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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又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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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鏡水 ]【只想擁她入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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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0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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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病了。」

  謝邑張大嘴,看著眼前閒散自若的綠衣少女。

  「這……咱們都知曉她病了,重要的是什麼病?又是怎麼病的啊!」他實在難以信任這黃毛丫頭的醫術。

  若不是城裡老字號的大夫自己沒顧好自己,風邪病倒,他們一時找不到人,哪會勉強將正在醫館裡幫忙的少女帶回?

  又聽那老大夫言談之中甚是尊敬這丫頭,似乎能力凌駕老大夫之上許多,醫館裡的其他人也都崇畏她三分,才請她大駕光臨。不過,他們要聽的,可不是一句不痛不癢的「她病了」啊!

  綠衣少女面貌極是甜美俏麗,不可方物。收回把脈的皓腕,她看了謝邑一眼。

  「她身子骨本就不佳,太過操勞,前些日子可能還受涼了,該說是累積已久的病累,一古腦兒地發作。」毫不猶豫,鐵口直斷。

  「咦?真的嗎?」謝邑瞅著她,又盯著床上的結福,最後轉頭瞄向坐在後面的管心佑。

  少女露出迷死人的天真可愛笑容,隨即翻個白眼隱沒。

  「橫豎我說了你們也要質疑,那又何必說呢?」哼,瞧不起她嘛。從攜帶木箱裡取出紙筆,她舔了舔筆尖,好整以暇地開始寫起藥方。

  「啊?」怎麼好像講話有些刺?謝邑從來就不會察言觀色。

  「這位姑娘,不好意思,如有得罪之處,是我師弟失禮了。」一旁的二師兄上前道。見少女脈診架勢熟練,思考藥方下筆毫下遲疑,多少感覺到她下只是在唬唬人而已。

  少女眨了眨美麗的雙眸,道:

  「好啊,我原諒你們的失禮。」眼角閃過狡猞,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她遞到二師兄跟前,非常純真地說:「不過你要吃一顆裡面的藥丸喔。」

  二師兄楞了下。直覺她燦爛的笑容好……好詭異!

  「啥?不行不行!」謝邑跳出來慌張捍衛。「咱們又不是跟你很熟,哪能吃些來路不明的東西?你想害我二師兄啊?我不會允許的!」長臂一張,畫出範圍。

  難道自己看起來有這麼單純又容易聽從別人嗎?被他擋住視線的二師兄一臉陰鬱,只覺師弟的保護實在很多餘。

  「我就知道不行啊……」好想找人來試吃她的新藥喔。少女表情失望地喃念,好好地收起小瓶,但也不是沮喪太久,顯見平時大概經常遭到拒絕。「……啊,對了。」伸手在腰間摸著,拿出個鑲金邊的小巧木盒。

  「不行不行!都已經跟你說了咱們不會吃的!」謝邑謹慎地推著二師兄肩膀,兩人後退數步。

  「你好煩!」二師兄掙脫他,討厭拉拉扯扯。

  「啊!二師兄,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怕你吃壞肚子而已嘛,你不要生怒……」

  「走開啦!」        

  二師兄本來還可以保持面無表情,到街頭謝邑太死纏爛打,師兄弟開始旁若無人地吵鬧起來。

  少女望著他們一會兒,隨即轉身將木盒子遞給始終沒有吭過聲的管心佑。

  「這是外敷用的藥膏啦,是獨門秘方,很好用的喔,治酸止痛去疲勞,還能消疤,拿來養顏也是可以的,不過用作那種無聊事太浪費了。」多少人想要她都不給咧。「我看這位姑娘雙手上的粗繭破了幾層皮,長了好多傷口,那一定很痛的,你幫她擦擦,只要十天傷口就會完全癒合,一點痕跡都不會有喔。既然他們倆沒閒,那就給你了。」塞到他手裡。

  管心佑的目光打一開始就放在昏迷的結福身上,被少女突然抓住腕節,他才如夢初醒的抬起臉。

  「哎呀,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我說那個藥膏一定要每天給她擦喔,她的手看起來很痛,也不知道忍耐了多久,你們怎麼沒人關心啊?」咦?話說回來,這些人到底是個什麼關係?

  少女疑惑著,噘起濕潤的唇辦,一指支著頰,絕麗的容顏更無形增添嬌俏風情。若將她和文若瓊相比,氣質雖然存在差異,但姿色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別於初見文若瓊的驚艷,管心佑卻是瞪著少女的美顏,緊聲道:

  「你說……她——結福的手怎麼了?」

  「你果然沒在聽啊。」少女看到謝邑和二師兄吵出房間外頭去了,索性丟棄探討他們之間關係的麻煩事,哼哼兩聲,道:「她的手怎麼了,你自己不會看?」站起身欲離開,赫然發現什麼,她右掌一翻,搭上他的左腿,迅速地摸至腳踝。

  管心佑一驚,狼狽閃避她無禮的碰觸。

  少女並不介意,僅是半蹲在地打量著他。「原來如此,我一直在想你怎麼老坐著不動,你的腿……」

  「不關你的事!」惱羞成怒,他制止她將要出口的話語。

  「啊啊?不關我的事?也對啦,像我這樣的黃毛丫頭還是少自不量力。」少女呵呵一笑,背起藥箱。「反正現下我也還有其它事要忙……」她自言自語著,隨即道:「我要帶人照方子去拿藥,你記得幫人家塗藥膏喔!還有啊,我姓上官,上官綠,你千萬要記清楚喔!」

  她留下神秘的笑容,走出門外,吆暍外面那兩師兄弟跟著她取藥煎藥,二師兄拿了方箋就走,謝邑只得跟過去。

  喧喧擾擾遠離,一室寂靜。

  管心佑坐在椅上,只是望著結福躺在床鋪的身影。良久良久,他捏緊手裡木盒,站起來走近她。

  睇視她熟睡的容顏,他執起她的手,太過粗糙的觸感刺痛他不曾勞難的柔嫩肌膚,僅停頓一剎,翻過掌心察看。

  只見她指間長滿厚繭,舊的繭硬粗,新的繭破皮,摸起來帶有坑疤,幾乎沒有完好之處。整隻手掌有些紅腫,甚至連紋路也被磨掉了。

  她的手,無言地闡明她默默付出的辛苦。

  從來,他就下曾好好地看過她。

  他憶起她冬日總在早晨包著布條端熱水給他,現在想來,應該是長繭破皮了,她忍住痛服侍他吧?

  管心佑渾身一顫,卻沒有放開她的手。

  「你知曉她為什麼要學武嗎?」二師兄突地出現在門口發聲,手中拿著油紙包的藥材,身旁卻不見謝邑人影,大概是半途甩脫掉他。

  管心佑沒有回答,甚至沒有朝他看上一眼。

  「雖然我師弟話很多,聲音很大,看起來瘋瘋癲癲,但也不是會隨便撿收徒弟的人。我師弟也明白地告訴過她,但她卻連續三夜捧著銀子跪在武館門口不起,因為這份誠意,感動了我師弟,所以才收她入門。」二師兄也是後來才得知的。「她只有在深夜才能出現在武館,而且她身骨下佳,根本一點都不適合練武,所以比尋常人得更花心力還不一定有所成果,有時甚至一整夜沒得休息。不過就算如此,她做任何事都是非常專心認真,絕對不會敷衍於咱們。」

  所以連他也完全地接納她為自己人。

  「她說她學武的原因是為了想保護重要的人不受傷害,我衷心希望那個人不會是你。因為那實在一點價值也沒有!」

  不再留駐,二師兄往廚房的方向而去。

  管心佑動也不動,垂首不語。

  腦中想到的,是他曾經因為其他人的傳言而指責結福夜晚出府,做著見不得光的苟且之事。

  她總是半低著臉,不論他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都表現的溫婉又順從,毫不辯解或反抗。

  然後,他只是接受著她給予的一切,並且得意洋洋地嘲笑她。

  他對她無意,並不是他的錯。

  對,他根本沒錯。他真的是這樣想,到現在仍是……可是,為什麼他會覺得胸口悶得無法呼吸?

  握著她的手,他緊緊瞅住她高熱潮紅的面頰。

  有生以來第一次,管心佑感覺到內疚。

  *  *

  她站在很高的樓閣上。

  木欄邊有小鳥兒停住啄翅,風一吹,她的髮絲跟羽翼同樣飛起。踮起腳尖,她遙望著園中的某個人影。

  還是望不清他的長相啊,他究竟是何模樣呢?        

  每當晌午過後,他總喜歡到梅園走一趟。聽巧兒姐說,他訂親的未婚妻子猶如白梅般清麗動人,所以……他真的是很喜歡梅花吧?

  一次也好,她想聽聽他說話的聲音,想見見他的樣子,想讓他留在自己的腦海裡,只要靠近一點也好。

  一點點就好了……

  輕輕地喘一口氣,結福迷濛地從夢境裡張開眼。

  燭火在暗夜搖晃,拖曳著黑影照射到床頂,她緩慢地轉過頭,看見管心佑坐在桌旁,直直地注視著她。

  有那麼一時以為自己尚在夢到少爺的虛幻裡沒有清醒,等她確定這的確是現實,忙撐臂就要坐起。

  「你躺好不要動!」管心佑怒斥她魯莽的動作。

  她被這突喊一嚇,當真乖乖地橫平。「少……少爺?」喉間疼痛難耐,她清柔的語音摻雜沙啞。

  望著她唯命是從的順受,他就是無法擁有好口氣。「你病了為什麼不說?是要讓你師父以為我虐待你嗎?」

  「……結福沒有。」她氣息孱弱地道,剛才的動作令她頭昏。

  「除了沒有以外,你還會說什麼?」他等了一整夜,並不是想用這種態度,但他就是克制不了惱意。「你什麼都要隱瞞我,根本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裡!府裡的事情、腿傷的事情、文姑娘的事情……誰讓你自作聰明了?如果我什麼都沒聽說,你難道想瞞我一輩子?」

  「咦……」少爺終究還是知道了啊……結福不安地雙手交握,意外察覺自己掌心裡似乎有著濕黏的膏狀物。仔細一聞,還帶點芳香,她狐疑地抬起手瞅著:「這個是……」啊,她的傷口涼涼的好舒服……只是這個份量好像……太多了?

  結成塊狀的青綠色藥膏,不均勻地分散在手掌上。

  「那是大夫……大夫幫你抹的膏藥!」管心佑一剎那有些窘迫,不過又立刻掌握到她的注意。「這些事情我總有一天要知道,還是說你覺得我是廢人不良於行,外界風雨一無所知是必然的?」他極是憤慨地指責。        

  「少爺……別這麼說自個兒,您可以走路的。」她輕聲細語道:「或許是跛了一些,但以後您一定可以走得很好的。」

  管心佑一怔,根本不是要她的鼓勵。

  「那府裡頭的事呢?既然已經弄得如此不堪局面,你不早些告訴我,還讓我在謝邑二人面前大言不慚?」

  「……那些或許只是傳聞,沒有確定之前,結福不想少爺操心。」她輕輕地咳了咳。「沒事的。結福相信不會有事的。」

  她低低柔柔的語調安慰著,他心頭猛然一抽,想起自己昏迷那段時日。她也是這樣不停地安撫他……

  「那……文姑娘的事呢?」帶有反抗地撇開臉,不覺提高語調脫口道:「你應該是很想盡早讓我得知才對,只要我對她死了心,你不就剛好可以趁虛而入?」

  「啊……」她盯著床柱,飄匆地一笑。「或許是結福……不夠敏銳吧。」

  管心佑瞪著地面,其實才說完就後悔,但生性驕傲的他卻不肯低頭。

  沉默在兩人間拉扯來回,似是過了一生那麼久,他才又開口:

  「你為什麼……喜歡我?」逼緊喉嚨般的問道。

  若是以前,他根本不會有這等愚蠢疑問。身家、權勢,隨便都猜想得出來,而如今,如謝邑所言,他瘸腿、沒錢,更潦倒,如果要找好看的男人,這世上也絕不會只有他一個。

  那麼,她是為了什麼堅持待在他身邊?

  她很安靜,安靜得讓他以為她可能不會回答。可是他又馬上回想起,結福從未草率搪塞,或者馬虎他的問話。

  輕輕地,她的聲音如棉絮飄來:

  「……因為……結福一直在看著您吧。」

  看他?管心佑一愣。

  「只是想著拉近一些距離也好……那種彷彿作夢的願望,一絲一絲的累積著,沒想到居然可以成真……在聽到能夠伺候您的時候,真的很高興呢……」她幽幽地說著,面帶微笑。

  她已經記得少爺愛吃的東西,少爺喜歡穿的顏色,少爺的聲音,少爺的長相,少爺的笑和怒……她全部都深刻在心裡,變成無價的寶物。

  她得到很多了。夠了。

  管心佑不解。但見她側過臉,凝望住他。

  「少爺,結福會一直陪著您,直到您能像之前那般抬頭挺胸……直到您不再需要結福為止。」她極柔聲道。

  那是什麼意思?他才到口的疑惑又吞進。

  在聽見她這麼說以後,他自私地想著:總是還有結福無悔無怨地照顧他,因為他實在沒辦法獨自辛勞生活。

  他已經一無所有,只有結福願意留在他身邊,這樣不是很好?很方便嗎?

  至少他不用愁吃穿,也不必出外作工給人使喚,因為一切都有結福。

  在這個時候,他真的認為自己或許可以和結福過一輩子。不是夫與妻那般相處,而是尊貴少爺與忠心耿耿的丫鬟。

  倘若有朝一日她對他要求承諾,他可能也會給。

  就算他不愛她。

  只要別讓他像個辛苦百姓成日煩惱柴米油鹽,能夠讓他還過得像個少爺,那麼和她這樣過一生又有何不可?

  就這樣,只聽到結福說會陪伴他,而話裡內含的重要深意,卻被他拋到腦後。他從未深切體會到後悔,僅是因為認定自己已經失去所有,所以這般卑劣的想法就彷彿毒液,不自覺在腦中蔓延。

  卻不料,一夕之間竟有了劇烈改變。

  *  *

  一大清早,向來寧靜的門外鼎沸不絕。

  管心佑被吵起,才披上外袍,房門就給推開。

  一名穿著高貴的美婦揚著笑,丹鳳眸淡掃,抱胸睇視大吃一驚的他。

  「好久不見哪。大少爺。」這般挑釁的問候,來者正是管令荑。

  外頭幾名家僕護衛排開,還有管事在和武館裡的武師詳加解釋是什麼情況。

  「你——」管心佑瞠著雙目,乍見她的出現,竟是震驚得說不出一句話。

  「我什麼?」管令荑挑眉,一身雍容華貴打扮,顯得春風滿面,稍微環顧週遭,她道:「唷,你的日子倒過得比我想像中的好啊,我還以為你說不定會拿著碗在街邊討乞呢!」

  管心佑緊緊握拳,睇見她那忻忻得意的表情,心裡壓根兒沒想到什麼血緣關係,只當她是謀奪基業又可能想要除掉他的天殺仇人,恨得咬牙切齒。

  「你若是來看我窮困潦倒的模樣,那麼可以請回了!」他是死也不願讓仇敵得知自己的窘態。

  管令荑嘖嘖兩聲,隨即美眸如尖針盯住他。

  「……我還以為你出來見過世面之後,會收斂一些。」

  「我如何關你什麼事?!你給我滾!」他大聲咆哮,眼裡佈滿可怕血絲。

  「……你這傢伙,從小到大都這麼不惹人愛,就只會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管令荑微微瞇眼,抬高下巴。她擁有和他相同的美貌,亦存在相似的高傲。「叫我滾是不?沒良心的臭小子,枉費我替你擺平所有麻煩,還親自來接你回去。不過看在你的歡迎很有勇氣的份上,我就准你叫我一聲『好姑姑』,然後大人大量原諒你了。」她擺出紆尊降貴的姿態,如同施捨般的說道。

  管心佑聞言,猛地抬臉,極是錯愕的瞪住她。

  「讓你這傲慢的臭小子露出此等表情,也算是種收穫。」拐得你臭小子張口結舌,放不出屁了吧,哼哈哈哈!

  管令荑勾唇,笑得好生詭異,加重語氣重複道:

  「你可別發楞啊。我說啊,我可是特地來接你回去的。大、少、爺。」

  *  *

  「你臭小子得罪的人實在太多,想知道誰要你的命,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猜到,為了先保住你,我得放出假消息混淆對方,讓他們以為你真的已經死了……說我侵佔家產也是取信於他們其中一個重要的信息。」還有順便惡整你這個不認姑姑的狠心侄子。管令荑省略唯一的私人理由,挑眉從容地在舒適的馬車當中,雙手交臥安坐。

  「……那麼究竟是誰想殺我?」管心佑位在她對面,從沒想過自己能有乎心靜氣和她交談的一天。

  「是收受賄賂的官府……和徐達。」她半拾眸,見識他的反應。

  「徐達?!」管心佑果然訝異地反問,非常意料之外。

  他所認識的名門公子,徐達和他交情最久,也從不曾表現出對自己的反感,如今怎麼……

  她察覺他的沉默,揚眉笑出聲來。

  「徐達他爹也是當官的,雖然只是小小的九品典儀,但人總是喜歡往高處爬,地方官他們家也認識不少了,所以當那群貪官想要教訓你的時候,你那酒肉朋友就很不客氣地把你出賣了。」不然官府怎會知曉臭小子那日談生意會經過那裡?「我說你這臭小子做人可真失敗,這麼容易便被人背棄當樓梯踩了去,不過也罷,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那種稱不上朋友的東西早看清早好,你也算是學個教訓。」像個先生般對學子指點著。

  管心佑真是很厭惡她說話老夾槍帶棍,字句都在敦誨他。但他此時卻難得隱忍,因為他如果表現不滿,這女人一定更惡劣,她會愈說愈故意。不曉得為什麼,雖然他們一點也不親,但他就是清楚地擁有這種感覺。

  再者,他也還有許多問題,不宜現在動怒。

  「你為何如此幫我?」他直視著她,也許是第一次,但毫不迴避。

  管令荑望著他。她在他六、七歲之時就嫁出門了,沒想到不過一轉眼,那毛頭小子竟長得那麼大,而且那雙漂亮到有些討厭的眼睛還有點像她……她臉拉長,不覺得哪裡高興。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啊?無情無義沒血沒淚,把親人當成敵人看待。」就當是環境使然,他也太過火了,根本是大少爺養成的個性扭曲。「你知不知道娘疼你和疼你爹疼到骨血裡頭去,而我和姊姊們從來不曾感覺過娘親的愛。不過就算是那樣,畢竟我曾經姓管,而你,是我弟弟的兒子,想改都改不了。」

  管心佑無語,因為他是受寵的那個,所以不懂她的心情。

  她續道:

  「本來嘛,我想娘過世府裡一定亂成一團,便想來看看有什麼能盡力的地方,沒料你臭小子又給我擺臉色……你可別瞧不起我,我的丈夫待我很好,我還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或許生活沒有你這麼富裕,但銀子也夠多了,天天都很幸福。」所以她這次前來攪到渾水真是沒事找事。她睜大美眸特別強調自己的美滿,意圖讓他羨慕,並且要對她的此番辛苦懷著無上感謝。「你的那什麼財產,根本不需要。就留給你臭小子錦衣絨褲,抱著進棺材最好。快點叫我聲姑姑來聽聽,尊敬長輩一點!」

  管心佑終於忍不住冷哼,駁斥道:

  「你辦事不捎個消息,讓我在揚州吃苦那麼久,有什麼臉要我尊敬。」

  她一點都不臉紅地道:

  「要你臭小子吃苦是訓練你!讓你嘗嘗世間冷暖!你要心存感恩才對。」說得十分慷慨,掩飾她就是要整治他的目的,這趟回來只讓他摔斷腿實在太過便宜。

  「感恩?你?」他死都不願意。

  「你什麼你啊?沒禮貌的臭小於!要吵就來啊!」橫眉豎眼的。

  ……他們兩個這一生都不會合得來。

  管心佑告訴自己別跟個婦人一般計較,暗暗吸口氣,他匆想到個不對勁的地方。

  「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活著?」

  「那又如何?」她口氣不佳地反問。

  「為什麼?你怎麼知道的?」他質問著,開始懷疑她的說詞。

  管令荑卻沒有很生怒,宛如早就預料。抱胸道:

  「你不信任我就算了,但好歹也該相信你身邊的那個丫鬟啊。」她玉手指指後頭跟著的另外一輛馬車。

  他望過去。「……結福?」

  「她在找到你的當天,就立刻寫信給我,說你平安,其餘大概是為了保你安全,什麼也沒提。」不過,憑著管府的錢力和能力……再加上她這方的助力,想找出他的藏匿之處,也不是那麼困難。反正是只要人還活著,就一定有線索可以抽絲剝繭。「比起你來,她可說是相當相信我了,奪取基業的事情不算,她捎信給我,就表示她認為我並非加害於你的人。」那個丫頭,只是體貼地想讓她得知自己的親人安然無恙吧。

  管心佑睇著飛揚的沙塵,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前日,他還在想著自己或許要跟她過一輩子,雖然是屈就,雖然並非最甘心的選擇,但對他來說卻最方便。

  而現在,他卻在回京的途中,脫離那偏僻簡陋的房間。

  把她帶回去是義務,可是之後呢?她若挾恩要他給予什麼報償那又該如何?

  ……或許他可以答應娶她為妾。只是妾。

  她成為夫人,不必再成日忙碌工作,只需懂得享受,這是何等有幸。

  不過,也就這麼多了。

  「你能安然坐在這兒,也要謝謝人家。」管令荑已經探聽大致的來龍去脈。「我真是喜歡這丫頭啊……如果可以跟著我該有多好?」怎麼這種好事會被臭小子佔去,實在老天瞎眼,太不公平。

  馬車窗外的景物往後飛逝著,管心佑並沒有仔細地聽聞管令荑的說話,僅是在心裡任意安好結福可以得到的位置。

  卻沒發覺自己這樣的決定,竟是隱含著把她留在身邊的念頭和打算。

  他就是這般自以為是,任性自私。

  只是認定結福非他不可,卻遺忘自己做過太多傷害對方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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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07: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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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管令荑之前一段時日的調停及斡旋,加之官府所要求的金錢彌補,管心佑平平安安地得以進入京城大門,順利回到管府。

  管心佑原本還對管令荑存疑,不過到此地步,總算是確定她站在自己這邊。

  就算大夥兒耳聞他喪命的消息,但已事隔三個月餘平靜日子,當時也並沒有尋獲屍體,他歷劫歸來,府裡人驚訝歸驚訝,多當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至於府外的閒雜人等,在城裡流竄的消息本也就是真真假假,過了新鮮,頂多也只是被認為打破傳訛的三不奇事:再有耳語,不過隨著時間的長短而消逝。

  另一方面,管心佑重新主掌管府事業,或許是吃過了苦,或許是意外的遭遇磨練,他的做法有著細微的轉換:原本他就極有做生意的腦袋,否則也不會引得各商行焦急圍剿,只是他的態度太過強硬傲慢,不僅手段得罪,還讓人深切反感。

  同樣一件事,管令荑就有手腕多了。雖說他們姑侄倆不和,但在做生意這方面,管心佑的確見識到管令荑皮笑肉不笑的奸商技巧。

  他很快地學以致用,並且青出於藍更勝藍。以各種利己本事招攬管府商行生意,蓬勃發展,不忘稍微給點甜頭讓同業共襄盛舉,讓他們吃了悶虧也吭不出聲。

  像是管府最新取得的「鹽引」,亦即鹽的專賣權。只要商人願意資助屯田,開墾荒地,朝廷便會用鹽引作為交換或鼓勵,拿著此文件,便可到產鹽地購買一定數量的鹽,至全國進行販賣。

  管府買下大批屯田開墾,管心佑手握鹽引,擁有大批鹽量,更歡迎同行來管府批鹽,賣價絕對不會比其它地方昂貴,但賣出後管府則要抽成。

  沒有依靠的鹽行會想要靠攏,一來鹽量穩定,二來也不會遭受官府為難,但就是有種隸屬管府,為他們工作的暗虧,不過只要能溫飽乎穩過日,誰又在乎那麼多。

  於是乎,在管心佑的掌握下,管府基業蒸蒸日上。

  而當初想取他性命的官員和徐達,則在他以利誘和更高層的官吏建立良好關係後,自食惡果。

  還有,關於他的瘸腿,則是回京師後就立刻找名大夫診察,不是沒得救,只是能救得好的人很少。後來他才從大夫口中得知,在揚州遇見的那位少女上官綠,其實就是少數能讓他完全恢復的名醫之一。

  而說來也巧,就在數日後,管府接到一封屬名上官綠的信件,說是她很快就會回京,如果管心佑沒有忘記她的名字,屆時她將會親自造訪。

  現在的他,在事業上意氣風發,轉移了他對左腿的在意,跛行的樣子雖然難看,但礙於他財大權大,誰也不敢無禮直視,更何況他已得知能夠治好,比起剛發現自己瘸腿時那種徬徨、激怒,他只需挺直腰桿,自然能夠昂首闊步。

  只消再一陣子,就能夠走得像個尋常人,一時半刻的忍耐,他在遇難時就曾經體悟。

  管心佑感覺一切都快速在轉變恢復當中,不管是什麼,他都握得牢,抓得緊,依舊是個受到上天眷顧的天之驕子。

  這日,文若瓊上門,說是來關懷,但想必是因為退婚的事情來做解釋。畢竟,現在的他重新站上高處,誰不想要個好歸屬?

  帶著稱心的笑,他撐著手杖,經梅園正要與之會面,不意卻瞧見結福。

  自從回京後,他已經有四個月沒見過她了。

  太多的事情忙碌,他幾乎沒空閒記起她,偶爾深夜,他會想到她的病體是否已經痊癒,不過隨即認為有事她會來找他,他們之間的恩情牽扯,她總有天會來算清,因此就沒多加細思。

  暌違數月,再次望見她,他竟是有種異常懷念的情緒。

  她穿著一身布衣,氣色平常,想來早已康復。那麼……她怎麼沒來見他呢?

  衝動地就要往她那邊走去,忽有一長工打扮的年輕男人接近她,令管心佑不自覺地停住腳步。

  男人不好意思地說了幾句話,點頭哈腰的;結福露出和善的微笑,將手裡的布包遞給對方。男人接下,紅著臉,又頻頻鞠躬,結福指著布包提醒,他才從裡頭抽出一件外衣觀看。

  衣服不新,為奴僕穿用,看來那男人應該是把衫子給結福縫補。

  面貌平凡至極的男人像是道著謝,紅耳赤顏;結福客氣又有耐心地回應他,始終保持淺淡的笑意。

  讓管心佑不可置信的,就是她的笑。

  她在他身邊這麼久,朝夕相處,但曾經有過的笑容,卻是屈指可數。而在和那長工對話的短短時間,她卻溫柔又友善地那般笑著。

  她喜歡的人不是他嗎?可為什麼她的笑容卻是對著別人?

  難道只有他未曾見過她這麼笑的樣子?

  沒來由地一股怒火,熊熊地熾燒著眼前情景,他正欲靠近他們,掌事大娘卻忽然出現擋路。

  「少爺!」大娘叫住他。

  「什麼事?」管心佑側過臉,表情是氣惱而嚴厲的。

  雖然主子遇劫回來,更振作管府,發揚基業,但他對於下人的態度,還是和以前一般的糟糕。大娘以為自己冒犯到他什麼,不敢拖拉,忙道:

  「主子,大娘想請問,若是有人能為府中奴才贖身,那麼是否還要強留?」

  管心佑側目,發現結福已經不在原處,一急,應道:

  「奴才再買就有了,要定讓他走,不缺那一兩個。」說完就要離開。

  「是……」大娘看著他走的方向,一楞,道:「主子,文姑娘不是在那裡啊。〕

  管心佑心裡暗咒,險些忘了文若瓊。

  「等會兒我就過去!」丟下話,他橫過梅園,尋找結福。

  沒見她的人,他不禁皺眉,忽而想到什麼,他抬頭望著逸安院那座高聳的祠堂樓閣。沒有多加猶豫,手杖撐地,快步走了過去。

  一上樓,他首先望見銅盆和巾布放在地上,隨意環視,在另外一邊的木欄旁看到結福的身影。

  她背對著他,雙手握著木頭欄杆,遠望某個定點。粗布衣裙隨著清風揚起,整個人有種就要飛離的錯覺。

  他察覺她踮起腳尖,好似真的要飄揚。不禁開口喚道:

  「結福!」一個跨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太過用力扯入懷中,胸口感覺到她的溫熱,才確定她真正存在於此。

  「咦?」被突然扯過身,結福像是被嚇著了,抵著來人的胸膛,見是管心佑,她垂臉問候:「少爺。」靠得太近,她有些不安地想掙脫。

  察覺自己的失態,管心佑立刻放開手,退離幾步,然後說話掩飾:

  「你在這裡做什麼?」差點咬掉自己舌頭,她來這裡當然是打掃,門口不是放著盆水嗎?「……這樓很高,你一失神可能就會掉下去。」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卻無意中透露出關心。

  「啊……」結福沒有發現他細微的慌張,只是轉眸睇著樓外:「少爺,結福以前天天都倚著欄杆向外頭看,沒有危險過呢。」

  〔這兒有什麼好看?」他不是很在意地掃視。

  她微微一笑,隨即別過臉,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

  「……少爺,您瞧。」她舉臂手指,柔聲道:「那裡是梅園,再過去是您住的穎明園……您總愛在花開之時遊覽其中,當花落時節,您就折枝回房。」

  管心佑凝睇她,目不轉睛。她說的這些,是他少年時期,因師傅教學煩悶而出來透氣時所做的事情。

  他想起她說過喜歡他的原因。是因為她一直在看著自己。

  「少爺,結福十二歲入府,因為當時年歲小,派些雜活訓練,一直都只認識老夫人、巧兒姐,春桃姐和夏菊姐。」年幼的她,怕又被人賣到可怕的地方,不敢做錯一件事,每日一起來,就是忙著把活兒做完,真要說起來,她的生活圈子是非常小的。「結福第一次在這樓上看到您的時候,覺得好稀奇,是逸安院之外的人呢,雖然看不清楚長相,但我想,總有一天會擦身的吧?所以,只要您出現,我就牢記您的動作、身形、衣著,因為我怕我會認不出您。」

  他瞅著她出神的半側面,看不到她全部的表情。

  「後來,知道您的身份之後,結福又想,自己是沒福份認識少爺的。」她的語調很淡,淡到幾乎乘風消散。「隔著兩座院落……總是這麼遠的距離,總是我看著您,而您看不到我……結福只希望能縮短一些,接近一些……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你……」柔緩的語調讓他不覺動容。剛才那長工和她談笑的景象唐突地復現,一衝動,他脫口道:「結福,我可以答應娶你為妾。」說出來之後,他覺得原來這件事是這麼容易,心忖她絕對會歡喜應允,不免又擺出高姿態。

  結福垂首,纖細的頸子半露,讓他突兀地有些心跳。她似是在望著地面,片刻,稍稍地抬起睫。

  「少爺……結福是個不懂事的奴才,自小沒念過書,識字有限,連寫信也要師父和藺大哥幫忙……」她小小地呼吸了一下。「但是,我分得清楚恩和情的差別,我也明白,兩者不能相等。」

  她棉軟的口音彷彿迎頭棒暍,讓他當場震愕!

  恩和情不能相等,這是他享受著她的付出,而一再告訴自己的事情!而今,他卻自己開口對她承諾——是怎麼了?

  他才應該是那個最明瞭恩情不能作為交換的人啊!

  既然如此,他為何會想娶她為妾?就算只是妾,他還是從一開始就錯了啊!

  是為什麼?

  對於自己無法解釋的言行有些氣忿,他遷怒道:「你可別拿喬,這大好機會,你會捨得放手?」

  淺淡的笑意浮現在丑顏上,她細聲說著:

  「……少爺,能夠像這樣和您說話,對結福而言,就好像……是作了美夢,完成心願。」緩慢地抬起眼,雙目平視地望住他。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少爺,您什麼也不需要給我,這樣就夠了,我已滿足。」

  雖然沒有明講,但她的的確確是拒絕他了。他只覺得自己好像在唱獨腳戲,被她耍了一記。冷聲道:

  「結福,你真的喜歡我嗎?」不可能的,她怎麼會拒絕他呢?

  她笑了。如他希望地那樣對著他露出真切笑容,小小的雙目因而瞇了起來。

  「少爺……您或許不記得那盤桂花餅了,但,那是我有生以來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可能是因為從您手中接下,才更美味的吧……結福以為,喜歡一個人,就要包容他的全部,不管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也不曉得自己喜歡您哪裡,也許……就是全部吧。」

  管心佑內心震撼不已。

  相較於結福對他細長堅定的溫柔感情,他對文若瓊的美麗一見傾心,簡直粗糙又拙劣!

  他翻尋著關於桂花餅的記憶,卻什麼也想不起來,那不過是他棄之如敝屣的片段,她卻當成如此美好的回憶……他緊緊握著手杖,修長的指骨泛白。

  結福凝睇著那支手杖,雖然不是她在揚州給他的那一支,但她還是欣慰驕傲的他總算是願意這般走路了。

  「少爺,結福聽四姑奶奶說,您的腿可以治好的。恭喜您。」

  他不發一語,或許是沒有什麼好講的了。

  「少爺……您很快就可以抬頭挺胸了,也……不再需要結福了。」她小聲地道:「您永遠都會是我的少爺,結福感念您長久以來的照顧。」深深地一鞠躬。

  什麼?管心佑隱隱感覺不對勁,一楞回神,就見她飄然越過自己即將離去。

  「你——」

  「少爺!」巧兒在祠堂門旁出現,對著管心佑道:「少爺,文小姐已經等您很久了。」

  結福正巧和巧兒擦身。管心佑見狀,故意道:

  「是嗎?我立刻就去。」他看到結福沒有停留,對著巧兒點首致意後,便拿著東西離去。

  他不禁更怒。難道她都不會嫉妒的嗎?!

  這個念頭冒出的同時,他幾乎嚇壞自己。他要結幅的嫉護何用?她的嫉妒又值多少份量?

  為何他要這般費心思考她的事?

  他憤而甩袖離開,巧兒見他面色鐵青,趕緊讓過。

  而結福在走出逸安院後,管令荑在長廊盡頭等著她。

  「你和臭小子說了嗎?」她環胸問道。

  結福淺淺一笑。「我……已經和少爺告別過了。」

  「是嗎?」管令荑凝視著她半晌,才道:「你不會難過嗎?雖然我很高興,但你對他——」

  「四姑奶奶,我已經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了……以後要麻煩您了。」她只是柔順地道。        

  管令荑到口的話又吞了回去。只能道:

  「你真是個傻丫頭。」

  結福沒有出聲,回首望著那座樓閣,她將之深深刻印在腦海當中。

  *  *

  和文若瓊的見面,並沒有管心佑想像中的愉悅。

  因為他的思緒裡填滿了關於結福的事情。

  「管大哥,得知你平安歸來,若瓊真是奸歡喜。你失蹤的這段時日,若瓊日夜擔憂,怕你有什麼萬一,那我……我……」水袖遮面,她嚶嚶低泣起來。

  管心佑一臉怒意,結福的下識相打壞了他所有的好心情!

  原本他該對文若瓊憐香惜玉地呵護,但現在他卻只覺得她的哭聲讓人心煩意亂!坐在小亭裡,他垂眼勻息,企圖表現出疼愛,結果所能做的也只是忍住別當場發作脾氣。

  文若瓊啜泣半晌,察覺他什麼反應也沒有,又稍微拭淚,他依舊不動如山,場面不小心沉默起來。她美眸盈盈,楚楚可憐,輕道:

  「管大哥,你……你是在生若瓊的氣嗎?一定是吧?都是我爹……擅自地否認你我婚約……當時我是反對的,只是、只是爹卻仍不顧我的意願,像今兒能來見你,也是瞞著他的……若瓊沒有和管大哥患難相恤,是若瓊的不對……」說著說著,她又掉下淚來。

  管心佑忽然定定地望住她。

  他很仔細地看著她梨花帶雨的美麗臉容。

  然後想起,結福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哭過。

  不管他多冷酷、多惡劣,他說了什麼過份的話,或是令她遭受了什麼樣的難堪或委屈,她都從來沒有在他眼前表現傷心。

  她,只會默默承受所有,始終毫無怨尤。

  說不出原因的,他擱在桌面的手,握緊成拳。        

  「管、管大哥?」文若瓊被他盯視地極不自在,柔喚著。

  「……若瓊,」他總算開口,聲音是沙啞而低沉的。「你鍾情我哪裡?」

  「咦?」沒料他竟會如此露骨地詢問,她霎時羞紅了面頰。「這……」她看中的,是他的家世富有,面容俊美,青年才俊,加上尚無妻室,這些就很夠了啊。

  「如果我是個身無分文又瘸腿的男人,你還會鍾情於我嗎?」

  「呃?可是……」文若瓊慌忙看了一眼他的左腿。是可以治好的不是嗎?她已經清楚打聽過了呀。

  「你能夠出去拋頭露面,攢錢照顧我,或者扶我去茅房,幫我清理夜壺嗎?」

  「夜……夜……壺?」一向待她溫文體貼的他竟會說出如此粗俗用語,文若瓊簡直呆住。

  他的神色閃過一絲荒謬,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其它。

  「你做不到。」他肯定斷言。

  因為,他對文若瓊的感情,相同於文若瓊對他的。

  他直到現在才察覺,他也不能為文若瓊做到那樣的地步……像是結福那樣的地步。那麼,這樣的情感,是真?是假?還是一時半刻的錯覺?

  他傾醉於文若瓊的貌美,一旦她年華老去,不復以往,那麼他還會愛她嗎?一定是不會的吧!因為他根本就是只中意她的臉容而已啊。

  就如同他下落不明俊,她也立刻撇清關係的道理相同。他和文若瓊之間的感情,其實就是這麼可笑和不值一哂。

  她的麗顏在他眼眸和心底模糊起來,就算是現在這般看著她,他也記不起當時初見那種情動的感覺。

  「管大哥,我——」

  「文姑娘,不論毀婚這件事是否出自於你或者你爹的意願,我不會去追究,那也已經都無所謂了。」他平心靜氣地說道。

  她帶點歡欣和希望。「那麼,管大哥的意思是……」

  「我要再考慮。」他穩聲道,毫無顧及她姑娘家薄薄的面子。「我承認我被你的美貌迷惑,也許一開始我們會很恩愛,當你的年輕和美麗褪去後,我卻不會再疼惜你。」就像……他的祖母一般。

  在祖父過世之前,她孤獨且寂寞;在祖父過世之後,她也無法解脫。

  「你可能會覺得我在找藉口,但是,其實我對你的感情並不夠真實,不要嫁我對你才是好事。』他自私地這樣說著,和她成親的意願已經不再深刻。

  他是冠冕堂皇,或者猛然醒悟,那都不是最重要。他請人送走哭得極是不堪的文若瓊,雖然就在眼前失去,竟是毫無所覺,如果割捨掉的是他的肉,或許還會更疼痛。

  他匆地想到結福那張醜面。很有衝動地想要見她,但下過早晨才和她說話,現在特地去找她,是不是太在乎了?

  莫名地又高傲起來,心想過些天或許換她自己出現……她的拒絕只是欲就還推,很快又會後悔……

  他硬是忍住,告訴自己別去理會。

  翌日,管心佑在書房處理商行事務,管令荑門也沒敲就闖進來。

  「你的禮教實在不夠好。」他對於她不叩門知會的行舉相當不滿。

  「對你臭小子需要什麼禮教?」她都沒要他磕頭奉茶喊姑姑了。不想廢話,她道:「我是要回去了,所以來道別。」其實早該定了,怎麼說她也待了大半年了,真怕她那個丈夫會殺來要人。

  「不送。」他一揮手,簡潔俐落。

  對於她的心結和態度,還是一時無法改善,有所回應已經是最大的進步。

  「你送了我才覺得天要塌了。希望跟你臭小子的孽緣到此為止。」她冷哼兩聲,腳步一旋當真要走,微瞇眼,她又回過身補充道:「對了,畢竟是從你這兒帶走的人,我想還是要說一聲。我已經幫結福贖身,她以後就是我的人,跟著我一同回去了。」瀟灑地搖搖手,雲淡風輕。

  管心佑卻甚是錯愕地抬趄臉,不禁大聲道:

  「你說什麼?!」

  「什麼我說什麼?結福當初進這兒賣身是五十兩,我已經付給帳房兩百兩,從此以後她要喊我主子啦。」她算得很清楚,還給利息耶。

  「誰准你帶走她的?!」他憤怒地丟開帳本,滿心焦躁衝向她。

  要比凶誰不會啊?管令荑插腰,嗤道:

  「怎麼?反正你當她可有可無啊,奴才缺一兩個又沒什麼大不了,你不是一直都這樣說的嗎!」

  「你不可以帶走她!我不准!」他激動得就要箝住她的肩,卻不知怎地被她躲過。「她是我的人!」霍地咆哮出來,他心底卻對自己如此劇烈的反應驚異不已!

  「可別動手動腳的。」管令荑呵呵一笑,隨即挑眉道:「誰是你的人?你這臭小子就是這麼傲慢,表現出一副厭煩人家的模樣,現在又這麼大聲嚷嚷的想嚇誰?我要把結福帶走,可能呢,幫她許一樁好姻緣,才不繼續在這裡受你欺負。」最好做她兒子的媳婦兒。呵呵。

  幫她許一樁好姻緣?

  管心佑猶如被兜頭澆水,全身硬直冰冷。想到她會對著某個男人溫婉微笑,想到她稚嫩的聲音會喚著某個男人的名,想到她會依偎在某個男人的懷裡,想到她從此以後不再只為他,而會屬於除了他以外的某個男人——

  他狂怒得幾乎不能克制!

  「我不准——」

  〔主子,門外有名姓上官的姑娘求見。」寶香進來通報,正好給管令荑遁逃的機會。

  不過趁隙一閃身,她就不見人影。

  「管令荑!」他正要追過去。

  寶香卻忙道:「主子,那位姓上官的姑娘說她時間不多,就要起程去貴州安南,若是您不能快些去大廳,或許就沒有下次了。」

  管心佑身子一僵。

  「——可惡!」他恨恨地往大廳方向走去,本來已經走得不錯的跛腿因為過於焦急而蹣跚起來。

  ——少爺,拿支手杖給您可好?這樣您也方便走路……試著起來走一走,多練習走一些,也許看起來就不會那麼跛了。

  ——少爺……別這麼說自個兒,以後您一定可以走得很好的。

  結福不曾嫌棄過他的瘸腳。就算那時大夫說無法治癒,她也是一次都沒有嫌棄過,只是從旁溫柔地鼓勵他。

  ——少爺,您醒了就好。空腹許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東西吧,好不好?這粥沒有府裡廚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將就點。

  在揚州,他已經算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廢人,她明明知曉,卻依舊無悔服侍。

  ……因為……結福一直在看著您吧……您總愛在花開之時遊覽其中,當花落時節,您就折枝回房……隔著兩座院落……總是這麼遠的距離,總是我看著您,而您看不到我……

  管心佑終於停下急促的腳步,瞠目狠狠瞪著地面。

  ——只是想著拉近一些也好……那種彷彿作夢的願望,一絲一絲的累積著,沒想到居然可以成真……在聽到能夠伺候您的時候,真的很高興呢……少爺,能夠像這樣和您說話,對結福而言,就好像……是作了美夢,完成心願。

  簡直渾帳!什麼完成心願?作了美夢?他給她的,自始至終都只有輕蔑和難堪不是嗎?!

  ——少爺,結福會一直陪著您,直到您能像之前那般抬頭挺胸……直到您不再需要結福為止。

  他的額間冒出豆大的汗珠,直直滴落在黑緞鞋旁,暈開深色的痕跡。

  一聲聲柔軟的「少爺」在耳邊不斷盤旋,他大如擂鼓的心跳就要撞破胸腔,彷彿被硬生生地刨挖出臟器,他劇痛地閉緊雙眼,幾乎無法呼息。

  ——您永遠都會是我的少爺,結福感念您長久以來的照顧。

  忽然,他想起她曾說過的小雀兒。

  他一直都認定她沒有他不行,而如今,他卻感覺自己才是被拋棄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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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12:4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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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年後——

  一名穿著樸素的女子,在大宅門邊佇立。

  她的眼兒小、鼻翼寬、嘴唇稍厚,雙耳有如招風,面頰分佈著小小的麻子,並沒有特別吸引人之處,也不是一個太好看的姑娘。

  她垂手靜待,似在等候著什麼。

  遠遠地,一頂紅軟轎姍姍出現,女子望見,露出淺淡的笑容,迎上前去。

  「四姑奶奶。」細聲輕喚,嗓音十分稚嫩。

  「哎呀。」轎子停在大門口,一明艷動人的美婦甫從轎裡出來,就笑盈盈地說著:「好結福,外頭可冷著呢,你怎不在屋裡頭等我?我知曉你有心,不過啊,讓你染病,我可會心疼的。」牽過她粗糙的手緩走,一同跨越門檻。

  結福微微一笑,任對方拉著自己。手心交握的那種親暱,是她從小到大幾乎沒有體會過的真心溫暖。

  「四姑奶奶,您待我真好。」她誠懇道。

  管令荑在大廳門前停下來,瞅著她。揚起爽朗的笑:

  「好結福,你就是這點真誠惹人愛,我真想讓你當我家的媳婦啊!」當初是哪個混蛋沒有眼光的?

  結福並不當真,只是淺柔輕笑,和管令荑走入廳內。「四姑奶奶,您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請寶香喚少爺來。」

  「不用急,慢慢來就好。」管令荑不著痕跡地掃視一周,呵呵直笑。

  結福攙扶她入座,隨即奉上溫熱篸茶,這才恭敬退下。

  管令荑在她離開後,低頭閉目,半晌,秀麗的蛾眉顫動起來,再忍不住,她猛地一掌拍上茶几,昂首哈哈大笑。

  「我真是服了你臭小子啊!四年來居然一點進展也沒有。」可恥啊可恥,這種窩囊廢怎會是她的侄兒?「人都走了你還躲什麼?出來吧!」她往內室的方向勾著纖指。

  「誰躲了?」珠玉幕簾被撥開,一名相貌相當俊美的男子走了出來。

  他眉清目朗,面如冠玉,身形修長更帶有優雅,不過可惜的是,他行走的時候,左腿帶著不自然的微跛。

  「沒躲幹啥站在那兒偷看?」莫非有怪癖?管令荑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

  管心佑並不理會她的挑釁,和四年前相比,年歲已屆二十七的他,不論外表和內心都有著一定的成長……不過只是部份。

  「你會來就一定有事,我沒閒聽你廢話。」他看也不看她,逕自在主位坐下。

  「我來瞧瞧我的好結福也不行?」管令荑哪裡怕他威脅?開始東拉西扯:「好後悔啊……那個時候,我真不應該一時心軟,看看結福,這麼好的一個姑娘,年過二十居然還是獨處,我告訴你,你最好手腳快些,不然就別把她鎖在身邊!」真是躇蹋人家的大好青春,這臭小子實在太無賴霸道,她看不下去。

  想當年,她正要帶結福走,他臭小子突然跑出來大吵大鬧,說什麼他的腿沒得醫也沒得救了,就要殘廢一輩子,然後蠻橫又強硬地把結福留下。

  結福為了照顧他的瘸腿,結果當然是沒跟她走了。

  看著結福為難的神情,她也不忍強求,只當緣份不夠。那時是她粗心不察!可是後來仔細回想,發覺當中甚有蹊蹺,她也等著瞧他有什麼戲好唱,豈料一轉眼四年飛逝,他竟是連個屁也沒生出來!

  「我真感覺結福和你有所牽扯,是她此生最大的不幸。」她啜著熱茶。

  管心佑臉一變,冷聲道:「你若真那麼吃飽撐著,倒不如拿那些時間,多注意自家生意。」他表情斯文,語氣卻凶狠。

  他四年前因為年輕氣盛而遭惹橫禍,那時管令荑的幫助就讓他明白一件事——這個女人不是省油的燈!

  要能擺平管府當時和官府及其他商行的齟齬,可不是光靠銀兩揮霍那麼簡單,若沒有高明手段,哪能處理完美?管府無首,她一女流之輩不僅聯繫安撫內部,更穩住外頭所有買賣,令其毫無異狀。

  後來他才知曉,以她丈夫名號興起的十家糧行,全都是她於後一手打理,而她丈夫是個江湖武夫,根本從來沒管過交易的事!這女人陰險的能耐,就連在替他掌事管府之時,都「順便照顧」自己家的買賣,他清查帳冊發現有糧行寄在鹽行之下,不免懷疑起她之前好心的目的,真是為了姑侄倆淺薄的血緣?

  這也是她隨時勤跑找他的理由,因為他們有數家分行已經合併,必須往來。該說他們這家姓管的沒個真正的好人,他絕對相信。

  「為什麼我得那麼費心?反正有你臭小子就行啦,你不是管府主子嗎?我只是分不到家產的外人而已。」她涼薄地撇清。

  管心佑實在不想和她浪費精神。「你如果沒事,就回去!」

  「怎麼會沒事呢?」她挑眉,奇道:「我不是說了我來看好結福的嗎?」這侄兒太不長記性了吧?

  「看過了,你可以滾了!」一點都沒有留情。

  「不夠,不夠。」管令荑一笑,雙手交握安放於膝上,和藹可親。「我還想看你臭小子吃癟的悶樣呢,更非留在這裡不可啦。」啊,反正糧行這三個月的帳都已清算結束,她可以稍微休息一陣子。

  「你小心你的糧行貨物短缺。」管心佑瞇眼恫嚇道。雖然兩家有合併生意,鹽行糧行並存,增加不少通路,有時還可辦些優惠,進而財源廣進,但其實私底下,他們倆鬥得可凶了。

  有時他賣鹽送糧,有時她也依樣畫葫蘆,總之就是借花獻佛,互扯對方後腿。雖然他們的鹽糧行吸引大批百姓前來,有銀子大家賺,但兩人的梁子只是愈結愈深。不過若是有其餘商行想插手攪和,姑侄倆又會團結一致,總之就是自己人欺負自己人可以,別人門都沒有。

  管令荑卻打定主意不受他干擾,只道:

  「我說,我真的很想讓結福當我家媳婦兒,若是你再這麼慢吞吞的磨著,我就給她介紹嘍?」

  管心佑果然破功,狠戾瞪住她,憤怒警告:

  「你敢!」

  她有什麼不敢?哼。仗恃著管心佑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出手揍她這個長輩,她無視他黑煞的臉色,瞥一眼他看來有些僵硬的左腿,嗤聲惡劣揚唇,呵呵道:

  「這都是你的報應。你當初既種下這個因,就得承擔這個果。」

  沒有意外地,她看見那個總是和她劍拔弩張,性格放肆傲慢至極的俊美侄兒,原本相當強硬的氣勢疲軟下來,漂亮的眉目間閃過一絲脆弱和懊悔。

  並且,頭一次同意她的話。

  「……你說的沒錯。」

  他修長手指撫上自己酸疲的左肢,緩慢握拳,嗓音沙啞。

  *  *

  「結福。」

  長工阿壽捧著幾件衣衫,追上前方的人影。

  結福聽到喚聲,回過頭來,就見他笑容可掬,雙手呈遞到自己跟前。

  「結福,我有事情請你幫忙。」阿壽嘿嘿笑著,黝黑的面頰充滿不好意思。

  「什麼事?」結福望著他手中那幾件男人衫子。

  「喔,就是我已經存夠銀子了,想提早回老家嘛,所以拿些衣服給你補補。」阿壽總是笑得合不攏嘴,是個很有活力的小伙子。

  「啊……補衣服?」結福十分迷茫地望著他,實在不清楚他想要回鄉和請她補衫之間的關係。

  「咦?你不知道啊?」阿壽很神奇地瞪大眼睛,左右張望一下,才湊近她,神秘兮兮地小聲道:「我聽別人說啊,只要誰拿些衣衫讓你補補,過沒幾日帳房就會給他五十兩,要他離府從此以後都別再回來呢。」他是不敢奢望那五十兩啦,只是想快點回家見老父老母。

  結福的表情看來更困惑了。

  「呃……我……」真有這種事嗎?以前的確會有一兩個比較照面過的長工因為衣褲鞋襪破了,又沒多餘銀兩買新的,所以請她用簡單的女紅補補,由於是她能力可以達及之事,所以她都會答允。

  近來是有幾次,她根本見都沒見過那些男工呢,對方卻興致勃勃地拿衣裳給她,她也會答應,不過好像過幾天就不見對方人影……只是巧合吧?

  「哎呀,總之結福你就幫幫我吧。」阿壽將不要的破衫塞入結福懷中。其實他也不曉得這傳言是真是假,不過就是試試看嘍!

  反正結福人好大家都清楚,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我……只能幫你補衣服……」結福不安地道,雖然明明聽來很荒謬,但還是認真看待。倘若沒有如阿壽所言,回鄉的事,她是真的毫無辦法的。

  「沒關係!先謝謝你啦!」他豪邁地拍上結福的肩,才觸到她纖細骨架,卻猛然感覺背後一陣惡寒襲來,令他冷不防打了個哆嗦。

  他一楞,不禁往身後看了看,當然什麼也沒有。

  奇怪咧……

  「阿壽大哥?」結福看他發呆,便出聲喚著。

  「啊!沒什麼沒什麼!」阿壽哈哈笑兩聲,收回手臂。「不好意思,我還得忙活兒去!」沒有停留太久,他揮揮厚掌就別了。

  結福在他走遠後,也往逸安院的方向而去。

  〔今兒是個大晴天呢。」上了祠堂樓閣,她望著遠處日陽,拿起掃帚,開始自己一日的工作。

  將裡裡外外都仔細地清掃乾淨,供桌擦得明亮無塵,再擺上新的鮮花素果,燃上香煙,她已花去一個早上。望著自己費心整理好的環境,她帶著滿足的淺笑,不意發現掛在頸子上的翠玉從衣領中掉了出來。

  大概是剛才跪著擦地的關係吧。她細心地收放回去,這塊玉珮是她代替保管的,可不能弄丟。

  晌午吃過飯,她因為已經沒有事做,便去廚房幫手,春桃和夏菊看見她,並無說話,她自行挑水將兩個大水缸裝滿就離開。

  途經梅園,望見園中有落梅些許……她想起自己曾經蹲在這裡撿拾花辦,當時是為了替少爺薰香……

  她微怔。向人借了畚箕,順便將週遭清掃一趟。

  在府邸裡頭轉著,有哪可以忙就往哪兒去。好不容易等到月華初上,她算著時辰,等晚膳結束,然後方才準備水盆布巾,在夜闌人靜之時往穎明園去。

  「叩叩。」伸出手敲著門,如同這四年來的每一個夜晚。

  「進來。」男人低沉的聲音從裡面傳出。

  得到允許,她推門而入。

  男人一如以往,坐在床沿等待她的到來。

  她低垂著眼眸,走近他,蹲在他身旁。輕聲道:

  「少爺,結福來替您敷腿了。」

  「嗯。」管心佑的回應從她頭上而來。

  她遂動手脫去他的鞋襪,先讓他雙腳泡在熱水裡鬆緩疲累。

  每日,她都這麼做。現在的她,只是負責打掃祠堂,還有做一些不太重要的雜事,少爺的隨侍婢女是寶香,也已經好幾年沒有換過了。

  只有少爺的瘸腿需要她的時候,她才會出現在他眼前。因為,他把她留下來的目的就是這個。心高氣傲的少爺,不能容人看見他形狀怪異的瘸腳,所以得由她來服侍。這是當初少爺在她和四姑奶奶面前所說的。

  而她,由於他的需要,所以留住了。

  她以前說過了,她會照顧他,直到他不再要她照顧為止。

  緩慢地在他腳踝處輕輕揉捏,跛行帶給腳部的負擔甚大,雖然他現在已經可以不用手杖借力,但畢竟是舊傷,前陣子又陰雨綿綿,他因此很不舒服,總是酸痛難過。

  少爺沒有和文家小姐成親,部份也是因為這隻腳。婚約不再的個中有多少理由,周圍總是耳語著,唯一確定的是,文小姐知曉少爺無法恢復尋常人那般行走時,似乎打擊很大。

  她不瞭解。少爺仍然是少爺啊,就算他腿瘸了,走路跛了,那有什麼差別呢?她記得少爺以前很喜歡文小姐的,慶幸他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意志消沉。

  將他的腳踝擦乾,待他躺平後,她用溫濕巾敷著突出的骨頭,總要一個時辰以上才有效的。

  兩人獨處的時候不知該做什麼好,她遲疑了下,趁他在閉目養神,回房去拿了阿壽給她的破衣衫和針線盒來。

  「你在幹什麼?」

  才剛剛穿好線,就聽背後響起發問。她不覺一嚇,還是乖乖回道:

  「結福在縫衣服。」

  「縫衣服?」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的聲調拉高了一點。管心佑撐坐起身,瞪著她手裡的東西。「你穿男人衣服嗎?」

  「沒有。」她老實搖頭。

  「你!」他深深吸氣。怒火是顯而易見的,但卻讓人不太明白是為什麼。

  「如果少爺不要結福做雜事,那我現在就收起來。」這是她唯一想到的原因。

  「不用收了!」他挫折低吼。

  她真是被他突如其來的怒喊嚇住了,不過卻是很快恢復心情,平靜地對待。將雜物收拾好,她斂睫坐在小凳上,什麼也不做。

  管心佑睇她一眼,懊惱低咒。好半晌,才開口道:

  「你……怕我?〕

  結福不懂他的語意。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在每日這短短的相處時候,他偶爾都會問出一些她無法回答的問題。

  〔——算了!」不料他卻很快地推翻自己的問話,彷彿就像是害怕聽到她的答覆一般。「……我給你的玉珮呢?」

  少爺每晚果然都要問上一回。她從頸項邊勾出紅繩,道:


  「在這裡,很安全。」她不會弄丟的。

  他本來還算愉悅的神色,在聽見她的話之後立刻挫敗隱沒。

  「……你今天又到處去幫忙了……我是說,我今兒碰巧看到你去幫別人幹活兒,那根本沒必要!」他撇過臉,說話的時候非常不自在。

  她一楞。「……因為結福沒事做,所以……」

  「我就是不要你這麼辛苦啊!」他鬱悶地脫口,說出來以後情緒卻更差了。

  「啊……我……」那是什麼意思呢?她真的……不明白啊。實在難以招架,她索性住了口,他究竟想傳達什麼,她沒有辦法深思。

  看她沉默,他面容陰暗,更不開心了。

  「你……和別人就可以笑著談天,但在我面前就老是什麼都不說!」赤紅著雙頰,他咬牙道。

  這種奇怪的指責,宛如狼狽斥訴她的冷落。

  她卻是完全不能體會。垂首安靜須臾,她在他略顯期待和複雜的臉龐注視中,    低聲道:

  「少爺……一個時辰差不多到了,結福該退下了。」

  她收撿帶來的物品,款步栘出。

  在明白他討厭她的那一刻起,在他面前,她就盡量做到一個透明麻木也不會思考的人偶。

  只有這樣,不論他說什麼,不論他做什麼,她才能減少傷心和疼痛的感覺。

  所以,現在他的失望及他的欲言又止,還有他加諸在她身上的一切,她是一點都無法察覺。

  *  *

  「你就是結福姑娘吧?」

  一名長相俊俏,氣質斯文的年輕人,擋住了結福的去路。

  只是眨眼,他就突然這麼出現,雖然頭頂的日陽極亮,她卻根本沒看清楚對方是從哪裡走出來的。

  「哎呀,請你別怕。」年輕人笑容溫雅,退開數步,以顯示自己的無害。「我是你主子姑姑的兒子,被我娘帶上門來作客……我姓商,簡單來說是你家主子的表親,不過你可別喚我什麼少爺喔。」他打趣道,一瞬間好似彼此多麼熟稔。

  啊……原來是四姑奶奶的兒子啊……

  「……商公子安好。」她禮貌地福了一福,便往旁邊走開。

  「款,姑娘請留步。」商少舒臂,再次攔住她,模樣有點兒傷心。「結福姑娘,不瞞你說,我倒還是頭一回兒遇見說話時沒正眼瞧我的姑娘呢。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你能不能帶我到處轉轉兒?」

  「請商公子找別人好嗎……我要去師父那兒了。」她委婉道,提著一竹籃,裡頭滿滿的都是點心。晚了去,她怕師父餓肚子。

  自從揚州回京之後,她每隔三天便會上武館一趟。雖然師父已經明白說過,她的身子骨不適合練武,少爺的危險也早已過去,但既然拜了師,她還是認真地學習,這樣才是對師父的尊重。

  她沒有宏大的目的,只是能強身健骨就可以了。

  「你有師父啊!」商少狀似驚訝,拉起她的手,笑道:「那好,我這人最好和人切磋武術了,我有轎子在外頭,不介意的話,和我一同去吧?」

  不遠處——

  管心佑瞪著商少那沒規沒矩的行止,怒道:

  「那傢伙是你帶進來的?!」

  管令荑享受著從涼亭外吹進的清風,順帶偷吃兩口桌面的糕點。道:

  「什麼那傢伙?他可是我兒子,你表弟。」呵呵。

  「你兒子?!」他突兀地放大聲量,審視著她美艷的外貌。這女人究竟多少歲數?居然會有一個這麼大的兒子!

  「是,我兒子。如假包換。」眼眸兒悠閒飄遠,她瞧瞧後道:「以後會是個好丈夫呢。」就不曉得娶誰是了。

  「你!」管心佑當真沒料到她如此積極,真想把結福納成自家媳婦兒!看見他那個所謂的表弟「熱情」地牽著結福,他怒不可遏,吼道:「你再不讓他住手,我真的會殺了他!」

  「咦?他中意結福我有啥法子?還有啊,別動不動殺來殺去,你打得過人家再說吧,大少爺。」就是瞧不起他嬌貴無用又愛要脾氣。

  管心佑氣紅了臉,神色鐵青。不再和她做無意義的口舌之爭,一拂袖,快步走了過去。

  「……結福姑娘,那我們走——」玉樹臨風的商少欲邀請,「吧」宇還沒出口,就看一個人影氣急敗壞地奔至。

  「等等!」管心佑氣喘吁吁,粗暴地劈開他握著結福的手。

  「……少爺?」結福訝異地睇著眼前的人,怎麼今兒大家都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

  「原來是表哥啊,失禮失禮。」商少呵呵一笑,抱拳作揖。

  誰是你表哥?少來胡亂認親!管心佑實在很想這樣回應,但未免太缺乏風度,再怎麼說自己應該也大上他幾歲。

  悄悄勻息,他只是對著結福道:

  「你要去找謝邑是吧?我用馬車送你。」

  「咦?」結福瞪大了小小的眼兒。「不用麻煩了,少爺……」他怎麼會知曉自己要去找師父呢?

  「不麻煩!」他態度甚是強硬。

  「這你就不對了,表哥。總也要有個先來後到啊!」商少不甘自己被晾在一旁,找到機會就插嘴。

  真要比先來後到,他認識結福的時間絕對比他久!管心佑一怒,道:

  「結福,我們走。」

  「哎哎,這樣吧,我也一同前行好嗎?」商少被忽略得很徹底,只能轉而向結福尋求支持。

  「我……」她想起他剛才說的想找師父切磋,有人上門討教,師父也會高興吧?不過就是……她不覺看了管心佑一眼,後者卻正瞪視商少。

  「你不用去!在府裡叫你那個娘讓你熟悉環境就好!」管心佑拉著結福的臂膀,不再給他留住的機會,往大門走去。

  結福忍不住回頭看著商少的一臉無奈和可憐。「啊,少爺,商公子他……」

  「不准你叫他!」管心佑頭也不回,走得更急了。

  兩人遠去後,商少才摸摸自個兒臉皮,喃道:

  「好險,還以為會挨上幾拳呢。」

  「他不會武的,就算真有萬一,那種花拳繡腿,也傷不了你。」管令荑出現在後,敲著他的腦袋。「你真沒用啊,讓那臭小子搶了人去。」

  商少躲開,咕噥道:

  「我肯來就已經仁至義盡了,壞人姻緣這種事做多了會倒楣的。」他娘親真可怕,為什麼他會是她兒子?

  「啊,是嗎?」她怎麼就鴻福齊天呢?

  「……我已經乖乖照辦了,你要守約定,告訴我,爹的弱點是什麼?」露出討人喜歡的笑臉,他從小最大的願望就是打敗他那無敵的爹親啊!

  管令荑又作勢要敲他頭,他欲閃,她在另一邊匆地伸手,捏住他的面頰。

  「啊!很丟臉耶。」又不能打開她的手,商少只能很哀戚地任憑親娘搓圓捏扁。

  「你這小子笨哪!」呵呵,果然是生男孩比較好玩。「你爹的弱點是什麼,你到現在還不曉得嗎?他最大的弱點,就是你娘我啊!」

  男人一旦栽在女人手上,會有多麼的慘烈,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個臭小子的惡報,也才不過只是剛開始而已!

  *  *

  馬車輪子滾動著,顛得她七上八下。

  被強迫地押上馬車,和管心佑對坐著,結福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少爺為什麼會如此失常?是腿不舒服嗎?還是其它理由……

  她覺得有些累,尤其是這樣和他相處。車外一陣風吹進,亂了她鬢邊的發,習慣性地就要塞到耳後,不意卻接觸到他溫熱的指尖。

  「啊!」她嚇了好大一跳,只能楞楞地由他把髮絲整好。

  「被我碰到就這麼大驚小怪?剛才你給人家牽著手,怎麼不懂得躲掉?」他悶悶地說著,恨不得執起她的手心狠狠摸幾遍,最好消滅掉其他男人留在她身上的餘毒。

  那是因為商公子年歲似乎比自己小,給她的感覺也並沒有惡意,而少爺對她的舉動……則是太奇怪了。他連看到她都厭惡的,不是嗎?

  「這是什麼?」他匆皺眉瞥向她懷中的竹籃。

  她有些跟不上他突轉的問話。〔這些……是結福做給師父的點心。」

  「你又做東西給他吃?」該死!他真的不想她去找那些粗俗人,武館裡很多男人,不是嗎?

  又?「……是啊。師父食量很大的。」想起師父大快朵頤的模樣,她不覺微微揚起嘴角。

  他就是沒辦法……沒辦法禁止她覺得喜悅的事情,就算他痛恨她去謝邑的武館……簡直可惡透頂!管心佑瞅見她淡淡的笑,放棄地搶過她的竹籃。

  「啊,少——」她驚訝地望著他粗魯掀開籃子上面鋪的布巾,然後抓出幾個奶黃小包,強盜似的塞進嘴裡吞下。

  「拿去。」不客氣地又把竹籃遞還給她,滿口的甜味才讓他心情舒爽些。

  「是……」結福一臉豫色,抱著竹籃,將布巾重新鋪好。少爺很餓嗎……如果他想吃的話,可以請廚子做啊……一定比這些美味許多……

  總覺得……少爺的動作好孩子氣……

  「你……咳、咳!」不小心嗆到。他微惱地盯著旁邊,好不容易才清清喉嚨,把話講完:「我是說,你也二十多了,沒有想過以後的事嗎?」

  「以後……」她低眼沉默。以後的事……是在說如果有一天他腿好之後的事嗎?還是他現在就希望她離開了……她著實未曾思考過……

  管心佑見她不語,莫名地焦躁起來。說:

  「你……難道你真想嫁人了嗎?」

  嫁人?她迷惘又困惑。

  「你說只要我需要,你就會一直地照顧我,所以我還沒有娶妻之前,你也不准嫁!聽到沒有?」他說得又快又惱,好似心愛的東西會被人捷足先登。

  她先是怔了一會兒,而後才輕聲道:

  「……少爺,您會遇見比文小姐更美麗的姑娘的。」而且不會在乎他的腿,和他共結連理,幸福快樂。

  她只是單純地想要安慰他的焦慮,卻看見他聞言後神情僵硬,隨即無語地垂首,靜默良久。

  那樣太過落寞的感覺,讓她忡怔住,幾乎以為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馬車停了下來,她醒回神,往窗外一看。

  「啊,少爺,結福到了,要下——」

  語末竟,管心佑猛地伸手拉過她欲下車的身子,箝住她雙肩,迅速地將她壓抵在車廂壁上。

  兩人四目相對,距離近得沒有一寸,她惶惶噴吹的氣息被他凶狠地盡數奪吸而去,一絲不留。

  她總是提醒自己別在他面前直起頸項,因為他是少爺,因為他討厭她的醜顏。

  「少、少爺?」而現在,他實在靠太近了,近得她不能撇開臉,否則嘴唇便會觸到他。她只能無措緊摟著擠在兩人間的竹籃,慌張別開視線。

  「……你怕我這般看你,想要避開,因為我說過我討厭你這麼醜;你不想太接近我,每晚來房裡的時候總是希望快些結束,因為你怕礙了我的眼,惹我不高興;你認為我還念著文若瓊,便告訴我會和其他更嬌美的女子相識……」他的神色有些痛苦和複雜,嘶啞道:「所以,倘若現在我說我已經等了你四年,你也壓根兒不會相信的!」

  語畢,他側過首,就要吻上她的唇。

  「少——」她震驚不已,心亂如麻,所能做的就是推開他!

  他並沒有太過用力地箝著她,她很輕易就逃出他的掌握。

  「啊……對不住!」一見他坐倒在車裡,她只能道歉,然後彷彿逃難似的下了馬車。

  管心佑動也不動,沒有想要追回她的意思。只是坐在那裡,沮喪地抱住頭。

  「我是……在做什麼啊……」

  如果一切能夠重新再來就好了。

  他會當個體貼一點的人。體貼到能夠讓她信任他的感情,和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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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13: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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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現在我說我已經等了你四年,你也壓根兒不會相信的。

  她聽不懂,聽不懂,真的聽不懂。

  少爺為何這麼說,甚至這麼做,她完全不瞭解。

  他有多討厭她,她不會不清楚,這是他想出來另一種嘲弄她的方式嗎?

  ……不要緊、不要緊。她假裝沒聽見,沒發生就好了。

  就像是以前那樣。

  深深吸幾口氣,在踏入武館大廳之前,她已經能恢復平常心情。

  和謝邑見面時,她看到二師兄也在,寒暄幾句,那兩人在旁邊飲茶配點心,然後指點她的基本功課。幾年來,她有所進步的,大概就是馬步扎得夠穩了吧?

  一個早晨就這樣過去,謝邑熱情地留她吃午膳後才肯放行。

  她回到管府,照例上逸安院打掃祠堂、去廚房挑水,四處幫忙……雖然一切都跟平常沒有兩樣,但她卻覺得今日天黑得特別快。

  還早,還不到去少爺房裡的時候。她一再地這樣告訴自己,卻連晚膳吃了些什麼也沒有記憶。

  不曉得為什麼,很想找地方藏起來,她垂低眼瞼走在長廊上,希望不會有誰看見自己。步伐好沉重,她輕輕地喘著氣,漸漸竟是停住了動作。

  她感覺害怕。是怕見到管心佑?或者怕自己會胡想?還是兩者都有?

  心裡好亂。像以前那樣當成沒聽到就好了。

  她緩慢調息,意圖封閉自己的耳朵和思考,然後很快就可以遺忘。

  一直以來,她都是這麼做的。

  小時候,舅舅當她為無物,她在渴望尋求親情又得不到絲毫回應後,就對自己說,把這些傷心的事情忘記。

  她喜歡少爺,在少爺明白又厭惡地對她表示不可能會對她有同樣的感情之後,她也反覆提醒自己,別再去想,看著前方就好了。

  只要別想起難受的回憶,就不會難受。

  像是突然驚醒一般,她復開始走著。喃道:

  「對了,還要去幫少爺敷腳……」

  本來應該要回房,卻不知怎地,她宛若抗拒什麼似的往梅園的方向去。等她回神過來,已經被稀疏的梅枝滿滿包圍住。

  彎月斜掛,皎潔照映動靜。

  她彎身蹲地,良久,在鞋邊拾起一片凋謝的花辦。小聲地自言自語:

  「……少爺喜歡標緻的花,可我只是枯掉的雜草……那麼做,一定是騙人的。」什麼等四年呢?他那麼厭惡她,厭到必須四年才準備來折磨她嗎?

  抱住自己膝蓋,她縮成一團小球。低低地吟著小曲兒。

  她對爹娘沒有任何印象,只是從懂事就知道這首曲兒。一定是誰曾經在耳邊哼唱給她聽過的吧?

  斂低眼眸,月光從她背後灑落,形成倒影貼在地面。真希望自己可以融入到黑暗之中,就這樣消失不見。

  下輩子,她也想要做一朵花。

  人見人愛。若是能夠被少爺攀折回房就好了,只要能在他面前盛開,最後就算枯萎了也無所謂。

  她閉上眼睛,把臉埋在交疊的肘彎當中,回想到曾經在樓閣眺望他的那段長長日子,他根本不曉得有她這個人。或許……還是那樣比較好吧?

  至少、至少她不會知道他那麼討厭她。

  心頭好難過,好淒楚,她慢慢地呼吸著,還是沒用。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她不想……不想哭啊!

  哭了……就忘不了了。所以她無論如何難受都得忍住。

  明明,她都忍得住的……

  背後忽然有其他人的氣息,她一驚跳,溫熱的手掌就搭上她的肩膀。

  「結福?」管心佑焦慮的嗓音急喚。「你在這裡做什麼?我以為你——」待看清楚她滑出眼睛裡的淚水,他震撼地梗住喉嚨。

  結福沒料他會忽然出現,倉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起身就逃!

  「結福!」管心佑錯愕,一時沒能來得及抓住她,趕緊跛著腳步跟追。「你等一等——等一下、結福!」他在後頭大聲呼喊,行動下方便的腿,無法比她快速。

  結福不理會他,也不明白他為何要追來,只是往前奔著。最好自己可以逃去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這樣他對她的厭惡,或許就會減少一些……

  「結——」他急促的尾音突兀斷去。

  結福一楞,不禁回頭望了一眼。

  就見他倒臥在長廊上,痛苦地喘息。她嚇住了,幾乎不用思考,就是一種立即的反應,很快地往回跑近他身邊。

  「少爺?少……」她蹲在旁邊,慌張地察看他雙目緊閉的臉色,就要喚人。

  管心佑卻突地張開眼,舉臂勾住她的肩頸,將她整個人抱在懷裡。

  「總算抓到你了。」他低沉道,灼燙的氣息拂在她耳邊。

  「少……少爺?」她擔心他體虛,沒有馬上推開。

  他坐起身,粗喘幾口氣,才能穩聲道:

  「結福,你想要跑到哪裡去?是不是打算離開我?我早上說的話嚇到你了嗎?在馬車上,是我衝動了,你別這樣就不來找我!」他表情焦灼,箝住她臂膀的長指發白著。「……我知道我現在這麼說,你不會信我。但其實我——」

  他的話尾讓她背脊發涼起來,不覺虛弱地脫口道:

  「別說了,少爺。」

  他強迫她注視著自己。「結福,我對你動心了……我對你有感情,我喜歡上你喜歡我的那番心意了!」

  「少爺,您……別跟結福說笑。」這也……一點都不好笑。

  為什麼他要一再地撕裂和踐踏她的情意呢?她瞪視著自己的膝頭,雙手抖得好厲害,她用右掌壓住左掌沒用,又用左掌壓住右掌。使勁地咬住嘴唇,只希望自己還能保持說話的完整。

  「我沒在說笑!」他憤惱喊叫,使勁地握住她寒冷的手心,要她完完全全地聽個清楚。「以前我對你做了許多不好的事,我知道這麼說你一定不肯信,所以我只能慢慢地讓你明白……」他也不瞭解現在這個時機是好是壞,但他真的已經無法忍耐了!

  因為他的心意她一點也沒意願去發現!

  「少爺,我——」她困難地擠出話語,卻讓他給打斷。

  「我每天看著你,卻不敢和你說話,也不能出現在你面前,就是擔心你會拘束,會被我嚇走!」他愈說愈激動,脹紅著臉吼道:「其實我就是這麼一個自私又卑鄙的男人!你想要逃開,我就假裝跌倒;你幫阿壽或其他人縫衣服,我就把他們趕走:你老是對除了我以外的人有說有笑——我不要你看其他男人,我不要你和其他男人說話,我也不要你嫁給其他男人!你喜歡我,這一生一世就只可以喜歡我,不能再喜歡別人!」

  結福的視線模糊起來,什麼也看不清了。

  她的確不相信。

  不信他的每一句,也不信他的每一字。

  他討厭她,討厭她的醜容,討厭她對他的喜歡,他一直都很討厭,這是他自己講過好多次的啊。那麼,非常厭惡她的他,如今說出這番話,要怎麼教她相信?

  如果這是作夢,如果這只是他惡戲她的手段,那麼一旦夢醒了,玩耍結束了,她的心就會碎得再也拼不回去。

  她不想傷心啊……因為那很痛很痛。

  真的,很痛。

  「結福,你為什麼哭?」他問,語調是低啞的。伸手抹去她滑落臉頰的淚,她震顫了下,微微地往後縮。「是我讓你哭了嗎……我發誓以後不會了,你別哭了,我心口好疼。」他也不曉得怎麼會這樣,只是看見她哭濕雙眼,胸腔的悶痛彷彿針穿,讓他冒汗。

  「……少爺,結福貌醜,這輩子都沒有辦法變得像文小姐那樣漂亮。」她只是草,只是他看不起的草而已,不會變成花的。

  想也沒想,他咆哮起來:

  「你還不懂嗎?!這已經無關容貌,以前我不瞭解……現在我只是……只是……總之我不需要你長得像其他人!只要你是結福就可以了——四年不夠,我會用八年!八年不夠,我等十二年!只要你能相信我,就算一點點也好。」他有些語無倫次,不知該怎麼表達,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對她曾經有過的所作所為,只得再次抱住她,有生以來未曾這麼惶恐和緊張。「……結福,我喜歡你。」他想溫柔地對她說,但是卻太害怕失去。

  他……為什麼他現在要這麼說……為什麼……她苦澀又酸楚地在他肩處流下眼淚,沒有回答。

  他猛地惡狠狠緊抓住她的臂膀,逼她抬起臉。

  〔不論用任何手段,就算是要把你關在這裡也好,你飛不出去,總有一天會是屬於我的!」他的言語強烈激昂而且憤懣,但是表情卻異常地脆弱。「——我……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結福。」他嘶聲喚著她的名,驀地雙手垂地,虛軟無力。

  她朦朧地凝視著他近似哀求的神情,只覺心痛難忍又萬分不捨。

  這個總是傲慢的男人,是為了什麼向自己這般低頭懇求?

  是因為想要她的信任?想要她的回應?想要她的承諾?想要她永遠的陪伴?

  他難道不曉得……她的一切早就已經給了他啊……

  是他任性丟棄了,而她也沒有再拾回來的勇氣。現在又怎麼要她給?

  「……少爺,結福的名字,是掌事大娘取的,原來叫做什麼,已經不記得了。」恍恍惚惚地,她說。

  管心佑緩慢地抬眸,凝睇著她的淚容。

  「從我踏進這裡,我就姓管了。以後……也都不會變的。」終究,她還是選擇順從他的盼望。

  就如同她從未忤逆過他那般。

  她可以當個空殼,也或許會注入不再那麼悲傷的靈魂。

  可能四年,八年,十二年。再次換她,給他一個他所要的機會,結果也許又是遍體鱗傷,但傷口總會不再流血。

  她可以這樣想吧?可以這樣想吧?

  會不會太過奢侈了?

  他終於得到她的許諾,那對他是多麼珍貴,她一定不知道。

  「結福,我答應你,今生只看著你一人。」

  她不需他的今生,只要是曾經就夠了。他懂不懂?懂不懂呢?

  「少爺……」

  「別再叫我少爺了。喚我的名。〕

  「……心……佑。」

  她柔軟又生澀的輕喊。

  他不禁疼惜地吻上她鬢邊的發。直到最後,她都沒有察覺,自己給子他的原諒,竟讓他驕傲優美的雙唇不住地發抖著。

  *  *

  又過了八年——

  張開眼睛,她知道自己已經醒了。

  下床穿好外衣,洗淨臉,她推開門走出去,春陽高照,外頭一片清新明朗。

  走向逸安院,她上樓閣打掃祠堂。

  每天都是這樣開始的。

  待得四周乾淨俐落,結福點燃香煙放於供桌,已近晌午。下樓前,她往外望了一眼,視野及處,高大乾枝正要簇放黃色的蝶形花朵。昔日清香梅園,如今只種數株槐樹,這或許是這些年來唯一的改變吧。

  還沒走出院內,就見一名小丫鬟唉唉喲喲地跑過來,鵝蛋臉兒紅通通地,甚是可愛。她是前兩年進來的小敏,年方十五。

  十五啊……想不起自個兒十五時是啥傻模樣,結福不覺微揚唇線。

  「結福姐姐!結福姐姐啊!」小敏揮著手,站停在她身邊。「哎呀,結福姐姐啊,你怎麼老這麼早起?我說我今兒會幫你打掃的啊。」

  「我也說不用麻煩了。」結福一笑,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

  「不行不行啦!」小敏嘟起嘴,皺眉哀號:「若是讓主子知曉我偷懶不幫你,他會生氣的啦!」主子最愛對他們這些下人發怒了呢。

  結福深知那人脾性,柔聲道:「我們不要告訴他就好了。」

  「結福姐姐,你真好。」講話的聲音也好好聽呢!小敏咧嘴一笑。「難怪那麼難纏的主子會中意你啊。主子昨兒個又在找你了呢,他很不高興你老是去謝大俠那裡,結果又隨便遷怒,對大家夥挑剔得緊呢!」她真是長了見識啊,一個年歲都超過三十五的大男人,竟會為這種小事吃味。

  結福一楞,沒有答腔。隨即面紅耳赤地低下頭。

  小敏倒是自顧自地說得愉快,摸著辮子晃來晃去地抱怨:

  「結福姐姐,每次你不在的時候,主子的臉色都比茅坑還臭,等你回來了,他又馬上換了張溫柔到滴出水的面孔,你不會覺得主子太愛撒嬌了嗎?」哪有這樣的啊?他們這些下人都很折騰欽。

  「……小敏,我還有事。」結福找了藉口,截住這個話題。

  「是喔?那我去幹活兒了,不耽擱姐姐。」還是想先吃個午膳,嘻嘻。小敏活蹦亂跳地走了。

  結福呼出一口氣,忍不住撫著自己發燙的面頰。低喃:

  〔……原來……那是在撒嬌啊……」思及他平常對自己做的小舉動,她真是覺得他年歲愈大,卻愈是黏著她。

  悄悄歎息,她有些好笑了。

  「結福,你發什麼楞啊?」後頭響起問話。

  結福一怔,歡騰地回過身子,果然見管令荑含笑對望。

  「四姑奶奶!」她欣喜地抱住她,其實兩人有一年不見了。「您從北方回來了?怎麼不說一聲?」

  「想給你驚喜啊。瞧,不是笑得很開心嗎?」管令荑疼愛地拍拍她的背,皓齒露笑,更顯明媚。面容幾乎沒有留下歲月風霜,她的年齡,到現在還是她兒子和丈夫的賭注。

  「我去喚心佑來……」

  「哎呀,你叫得很順口了嘛。」還記得數年前,她老把〔心佑」和「少爺」結結巴巴地連在一起喚不出嘴,真是很有趣啊。「別急,那臭小子出門辦事去了,我剛剛才和他擦身。」她牽著結福,走到槐樹林的小亭落座。

  「我去倒茶……」還沒站起來就被拉坐下。

  「你忙什麼呢?我不渴,不餓,也不累,只想先跟你敘敘舊,乖乖坐著。」管令荑揚著嘴角。

  結福露出笑。她真的喜歡這位長輩。

  「你過得好嗎?那臭小子有沒有欺負你啊?」管令荑眨眨眼。

  「沒有。」她搖頭,知四姑奶奶每次都會問。

  「是嗎……那你們……成親了嗎?」管令荑也知自己是白問。因為結福還是做姑娘的裝扮。

  結福垂下眼,十指交握。

  「我……」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得說。

  「又過一年了,好快啊。」管令荑揚聲笑歎。「你不愛他了嗎?」

  不愛他?她不愛他了嗎?

  倘若不愛……她又怎麼會留在他身邊呢?

  在這日復一日的長長歲月當中,他們兩人之間只是停住在當年那夜晚,再多就沒有了,如夢久久。結福抿唇,沉默以對。

  〔這樣啊……原來那臭小子的報應還沒完哪……〕管令荑噗哧一笑,幸災樂禍。順了順氣,她執起結福的手,呵呵道:「……結福,你知道嗎?其實臭小子的腳本來是有得治的。」

  結福聞言,小聲道:

  「我知曉,本來是有個姓上官的姑娘說可以治……」

  「是啊,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管令荑和藹地瞅著她,笑道:「我想臭小子可能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你,沒法子,所以我只好偷偷把他的秘密講出來啦。」

  「……秘密?」結福茫然不解。

  後來上官姑娘並沒有把他治好,不是這樣嗎?少爺跟她說的啊。

  「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我正要帶你走,結果臭小子衝進來阻止?那個時候,其實上官姑娘就在大廳,而且她馬上就要遠行,沒有機緣再出現替臭小子治腿了。」管令荑緩慢地說著這段往事,彷彿昨日才剛發生。「臭小子沒去大廳,但是他卻跑來留住你……你明白我在講什麼嗎?」

  她問。結福沒有答話,但睜大的眼睛在在顯示她極度的震驚。

  「臭小子是故意的。他不要醫好自己,因為若是這樣,你會走。」管令荑精明的眸裡點點閃爍,道:「在你要離開的時候,他只是想著要把你留在他身邊,就算是這麼愚蠢的方式也好。你瞭解他的性子……他是放棄了他最在意的驕傲和自尊,就算一生瘸腿讓人側目,也只要你陪伴他別走啊!」

  結福搗住了嘴,熱淚迅速盈眶。簡直不敢置信!

  原來他……他竟然……是為了她……

  腿沒斷之前,他是多麼得天獨厚、意氣昂揚:跛腳之後,他又是多麼盛怒和恐懼,一心不肯承認,她比誰都更深刻體認的!

  然而,他卻為了她,甘願一輩子瘸著腿……

  若是自己沒有答應他留下,若是自己在這些年反悔離開——那怎麼值得?怎麼會值得呢?!

  她卻直到現在才知曉這個事實!

  「他……」真是傻……真是傻!結福難受哽咽,說不出完整的字句。

  想見他……想見他!她要馬上見到他!她忍不住站了起來。

  「臭小子在東大街,現在去應該剛剛好談完生意。」管令荑做了個「請」的手勢。在她走遠前,又補充喊道:「快點解決啊,不然好像知曉秘密的我很壞心,故意讓他白白多等八年……對了,還有啊!你身上有臭小子給的玉珮吧?那是傳家用的,只此一枚,不是他的妻子沒資格戴的!」

  結福握住衣襟裡的翠玉,奔出大門。

  *  *

  「貴客啊,這個最好了,瞧瞧,晶瑩剔透哪!」

  「嗯……」俊美的男人站在姑娘家環伺的首飾鋪子裡,手心裡是店主大力推讚的耳墜子。說是飄洋過海來的藍色寶石,珍貴稀奇得不得了。

  「怎麼樣啊?〕京師東大街首屈一指的首飾鋪店主合掌討好,認得對方是大權大富大貴的有名鹽商,管府主子。家裡吃的鹽和米都還得看他臉色。

  據聞這管府主子年屆三十五卻還沒成過親,很可能有斷袖之癖:後來又傳說他不找女人,也不找男人,大概是下面那話兒有暗疾:最新的謠言是他其實壓根兒就是個吃齋念佛六根清淨的和尚!

  不過和尚沒穿袈裟,沒落髮,又沒托缽,還會來鋪子裡買給女人的首飾……也挺稀奇的。

  總之不管怎樣都好,他一個大男人杵在鋪子裡,惹得姑娘家都害羞不敢靠近,還是快快恭敬燒香將他驅離才是上策。

  〔不好。」管心佑端詳半晌放下,稍微巡視沉思,指著另外一對粉色的,道:「這個。」

  〔哎呀!貴客您真識貨哪!」畢竟是尊貴又不能得罪的大買主,店家固然覺得麻煩卻還是涎著滿臉笑容,辛勤地介紹著:「這可是錫蘭山來的珍奇水晶哪!獨一無二,只此一雙,賣出就沒有了。不過就是……」欲言又止的。

  「多少?」管心佑也是商人,哪會不明白。

  店主嘿嘿一笑,伸出兩隻指頭。

  管心佑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再加一錠元寶,毫不手軟吝嗇。「這是賞你的,以後若是再有什麼好東西,你得留給我。一

  「當然當然。」店主將銀兩收進懷中,眉開眼笑,連連搓手。

  管心佑就要離開,沒走幾步,就聽店內一千鶯燕閨秀輕歎。

  「真可惜,是個瘸子……」

  「是啊,有錢又長得那麼俊俏,偏偏……」

  管心佑卻是神態自若,俊美的臉龐依舊傲慢,絲毫不受影響,沒有停留地跛步出去。

  他只想著手中的禮物要怎麼給結福,只想著她會不會為此展顏而笑……

  「心佑!」

  還沒走到轎子旁邊,一個人影朝他呼喊。他回首,訝異地望著對方:

  「結福?」他一楞,趕緊將那對耳飾收到袖裡藏起。

  她跌跌撞撞地直奔而來,在接近他時腳步稍亂,他連忙上前扶了一把。

  「小心!」若是摔著了怎麼辦?他真是有些嚇到。「你怎麼了?」怎麼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的?

  她並無回答,只是毫不猶豫地張開手臂,緊緊摟住他。

  他愕住,簡直受寵若驚!一時間只能貪戀這種美好的親暱,感覺到自己體內燒熱,險些動搖起來,他低咒一聲,就算是自己「守身如玉」了很久,也太過沒用了。

  腰部被她環抱著,心裡有些飄飄然的,突地發現好像很多人往這邊看,他一怒,揚袖遮住結福的位置,然後把所有視線瞪回去。

  「你……」有些不捨地稍微拉開距離,他正待詢問,不意卻發現她眼角的淚痕,察覺自己胸前也濕了一大片,他著急道:「你在哭?哭什麼?是誰欺負你?告訴我,我一定找人去教訓他——」

  「……是你。」她說。        

  「我?」他忽然驚慌起來。用力地回想,自己做了什麼讓她傷心嗎?他懊惱燥慮,卻找不到頭緒。他曾起誓,不會再惹她哭泣的!

  可惡!為什麼他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到?

  他只得雙目凝視她,誠懇說道:「結福,不管我做錯了什麼,對不住。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

  結福喘泣一聲,眼淚流得滿臉都是,哭得更厲害了。

  「心佑……」

  「你先別哭……」他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一個在市道打滾多年且也已經三十五歲年紀的大男人,卻在她面前失了條理,像個孩子般不知該如何是好。「……別哭了,好不好?」他拉開她遮目的雙手,那樣粗糙的觸感,總是刺痛他的心。

  她看著他,細細地描繪著每處輪廓。

  這些年來,他是用什麼表情在面對自己的呢?是用何種心意等候自己的呢?

  捧住他的臉,她輕輕地踮起腳尖。

  「結——」他的聲音,被隱沒在柔軟的親吻當中。

  管心佑瞠目,心口如雷殛劇蕩!如此接近的距離,他連她黑睫上凝聚的淚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佑,我們成親。然後永遠在一起。」她離開他的唇,又哭又笑,用著很醜的大花臉告訴他。

  僅僅一瞬,他極是震撼地望著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永遠在一起。」她努力揚起顫抖的嘴角,對他微笑。

  管心佑伸出顫抖的雙手,激動地將她整個人給抱入懷中!

  結福!結福!他的結福!他以為自己可能等不到的!他真的以為自己也許窮盡生命仍然無法換取她的這麼一句!

  臉容埋進她纖細的肩頸,他低啞喊道:

  「我這一生只有你,只要有你就好了!」

  她笑,忍不住又流淚。

  「……心佑,我喜歡孩子,我們要多生幾個。」

  她感受著自頸處傳來的溫熱濕意,心疼地抱住他的頭。這個真的花了十二年來期盼她相信他真情真意的男人,竟是如此地令她愛憐。

  她本是個沒有福份的人,如今,也擁有了滿滿的幸福。

  是她摯愛的他所給予的。

  *  *

  數年後——

  「爹。」

  「嗯?」

  「您多大歲數?」

  「問這個做什麼?」

  「因為我朋友都說您的年紀可以做我爺爺了。」

  「……專心寫字。」

  「喔……爹。」

  「又怎麼了?」

  「為什麼每回問您這個您就會皺眉頭?三哥哥和八弟弟也都這樣說。」

  「……寫你的字。」

  「喔……爹。」

  「不准問年歲的事。」

  「喔,好吧。爹,您以前真的是個只愛男人的和尚嗎?」

  「寫、字!」

  「……爹,你真沒有耐性,就像隔壁巷口小虎的爺爺那樣……哇!娘來啦!娘!娘!爹剛剛想打人家的頭啦……」

  「胡說八道,你這臭小子!結福,你別聽他亂講……過來,別抱著你娘!沒看她手上拿著東西?等會兒翻了燙傷她。」

  「不、要!咧——你每次都不准人家抱,說抱娘的孩子『那裡』長不大,但其實都是騙人的,因為你自己想抱,所以才騙我和哥哥弟弟,不然你抱娘抱那麼久,『那裡』不就很小很小?」

  「——你再說!」

  「哇!娘!你看!爹明明就要打人家啦!」

  「不,結福,我只是……」

  「別玩了,我煮了蓮子甜湯,來吃吧。〕

  「好!」

  「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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