麼樣?打那以後?」
  「啊,我想見見先生您。」
  御木走了出去。啟一穿著同上回不一樣的西裝,還繫著領帶。
  「打那以後,你怎麼樣?」
  「啊!先生,有強迫神經症和不安神經症吧?」
  「我可不清楚,很相像的病吧。你注意這種事,不就是神經病嗎?」
  「『庫羅魯羅馬金』的發現,說是發現『盤尼西林』以來的大發現。」
  「我可不知道,是什麼藥?」
  「治療神經錯亂的藥。」
  「你用了那藥好多了嗎?」
  「我覺得好多了,可還是老看到自己自殺的幻影。看到另一個自己把自己流的血,從鋪席上擦去。」
  「真可怕呀。」
  「活著的自己還是怕見到血的,急忙忙地擦著血。」
  「後著的自己勝利了。工作了吧。」
  「啊,我想學做個出租汽車司機,天天去練習。」
  「那可危險。」御木說,「危險吶,老兄。」
  「車跑著還快活些。辦公室的桌子前者坐著,我可坐不住。」
  司機的考試中,像是有精神鑒定的內容;御木還是感到危險,他又盯了一眼啟一:「那工作呀,我看你還是別幹的好。」
  「不要緊。決不會出事故。」啟一充滿自信地說,「自己死了,自己變一輛汽車也可以。」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御木的不安還是無法解除。
  啟一忽然抬起了左肩,逼近御木:
  「先生,那丫頭,不趕出去可不行哪。」
  「嗯?」
  「我忽然想通了呀。可是,很奇怪。那丫頭和我顫了個兒。以前,我把那奇怪舉動的丫頭趕出了您家;這會兒,我的舉動怪了,輪到我讓那丫頭趕出來了。」
  原來如此,御木不能說出口。
  「對先生會不忠實的。我想您等著瞧吧。」
  啟一的思索,御木不是一點兒不知道,只是想避開這個話題。
  啟一基本上恢復了正常,有一件事想打聽一下。
  「你去過新瀉嗎?」
  「新瀉?越後那邊的新瀉嗎?」
  「是啊。」
  「沒去過。怎麼啦?」
  「你聽說過叫加沼信子的女人嗎?」
  「什麼樣的女人?」
  「加沼信子呀。頭髮長長垂著的……」
  「不認識,那樣的女人。」
  「據說和叫道田啟一的人走過婚約。」
  「婚約?簡直是無稽之談。哪有這種事。」
  「你把彌生的信怎麼處理了?」
  「信?彌生小姐的?」
  啟一一說到彌生的名字,嘴唇就像在發抖。
  「我覺得你還是把彌生的信還給她的好哇。」
  「啊,先生,我知道了。」啟一呆立不動,「我馬上去取,立刻去拿來還給她。」
  「不用,今晚不去也沒關係。」
  誰知啟一已經像逃命似的向那邊走開去。他弓著腰,扛著左肩;御木在夜色蒼茫的街道上,目送著像瘸腿一樣的背影。
  「先生,」千代子叫了一聲,「都擔心著,我後面跟著來了。我對太太說了……」
  御木一進門,順子和芳子迎了出來。
  「啟一來了嗎?」順子問。
  「啊,像是好多了。說什麼來著,說是發現了治療神經錯亂的藥。」
  「有治療神經錯亂的藥嗎?」
  「一句話,都叫神經錯亂,還是有各種各樣的。一時的神經錯亂嘛。」
  啟一也許還會再來一次送還彌生的信,所以,御木不太想說啟一的事。
  「和那句老話說的一樣,沒有治療傻瓜的藥哇。」順子吐了一口氣,「千代子後面跟去了吧?」
  「是啊。來預先告訴太太一聲。」
  「鬼話。我可沒聽見呀。也沒對芳子說什麼吧。」
  「是。」
  「真是個怪孩子。我也很擔心,從門蔭裡一看,那孩子從便門出去了,剛才又從便門裡進來的。代我去看看情況,也許還可以。」
  御木進了大門邊的客廳裡看電視,以便啟一回來的話,自己可以第一個看見。全家人都贊同將電視機移到茶室裡去,只有御木一個人反對。說是御木的書房裡會聽見聲音的,大家也拗不過他。
  御木把旋鈕正好撥到民間廣播電視台的「女子摔跤比賽」的節目。女子摔跤,御木還是第一次看,那動作比男式摔跤更野蠻。拽頭髮,擰,掐,引逗,還有多處讓人發笑的把戲;叫聲裡夾雜著看客們的哄笑,這與看男式摔跤時的感受不一樣。那是奇怪的笑聲。御木不是沒覺察出自己瞧著不能看的東西。
  芳子端著茶進來了,御木說了句不說也明白的話:
  「女子的摔跤。」芳子心神不定地坐下,稍微瞄了一眼。比起男選手來,看上去更用力地甩出去,被甩出去的人發出歇斯底里的叫聲。
  「千代的事,好太郎對芳子說過了嗎?」御木問了一句。
  「沒有。沒聽說……爸爸也聽說了吧,那孩子老是從傭人房間裡偷看我們的房間。」
  「聽說了,最近怎麼樣了?」
  「最近好像好些了。白天偷看我在的地方也沒什麼稀奇的東西。只是那孩子把三枝子小姐看成眼中釘,妒忌心可強著呢。我倒沒什麼,可還是覺得讓她回去的好哇。」
  「她可沒有回得去的家呀。」
  芳子不做聲了。電視裡的比賽接近尾聲,四個女人混戰,又是接打又是摔,打得不可開交。
  讓三枝子暫時住了一陣,又收養了千代子,真給媳婦芳子增加了負擔。千代子當做女傭來使喚,對芳子來說該算是個幫手;可是,這個家裡,千代子的地位有些曖昧,也許芳子做起來很難吧。另外,好太郎又把三枝子存的錢弄丟了,芳子的眼睛裡老露出痛苦的神情。即使御木想該讓芳子輕鬆點,可也還是找不到好辦法。彌生他們把三枝子帶到家裡來,該想一想芳子的立場吧。
  要看電視,客廳裡天花板上的燈熄了,只點著一盞高高的台燈。燈罩用的是很厚的布,只能照亮半張桌子。芳子站在微微亮著的地方,側臉的額上有頭髮的陰影。御木總想,稍微再露出些寬廣的額會更美些,可芳子用鬈發把它給遮住了。
  「我呀,想寫寫三枝子老爺子,他和情人同居時的事,對三枝子她們不好吧。有屜原的日記呀。」御木說著。御木很少和芳子談論這種話題。
  「我覺得挺好的。」
  沒想到,芳子漫不經心地、而且還是清楚地回答了:「三枝子小姐回來的話,問問看吧?」
  「是啊。三枝子母親會怎麼想呢?」
  「她母親改嫁了嘛。」
  電視上的摔跤節目完了,放起了新聞。
  「三枝子馬上就要回來了吧。」芳子出去了。
  三枝子、彌生和好太郎還沒回家,啟一倒先來了。
  御木出了門外,從啟一手裡接過了彌生的信。
  「這些是全部?」
  「是啊。」
  信只有四封。御木覺得意外。
  「其他的都弄丟了嗎?」
  「沒有哇。一直讓我在您家出出進進的,彌生小姐沒給我什麼信。奇怪的信一封也沒有。」
  「有個傢伙去了新瀉,騙了個女人,筆名叫夏山,聽說拿著彌生給道田啟一的信來著。」
  「道田啟一,是我嗎?」啟一發出了驚慌的、恐懼的聲音。幽暗之中,看不到啟一的表情。啟一驚慌地往後退了一步:
  「先生。我祝彌生小姐幸福。」
  「啊。」
  就這樣和啟一的緣分切斷了。御木進了大門,順手把彌生的信揣在口袋裡,朝書房走去。
  讀彌生的信不好意思吧。想著想著,他覺得像是把自己女兒的什麼風流艷情揣在口袋裡似的,還是趁彌生回來之前先把信燒了吧。慌慌張張地開始燒信,御木劃了好幾根火柴,在信封的四個角點上了火。紙一半變成了灰,還剩著些墨水的筆跡,他用火鉗把信紙搗碎。彷彿在毀滅自己犯罪證據的文件似的,心裡還是覺得不踏實。他想把紙灰批到原來的煙灰底下去,連自己都感到動作笨拙。他用尖尖的火鉗去戳老是對不准。
  燒著燒著,御木對彌生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憐憫之情。儘管不知道彌生怎樣深深地愛著啟一,可至少打算與之結婚吧,那青年頭腦出了問題,毀了婚約;給那青年的信,又在彌生毫不知曉的情況下,讓她父親全給燒掉了,真夠慘的。
  和那青年訂婚約,父親御木也有責任。由於御木的舊因緣,御木一家不僅照顧啟一,還讓他作為茶室的親密朋友。
  彌生回來了,先和三枝子一起到御木的書房露了露臉。
  「我回來了。怎麼搞的,一股糊味。燒紙了嗎?」彌生問。
  「啊,燒了些舊信。」
  「今晚又來彌生這裡求住一晚。」三枝子寒暄了一句。
  「請吧。」御木說,「明天是星期天,那對快活的學生夫婦大概也會來玩。」
  「叫公子的小姐吧。見到那學生太太,可有趣呢。」
  「好太郎怎麼了?」御木不知是問彌生還是問三枝子。應該由同一公司裡幹活的三枝子來回答,可彌生也去公司找過他們。
  「好像溜走了。」彌生笑了,然後稍微正色了一些,「爸爸,三枝子去公司後,已經有兩個人提出結婚申請了。一個是直接對三枝子說的,一個是通過哥哥傳達的。」
  「是嗎?」
  御木俯視著勾勒出抒情線條、低著頭的三枝子。
  「公司裡的人嗎?」
  「是啊。」彌生回答。
  「公司裡的人,好太郎該很熟悉吧。」
  「哥哥呀,說兩個人都不好,他反對來著。」
  「三枝子小姐呢?」
  「聽說也不是很有勁的。」
  「那就沒說的了。」
  「嗯。可是,剛進公司就立刻有兩人來追,真讓人羨慕哇。」
  「都回絕掉了嗎?」御木問三枝子。
  「是的。」
  「不是好太郎反對的關係吧。」
  「不是。」
  「好太郎的意見靠不住喲。這樣說來,和三枝子相稱的青年,就是在我的腦子裡也沒有浮起來……」御木連自己都注意到自己的說法莫名其妙,「你知道彌生的事吧。也那樣的失敗了。是我的責任,誰也沒去反對的關係呀。」
  「是我的責任呀。」彌生說。
  三人都不想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一起從書房裡走了出去。
  好太郎回來得很晚,有些醉了。
  彌生的房裡傳出了長長的說話聲,幾乎都是彌生的聲音,聽不到三枝子的聲音。
  第二天,沒想到學生夫婦出現以前,廣子倒先來了。
  御木在書房,三枝子在彌生的房裡,她大概不知道有人通報廣子來了吧,御木感到為難。他要廣子腳步輕輕地去了客廳。
  「屜原的三枝子小姐來我女兒這裡了。」御木直截了當地說。他想,在這以前,通知廣子一聲就好了。
  「是嘛。」廣子一點也不驚慌,「來得真不湊巧哇。讓先生為難了吧。」
  「還是不見三枝子小姐的面好吧。」
  「我對屜原先生的千金小姐,除了道歉,也沒有別的什麼,我馬上就告辭。前幾天,為屜原先生的日記,您打電話給我,今天來可不是為這事,我覺得應該來看看先生。」廣子拿出一盒點心。
  「哪裡又要你破費。」
  「不。我來這兒,讓屜原先生的小姐知道不行吧。先生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裡,他常常把小姐的照片拿出來看呢,很是想念吶。在我面前他也從不掩藏,所以我也和他一起看她的照片,想起來真傻喲。就是我,現在的丈夫那裡丟下兩個孩子呢,生了屜原先生的孩子後,我並不怎麼去想以前的孩子。我老想,大概做父親的要比做母親的更留有愛情吧。女人讓男人吸引住了,和先生一起生活,我覺得自己也喜歡上照片上的小姐了。」
  「幾時的照片?」
  「還沒上中學之前的。從那時起開始漂亮起來了嘛。」
  「是嘛。」
  「屜原先生去世後,翻翻他的日記,到處可見寫著小姐呢。」
  「是呀。」
  「先生,那日記要是有用的話,先生請自由使用吧……」
  「上次電話裡,你已經說過了。可是,不會給廣子你現在的家庭生活帶來什麼麻煩嗎?」
  「丈夫把我領回去,也有糊塗的地方啊。稍微說了兩句,他就嘿嘿地,說什麼你倒好,兩次成了小說的模特兒,只是盯住我的臉看了一會兒。他和先生們可完全是兩種人。」
  「那麼,過得怎麼樣?至少家庭是和平的吧。」
  「和平嘛,以前也很和平。和平的日子,是我謀反的呀。」
  聽廣子的口氣,她是在迴避「現在的和平」。御木懷疑自屜原忌日起,她是不是突然老起來了。廣子的這份年齡,身體一發福,就往往顯得老氣,也許廣子的家庭並不和平吧。
  「先生,能讓我見見小姐嗎?」廣子把話題又拉回到三枝子的身上,「我真想見見她呀。」
  「是嘛。」御木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廣子又說:
  「屜原先生忌日那天,我拿去的白玫瑰花,是她幫我插在花瓶裡,供放在先生照片前的吧。」
  「是啊,有那麼回事。」
  「那時可真是救了我呀。」
  「那也並不是三枝子小姐對你表現出好意啊。」
  「那當然囉。」
  「在這裡,你和三枝子小姐就是見了面,也不可能產生新的關係呀。」
  廣子臉色陰沉下來,望著御木,稍稍不做聲了。
  「太太后來過得還好嗎?」
  「你是說鶴子?」
  「是啊,我也聽說太太改嫁了……」
  「咳,你從哪兒聽來的?」
  「從哪兒,先生,就是我也明白的。是京都的紡織廠老闆吧。」
  「鶴子再婚可從沒上我這裡來商量、報告嘛。」
  「她小姐在,她說出來不就一回事嘛。」
  御木感到,廣子和屜原的生活,讓她多少有些留戀吧。與鶴子不同,廣子是在屜原死後與他分手的,有些留戀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吧。可是,鶴子不是也在屜原死後,把他的照片掛在茶室裡,看來也含有思念的情緒。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的廣子,不自然、不幸,由此引出對屜原的懷念吧。
  當御木告知廣子,想根據屜原的日記,把屜原和廣子的日日夜夜搬上小說,廣子當然會感興趣,今天看上去,她是來促成這事的,也許廣子對現在的丈夫懷著反叛心理吧。一想到這些,御木不知不覺地煩躁起來。
  說不定,即使是在虛構的小說裡,這個女人也好,鶴子也好,還是不把她們呼喚到世人耳目中來得更安全些。
  另外,御木如果真寫成小說的話,那麼,那個丈夫是最該同情、最有趣味的:你看他,讓妻子和作家屜原戀愛,用廣子的話來說,因「病態的嫉妒」,讓人奪去了老婆,幾年鰥居,待屜原死後,才能讓廣子回到原處。可屜原還一點不知道這個人就死去了。
  這個人和廣子的結婚生活,從今往後一直得持續到死;這樣看來,廣子讓屜原奪去的幾年,從時間上講,並不算漫長。這個丈夫的忍耐和寬宥,結果能解決人生而去吧。
  「屜原的日記看來還是燒了的好。」御木說。
  「那可就全交給先生了,請隨意吧……」廣子一臉夢幻般迷茫的表情。
  廣子告辭後,御木回到了書房,趕快把屜原的日記拿到院子裡去燒。比昨天在書房火盆裡燒彌生給啟一那些信,燒屜原日記的心情要開朗得多。好天氣的下午兩點,陽光朗照。
  「我又覺得一股焦蝴味,今天也在燒筆記本嗎?」彌生和三枝子兩人下到院子裡來。
  「啊!過去的灰塵。把自己寫的東西全燒了,心情很好吧。」
  「這和畫家燒作品不同,印刷的東西其他地方還有哇。成絕版可不行噢。」彌生說。
  「三枝子小姐,這是三枝子小姐父親的日記本。」
  御木也覺得不能再隱瞞了。
  「三枝子小姐的事也寫了很多,可沒能讓三枝子小姐看看。」
  三枝子「啪」地把眼睛衝著御木,嘴唇僵住了,什麼也沒說。
  御木蹲下擦著了火柴,點燃了竹片的頂端。
  「三枝子小姐,你只要按自己的方式記住,回憶你父親就夠了。其他形式,告訴你的,補充你父親的形象,也許真的是不純不潔的空想。對父親必須有什麼樣的記憶,不是即沒必要也沒有限度嗎?」
  「是嘛?」
  「這本屜原的日記,寫的是和廣子的生活。」
  「是啊。我想是的。」
  正說這話的時候,波川和公子學生夫婦出現了。沒進屋子,先兜到院子裡來了。
  御木在燒什麼,波川他們不可能知道,但是,三枝子臉卻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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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52:34 |只看該作者
十六

  公子想要個孩子,可為了繼續上學,得做手術,因這事來找證婚人商量或者說是報告來了。說是商量,看來還是報告。不管怎麼說,兩人一起來談這事,御木覺得很少見,但並沒見公子有什麼羞答答的表情。
  兩人一臉有事商量的神氣,御木燒完屜原日記後,把波川夫婦叫進了書房,聽他們講完,御木說:
  「叫一聲順子吧,我想順子一定會反對吧。」自己的意見模稜兩可。
  「波川和我也不是討厭孩子。要徵得波川的同意看來有點困難。」
  公子像是作了出色的辯解似的說。
  御木看了看眼圈周圍有些消瘦的公子,想像挺著大肚子上學的公子那副模樣:「同家裡人都商量過了嗎?」
  「沒呢。可我是學生,也許非得這麼做了吧。」公子回過頭去看看波川。
  「那到底怎麼樣還不知道呢。」
  「到底怎麼樣還不知道吧。」御木又把波川的話重複了一遍,「我代替你們的雙親表示反對。」
  「先生您自己呢?」公子問了一句。
  「作為證婚人也反對呀。」
  「反對的人越多越讓人高興,像受人安慰似的。」
  「要是這樣的話,生下來不是挺好嗎?」
  「我們已經定下來了。」
  「以後不會後悔的吧?」
  波川和公子面面相覷,誰也沒回答。
  手術也許出不了什麼大差錯,可往後能不能再生孩子卻沒有絕對的保證,就是生下孩子來,也和現在公子肚子裡的孩子絕對不是一個人;這一半交織著御木感傷的話,會讓年輕的兩人心裡發毛吧。跟御木比起來,這對學生夫婦也是健全的常識家呀。
  御木這樣想著,自己的反省不過是個常識家的想法而已。姑且採取先反對,後承認的形式。可是,考慮是否承認,也許是御木怪僻的自我欣賞吧。
  加上波川夫婦和三枝子,這星期天御木家的晚飯可夠熱鬧的。
  御木在家裡,喝一杯威士忌酒就停下了,好太郎很厲害,想不到波川也是個好手。
  「那麼,太太也能喝吧。」好太郎有些得意忘形地勸公子喝。
  「不行喲。還是學生夫婦,不准兩個人晚上來一杯什麼的嘛。」公子開朗地笑著說。
  「今晚可是例外喲。」
  「我也是越喝越來勁的。但是現在得稍有些節制才行。」
  「在證婚人的家裡嘛。」
  「說的是啊,可今天不行。」公子像是指懷孕的事。儘管要去做手術,可她畢竟還有些女人的矛盾,這會兒流露出女人特有的魅力。和婚禮早上見到的給新郎旅館打電話的公子比起來,連體態都不一樣了。
  好太郎有些醉了,竟一點沒覺察此事。
  「為什麼就不行呢?」他糾纏著不放。
  「我,肚子裡有孩子了……」公子說。
  「呃?」好太郎不意被刺了一下。
  順子、彌生和三枝子都「刷」地把眼睛轉向公子。御木也為公子毫不隱諱的態度感到驚奇。
  「是嘛,這可真得恭喜你喲。」順子一本正經地說。
  「啊。」
  公子在這時候無論如何說不了動手術的事,低下了頭。
  彌生和三枝子暫時都沒有做聲。
  「你生下來嗎?」好太郎醉眼惺忪地望著公子。
  「正在考慮呢。」
  公子爽朗地岔開問題,臉也不紅。御木見了,總算鬆了一口氣。
  「這可得好好考慮一下的呀。」順子說。這回答讓御木感到意外。
  未婚的彌生、三枝子,還有已婚但卻沒有生孩子的芳子,腦子裡像是都丟不開公子的事似的,不敢隨便多嘴。看上去話題不知不覺成了以公子為中心的模樣了。
  公子夫婦回家後,三個年輕女人也說不出更多關於公子的什麼話。
  「太早了喲。今後也會出現帶孩子的女學生去上學的事吧。」順子對御木說。
  「挺著個大肚子,走起來不方便吧。」
  「那有什麼關係呀。教室裡臨產了,學校的醫務室裡接生也不賴嘛。過去可是無法想像的事呀。聽說,現在中學生、高中學生也都養孩子。」
  芳子讓千代子幫忙,收拾廚房去了。
  彌生將三枝子的臥具搬到自己的屋裡。這天夜裡,兩人的說話聲一直持續到很晚。
  御木又清楚地聽到千代子說夢話:
  「夠了喲,緊跟著呢。滾出去,滾出去。」
  也許夢見讓啟一追趕的事了吧。
  這以後又過了十天,波川打來電話。告知公子在醫院裡手術做得很順利。電話是順子接的,御木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順子的話也很短,然後,她對御木說:
  「也許還真得去探望一下呢,稍有些奇怪吧。」
  「已經出院了吧。」
  「出院是出院了,波川說公子身體恢復的話,想回福岡住幾天。」
  「她想家了呀。」
  「到底是女孩子家,做過那手術後,感到寂寞了吧。」
  回福岡後的公子,半個月沒有回東京來。
  波川大概有些不安了吧,跑到御木家來,問是不是能去九州接她。
  「你們兩人之間有什麼事嗎?」御木問。
  波川焦躁不安地說:「出院後,公子變得有些怪了。打那以後,一點點小事也和我過不去。」
  御木想了一下:
  「你大概沒有好好安慰她吧?」
  「說要我安慰,兩個人商量好的事,我盡可能不去觸及那件事。」
  「我覺得你寫封信安慰安慰她怎麼樣。」
  「對娘家的父母親,公子也許沒有透露呢……」
  「到底怎樣了搞不清。女兒歸來總是很高興吧,她讓母親的感情纏住了吧。公子可是嬌生慣養的女兒呀。」
  「雖說結了婚,可娘家的母親,也有各種各樣難以啟齒的事。」
  御木也像要岔開所感到的不安。
  「結婚前的公子研究過你,這回呀,也許是研究以外的事情吧。」
  御木推測,波川夫婦之間隱藏著什麼事。
  「你找我商量,可你自己怎麼想的?去接公子小姐嗎?」
  「我不想在公子娘家父母的面前露臉呀。」
  「為什麼?」
  「結婚後,我們兩人的生活費、學費,都是公子父母掏的錢。我就是去九州,也只能到別府那邊,把公子叫出來見面,那樣做不行吧。」
  「不行。那可是膽小鬼呀,你。即使是一千塊、五百塊,老婆娘家拿出了錢,你得認了;然後出去見對方的父母,不就是在心理上從那些錢裡解放出來了嗎?」
  「結婚以前,我去找不固定的短工,苦得很呢。和公子在一起後,作為學生過得也有些太奢侈了。不是我精神鬆懈,公子不這樣過可受不了。我和她小時候的環境不一樣嘛。」
  「可是公子不會為這事回九州的吧。」
  「那倒是。我老捫心自問,這樣舒服的學生生活對我合適嗎?說得清楚些,比起夜間與公子一起學習,倒是更喜歡與她手拉手地互相說說話呀。」
  「那是因為你新婚的關係嘛。」御木笑著說。
  「我深夜學語文的習慣就此消失了。」
  「公子的成績呢?」
  「結婚後成績當然好起來了。把我當成了她的家庭教師了。」
  「哪有這樣好的家庭教師。」
  「哈。」波川也笑了。
  「去九州的火車錢還有嗎?」
  「單程的還湊合……」
  御木搞不懂他這句話,到底是說回來時和公子一起,路費全打算由公子出;還是這會兒跑自己這兒借路費來了呢?老婆就回娘家一個月,立刻就落到連飯都吃不上的地步,現在波川的學生生活也夠慘的。
  「公子是坐飛機回去的。」
  「這可夠奢侈的呀。回來也乘飛機的話,火車錢有單程就夠了?」御木打算輕輕地開個小玩笑,說了句能聽得進去的諷刺話。繼而又慈祥地問了一聲:「公子小姐的身體怎麼樣了?以後不會留下什麼故障吧?」
  「是啊。」波川低下頭,紅了臉。御木懷疑,年輕的學生夫妻,手術後不久,波川就不讓公子保持安靜,有什麼過分勉強的事吧。公子的臉龐可憐兮兮地浮現在眼前。
  「你去之前,我先給她寫封快信吧。」
  波川意外吃驚地望著御木:
  「請您幫忙寫個信,我去公子家也方便點兒了。」
  「可是,我要是寫信的話,假如你們之間有什麼的話,不把它說清楚,我的信可就要貽笑大方了呀。你不是說,公子小姐只是為了些瑣碎的事和你不高興的嗎?我不太清楚,聽起來好像是說對方不好吧。公子小姐為什麼不高興呀。」
  波川答不上來。
  「大概你沒有好好體諒公子小姐吧。」
  「也許確實如此吧,公子說,那種事,大多是無法在一起的人,為了分手才幹的呀;在醫院裡一看,果然如此。她又說什麼她在福岡讀高中時,有個拚命追她的男人,要是和那人結婚,她早就生下孩子了,就這樣拚命地挖苦我。我氣得要命,打了她幾下。公子的感情失去了平靜,連和我接個吻也都拒絕。」
  御木站起來了。來到茶室隔壁的房間裡,從御木自己用的小櫃子裡去給波川拿買火車票的錢。
  御木正要從走廊回到書房去的時候,千代子躡手躡腳地跟了上來。
  「先生,那個人又到咱家門口了。」
  「什麼『那個人』?是啟一吧?」
  「是的。開著出租車來的。我聽到有車在門口停下,趕快出去一看,他說什麼拿到了出租司機的執照,分配給他一輛車。說是來請先生家隨便哪一個坐一坐車。我覺得太危險了,就跟他說家裡人都出去了;可他卻說,讓我坐在助手席上,帶我兜一圈,我沒去理他。後來他又說,先生家要車的話,只要提前一天打一個電話去,什麼時候都可以;還把名片給了我。現在還賴在門口不肯走,說非見到先生不可。」
  「是嘛。」御木瞄了一眼那張名片,回到了書房;又把那張印著「福山出租汽車公司」的名片遞給波川看。
  「就是上次那個請你幫忙抬到醫院去的人。那傢伙成了出租司機,開著車到我家來打招呼了,車就停在咱家門前呢。」
  「他不是神經錯亂了嗎?在客廳裡刺自己的那個人吧。」
  「是啊。也不是什麼神經錯亂嘛,可我覺得他當出租司機有危險。上次來家對我說,他正在每天練習,我還對他說,危險呀算了吧……」
  「又弄到了執照,還進了出租汽車公司,神經錯亂該治好了吧。」
  「可坐車的人不安呀。出租車橫衝直撞的東京,當中肯定有神經出了毛病的司機,問題是我們根本無法知道嘛。」
  「真想租個包車,平時出出進進就不必坐其他車了。」
  「那可不行。不僅是出租車,各種各樣的危險包圍著我們人類,惡運襲來簡直是防不勝防哇。啟一也說絕對不會發生事故。可沒出事故前,誰都不說會發生事故的。啟一能成為出租汽車司機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吧,他想讓我們家誰坐一坐,特地把車開來的吧。」
  「是嘛,那麼我來給他坐一坐怎麼樣?」波川天真地說,「我來換你們,讓我來坐吧。」
  「你?……」
  「我可不要緊。坐在他旁邊看著他開,我自信能防止他出事故。」
  「危險危險,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
  「我有個朋友家裡有車,我也跟著學了兩招,也開過幾回,甚至還想過,拿到駕駛執照後,去給人家打打短工什麼的……那人自己歡天喜地,特地登門拜訪,來向先生表示感謝的吧。」
  「我也想去看看來著。」
  「去看看吧。」
  御木把車錢交給波川,波川羞紅著臉接了過去。
  「你和啟一真有什麼奇怪的緣分吧。老在我們家碰頭。」
  御木想起那天波川還幫著拿抹布擦去客廳地板上沾著的血呢。
  他和波川走出大門一看。啟一正坐在駕駛員的位置上,悠然地吸著香煙。
  「啊,先生。」啟一從車上下來,「托您的福我成了司機。我跑過的街,就像美麗的樂譜一般,夾道歡迎我呢。」
  「那感情好。」
  「哈——」
  啟一盯著御木的眼睛裡像是噙起了淚水。車是又老又舊的小型車。
  「一跑起來,什麼旁的事也不會去想了。」
  「是嘛?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呃,那天,不就是他把我弄到醫院裡去的呀。」
  「是啊。」
  「注意地一看,就想起來了。」啟一也遞給波川一張公司的名片。「我現在在這個單位上班。成績上去的話,我想不久就會分到一輛新車的。」
  「你成績怎麼樣?」
  「還是個新手,得當心,速度不敢放快,跟著車流跑的時候,連大氣都不敢喘。可是先生,我還算能跟上的喲。出租車也是不穩的生意;有時讓你賺飽,有時摔了個跟頭,讓你一點沒賺頭;反正一推出去,總能拾到幾個客人吧。」他說的話實在太平常了,「先生您坐一次,我不知道該如何高興了。」
  「啊。」
  「你把我送到東京車站去怎麼樣哇。」波川橫插進來說,「先生,我去東京站查一查列車時間表,先買好快車票。」
  波川比啟一先坐進了汽車。而且,還坐在助手席上,啟一一臉的困惑說:「先生,那我去去就來。代我向太太問好。」
  他沒有說彌生的名字。
  御木目送著小車開出去,左面轉過林蔭大道的街角就不見了。
  他想,波川也有夠意思的地方啊。
  不用說,沒發生什麼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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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53:01 |只看該作者
十七

  御木寄出了快信,公子立刻有回信來了,說什麼害先生費心,真對不起,淨是些無關緊要的事。自己心理上比預想的要疲勞得多,所以才想到回家鄉去的。父母親嘮嘮叨叨地說,你結婚太早了,至少大學畢業後一年該呆在家裡的,現在你瞧,說中了吧。希望先生轉告波川,不到九州來接也沒關係。要是來了福岡,恐怕反而會讓鄉里人覺得咱們兩人之間有什麼事似的,另外,還可能與我錯過。我回東京時肯定會打電報通知波川的。云云。
  大致上寫了這些內容。她愈是拒絕波川來家鄉,御木愈是覺得,他們之間像有什麼隔閡似的。這封信裡還透出公子與波川出身不一、嬌生慣養的氣氛。
  可是,波川該已經啟程去九州了吧。
  御木把給公子去過快信的事告訴了順子。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在家裡看到兩人尷尬面孔相對,怕是看不下去吧。也許公子一回去讓父母慣壞了吧。」
  「肯定讓嬌慣的。」順子簡單地答了一句,「波川君去接她,公子小姐怕是笑也來不及呢,不可能有什麼尷尬的。兩人之間並沒有那種險惡的東西。」
  「你說得可真樂觀啊。」
  「夫婦之間的事嘛,從旁人角度,落得看得樂觀一點,不是更輕鬆一些嘛。」
  「說得對極了,可不全是那樣噢。」
  「連廣子都收到原來的鞘裡去了嘛。」順子臉色一點沒變地說。
  「那可真是不可思議哇。」
  「到頭來還能收回去,做個女人,誰都想來一趟試試。」
  「收不收還沒定下來呢。」
  「廣子和原來的丈夫都上了年紀,還把屜原的孩子要了去。廣子可有禮賓之心喲。」
  「禮賓之心?……」御木冷不丁讓妻子搶白了一句。
  「我想是這樣的。」
  「可是前些時候,三枝子在我們家時,廣子不是還來過了嘛。我還是覺得有些說不過去呢。不用說,廣子是很想見見三枝子的呀。可見廣子還深深懷念和屜原一起生活的日子。而且,廣子回到過去丈夫那裡,你沒見她忽然老了許多嗎?真讓人奇怪,如花似玉的女人,一老的話,特別顯眼吶。」
  「難道不是太放心的緣故嗎?屜原逝世後,她一個人硬撐著面子……」
  不用說,順子也老了,御木對此已不擔心了,可要是順子從自己的老境,生發開去想像的話,御木則並不感到無聊。
  「漂亮女人稍有些不對頭,就會忽然衰老,讓人吃驚得『啊』出聲來。」
  「年輕時帥氣的男人,上了年紀後,也有很多變成一副難看得讓人受不了的臉嘛。」
  「不能說廣子放心了呀。她活潑地乘著動盪的波浪,也許一下子就要跌入失望的谷底喲。」
  「她跑到屜原先生那兒去的時候,真的很漂亮呀。那面容現在還老浮現在我的眼前呢。」
  「她讓丈夫追著,有一次屜原還來求我們讓她在家裡躲一躲呢。」
  「當時我簡直是羨慕,有兩個孩子的太太,一有了情人,怎麼還會這樣招人疼愛呀。對我也很照顧,幫我做了許多事。女人吶,一旦背離世俗偏見落入愛河,就會拚死變成純情的女人,那時的這個想法,就是現在都無法忘記。雖說有些對不起鶴子,可還不是把她藏了一個多月呀。」
  「是啊。可到了真能夠和屜原一起過日子的時候,她卻老想對屜原做出自己比他妻子更盡心盡力的樣子,結果像是成不了讓人有好感覺的情人。」
  「丈夫找了別的女人,太太因嫉妒忽然變得歇斯底里,那可是大有人在;一旦與情人不和睦,那時他就會覺得像是受到什麼教訓似的。」
  「順子沒受過這樣的教訓,是我太窩囊了吧。」御木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像是知道廣子原來的丈夫,又像是不知道。從沒和他碰過頭嘛。」
  「廣子去了屜原那兒以後,她丈夫怎麼樣?」
  「搞不清楚,也沒問過廣子嘛。」
  「一直是一個人吧。」
  「是嘛?!」
  「屜原的孩子已經八九歲了吧。那個人和廣子分開,前後加起來該有十年了,遙遠的過去啦。」
  「等了十年啦。」御木也重重地說了聲「十年」。
  「廣子躲到我家來的那會兒,也沒見那人來找過吧?」
  「沒有哇。」
  「就是廣子和屜原生活在一起以後,那人也沒去哭鬧,沒去嚇唬他們過。」
  「沒聽說過這種事啊。」
  「可真有些怪呀。屜原四五年前去世的吧,假如那位真要把廣子收回原來的刀鞘裡的話,他該更早些,可他……」
  「那可不能這麼說,有廣子的心思,還得有那人的心思。時間解決一切問題嘛。」
  「兩人都有一把年紀了吧。」
  「戶籍還是老樣子。」
  屜原也只是和妻子別居,御木還是在商量如何處置屜原遺產時,知道他妻子鶴子的戶籍一直就那麼放著的。這是日本常有的怠慢和人情吧。恐怕廣子的戶籍也是原封不動放在原來丈夫那裡的吧。她沒往屜原那兒搬戶籍,說不定屜原的孩子廣仁的戶籍,也進了原來丈夫的戶籍吧。說不定和前夫的兩個孩子一樣了吧。誰也想不到該讓他作為正妻鶴子的孩子進屜原家的戶籍。
  「這樣說的話,這回就是在一起,為了孩子,兩個人之間也該有些不太平吧。」順子說。
  「總之,屜原死後,原配夫婦復婚的事,在兩人之間,想它也有,惱它也有的問題多的是呢。」
  「假如和你分手的話,我可絕不幹這樣的事。」順子說著,完全是飽人不知餓漢饑的味道。即使廣子是從生活的便利考慮,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的,一貫平安無事的順子也體會不了她的心事。那種苦惱的歲月是訴也訴不盡的,可也有不可思議的事。丈夫原來那病態的嫉妒,在和廣子分開的十年中,是怎麼改變的?減輕了嗎?埋沒了嗎?
  改嫁給全新老人的鶴子,也許是單純而沒有複雜過去的吧。
  何況波川、公子這對學生夫婦那一時的感情衝動,年輕本身不就是簡單行事嗎?波川也好、公子也好,不可能留下很深的裂痕。
  波川夫婦兩人一起從九州回來後,立即就來證婚人御木處打招呼。公子還受父母之托,帶來許許多多的禮物。公子變得像是更有個性了。
  「坐飛機回來的嗎?」御木問了一聲,公子紅雲上了臉,「喝過母親乳汁了嗎?」
  「喝飽了喲……」公子回答說,嘴唇噘起來,做出真的吮吸母親乳房的樣子。公子聲音很可愛,御木覺得自己的眼睛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讓公子的嘴唇吸引過去。回到父母身邊還沒過半個月,就讓女兒變了個樣,也許是身心得到了徹底休息了吧,公子像被洗過了似的水靈靈、鮮嫩嫩的。即使結了婚,學生公子口紅一直塗得不怎麼濃,可今天也許是她一改以往薄薄塗一層口紅的關係,嘴唇紅得恰到好處。
  御木忽然注意到,自己覺得公子又變回姑娘了,實際上是他眼睛看花了。即使早早做了手術,可至少在公子第一次懷孕後,她便漸漸地生出些女人情態來了。也許是故鄉優越生活的熏陶,公子變得更柔和了吧。
  「奶水喝得飽飽的,已經全好了吧。」
  「是啊。就是喝牛奶也不要緊了。」
  「牛奶?」
  御木反問公子是什麼意思,公子咬著下嘴唇忍住笑,低下了頭。
  「是想讓波川君罵你,才回九州去的吧。」
  「是啊。」公子還是忍著笑說。
  「明年畢業後請我到福岡去就職,真說不過他們呀。」波川說。
  「就職的地方也給你挑好了?」
  「好像是的喲。」
  「說是請求,現在不是太浪費了嗎?」
  「這也倒是,公子也替我說不去的嘛。」
  「一個女兒嘛,總想讓她在自己的身邊。」御木看著波川說,「假如東京沒有職位呢?……」
  「他們說如果怎麼也不想去九州的話,那就在東京都內找一個與九州有關係的單位。」
  「是嘛。」
  御木剛想說有相當的身份,就職還得自己找,可在公子面前不好開口。和公子結婚前,打短工辛苦過一陣的波川,就是不說也可以感覺到的。只是那感覺裡不知道有沒有貫穿其意志。另外,借助妻子娘家的力量,也不能一概而論認為是不好的。
  波川並非因為公子有利用價值才愛上她的。和公子結婚該說是幸運的,可這種幸運幾時能結果,實在值得懷疑。
  「公子小姐連我這個證婚人都給騙了,逃回九州可真不像話哇。」御木輕輕地轉變了話鋒。
  「實在對不起。」
  「你沒有話要和證婚人說嗎?」
  「有哇。」
  「已經都沒有了吧。」
  「不,有很多呢。」
  彌生也好、三枝子也好、公子也好,要是探尋她們的內心世界,也許都有並不單純的心之陰影,可是沒有怪僻的姑娘身上樸實的明朗,是御木最大的慰藉。公子儘管已經結婚了,但她還是姑娘的年紀,也許是三人中性格最開朗的一個。
  「波川君,公子說有話和證婚人說,今晚能不能把她放在我這裡呢?」
  「啊,請吧。」
  波川有些納悶兒,當然回絕不了。
  今夜,NHK禮堂裡,有個從美國來的交響樂團的演奏會。電視裡也轉播,御木弄到了兩張入場券,他本想帶順子去的。和不願出門的妻子一起外出的機會很少。可是,他一下子又改主意決定帶公子去。
  「啊,想起來了,啟一君駕車怎麼樣?」御木忽然問。
  「那輛出租?一點也沒感到有什麼危險。先生您還沒乘過吧?」
  「沒乘過。經常出去,是啊,最近攔出租車,老覺得會撞一次車;東京太大,車也很多……」
  「撞上了可就是最後了呀。」
  「別說不吉利的話了吧。」
  「先生,所謂最後,就是讓他給捎上了的意思喲。沒有一點危險。」
  「是啊,也許像你說的那樣,可至少感到過不安吧。」
  「先生要是坐了他的車子,他一定會大大高興的。我以為他比我還自信呢。」
  「那我在什麼地方碰到了就坐他一回吧。」御木真的有了這份心思,「實際上,每次坐上出租車,一跑起來,我心裡就會想啟一在什麼地方也這樣駕駛著車吧。常常眼睛盯著對面駛來的車裡的司機看。」
  御木莫名其妙地想,家裡五口加上千代子六個人當中,誰會最先在街上遇到啟一的車呢?
  波川夫婦留下來一起吃晚飯,「是公子的歡迎會啦。」順子說。
  「幹嗎這樣抬舉我,我實在不好意思呀。」
  「還是坐在家裡,從電視裡聽得舒服,指揮的手勢也能看得清楚。公子小姐還帶來這麼多禮物……」
  「爸爸你也別去了,把票子成全波川吧。」彌生說。
  「這可不行。我和公子還要密談呢……」
  「那可不好。吃了飯到書房裡去不就得了!還有的是時間嘛。」
  正像彌生說的那樣。她也知道公子對御木說的話,沒什麼特別高深的話。為什麼要帶公子去音樂會,御木無法回答彌生,公子也像有些為難似的。
  「公子在九州變得倒漂亮了,我想帶她去走走。」御木說了一句,也許真是這樣呢。
  「真這樣的話倒挺好呀。」彌生爽朗地笑起來,瞧著公子說,「真的漂亮起來了嘛。」
  御木和公子出門時,波川送到了大門口說:
  「我到裡面再坐一會兒。」說完,回到茶室裡去了。
  交響樂團的演奏從8點半開始,8點入場前,必須按先來後到的順序,在售票口往招待券上敲上座位號碼。所以,御木8點以前就到場,大會堂前已經聚滿了人。
  兩人等著進場,正要上二樓,御木覺得有兩個少女正看著他。大概她們從雜誌上登出的照片上知道御木的吧。御木明白少女們肯定會跟在自己後面上來的。嬌小的那位少女是御木喜歡的那種柔美。御木讓對方認出來了,自己反而很難去看對方;他實在忍不住回頭去望了一眼。少女一張小小的圓臉,大大的眼睛可招人疼愛了。前劉海微微垂在額上,穿了一條百褶裙。看上去怕有十七八歲,一副學生模樣。匆匆一瞥,看不仔細。
  等找到座位坐下時,少女看丟了。沒有拉大幕的舞台上,他讓調弄金光閃閃樂器的樂師們所吸引。御木的位子在前排角上。
  「是先生吧。」他讓人一叫,回過頭去,原來是那嬌小個子的少女走到邊上來了。
  「呃?」
  「稍微偏後了一點,當中的位子空著,您想去的話……」
  「不,不,這兒可以。」他未加思考便說出了口。
  「是御木先生吧?」
  「是我。」
  就說了這幾句話,少女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大庭廣眾面前,讓美麗的少女喚做「先生」,御木是個靦腆的人,少女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來少女單單是直率的好意,可那出現的方式,御木卻很少碰到。
  「是NHK的人嗎?」
  「不像是。也是來聽音樂的客人吧。」
  少女往下瞧見坐在邊座上的御木,和同來的少女商量了一下,來叫御木的。御木來不及問一聲,是少女邊上的位子空著呢,還是少女打算讓出自己的位子來。不用說,少女一眼就看出御木是帶著公子一起來的。樂團演奏了海頓的交響樂,拉貝爾舞曲等四首曲子,正好一個小時。說不出是華麗熱鬧的美國風格演奏,還是演奏技巧熟練到出神入化地步的緣故,演奏到高音區,御木常常禁不住笑出聲來。九十人左右的龐大樂團,加上聲音效果良好的禮堂,所以音量也相當大。
  走出大禮堂時,公子說:
  「先生在找剛才那個小姐吧。」
  「是啊。發現了,這回可得我來找她們說說話了。」
  「哇,真嚇人!」
  「怎麼了?雖然什麼地方的什麼人我可不知道,但已經不是一點不認識的人了嘛。公子小姐和波川君,誰先找上誰的呢?」
  「我們是同學嘛。」
  公子站了一會兒,像是從走出會堂回家的人群裡找那少女似的。
  「找不見喲。比碰上啟一君的出租汽車還難吶。」
  「可是,那姑娘肯定一輩子都記得的呀。」
  「呃,別嚇說了。」御木吃了一驚,趕快否定,又說,「聽聽你同學的故事吧,去銀座找個地方坐坐吧。」
  「請我聽了音樂,波川的故事已經說不出來了喲。全給忘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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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0-10-27 23:53:30 |只看該作者
十八

  御木腦袋裡丟不開音樂會上遇見的少女。
  並不是還想見見那嬌小的少女,不過或許還能見到;他覺得自己讓喜歡的少女叫了一聲,這事本身引得御木心裡像有什麼東西甦醒了似的。
  首先,那少女肯定正在閱讀著御木的什麼作品。長年累月,御木寫著充滿惰性的小說,可是他受到了讀者的青睞,不是還連帶受到人生的關照嗎?他不是那種享有天賦的作家,難道不是個抓住幸運的作家嗎?他應該常常自我反省,可迫於工作,他老是忘記。另外,缺乏天分這一點,讓工作追逼倒是很適合的。身體健康,生活有規律,家庭平安無事。
  那少女一定是喜歡御木作品的讀者之一。可這種的讀者,以如此新鮮的姿態出現在他眼前,實在很少見。與其說御木對少女抱著親近感,不如說他對於自己,只留下了羞恥與悔恨之心。
  從音樂會回到家時,波川已經走了。第二天,公子打來道謝的電話:
  「昨天對不起,攪了您的好事。」御木一聽就知道她說的一定是昨天那女孩子的事。
  「真的呢。」
  「我不在的話,也許先生能再找找吧……」
  「是嘲笑我嗎?」
  「波川笑了一通呢。說什麼比起那人,彌生小姐和三枝子小姐要漂亮得多呢。我也這麼想呢。」
  「這種話隨便說的嗎?」御木拋出個冷冷的反問,電話那頭的公子不響了。「就是漂亮,不是也沒什麼可說三道四的嘛。」
  「是啊……」公子緘口了,匆匆說了聲「波川向您問好」便掛斷了電話。
  姑且不說彌生,三枝子確如公子所說,比那音樂會上的少女要漂亮。大概因為她讓御木家收養過一段時間,御木已經看慣了她那份美了吧。有時御木會覺得她像是做了兒子的媳婦到自己家裡來似的。屜原要是沒有去世,恐怕真能成就這門親事呢。可三枝子的美與音樂會上少女的美,意思簡直完全不一樣。那個少女只是作為一個不認識的讀者出現的。用來連接這個毫不關聯的人的,是御木的小說。它讓御木重新想起自己小說的低級庸俗性。不僅僅是御木的小說,還有許多低級庸俗的東西、醜惡的東西包圍著那個少女吧。假如御木的小說還算好的話,那麼那少女叫了自己一聲,直到很久都該留下喜悅吧。
  御木的睡眠很健康,一大早醒來神清氣爽;儘管他覺得睡覺時精神有所增長,但他寫出的東西,怎麼就一年一年變得平凡起來了呢?平凡的停滯不前,就像御木的生活法則。平凡能夠順利通過,全都是老經驗在作怪。
  當天上午,工作進展很不順利;下午第一位客人是個不認識的男人,說是讓御木寫一副對聯。御木儘管沒什麼興趣,還是寫好了遞過去。。那傢伙一支煙抽完,站起來說:
  「稍微急了點,實在有些對不起。」
  這邊當然沒有挽留的意思,御木想出口悶氣,結果還是忍住了沒吭聲。常有這種事:來客一點不問別人是否有空就闖了來,回去時隨便地打個招呼,什麼「實在很急」「還要上別處去轉轉」等等,御木這邊則也用「是嘛」來代替「您幫了我」之類的話;這種事老讓御木覺得有股說不出來的味兒,於是,這一天他便沒了好心情。
  對聯寫了,臨時湊出的句子,讓他自己一直厭惡到心裡。他覺得用古人的話或者漢語來寫,說不定還好些。
  「是啊,讓彌生來代筆嘛。」御木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這嘟嘟囔囔只是他一時性起突發的奇想。彌生曾臨摹籐原假名字帖和朗詠集,不用說是女人的手筆,當然和御木那又小又糟的字不同。用粗的毛筆蘸飽了墨,看上去絕對是男人的字。
  一想到這個惡作劇,御木的壞心情忽地變好了,他趕快叫來彌生。
  「彌生,給我寫一百張對聯怎麼樣?不用多說,先來一百張……然後,到你出嫁為止,對啊,寫上兩三干張放著就足夠了。」御木津津有味地說。
  「兩三千張?我來寫?為什麼?」
  「做我的代筆呀。」
  彌生一臉「別胡思亂想了」的吃驚神情。
  「有什麼關係嘛。我也不是將來能將墨跡流傳於世的作家,活著的時候不大跟人開玩笑,死了以後,讓人知道御木麻之介寫的對聯都是他女兒代筆的,不是挺有趣的嘛。」
  彌生可不是與父親一樣喜歡這個玩笑的人。
  「那麼好,署名讓我自己來吧。寫個『麻』字如何?少廢話,去把硯台筆墨拿來寫寫看嘛。」他說是說,可彌生還是一臉困惑瞧著父親沒站起身來。
  御木儘管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可他從來不記日記。學生時代曾記過,和順子結婚以後,全給燒了。為寫小說而作的記錄、打的草稿,也在用完後立即撕毀。幸虧妻子順子不像是要寫亡夫回憶錄的女人。御木書的販賣等作者死後也就沒有銷路了吧。
  精神非常苦惱,遭受生活的危機,御木的作風也不能說不會發生突然的變異;但是,一開始看起來就有限度的才能,加上了御木像是再也不會有什麼不走運的時候到來的道路。只是妻子、孩子誰也不會為御木缺乏才能而感到不安,因此,生活像是不可思議的平靜。
  「今天不寫就算了,怎麼樣,寫寫看嘛。用粗毛筆,寫大大的漢字。」御木還在嘮叨。
  這時,千代子進來報告說鶴子前來拜訪。
  「呀,真少見哇。」御木和彌生對視了一眼,「她會有何貴幹呀。」
  「還不是為了三枝子的婚事來的。」
  「有這回事嗎?」
  「從三枝子那裡可沒聽到過什麼,她母親那裡會有什麼……」
  自從鶴子改嫁給京都老人之後,御木再也沒見過鶴子。那次婚禮,三枝子是從御木家出去的,可御木也沒被叫去喝喜酒。避開前夫的朋友,確實理所當然;但是當時三枝子正寄住在御木的家裡,鶴子連道個「添麻煩」都沒有來。御木最後一次見到鶴子,是在屜原忌辰他去屜原家的那天,還碰上了廣子,打那以後就再也沒見到過鶴子了。
  鶴子也從沒來過信,御木覺得她大概想要瞞著他再婚,或許再婚後的生活令她意外地滿意吧。
  這個鶴子冷不丁地闖來了。
  真的叫彌生說准了,是來說三枝子婚事的。對象是鶴子現在丈夫的大兒子。御木「啊」地叫了一聲,什麼也不說,胸口像壓了塊秤陀似的堵得慌。世間並不是沒有合計得如此之好的故事。鶴子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和丈夫的長子能夠和解,才想讓他們結合的。三枝子也可以找回媽媽,且接近後父。對鶴子的丈夫和他長子來說,也許可以家庭圓滿。
  鶴子來說這個話,讓人搞不清楚她再婚生活是安定幸福呢,還是和前妻的孩子們處得不好呢;或者是她在想分別的女兒吧。
  也許是京都水質的關係,鶴子的膚色變白了,也胖多了。鶴子剛開始和紡織公司老板交往的時候,三枝子已經討厭母親胖起來,那還是改嫁之前,現在比那時還要胖。小說家妻子的面容消失了,換成一副老闆太太的架勢。和屜原分居時的嫉妒,當未亡人時那耿耿於懷的態度全消失了;給人一種溫順而更實實在在的感覺。看起來不像是年齡的關係。
  「您和三枝子小姐談過了嗎?」御木問了一聲。
  「沒有,我還沒見到過三枝子呢。希望在我和她說之前,先生您先跟她吹吹風,她會聽話的。做成是先生推薦的形式……」
  「這樣的形式我可不願意。再說,我也不想給三枝子小姐推薦。」御木邊說邊想是不是說得太過頭了,「首先,三枝子小姐完全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吧。」
  「不,婚禮時候該見到過的。」
  「是那樣……」
  三枝子出席儀式很勉強,面對宴會桌上母親的新家族成員們,她不可能投去好意目光的。
  「大屋的長子,說在儀式上仔細地看過三枝子。這件事他真的很起勁,說無論如何拜託……長子在東京的分公司工作,三枝子從單位裡回家時,他也繞去看過她兩三次,有一回碰到了三個人,我打聽了一下,像是貴府好太郎少爺和彌生小姐。」
  「哦?」
  「長子還說,想請先生做證婚人呢。」
  「不,我可……」
  「先生,能不能見一見三枝子?」
  「你等一下。」御木在考慮著如何脫身,「你是為了說這些話才專程從京都趕出來的嗎?」
  「是的。」
  「可是,我既不認識大屋先生,也不瞭解他兒子,話說不順嘴呀。」
  「啊,不要緊。我丈夫大大地贊成,我丈夫、兒子都想拜見先生呢。我是聽使喚的嘛。大家一起吃頓飯,讓三枝子也出席,那可是最理想的了。」
  「這個嘛……」
  御木覺得像是甩掉了三枝子似的。誰都知道鶴子是三枝子的母親,可又很難把她想象成三枝子的母親。
  「好太郎少爺,後來為什麼不要我家的三枝子了呢?」御木讓鶴子戳了一個冷門,「屜原逝世後,我們可從沒有提過這樣的話呀……」
  「是沒有。」
  鶴子連珠炮似的朝著詞窮的御木丟過話來:
  「我想,三枝子是以那份心思等待過的喲。」
  「是嘛,那是怎麼一回事呀。」御木想止住話頭,拚命想著遁詞,「小說家的兒子和小說家的女兒結婚,互相之間呢……」
  「可是,好太郎也好,三枝子也好都沒有成為小說家嘛,而且,一方的父親已經去世了。」
  「在寫小說的人家裡長大,又要往寫小說的人家庭裡去。」
  「這方面,我也聽說小說家的公公十分體貼人的事情呀。」御木又叫人撞上了腳後跟。
  「也是,我也覺得三枝子小姐不錯呀,並不因為她是小說家的女兒嘛。」
  「哈,三枝子呀,我不想把她培養成俗氣的女人,自己卻變成了俗氣的女人喲。反正我和屜原以那種方式分手,自己是什麼都無所謂了。」
  「……」
  「三枝子幸虧只繼承了屜原性格中好的方面,看著我成了俗氣的女人,自然會往相反方向去,這正是我所期望的;可到頭來,女兒討厭起為了女兒變得俗氣的母親來了喲。假如我沒讓女兒討厭,也許我還不會有再婚念頭的呀。而且,我一直覺得三枝子要是成了好太郎少爺媳婦的話,我這個屜原的未亡人也就寬心了。」
  「也許好太郎覺得三枝子小姐太漂亮了吧。順子也好,好太郎也好,都是過於平凡的人,實在以為自己配不上……」
  「您說這種話……御木先生你自己是怎麼看待三枝子的呢?從父母的眼睛來看,三枝子也算作漂亮吧,可是她沒有沾上漂亮姑娘的壞習氣吧。」
  「這倒是,這倒是。」御木忙不迭地點頭。
  「好太郎少爺結婚那會兒,我覺得三枝子好像被打挎了似的。母親和女兒,是啊,掙扎著過日子,加上女兒打心底裡討厭我,所以,表面上一點不表現出悲傷……您家裡究竟為什麼不接受三枝子呢?」
  「是嘛。你這麼一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呀。」
  「您說這樣不負責任的話……」
  「不,不,是真的。」
  御木真的不是故意裝糊塗。
  好太郎為什麼沒有和三枝子結婚,御木實在不知道。說他希望好太郎和三枝子結婚,不如說他指望他們結婚更正確。好太郎猶豫著沒和三枝子結婚的理由只有一個,就在她母親鶴子身上。也就是說,好太郎一邊,父親御木健在,還有妹妹彌生;三枝子則是母親的獨生女,如果結婚的話,年輕夫婦不可能不和三枝子的母親一起生活,不可能不照顧母親;好太郎正是害怕那種生活,最終沒有跨出和三枝子結婚的那一步,這也並不是成不了理由的。可現在聽了鶴子的一席話,像是好太郎和三枝子要是下定決心的話,不跟老娘一起生活也沒關係。
  御木就這事也沒和好太郎深深地交換過意見。御木對於死去朋友的遺孤,美麗的三枝子的一生,也許是自己不願多負責任,才不願結這門親事的。那個喜歡三枝子的彌生也是,好太郎結婚前,為什麼不對哥哥好好說說三枝子的事呢?三枝子成為好太郎妻子的話,也就成了彌生的嫂子,御木的媳婦;怎麼會陰差陽錯地給葬送了呢?
  到現在再來重提舊事,對於好太郎媳婦有什麼影響呢?實在是對不住芳子的呀。
  另外,三枝子的父親不在了,所謂要避避嫌,三枝子方面很難提出結婚申請,這事今天第一次聽鶴子說起,御木心裡可真不是滋味。御木一家雖然沒有考慮,但是屜原的死確實在三枝子的結婚問題上產生了影響。
  母親和父親別居,要是父親還健在的話,女兒三枝子的結婚問題,還可以考慮得更自由一些。交際面也不會太窄,沒有什麼理由非得和父親朋友的兒子好太郎結婚,也許會遇上更好的戀愛對象呢。屜原一死,三枝子找對象的光圈就收小到好太郎這一點上來了。假如真是這樣的話,御木作為屜原的朋友是不是應該給三枝子以更多的照顧呢?
  「兩三年前,要是你們收下她,三枝子肯定比現在還要可愛些,也許孩子也能抱上了呢。」讓鶴子數落了一番,御木倒是平心靜氣地說:
  「啊,原來三枝子小姐有這樣的心思。」
  「呃,這已經……」
  「就算都過去了吧。」御木準備打出最後的王牌了,「我覺得三枝子小姐不會再到我家來了。好太郎的媳婦在家嘛。那時來是因為你要改嫁的關係。」
  「那是她死心了吧,你家彌生小姐親切照顧她。假如真的沒有別的地方可去的話,你不覺得三枝子她太可憐了嗎?」
  「那好吧,算了。」鶴子話鋒一轉,「下次我自己跟三枝子說吧。人啊,到頭來有緣分總是有緣分的。你說不是嘛。」
  「是啊。」
  御木被她出色地翻了個個兒,掩飾不住自己的難為情。
  「幸虧我這回的丈夫是個大好人,我已經沒有必要再充當俗氣女人了。即使和三枝子又重新作為一家人再生活在一起,我也不會再做令三枝子討厭的事了。」
  「那可太好了。」
  「還請您多多關照。」鶴子重新又低下頭,「大屋的長子我覺得可真是個好人,連我也……」
  「是,可我……」御木感到了想抵抗的東西,「假如真像你說的,你以前曾經覺得三枝子小姐和好太郎可以結婚的話,我可不能再向她推薦其他的婚姻了。」
  「呀,先生您是不是說倒了。三枝子沒有著落,不是說過御木一家該負責的嘛。」
  「我有責任的話,我可就更不願意做了。」御木直接地拒絕了,「而且,母親直接說的,可都是真的呀。」
  「他長子還說,證婚人也請先生做呢。」鶴子把剛才講過的又重重地重複了一遍。
  「反正這事我得和好太郎、彌生商量一下看看。」
  「啊?……」
  鶴子猛地像洩了氣似的。
  他們只是面對面坐著,鶴子卻像被什麼東西推了一把似的歪斜了身子。
  御木終於說出了好太郎和彌生的名字,箇中滋味可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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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7 23:54:00 |只看該作者
十九

  也許是已經對鶴子說過的關係,這天夜裡,御木把好太郎和彌生兩人叫到了書房裡,說起給三枝子提親的事。
  鶴子剛走,彌生就跑來問:
  「爸爸,是三枝子的事吧,又是提親?」
  「這個嘛,等一會兒再說……」御木模稜兩可地答道。
  除了御木書桌上點著燈以外,書房各個角落裡都點上了燈,進得門來的好太郎和彌生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好太郎像是已經從彌生那兒聽到了給三枝子提親的事。
  「給彌生猜對了呀。」御木開門見山地說。
  「是嘛,就是那種氣味嘛。」
  「那對象嘛,鶴子這回丈夫的兒子。」
  「呀,真噁心。親子成婚吶……」
  彌生還沒聽清楚,就隨口說出。
  「不是親子成婚喲。父親歸父親,兒子歸兒子,成兩對夫妻呀。」
  「簡單地來說不就是親子成婚嗎?反正是那種感覺嘛。」
  「是啊,我也有那種感覺。」
  「不乾不淨的。」彌生嘟囔著。
  御木把鶴子委託他做傳達人,又委託做證婚人的事告訴了他們倆。鶴子關於以前三枝子和好太郎的事沒有說。
  御木又說大屋的長子,三枝子從公司裡回家時,他曾去看過兩三次。
  「一次看到好太郎和彌生像是也在一起。」御木這麼一說。
  「呀,真下流。」
  彌生轉過臉去看著好太郎。好太郎沒有瞧彌生。他沒做聲。
  「好太郎你看鶴子說的話怎麼樣?」
  「我嘛,也沒有什麼好的感覺,說是三枝子母親的問題,實在是三枝子本身的問題吧。我們必須為她考慮的話,應該這樣想才對。」
  「那當然。你的想法怎麼樣?」
  「讓我想,不如說該讓三枝子考慮,我不認識提親的對象,說真的,我可沒有什麼可想的嘛。只是爸爸您是不是去充當搭橋牽線人,我倒有些想法……」
  「怎樣的?」
  「其實也不是什麼想法,只是一種感覺罷了。」
  「感覺不好吧。」彌生插進嘴來。
  「稀裡糊塗的人,還是不出頭露面的好哇。」兒子用父親的口吻說話,御木微笑著,心裡輕鬆多了。
  「三枝子一去上班,聽說公司裡立刻就有兩三個人向她提出結婚申請,這事現在怎麼樣了?」
  「這個嘛。」好太郎做出恕不奉告的樣子,「她那樣漂亮嘛。」
  從好太郎的措辭裡,御木第一次覺察出,或許他是個不會熱烈戀愛的兒子喲。這簡直像個大發現。
  好太郎和三枝子終於沒發展到結婚,看來不單單是因為只有鶴子母女兩人的關係,也許還有好太郎性格在作怪呢。鶴子發了一通牢騷,看來當時還真該御木出面把兩人連接起來的呢。
  可是,也不知道鶴子的怨言究竟有幾分是真的。吃不準是不是真如鶴子說的那樣,三枝子希望與好太郎結婚。母親改嫁前後,三枝子到有好太郎夫婦的家來避難,御木以此為反證,說明正如鶴子說的一樣;後來,好太郎又把她介紹進公司。好太郎將三枝子的存款全部流用了,於是,介紹公司算是一種補償罷;那錢由御木賠了出來,現在平安地放在御木處;好太郎和三枝子在同一個公司裡工作,也看不出兩人有什麼彆扭的地方。三枝子和彌生是好朋友,現在旁邊不過多了個好太郎而已。
  好太郎和彌生到底哪個是傻頭傻腦不懂事的老實人呢?也許三枝子直到現在還忍著那份可憐的心情呢。這些又都像是御木一個人的想入非非。
  「反正,就先算感覺不好吧。」御木說著,權且把這個當做結論。對於三枝子,御木難保第二次無責任,難保不再變成冷淡的態度;但只要三枝子美麗清秀的細長眼睛浮起來,那麼要毀掉更富浪漫氣質的戀愛和結婚的想法,即使是小說家,在御木身上也像是很少見的。
  誰知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彌生去好太郎的公司彎了彎,帶上三枝子,三個人一起回家來了。自從和啟一解除了婚約後,彌生在御木家裡算最生氣勃勃了。
  「爸爸,三枝子小姐說送給爸爸薔薇花呢。」彌生說。
  三枝子拿著薔薇花。
  「是嘛,那可太好了。」
  「和三枝子小姐的母親在書房裡見的面吧,放書房裡去。」
  於是,彌生叫了聲千代子,吩咐她往書房裡拿盆水來,自己則拿出個花瓶。
  「三枝子,你也來……」
  御木跟在兩個姑娘後面去了書房。
  「爸爸,三枝子的母親今天可去了公司喲。」彌生一邊把薔薇花往瓶裡插,一邊回過頭來對御木說。
  「是嗎?」
  「那可真卑鄙呀。說什麼作為照顧三枝子的謝禮,要請爸爸的客,要三枝子也去。你看,推不掉吧。打算用這辦法來讓三枝子相親吧。」
  大概好太郎,或者彌生已經把昨天鶴子來訪的事告訴了三枝子吧,不知道他們是怎樣說的,御木不便開口。
  「哥哥也真不像話。今天在公司裡見到三枝子的時候,什麼也沒對她說。趁她母親來公司之前,先通知她一聲該多好哇。」
  「嗯……」
  「我去之前,三枝子可一點不知道她母親的來意呢。」
  「是嘛。去了你公司嗎?」御木問三枝子說。彌生像是全對三枝子說了似的,這會兒也說得過分了。不,其實不是全部。三枝子的母親說好太郎的事,御木沒有說,彌生不知道。
  彌生又代替三枝子回答:
  「我去了公司以後,叫他們一起去咖啡館坐坐,三人都是大大的憤慨哇。」
  「該不是彌生你一個人大大的憤慨吧。」
  「不是嘛。三枝子小姐不是來讓爸爸『換口味』,而是『換心』才買來薔薇花的嘛。」
  「什麼?你說『換心』?這可是連字典裡也找不到的詞語哇;而且,我不換換壞心也不行哇。」御木半開玩笑地說著,一邊看著壁龕裡彌生插好的那花。
  「和『換了好心緒』搞錯了唄。」彌生說,「作為交換,討三枝子一次好吧,帶我們上哪兒吃晚飯去吧。」
  「這主意不錯,彌生那樣說的話,對三枝子的母親太放肆了吧。」
  「不嘛。」三枝子清清楚楚地回答。
  「那就準備出門吧。」
  「好吧。」
  好太郎一個人留在家裡。
  御木去換西裝時,三枝子等在茶室裡。
  御木讓彌生去書房裡取香煙的打火機,彌生回來後,一邊把御木的打火機往他口袋裡揣,一邊在他耳邊輕輕地嘀咕:
  「爸爸,薔薇花少了兩枝。」
  「呃?」
  御木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本來有十枝呢。我看著三枝子買的,肯定沒錯。剛才,也是無心地這麼一瞧,只剩八枝了。」
  「我想準是千代拿走了兩校。真正一會兒工夫……」
  「真怪啊,這種事情。該不會在路上掉了吧?」
  「沒有掉。插到瓶裡去的時候儘管我沒數,該有十枝嘛。千代該不會拿了兩枝到她自己屋裡去了吧?」
  「瞧你說的。」
  「真可怕呀。」彌生皺了皺眉。
  「可別對三枝子說呀。」
  「好吧。」
  彌生蔫了,御木也心情異樣,外出變得不愉快。
  他們在銀座的西餐館吃晚飯時,彌生沒有把少掉兩枝薔薇花的事告訴三枝子。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吧,彌生比往常話要少多了。
  從御木家出來找出租車時,三枝子反覆說:
  「下次我母親再來,請您回絕她吧。」御木也就不好再提鶴子要來的話題了。彌生如果不提起,當事人三枝子是絕不會提起的。
  吃了飯,沿著林蔭道散步而去,御木在一家畫廊的櫥窗前站住了腳,他瞧著一張早夭的油畫家畫的一幅裸體女人像。那個畫家生前,御木曾請他為自己的小說集弄過裝幀,還出席過那人出國前的告別宴會。畫家從法國去了意大利,在一個叫什麼海岸的鄉鎮上死去了。還帶了個女人。
  不知道這張裸體女像,是不是就是那女人的;畫上確實是個西洋女子,這張畫像是沒有完成。站著的女人大致上已畫成形了,室內背景畫得還差一點。恐怕作為遺物,從法國寄給畫家的未亡人了吧。而今天,未亡人又無可奈何地把它交到了畫商的手裡。
  白色塗抹的底板上畫著線條,背景上的顏色這兒一塊,那兒一塊;給人一種怪誕的淒慘感覺。浮現出來的裸女,也沒有精細的加工,像在訴說著什麼。
  「嘿,來一下。」御木把兩個姑娘叫回來,「過來看看這張畫吧。」
  「不要看,這種東西。」彌生馬上回了一句。走進去,在椅子上坐下,湊近一看,那張畫大都腐敗了。也許很久一直隨便放在壁櫥裡吧,畫布背面有受過潮濕的痕跡。
  御木看了一會兒。
  「謝謝您。」他用低低的聲音對畫廊的人說,又不想去看掛在牆上的其他畫,於是,走到了大街上。儘管不是什麼陰鬱的畫,可那裸體女人卻讓御木憂鬱起來。
  「先生,先生。」他被人叫喚著,他正想著「是啟一的聲音吧」,眼前一輛車「嘎」地停住,啟一從司機座一側的窗口裡探出腦袋。
  「先生,請上車呀。」
  「好,好。」
  與其說啟一是停下了車,不如說前方車太擠動不了。啟一慌慌張張地下來,打開車門。出租車司機是不幹這種事的。他看上去興沖沖地直高興。
  「請,請,先生……讓我來送您回府吧。」
  「啊。」
  御木連回答的空隙都沒有。他本沒有直接從畫廊叫車回去的打算。
  而且,彌生也在。
  彌生和三枝子手拉手,晚了一步從畫廊裡出來,啟一也看到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是啟一的車啊。」御木回過頭來對女兒說著明擺著的事,「再散散步回去吧。」
  彌生沒有回答,問了三枝子一句:「你怎麼樣?」
  也許三枝子感到了彌生在求助,一臉的嚴肅。像是傳染似的,啟一臉上也浮起悲傷的表情。
  「爸爸,回去吧。」彌生說。
  「好吧。」
  「三枝子呢……」彌生稍微有些猶豫,「也去我家吧。」
  「好。」
  彌生讓三枝子先坐上車,然後自己上去。御木也跟著坐上去。
  「你,可開得慢一點喲。」
  「好吧。知道了。是去府上吧。」
  「對。」
  御木覺得回家最安全,真是奇怪。啟一的車假如真有危險的話,應該在更近一點的地方下車才是。
  一出銀座,啟一說:
  「先生,不去什麼地方兜兜風嗎?」
  「不,夠了。」
  「我還從沒有這麼高興過呢。反正也坐上來了,就少許到哪兒兜一圈吧。」
  「下次吧,白天去。」
  「是嘛。太遺憾了。什麼時候打個電話來,我就會來府上接的。」
  「啊,謝謝你了。」
  「禮品火柴上寫著電話號碼呢。」說著,啟一遞了一盒火柴給御木。御木一看:「你又換公司啦。」
  「啊,以前是個小公司,事實上已經停業了。車也賣了,把名義也借給了現在的公司。就是車的權利呀。在街上跑的出租車,車子的數量是受到控制的。我們司機也讓現在的公司收羅過去了。」
  「於是,你的車也變得漂亮了嗎?」
  「是啊,現在的公司裡不用那樣舊的車。而且我是大學畢業的,所以新手的折扣也打得少,還說要把我弄到事務方面的工作去。」
  「是嘛?」
  「可我呢,一直坐在桌子邊,老用頭腦的工作,還是不想幹。還不如在外邊跑跑的好。」
  「還是那『行道樹看起來像美麗的音符』嗎?神經不累嗎?」
  「使用神經的。」
  啟一的車與以前那老朽的小型車不同,是稍能看得上眼的中型車。
  啟一十分小心翼翼地駕駛著,速度一點也放不開。也許是車載著御木、彌生他們的關係,這樣的話,似乎也就可以放心啟一了。
  不知道彌生坐在車上,啟一是什麼滋味,會不會因此而發作起來呢?御木雙眼一直沒離開過啟一的背影。
  而彌生呢,她自己若無其事地說出要乘啟一的車,這時的彌生又在想些什麼呢?御木的右半邊身子,傳來了彌生身體的暖意。坐在三枝子和御木中間的彌生,不用說,身子是靠著御木這一邊的。
  知道彌生和啟一事情的三枝子什麼也沒說,彌生當然也不做聲。可是御木覺得,彌生的善意傳達到了啟一的背後。乘啟一的車能平安回家,那麼彌生乘了啟一的車,一定很有趣吧。
  因此而使彌生和啟一的婚約恢復,恐怕他們兩人誰都不會去想,但這也許會成為啟一身心恢復的保證吧。也許會成為兩人完全的分離。後味無窮,彌生在畫廊的出口,忽然間可沒有細細品味的空閒,是藕斷絲連的同情出現了吧,或許是突然間湧動起一股同情吧。
  車極其安全地駛著,到了御木的家。
  啟一把車停在門口,不停地按響了喇叭。
  「算了,算了。」御木很怕難為情。
  像是有人迎出來似的響動。御木看到計價器上亮出示了二百幾十元,就遞過去一張五百元的票子。
  「先生,今夜我就不收您的錢了。能和先生在那裡碰上,還坐了我的車,真不知有多麼高興了,收起來吧。」
  啟一不肯接錢,他跳下車,打開了車門。彌生和三枝子跟在御木後面下了車。芳子和千代子從門裡迎了出來。千代子一看三枝子又回來了,一臉不高興;又看到御木他們是坐啟一的車回來的,更是吃驚不小。
  彌生沒有回過頭來看謙讓車費的御木,她對芳子說了聲,「我回來了」,牽著三枝子的手消失在門裡面。
  「你,不進來坐坐?」御木叫了聲啟一。
  「不,算了。」啟一走到車前站著。
  「是嘛。那麼,謝謝你了。當心點喲。」
  「是。請代我問大家好哇。」
  御木不進門,啟一像是也不上車子。
  結果,御木沒有付車費。
  千代子一個人留在後面,直到望著車子開走了,她才進門。
  御木在茶室的走廊上,碰到了彌生,她從對面走來,輕輕地說:
  「爸爸,薔薇花有十枝呢。剛去看過了。」
  「先前數錯了吧。」
  「根本沒數錯。剛才她聽見說少了兩枝,就還回來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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