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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鏡水 ]【衣衣不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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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2:43:3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好個美好的春天!真是適合來玩個義結金蘭的遊戲。

  十歲的司徒青衣,立志長大繼承家業做個裁縫師;

  七歲的紀淵,可是志氣高,立志要做個行俠仗義的飛天大俠。

  在年少無知,希里糊塗下,就……這樣結拜啦!

  往後他真的固守本業,縫縫補補;她真的成為大俠、捉賊的捕俠。

  他總是頭疼她大剌剌的冒失個性,

  她卻老繞著他要「幫他」,又想吃他「豆腐」。

  這種哥不像哥、妹不像妹的手足關係,真有點怪怪地?!

  但是……她明白,拜把子歸拜把子,意中人歸意中人,

  這有很大的差別。

  她不知該怎麼對他說,更想讓他知道──

  當年親手縫送她的那朵粉黃色小花,她早把它當定情物啦!

  轉眼十多年了,他到底何時才能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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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2:44:1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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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發生在非常美好的春天。

  風暖日麗,天氣和煦宜人,百花紛紛綻放,四週一片舒暢氣息。

  一個小男孩,在林中發現了一個哭泣的小女孩。

  「嗚……」小女孩蹲在潺潺細溪邊,雙手捂著眼睛,哭得好不惹人憐。

  「喂,你做啥?」約莫六、七歲的小男孩見狀問道。他生著兩道飛揚的英眉,雙目炯炯湛然,看來十分神氣。

  小女孩沒想到後面有人,嚇了一跳,趕緊轉過頭去。她的面頰紅嫩嫩地,上頭鑲嵌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雖然哭得臉有些花,但依舊可以看得出來她的相貌甚是清秀可愛。

  見著突然出現對自己說話的小男孩,她似乎有些囁嚅,結果還是重新盯著小溪,自己哭自己的,沒有回答他。

  「我問你在這做啥啊!」小男孩被忽略,心有不甘,上前走到她旁邊。「有人問你話,你不應,很沒禮貌喔!」

  她努力地看著前方,仍然不甩人,小男孩氣了。

  「哇!你不睬我是嗎?我偏偏要你睬,如果你下和我說話,我就一直一直地吵你。」他深深吸氣,拉開嗓門,兩手圈住嘴巴朝她大叫道:「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小女孩先是瞪張雙眸,帶著不可思議地瞅他一下,隨即受不了地摀住耳朵,終於開口:

  「爺爺教我不要跟陌生人說話。」

  「啊?」小男孩住了口,發現自己親爹好像也這麼提醒過。抓抓臉,他道:「哎呀,可是你已經說了啊,所以咱們已經不是陌生人了。」

  小女孩天真地看著他。「是嗎?」

  「當然是啦!」

  他拍胸脯,豪氣干雲地肯定,雖然根本是狗屁歪話。

  「對了,你幹啥一個人蹲在這裡哭啊?」

  「……有人欺負我。」她猶豫又怯懦地道。

  「哦?是誰啊?」他左右張望,就算根本不認識對方,還是豪俠好義地道:「惡欺善、大欺小,最不對了!我幫你打跑他們!』掄起袖子,他露出尚未發育完成的手臂,一副興高采烈的期待模樣。

  「是學堂裡的同學……」小女孩斗大的淚珠嘩啦啦地又掉了兩長串。「他們都說我太膽小、太沒用,成日只會縫縫補補,將來一定沒什麼出息……」

  她正準備要吐苦水的情緒正巧到達巔峰,小男孩卻突然插嘴:

  「縫縫補補?」他眨巴著有神的眸子。

  她滿腔的傷心被他硬生生截斷,只好委屈地把鼻涕又給吸回去。「……我家是做裁縫的,長大以後,我要繼承爺爺的鋪子。」

  「喔!這樣啊!」小男孩昂高下巴,好像沒瞧見她就要滿出的淚,說起自己的志願:「我跟你不一樣,我以後想當大俠!是那種會飛天的大俠喔,很正義很正義的,兩肋插刀,懲奸除惡的那種大俠喔,嘿哈!」

  講出數日前爹親說給他聽的故事,還引用成語,他得意洋洋地扎個馬步比劃,看來還頗有那回事。

  小女孩扁嘴,終於輪到她哭了。「你以後會變成大俠,好厲害,哪像我,只能拿針線,被人家笑沒用……」

  小男孩明亮的眼瞳瞅住她,道:

  「你是喜歡還討厭?如果你自己也喜歡拿針線做裁縫的話,那就好啦!」他完全不覺得有什麼關係。

  小女孩臉一紅,看起來好似熟透的蜜桃。其實自己並不會討厭爺爺教的裁縫……只是因為被同學笑,所以心裡才開始自卑起來。

  「我覺得拿針好像也很好玩喔……」小男孩拉起自己身上的衫子:「跟你說啊,我這件衣服有可能就是你爺爺做的喔!」

  「真的嗎……」小女孩好奇地看著那布,還不太能分辨自家的手藝。

  「真的喔。」小男孩倒是一口就決定,毫無根據。「其實咱們根本就不是陌生人嘛!因為我穿的是你爺爺做的衣裳喔!」他說,又是歪話。

  小女孩卻很純真地相信了。

  「對耶……」她綻開笑容,像極一朵芳香又嬌嫩的小小花兒,幹掉的鼻水還黏在軟軟的臉蛋上面,說道:「我、我覺得,你真是好人。」

  「啊?是嗎?我也覺得你是好人啊!」小男孩很開心地道,忽然想到什麼,表情興奮起來:「對啦!那咱們來結拜好了!」

  「結拜?」她不懂。

  「對啊,結拜啊。」他用力地蹲在地上,兩手觸地找找找,「我爹前兩天告訴我一個故事喔,就是三個很好很好的人,在一個叫作『桃園』的地方結拜的故事。」勉強給他摸到幾根枯枝,他裝模作樣地插在土裡。

  「那是幹什麼?」小女孩見狀,一頭霧水地問。

  「要結拜啊!」他說得理所當然,不管願不願意,拉著她一起跪下,「如果你覺得對方很好很好,就要跟人家結拜做手足的喔。」故事裡面說的。所以他早就想找人一起結拜了。

  「喔……」做手足,這個她懂。小女孩順受沒有抗拒。

  「來,你跟著我說,」他舉起手,因為不曉得是擺什麼手勢,所以就伸出食指和中指,又由於看起來很單調,所以他就把合併的兩隻指頭分開,反覆看了看覺得不錯,就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咦,你快跟著我一起說啊!」

  「啊?喔。」小女孩學他跪得正直,才要啟嘴,又被他打斷。

  「你手要擺這樣才行說,擺這樣。」他抬高右手放到她面前,讓她看清楚那兩隻分開的指頭。

  「喔。」小女孩依言照做,但是總覺得這個手勢很像自家爺爺在跟客人討價還價時用過的……「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我紀淵!」小男孩接著道。

  「我紀淵。」小女孩一字不漏。

  「你的名字也叫紀淵啊?」小男孩太驚訝了。

  「啊……?」小女孩迷茫道:「不是,我的名字……叫司徒青衣。」

  「司徒青衣?那你就說錯了啊!要說自己的名字才對。」他趕緊糾正,又補充:「對了,你的名字好好聽喔,不像我,老是被人家笑。」

  「你也被人家笑過啊?」她露出同病相憐的表情。

  「是啊,他們都說我的名字看起來太硬了,一點都不柔軟。」他抓到對象就趁機發表不平。什麼硬和軟啊?他早上吃的饅頭那才叫硬。

  「那是什麼意思啊?」她發問。

  「我也不知道。」小男孩聳聳肩,無所謂。「哎喲,咱們不要管那些啦,快點快點,重來一次。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紀淵──」

  「我司徒青衣。」她這次說對了。

  「在此和……咦?對了對了,你幾歲啊?」小男孩轉頭問。

  「我?我十歲。」前些日子才剛剛滿的喔。她稍稍地抬頭挺胸些。

  「咦?!」小男孩卻不可置信。怎麼會比自己還大三歲呢?她明明長得比自己矮小啊!「……我跟你說,我要當大的喔,你就當小的。年紀小的人要當大,咱們不用爬樹,照故事裡面說的就好。」理直氣壯的。他沒有騙人,是書上寫的。

  「……喔。」小女孩有些不服,但不敢給人家知曉自己是真的不會爬樹。

  「那咱們再重來。我紀淵,在此和司徒青衣──」

  「我司徒青衣,在此和紀淵──」

  「義、結、金、蘭!」

  「……好。」

  「錯了啦、錯了啦!你要說義結金蘭啊!」

  「呃?喔。義結金蘭。」

  「好了好了,這樣就可以了,站起來吧……喂喂──」

  「什麼?」

  「你有沒有突然想吃醬瓜啊?」

  「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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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2:45: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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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結……什麼金蘭啊。

  喀擦。

  司徒青衣裁布的剪子,險些利斷自己手指。

  「糟了……」昨兒晚夢到那個傢伙,果然弄得他夜不安寢,日無好事……

  「司徒師傅、司徒師傅?」姓王名老五的中年男子,出聲喚著眼前長相清秀的男人,讓他回神。

  「啊……不好意思。」司徒青衣看著手中裁錯的衣袍,歎了口氣。

  不過也沒沮喪太久,他微微瞇起同樣很清秀的眸子,索性俐落地將兩邊袖口都修整齊,抬首道:

  「這位兄台,請你等我一下。」

  放下剪子,他從懷裡拿出一塊深青色的布包,手腕輕輕甩動,整塊布包就攤開在旁邊桌面,裡頭放有十數支長短不一的銀針。他取出最適中的一支,針關小得快看不見,他卻眨眼就穿好了線。

  由櫃子底下翻出布匹,他裁出需要大小,很快地將之縫在剪壞的袖口邊。

  「司徒師傅,這是……」王老五不明白地望著他的動作。本來只是衣袖太長所以拿來改改,怎麼現下多了這些個花樣?

  不過倒是……挺好看的。

  只見一件原本僅有單白的長衫,雙袖處被重新縫合一段簡潔繡紋的錦布,點綴似地對比出兩種不同的顏色,感覺為之一亮。

  只是簡單地做個改變,卻像是另外一襲更漂亮的衣服。

  司徒青衣將縫好的衣裳拿起,輕輕微笑道:

  「我看這衫子樸素了些,所以替它補些東西上去。不多收錢的,兄台。」

  衣服煥然一新,又聽到不多收錢,王老五眉開眼笑。

  「真是多謝你了,司徒師傅。」

  「甭客氣。」司徒青衣將改好的衣裳折妥,遞給王老五,再從他手裡拿到該得的銀兩,面帶笑容,目送他離去:「慢走、慢走……幸好沒砸了招牌……」待得人影走遠,他松下肩膀輕念。

  他家客人已經不夠多了,千萬別再更少啊……抹掉額前的汗,他抬頭望著艷陽高照的青天,突然覺得今日好像不太適合做買賣……

  「……還是歇著吧。」對,不要再猶豫了。

  沒別的理由,就因為他夢到了他那個「結拜手足」。他背過身,開始收拾著店裡剛買的布匹,準備關門。

  此時序,為金碧王朝,萬晉年代。

  百姓凡戶三等:曰民,曰軍,曰匠。民有儒,有醫,有陰陽;軍有校尉,有力士,有鋪兵;匠有廚役,有裁縫,有馬船之類。

  他就是屬於工匠的一個普通裁縫。

  金碧王朝擁有完整且燦爛的社會文化,因此,手工業亦非常開展進步,無論經營或技術,都相當突出。早遠以前,農民便重棉納布,朝廷曾設立南北織染局,又在各大城建織造局,控制官方紡織,目的是滿足皇室的需要;但從他祖父還年輕的那時候開始,由於民間需求旺盛,民業紡織已經大大地超過宮業紡織。在南部鄉村一帶,就是因此而出名致富。

  之間,不僅織布,更染印、縫製成衣,相關手工民業蓬勃發展。

  這個又老又舊的司徒裁縫鋪,是他曾曾祖父開張的,位於永昌城東門旁的一條小小小小巷子裡,在他之前已經傳了三代,木頭招牌腐朽得快爛掉,還得用粗繩繫著,免得有天砸下來危害他人生命。

  其實本來還算過得去,但後來由於同行暴增激爭,□□迅速被瓜分,選擇一多,人們多半轉往較具大家名氣的店號;他們這兒,一直以來都只有自宅工作,從未擴張。沒人脈、沒名望,也沒什麼特別,又位在不顯眼的小巷,在他還幼時就已經很衰落,能夠撐到十七歲那年接下,他都感覺好神奇。

  原本還有祖父留下的固定客人,不過隨著光陰流逝,年老的年老,消失的消失,漸漸地,僅有不小心對眼的有緣人才會上門。

  就算如此,司徒青衣還是沒有任何收鋪不做的打算。因為,這裁縫鋪子和他掛在脖子上的小荷包,雖然都並非什麼昂貴的東西,但卻是他已經仙遊的祖父留給他的唯一。

  有位姑娘從門前經過,望見他的裁縫鋪,略是好奇地欲走近瞧瞧。

  不料,他發現她後一愣,本來相當溫文的眼神霎時如鷹隼銳利,死命盯著對方,仔仔細細從頭到尾,彷彿要撲上去把人剝光似的打量。

  姑娘被他「凶狠」注視,寒毛直豎,渾身上下不舒服起來,連連退了五六步,硬生生轉回正路,根本也不敢回頭,只得加快腳步迅速逃離現場。

  「可惜……」司徒青衣一點也沒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只是低聲地自言自語:「如果她的腰帶再收窄一些,應該會更好看、更飄逸才對……」

  搖搖頭,他替那位姑娘的絲裙感到惋惜。

  正待將薄薄的木板門給合上,就看到又是一個人影奔過眼前。

  「嗯?」那人跑得很快,司徒青衣卻沒注意到他神色慌張,也沒留意他頻頻回首的怪異,只是歎道:「那外衣有些糟糕呢……」未染勻的顏色,零落的剪裁。

  那小個兒男子一路跑跑跑,跑到鋪子後門的窄弄,直到人家都拐彎不見蹤跡,司套b青衣都還在為他身上的衣物難過。

  「站住!」

  一聲清脆的朗喝,讓他猛然醒神。那嗓音實在太過熟悉,熟悉到就猶如他昨日惡夢裡纏身的弔唁……

  僵硬移動視線,往聲源睇去,果然望見一個穿著武人裝束的姑娘直衝而來!

  司徒青衣雙手一揚,立刻關起兩片木門,並且迅速落閂。

  腳步聲很快地經過門前,那姑娘道:

  「咦?這不是青衣的鋪子嗎?」

  是啊沒錯,你快點走吧。他隔著門板誠懇傳遞心聲。

  武姑娘面貌端正,雖不頂美,但也非常清朗順眼,眉宇間更是英氣逼人。沒有停留很久,她不曉得朝著哪裡喝道:

  「另外一頭有其他人等著,你已經逃不了了,快快束手就擒!」

  正義的叫喊遠去……遠去……遠去……

  然後好像繞了一圈,又在鋪子後頭響起:

  「哪──裡逃!」

  司徒青衣背抵木門剛剛鬆口氣,聞聲馬上又驚跳而起!腳步還沒踏出去,乒乒乓乓的激烈碰撞一連串爆開。他趕緊跑到鋪子後面想要制止,但終歸嫌遲。

  入眼四周,已經滿目瘡痍,一片狼藉。

  「啊,青衣,你今兒個沒做生意啊?」那武姑娘腳下踩著男子的頭,左手鉗扭著男子的臂,臉不紅氣不喘地打招呼,還很閒情逸致地邀約:「那正好,等我把這個偷兒送到衙門,咱們去吃一頓吧?」

  司徒青衣欲哭無淚地看著自己配好的染料正從破掉的棕色大缸裡流瀉成河,蜿蜒的顏色濺浸不知為何慘遭踐踏於泥地上的潔淨衣褲;染了一天一夜的布,原本是好好地掛在竹竿上,但現在卻已經破爛成團飛到角落,竹竿斷成兩截,其中一截活似駭人凶器插在旁邊泥牆上,另外一截握在武姑娘右手,正威脅指著地上那鼻青臉腫的偷兒賊。

  那已經數不清補修多少回的後門,可憐地搖搖欲墜。

  「紀淵……」為什麼你總是這麼會破壞東西?司徒青衣揉著額,頭部劇痛。

  「什麼啦?」紀淵看著他。

  「你……小心!」司徒青衣匆地示警!

  但見賊人趁她不注意,手抓沙上奮力灑去;紀淵雖反應靈敏地躲過,他卻已找到空隙擺脫她的壓制,爬起後立刻就往外頭跑!

  「你好大膽子!給我站、住!」紀淵箭步前跨,腿一抬,話落同時,便將身旁搖晃的木板使勁飛踢出去!

  「快趴下!」司徒青衣緊急再次警告,不過這回對像卻是賊人。

  只聽背後破空聲追巨,賊人雙腿疲軟,反射性地往前蹲跪,那片木板恰恰削過他的頭,撞到牆壁後發出「碰啪」的震天價響!隨即跌地碎裂成數塊,沙塵暴揚,飛屑四散。

  賊人嚇得呆若木雞,雙膝顫抖,再也無力逃跑。裁縫鋪後門也壽終正寢。

  紀淵見狀,回頭埋怨道:

  「你幹嘛幫他啊?」

  因為不想看你錯手宰了人家……唉。

  他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孽緣。

  一切,起始於他十歲那年的初春。那時候,他整日不是在學堂唸書,就是在房間裡練習裁縫,沒有朋友,沒有玩伴,只有嚴格卻也慈祥的祖父。

  因為這樣的單純和涉世未深,所以難怪被騙。

  為什麼紀淵的名字會被說太硬?就是由於她是個應該要柔軟的女娃兒。

  小時候,她長得比較高,她爹因為覺得有趣而讓她穿著男孩衣服,加之她真的看起來很沒有女孩味兒,他就很不幸地受害,錯認她為男。

  不小心跟她結拜就算了,更讓他覺得羞恥的,是他明明大她三歲,居然還叫了她好一陣子的「大哥」……

  那「義結金蘭」,是他此生做過最屈辱、最愚蠢,最不願回想的事。

  現在,他雖然比她高了,也不再崇拜地稱她為兄長了,但是他們之間纏繞的孽緣卻是沒完沒了……

  「青衣,你怎麼不吃東西?」飯館裡,紀淵抓起雞腿大口咬著,詢問對面一直很安靜的司徒青衣。

  「你餓你就吃,不用管我。」他還在頭疼她剛才弄出的一團亂,不知何時才能恢復原貌,暫且沒有胃口。

  「不要這樣啦,別彆扭扭的,我請你吃一頓足陪給你那扇門啊,你不吃就代表我要一直欠著你耶。」她會感覺很內疚很內疚的,或許會內疚到變成內傷。「哪,這個給你嘛。」拿起一隻肥翅膀遞到他眼前。

  他對於那句「別彆扭扭」很有意見,只是忍住沒說話。遲疑了一下,雖然不想吃,還是拿起筷子接過,然後放進自己碗裡。

  他不會拒絕她,幾乎不會。

  因為那是沒有用的。就同他明明不怎麼想和她來飯館吃這頓「陪門宴」,但如果不答應,她會像個陀螺似的轉在他旁邊,一直喚一直講一直吵,然後直到他受不了終於說好為止。

  倘若他不收下那雞翅膀,也許她會撬開他的嘴,強迫他連皮帶骨吞下去。

  「對了,青衣,裁縫鋪子後頭沒有門,會遭竊賊侵入的喔。」她忽而擺出嚴重臉色,說明道:「雖然你的鋪子看來又破又舊,好像沒什麼錢財,但是賊人有可能會以為你是故意裝窮,所以還是會找麻煩的喔。」

  不,他想應該不會有這麼奇怪的賊。

  瞅見她滿手滿嘴的油膩,他略瞥周圍,果然有人對著他們側目。

  「你不能吃好看一點嗎?」畢竟,她是個姑娘家。雖然行為上當真和其他姑娘差別很多。

  「可是很好吃啊。」紀淵不在乎地舔舔唇。

  有些不像理由的奇怪回答,但他已經相當習慣。

  「你別這樣,會嫁不出去的。」他溫文勸道。她也二十一了,如果還想找丈夫,這種大剌剌的行舉就要收斂一點。「你若這麼繼續做捕快下去,真的沒有人敢娶你。」誰會想要一個成日在大街上到處飛踹破壞的娘子?

  「來不及了,永昌城裡誰不曉得我紀淵是何德性。」以矣哉,以矣乎。她假裝辛酸地駁回。

  「……這倒也是。」他歎息。「要改變也並非一時三刻的事。」

  紀淵總算從碗裡抬起頭,皺眉道:

  「青衣,你好囉嗦喔。」

  他微微一笑,笑得有點點兒的僵硬和忍耐。

  「那是因為,如果我有女兒,我不會因為和縣老爺是老友,就把她送去做捕快;當她年過二十卻還乏人問津時,我也會相當困擾。」

  「才不是那兩個老頭的關係!我做捕快,是因為我有本事武功好,能打跑壞蛋,幫助別人!」她立刻抗議又訂正。兩個老頭指的是自己做武師的親爹,和那常來家裡泡茶的縣太爺。

  他……什麼時候說她沒本事憑關係了?

  是啊,她雖然沒有如兒時童言,當成會飛天的大俠,但武藝的確相當不錯,能夠對付作惡之人。他的意思是,若非縣老爺的默許,她一名不可當官的女流哪能這般在縣衙來去?更別提那捕快的身份壓根兒是外加的,只負責抓人逮賊,固然有糧餉,但卻因為她並非體制內允許的衙門人手,所以無法論功行賞,亦不能被承認,這她也可以做得如此愉快。

  司徒青衣是有些為她不值……

  不願和她辯解,否則她翻桌就難善了。他僅道:

  「好吧,不說捕快。你沒有為自己打算過?」

  「我哪會想那麼多?哈哈哈哈!」她大方承認自己的散漫,隨即想起什麼:「啊,不過,前幾年家裡還老是在說我的親事呢!」煩都煩死人了。

  他稍稍覺得寬慰。原來紀淵家人還是有擔心過她的。

  「你雙親沒有中意的?」

  「不,是我沒有喜歡的啊。」她大方承認。

  「你?」他輕訝。

  「對啊,其實我不想嫁啦。」她的語氣和神情都很不情願。

  他下意識地溫聲問:「為什麼?」

  「不用你管,哈哈哈哈哈!」

  司徒青衣緩慢調息,結識十多年,已經不會再被她這樣的胡鬧輕易惹惱。

  「好,我不管。」他本來就沒有立場,的確是多事了。

  不再說話,他動箸低首吃將起來。

  紀淵原本還是繼續吃自己的,後來沒聽到他的聲音,不禁朝他看了一眼。

  「……幹嘛啦?你生怒了喔……喂喂?青衣啊。」連喊兩聲沒有回應,她鼓起腮幫子,頓時覺得飯菜變得難吃起來。她嘟嚷:「你不要那麼小器嘛,上輩子又不是茶杯轉世的。」拿起桌上小小的杯子,放到他面前。

  他莫名其妙地瞅著那小杯,聽她用手指比劃道:

  「瞧,小不隆咚。度量小,尺寸小,不過喂一點水就氣得飽了。」故意拿著茶壺斟滿整個杯子,結果茶水流得滿桌都是。

  他閉了閉眼:心中有著萬分的無奈。對她,他總是會有些不知如何應對,縱然他們相識歲月長久,但成人後,情誼卻和小時有些差異了。

  不理會她的歪話,只是忽然瞇眸,道:

  「……把左手伸出來。」

  「喔。」紀淵很乾脆地聽話,彷彿時常這麼做。

  司徒青衣移動位置,坐到她旁邊,隨即從自己懷中取出針線布包。翻過她的掌心,在腕處,她的衣袖稍微掉線裂開了。

  想來又是抓賊時弄破的。她的衣服幾乎沒有一件是完好的,若是沒有他剛好看到提醒,她也就這樣無所謂地穿著。

  其實他根本不想幫她收拾破爛,但為什麼自己就是會見不得她衣衫掉線呢?他拉線穿針後,把袖布當成人皮,認命地縫縫縫縫!縫補起來。

  紀淵望著他的側臉,突然用竹筷乾淨的那頭,戳戳他的頰,道:

  「哇,你的臉好軟喔。」

  他年幼時生相十分可口稚嫩,紅紅的雙頰好似蜜桃,穿著又看不太出來性別,她當下就認定他為女娃兒沒錯,所以才想跟他結拜做姐妹。當她發現他其實是男孩的時候,真的好驚訝喔。

  他手中動作停頓住,很緩慢很緩慢地吐出口氣。

  「紀淵,我說過,別再這麼做。」而且她每次的感言還都一樣。

  「青衣,你的臉為什麼會那麼軟?吃很多豆腐的關係嗎?」牛頭不對馬嘴。

  他開始長得比她高以後,肩膀雖瘦,但還是寬了,連嗓音也低沉許多,唯一不變的,就是這個看起來好好摸的雙頰了。

  「……紀淵。」隱隱咬牙。

  「好啦,你真的很小器耶。」她不甘願地收回自己抵著他臉的筷子。

  「……我不曉得臉還可以大方借人。」他沒三兩下就將破處修復完美,線頭打個結,他深深深深吸氣,低首接近,用齒咬斷。

  好長的睫毛喔……紀淵瞅住他很清秀的眉眼和臉龐。

  司徒青衣看她一直瞧著自己,愣了愣,先是警覺地坐回原本較遠的位置,才不解出聲詢問:

  「什麼?」

  「青衣,如果你是女孩兒就好了。」她道,沒頭沒腦的。

  「……我也覺得如果你是男孩兒就好了。」真的,就很多方面來說,都會比較好。他將隨身針線放回衣袋。

  雖然她已不再如兒時那般穿男裝混淆耳目,但是,穿著女裝還不改粗野卻更糟糕……或許是相識太久,他總覺得自己有義務提醒她。

  「青衣、青衣,你這麼說,讓我想到一件事喔。」她疊聲招手引他注意,咳了咳清嗓,學著他幼孩時那稚嫩又無邪的叫喊:「大哥、大哥,你剛剛打的拳好厲害喔。噗──哈哈哈哈!」她昂首大笑。

  往事不堪回首。司徒青衣一陣面紅耳赤,不想讓她再調侃下去,微惱打斷道:

  「那是被你騙了。」罪魁禍首還敢取笑。

  「喔,那我小妹子小妹子地叫你,我也被你騙了,你怎麼又不說。」不公平,她是真的想拜個女的小妹耶。

  那是由於,不論怎麼比較起來,這個錯誤都是他在吃虧。司徒青衣並無把話說出口,因為發現到自己和她的爭執,根本沒有太大意義。

  一不小心,又要和她糾纏下去了……

  「……我要走了。」他站起身。

  「咦?」她直直地看著他,愕道:「哇,才吃一半而已。」不對,其實他只咬了雞翅膀一口。

  「你吃就好了。」他得趕緊回去整理鋪子後頭那一堆亂七八糟。思及此,不覺額問又輕輕發疼,移步往外走出去。

  「你當真不吃?青衣!」她喚,見他的身影出了客棧,隱沒在外頭人群後,才自言自語:「走就走,哼,我自個兒享用。」她擠眉弄眼,低聲不甘心地喃念。

  移動目光,她瞪住司徒青衣碗裡留下的油肥翅膀。

  探過手把它拿起來,左右看了看,她緩慢拿近自己,將唇瓣貼在他咬過的地方,輕碰接觸……

  片刻,大嘴一張,凶狠地啃個精光。




  「妹妹,你又去找那個小裁縫了,是不是?」

  甫踏人家門,三名男子排站在紀淵面前,雖是滿臉好奇地詢問,但其實大夥兒都有默契也知曉,只要沒在衙門和家裡看見她大小姐的人影,大概就是跟司徒小裁縫在一起。

  她皺眉低頭,腳步一旋,改了個方向繞過。

  「妹妹,你沒有什麼心事想告訴哥哥們嗎?」三男中的一男──也是紀淵的大哥,復擋在她前頭,阻止她的前進。

  「沒有啊。」紀淵側身,從旁空隙鑽出。

  「妹妹啊,哥哥實在很擔心你耶。」

  又是相當具有親情的言語。一雙鞋釘在她跟前,這次開口的人是紀二哥。

  「有什麼好擔心的?」紀淵哼聲,通路都被截住,她索性整個轉過身,結果差點一頭撞上三哥的胸膛。

  「哎喲,小心點。」紀三哥提醒道,舒臂扶她,然後微微一笑:「妹妹啊,你究竟是不是對那個小裁縫有意?」

  紀淵被三個高大的男人包圍住,前後左右動彈不得,她不滿地嚷著:

  「你們到底要做啥啦?」

  「哥哥們是想幫姊姊你一把啦!」長廊上頭,還有三個少年蹲著看戲,其中之一道:「如果你當真喜歡那個軟趴趴的小裁縫的話。」

  是誰說三姑六婆最愛多話又囉嗦的?他們家有三兄三弟也很讓她夠受了!紀淵生氣地插腰道:

  「小裁縫小裁縫!人家有名字的好不好?他叫司徒青衣,是個專司做衣裳給人穿的裁縫師傅,你你你你你,還有你!你們身上的衣衫可能都是他做的喔!」

  「哇!真的啊?那我得趕快去換下了!」五弟非常不捧場。

  他覺得男人就是要強壯有力、粗獷豪邁,露出毛茸的胸膛肚腹,大口吃肉喝酒!還青衣咧?娘兒們似的名字,娘兒們似的工作,他都替小裁縫感到丟臉……不像他,他以後可是想做會飛天的大俠呢。

  「姊姊說是你就信了?真是蠢。」六弟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五哥。他們家都穿武人裝束,是固定請專門師傅來府裡量身的。

  「姊姊最愛說歪話了。」七弟抖抖地想起不堪往事。童年時,她曾信誓旦旦地跟自己說只要多吃饅頭,隔日就會像樹木一樣高大,他剛好因為才被兄長欺負所以不服氣,一連吞了十二顆堅硬如石的饅頭,當然最後的結果是腹痛如絞,上吐下瀉,躺在床上整整三天。

  「妹妹,你看大家都這麼關心你,是好意,是好心,你別拒人千里。」紀大哥露出親友包容的和藹微笑。

  「這樣叫作關心哦?」她才不要,黏搭搭的好討厭。

  「咱們是想,若是你中意那個小裁縫的話,可以幫你完成心願啊。」三兄長一致點頭的理由是:到時候大夥兒都得出去成家立業,家裡這個燙手山芋還是早早丟給別人。

  「不要啦!我才不要那個娘兒們似的傢伙當姊夫。」五弟持反對意見。

  紀淵眼兒一瞇,朝他的方向揮起肘,恫嚇道:

  「你再說他娘兒們我打你喔!」

  好凶!五弟撫著自己心口,想起自個兒的功夫沒她高明,上次還被她揍得滿頭腫包……所以基於好男不與女鬥的大俠準則,乖乖地住口。

  「怎麼樣?」紀三哥又拉回正題。

  「啥子怎麼樣啦?」紀淵受不了地回道,「你們統統不用費心好不好?因為我根本不中意他不喜歡他也對他無意啦!」推開自己兄長,她迅速地越步輕跳,一眨眼上了長廊。

  「妹妹啊,你對小裁縫……」還是不死心。

  「不准再叫他小裁縫啦!」紀淵回首嚴正對哥哥們警告,經過五弟身邊時還不忘懲罰地敲他一記:「你小子真欠揍。」哼!

  「好痛!」五弟含淚抱頭,恨恨地想著將來待他胸口長了毛,能夠裸露粗獷肚腹並且大口吃肉喝酒之時,就是他報仇之日。

  丟下六個煩人的親生手足,紀淵頭也不回地往自己房間走去。

  進到房內,她放下門閂,不想再被干擾。

  「討厭討厭討厭──」把自己扔進床鋪,一頭埋入鬆軟的棉被,她呼出長長氣息。「──好累喔……」她今天抓了兩個偷兒、一個強盜……還有陳大嬸家跑掉的三頭豬,林爺爺飛走的八隻雞,排解西巷兩府互咬的狗兒……

  捕快的正事做得少,反而成為街頭巷弄吆喝的對象了。

  其實她也不是不知道,他們心裡都在想,一個姑娘嘛,跟人家湊什麼熱鬧?但是,她真的想當很正義很正義的大俠喔……

  抬起膀臂,她瞅著自個兒左手袖邊的縫線。如果不仔細瞧,壓根兒不會發現這裡曾經破過又被補起。

  「青衣的手藝好好喔……」她都說他很厲害的了。

  才不是什麼娘兒們和小裁縫呢,能夠這樣做好自己喜歡的事,她真的拿他當榜樣,很為他驕傲呢……雖然他大概不怎麼想領受啦。

  探手在枕頭底下摸著,她輕輕抽出某件只露出部份的布樣物品。

  上頭,有朵粉黃色的小花兒。

  那朵小花是用十數層剪裁獨特的錦布交疊縫製而成,精巧活靈,相當別緻可愛,雖然看來有些舊了,但卻依舊盛開嬌美。

  紀淵摸著那小小的花瓣,低聲道:

  「什麼喜歡中意的……他覺得我麻煩死了好不好?而且……又不記得……」

  對啦,人家喔,根本不記得。

  將臉壓進床被,她把東西推回枕底藏起。一向粗手粗腳的她,小心翼翼。

  就像怕會弄折了那朵小小花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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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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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紀淵,有三個兄長,三個弟弟,加上延伸出去無數的親朋好友。

  但這輩子卻只有一個,唯一的一個「義結金蘭」。

  七歲和青衣結拜的時候,感情原本還挺好的,不過自從……嗯……

  是自從八歲那時候帶他去玩,結果在山裡迷路整夜那一次?還是十一歲放爆竹,差點燒光他衣裳那一次?或者是,十三歲拔草根騙他是仙山靈藥吃下,害他病了整整十天那一次……

  呃,該不會是很久很久以前洗褲子那一次吧?他應該不知道才對呀……

  哎──呀!她也不曉得啦。總之他就是和自己愈來愈疏遠,就算她想找他敘敘舊,也都發現他向著別人都溫和的臉容時常對自己表現出為難不願意。若非他們同住在一個城鎮,也許連面都見不著,就老死不相往來了吧?

  好歹他們也是結拜耶!跪過也拜過的耶!真真正正、如假包換,雖然是弄錯了啦,但不是故意的啊,這麼做是不是太過份,也太沒義氣了吧?

  她是很想和他「重修舊好」啦,無奈她使盡力氣,他卻沒有太多感受……

  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結識十多年而且還名不太副實的義兄弟……是兄妹。

  幸好的是,青衣為了祖傳的鋪子,所以沒有可能離開永昌城,這讓她在努力修補兩人感情時稍稍地欣慰了一些。

  其實,他的性格雖然相當優柔寡斷,不過一旦對什麼事情堅持起來,那可是連雷都劈不動半分的呢。

  「小姐,你在看些什麼?」

  有卑微的問話小小聲地在耳邊響起。

  「喔,我啊,我在看這大廳的門牢不豐固啊。」紀淵聞言回過頭,這才嚇了一跳!叫道:「哇!你們杵在這裡幹啥啊?」

  只見兩排穿著武服的弟子全都窩在她背後,頸項拉抬得長長的,一致直瞅著大廳門板。十來名青年,陣仗龐大,卻全都擠在一團。

  尤其是開口發問的那個,一聽紀淵回應,還抱頭縮了一下。

  「做啥?」見狀,她一瞠目。畏畏縮縮的像什麼樣?她紀家沒道理會教出這種弟子的啊。「你們不練功站在這兒發什麼楞啊?」劈頭質問。

  「沒有啦……」又被頂出來的弟子一臉苦瓜,但依舊很卑微地解釋:「咱們沒有偷懶,真的沒有偷懶!本來是準備要練功了,只是看見小姐站在門口,所以不敢冒犯……」

  向來粗魯……咳,是不拘小節的小姐,竟然安靜地瞪著廳門好半晌……似乎是有點、有點的詭異。他們不敢貿然打擾她欣賞的興致,也想瞅瞅這門到底有哪裡好值得特別觀察的?

  是雕紋裡寫著高強的武功秘笈?還是有什麼會讓人性情大變的神奇咒法……

  「嗄?」她用力插腰偏耳,幾乎聽不清楚弟子說的話。「講話跟蚊蠅似的,上輩子在茅房出生的啊?」

  「噗哧!」其餘同門忍不住掩嘴竊笑。

  負責發言的弟子相當哀怨,好委屈地澄清:

  「不是,是在我老家裡,穩婆接生的。我老家在……」

  紀淵英挺的雙眉變成死結。

  「誰管你老家在哪裡?」無聊。

  啊,小姐,你怎麼可以這樣……剛才明明是你自己先要談的啊……弟子好傷心,悲忿湧出的辛酸淚只能吞進腹內。

  紀淵壓根兒沒理會,瞳兒一轉,匆而笑道:

  「不過你們在也好。哪,我覺得這扇門似乎不怎麼牢靠,現在想來試上一試,你們都要睜大眼睛給我看分明啦!」

  她暗地聚勁,深深吸氣,待得丹田處升起飽滿之感,雙手伸出靠近,「喝」地將體內的氣團打出,形成一個排山倒海的掌擊!

  爆響嚇人,剎那木屑飛散,漫起一股煙塵!

  眾弟子們顧著遮掩,什麼都沒瞧清楚,一瞬間只隱約見到一大塊門板脫離原本位置平飛而出,然後「啪」地橫陳落於他們練武的空地上頭。

  「哎呀哎呀,真糟糕,你們都看到了,我不過是輕輕推了一下就壞了,這樣的東西怎麼防得了宵小呢?」紀淵連歎三口氣,攤手搖頭說明著,一派感慨。走近那塊無辜門板,她非常自然地抬起扛在背後,道:「我現下拿去找人換個新的來喔,哪,你們真的看見了,我完全不是故意的啦,只是小小地稍微推了一下而已。所以若是家裡有人問起,都不關我的事喔。」

  交代完畢,自顧自地帶著那扇門走了出去。

  徒留成群嚇得瞠目結舌的弟子們,給那可怕的一招差點驚成元神出竅。

  這樣叫作「輕輕推一下」?

  倘若重重打一下,不就要天崩地裂了?

  果然啊……小姐果然是武館裡最最最深藏不露的角色。

  是非常非常應該要敬「畏」的呀……




  「『霓裳羽衣』?」

  「是啊!」司徒青衣每個月都會見一次面的布莊東家,今日似是特別興奮,道:「司徒師傅,你當真不曉得?那我從頭到尾仔細地給你說明,這事情源由是這樣的──傳聞皇上眼前紅人的六王爺有個郡主女兒,長得花容月貌、國色天香,數不清多少皇親國戚都去說親呢!這回六王爺帶她來咱們永昌城遊玩,心情頂好,便想出了這『霓裳羽衣』的比試,說是若有哪個師傅做出來的衣裳足以匹配他那如仙女美麗的郡主女兒,不僅大大有賞,還極可能提拔到皇宮裡去!這事兒早就傳遍整個城裡了,各家紡織裁縫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呢!」倘若令得六王爺或者郡主中意而入宮,那可是吃喝不盡地享受一輩子啊!

  除了榮華富貴外,要的更是名氣!

  想想,若是能夠幫皇族做一次衣服,這無上的肯定價值與恩寵榮幸,能夠吸引多少多少的客人!不僅光宗耀祖更可以延福後代子孫,直到百年之後,都會有人記得這紡織、這裁縫,曾經如此光采啊!

  這「霓裳羽衣」不過是六王爺閒來想到的遊戲,但對他們這些百姓真可說是百益而無一害!

  「……是嗎?」相較於東家激動熱烈的比手劃腳,司徒青衣的語調倒是顯得雲淡風清多了,完全像個置身事外之人。

  「司徒師傅,你也可以去試試看!你做的衣裳,說不定可以讓郡主看上,到時,可脫離這俗氣泥地,一步登天了!」東家握拳鼓勵著。當然為別人好更是為自己好!若真給蒙到,他也能沾光,說是唯一支持司徒師傅的布帛莊,然後將自家店舖發揚出去啊!哈哈哈!

  沒想到話題繞到自己身上來,他怔了會兒。

  「啊……司徒不才,是沒辦法參與這盛會了。I他溫溫一笑,並沒多大意願。

  「嘿,可不是這樣消沉的,就是要傾注全力一搏,才有可能撥開雲霧見青天的啊!」布莊東家一擊掌。

  「咦?」他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何雲霧。

  「司徒師傅,你再考慮考慮吧?這是大好機會呢,橫豎失敗了也只是回到原本苦哈哈的日子,不會有損失的。」東家險些要伸手抓住他了。

  「這個……」

  日子雖然平淡,但他從不以為苦啊。司徒青衣不願破壞布莊東家的想望,卻又不知該如何說明,幸好是剛巧有其他客人上門,分去了注意。

  將每個月都固定購買的兩疋白布抱起,在東家沒機會拉著他再說服之前,他點頭示意後趕緊離開。

  把布放在自己的小推車上──兩疋布說重不重,說輕不輕,要他搬過大半個城鎮,可沒把握。其實前頭本來是有一頭騾子的,但是那騾子年紀太大,他不忍再奴役它,放生以後就用手推了。

  這麼買布,也買了六、七年哪……

  「……『霓裳羽衣』是嗎?」他低聲自語。

  霓裳羽衣,意指為天人所穿之衣,五彩薄細,彷若虹霓,著衣起舞翩翩縹緲,如夢境迷濛似幻,輕擄人心,美麗不可方物……司徒青衣輕輕搖頭。

  既然他們只是凡人,又怎做得出神仙的衣服呢?

  對方是郡主,不可能拋頭露面地任眾人觀賞,倘若不曉得對方的身段、氣質,只憑靠耳語及想像,那麼又如何能做出完全適合對方的衣服?這樣,對於穿著的人很是失禮。

  那般衣裳就算再出色,也只不過是一種「偽裝」而已。

  他並非自命清高,但是他從祖父那邊學到的,僅僅只有適宜對方,並且讓人家能夠感覺舒服的裁縫。他不過是一介普通至極的凡夫俗子,說要給仙女做衣裳……他還真沒有那個被抬舉的能力。

  既與己無關,他也就只當成一則趣聞聽聽。腦袋開始想的,是面前這兩疋白布可以變化些什麼來……

  「哎呀,這不是司徒公子嗎?真巧啊!」

  才剛到自家巷口前,一名濃妝艷抹的婦人就迎上前。

  「啊……王媒婆。」他微楞後道。

  那名婦人笑瞇瞇道:

  「日頭這麼大,司徒公子你還上街去買布啊,可真是辛勤了。」

  司徒青衣僅是微微一笑,不多答話。這專替人說媒的王媒婆已經不是第一回來找過他了,連著兩天上他這兒,昨兒送上水果被他婉拒,今兒個一大早又捧著同樣的東西出現在他面前。

  果然,她很快就進入正題:

  「司徒公子啊,我上次跟你說的那門親事當真是很不錯的,你可別認為大嬸我多管閒事,你一個男人獨自生活,總不免寂寞,有個女人替你洗衣燒飯,那是多好的事情!現在那陳府有位姑娘,剛剛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人家長得可端正了,加上出身小康,品德涵養也沒有問題,絕對會是個好媳婦兒的!」

  他的微笑變成了苦笑。今日也許不該出門,接連碰到令他難以招架的說客。

  「大嬸,我現在並沒有娶妻的打算。」他誠實相告。

  「哎喲,現在沒有,說不定一會兒就有了。你也二十四了吧?二十四成家再好不過,就像炒菜灑鹽巴,太多太少都不對味!」王媒婆遊說著。

  他為難地尋找適合的拒絕詞句,「大嬸,那陳家姑娘,我不認識。」結果還是相當婉轉地道。

  「喲!那只是現在而已,我會讓你們有時間認識的!」王媒婆將手裡的水果順勢放到他的推車上,隨即如炮竹劈哩啪啦地道:「其實娶陳姑娘好處可多著了,陳府算得上是個大戶,有頭有臉的,教出來的女兒是出得廳堂也絕對入得廚房,彈琴書寫也是一絕,可說是容才皆具,你可別不相信,那麼好的姑娘我都要心折了,若我是男人不會錯過的。現在也沒要你馬上就點頭答應,可以先看看人家嘛,也許見了面之後就對眼了也不一定……」

  王媒婆邊說邊擺腰搖臀,左右衣袖跟著前後揮舞,看來還真像兩張大旗,穿在她過胖的身軀,感覺悶熱且累贅。

  司徒青衣額間已有薄汗,她過急的言語令他難細聽,只能重複道:

  「我是當真還沒有娶妻的打算。」

  「你可別這麼說!那陳姑娘是瞧過你做的衣裳,所以才對你起了仰慕,還直誇你是個細心的人呢!」王媒婆曖昧地笑著。

  聽得稱讚,他薄薄的臉皮微紅。

  兒時他經常被同儕笑話,說他堂堂男子漢拿針線沒出息。成長後,雖然明白裁縫這工作並無太過的男女之分,但卻反而被開始笑貧……經歷得實在太多,他根本把眨視哼笑當成訴說天氣好壞,自然看待。

  有人會欣賞他,他是訝異也愉悅的,但是……跟成親的事還是沒關係呀……

  不料這一稍微的遲疑,王媒婆就趁機快速道:

  「三日後的晌午我會帶著姑娘在八里亭擺桌,你別推辭,人家可是相當想見你一面的。」

  「這不……」

  他的發言被輕易蓋過。

  「人家姑娘見不到你可是不會走的。就這麼說定了。」幾乎是強迫的,王媒婆逕自決定後迅速離開,絲毫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啊……」他只能遙望王媒婆忽然動作敏捷的背影。

  不應該會這樣的啊……

  「青衣!」

  背後傳來呼喊,他嚇了跳,回過身,看見紀淵站在自己旁邊。

  這回換她上場了嗎?司徒青衣疲累地想。

  「你怎麼在這兒?」

  「喔,我拿東西來給你啊……結果你今兒沒開門做買賣,我就在門口等著啊。」她清炯炯的眼睛注視著他,道:「青衣啊,你不能老是這樣偷懶啦,客人已經很少了,你要努力一點啊,不然會倒閉的啦!」

  「……我會努力。」

  「這樣不夠啦,我覺得你應該要上街去招攬客人,弄些有趣的東西吸引注意也行,如果你臉皮薄不好意思的話,我可以幫你喔。」

  「……你說拿東西給我,是什麼?」他轉回正題。

  「你說那個啊,哈哈,我就放在鋪子前頭,你自己回去看吧。」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喔,呵呵呵呵。「衙門還有事,我繞到這邊來,幸好有等到你,不過現在要走了啦。一她說得很爽快。

  司徒青衣這才鬆口氣。雖然不能說希望她趕快離去,不過,今兒個讓人弄得有些心浮氣躁,他是真的想回鋪子裡好好休息。

  她正越過他之際,忽然道:

  「青衣,我剛才看到你在跟個大嬸說話,這麼熱的天,那個大嬸穿得好紅,頭上還插著大大的一朵花,打扮好像媒婆喔。」她嘻嘻一笑。

  「是呀。」他並沒有扯謊或者隱瞞。

  「哦……」她明顯地偏過頭想了一下。

  司徒青衣這才察覺她雙頰通紅,衣領處有濡濕的深色痕跡,彷彿給曬了很久。他有些疑惑地脫口問:

  「紀淵,你在這裡等我多久了?」

  「咦?啊啊,不記得啦,我哪會去算這種小事。」她揮手笑笑,直接道:「好了啦,我走了!」腳步一旋就離開了。

  目送著她離去,他還有些不適應她這麼瀟灑的道別。因為每次見面,她總是要吵纏他一陣子的……

  轉過身走回鋪子,遠遠地,就見一塊……呃,一扇門?放在裁縫鋪前頭。

  擁有美麗雕紋的門板又長又大,快要有他兩個人那麼高,比他的鋪子還多出一載,擁擠卡在小巷弄當中,通行完全被阻礙。

  「啊……」他的汗水流落面頰。這該不會是紀淵說要給他的東西吧……

  是……做什麼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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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2:46: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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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突然想到王媒婆的話,還是因為看到她留下的水果。

  雖然司徒青衣並不願意前赴相親,但是想到王媒婆和那位陳姑娘或許會等候他一整天,他的心裡還是過意不去。

  但當面去婉謝,似乎也並不妥善……

  他煩惱了整個上晝,幾經思量,終究決定走一趟。不管怎麼說,親自向人道歉,總比裝作沒一回事而要好得太多了。

  八里亭位於城郭郊外,為一湖畔庭園,離東大街的裁縫鋪並不頂遠,步行不需多久即可到達,是個相當適合賞景避暑的閑雅之地。

  遠遠地,就看到石亭裡已經坐了人,司徒青衣連忙上前。

  「請問……」因為不見王媒婆,他的問話顯得猶豫。

  亭裡有兩位姑娘,一站一坐。站的那個頭梳雙髻,是名小丫鬟;坐的那個容姿端麗,繡衣朱履……應該是他要找的人。

  「你就是司徒公子,是嗎?」陳姑娘黛眉微挑,輕聲細語。

  「啊,是的。」他回應道。卻見陳姑娘和身邊丫鬢飛快地對望一眼,神情閃過異色,順著她們狐疑的目光,他望向自己一身毫無裝扮的簡單布衫。

  「公子請坐。」陳姑娘微微一笑,如春花綻放,示意丫鬟斟茶。

  司徒青衣只是想表明來意,並無多留的打算,但對方卻先行開口,礙於禮貌,他只得躊躇落座。接過溫熱的茶杯,找尋更適當的時機。

  這回,一定要好好地說明清楚。他希望自己行事能夠別那麼遲疑不決。

  祖父在世的時候,總說他是個過於乖巧的孩子,除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外,鮮少有什麼執著,在人前,情緒的表達也太粗淺,不夠直接。夜半,祖父有時會對著他那福薄爹娘的牌位自責,道是因為讓他學了裁縫才會變成這樣。

  八歲之前,他接觸的只有祖父和針線、剪子,布疋;而後雖然進學堂,增加了認識的人,但也只不過是被嘲笑而已。那樣的不適應讓他更封閉,他把針線當成兄弟,當剪子布疋為朋友,曾有一段時日,他覺得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只要能做衣裳就可以了……

  對了。好像是從十歲那年開始的,什麼都逐漸變了。

  「司徒公子,聽聞你是個裁縫是嗎?」陳姑娘狀似不經意地提問。

  「啊……是呀。」還是只有回答的份。

  聞言,她嬌俏輕笑,關心道:

  「那麼,『霓裳羽衣』的事情,肯定讓你忙碌了。」

  「咦……?」詞彙太陌生,他還想了一想,才回憶起。「不,我並沒有要參與。」老實承認。怎麼最近大家都在談論這事呢?

  陳姑娘秀麗的臉龐一瞬間僵住,重複問道:「你沒有?」

  「對。」

  「當真沒有?」

  雖不解她為何如此執著,他還是道:

  「是。」

  週遭氣流尷尬停頓住。

  「這是怎麼回事!」陳姑娘斥道,溫婉的表情霎時憤□起來。「王媒婆竟收了我的銀子還騙人!我就道一個最有機會得到王爺、郡主賞識的裁縫師傅怎會瞧來如此寒酸,原來竟是隨便找個人來濫竽充數!」

  司徒青衣不曉得她在說些什麼,只是對她丕變的態度感到錯愕。

  「陳姑娘,你……」

  陳姑娘高傲抬起下顎,道:

  「我要找的是能夠讓我榮華富貴的男人,整個城裡的裁縫幾乎要爭破頭,你卻說你沒參與,這樣沒骨氣又普通的傢伙,真是讓王媒婆騙了,害我浪費時間!」一甩水袖,「秋兒,我們走。」直接站起身準備走人。

  她說自己被騙了……那……他呢?

  司徒青衣這才醒悟過來,王媒婆是欺了他們兩個人。

  「喂!你這人說話怎麼這樣難聽啊!」

  一聲朗喝忽地插進亂調的情況。他轉眸,便望見紀淵不知從哪一頭冒了出來,對著那陳姑娘和她丫鬟罵道:

  「騙你們的人是王媒婆,跟他有啥子關係啊?居然這樣亂怪罪人,上輩子是良心被狗啃了啊?活該你浪費時間,你這麼壞心腸喔,才找不到什麼男人呢!神明會讓你好事變壞事,壞事統統變爛事!」

  陳姑娘瞪住了眼。

  「你……你又是誰啊!」居然在這裡大言不慚的!

  「你管我是誰?我是路過的好心女俠啦,專門打抱不平的!今日看見你如此惡霸,所以見義勇為,你不服氣的話來打架啊!」紀淵哼聲,擺出架勢。

  「小、小姐,那女子看來的確會點武,還是別和她計較了。」丫鬟秋兒緊張道。她只負責照顧主子的起居,沒有學過武功防身呀。

  陳姑娘當然也毫無對戰本事,聞言心驚,只得盡量保持優雅,道:

  「本……本小姐心胸寬大,原諒你的無禮。」然後迅速地狼狽離開。

  「什麼心胸寬大啊!心胸寬大的人是像你這樣子的嗎?還真好意思咧,分明是刻薄勢利眼,想笑死我啊!」紀淵對著兩人的背影揮拳叫囂道。

  直到走得不見蹤跡了,她才甘願回過頭。

  「青衣啊,你別理她們,都是胡說八道的啦。」她不屑撇唇。

  「……紀淵。」

  「嗄?」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平靜問。

  她一頓,才嘿嘿笑道:

  「這個嘛……說得也是耶,你怎麼也會在這裡呢?好巧喔。」驚訝地瞪目。

  「紀淵。」

  「喔……好啦,我……我跟在你後頭來的啦。」她偷眼瞅著他。

  司徒青衣緩慢吐息,良久,才又道:

  「你知道王媒婆是個騙徒?」

  「唉……欸。」她支支吾吾,沒作正面答覆。

  其實,她當日一見王媒婆的臉就覺得熟悉,查探後發現她曾經因為招搖撞騙而被抓到衙門過。但是,她又不曉得該怎麼對青衣說明……

  她沒想到那位姑娘竟會這麼惡劣……當真失算了。

  「你總是這樣。」他忽道。

  「咦?」她心跳了一下,抬首凝望住他。

  清秀的臉容,沒有表情。

  「粗魯莽撞,也不懂得考慮他人的心情。」語畢,他遂起身離去。

  「啊!我……」在他擦肩之時,她想要反駁,卻是沒能完整說出口。

  直到他的腳步聲到了好遠的地方,她才不服地低聲自語,道:

  「才不是那樣。我……很細心的……」

  細心到嚇死人喔。是他不明白而已。




  他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

  連續幾日,司徒青衣一直都在反省。

  騙他的、指責他的、把他當成傻子的,都並非紀淵。他那時是有些生氣,但卻是不應該發洩在她身上。

  小時候,一旦發生什麼事,她總會急著跑來說要和自己和好。

  這次,她也同樣會來吧?

  他這樣想著,十天過去了,她卻連經過都沒有。

  司徒青衣緩慢地拿起兩塊雕鏤相同的圖案花版,將純白的布帛對折緊緊夾在雙版之間,然後就鏤空處塗別調好的色漿;移除印花版後,原本空白的布帛,顯現出美麗的對稱花紋。這樣的印花染色法,稱之「夾纈」。

  夾纈適用於棉、麻,花紋清晰,經久耐用,為當世運用最廣泛的印花法之一。

  除了布料的織造外,染色、剪裁,縫製,成衣過程他幾乎一手包辦。由於是單獨一人純手工,產量相對慢少,無法富裕,卻也剛好餬口。

  手一揚,他將染印好的布掛在屋後陰涼處風乾。一張張如旗幟的花布綻放飄飛,辛苦的成果是相當值得的。

  再望一眼已經烏漆抹黑的屋外,只有打更的聲響迴盪著。

  他輕輕歎氣,將東西收拾乾淨,上前將鋪門合起落閂。

  還是早早就寢吧。倘若明天她再沒來,那……換他去找她吧,免得自己一直內疚下去。

  似乎,開始有些瞭解,從小到大,紀淵每回都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來向他道歉

  一個不小心,他踢到某樣東西,閉了閉眼,果見自己的腳踏在斜躺於地面的一塊門板。是紀淵上次拿來的,他真不曉得是要做什麼用,又怕她來要回去,只得先擱在鋪子裡。

  但地方不夠大,位置放橫放直都不行,他試了好幾遍,才斜斜地把整片門板收容在小小的空間裡。不過就是時常會絆到,有些不方便。

  ……他會記得要她拿回去的。

  吹滅燈火,他走進臥室,躺上床鋪,和衣而眠。

  夜風呼呼地嘯過,拂上窗外樹影,搖搖晃晃地像是在招手,發出奇異的聲響。

  叩、叩。

  司徒青衣睡沒多久就睜開眼,仔細一聽,有其它的聲音藏匿在風掃之中。

  是……什麼?

  叩。

  他撐坐起身,不覺望向聲源。

  是從後頭發出來的……他突然想起紀淵曾經說過的話,難道真有怪賊以為這破爛的裁縫鋪很有錢財,所以上門來了?

  叩、叩。

  真的有不對勁。跟平常不太一樣……他皺眉,索性下床察看。

  後面是個小方院,裡頭滿滿地掛著他染的布,黑夜中看不清美麗的顏色,隨風而起的細微波紋挲挲作響,猶如詭異的魅影飄蕩。這些染印花布,色彩並無特別之處,染料和布料皆相當常見,不僅笨重,就算費力偷了也賣不了幾個錢,沒有道理會引賊來的。

  那麼,是什麼發出的聲音?他站立半晌,卻沒再聽見了。

  果然只是風吧?

  他正要轉身回房,眼角卻匆見一黑影隱沒在層層染布之後。

  「……咦?」他只停頓須臾,便撥開障礙前進。

  照理說,一般人在這詭異情景都會感覺害怕,但司徒青衣在這鋪子成長二十餘載,之間更獨自居住多年,要恐懼,也不會只在這一時了。

  「是誰?」他啟唇問道,伸手掀起最後的遮掩。

  然後,僅僅是一瞬間,銀光迅速閃過視線,在他尚未看清前,他的左腹部感覺到一陣劇痛!




  唉。

  她又惹青衣生怒了。

  結拜十餘年,她唯一學會的好像就是挑戰他的脾氣……

  她真的不想這樣的。不想讓他後悔兩人曾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的立誓義結手足呀……

  一定要找他和好才行。不過,看那天那個樣子,他這次應該相當生氣。

  如果算成十分的話,她只能期盼他一天消氣一點點,然後等十天過去,也就全部煙消雲散了吧?

  會這麼順利就好啦。

  紀淵手中拿著燒雞,正站在裁縫鋪前頭張望。

  「又沒做生意啊?」還是她來太晚了?其實她也想早點來啊,不過那家賣吃食的就是這時候才有的買,東家的堅持有點詭異,但是東西很美味的啦。反手敲著門,幾次不見回應,她開始往其它方向猜測。

  他該不會終於忍受不了,不想原諒她,連鋪子也不要了……所以沒通知一聲就包袱款款浪跡天涯了吧?太不夠義氣了啊!連她帶來的燒雞都會哭泣!

  她已經忘了,自己前些日子才道他沒有可能離開永昌城。

  喀搭!

  鋪子後傳來不小的聲響,她一愣,隨即繞了一圈走過去,結果瞅見上次被自己破壞的地方並沒有修復。

  她睜大眼,「咦?」門咧?

  上回明明給了青衣一扇門,怎地沒裝上?該不會拿去當牆壁了吧?她確定可以看得出來那是門才拿過來的耶。

  才跨進小方院,一個人影隨之撲來,她嚇了一大跳,下意識伸手擋住!

  「……青、青衣?」昏暗中看清那人容貌,她訝道。

  「快……」他辛苦地吐了一個字。

  「啥?你說什麼?太小聲了,我聽不到啦……幹啥?你幹啥一直喘氣?我跟你說喔,人嚇人會嚇死人,春水街那邊有問屋子鬧鬼,我都不敢經過,你如果不想我來,也不要用這種方法啦……哇!」

  她震驚呼叫,因為自己的手忽被他握住。這是很難得很稀奇的事,讓她心跳悄悄地加速起來。

  「你……你做啥?你的手好濕啊……」

  弄得她黏搭搭的,還有一股……腥味?

  「青衣,你──你晚膳吃了魚啊?」那她拿來的燒雞怎麼辦?

  「紀淵……」司徒青衣再也支持不住,整個人往她傾靠,兩人抱個滿懷。

  趕緊摟住他纖瘦的腰以免下滑,溫熱的呼吸就噴吹在她耳邊,她渾身上下部發起燙,好擔心他會察覺她心底隱藏很久的秘密悸動……

  「青衣,你……這樣……你會讓我不小心高興的啦……」其實她想輕薄他很久了,老天爺故意考驗她,這小小的淫念今晚就要美夢實現了嗎?天、天哪,連自己在說什麼想什麼都已經亂糟糟了。

  他的面頰貼上她的,觸感是她夢寐以求的軟綿綿嬌嫩嫩,她好希望自己能像個思春少女心花朵朵開,但是……但是……但是──他的臉實在是好冷啊!

  紀淵總算察覺不對,趕緊仔細嗅聞,掌心下的濕黏充滿鐵銹嗆鼻的味道……

  是……血?是血?!

  她乍然驚慌失措,焦急地疊聲問:

  「哇!怎麼了?青衣!是你的血嗎?你受傷了!怎麼回事啊?」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會這樣?「啊!你哪裡受傷了?會不會死啊?青衣、青衣!拜託你,不要死掉啦!」太過傷心慌張,一把鼻水就要噴出來。

  「快……走!」司徒青衣虛弱道,全身重量壓過去。

  原來還清醒著!她趕緊撐住他。

  「青衣、青衣!你千萬要活著喔──等等、等等啊!」這個姿勢很難使力,她要扶不住了啊!

  「要走之前,先把東西拿出來!」

  一個男人的吆喝加入,紀淵從司徒青衣的肩處看出去,隱約見得一抹銀閃朝她襲擊,她拖著司徒青衣難以動彈,情急之下只能順勢坐倒避過,那人卻一掌揮過來,她只得又抱著司徒青衣滾開。

  一連串的連續動作讓她呼吸急促得快要暴斃,嘴裡卻還要不停嚷著:

  「喂喂喂!你有沒有搞錯啊?好歹也等我站穩了再打,趁人之危算什麼英雄好漢!」真不要臉,下輩子詛咒他長得像面皮!

  「把東西拿出來!」

  絲毫不給她休息的餘地,又是連著好幾刀直砍。

  我滾!我滾!我滾滾滾!紀淵滿頭大汗,死命翻滾,驚險擦過刀鋒!其中一刀眼見就要碰到司徒青衣的背,她想也沒想,直接探出自己的手護住,恰恰削去她臂上一塊肉!

  傷處熱辣吃痛,她直想流眼淚,抱著司徒青衣滾到牆邊才停下。

  「可恨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有沒有聽過啊?你居然連我爹娘都給一併得罪上了!」疼死她了,把她的皮肉還來啊。「什麼什麼什麼東西?我給你個南北啦!你只會這句?沒有別的話了啊?」她大喊道,嘴上就是不饒人。

  看對方惡狠狠地又要劈過來,她順手摸到燒雞,使勁地一頭砸過去。

  「啊!」燒雞的汁液飛入眼內,甚是刺激,蒙面男子摀住雙目嚎叫。

  「最好瞎了!」她趁此空檔,很快地翻過身,將已經半昏迷的司徒青衣靠牆扶正,兩指按他頸脈,幸好還算穩定,她這才稍微鬆氣。「青衣,放心,等我一下,我幫你報仇喔。」她道,左右看了看後,把他的腰間衣帶抽出來,拿在右手中當武器。

  「紀……」他無力說得再多。

  「不要緊,你要相信『大哥』我很厲害的啦!」她嘿嘿用著輕鬆的口吻說道。眼微瞇,總算得以好好站直身子,想要瀟灑地甩甩受傷的左臂,結果痛得她齜牙咧嘴。

  那名蒙面男子亦已擺脫雙眼的刺疼,和她對望。

  「不想死的就走開!」凌厲喝道。

  紀淵頓住,旋即跺腳氣得牙癢癢的。

  「你!你幹嘛搶我的話說?可惡,我很想要說一次的!」書裡的英雄好漢都會來上這麼一句,這個傢伙居然敢奪走她期待已久的台詞!「你剛才共砍了我一十三刀,揮了我五掌三拳,我還偷看到你本來想踢我一腳,沒成功就讓我笑兩聲,哈、哈!」很用力地笑給他聽。

  蒙面男子冷眼看著她,眸神鄙夷。

  她哼哼幾下,回道:

  「瞪什麼瞪?比眸子大啊?我也會啊。」奮勇撐開眼皮,快要爆血絲。「膽敢傷害青衣,我絕對不會輕饒,現在算你要還十倍,一共是一百三十刀加上五十掌和三十拳!」連本帶利喔!

  男子只當她是個瘋子,索性直接手起刀落!

  「又想偷襲啊?太賴皮了,至少數個一二三嘛!」紀淵側身避過,只覺利風刮得額面隱隱生疼。

  可──惡啊!絕對、絕對是她比較高強的!

  倏地抖動手裡的衣帶,一條淺色痕跡瞬間疾飛而出,「噹」地脆響,柔軟的布料竟是憑著巧勁震開了男子手中的銀刀!

  男子心下驚愕,刀面反射出她得意的笑容。

  看吧!她咧嘴一笑,隨即清咳正經道:

  「就算你不想死,我也不會讓你走的喔。」

  嗯……這樣說有沒有更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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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2:47: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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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生活,一直都是相當單純的。

  就因為鮮少有過大的起伏,所以也不會遭遇太多的意外。

  頭一回受傷──真正能稱之為「傷」的傷,是在十四歲的時候。

  「青衣,你瞧我帶了什麼東西來。」已經恢復「正身」的紀淵笑呵呵地道。

  司徒青衣規矩地坐在大石上,看著這個明明比自己小三歲,卻還諶自己喊她「大哥」,然後佔了不少便宜的義結金蘭。

  她一臉神秘,從懷中掏出一小串的……爆竹。

  「那個很危險的。」他道。不應該拿來玩。

  「咦?」她睇了一眼彩色的爆竹。道:「不會啦,這個很漂亮的,拿火點著它的話,它會飛到天上去,然後變成有顏色的星火喔。」

  飛到天上?

  「……會在地上炸開才對。」他溫溫說。

  「嗄?不對不對啦,會飛上天啦!」她就是比他更大聲。

  司徒青衣狐疑地瞅著她。「我記得那都是掛在門口放的,不會往上飛。」今年過年的時候,因為爺爺腰疼,他有親自幫忙點燃過。

  「……那一定是你記錯了啦!你看這個明明是有顏色的,弄出來當然是很美麗,跟只能在街邊牆角亂跳的那種不同,會和人家說的上元節煙火一樣喔。」抬頭挺胸地要他再仔細瞧瞧。

  她說得非常誠懇可靠,就像……當年她騙他衣裳是他爺爺做的,所以兩人並不陌生,結果順便結拜的那時候一樣。

  他不禁背脊發涼。

  「不,紀淵,我想……這只是尋常的爆竹而已……」

  「才不尋常呢,一定是你搞錯了。」紀淵從懷中掏出火折子。「它會衝到天上變得花花的啦。我弄給你看。」沒幾下就將之點燃。

  「紀──」他緊急站起身想阻止。

  剛燒著的爆竹沒有成為掛天星火,反而在紀淵手裡霍地爆開!

  她給嚇得一甩,剛巧丟到司徒青衣身上。

  「哇!青衣啊──」

  然後,劈哩啪啦、劈哩帕啦。

  那一次,他因為胸腹有不少灼傷,所以躺在床上半個月等著結痂;紀淵紅著雙眼賴在他床邊,手裡也包著布條,拚命地對他道歉,還叫他不可以死掉。自己只要想閉目歇息,她就悲忿地大喊著他要死要死了……

  那十數天,他幾乎沒有精神在意身體的傷勢,因為,紀淵的行為才真正是教他痛苦的根源……

  傷癒後,淡粉色的疤痕相當細小,被覆蓋在衣裳之下,他是男孩子,並無所謂。

  只是好像印記。

  不曉得為何就給烙上了,此生都會這般跟著自己,無法盡釋地牽扯著。

  簡直……宛如紀淵之於他的存在。

  一滴汗水,流過他的面頰,延伸至後頸,離開他所能知覺,輕輕地消失。

  緩慢睜開眼,進入視線的,是自己房裡的床幃,司徒青衣輕怔,下意識地就要坐起身,卻感覺左腹側傳來撕裂的難受疼痛。

  「呃……」忍不住抽氣呻吟,拉開棉被,辛苦抬起脖子垂眼瞧著,包紮的布條有點點血跡滲出。

  對了,自己被入侵鋪子的賊人給刺了一刀,昏迷之前,似乎看到了紀淵……她說要幫自己報仇,所以……打跑壞人了嗎?

  他匆注意到自己右手腕處綁著一條絲帶,很長很長,一路長到床幔之外,另一頭,好像連著什麼東西。

  稍微撥開帳幕,他轉首望出去,看到絲帶給握在一個人手裡,而那個人,就坐在床邊的地板上,抱著雙膝,頭臉埋在肘彎當中。

  「……紀淵?」乏力地輕聲低喚。

  「──啥?!誰在叫我?」她似是給嚇到,身體歪傾一半,很快地昂起腦袋,揉著眼睛,回頭和他四目對看著。半晌,才叫嚷道:「啊!青衣,你醒了?你醒了!」真的是跳起來歡呼了。

  「是啊,我醒了。」他道,嗓子有氣無力,是由於週遭安靜才得以聽分明。

  「呀──真是太好了!」她感動地快要哭了。蹲坐在旁邊,她兩手撐在床緣,仔細地瞅著他,先解釋著現在的情況:「青衣,你昏了一天一夜,現在已經跑到隔天啦。」

  司徒青衣只是看到她的一顆頭就架在自己身旁,著急的臉龐又和夢中相疊,雖然傷口一直刺痛,也並非什麼有趣的事,他卻莫名其妙地想笑。

  她見狀,又是憂慮地問道:

  「青衣啊,你是不是哪裡痛?看起來好像要哭了。」很難過的樣子哦?表情都微微地扭曲了呢。「雖然我爹常說男兒漢不能流眼淚,但是我想到你小時候很愛哭,如果當真很疼,你別忍住,我會給你帕巾擦臉,不會笑你,也不會到處亂說的啦。」好認真地建議。

  他一頓,默默地將和痛感掙扎的笑意收起。

  「……你沒事嗎?」帶開話題。

  「我?我有啥事?」她指著自己。

  「那個賊……你不是……」

  「賊?」她側首想了想,才笑道:「原來你在擔心我啊?我告訴你喔,我果然還是比較厲害的,嘿嘿。」揉揉鼻子,有些得意。「不過,我本來想把他逮到衙門的,但是沒有成功。」那個賊呀,太狡猾啦,發現她一直站在原地護著青衣之後,就料定他跑了她也沒辦法追上去,然後也不打了,直接遁逃。

  瞧她活跳跳的和自己交談,他這才寬心。雖然她武藝佳,但這並不代表十成十地不會被傷害,每回她辦衙門的事,其實他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掛念。

  畢竟……他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是有相當情誼存在的,不可能無感。

  「你沒事,那就好。」

  聞言,她湛然的眼眸稍閃了一下,似乎很喜悅。她忙掩飾找話問:

  「對了,青衣啊,那個賊是怎麼回事?」

  他搖搖頭,「我不曉得。」對方刺了他一刀,似乎要他拿出什麼東西,但他因為流血而恍惚發暈,其實並沒聽清楚。「大概,是一個找錯人也尋錯地方的賊吧……」他可是半點值錢的都沒有啊。

  「有可能喔。」紀淵回想,那人她覺得很面生,應該並非本地慣賊。

  最近城裡出現大批移入的流動人潮,好像都是等著來看什麼王爺的……王爺的新衣?哎呀,反正不關她的事。賊人也許就這樣趁機給混了進來。

  老實說會去搶青衣的鋪子,就表示對方很笨,或者根本對環境不熟悉。

  「你看吧,我就說會有賊來找麻煩,要你把門裝上嘛,還特地搬了一塊很大很長的給你,結果你放在鋪子裡當地板踩啊?」她剛剛有發現。

  他楞楞地回視著她,然後醒悟過來。

  原來……原來那個很佔位置的東西是賠給他的後門啊……

  在這麼老舊狹小的地方裝個那樣華麗的木門,太……奇怪了啊。一扇門就比他整戶房子還高呢。

  沒讓她知曉自己並無接收到她的好意,他汗顏道: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半夜三更嘍。」拍開兩人間飄來飄去的羅幃,她索性站起身,將床旁礙事的紗幕綁好,讓他的視野也可以更為寬廣。「啊呀,對了,我應該要先倒水給你喝。」睡了這麼久,肯定會口乾舌燥的。

  移眸稍稍望著窗外暗沉的天色,司徒青衣突覺不安,問道:

  「紀淵,你一直都待在這裡等我醒來嗎?」

  她眨睫。「……當然啦!」

  他一點都不覺得哪裡「當然」了?司徒青衣頓住。

  「紀淵……」

  「哎喲,你別一醒來就要囉嗦人嘛。」

  她正要走到桌旁,手中尚握著的絲帶扯動,司徒青衣的右腕就被拉著掉出床外撞到,還發出不小聲響。

  「啊……」他冷汗直流。腕處沒有什麼,只是牽動到腹側的傷口。

  「哇!對不住。」她很快發現錯誤,馬上放開絲帶,然後小小心地將他的膀臂給擱回去。「我不是故意的啦……」她趕緊認錯,歉然又內疚。

  就因為她不是故意的,所以他才會原諒她無數次啊……他在心裡暗歎。

  看她解開那條細長的絲帶,他疑惑道:

  「你為什麼綁著我的手?」

  「喔,這個啊。我是想,這樣你有什麼事,拉拉它,我就可以知道了啊。」她說,卻顯得心虛,因為自己分明還是呼呼大睡去了。「而且……我怕你一昏不起,所以想把你的心脈抓在手裡,才不會消失嘛。不過,我壓根兒沒有懸壺濟世的本領,什麼也沒抓到啦。」她搔搔頭乾笑道。

  其實,她很想直接握住他的手,感受他的體溫,只是她……不敢啦。

  也就是說,她想要……替他把脈嗎?司徒青衣瞅著她清朗的臉龐,又想到她給他的那扇門。她的行舉,總是如此令人搖頭卻又率直啊……

  「……青衣,我要扶你坐起來了喔。」她道,神情有著顯而易見的緊張。

  他以為她是擔心自己又弄痛他,便溫道:

  「好。」

  得到他的答允,她不著痕跡地吞嚥了一口唾沫。

  青衣的外袍因為染血髒污所以已經被大夫脫掉了,現僅身著純白的中衣,又長又直的黑髮披散於肩,清秀的瞼容帶著虛弱……根本沒有防備啊。

  冷靜呀,要冷靜才行。伸出雙臂,她一手托著他光滑的後頸,一手推起他的背脊──她偷偷地皺著眉頭。因為怕他太疼,所以放得動作很輕,也很緩慢很緩慢,

  緩慢到她覺得時間快要停止了。

  雙頰好熱。她希望自己的皮膚夠黑,臉紅了就不會被發現。

  「啊……謝謝。」司徒青衣忍痛道謝。

  清淡的嗓音就在她耳邊,她彷彿被炙燒了一下,單手極快捲起另外的被褥往他背後塞去。

  「好了。」待他坐好,她立刻返身抓起茶壺倒水,強迫自己把心情恢復平靜,才敢再次面對他,青衣,來喝口水。」把茶杯遞給他。

  自己是真的渴了。他想要拿取,試了幾次卻有心無力。

  「紀淵,不好意思,我……」

  彷彿就在等他開口,她接道:

  「我知道,我喂嘛。」將杯緣靠近就他的唇,幫他能夠好好地喝完一杯水。

  「麻煩你了。」他又足足喝了兩杯才夠,唇瓣並因滋潤而稍微呈現粉色。「……紀淵?」怎麼發起楞了?

  她忙回神,太貪心的糟糕目光從他開合的嘴移開。哈哈一拍胸口,俠義道:「不麻煩!只要是為了青衣你啊,上刀山下油鍋都沒問題的啦!」

  他愣了一下,隨即道:「你又在說歪話了。」又是從哪本書裡學來的?

  她一怔,放下手,鼓起腮幫子。

  「……哪有。」喃著。

  「咦?」他沒聽清。「……什麼?」

  「喔,我是說啊,你一定餓了,我現在就去找些吃的東西來喔。」她呵呵一笑,然後打開房門走出去。

  背部抵住門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紀淵摸著自己手臂,很努力地吐出一口大大的氣。遮掩在衣袖之下的,是她為了護住他而受的刀傷,由於剛才扶他喝水使力,更加隱隱生疼著。

  才不是歪話呢。

  她每次每次,都是很認真的。




  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她不知道。

  本來只是呼吸快了些、心跳猛了點,有些想裝瘋賣傻和恍惚不寧,她以為那是一種相當奇怪的病,不管它,自己會好的。她這樣想。

  可是,慢慢地,卻反而逐漸變得嚴重起來。希望看到某個人,最好還能說說話,然後,胸口的地方,開始有個叫作青衣的人住在裡面。大概是被雷劈到,或者年紀已經長到懂得了,她才突然發現,這是代表自己對青衣有著另外一種感情。

  是她看戲曲看到吐血投墳便大笑角色傻瓜的那種感情;是她念詩念到春蠶吐絲到死就覺得無聊想睡的那種感情;是……是男女繾蜷之戀的那種感情呀……

  在她還不曉得的時候,就已經偷偷遠遠地大於結拜之義了。

  根本、根本就是……

  完了啊!

  在終於開竅的當時,她幾乎抱頭痛泣。

  拜把子是拜把子,意中人是意中人,這是有很大差別的啊。劉備和張飛會是一對兒嗎?當然不會嘛!她亂七八糟弄得拜把子和意中人變成同樣的一個人,那還不砸鍋?

  她不知道要怎麼說更不敢說,只能拚命告訴自己不要對他露出類似淫穢猥褻的下流眼神,就算忍耐不住,好歹也小心注意別讓他察覺看到。

  也許……真的是生病。如果能夠吃藥治癒那就好了。

  紀淵鬼鬼祟祟地在自家廚房裡磨蹭著,埋頭蹲在一個角落,拿著好幾個油紙包,喃喃自語道:

  「怎麼沒寫是什麼呢?要我看也看不出來啊。不管了,全部都帶走就好啦。」隨手一丟,進了自己身後的大麻袋。站起身,開始翻櫃倒籠,無論葷的素的,青菜蘿蔔、雞鴨豬羊,只要看到什麼東西就往袋裡塞。

  「姊姊,你在做啥?」

  身後忽然響起問話,紀淵驚跳了一下。她回過頭,就見紀五弟睡眼惺忪地站在門邊,左乎還拖著一條薄被。

  「你管我在做啥。」不打算理會他。

  「好亂喔……你幹啥把廚房弄成這樣啊?」他伸手進衣服內,抓抓肚皮。

  臭小子,平常晌午吃飽總要睡到黃昏,偏生今兒醒的不是時候。

  「不關你的事,回去睡你的午覺啦。」她插腰。

  「嗯,我聞到藥的味道!」他最討厭吃那種東西了。紀五弟總算稍微清醒了些,摀住口鼻作嘔,問道:「你把家裡成堆的藥材挖出來幹啥?」從他有記憶以來,他這個姊姊就是身強體壯到讓人感覺恐怖的地步啊!

  紀淵翻個白眼。「說了不關你的事,你睡得好好地做啥跑來廚房。」

  「我上茅廁小解啊。」午膳時湯喝多了些嘛。

  「奇怪了,那跟我在廚房有什麼關係?」她東拉西扯著。

  廚房……小解……嗯……耶?!差點被耍了,自己問的重點又不是這個。

  「我從房裡去茅廁,一定會經過這裡啊。」兄弟姊妹一同住了多少歲數,幹啥明知故問?「所以才正巧瞅見嘛!」更加詳細地講解,讓她沒得胡說。

  「是啊是啊,你看看你那個親愛的『小被被娘子』都給沾上茅坑髒兮兮了。」她昂昂下巴指著。

  「咦?!」紀五弟低頭一瞧,果然發現自己睡迷糊又把棉被給帶出來了!

  這條薄被他從出生就用到現在,童時愛不釋手,睡覺一定要靠它,後來因為他發現沒有飛天大俠懲奸除惡時還會包條棉被,原本想咬牙丟了,但卻怎麼也無法割捨,結果還是一直陪伴著他。

  所以,才被自家兄長戲謔地取笑為「小被被娘子」……

  「我……我……」太過羞恥所以說不出話。嗚,他絕對要戒掉!

  「我是拿姑娘家要吃的藥啦,如果你想給你的『小被被娘子』喝呢,那就自己找大夫抓藥去煎。」總是有五個字特別加重。

  「你……」嘴角抖抖抖,好不容易才擠出兩句:「你粗暴魯莽又不溫柔,算哪門子姑娘?!」反駁她了!終於反駁她了!贏了啊!他激動地握拳。

  紀淵一瞇眼,探手抓起身旁堆放的饅頭就往他腦袋丟去。

  「中!」她出聲同時,那顆又白又圓的暗器也恰恰打到他的臉。

  「哇啊!」紀五弟掩面,倒地哀號。

  見此收效,紀淵不禁看了桌面的饅頭山兩眼。

  「還是那麼硬啊……」

  說什麼正統的手揉饅頭就是這樣粗飽結實,層層緊密……真不曉得她家廚子是不是用石頭磨成粉加在裡頭整人,否則怎麼做得出這種東西?更厲害的是,他們這家姓紀的居然能從小吃到大,個個康健成長。

  「哇,再跟你耗下去,天都黑了啊。」再不趕去青衣那裡,晚了,又變成不安全了。

  不再虛耗時間,她扛起麻袋,繞過自己弟弟走出去,興沖沖地往司徒青衣的裁縫鋪前進。

  他的裁縫鋪子和她的家不過相隔幾條大街,幼時林中初見之後,本以為和這結拜手足必須就此分散天涯,離開前她還偷偷地沾口水抹在臉上故作眼淚,告訴自己都是緣份,僅憑一絲思念即可緬懷。

  大俠們都是各有懷抱,好聚好散的!

  不料分別數天,她差點就要忘記這個清秀「小妹」的時候,在東門街口看到了她那「義結金蘭」抱著布匹走過自己身邊……真是感動重逢哪!

  果然一切都是緣。

  沒一會兒就到達目的地。鋪子門面是關閉的,還是她早晨離開前給落的閂,她直接從後頭小方院進入。

  「我回來了……青衣?!」她看著坐在床邊的清秀男人,訝道:「你幹啥起來啊?」將東西放下,很快走近。

  司徒青衣額面泛著細細的薄汗,略帶虛喘,道:

  「我……想找些東西吃。」他餓得頭昏眼花了。

  「想吃東西啊?你等等啊!」在她帶來的麻袋裡東翻西找,拿起兩把菜葉後,她忽然想起道:「啊呀,我忘了我根本不會煮啊。」真是笨死了。

  「不用麻煩了……我自己來……」他順了順氣,忍痛就要站起。

  「你這副模樣還想做啥?」她趕緊上前阻止。

  「我沒事。」他輕聲道。

  「你這哪叫沒事啊?」臉色蒼白不說,壓根兒就是快要昏倒了。雖然他的傷口不深,但是血流了很多,大夫說要好好養身的。「你不要亂動啦,肚子到時噴出血,倒在地上變成屍體怎辦?要吃的,我去買回來。」就要轉身。

  「紀淵,你今兒也要……留宿嗎?」他喚住她問。

  「對呀。」回答的天經地義。

  「這樣……實在不妥。」欲言又止地,不知從何說起。

  「哪裡不妥了?」她覺得很妥很妥啊。

  他一愣,才猶豫道:

  「我們……」怎麼也是孤男寡女。

  她大大地歎了口氣,知道他要講的是什麼了。

  「青衣啊,這裡只有你自己一個人。」她沒辦法放心啊。

  「我一向都是一個人生活。」他道。

  聞言,她明顯稍頓,才嚷道:

  「那怎麼一樣?你現在是受傷啊!」真是……迂腐又死腦筋。「你想清楚喔,也許又會有賊上門,那時候你要怎麼辦?肚子邊再開個洞?還有啊,像是吃飯啦、喝水啦,對了對了還得加上換藥,這種事情,你沒辦法自己做的啊。」她分析給他理解。

  「……我可以的。」他慢慢開口說,想扶著寢柱站起。

  紀淵瞠住了眼瞳。

  「──不行!」她衝動大喊道。雙手霸道按住他左右肩膀。

  司徒青衣被壓制動彈不得,略是吃驚地望著她。

  「怎麼了?」他疑惑出聲。

  她垂首深深吸氣。

  「……青衣。」抬起眸,懇切真誠地直視著他。「我拜託你……乖乖地別動,讓我來照顧你啦,好不好?」

  司徒青衣不覺愣住,心裡有些微的柔軟。平常,她老是吊兒郎當,嘻皮笑臉,從來都很少這樣對他嚴肅講話,會這樣正經八百,是由於……真正地在關心他啊。

  紀淵見他遲疑,抓住機會就死命說服:

  「你聽我說,這幾日就好,我又不是準備賴在這裡一輩子,只要確定你的傷勢恢復到已經可以的時候,不用你趕我也會自己走的啦……而且啊,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昨夜就睡過啦,男女已經授受不親,要失禮數也都全部失光光了,再來兩次三次又有什麼差別嘛?你平常明明都很優柔寡斷的,不要在這種地方那麼堅持啦,你若是不肯答應,你……你不要逼我!我一定會想法子要你接受的喔!」本來還很真摯地表達她的關懷,結果仍舊恢復本性。

  他緩慢勻息。

  「……像是,在我耳邊喂喂大叫那樣嗎?」

  「那是比較光明正大的招數。」不過太老舊了,不太想拿出來用。

  他頓然錯愕住。「還有更陰險卑鄙的?」

  「怎麼會沒有?譬如……」她很用功地摸著自己無毛的下巴,邊想邊道:「把門鎖住啊,對你下迷藥啊,還有……拿條繩子把你綁起來也行啊……」

  司徒青衣聞言,只覺頭皮微微地發麻。

  「對啦!」她忽然一彈指,興奮道:「有個最簡單的方法呢,包準方便又迅速喔。」哇,真謝謝青衣讓她想到呢!

  不管那是什麼,別用在我身上。司徒青衣暗歎。

  「紀淵,真的不妥,我想你……」他未盡的話尾突兀終止,連動作也都在剎那不自然地僵硬住。

  紀淵收回自己快速偷襲成功的雙指,心裡並同時默禱各路英雄好漢原諒她如此……如此小人又齷齪的作為……

  「點穴。」她道。

  無言的清秀眼眸,滿是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她嘻嘻一笑,很不好意思的。

  「對不住啦,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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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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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淵,你別這樣……」

  「嗯嗯……」

  「這樣不好……」

  「呼呼……」

  「紀……」

  「青衣啊,你就好好地睡覺嘛。」

  狹窄的房間內,紀淵在地板上辛苦鋪好棉被,終於忍不住回頭打斷他。顧忌外頭天色,便小聲說道:

  「如果是我給你草蓆要你去牆角窩著,你可以儘管罵我鳩佔鵲巢,表達心中所有的不滿;但現在我躺地上,你睡床上,我也只要求一個小小小小睡覺的地方,你這樣還有意見啊?你到底是覺得哪裡不好了啊?」一屁股坐下,抱胸和他對望著。

  「都很不好。」他橫陳於床榻,感覺自己完全任人魚肉。

  「停停停!好好,我知曉你要說什麼,你放在心裡想想就好,別再重複地說出來,因為我真的都懂。」她盤腿拍膝,又道:「而我要回應給你的話呢,白天的時候也都已經說過了,所以我也會放在心裡想想就好。瞧,多完美,咱們都別浪費力氣和口水,趕快睡個好覺嘍!」伸長脖子吹熄燭火,她一頭倒進鋪好的睡處。

  根本……就是在耍賴皮。司徒青衣只能在黑暗裡瞅住她隆起的棉被小山,無可奈何地歎氣。

  「青衣,我聽人家說,歎一口氣會倒楣三年的。」她壓低的聲音從床下傳來。

  「……認識你之後,我就一直在歎氣。」霉運也許已經累積了好幾世。

  「你這是在稱讚我嗎?」她問。

  他幾乎可以想見她故作無辜的表情……

  「不是。」無情地回答。

  「好啦,你別生怒嘛。」紀淵爬起身,靠近他道。

  一顆黑色的頭顱忽然跑到床邊擱著,真是把他給嚇了一跳!

  「你……要起來的時候說一聲。」他緊聲低斥,硬生生嚥下驚嚇。

  「喔,我起來了。」

  她乖巧道,卻惹來他一個小小的瞪眼。

  「好嘛,我明兒就幫你解穴,這樣你就不會睡得像個殭屍了。」她抬起手臂,拉好蓋著他的床被。

  「謝謝你。」他不是很誠懇地道。

  「哇,你表現得實在太明顯了。」她嘎嘎乾笑幾聲。「你就不要再掙扎了嘛,你看,既然我一定不會走,如果你答應讓我留下不反對,那還可以不必忍受點穴之苦;如果你執意要逞強,那我就會這樣點住你。反正不論怎麼樣,我都會在這裡,那你就聽話嘛。」多有道理。

  好吧,她的心意,他非常感謝,只是,他不想讓自己成為壞人清白的罪魁禍首。

  「……你們家的人,都不會管你的嗎?」他疲憊地閉眼。

  「哈哈哈,江湖兒女,習武之人,露宿野外都是常有的,哪裡會在乎這種小事!」紀淵英爽一笑。自家爹娘只怕她去欺負人,從來不擔心她會被欺負的。

  司徒青衣不曉得她說真說假,不過……依照他們把紀淵當成男孩來養育的方式,或許的確是有幾分真實吧……

  「哎呀,你別在意那麼多啦,我是女的都覺得無所謂了。」她指指兩人間落差的寬縫空隙,再拉拉自己的衣衫,道:「現在又不是睡在一起,咱們衣服也都穿的好好的,很清白很清白啊。」

  「我們是可以坦蕩,但是……別人可能卻不會這麼想的。」他提醒著她。

  「別人?沒有別人啊,所以你可以放心了。」她嘿嘿笑,說得好輕鬆。

  「紀淵……」雖然明知她總是這樣,他仍然相當無奈。

  「喔,好啦,我很有用處的喔,會買東西給你吃,扶你上茅房,如果你傷口痛走不動,還可以用這個將就將就。」她探手從床底掏出一個……痰盂。她哈哈解釋道:「因為我找不到夜壺啦,所以只好拿這個來代替……對了,你若想要淨身也沒問題,我可以幫你準備熱水喔,不會偷看……呃,喔,我是說,你可以安心地洗澡,就算有賊來也不會被偷看到。」硬是亂講。

  司徒青衣望著她手中拿著痰盂,眼眸興奮地閃爍,他突然問感覺自己身體裡的力氣一絲不剩地全洩光了。

  「……算了。」他好累,不想再和她爭持下去。反正無論如何,到最後,他絕對還是拿她沒辦法的。

  室內暗沉,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聽語調也知曉他似乎有些不悅。

  「青衣,我問你喔,你頸子上這個荷包裡頭裝些什麼啊?」她指指他平常收掛在衣內,現因躺姿而掉出衣外的小荷包。轉移話題,吸引他的注意。

  「……是我祖父的遺物。」

  「這我早八百年就知道了啊。我是問你,你曉不曉得裡頭裝什麼啊?」她戳戳小荷包,然後把弄於掌心。

  他頸邊的繫繩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而起伏,有些騷癢。

  「我不曉得。」荷包是完全縫死的,他沒有拆開來瞧過。

  「咦?」這可勾起她的好奇心。她貼近他胸前,仔細地審視著小荷包的青色布面,又搓又捏的。「青衣,裡面好像有一粒一粒的東西耶。」她像是發現了什麼,側首相當有趣地道。

  「紀淵,我想睡了。」他告訴自己要平心靜氣。

  「喔,好嘛……」她摸摸鼻子,躺回自己的被窩,沒半晌,她用著彼此剛剛好能夠聽到的聲量,慢慢說:「青衣……我忽然想起咱們在山裡迷路的那一次耶,那時候是晚上,也像現在這麼暗,天氣還有點冷,你又很怕黑,一直挨在我身邊哭哭啼啼的……」

  「紀淵!」他狼狽地出聲截住。

  「啊啊,你別那麼激動,不然肚皮真的會冒血喔。對不住啦,我不是故意提到你愛哭的事情……」

  「……我真的要睡了。」打定主意不理會她。

  「哎喲,好啦,我拜託你聽我說嘛。那個時候呀,我也很害怕啊,四周都黑漆漆的一片,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又搞不清楚東南西北,雖然我嘴巴上說一定會把你平安帶回家,但其實壓根兒就在想咱們完蛋了,絕對會被野狼吃掉變成枯骨的……不過,車好,幸好還有你在。」

  司徒青衣聞言,不覺又睜開眼睛。

  她接著道:

  「如果只有我自己迷路的話,那就死定啦!是因為你握著我的手,所以我才裝強稱能的。雖然只是假裝啦,但若不是你在,我一定會很驚慌失措,有可能會掉到山谷裡頭變一堆肉泥。不管怎麼說,是我把你帶上山的,我有責任啊,就是因為想著要讓你回家才可以,我才能夠冷靜下來的。」

  後來,是她幾個兄長找到他們的,由於這個意外,爹娘還要她別再去找他玩,免得害慘了人家呢。

  是啊,當時就是她把自己給強硬拉上山的。不過……是什麼理由非半夜上去不可?司徒青衣不禁回想著,記憶卻有些零碎。

  她合上眸,輕聲道:

  「青衣,我不是一個人,所以,你也不會是一個人喔。」

  「……咦?」

  寂靜的室內,除了細細的打呼聲外,再沒有交談。




  他不會是一個人。

  好像很久以前,紀淵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對了,是他祖父過世的那個時候。

  祖父是他唯一的親人,祖父仙逝時,他數夜守著棺材未眠,默默縫著壽衣。

  她沒有要他節哀順變,或勸他抑制悲痛,只是跑到他家,像平常那樣學書中豪伏拍著胸,大氣地說了一句:

  「青衣,有我在!」

  然後便在他身邊待著,從早到晚。直到他將壽衣完成後,抬起頭來,第一眼看列的,就是她瀟灑慨然的表情……

  當時,他忍不住瞇起眸子,真的感覺,本來陰暗褊窄的鋪子裡,彷彿進出一絲鍬微的亮光。

  其實,兩人的性格是南轅北轍的,她磊落不羈,不修小節;他拘謹規矩,沉靜少言,如果不是陰錯陽差地結拜,沒有理由相識。她老愛胡言亂語,或做出一些今他無法贊同的事情,他一旦惱怒,她就立刻道歉,他心軟原諒,她又繼續再犯。

  牽牽連連,還依依不捨。

  就像他小時候學過的「手經指掛」,在編結紗線時,只要稍稍地不注意,就極易糾纏在一起。

  然後重來,再打結,又重來。

  他此生講過最多次的話,也許,就是「紀淵」兩個字。

  彷彿咒語,一再續緣。

  「咳……」

  陣陣惡臭竄入他的呼吸,司徒青衣難受地咳醒過來,視野之內,全是白煙瀰漫。

  他的房子……燒了嗎?

  驚訝地就要坐起身,一個人影排開雲霧嚷嚷進來。

  「來了來了,你醒了正好,趕快趁熱喝喔。」紀淵端著碗奇怪的不明黑液到他面前。

  「這……咳,這是什麼?」他被嗆得雙目泛濕。

  「啊,你等我一下,我先開窗喔。」兩步並三步,將所有門戶大開。

  陽光照進房內,形成一片明亮飄渺的反照,盈盈了好一會兒,才順著清風漸漸地消散逸去。

  司徒青衣驚訝自己居然睡到日上三竿,是因為負傷,太疲倦了嗎?

  還是……安心的關係?

  又是難聞臭氣飄來,他忍不住瞅著桌面兩個碗,問道:

  「那是什麼?」好奇怪的味道。

  「喔,這個啊。」紀淵翻起衣袖,擦擦額邊的汗。「是一種補身藥材,我從小吃到大喔,雖然好像臭臭的,又有點噁心,但是很有功用啦,你喝一帖下去,包準藥到病除,又強又壯。」舉起手臂熱情介紹,活像是街邊喊賣的販子。

  盯住那散發餿水味道的詭譎藥汁,他覺得自己衣服裡都是冷汗。困難問:

  「為什麼……會有兩碗?」

  「因為我陪你一起喝啊。」她搬過椅子,和他面對面坐正。自己手拿一碗,再遞一碗給他,笑道:「青衣,咱們是有苦同擔。」所以不可以不敢喝喔。

  司徒青衣這才看清她的模樣。可能是因為煎藥的關係,她的臉容和衣裳皆是一塊塊黑污,發中沾有灰白,仔細瞧瞧,鼻頭還是紅的。

  他有瞬間的忡怔。

  他獨居多年,向來懂得自己打理自己,日常生活如同製衣過程,幾乎都是親自動手,洗衫、做飯、打掃,無一不會。記不起最後一次讓人照料是何時了,不禁有些異樣感觸。

  望著門外那架在火爐上的陶盅,旁邊四散著木材卻沒有蒲扇。她……跪在地上朝爐口風處吹火嗎?

  從她手裡接過碗,熱燙地幾近讓他全身溫暖。

  「有難同當,有苦同擔!」她沒注意他的停頓,只怕他不願喝,將自己的碗敲上他的,很快地昂首飲下,但卻太燙舌了,她只含了一口在嘴裡,臉孔在瞬間變得皺擠扭曲。

  司徒青衣見狀一嚇,忙問:

  「你沒事吧?」怎麼喝那麼急呢?

  「我……沒事。」才怪!好不容易把藥汁吞嚥落肚,她拚命地低頭呸道:「好苦好苦,好燙!啊!我的嘴巴!」兩泡淚堆在眼角,她好辛苦才眨回去。想想下對,又緊急糾正道:「哇,青衣啊,其實、其實一點都不苦啦,你相信我,我剛剛說的是燙,好燙好燙好燙……嗯。」苦味不給面子地在喉間散開。

  他看著她因扯謊而大大發汗的臉龐,好半晌,才忽然輕聲笑了出來,連自己都有些訝異的,但他沒打算收回。

  「紀淵……我真是服了你。」甘拜下風。

  「你居然笑……你居然笑了呀!」她傻住,覺得輕飄飄地快要飛上天。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對她笑過了。

  自從在山裡迷路,被爆竹燒傷,吃草根生病十天……好久好久了,久到她幾乎都要忘記他笑起來原是這般醉人的模樣。

  她用力又貪心地收藏他溫潤的笑意。下回再看到,又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了。

  有這麼好值得吃驚嗎?他不解地望著她愣愣的神情。

  「我笑起來……很怪?」他忍不住問。

  她使勁搖頭:「很好看啊!青衣,你是我見過笑容最好看的人。」

  沒料是這種回答,他一頓,面頰微熱。

  「你說什麼呢。」

  「哈哈!你害羞啊!你以前真的很可愛喔,又天真又無邪,雖然有些笨笨的,但就是這樣才惹人愛。而且,臉小小的,身體也小小的,眼兒卻又圓又大,每回盯著我瞧,我都好想抱著疼疼你喔!」

  欸,她那時不曉得手足多指稱兄弟,當真是想要姐妹的,沒想到卻還是拜了個男的。

  她這輩子一定是被詛咒只能有兄弟……

  「你就別再提我以前的事了。」最好,連回想都不要。

  她愉悅地眨睫,而後,有些尷尬地道:「你對我笑了,真好。其實……我以為你已經討厭我了呢。」

  「咦?」他不禁望她一眼。

  「因為我很麻煩吧,對不對?你比較喜歡靜,可我老吵人,我想你一定常常覺得我煩死了。」這種自知之明,她有的,只是要她改,她真的不會。「可是啊,我希望你能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我,而不是一個裝扮過的我。你可以對真實的我皺眉,那我會努力想法子拉開你的眉毛,但你如果對虛偽的我微笑,我卻絕對不會高興起來的。」因為他們是結拜嘛!肝膽都得相照的啊。

  他微訝,不曉得她想的那麼多。有時候,他的確是覺得她有些麻煩,但他並沒有討厭她啊。她為人正直爽朗,這些長處,他認識久了自然有所體會……

  「我不會討厭你的。」他溫聲道。或許他會被她惹惱,但那也只是一時,並無損兩人之間長久以來所累積的情誼。

  雖然說不上來什麼理由,但他卻能夠確定。

  紀淵一雙有神的眼眸凝望著他,咧開嘴,她笑得好愉快。

  「嗯!」拿起已經有些涼的藥碗,她高舉一呼:「太好了,咱們以藥代酒,要干碗喔!」

  「……咦?」他為難地瞅著手裡烏漆抹黑的藥汁。

  真的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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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2:48:19 |只看該作者
  他的傷勢並無太重,休養約莫半個月之後,已經幾乎痊癒。

  在他可以自行下床之後,紀淵也遵守諾言,沒有要無賴待著了。不過就是走之前,硬是把那片看起來會很怪的門板給裝到後頭去,害得他現在出門都會被街坊鄰居給多看兩眼。

  不過……那就隨她吧。

  鋪子後頭的小方院,形成弔詭的景致,他瞧見的時候,真的是……有些想笑。

  司徒青衣拿出器具,在石碗裡將沾有露水的紅花檮拈成漿,準備製作可以長久存放的紅色染料。將檮好的漿液加清水浸漬,用布袋絞去黃汁,之後,再用已發酸的酸粟或淘米水等酸汁沖洗,接著,就是用青蒿蓋上一夜,等明兒早捏成薄餅狀,再陰乾處理,即可製成久存的「紅花餅」。

  要使用時,只需用烏梅水煎出,再用鹼水或稻草灰澄清幾次,便可進行染色了。

  作業並非太難,只是單獨一人總是比較慢,加上自己希望能盡善,待得鋪好青蒿之時,天色也暗了。

  輕拭手裡污漬,正打算將東西收拾乾淨,有人上門來了。

  「青衣,你還在幹什麼啊?」紀淵一踏進門,劈頭就嚷道。

  「我……」在做平常做的事啊。

  他沒說完就被她打斷。

  「哇哇,你還在工作啊?別做了啦!快點快點,再不快點要來不及了。」她邊說邊跳腳,頻頻往門外瞧去。

  「咦?」他困惑應聲。什麼來不及?

  「你別磨蹭了,來來來。」她繞到他身旁,把他那些什麼木杵石碗全都從他手俚拿下,隨意擺放在桌上。「快點!快點嘛!」她拉著他出門。

  「什麼事?」他不明白地問道。

  「你還問我?」紀淵擠眉弄眼的。「你記不記得今兒個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他反應不過來,只能跟著她走。

  走出小巷弄,赫見城中最大的一條開道大街,處處掛著大紅色的顯眼燈籠,兩旁買賣攤子綿延到長街的另一頭,人潮成群移動聚集,喧嘩熱烈,端得一片歡欣鼓舞的氣氛,好不熱鬧!

  他吃了一驚。

  「你想起來沒?」她笑意朗朗。

  「啊……是中秋。」望著高掛夜空那皎潔的圓月,他片刻領悟,原來已經過節了。

  「中秋?好吧,也沒錯啦。」紀淵的回答卻顯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瞅瞅天色,道:「時候好像還沒到,手腳快些,咱們可以先到處繞繞,你不要跟丟喔!」她笑著朝他招手。

  睇著前方擁擠鑽動的萬頭,他面露猶豫,她索性扯住他的袖子,一同闖進洶湧人潮當中。

  永昌城向來有一定規模的夜市,但場面如此繁華,卻是難得一見的。許是因為中秋,又或者拜皇親國戚來此遊玩之賜。

  商店販賣新酒,重新佈置門前的綵樓,戶限為穿,大家爭登酒樓舉杯賞月,絲竹管弦並作,歌風舞佾。里巷兒童玩耍,整個市集哄然熱烈,人馬雜沓。

  琳琅滿目的商物,吃、喝、玩、樂樣樣皆具;衣帽扇帳、魚牛豬羊、糕點香茗、花卉盆景、時令果品,所有能夠想得到的鋪席應有盡有。那邊孝義坊賣糰子,秦安坊賣十色湯圓,市東坊賣泡螺滴酥,太平坊賣糖果,風味小吃惹人垂涎三尺不止。

  司徒青衣艱困地跟著紀淵,只覺自己快被四周包圍的群眾給滅頂,幸是她突然停下,他才得以喘氣。

  「青衣,你餓不餓?」她回首發問的同時,也塞給他一個油紙包的夾肉燒餅。「趁熱快些吃喔,涼了就只剩一半好吃了;還有,蜜餞、糖栗、甜柑,你吃不飽的話這裡很多很多喔。」小小地展示一下自己懷裡的戰果。

  她到底是什麼時候買的?他都沒瞧見啊!

  司徒青衣錯愕,沒休息多久又讓她給拉著繼續往前擠。

  「等一下……」怎麼感覺人好像愈來愈多。

  「不能等啦!不然會錯過喔!」她頭也沒回呼喊著。

  錯過?

  「你究竟是……要去哪裡?」他困難問。

  「是秘密,是驚喜。到了就知道啦!」她昂首暢笑。

  「什麼?」太吵了,他沒聽清楚。

  「跟我定就對了啦。」擠擠擠,擠出生天。

  好下容易穿過密密麻麻的開道大街,來到河岸旁,她對司徒青衣道:

  「對了,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馬上回來喔。」很快地往幾家店面走雲。

  拿著一堆吃食站立在原地,司徒青衣好半晌才回神過來。也不曉得她的用意,只好依言耐心等候著。

  幾艘畫舫遊船在河邊來去,錦旗飄揚,傳遞笙蕭,他望向水中明月,皎潔若白玉細緻,份外清華:仰頭觀看,尚有亮點綴飾,晶晶燦爛。

  星於爍爍,他也曾這般望見的啊……像是有什麼東西閃過腦海裡,他一愣。

  不及想個仔細,旁邊傳來喧鬧,他看過去。

  只見幾名醉漢圍著兩個少年大聲叫囂,其中一個少年好像還有點兒眼熟……司徒青衣瞇起眸子,很用力地看著。

  「……啊。」是……紀淵的弟弟啊。他見過幾次的。

  正欲上前,就聽紀五弟對著醉漢們喊道:

  「我說了沒偷錢就沒偷錢!你們少故意栽贓嫁禍!」

  幾個高頭大馬的漢子吃吃地笑起來,道:

  「咱們願意相信啊,只要你們給咱們搜搜身,嘿嘿嘿……」一臉淫相。

  「看就看!有啥子了不起!」紀五弟二話不說拉開自己衣襟,露出只有骨頭也並無長毛的胸膛,上頭還有兩朵小小的粉色圓點。「這樣可以了吧?」因為太丟臉,所以很快收起。

  「誰說要看你乳臭末干了?咱們是要看你身後那個小姑娘的!」醉漢惡狠狠地對著他磨牙。

  「你眼睛有毛病是不是?他分明就是個男的!」紀五弟說得有些心虛,他瞄著給自己護在身後作男裝打扮的無名少年,那張好漂亮好漂亮──漂亮到快要變成好恐怖的臉蛋,真的是……男的?有點點可惜耶……

  他嚥了嚥口水,側首小聲問道:

  「雖然咱們萍水相逢,但現下一同倒楣,你告訴我,你是男是女?」

  那無名少年美麗的眸瞳冷冷瞪住他,只是保持沉默。

  「啊,你該不會是啞巴吧?」紀五弟完全不會察言觀色。

  一旁醉漢不甘寂寞,鼓噪起來:

  「是男是女都好!先讓大爺扒開衣服瞧瞧!」就要動手。

  「不行──」紀五弟雙臂一舉作勢擋住。

  「紀……紀淵的弟弟。」

  一個聲音溫和地響起,正是司徒青衣。他快步插進醉漢面前,以後背擋住對方,向紀五弟微微笑道:

  「真巧。」

  紀五弟瞪突眼睛。

  「小裁縫?」有夠不巧。

  「啊……」好像有股火光在燒著自己後腦,司徒青衣額邊冒汗,依然笑道:「看來,我們都不記得對方的名字。」

  紀五弟壓低聲量,提醒他:

  「你幹什麼?想逞英雄啊?憑你?」再不走開,等會兒被打到天上亂飛。

  「我是想,我在這裡,你們兩個或許可以先走……」他對紀五弟和無名少年道。帶有酒味的氣息愈來愈急促,像是……圍靠過來了。

  紀五弟大翻白眼。

  「怎麼走?你想代咱們挨揍──閃開!」他突地推了司徒青衣一把,醉漢的拳頭也恰恰揮下來,驚險避過。「強欺弱、多欺少,要不要臉啊你們!」順勢抓起司徒青衣抱著的吃食,一古腦兒地丟過去,砸得幾個醉漢滿頭油黏。

  「啊,那些是紀淵的……」司徒青衣想要挽救。

  「姊姊的?」紀五弟瞠目一呆,哇哇大叫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完了完了!小裁縫,別說那是我丟的,也別說遇見過我。快跑!」轉身拉著無名少年,就要拔腿狂奔,卻差點一頭撞上人。

  「哇!你怎麼在這兒?」返回的紀淵奇問,兩隻手掌剛巧鉗住他的腦袋瓜,沒讓他衝過來。

  「喝!真的出現了!」紀五弟大為驚嚇,捂著自己額頭,趕緊連連退三步,將始終沒出過聲的無名少年推到前面,方便自己藏身。

  「你是看到鬼啊!」好歹姊弟一場,不必這樣吧?紀淵轉首問向司徒青衣:「怎麼啦?你們全都站這兒做啥?」

  「這……」怎麼解釋才好?

  「不要無視於咱們!」數個鬧事醉漢再也忍受不了他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咆哮一聲,洶湧上前。

  「哇哇,做什麼啊?」她連事情都還沒弄清楚啊!

  見對方氣勢翻騰,但腳步明顯因酒醉而虛浮不穩,她躲開撲來的厚掌,俐落一個側腿,絆倒最前頭的漢子,讓他正面趴地,跌個難看的狗吃屎。

  後面的人來不及停住反應,只聽叩叩叩幾聲,也都全部跌成一團。

  「這些傢伙腦袋裡是空的啊?不然怎麼會是這樣的聲音?」她拚命忍住笑,回身抓起司徒青衣的手,道:「咱們快走。」

  「可是,你弟弟……」他不安地望著混亂的旁邊。

  「別管他們,他自有辦法逃跑的!」她眨眨眼,調皮吐舌道:「再不走,就得收爛攤子嘍。」她才不要咧。

  語畢,她立刻快跑起來,帶著他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巷,踏出城外,離開人群,往附近一座小山丘上去。

  「紀……紀淵……」他人高腿長,步伐也比她大,但速度和耐力卻是差她一大截,喘道:「你要去哪兒……」愈往山裡走去,許多記憶就愈鮮明起來。

  這個小山丘他幼時常來,再往西面走去有條清澈的溪流,他會在那裡練習祖父給他的功課,只要一被同學欺負,他也是躲到那裡。

  那是他和紀淵初見結拜的地方……迷路的事情,也是在這座山丘裡……是為了……



  「嘿嘿……到了到了啦!」她爽朗地笑開,終於站定在一個地方。「青衣,你瞧,下面的萬家燈火好不好看啊?」她指著高低落差的城鎮街道,兩人居高臨下,喧騰鼎沸已經是些許遠了。

  「你……」他順了氣,正開口要問,卻被一陣沖天的破空聲響截斷。

  只見一小枚火球由城北方向往上射出,拖著金黃色的尾巴,直直衝穿雲天,在到達某個高度的時候,匆而爆開變成璀璨絢麗的巨大星花,光輝粲煥,燃焰雄壯開闊,似遠似近,彷彿即將落下的花雨,令人讚歎不絕。

  花雨滿滿佈於宛如黑色綢緞的夜空,美麗非凡。

  「哇,剛剛好啊!青衣青衣,瞧見沒?瞧見沒?」紀淵興奮地指著,接著又是好幾發煙火連續射出,教觀者目不暇給。「有顏色的星星啊!」她眉開眼笑,像個孩子般開心地拍手。

  「我要摘星星送給你啊!」

  驀地,和她八歲那年稚氣的臉龐重疊。

  對了……對了……那時候,她是因為要摘星星送給他,所以才在深夜強拉他上山的。

  幾乎相同的情境宛如昨日,令司徒青衣回憶起往事。

  「你……是為了要讓我看這個?」他輕聲問。

  「是呀!城裡太亂太雜又太多人了,這兒景致好又安靜,你一定比較喜歡的。」

  紀淵點頭笑道,忽然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握著他的手,心裡好驚,故作鎮定地悄悄放開,才繼續道:

  「這種煙火,我只有以前去京城時才見過呢,這會兒聽說會在中秋放來給王爺看,所以我才趕快找個好地方和你一起欣賞的啊!」手心裡都是他殘餘的溫度,她偷偷握拳,這樣可以留得久一些。

  「因為我生辰嗎?」他又道,嗓音溫溫的。

  「啊,你終於想起來啦!」她雙眼一亮,哈哈笑著。「你每回都不記得自個兒的生辰,真奇怪,明明就跟中秋同一日啊。」算了,他連中秋到了也不曉得呢。

  「是啊,跟中秋同一日。」未認識她前,他不曾過生辰。那一年,她問了他的八字,然後三更半夜把他帶來這裡,說要摘星星送給他,慶賀他的生辰。

  那個烏漆漆的夜晚,薄風冷涼,黑影幢幢,紀淵爬到樹上,一直朝夜空伸出雙手,甚至丟擲小石,拚命跳腳,看能不能打落閃耀的銀點,讓他帶回。

  結果,他們迷路了。除了微弱的星光陪伴,就只剩紀淵努力又結巴的安慰。

  「對了對了,我還買了這個喔。」就是剛剛跑去買的。

  紀淵從懷中掏出兩張紙片,上繪有月偏照菩薩,下繪有月輪桂殿,有一兔人立搗藥於其中,相當別緻。

  「這叫作月光紙,是專門拿來祭月用的,等咱們拜完,將月光紙焚燒,就可以有保佑喔。你之前不是無緣無故被賊砍嗎?要拜拜燒燒保佑一下啦。」她伸手將其中一張紙片遞給他。

  司徒青衣的視線,落在她端正的面貌。

  她總說他小時天真,真正天真的人,是她吧。

  人們總是會因為歲月而有所成長改變,只有她,心地純正,性情率直,不論是要摘星送他,點穴照顧他,或者帶他來看煙火……其實,全部都是同樣的。

  在光陰流動之中,一切都如他們初識那刻。

  他真的不是一個人啊……

  被無言盯視,紀淵心跳七上八下,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是煙火的錯?月光紙的錯?啊啊,一定是夾肉燒餅的錯啦……

  忽地,他溫和道:

  「紀淵,我前些日子曾說你不懂考慮他人,那只是氣話,對不住。」

  「啊?」她蹙眉認真地想了想,才道:「哈哈哈,你有說過哦?什麼時候的事啊?不用再提了啦。」

  她豁達豪邁,從來不記隔夜仇,這一點,他也是知曉的。

  「謝謝你幫我慶賀生辰。」他緩緩露出笑。

  那笑,相當相當地溫柔。

  昏暗的天色,遠處的煙火將之稍微照亮。

  他又笑了……完了,她好高興喔!

  紀淵凝神注視著他清秀的臉容,幾乎目不轉睛了。他絕對不是世上長相最好看的人,但他的笑容卻是她所最渴望看到的。

  迷了眼,昏了頭,距離太近,情不自禁,她湊唇在他柔軟的面頰印上一吻。

  這個舉動,卻讓兩人都在剎那錯愕地震愣住。

  沉默自彼此間蔓延,他們四目相望,卻無言以對。

  良久良久,他狼狽又困擾地問:

  「這……這是你的玩笑嗎?」

  聞言,她原是想打個哈哈混過去,但是真的太難了。笑沒兩聲,她旋即哭喪個臉,彷彿做了什麼不應該的壞事,吶吶道:

  「青衣,如果……我說不是的話,那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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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2:49: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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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師傅啊,你要的布在這裡了。」

  遠遠地就看到人,布莊東家吆喝著,早巳將固定的兩疋白布備好。

  司徒青衣在門口停下推車,走進店舖裡頭道謝:

  「麻煩你了。」從錢袋裡掏出該給的銀兩,就要遞出。

  「司徒師傅,你當真不考慮考慮?」東家尚未接過銀子,就先開口問道。

  他清秀的面容困惑了下。「……什麼事要考慮?」

  「哎──呀!」東家誇張地擊掌,連聲道:「就是六王爺那『霓裳羽衣』的事呀!只剩一個月了,這最近可沸沸揚揚,大家都摩拳擦掌等著呢!」各路紡織、染坊、裁縫,莫不卯足了勁,道上更擔心自家衣裳模樣給竊了去,防人防得緊,神秘兮兮,在路邊碰到都給個瞪眼瞧呢!

  「啊……是這件事。」不提他都要忘了……怎地每月見面都來上這麼一回?

  「前些日子正巧適逢中秋,『霓裳羽衣』的事情就正好是一個月之後,六王爺當時還說,下回再月圓,就讓在廣寒宮裡的嫦娥也落凡走一遭,和他那美若天仙的郡王女兒比上一比呢!」東家興奮地手舞足蹈了。

  中秋啊……司徒青衣忽然臉紅心跳起來,趕緊壓抑腦子裡的胡想。

  被東家逼視地苦笑又搖頭,他語氣同樣婉轉,還是拒絕:

  「不了,司徒當真沒那個才能。」

  「沒試過你怎麼知道?」布莊東家表情相當扼腕,彷彿恨鐵不成鋼。

  這並非是試不試的問題啊……

  司徒青衣不會解釋,只覺東家急躁眉目間的神態似乎稍稍地陌生起來,以前也是一個月見一次,不曾這樣的啊。小小地恍神,他還是淺笑道:

  「謝謝好意了。」而後抱著布匹離開。

  推著只有兩個輪子的木頭小車走遠,到東家再也無法喚住的距離,他輕輕地歎口氣。抬眸一望,不曉得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街上看來比之往常熱鬧了些,有股歡欣愉悅的氣息徘徊週遭,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雖然節慶已過,但仍如期待著某種更盛大的祭典般浮動著。

  「你這傢伙,別跑!」

  路邊幾名大漢追逐著一名男子,虎聲在後吆喝著。不到幾個巷口的距離,那男子就遭前後包圍給逮著,寡不敵眾,男子雙手高舉,跪地求饒。

  「請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啊!」

  「饒命?你把咱們辛辛苦苦創造的獨門花色賣給其它紡織,害得老爺不及趕工,屆時在王爺面前丟了臉,豈是你一條賤命能夠補償的?沒有這麼容易!」高頭大馬的漢子們拳打腳踢,將男子慘烈地痛毆一頓。

  「是哪家紡織要你做的好事,不乖乖說出來,回去還有你受的!走!」一聲令下,大漢們拖著牙斷臉青的男子離開。

  從頭到尾,來去街道的路人,竟是無觀者對此情境多瞄上一瞄,彷彿只有自己目擊這粗蠻暴力的意外。司徒青衣不覺微微地訝異。

  有城外運布馬車經過,一行聲勢赫赫、浩浩蕩蕩,旁若無人般地排開,將他給推擠到牆邊去,駕馬護送的幾個護衛望見他也有布,神色兇惡地瞥視兩眼,隨即哼笑幾聲,才又繼續前進。

  載貨的車架僅有一輛,上頭蓋有大塊白布,四角綁緊,瞧不見裡頭有何玄機;車伕兩位,其餘三十來名皆是負責運送的人手。物主似乎相當重視這車布,才會如此大費周章。

  「聽說是從異邦飄洋過海來的金絲布啊……」

  「要給郡主穿,總不能寒酸吧……」

  「不知有多美麗神奇呢……」

  身旁傳來竊竊耳語,司徒青衣垂首,從小巷另邊走離,經過一處頗具聲名的老字號裁縫鋪,店家本來是要把什麼東西拿出來,一見外頭有不少人,又鬼祟地關起大門。

  「……有必要如此嗎?」他喃喃自問著。

  不是一個共襄盛舉的嘉會而已嗎?雖然的確是相當可遇不可求,但這般影響生活,卻不是該樂見之事啊……

  正欲往自家鋪子方向回去,匆而感覺有人在看著他,微抬眼,就見紀淵在對街張大了眸子,手裡還拿有兩串糖葫蘆,直直地盯過來。

  「啊,紀……」他啟口正要叫喚,卻忽然感到一陣面紅耳赤而停住。

  紀淵明顯飄開眼神,低頭快步朝和他相反的地方奔開。

  他見狀愣住,有種想要追過去的衝動,但只是一剎那,錯過之後,終究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她……是在躲他嗎?因為那個中秋的晚上?

  問他該怎麼辦,他也不知道的啊……

  總覺得好像哪裡卡著什麼,無法順心舒暢。他緩緩呼吸,沒有任何功效。

  略是沉重的腳步尚未踏出去,一隻手從後頭拍上他的肩。

  「咦?」他轉過身,望著手的主人。

  紀淵還是跑回來了。她有些些喘,伸臂將一串糖葫蘆遞給他,笑道:

  「青衣啊,這給你吃。」不好意思地瞇著眸子。

  「啊……」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只得接過,道:「謝謝。」

  「那我走嘍。」她很快道。一個跳躍步,就要離開。

  「紀淵。」在他思考之前,自己就已經先喚住她。

  「啥?」她咬著自己手裡的糖葫蘆,目光游移,沒有瞧他。

  「你……你要去哪兒?」選了最不著邊際的問題。

  「我?我要去衙門啊,最近常有人鬧事呢,一會兒誰家的布被偷了,一會兒又哪兩家染坊有爭執,再不然就是各家裁縫鋪裡制裁內賊……」她歪著頭,摸摸額間的皺折,撇唇道:「都是因為那個王爺的新衣害的呢。」

  王爺的……新衣?

  他一頭霧水,只大概猜道:「應該是將天女之衣獻給郡主吧。」

  「哦?是那樣嗎?」她撫著下巴,嘖嘖有聲地想著。「不管哪一個,好像是個滿會造成麻煩的無聊玩意兒。哈哈哈,又不關我的事,哪管那麼多啊。好了,我走啦!」趕緊說完,準備跑開。

  又走?司徒青衣這次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臂,其實連自己也不曉得為何,但他就是覺得有什麼話必須講出來,否則他心裡難以舒坦。

  「紀……紀淵,我有事要和你……」

  「哇哇哇哇哇哇哇──」她忽地胡亂大叫起來,完全蓋住他的聲量,雙手揮舞,看他閉了嘴,才流汗又勉強地笑道:「啥?你剛說啥我都沒聽到耶。」

  他險些反應不過來,重複道:

  「我是說,我有事要和你……」

  「哇哇哇哇哇哇哇──」分明是故計重施,她更汗顏了。「咦?還是沒聽懂呢。啊,我要去衙門了啦!」脫離他的掌控,溜!

  司徒青衣望著自己空蕩的手心,微微皺眉,道:

  「你一輩子都要這般跟我說話嗎?」他沒發現自己的語意有毛病。

  可能今兒就緣盡了呢,哪裡來的一輩子啊……紀淵留步,低眼瞅著地板。

  「我……哎喲!」挫敗地跺著腳哀號一聲,垂頭消極道:「我、我知道我砸鍋了啦……」不必特地來重複提醒她了吧?

  砸鍋?他緩慢地踱近她。「紀淵……」

  「哇哇哇哇哇哇哇!我不要聽啦!你本來就覺得我很煩,這次一定會割席斷義,跟我絕交的。」她兩手摀住耳,意氣頹喪,做垂死掙扎。

  他想要好好地和她交談,她卻這般胡鬧不合作,他也有些動氣了。

  司徒青衣行為端正,幾乎不曾隨意動手動腳,但這回兒卻是抓住她的腕節,硬要從她耳邊拉開,無奈自己的力量實在沒有比日常練武的她來得強壯。

  僵持了一會兒,還是紀淵偷偷看到他臉紅脖子粗了,才動搖鬆開。

  司徒青衣吐出一口長氣,清秀的面容皆是薄汗,總算能夠道:

  「我不會和你絕交,也不會割席斷義的。」他有些用力地把話說出口。

  「……騙人。」她別過臉。

  他覺得好頭痛,往旁一步換個位置,再站立在她面前。

  「那麼決絕的事……我不會做的。」他緩緩吐納,溫和道:「紀淵,如果是騙人的話,我就不解釋了,所以……所以可不可以回復到原本的模樣就好了?」他脫口而出,心裡卻當真認為或許這樣最好。

  因為不曉得該怎麼辦,那麼……就都當作沒發生過吧。

  這是最簡單的方法了。

  他的嗓音,又輕又柔,字句卻像是打在她臉上,好痛好痛。

  是、是呀!他不會這麼決絕的,因為他心腸耳根都太軟,不會拒絕別人,相當優柔寡斷,她怎會忘了呢?

  「哈、哈哈……」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幾聲,才道:「好啦,我知道了。那你、你就不必再提了,忘了忘了吧!這樣也比較輕鬆啦。」

  他望著她大開的笑臉,心裡一瞬閃過什麼,不及思索,便道:

  「那你呢?」才說完,就感覺自己太沒道理。

  畢竟……畢竟他並沒有接受她的……情意……這麼問只會傷她的心。

  豈料,紀淵哈哈昂首一笑,道: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我是大俠嘛,大俠不會太惦記私情的。」將所有的糖葫蘆全都塞入口中,她邊咬邊道:「好啦,那沒事了、沒事了啊!我要去衙門了喔,不然來不及了要被罵呢!」頭一扭,沒有再停留。

  這次,司徒青衣終於沒再出聲喚住她。

  她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自己胸腔裡的氣息快要脹破,一直跑到眼角里不聽話溢出的東西風乾,才踏進一條偏僻的小巷當中。

  裡頭不巧有一對男女狀似親匿,給她嚇了一大跳,連忙跳腳分開。

  「呀……今兒個天氣真好啊……」男女故作悠閒,在連日陽都照不進的狹巷裡乾聲說道。

  紀淵瞧也不瞧他們,原地蹲下,抱著自己的膝蓋,大叫道:「哪裡好?這裡根本又暗又陰,胡說胡說!一點都不好啦!」

  「呃……不好、不好。這兒給姑娘你用了。」偷情的男女以為她失心瘋犯,當下不敢佔位,手牽手貼牆移步小心逃出。

  紀淵把頭臉埋進肘間,好半晌都沒再動過。

  「……什麼嘛……」悶悶的語調極低地傳出,帶著點不太清楚的斷續,和難以察覺的哽咽,小小聲地說:「砸鍋了啦……全砸了……我跟你是結拜,你不會對我那麼決絕,卻也……不會喜歡我啊……」

  好痛喔……痛死人了啦……她抓著胸口的地方,只覺裡頭好疼。不曉得是因為急跑的關係,還是其它。

  相當壓抑的嗚嗚聲,在巷弄裡迴盪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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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2:50:01 |只看該作者
  「哼哼!」

  「你怎麼了?」十七歲的司徒青衣,對著十四歲的紀淵問道。

  一太早,鋪子還沒開始做生意,她就急著敲門,進來之後,只是二話不說的坐在椅子上,表情極為不甘願和忿怒。

  「青衣,我要住在這裡。2她又嘖嘖兩聲才生氣地道。

  「咦?」他以為自己聽錯。「什麼?」迷惘問。

  「我說我要住在這裡!」她突然開始大聲吵鬧:「我不去京城!我要住在這裡!住在這裡!絕對、一定要住在這裡!」

  他忍住耳邊的不適,重複道:

  「京城?」

  「我爹有事情辦,說要去京城半年。」她鼓著腮幫子,不服氣地道:「咱們家的人都要一同去。」

  「那很好。」他如是感言。

  京城應該比這裡熱鬧新鮮,會很適合性格外放的她。

  聞言,她瞪著他,隨即跳起來哇啦哇啦地叫喊:

  「好什麼好?有什麼好啊?我要去半年耶,半年都不能回來耶!」站直身之後,才發現自己矮他一些些。

  可惡可惡!本來不是這個樣子,以前明明是她比較高啊!

  「……這樣啊。」他還是找不到她發怒的重點。只是半年而已不是嗎?之後就可以回永昌城了呀。

  「什麼嘛!這樣那樣的!」她咬著嘴唇,氣他遲鈍的態度。「司徒老爺爺過世了,這裡只有你一個人,我拍胸脯擔保過有我在的啊!現在我要離開了,你卻是這種反應,其實──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我對不對?」

  「嗄?」他有些吃驚。自己……只是單純地沒想到而已啊。

  她是為了他,才想留下來的嗎?司徒青衣想要溫柔地問,她卻沒給他機會。

  「算了算了!反正你壓根兒都不在乎!」她忿怒地兩手將旁邊的椅子給翻了,像旋風般大鬧一場,而後就跑了出去。

  不是太愉悅的粗糙道別,但她當真就這樣消失。

  半年過後,她背著大大的包袱,裡頭裝滿在京城裡找到的新奇物品,再度出現在他面前。

  沒有舊仇,沒有嗔怨,沒有新怒。一看到他就露出笑容,高興熱切地喚著他的名,表情如故友重逢相見那般真誠地感動和喜悅。

  會匆而想起這件事,是因為紀淵十來天沒上門找他了。

  一開始,他並沒特別注意,只是日常作息著,心裡卻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待看到小方院那華麗又高大的後門時,他發了好一會兒的楞。

  那種莫名的失落感,就如十七歲那年,她和他吵架之後不見的時候一樣。

  只是半年日子而已,為什麼她如此激動呢?那時候,他不懂。只是,在日復一日毫無變化的重複起居裡,他突然感覺裁縫鋪裡居然是這麼地安靜,安靜到他偶爾會想到她很吵很吵的聲音。

  兩人相識以來最長久的分離,就是那一次。

  這回,雖然沒有半年,僅是半個月,卻也讓他心神不定了。

  「痛……」一個怔忡,令得他手中的銀針下小心刺入自己的皮肉,殷紅的血滴冒出,弄污了布。他輕歎一聲,拭去血漬,將東西放落,不再動作了。

  移目望去,不曉得是否即將入冬的關係,門外有些冷清和蕭索。因為他這家裁縫鋪是在巷弄之內,大門還面對著牆壁,風水位置都不對,平常時候,鮮少有人經過,只有孩童會在附近玩耍。

  老是特地走進來的人,也只有紀淵了吧。

  為什麼她不來呢……

  「……咦?」他微怔,搜尋起十數年來的記憶。

  似乎總是她來找他的,每次每次,他都待在這裡靜靜地接受她的出現,無所謂願意不願意。為何……他只會坐在這邊等待?

  心念一動,他遂起身,大概地整理凌亂的物品後,跨出門檻,將大門關上。

  他今日不做生意了。

  往紀府方向前去,以前行走時不曾留意,但這時卻感覺腳步輕快了些些。

  到達後,他才懊惱想起自己兩手空空,似乎於禮數不合,徘徊了一陣子,本欲去準備帶個什麼東西再來,身旁卻有名少年一直地看著他。

  「……小裁縫?」少年道,稚氣的臉蛋有些呆呆的。

  「咦?」好熟悉的稱呼啊……司徒青衣睇著他一會兒,才緩緩想到:「紀淵……最小的弟弟?」又說不出人家名字了,他面露歉意,相當汗下。

  紀七弟點頭,並不在乎,只問:

  「你要來找姊姊啊?」

  「是呀。」連自己都不曉得臉皮為何會發起熱。

  「那你和我一道進來啊。」直接就走進大門。

  「啊。」遲疑只是一瞬,還是跟了上去。

  紀府平常進出的閒客不少,許是裡頭的人個個使武,沒什麼好害怕,竟是沒有半個人守門,好似隨便一位路過的心血來潮都可以進去參觀參觀。

  也因此,司徒青衣浮動的心情稍稍地平穩了。

  繞過幾條長廊,跨越兩三個拱門,來到的是偌大的庭園。

  紀七弟隨手一指,道:

  「姊姊在那兒。」隨即跑開。

  司徒青衣想道謝都來不及。

  轉目往園中看去,有座石亭在當中,裡頭坐有一熟悉身影。他移步過去,不知怎地,距離愈近,就好像有點緊張,可能是他不習慣這裡的環境吧。

  「……紀淵。」亭外站定後,他輕喚。

  紀淵手拿茶杯,本來支著下巴望著青天在發呆,聞聲時回頭就有點抖抖,在看見來者當真是何人後,一雙眸子瞪得老大。

  「噗!」口中含的茶水意外地遭她噴出,還好自己的手捂得快,沒成暗器。「咳──咳咳!」嗆到了。

  「你怎麼了?」司徒青衣訝異地看著她衣襟泛濕的狼狽模樣。

  「咳──咳咳!」她猛咳嗽,眼淚都流出來了,好下容易才啞聲問:「什麼怎麼了?你怎麼會在這裡?」語氣拔高,相當地不可置信。

  認識這麼久,他從來沒自己上門拜訪過,若非大白天,真以為見鬼了。

  「我……」

  「等一下!」紀淵眼一瞇,伸長脖子望望他的身後。「青衣,你來的時候有碰到誰?」

  「咦?」為什麼如此問?但他還是答:「……你最小的弟弟。」

  「好哇!」她一拍桌,躍跳起身,越過他,直直往長廊旁的草叢衝去。

  「啊啊!姊姊要打人啦!」本來寧靜無奇的草叢,頓時跑出兩個少年。紀六紀七紛紛抱頭叫嚷竄逃。

  「再敢偷看,我會扒你們的皮喔!」揮拳恫嚇著,虎虎生風。

  司徒青衣見狀,忍不住露出微笑。笑的是什麼,他也不懂。

  把閒雜人等清除乾淨,她才回頭,道:

  「咱們到那邊去,免得給觀賞了。」

  帶著他往庭園深處走,沒有什麼風花雪月的萬紫千紅,只有假石流水和翠綠樹木,後邊一大片竹林,仔細瞧瞧,竹子上頭還有刀痕裂縫,是個相當符合紀家人的風景。

  「你來這兒做什麼?」她問,卻是不看他。

  他一愣,緩步走到她面前。

  「我想,你這些天沒來找我,所以……」

  什麼時候他有在乎過這些了?紀淵聞言,沒有半分開心,神情一沉。

  「你臉做啥那麼紅?」她瞅住他,僅狐疑問。

  「啊……」紅、紅了嗎?自己倒是感覺手心在冒汗。

  「支支吾吾的……」她索性忽略,當作日頭曬。直接道:「我衙門有事啊,不是說過了嗎?所以最近很忙很忙啊。」她絕對不會告訴他,女俠也是會傷心的,所以必須好好閉關休養一番才能見人。

  很忙?她剛才……明明很悠閒地在喝茶啊……

  「這樣啊……」雖然談不上什麼請求的問題,但總感覺自己好似被拒絕了。

  不小心陷入有些尷尬的沉默,她只得抓抓頭髮,問道:

  「你來的時候沒有迷路啊?」真討厭……怎麼變成自己想要安慰他?她一定是全天下最悲哀的失意人。

  「小時候,來過幾次。」都是她強硬拉著他來的,還曾經怕被發現遭挨罵,教他躲藏在她房裡。他從沒做過壞事,那一次真是讓他心驚膽跳……

  最近,好像時常想到以前的事情呢。他有些出神了。

  「喔……是喔。」她忽地咕噥道:「該記得的事情不記……I

  「咦?」什麼該記?

  「沒有啦。好好好,沒事你可以走了。」她很擔心等兩個弟弟去說給兄長們知道,會來囉嗦些亂七八槽的話。

  已經很可憐了,不用再來幾個傢伙增加她的淒慘。

  被她往外推著走,司徒青衣不禁回頭,瞅見她眼神飄動,他疑惑道:

  「紀淵,你在急什麼?」好似希望他趕快離開。

  說不出原因的,這……讓他有些薄惱。

  「沒什麼、沒什麼啦!」從後面走,推他出小門,謹慎地左右張望,她道:「好啦,有閒我會去找你,你不用自責到跑來啦。」趁兄長們還沒來湊熱鬧,她很快道別,然後關上門。

  自責……自什麼責?他……並不是因為這樣才來找她的啊……

  那,又是為什麼?

  司徒青衣在外頭怔愣站立,好半晌還回不了神。




  如果她喜歡的不是青衣,那事情就容易簡單多了。

  首先,她用不著和他和好,也不必擔心兩人從此就一刀兩斷,和他相處也不會棘手困難。

  為什麼她會對青衣有意啊……

  從枕頭底下抽出一襲老舊的小衣,外表看來分明是件孩童男裝,但左側衣擺卻偏偏有朵粉黃色的小花兒縫在上面,有些不倫不類的。

  她指著小衣道:

  「都是你給害的,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想要喜歡青衣了……你這麼老又這麼舊,為什麼還要讓我一直惦著?反正現下都已經砸鍋了,看我丟了你。」氣呼呼地走到窗戶旁,抬起手來就要把東西往外扔。

  高舉的膀臂卻是遲遲無法放下,她閉上眼睛想要狠心一點,卻還是忍不住悄悄地掀開眼皮偷看著小衣上的那朵粉黃花兒……一如她剛收到那時的嬌美,好可愛好可愛的啊。

  將小衣服緩慢地拿近鼻間,她埋臉嗅聞,只有乾澀的霉味,沒有半點花香。

  她知道,這都是借口,無關衣服或者小花的關係,就算沒有這些,結果還是會一樣的。

  深深吸口氣,她抬起頭,將小衣服折疊好,細心地放入自己懷中。

  她輕壓胸腹的地方,喃喃:

  「他忘記你了,所以只剩咱們倆啦。」悲秋傷春一下下,隨即感覺自己有毛病才對著衣裳講話,她低咒兩聲,推開房門走出去。

  青衣一定是覺得對不起她了吧?不然怎麼會到家裡來關心她?她得要讓他感覺自己活蹦亂跳不受影響,就像他說的,回到以前那樣嘛!

  哼……心裡忍不住哭泣,再次覺得自己好哀怨。

  來到裁縫鋪,她先正經呼吸幾次,拉拉自己臉皮,確定都準備好了,才跨進裡頭,用開朗的語氣說:

  「青衣啊,我來啦!」揮手打著招呼。

  司徒青衣似乎正在跟難得上門的客人交談,一見她,清秀的臉容先是愣了愣,旋即立刻露出溫潤乾淨的笑意。

  紀淵有那麼一剎那的閃神。好高興的樣子啊……對誰呢?一定不是她吧!

  疑惑地張望自己身後,沒人啊。

  「你等我一下。」司徒青衣只是這麼道,隨後和客人對談著。

  那位客人背對紀淵,講話聲低到幾乎不能聞察,不曉得是不是趕時間,交易迅速,很快低頭離去。

  紀淵還在驚訝司徒青衣的笑容,根本沒有留意那人的異樣,只是那人正擦肩越過時,她心裡似乎感受有些奇異,不覺多看了一眼。

  「喂……」正開口叫喚,司徒青衣同時出聲。

  「紀淵。」他走近她,溫聲道:「你來了就好。」

  好?好什麼?讓他的罪惡感少了一些是吧?她在心裡歎口氣,乾脆轉開話題:

  「剛剛那個人要幹啥?」

  「他托我染一批布。」他簡單道。偶有需要的客人,會請他將白布染印花色,做些棉被套之類的。

  「這樣啊。」她點點頭,是他的生意嘛,她聽聽就好。「喔……那……」好像沒什麼話可以說了耶,真是糟糕。

  東看看西看看,前後左右都睇上一遍,她只能道:

  「青衣啊,我來瞧過你了,那……那沒事了。」還是想要逃。

  「紀淵!」沒讓她如意,司徒青衣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但就是相當努力地想著可以把她留下來的理由。「……入冬了,我幫你做一件衣裳可好?」終於給他想到一個。

  「嗄?」聞言,她瞠大了瞳眸。「你、你……你……」太過驚訝,說不出話。

  「就當是謝謝你幫我慶賀生辰……你不要嗎?」他困擾問。紀淵絕不會嫌棄他

  的東西,所以,為什麼反應好奇怪?

  「原來如此啊……」她摸摸自己肚皮處。「我還以為……」

  「你肚子痛嗎?」為何抱著?

  「沒有啊,我肚子沒痛。」她立刻放開手,證實自己很康健。「要做衣裳是嗎?好哇好哇,來吧。」挺直背脊給他量身。

  拒絕的話,會傷他的好意吧……可傷心人明明是她耶……她又忍不住想要垂頭喪氣了。

  司徒青衣沒察覺,微微一笑,拿出布尺,測她肩寬。

  「說也奇怪,雖然我們結拜這麼久,好像還沒好好地幫你做過一件衣服呢。」他站在她的背後,聲音一貫地親和。

  吐氣如蘭,拂上她的耳,她感覺自己的皮膚小小地起了疙瘩。

  「……那第一次做的衣裳呢?」她低聲問。

  「什麼?」他專注在她手臂的長度,沒有聽清近似喃語的發言。

  「沒什麼,我是說啊,這一點也不奇怪,我是個捕快,但也不見我老是幫你抓賊啊。」就前陣子那一次而已,蠢賊才會來搶青衣這裡。

  「你說的是。」他又笑了。繞到她身前,布尺環住她的腰。

  雖然總是一副大剌剌的模樣,但她果然還是個姑娘家,身材跟男人不同呢……眼睛意外落在她隆起的胸丘,他先是愣住,接著大吃一驚,很快地撇開視線。

  心臟險些跳出胸口,他忙站直身,滿臉通紅,額間冒汗。

  這是怎麼回事?做衣服的時候,近身量裁難免,但他從來也沒這般放肆過呀。

  紀淵差點被他撞到,驚險往後退了一步才避開。

  「哇,你嚇我一跳。」太突然了吧?

  「對不住。」他懊惱慚愧又充滿歉意,因為自己太不應該的輕薄。

  從小,祖父就教導他,他是個裁縫師傅,客人信任他才會上門,他亦對自己的本業有著相當尊重,一絲猥褻意念,都是絕對不該存在的。

  「啊?」用不著那麼內疚啊?紀淵一頭霧水,「沒什麼啦,反正又沒真的撞到……你做啥?」身體不舒服啊?她歪著頭望住他只盯住地上的臉。

  一張放大的面容躍到他眼前,靠得有些近,胸腔裡的跳動更強烈了,他猛然挺起頸項,暗暗離遠了些。

  「沒事……我沒事。」彷彿在說給自己聽。

  「真的沒事嗎?」感覺怪怪的耶。她狐疑地瞅著他。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說:

  「真的沒事……」話尾,停頓在她英氣勃勃的面容上。

  她原本就是個姑娘,不是嗎?

  為什麼要訝異?小時候結拜他弄錯了,但之後沒有多久就知曉事實了啊。

  難道……他直到現在才真正的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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