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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鏡水 ]【只想擁她入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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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00:5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恩和情不能相等,所以她不能做他的妾!

  反了反了!她只是個賣身丫鬟,居然拒絕她的主子,她的天?

  他討厭她,討厭她的醜容,討厭她對他的喜歡,

  討厭她在他落魄時無怨無悔的照顧和鼓勵,

  他才是那個最明瞭恩情不能作為交換的人啊!

  而且憑他飄逸脫俗的俊美容貌,巨賈首富的身家,

  怎麼也該娶美若天仙,門當戶對的名媛淑女,

  如今他卻開口給她承諾,她怎能拒絕他!耍他嗎?

  可相較於她對他細長堅定的溫柔感情和包容,

  他只對貌美女子一見傾心,簡直是粗糙又拙劣的膚淺……

  難道--害他老是念著她那張醜面,想著她不美的笑容,

  無時無刻不費心思考她的事……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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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01:3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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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總是在看著他。

  她時常上樓閣打掃老夫人的祠堂,那兒居高臨下,景致實在好,有時候,她會好奇地往外看:看到那美麗的庭園,看到那遙遙相隔的另一座院落。

  然後,看到他。

  她知道他是誰。縱然距離有些遠,她見不清他的容貌,但由別人的態度或說話,她是十分明白他的身份。

  他只是偶爾出現。起先,她也並不是特別會去注意他,但時間久了,她總會下意識地稍微尋找他的蹤跡。

  一次、三次、五次……

  她就像一隻小雀兒,眺瞰著樹林裡的某個存在。

  一年、三年、五年……

  她開始有些天真的想願,或許能夠再靠近一點。

  那只是她心底深處最淺薄渺小的空想,卻萬萬沒有料到,居然有成為真實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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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0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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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這娃兒喚結福,在老夫人那邊已經有五年時間了。」

  一名面貌看來精練能幹的婦人,對著亭子裡的少年搓手陪笑著,一邊向身旁的丫鬟努力使眼色。

  「結福,這是心佑少爺,這以後,你得更加機靈,服侍得少爺妥妥當當,懂不懂得?」

  丫頭打扮的少女約莫已過及笄,但看不出實際歲數。膚色黝黑,五官雖是沒長歪,但拼湊起來的相貌卻不怎麼好看。唇太厚,鼻太大,耳朵還有些招風,雙頰帶著點分佈不均的麻子,最糟的是那太過細小的雙目,不仔細看,還真不明白她究竟有沒有睜眼,

  婦人見少女沒應答,趕忙偷捏她一把,壓緊聲道:

  「快向少爺問安啊。」她心裡覺得不妙了。

  這心佑少爺自小養尊處優,極難伺候,出了名的刁,一年得換上二十個丫鬟還不見得讓他滿意。偏生他是管老夫人的嫡孫,還是管家這代唯一的獨生子,以後所有的家業財產必定都是由他繼承,可是含著金鎖出生的太少爺,就這麼個寶貝到心坎裡的孩子,給寵得更是嬌生慣養了。

  這結福若是表現不好,讓他再嫌棄,那她這個管府掌事大娘也甭再當下去了。

  少女手臂吃痛,視線從石磚地面栘開,對上少爺的那雙黑緞鞋。掌事大娘訓練有素,下人的目光從來就只配看主子的腳。

  「少爺好。」名喚結福的少女開口,聲音很細,就同小女孩似。

  她的語調裡,帶著不為人知的緊張和期待。

  管心佑於石亭裡安坐著,二十二歲的年紀,生得丰神飄灑、器宇不凡。聽說管老夫人年輕時長得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令得已仙逝的管老爺子驚為天人,立刻重金下聘迎娶過門。而今老夫人年過七十,或許看不出當年的絕代風華,但若是瞧瞧管心佑,卻也足夠瞭解那美貌定非空穴來風。

  俊美的容顏飄逸脫俗,從容的儀表優雅瑰麗,帶有高傲的神態更是給人極強烈印象,舉手投足間那顯著的特異氣質,必定家世尊貴才能擁有。

  聽聞少女的問候,他並沒給予回應。從頭到尾,他也不曾面向婦人這方,只是旁若無人般的品茗,婦人心裡嘀咕,卻仍是帶笑等待。

  他夾起盤中色香形美的桂花餅,吃了一小口後擰眉歎息,放落手中銀箸,總算啟唇:

  「太甜了,膩得難以下嚥。」他搖搖頭,面露不悅。

  婦人擔心他會發脾氣,但也不免在肚裡抱怨。茶點每天都要換新花樣那不算過份,口味還得讓他挑剔的緊才折騰人。

  就說這盤桂花餅好了,過程和做法都十分講究,得在桂花噴香時,採集花辦細心處理,再酌以青紅絲等為餡料,用上好的豆粉及蛋精為皮,侯火過油。外層酥脆,內心香軟,桂花鮮艷如故,不僅賞心悅目,更教人食指大動。

  管府現任廚子祖宗好幾代都為御廚,吃的等於和皇帝相同了,這樣卻還有不滿意。這桂花餅,就是他大少爺說太淡,才趕緊讓廚子再重新做盤新的送上,怎料這次他又嫌過甜了。

  縱是如此,背後可以偷罵,主子面前可不能放肆。婦人忙道:

  「是是,大娘讓廚子再改過、再改過。」

  「不了。」他揮手,倒也不想再耗著,連個點心都做不好,還要他等?正待摒退婦人,不經意地發現少女本來低垂的臉容稍微抬了起來,神情略是怔楞。「……怎麼?你想吃嗎?」

  結福初醒,趕緊又轉而瞅著他的鞋。她只是……覺得自己好不容易聽見他的聲音……而已。

  「回少爺話啊!」婦人又使勁地掐著她後臂的肉。

  結福痛得嘴角都扭曲了,只道:

  「沒有的,少爺。」

  管心佑微微瞇眼,喃道:

  「沒有嗎……那剩下的拿去餵狗吧。」

  「咦?」結福無防備地出聲。貧儉的她,從來不會浪費任何東西。

  只見他——美麗如神人的青年立於自個兒面前,面帶微笑,極是優美,但那笑,卻不盡然都是好意,甚至是帶些嘲諷。

  但她沒發現他隱約的惡,沒瞧到他驚人的美,只是悄悄歡喜著,她終於清楚他原來是長得這個模樣啊……

  〔告訴我,你想吃嗎?」他好聽的聲音問著。

  她不想吃,更不敢,卻彷彿著了魔。婦人因為他的靠近而不敢再偷偷掐人,她也就遺忘那些教訓和處罰,望著他,幾乎目不轉睛。

  「我……想。」

  他微微一笑。

  「很好。」拿過瓷盤,他道:「手伸出來。」

  她乖巧依言,幾塊桂花餅就倒落進了她粗糙的掌心。

  他將空盤子隨手丟於桌面,發出差點撞爛的聲響。他並不在意那宋代吉州窯的精緻古董瓷器有什麼下場,只是道:


  「從今兒個開始,你是我的丫鬟,我就是你的天。明白嗎?」

  「明白。」她似懂非懂地回答。

  管心佑滿意地點頭,隨即自行離開。

  婦人在他遠去的身後碎念,結福呆立在石亭前,什麼也沒聽到。眼睛僅是盯著珍貴又柔軟的桂花餅,好不捨得才拿起其中碎開的渣塊,小小地嘗了一口。

  「真的……很甜呢……」

  好好吃喔……她愛惜地將剩下的放入袖口,不願囫圃吞下。猶如什麼寶物。

  一盤桂花餅。

  不過是——一盤他視之為敝屣的桂花餅。

  *  *

  結福這個名字,是掌事大娘取的。

  她雙親早逝,被舅舅撫養。那是一段她沒有任何美好回憶也幾乎不記得細節的日子。隱約想起,舅舅雖不致打罵虐待她,卻當她為無物。

  寢時沒有她的床位,餓時沒有給她吃飽,冷時沒有讓她穿暖,甚至不曾正眼看過她,也幾乎不曾開口喚過她,最後還丟忘了她的名字。十二歲那年,本來打算把她賣到窯子裡去,但因為她生相不好,連鴨母都不願要,恰巧管府缺丫鬟,不想留著的賠錢貨有了路子,便合算把她賣了。

  很普通的遭遇,窮苦人家的孩子許多是這樣的命運。

  進了管府,掌事大娘替她取名為結福,跟主子從管姓。取其與福氣久久長結之意,有她陪伴的人也能從她身上擷取大福。

  這個名字不對,不對的。她常這樣想著。

  不是她不願和他人分享福份,只不過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沒有福澤的。

  在老夫人那裡,她從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女孩,被訓練成言行拘謹的丫頭。她什麼也沒想,每天只是做著掌事大娘交代的工作。大娘說她命賤所以耐勞,比一般婢女更能吃苦,於是,被派來服侍那個「聽說個性非常刁鑽可惡的大少爺」。

  入府五年多,她還是首次和他有所接觸。

  其他人閒暇時的交換耳語,她是從來也不曾加入過,她們罵著怒著,有時還會奇怪地羞怯著,不說他好只說他壞,但她對於他的印象,卻是兩人初見時那雙漂亮的鞋,和那盤有些甜的桂花餅。

  時為仲冬。

  才天亮,就開始下了雪,簷角被鋪成白皚皚的薄片。

  結福手捧銅盆,站立在管心佑的房前,稍微等待一陣子,便快步跑開,隨即又是捧著相同的盆,奔回來在房門外杵著。

  重複幾次後,總算聽得裡頭有聲響,她敲門而入。

  「少爺,結福進來了。」

  每日早晨,管心佑醒來必定會聽到這句話,沒有多餘贅詞,四個月來也不曾改變半字,細細的嗓音猶如幼兒般稚嫩。

  他起身,走近桌旁,淨臉的銅盆已經安放在熟悉的地方,他只糾正過一次,她就再也沒有擺錯過位置。拿起絹白的巾布放入盆中,溫熱的水流包覆他帶有涼意的手,立刻暖和起來。

  他眉微扯,已不再意外。他不曉得這個丫鬟是用什麼樣神奇的方法,能在這冷天裡日日給他送呈熱水,不曾退溫,也沒要他等候。他醒來的時機並不一定,要能在他離床之時,望見淨臉熱水備於桌面,若非守在門外,或者捧著盆子癡待,水冷即馬上去更換,大概難以做到。

  不過,有人會用這麼愚蠢的方法嗎?

  那銅盆捧在掌心裡多燒燙,很難忍耐。以前有好幾個丫鬟就是無法達到他的要求,才紛紛被他斥退離去。

  洗淨臉,一件外袍就給披了上來。結福的手腳甚是俐落,成排結扣一匆會兒全數結上,拿過繫腰玉帶替他環住,外頭再加予一件滾邊繡鑲銀線的暗青色披風,梳頭戴好頂冠,衣冠整齊也不過需要一刻時間。

  管心佑在她收手退開之際,銳利察覺她的雙掌似乎包有布條,心思微動,不禁睇她一眼。

  但見她垂首無語,他也沒開口多說什麼。她向來話少,除非必要,否則她根本不會自己出聲,讓她服侍已經數月,他所聽到的發言寥寥可數。

  不過是個丫鬟。就算她的確勤快細心,也沒必要對她特別關切。

  結福替他整裝完畢,他便推開房門,走了出去。一日首先,就是給管老夫人——也就是他的祖母請安。

  要到老夫人的逸安院,途中會經過梅園,在此季節,正當簇放最燦爛之時。

  他性格並非特別喜好吟詠風花雪月,但那宛如雪片般輕顫的白梅,美景天成,微風蕩漾,皎潔繽紛,置身其中彷彿仙境,令得他一時抬起頭來觀看。

  似是想到些什麼,他低喃道:

  「這個香味……倒是挺像若瓊姑娘的……」憶起婉約美麗的若瓊,他俊逸又高傲的臉容稍現稀有溫柔。

  踩葉聲拉回他稍離的神思,緩而斜睇,結福立於他左後方三步距離,不多不少,臉容也始終半低。沒再多停留,他如同每日早晨,帶著貼身伺候自己的丫鬟,行至逸安院。

  「奶奶。」輕輕握住祖母的手,管心佑於主位旁的座位落座。

  他的雙親因事故而早逝,唯一且最親的親人,就是這位才過七十大壽的祖母。除此之外,他又是爹娘年事已高時才得來的獨子,所擁有的寵愛更是加倍。

  也因此,對於這極是疼愛自己的祖母,他的態度也就真心的好。

  管老夫人剛毅的神色,只有在看見愛孫時才會軟化。點點頭,她道:「最近晨冷,也就不必天天來看我這老人了。」

  管心佑只是一笑。

  「奶奶以為我還是孩童時期,弱不禁風嗎?」他出生那年適逢京師大雪,小心翼翼安妥照顧卻依舊罹患上風邪,嚴重成肺病,有一時期險些夭折,所以他的名字不僅有些似女孩的名,更帶有庇佑之意。

  「奶奶知道你的心。」管老夫人慈祥地看著俊美的孫子。他的確是承襲了她年輕時的美貌,但眉宇之間那樣正脫蛻生澀轉變為男人成熟,卻又是和她截然不同的。        

  她十六歲就嫁進管府,夫婿呵護待她,兩人百般恩愛,堪稱神仙眷侶。但這一切,在她年華開始老去後就逐漸政變。管老爺子不再只是鍾情於她一人,帶回府裡的美艷姬妾總是十數名,她知做為女子就要認命,從不多言什麼,不過有個唯一的要求。

  就是只有她能生下管家的子嗣。

  她並非想母憑子貴,只是不願弄髒管家的血統。管老爺子也是顧慮這個理由而答應了。

  在她生了數名女兒後,才終於產下一子傳承香火。她的心思,也就放在必須教育好這個孩子上,爭風吃醋從來不是她所能管轄。

  在喪夫後,本想讓兒子接掌管府基業,不料他福薄,令她白髮送黑髮。那時心佑不過剛出生,不懂自己爹娘逝世,才滿月的他又不幸染病,種種都是嚴重打擊。

  管府絕不能倒!在如此強烈的信念中,她這個婦人只得撐起肩膀,在喪子錐心之痛時承擔所有風雨。她以為自己沒有能力,卻仍是咬著牙忍受外人的是非評論,十數年過去,管府生意較管老爺生前更為茁壯茂盛,耳語不再,原來譏笑她的同行如今也噤聲尊敬。

  她儼然已成為管府主母。

  宅裡的鶯鶯燕燕早已散去,留下的,只是豪門大戶不為人知的殘缺。

  [奶奶?」管心佑的呼喚,讓管老夫人如夢初醒。

  她緩慢地移動視線,凝望著唯一的孫子。「佑兒……你也該成家了,奶奶希望我還在的時候,能夠看到你娶妻生子。」

  「奶奶,您會壽比南山。」

  管老夫人微笑。「奶奶不需要壽比南山,只要你過得好。」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你對文府干金有意,那孩子叫做若瓊是吧?」

  「是的。」管心佑回答著。

  其實管府和文府已有口頭婚約,只是文老爺因為官職而必須舉家赴西域一年辦事,婚事才延宕下來。

  他忘不了和若瓊姑娘初見的那天。當時他年少氣盛,原本厭惡奶奶不經他允許擅自替他作主選媳婦,從不給那些少女好臉色。

  除了她,文若瓊。

  在那落葉季節,他見到她一身粉衣,靜麗端坐於亭中。她的氣質柔弱,容顏絕美,猶如不食煙火的仙子由畫裡走出,不過一顰一笑間,竟使他瞬間情動。

  管府嫡孫的媳婦,誰會拒絕?於是也就這麼定下了。

  「佑兒……」管老夫人匆地幽然出聲:「你……與那文姑娘,也不過見了兩次面吧……」

  「是啊。」一次為初見,二次就是訂親。他拿起幾上瓷杯,察覺他進門後首度接觸的奉茶,在這冷天裡居然還是熱的。

  下意識地往左後方瞥去,丫鬟結福像是從未移動過,半垂臉恭敬地立於同樣的位置。他又不自覺地扯動眉峰。

  似乎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感受到她如影子般虛無的存在。

  「是嗎……是嗎……」管老夫人閉上眸,彷彿歎息。

  他見狀,道:「奶奶,您累了,休息吧。孫兒退下了。」

  管老夫人只是輕揮手,沒有多語。

  管心佑行禮後,帶著結福離開。

  管老夫人在他走後,僅僅望向窗外,眼神遙遠,臉容像是剎那蒼老了。

  自己的孫子是如何模樣,她不至於老眼昏花。或許她是太寵他了,只不過……只不過……只不過什麼呢?

  就算會躇蹋人家女兒,她也只求自己孫子開心。

  她瞅視著管心佑的背影,直至模糊消失。沒有注意到他身旁的丫鬟。

  *  *

  又是晨日。

  冷冬已過大半,臘梅也要凋落。

  管心佑才從床上起身,便聽見叩門聲。

  「少爺,結福進來了。」

  每一日,才睜眼,便是看著自己的丫鬟將銅盆放於桌面,然後退離至一旁。

  他走過去,伸手入盆,不同於數天前,冬日的熱水已轉成初春的溫流。這個丫鬟,不用他開口吩咐,就連這樣的小事都會注意到。

  或許,這是她在他身邊數月來,他不再曾想更換其他奴才的最大原因。

  在他的認知裡,「下人」不是人。至少,至少不是跟他一樣的人。

  命不同,運不同,得到與擁有的也不同,簡直雲泥差別的高貴與低賤。既然拿他們管府的銀子做事,他這個主子會有哪裡不滿意就全是他們的錯,差遺他們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淨完臉,他只需伸直手,柔軟且帶有暖意的外袍就很快地從後穿上。他什麼也不用做,只要結福退開,就代表更衣已經結束。

  正要如往常般去向祖母請安,尚未移步,一陣清淡的白梅香就款款撲鼻。

  他意外地頓住,仔細察覺這香味來自於自己穿的衣衫。

  「……結福,」在脫口喚她時,他才發現自己頭一回記住了奴僕的名字。「……你在衣裳上薰了梅香?」

  他以為她會先解釋,一般都是這樣的。

  但,結福的反應,只是抬起那總半低的容顏,然後,衝著他綻開一笑。

  「少爺喜歡梅花的香味。」她很小聲地講了這句,語調輕細,卻肯定。

  她的面貌醜陋,笑容,亦不美。

  毫無吸引人之處,他看到也沒有任何感覺。不記得自己曾經告訴她喜歡梅香,想著她總跬步不離地跟隨於自己,若是要撿花辦薰香,必定得趁他就寢時。

  夜深黑或天未亮時,她一個人在梅園裡為他費心思?

  他不禁皺起眉。

  她這般努力,忠誠於他,沒有絲毫怨言,是想要些什麼嗎?

  討他歡心,進而得寵?

  管府財大業更大,奴僕百來人,他看得多,只消她稍微露出尾巴,就足以讓他知曉她在打什麼算盤。這個丫鬟處處顯見用心,他心裡也不是沒猜測過。

  管心佑等著她說出解答。

  然而,她只是低著頭,沉默又守本份地退到他的左後方。

  適才開朗的表情,猶如白日夢見曇花開。

  或許是以退為進?

  他這樣想著,不再和她交談,僅望她一眼,便跨過房門走出去。

  結福如同以往地跟著他,宛若一抹只能卑微依附並且毫無存在感的淡影。

  在往後的半月內,她也不曾如管心佑所預料那般提出什麼要求。

  就在管心佑就要忘記這件事之時,才忽地想到,她那天的笑容,看起來,就像是終於做了件令主子愉悅的事情,所以小小欣喜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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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02: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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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唷,結福啊,最近可真難看到你啊。」

  結福手捧暖火小爐,在廊上碰巧遇著數名年紀較長的婢女,便給攔住了。

  「春桃姐、夏菊姐。」她有禮地回應道。

  「怎麼?伺候少爺是不是很辛苦啊?」春桃有些尖銳地問道。

  「春桃,我想結福勤快俐落,少爺應是很滿意的。」夏菊搭接道。

  其實她們和結福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和她共事也有段時日,雖不足以深入瞭解,但也明白結福安靜單純,並非什麼壞心眼的傢伙。

  只是她們幾乎每個人都伺候過管心佑,下場當然是遭到撤換,所幸是管老夫人明理,也深知自己孫子脾性不好,沒讓她們滾回家吃自己。如今,卻出現了一個待在少爺身邊這麼久的丫鬟,別的不說,就怕老夫人認為根本就是她們幾個不夠認真才做不到,這可讓人難以高興了。

  「你這小火爐是要拿去給少爺的吧?姐姐們擋路了?」另一名結福比較不熟悉的寶香插嘴,語調同樣冷涼。

  「沒有。」結福搖頭,像是沒感受到半點惡意。

  「好了好了,讓她走吧。」年紀最大的巧兒緩頰道。她在老夫人身邊十年多,結福是她一手帶出來的。

  春桃等人也只是一時酸氣忍不住,奚落幾句後也就算了。

  打發其餘人,巧兒轉向對結福道:

  「結福,委屈你了,趕快去吧,不然少爺會罵人的。」少爺的事情聽得多了,但畢竟是自己主子,她想結福只是認命地在忍耐。

  結福頓了頓,對著巧兒緩緩露出微笑:

  「結福不會委屈啊。」

  巧兒一怔,結福便欠身,越過她離去。

  結福的腳步有些快,她不是害怕被管心佑責備,只是今兒個天冷,少爺要在外頭看戲,若是沒有暖爐溫身,可能會得風寒……

  「結福,你在做什麼?」

  才回到管心佑居住的穎明園,清雅的男嗓從後傳來。

  結福回首。「啊……少爺。」

  管心佑穿著一襲藍絲繡紋的白色錦袍,站立在她身後,對她手裡的小暖爐瞧了一眼。不過也就只有那麼一眼。

  「你去哪裡了?」他隨口問。

  「啊,我……」她尚未說完就被打斷。

  「絲紡帶了春夏的新布過來,我現在要去大廳,讓他們量身……我有塊玉珮落在書房裡了,你先去拿來,再到大廳找我。」他淡淡地交代著。

  「咦?」結福登時傻住。少爺是說今兒早要看戲的吧……她應該是沒記錯……「少爺……可是,戲班子正在等您……」

  管心佑欲離的步伐稍停,側首皺眉。「戲班子?」

  她望著他,半晌,遂啟唇:

  〔……不,沒事,是結福弄錯了。」她匆忙道:「結福現在就去書房。〕

  他輕瞥,隨後就往另邊走開。

  結福送他離去後,先是將小暖爐放回房裡溫著,接著去梅園向已經著服的各位伶人道歉。他們是京城裡有頭有臉的戲班,她始終躬身默默地承受所有指責,態度誠心誠意,才平息對方怒氣送出府。

  然後,還得將因為要看戲擺放於梅園的桌椅、清茶、點心全都收拾乾淨,等她在書房找到他忘記的玉珮,趕至大廳時,選布量裁都已經結束。

  〔哎呀,結福,你可來得慢了。」也陪著管老夫人的春桃捱近耳語。

  管府一年做兩次衣服,總是選擇城裡那最有名的「天方絲紡」特別前來,除了主子外,通常在場的下人也有幸能夠用剩餘的布料得到一些獎賞。如春桃夏菊等人,這次就得以做兩件絲裙,綢緞昂貴,樣式也都十分美麗。

  〔啊……」結福輕喘幾口氣,並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令春桃有些自討沒趣。瞅見管心佑,她朝春桃頷首致意後隨即定過去。「少爺,對不住,結福遲了。〕

  「你的確是遲了。」與其說她來得慢,倒不如說她來得巧,他正好送走管老夫人就要回房,再多一刻,他就不會容她放肆。「……你早些來的話,或許過陣子也有新衣可換,不過……」他打量她一瞬,接道:「罷了,再美的衣裳,你穿在身上,大概也是無法相稱。」

  言下之意,就是她面貌反正不好看,也就不必浪費。

  他不認為自己說話太過刻薄,因為這些是實話,結福勤勞歸勤勞,下人的本份目前為止做得算是不錯,就因為她只是一個丫鬟,否則他還不願帶她出門,丟了面子。

  結福抬手抹去額前的薄汗,她並不在意什麼新衣。僅淺淺地笑:

  「少爺……讓結福幫你。」她恭敬地福身,將掌中的翠玉繫在他的腰間,紅繩形成漂亮的結。

  管心佑瞅住她半低的側臉,她軟熱的掌心汗濕,沒有腧越觸碰,卻有那麼一瞬間,似乎哪裡讓他感覺到……非常地不暢快。

  他很快地揮手退了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行了!」

  結福不知他為何突然發怒,只噤聲不敢說話。在他拂袖而去之時,趕緊跟在他身後,卻遭到他的摒退。

  〔今日我有事情要處理,用不著你了。」

  她仲怔了會兒,才慢慢開口:

  「……是。」

  她沒有抬首,沒有詢問,只是悄悄地退出他的視野。

  如同他的希望。

  * *

  「唷,管大少爺,您可來了,咱們都在等您的大駕呢。」

  京城裡最富盛名的悅閣酒樓,今兒個給人包下了一整層樓。

  雖然不曾敲鑼打鼓的點明,不過,誰不知曉悅閣向來是有地位有頭臉的角色才能進門擺闊氣?菜色精緻,材料難得還僅為次要,重點在於這酒樓的姑娘不論樣貌和身段個個是上品,能夠伺候得客人舒舒服服,銷魂蝕骨!

  這遠近馳名的悅閣,能踏入者若非巨商首富,便是達官貴人,要能夠包下一層樓,那面子可也是甭說的忒大。

  今晚在這兒宴客的,可也不是別人,就是姍姍來遲的管心佑。

  說為宴客也不太對,畢竟只是幾名貴公子哥兒閒暇時的聚聚,不為什麼偉大的理由,目的就是揮霍和玩樂。

  「來來,留了位子給你。你這作東的主人實在也太不盡責了。」穿著白衣的青年笑道,引領管心佑入座。他的長相斯文,渾身卻充滿尊華的氣勢,看來是個官家子弟。

  聚於此地的貴公子共有五名,以管心佑為中心坐於圓桌,幾乎每人懷中都摟著一名艷麗的舞姬。雅興賞舞不過為小菜前戲,佳人在抱才稱得是品嚐美食。

  「知曉你總來得晚,給你留了姑娘啦。」白衣青年一笑,早就瞭解管心佑。面露神秘,喚來一名女子。「我可是仔細挑選過了。瞧瞧,是不是頗像你的若瓊姑娘啊?」他得意炫耀著。

  同樣身為官場中人,他們徐府官位雖不夠高,但跟翰林文府還是有些遙遠的淵源,文家女兒他是見過一次的。

  管心佑睇女子一眼,剎那扯眉。隨即淡道:「庸脂俗粉。你的見識可是愈來愈低俗。」

  討不了好還反被指教,徐達一楞,而後昂首哈哈大笑:

  「說的是、說的是!哪有比得上你那個美若天仙的若瓊呢?」揮手讓那女子退下,道:「還不下去,別杵在這兒礙大爺們的眼。」

  「哇哇,你那個未婚妻,還有半年才會回來吧?那麼快就修身養性了?」另一青衫男子大驚小怪著。

  「你真是栽了?」又有人加入。「娶了妻子就忘朋友,這怎麼行?」

  〔忘了就忘了,又怎地?」管心佑不是很感興趣地回道,輕啜杯中玉露,好似他們本來就可有可無。

  教人接不下話。剛才出聲的兩人面上已呈難堪的尷尬。

  徐達忙圓場道:「去去,你們別湊一腳地吵心佑安寧,他想當個好夫君還得經過同意嗎?」

  「是……是啊。」僵硬地笑,然後應和著。

  這幾名貴公子的勢力和財力都大不過管心佑,從來就只能吃他臉色,不敢多說些什麼。

  徐達見狀,趕緊轉移大夥兒注意。眼睛飄向管心佑身後不遠處的樓梯,訝道:

  「咦?心佑,那是不是你的丫鬟啊?」

  管心佑聞言回首,果見結福出現在那兒。他並沒有帶她過來。

  「你怎麼在這兒?」他不悅地問。

  〔少爺……」她有些喘,輕聲道:「您好像身子不舒服,所以……」就要出門的時候,她聽見他有些咳聲,還沒來得及喚大夫拿藥,他就離開了。

  她只得跟過來,看看少爺有沒有需要她的地方。

  此言一出,幾名貴公子拍桌大笑:

  「我的心佑大少爺啊!你這千金之軀可得小心點啊!」哄鬧不休。

  管心佑是管府唯一單傳血脈的獨孫,深受寵愛,這是人人都知曉的事情。

  聽見眾人帶有嘲笑,管心佑的臉色霎時陰沉。        

  徐達心知不妙,立刻轉移話題:

  〔心佑,那個丫鬟跟著你有個把月了吧?還沒讓你換掉?」這可離奇,管心佑的難伺候他們也是知道的,他貼身的小廝婢女從來就難以看見熟悉面孔。

  管心佑放落酒杯。「……沒有理由換。」

  沒有理由?雖然這句話不能稱做誇獎,但由管心佑口中說出,可表示那個丫鬟算得上是令他滿意啊!

  「難得了,她是哪點好到讓你能夠這麼說?」徐達問道。看那丫鬟的模樣也明白管心佑留她在身邊絕非因為秀色可餐,那麼她必定有過人之處。

  管心佑挑眉,道:「她很聽話。」

  〔是嗎?」青衫男子拉長音,隨後賊賊笑語:「不如來試她一試?〕

  「怎麼個試法?」在座者之一插話。

  青衫男子眼珠轉了圈,停在酒壺上頭。「來看看她聽話地能喝多少酒怎樣?〕

  〔哈哈!」一人擊掌,道:「徐達,你不是帶了個小廝?我想到好主意了!〕

  「怎麼?」徐達勾勾手指,站在後頭僕人裝扮的少年就上前來。

  「讓他們比拚酒力吧!」這才玩得過癮!

  「這好玩!那我插花下注,賭徐達的小廝贏。」青衫男子從袖中拿出一百兩銀票,又在遊戲裡提供新樂趣。

  「對對,還可以下注!」同樣地也拿出一百兩,毫不手軟客氣。「我也賭徐達贏!」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徐達的小廝年輕力壯,而管心佑的丫鬟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女流,哪能匹敵?

  「你們……款款。」徐達苦笑:「可別讓心佑說咱們欺負人哪!」

  彷彿新仇舊恨開始總算了,準備開戰圍攻他。管心佑一點也不打算領徐達想要維持太平的好意。

  「不會。」他沒有回首,僅喚道:「結福。過來。」

  結福款步上前,說:「少爺。」

  「你就跟那小廝拼拼酒力,別讓人說我壞了興致。」他微笑,對著徐達等人從懷裡拿出數張銀票。「我出五百兩,買我的丫鬟贏。」

  沒料到管心佑如此明確挑釁,消長的氣勢頓時倒反過來。

  「徐達!我支持你!」

  「是啊!」

  「可別讓人給小看了!」

  徐達面露豫色,騎虎難下,只得道:「那好吧。」

  看熱鬧的其他三人立刻道:「快拿酒來!」

  管心佑僅安然垂眸,彷彿勝負與他無關。等陣勢於桌面擺放好了,他才對結福道:

  「去吧。」

  結福只停頓剎那,便移動立於桌前。她對此荒唐,竟是沒有半句該有的感想。

  「喝!喝啊!」

  旁人鼓噪著,她拿起酒壺,心裡惶惶不安,耳邊叫囂吵人,她望了一眼管心佑的鞋,隨即深深吸口氣,學著那小廝的樣子,沒用杯子,口對壺嘴直接乾了。這不僅讓管心佑側目,連其他貴公子也是一臉驚訝。

  她恍若未覺,只是仰頭張大檀口,拚命暍著。從未飲過的熱辣酒液猶如穿腸毒藥,在她的喉嚨深處留下灼燙疼痛的痕跡,潛入腹肚翻騰,幾乎令她表情扭結。

  好難過……為什麼少爺要她做這種事?她不懂。

  但只要是少爺交代,她就希望自己能做好。無關那些銀票、輸贏,或者少爺的朋友,她只是這樣簡單地想著。

  貴公子們瞠目結舌,徐達的小廝剛剛好喝完,將空壺倒轉展現。結福猛地嗆咳,扶桌穩住,是費盡力氣忍著才沒嘔出。

  顯然她是輸了。        

  管心佑不怒反笑,站起身。

  「可惜了,我家丫鬟獻醜。五百兩銀就賞給你們吃用,下次若有這種好玩的,別忘了我。」對著結福,他道:「還不走?」旋步栘去。

  雖然是贏了,卻猶如被人施捨。除了徐達,其他人皆是表情難看。

  結福辛苦地喘了幾口氣,才跟出去。

  管心佑坐入轎子之際,結福搖搖晃晃地追上。

  她雙頰通紅,頭痛欲裂,全身上下包括裡外都不舒服,卻還是忍耐地站立在轎旁……那個專屬於丫鬟的位置。

  管心佑連問聲她好不好都沒有,望見她沒昏倒在路邊,放下轎簾,便道:

  「走。」

  結福茫然地想著,少爺應該是生氣了,她如果再努力一些就好了,或許也就不會丟少爺的臉,讓他輸了五百兩……

  半個時辰後到府,她的神色看起來更差了,能夠撐著走回管府,連一路看著她的轎夫都感覺不可思議。

  管心佑回房,她仍舊跟著。縱然就是快倒了,或許手在抖,眼已微花,卻還是替他更完衣。

  「……一個可有可無的丫鬟,還真是能逞強。」在她收手時,管心佑說了一句。

  結福暈眩噁心,能夠保持絲毫清醒站立已是非常費力。

  「少爺……結福退下了。」她根本聽不清那是風涼諷刺抑或讚揚闡明,僅是如每次離開時的發言。

  一陣嚴重的反胃排山倒海在體內席捲。再也不行了,她急急地推門奔了出去。

  在管心佑躺下時,聽到的就是她幾乎要嘔出心肺的聲音。

  *  *

  一定是哪裡不對勁。

  那個丫鬟……對他,明顯地怪異。

  「佑兒,怎麼了?」

  管心佑回過神來,道:「沒什麼,奶奶。今兒個天氣真下錯。」

  「是啊……我這一把老骨頭,也很久沒有出來走走了。」管老夫人享受著冬末暖陽的普照,這些天的精神似乎特別地好。

  逢初一十五,管老夫人總是會去廟裡拜神,這一拜就拜了三、四十年,然而年紀逐漸增長,行動不便,她多是請婢女替她完成,這回,可是暌違已久的出遊。

  也是身體狀況難得允可,才得以前來。

  「奶奶,您根本還不算老。」管心佑小心扶著自己祖母,在廟旁湖畔的石亭中坐下。

  「佑兒,你就是這點討奶奶歡喜。」管老夫人疼愛地望著自己孫兒,呵呵笑道:「不過,奶奶已經不會讓你的好話騙了。前些日子,你還說要讓我看戲兒,那個什麼南曲傳奇……『荊釵記』是嗎?結果呢……你還不是就給忘了。」

  他一楞,隨即想起,自己的確曾經說過要請戲班子來府裡唱戲,而他也真的請人家來了,然後……然後?

  腦中閃過什麼,他匆地轉過臉,尋找自己貼身丫鬟的蹤跡。只見結福正將他褪下的披風折疊整齊收著,壓根兒沒注意這方的談話。

  有種不快感盤旋難散,他當場並沒有發作。

  消磨了一下午,回到管府後,結福先是將熱水裝滿木盆讓他沐浴,然後整理髒污的外袍,拿出備好的乾淨衣裳,等著服侍他用晚膳。

  完全不曾休息,甚至連偷空吃個饅頭也沒有。直到他終於要就寢時,已經將屆子時。

  「少爺,結福退下了。」她欠身,就要離開。

  「等等。」管心佑喚住她,勾著修長的手指道:「你過來。」

  她絲毫沒有猶豫地聽話,走近於安坐幾邊的他。

  「還有什麼吩咐嗎?少爺?」

  管心佑抬起漂亮的眼眸,帶有探查地審視著立在面前的醜顏少女。

  從小到大,他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回殊,有不少人卑躬屈膝,想討他歡心,他也樂得接受這些奉承,但心裡也同時在嘲笑他們的虛偽。

  他不相信任何人。管府基業龐大,他富埒天子,會來親近的,多半是希望能得到什麼好處,他早就習慣了。

  即便是這個丫鬟看來乖巧單純,唯命是從,那也可以只是假裝。

  「我問你,你是賣身進府的,對不?」他往後靠,將膀臂輕擱在扶把上。

  「是。」她瞅著自己指尖,覺得有些冰涼。

  那就是說吃管府的,住管府的,沒有太多酬報,頂多三個月就是一串銅板。

  「那……你有想要些什麼嗎?」他沉問。

  她的目光稍微地瞥視他身後那扇沒關好的窗。「沒有。」

  「沒有?」他的語氣略帶譏誚。

  她盯著他身上所穿,單薄的中衣。「少爺,您……〕

  「到了這地步,你也不必再含蓄。」他嘴角勾著笑,宛如歎息。「其實你們這種人在想些什麼,做主子的還會不明白嗎?〕

  結福先是呆了呆,隨即面露疑惑。

  他低嗤一聲,好整以暇地支頤。「我承認你勤謹努力,比其他丫鬟更有耐性,而且仔細,那麼……從現在起始,我每月會多給你十兩銀子,就當作是你讓我滿意的賞賜。」這數目已經太過大方。

  〔咦……」結福楞住,愕然道:「不,少爺,結福並沒有……〕

  「既然我都已經把話挑明了,所以,你以後也不必費神擺出一副赤膽忠心的模樣。」他冷淡的語言打斷她的懇切。「若是哪天你讓我發現,你在後頭做了什麼小手段,那……我不會輕易善了。」

  結福身子一震,欲言又止,讓他認為是心虛的表現。

  「我……」她低眼,微弱地想要說些什麼,卻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還是你覺得……」他掩嘴輕咳一聲,才續道:「還是你覺得,我給的還沒有你想要的多?」他就是認定她有所求。

  半掩的窗欞,被夜風吹得一擺一擺的。

  「……不。」緩緩地,她牽起一抹虛渺的微笑,輕聲道:「謝謝少爺的賞賜,結福感念在心。少爺……天晚了,還是歇息吧?」

  「也好。」事情已經講完,相信她不會不知好歹。

  他揮揮手,表示她可以離開。結福施禮,直到他入了床幃,才走向那扇窗,將之好好地合上。

  靜悄悄地定出去,她昂首睇向暗雲後的明月。

  「……今兒個……有些冷呢……」

  她沒有因為那十兩銀子而感到欣喜,不過想著,明天一早得煮杯篸茶給他喝才行……

  無意識地用著只有自己能聽到的音量,細哼不知名的小曲,漫步在廊間綠叢。

  昏沉的黑空下,聽來有些倜悵,有些寂寥……

  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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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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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老夫人終究還是沒能親眼看見自己的孫兒娶妻。

  才剛春暖花開,管老夫人就隨著寒冬遠去了。

  她走得很突兀,卻十分安詳。是在睡夢中逝世,婢女發現的時候,躺在床楊上的身體已經冰冷許久,氣絕多時。

  看到的,只是白髮蒼顏。在她前去黃泉路之時,這七十多年歲月,是否有所遺憾?又或者有何種該留下而不及留下的事情,都因為太過猝然的消逝而沒人能知?

  管老夫人的驟逝,令得管府上下幾乎亂成一團。

  當家不在了,那麼,誰來主掌管府基業?

  人選理所當然是嫡孫管心佑,但不消說的是,管心佑的能力程度無人知曉,加之他嬌生慣養又性格傲慢,會將管府帶往何種方向,誰也不敢預料。

  在這一切未安定的詭異情勢中,有人找上門來了。

  「瞧瞧、瞧瞧,這可是我那個侄兒嗎?長得這麼大了。」一名美麗的婦人蓮步輕盈,沒讓人通告就硬闖進書房。

  管心佑望見來人,皺起俊秀的眉峰,明顯表現不歡迎。

  「結福,我說過不准任何人打擾!」他責備著應該在外頭守門的丫鬟。

  結福站在美婦後頭,低垂眼眸道:

  「對不住。」從那夜的談話後,她在管心佑面前行動更透明了,有時甚至她就靜靜在旁邊,他也不曾察覺。  

  美婦態度目中無人,自顧自地撩起絲裙落座。

  「人家丫鬟是有禮貌,哪像你心佑大少爺,望見長輩前來,不僅有失遠迎,連喚個聲也沒有。」好歹她也是坐轎子給門僕供進來的。

  管心佑的臉色冷怒。這個美婦是管老夫人最小的女兒,管心佑的父親有四個姊姊,而她就是嫁得最近京師的第四個。

  為管心佑的姑姑,也是長輩。然而,他卻沒有絲毫對待長者或親人的和善態度,言行異常冷漠。

  「你究竟有何貴幹?」他索性注意手邊必須詳讀的帳冊,敷衍於她。

  「唷!」美婦誇張地嘖聲。「我回來奔喪不行嗎?難道這還要經過你管大少爺的同意?」

  他冷笑。「哼,就怕你不是真心燒香哀悼。」

  美婦立刻變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自己心裡清楚。」他毫不客氣,語帶譏嘲。

  這一來一往的衝突,讓結福首次體認到,原來管心佑除了管老夫人外,和其他親戚是真的頗有心結……這樣的傳聞,曾在耳邊來去,不過她總以為不實的。

  但見美婦一張氣忿的臉孔,白玉般的手指握拳顫動,但隨即很快緩和。

  攏了攏青絲,她涼颼颼地道:

  「是,我是覬覦這裡的財產,我是趁此前來分一杯羹。你最好小心一點,稍有不慎,這兒的所有,可是會被我奪個精光!」她尖銳地撂話,猶如陣前叫囂、下車作威。

  「這般真面目,未免太過可憎。」他宇句凜冽。

  「喔,那可能是血脈的關係,或許你也該去照照自己的模樣。」她反唇相稽。隨後,根本也不理會管心佑的反應,直接走了出去。

  「四姑奶奶……」結福欲追,更令管心佑不悅。

  「結福!你做什麼?」他冰冷喊道,阻止她的動作。

  結福知自己腧越了,只能停下,望著美婦的背影愈走愈遠……

  〔……我……結福以前在老夫人身邊時,曾經見過令荑四姑奶奶。」她立於門邊輕聲細語,彷彿一個太大的呼吸就會惹惱了誰。「四姑奶奶曾經說過,心佑少爺很有經營基業的才幹,只是還太過年輕——」她未竟的話尾被狠冽絞斷。

  「你要管閒事之前,最好先想想自己的身份!」他根本聽都不聽。

  「對不住。」她只是覺得……只是覺得……或許,四姑奶奶說過的那些話該讓他知道……

  〔出去!」他冷漠地揮手,頭也不抬。

  「……是。」她退出門外,將門板關合住,認真地守候著。

  那是,她第一次遭到他的驅趕。

  *  *

  管家基業可觀,分線遼闊,不過歷代主要還是以鹽的生意為主。

  人不可無飲食,而飲食中又多少存在著鹽,鹽乃必要的民生用品,闐闐之廣大,可說是遍及天下,無遠弗屆。

  也因鹽的重要性明確,朝廷就必須統一管轄鹽場,以免造成動盪紛亂。而鹽商則向朝廷購買鹽,再轉而賣到各個地方。

  看來十分簡單,的確,這種生意能夠發財。不過,也不是這麼容易。

  有官就會有貪,如何得到官府允許,成為正當販賣的鹽商,首先就是必須打通關係,賄賂公行在所難免:可私鹽的放肆猖獗也是一大障礙,低廉的價錢吸引百姓,而乖乖繳納鹽稅的鹽商,則只能搖頭興歎。

  管府百年歷久不衰的鹽行生意,如今也委屈於這種尷尬狀況。

  「彭總管,怎麼你負責的商行帳面如此難看?」

  偌大的書房裡,管心佑坐於上位,清冷地對著一灰衣樸素老人責問。

  「主子,雨淮地方的買賣,近來實在下好做。」彭總管為難道。「這幾年大旱,官府擺了幾個糧站,本來是做分發糧食之用,誰知道那知府見淮南淮北地大人多,竟順便賣起官鹽飽自己的囊袋,咱們下少客人都因為官鹽便宜過去了。〕

  管心佑蹙眉,官府的狗官做些什麼勾當,他們的確不好插手。

  「那總不會十六個鹽行都賠錢吧?」他對帳冊上頭的數字實在非常不滿意。

  彭總管挽起袖子,抹著自己額頭的汗水。

  〔主子,除了宮府那方面外,還有私鹽的問題,他們的成本更低,雖然城裡較為難見,卻廣泛流通鄉村,咱們實在防不勝防啊。〕

  「官府不管的嗎?」他嚴厲反問。

  〔這……」彭總管欲言又止。其實他們這些買賣做久了,世面見的多,都明白有些私鹽商根本就是官府在庇護,共生共存,還一起分贓。

  如果是以前,管老夫人自然能體會,更下會問出這等問題。但面對年輕氣盛的管心佑,這些事該如何拿捏道出,彭總管難以啟齒,顯得猶豫。

  「得了。」管心佑不耐。「既然生意做得不夠好,就得想法子開源節流。」

  彭總管忙應和著:「主子有何意見?」

  「我見帳面每年都有筆千兩銀支出,毫無名目,那是怎麼回事?」

  「啊。」彭總管一楞。那干兩銀是給官府的獻金,當然是沒有名目的,就算有寫些什麼,也都是虛報。

  「把它省下來。」管心佑斷然命令道。

  千兩錢財雖不大,但十六分行加起來,也是一筆可觀的開銷。

  「不不,主子,這些銀兩萬萬不能省。」彭總管緊張地疊聲,連連道:「那是給地方官的,若是省下了,會有麻煩的!」

  管心佑冷哼:「我們是合法鹽商,每年都循規蹈炬繳了不少鹽稅,會有什麼麻煩?」

  「不是的,主子——」彭總管急得要把這其中利害說個清楚,卻教他給打斷。

  「少囉嗦!」管心佑怒斥一聲,彭總管霎時噤若寒蟬。「讓你做就做,否則要我這個主子何用?」

  彭總管很快低頭。「是咱放肆了。」

  「明兒個我要看到你整理好的帳目,現在,拿著你的帳冊滾出去!」他拿起桌面厚實的線冊往外丟。

  彭總管有苦難言,卻不敢再惹惱他,連忙彎腰撿起那大本子,退了下去。

  當門扉拉開時,站在外頭的結福,望見的就是彭總管臉色沮喪難看,又對她勉強做出笑容的表情。

  「結福啊,如果可以的話,你幫我勸勸主子吧。」他只能這麼說道,將希望放在一個小丫鬟身上。他認為結福能在管心佑身邊待著,一定是因為她有特別的辦法,或許由她進言能夠比他們這些老頭順利。

  結福一頓,用力地搖頭。因為她是絕對不會干涉少爺做事的。

  彭總管似乎多少會意,他拉起皺皮的嘴角笑道:

  「也對……瞧我,真不應該啊。」喃念又歎息地轉身走離。

  「結福!」

  書房內傳來管心佑的叫喚,她收回目送彭總管沉重步伐的視線,立刻走進。

  「少爺。」她的語氣一貫輕柔帶有恭敬。

  「你剛才去哪兒了?」眼睛也不看她,劈頭就是責備的口氣。

  「結福……去給四姑奶奶送篸茶。」她只離開了一下子。

  他猛地抬眸,手掌使勁地拍上桌,發出嚇人聲響。

  「別以為我沒看著你,就不曉得你在做些什麼!」他怒目而視。

  「四姑奶奶她……」她輕細地啟唇。

  「住口!」他暍道,不容許她再發言。「你沒聽到她已經挑明了說是要來奪家產嗎?對付這種人,不必用以待客之禮!你是我的丫鬟,卻去服侍她?這裡是誰的宅子?你拿的是誰的銀子?我說過不要管她,再有下次,不僅你那十兩銀難保,以後什麼都沒得拿!」若非他正當忙碌,沒閒重新管教丫鬟,他現在就會換掉她!

  那些傢伙,憑著一點血緣,個個不安好心眼,全都覬覦他手中的基業,他不將管令荑給趕出去,就是防止她趁此機會在外面造謠,說他對長輩無禮,博取商行同情,轉而支持她。

  她硬要住下,他留她於府中已是莫大容忍!

  「……結福知道了。」她幾乎未曾在言語上忤逆他,這次也不例外。

  「我要出門談事情,你去備轎,不必跟。」他越過她走出書房,冷漠指使她。

  「是。」她順服答應。

  找著府裡轎夫,將他外出所需要的四抬轎很快地打點好,在他出現在大門時,就已經在那兒候著,時刻都不需要等待。

  該說她乖巧,但她卻又順服地讓人心頭焦躁。管心佑瞥她一眼,翻簾上轎。

  結福直至他乘坐的轎影消失在大街盡頭,才返身走回府內。

  途經梅園,巧遇之前才碰過的彭總管,表情已不復從書房出來時的難苦。她楞了楞,他就點點頭招呼,帶著笑走開。

  她轉而望向他經過的方向,發現管令荑正坐在梅園裡喝茶。

  像是察覺她的注目,管令荑找到她站立的地方,嘴角惡意地一勾,朝結福招手。

  結福只是停頓須臾,便步了過去。

  管令荑稍稍意外地挑高秀麗的蛾眉。

  「四姑奶奶,有什麼事嗎?」結福在她面前輕聲詢問著。

  管令荑瞅著她,呵呵笑道:

  「咦?我以為那個大少爺要你們別睬我呢,怎麼,你不怕被他責罰嗎?」這些天,其他家丁視她無物,只有這個丫鬟會理理她,不過她更好奇管心佑沒有多加教訓嗎?還是這丫頭根本不受教?

  「……沒事嗎?」結福對於自己被當成試驗的對象,並沒有多加反應,僅僅就要背轉離開。

  「等等。」管令荑叫住她。「你喚什麼名字啊?」

  她聽到問話,便留步。「奴婢名為結福。」

  「結福,你剛才看見彭總管了吧?」她懶懶地問著。

  結福沒有發言,點首默認。

  「那麼……你不去向你的少爺說嘴嗎?」她輕啜篸茶,淺淺冷笑:「人家彭總管可是來找我訴苦的。那臭小子驕傲得緊,不容人意見,可能要不了多久,商行盡數歸服於我,你少爺的主子地位難保啊。」她用著十分薄情的語氣談述,好似語言當中的那個人根本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會的。」

  〔唷!連個丫鬟口氣也忒大。」管令荑誇張嘖聲,瞇眼道:「你認為我一個婦道人家沒有那種能力?」膽敢看輕她,可不是什麼好現象。

  「不是。」結福堅定道:「少爺是少爺,不會變的。〕

  管令荑一怔,隨即靈敏地笑出聲音:「呵呵……你的意思是,就算他窮困潦倒,你還是會認他做少爺?」

  〔是。」結福認真地回答,彷彿是一種承諾。

  〔哎呀呀……怎麼他會有你這種天真的丫鬟呢?」管令荑歇住笑,匆地板起臉孔,嚴肅道:「我不是危言聳聽,你可得注意你的少爺,管府做的是時常得和官府打交道的買賣,他太傲慢任性,做人不夠玲瓏,遲早惹來殺身之禍!」

  結福呆瞅著管令荑等著看好戲的冷涼神情,整個人震住,瞪大了眼。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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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03:43 |只看該作者
 
  晨曦微涼。

  雖然雪已融,但畢竟只是初春,殘留的清冷徐徐環繞,再一會兒才要散去。

  管心佑在逸安園樓閣上的祠堂裡,面向自己祖宗的牌位站立著,其中木色較新的,則是月前才擱放的管老夫人。

  他是最近才初初踏進這裡,若非祖母逝世,他根本不記得府裡祭祀先人的廳堂在此樓閣。從小,祖母就是他唯一的親人,她突然的往生,令他錯愕且難受,但是,他卻沒有太多時候哀悼悲傷。

  他身為管家傳承人,所要擔負的責任猛烈地鮮明起來,為此,祖母在他孩提時候就替他聘請師傅教導,如今所學一切將要真正致用,倉卒得絲毫沒有練習和喘息的機會。

  他會做好,也必須做好:他不容許自己失敗。

  香煙裊裊,他睇視著桌面擺放的薰爐素果,感覺祠堂打掃得很好。不論他何時來,總是瀰漫一股令人舒服的淨潔和脫俗的氛圍。

  望望外頭的天色,他移步離開樓閣,回到自己起居的穎明園。

  遠遠地,就見他的丫鬟已在房外站著。

  有時他想一個人靜靜,就算不曉得他去哪裡,什麼時候歸來,她仍舊會在那裡等候,直到他因為需要而喚她。

  她之於他,如同園內的樹石草木,他不曾給予太多注意。

  倒是其他婢女,趁機來到他的面前說些小話。道結福前些日子好幾晚都不在府裡過夜,也不知去了哪兒。

  他對她在外頭和誰又做些什麼苟且之事,並不是太在乎,畢竟她只是沒有份量的奴才。不過要是因此而帶出壞名聲或麻煩,他是絕對不允的。

  雖然她日常活兒盡善本份,毫無地方看出怪異,他還是訓誡了她幾句,她沒有做任何解釋,只是一貫地垂首低應。

  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少爺。」她見他便開口輕喚。

  「嗯。」他隨意地應聲。

  她側身替他開門,兩人一同進入房內。

  「晚點有貴客要來,我要親自迎接。」他簡單地三言兩語。

  「結福知道了。」她能夠領會。

  從櫃子裡取出前陣子才做好的新衣裳,她詢問著:

  「黃色的好嗎?」

  通常,他都會看一眼,然後允許她更衣。不過今次,他卻慎重地睇著衣衫考慮,才道:「藍色的。」

  是什麼客人呢?結福不由自主地想著。替他換上淡藍色的袍子,素面的錦織細緻,僅在領袖邊繡有簡單典雅的紋路,穿在管心佑身上,不是衣袍襯他,而是他將那高貴明顯托出。

  半彎著腰,將他隨身的那枚玉珮妥妥繫好。她清楚知曉他的一切喜好。

  移動位置,站在他坐落的身後,她將他束髮的髮帶解開,重新梳頭。他的發如絲成瀑,經由她的指間徐徐流洩,遺留心悸的柔軟。

  梳齒分繒,每當此悄靜時刻,她總有種特別靠近他的感覺。

  不覺帶著極淺的微笑,她的手巧,不一會兒功夫,網巾約發,頂冠戴頭,已幫他好好地打扮正式。

  〔……重梳一次。」他望著鏡面,這般道。

  結福怔了怔,他第一次這麼說。

  〔是。」很快地將剛才整理好的冠發放下,重新梳起。

  〔重梳。」梳好後,他仍是這麼說道。

  這次,她依舊重複動作,更加細心專注。直到第三回,他才好不容易滿意了。

  〔可以了。」他起身,直接往外走去。

  她鬆口氣,小步地跟上他。

  〔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去廚房幫忙。等會兒客人就來了,你把點心茶水送到東廂的偏廳。」

  〔結福知道了。」她應著,依言前往南側的廚房。

  尚未到達,就聽見有些許爭執聲傳來。

  「喂喂喂,這是什麼東西?咱們小姐金枝玉葉,可是不吃這種東西的。你們動作也太慢了,等會兒小姐進門喝不到熱茶,那可要唯誰是問?〕

  一個沒有聽過的女聲吆暍著,結福望去,就見春桃夏菊等人忙著煮茶水蒸糕點,而在旁說話的那年輕女子則未曾見過。

  「快些、快些!咱小姐可不受你們輕待的!」尖聲催促著。

  只看她又指指點點幾句,才總算願意栘步離開。

  「春桃,你瞧瞧,這文小姐的婢女也太過放肆了,也不想想來者是客,倒以為自己成了主子啊。」夏菊不滿地嘀咕著。

  春桃哼哼道:「誰叫她是少爺的未婚妻。不過還沒嫁,自家婢女就在咱們地盤耀武揚威了,那要是過門了還得了?」

  「就是就是。」夏菊寶香等人頻頻點頭附和。

  「姐姐們。」結福走近,有禮詢問:「結福來端茶壺盤子了。」

  「是你啊。」春桃甩甩手,忙了大半天,一雙挽袖膀臂早給折騰得紅腫。

  看到結福乾乾淨淨的就有氣。老夫人過世之後,她們這些人全給分到廚房來做幫手,成天鳥煙瘴氣,搞得灰頭上臉,全身都是油臭。

  「怎麼?你沒偷跑出去找你的相好?」寶香出言譏刺。

  結福行為不檢的事情,下人們之間傳言甚囂,本來以為讓管心佑知曉了,免不了她一頓教訓,沒想到竟是什麼事也沒有,這可不是讓眾人更嫉妒少爺在維護她這個小丫鬟了。

  其實這是她們不夠瞭解管心佑,雖然他難伺候、愛刁難,但只要份內事做足,他又豈有閒情逸致理會奴才們的私事?

  「你來的正好,省得咱們跑一趟。」夏菊翻個白眼,冷淡說道。轉身進了廚房,將蒸籠裡熱著正好的珍珠清香糕夾上盤子。

  「等等。」春桃跟進來,背著外頭,對她使了個眼色。拿過檯子上的鹽罐,當作糖霜給灑了幾匙下去,新仇舊恨遷怒一塊兒來。

  「春桃?」夏菊小聲用嘴唇詢問。

  「教訓教訓那文小姐,反正有人背黑鍋。」春桃嘴角往外一努,笑的好不得意。

  夏菊領會得了,笑開顏來,將那加料的點心放入端盤,排得整整齊齊,一壺熱茶放上,出得廚房,喚道:「結福,快些拿去吧,別給怠慢了。」

  「知道了,」結福立刻接過,微微一笑道謝。

  快步地趕向東廂偏廳,她恍然未覺春桃夏菊打的壞主意,只是想著,糕點涼了不好吃,茶葉泡久了會澀嘴……

  遠遠地,她看見一名女子身著粉嫩衣裙落坐於廳內,體態輕盈如蝶,舉手投足婉約帶有絲媚,言語問櫻唇欲動,眼波將流,巧笑倩兮:僅僅只有側面亦是美若天仙。

  「……啊。」

  原來……是少爺的未婚妻——若瓊小姐造訪,所以……難怪他會如此看重。

  她睇望著管心佑在文若瓊面前顯現的溫雅笑意,那是管老夫人過世數月以來,她從未看過的表情。

  她亦沒有福份領受。

  「——我真是的。」趕緊回過神來,她忙將東西給端送進去。

  「管大哥,令祖母的事情,我聽我爹說了,真是遺憾。」文若瓊細語呢噥,嬌弱的模樣惹人心憐。「等會兒,我可以給她老人家上炷香嗎?」她悄悄地紅了頰。

  這要求不為過,卻稍嫌大膽,畢竟她是管老夫人命定的孫媳婦。雖然尚未過門。

  「當然。」管心佑應允著,沒有見外。

  「謝謝大哥了。」她小小欣喜著。偷眼瞧著自己的未婚夫,一年不見,他是越發的俊美迷人,她的女兒心早早已經偏了他。

  本來說好她自西域回來就成親,可惜,管府才喪紀,府裡生意也剛交承,上下似乎還沒個安定,兩、三年大概得拖了。爹說男人要選穩重可靠,剛好可以再觀察觀察,十八歲之前,她還能另覓良人。

  「本來應該是我過府拜訪,倒是讓文大人費心了。」管心佑接過結福遞來的熱茶。

  「不,我爹要我代替他,特來呈上心意的。」文若瓊一笑,閉月羞花。

  管心佑有那麼一瞬的心醉,沉浸在太過美麗的溫柔之中。

  這就是他的未婚妻,一個絕色且知禮的干金閨秀。

  「……來,你許久沒回京師,先吃些道地的點心回味回味吧。」輕執起她柔軟無骨的手心,在未過門之前,他不便諭越。

  「謝謝管大哥。」文若瓊羞怯地半垂臉,讓自己的婢女將那珍珠糕夾進瓷碟,分成小塊享用。

  「別客氣。」他同樣由著結福動作,待糕點盛入碟子裡,方才起箸。在結福的服侍下,一切都是那麼地順手。

  文若瓊檀口微啟,淺嘗那白嫩的粉糕,不料才進嘴,卻令得她臉色始變。

  「怎麼了?」管心佑見狀詢問道。

  「不,呃……咳咳。」不一忽會兒,她因吸氣大力,鹽粒卡於食腔,忍受不住吐了出來。

  「小姐?」婢女忙倒茶給她。

  管心佑立刻夾起一塊入口。重澀的鹹味蔓延蝕髓,他呸掉那難以下嚥的糕食,轉首厲聲質問自己的丫鬟。

  「結福,這是怎麼一回事?!」竟拿這樣的東西出來招待!

  結福呆傻了,怔怔地沒有言語,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

  「別……別責備她……咳……」文若瓊喉部不適,連連嗆咳數聲,語不成調。

  「喂,你給咱們小姐吃些什麼啊?」文家婢女插腰替主子出氣。

  「我……」結福沒得解釋,只能望著有些混亂的場面。

  「抱歉,我先送你回去吧。」管心佑這般對文若瓊道,在和文家婢女攙扶嬌客離去之時,怒視了結福一眼,咬牙低聲道:「你讓我丟臉了!」

  他的憤忿,讓她眼瞼震顫。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能睜著雙眸瞅住一桌狼籍。

  在他們走後久久,才默然地收拾那遭到傾倒獨留的無辜杯盤。

  *  *

  午後的厚雲,昭告著即將到來的大雨。

  結福在管府宅邸門口等啊等,就是不見陪文家小姐回去請罪的管心佑歸來。

  她想道歉,就算不知發生何事也好。因為少爺生氣了。

  夜幕黑沉,雨勢轉為傾盆。她挨在大門旁的簷邊,等了數時辰,不停飛濺的雨水濕了她一頭一身,連老門僕也看不下去。

  「我說結福啊,你進去等吧,瞧瞧,衣裳都濕了。」老門僕好心提醒著。

  她看著天色,問道:「大叔,已經什麼時候了?」

  「大概過了戌時啦。」老門僕回道。他才剛剛去吃過晚膳再來的。

  「是嗎……我該去上香了……」她喃語著,向著大叔道謝:「謝謝大叔,我有事兒,等會兒再來看少爺回來沒有。」說完鞠個躬。

  不用等了!老門僕實在很想這樣跟她講,她沒吃沒喝也沒休息,在這大雨裡等候了一整晚,所為哪樁呢?那個總是不把下人當人看的主子嗎?真是個傻娃!

  她轉身而去,在靜悄的廚房裡拿出托人買的果子,洗乾淨後放在盤子上,排得整齊,端著兩個大盤子,她沒手打傘,反正身上濕的地方還比乾的地方多,索性就冒雨往逸安院走去。

  樓閣上的祠堂,是巧兒姐默許她打理的,她伺候過老夫人,總是想在她往生後盡一些薄力。她每日都是晚膳的休息時候才能來上香,當然也可以等管心佑入睡以後的空暇,不過,她那時又必須去別的地方了。

  將新鮮的素果擺上,花瓶裡換新水,拿過布巾,反覆專注地擦抹供桌,她焚香三炷,認真地立於牌位前。

  「老夫人,請您保佑少爺,保佑大家。」虔誠地合掌連三拜,她總是用著最簡單的語句表達希望。

  她明白自己僅是區區奴才,沒有資格為管老夫人祭拜,所以都是將香炷再拜於天地,然後插在木柱旁邊。

  而她就趁著這燒香的時間,將樓閣裡外好好地打掃個乾淨。

  每夜每夜,她都跪在地上,挽起長袖,用雙手仔仔細細地將每塊地方、每個角落擦拭得光可監人,一塵不染。

  她這麼做,並非想要求什麼,只是純粹地想幫上一點忙而已。

  嘴裡低吟小曲,她如往常獨自將環境整理妥當,直起身喘了口氣。把東西收拾收拾,燃盡的香灰清理淨潔,她栘步就要離開。

  不料,卻在門前碰著了人。

  「你在這裡做什麼?」管心佑長腿跨入門檻,由高往下地睇視著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的丫鬟。

  「啊……少爺,您回來了。」她是有些嚇到,雖然她做的不是什麼壞事,但他的眼神卻讓她有種不應該被抓到的感覺。

  睇著她手中的水盆,不再潔白的布巾載浮載沉,他頓然打量四周,寂靜的祠堂透著清涼帶有檀香的薄風……這回,卻讓他煩躁!

  「怎麼又是你?」為什麼?這又是她做的嗎?不過是個隨侍丫鬟,她做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他並非不喜下人手腳勤快伶俐,而是不悅身為奴才卻貪婪無厭!

  「咦?」她不明白他的厭煩由何而來,只是呆然地反問道:「少爺……用過晚膳了嗎?還是要回房休息了……結福可以……」

  「你住嘴!」那細聲細語聽在他耳裡,竟是異常地不舒服。「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十兩銀子不夠?」他討厭她那副沉默獻慇勤的模樣!比其他明顯表達所要的奴僕更讓人反感!

  暗夜中,他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好似看到她怔怔半晌,然後緩慢地吐出一口氣。

  「……結福從來就沒有想要錢財。」她如孩童稚嫩的語音低聲說著,飄蕩在空虛的祠堂,只有搖晃的燭火附和。

  「那你究竟要什麼?」他冷哼甩袖,壓根兒不信。

  「……少爺,您肩被雨淋濕了,回房換下好嗎?」她不想他染風邪。

  周圍昏沉沉的,她一雙渺小的墨瞳映著火色的燭痕,如同她被拉長的黑影,飄飄擺擺,卻是專心正定地凝視著他。

  她時常都是垂著臉,可能也是明白他認為她貌醜無鹽,省得礙眼。

  如今,於夜色朦朧的掩護之下,她淡淡的擔憂展現在眉目,是……是真的在擔心他?

  匆而,她伴他將近一年而做的所有,如走馬看花般飛轉起來。猶似絲線纏繞成結,豁然開朗,那麼沒有預兆地醒悟,他倏地惡毒地笑出聲音。

  「你……難道……你喜歡我嗎?」

  結福望著他譏誚的薄唇,和那充滿排斥更帶有嫌棄的神色。

  她知道——

  自己的雀兒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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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04: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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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喀、喀。

  打火石相撞的聲響在黎明迴盪,幾次以後,火褶子堪堪被點亮。

  結福將鋪好的乾稻草和乾柴枝點燃,拿起一旁長長的空心竹筒,對著灶窩裡大口氣使勁地吹著。

  兩回、四回、八回……她趴在地面努力朝風口灌氣,等到火勢可以之後,慢慢加進較粗的木柴,順利燒起爐灶,她已經滿頭大汗,髒臉黑嘴。

  拍拍膝蓋站直身,她稍微擦拭著自己的面容,遂轉身粗略處理今兒才買來的新鮮食材,待等會兒廚子來時才方便烹調。

  從水缸裡舀水洗滌菜葉,將不要的枝梗去除,分門別類地排列整齊……

  「你可真早。」春桃和夏菊兩人走進,給了她一個白眼說道。

  推開她,代表接過她幾乎已經弄好的活兒,然後視她為無物,兩人自顧自地交談。

  負責管府上上下下吃食的廚子跟著走進,望向灶上已經乾淨擱放的大鍋和灶火,似是不怎麼感興趣地瞥了旁邊的結福一眼,而後轉身開始動手做自己的事。

  剛才還安安靜靜的廚房登時活絡起來。

  結福宛如被隔離在外。默默杵著半晌,將尚濕淋淋的雙手在裙上抹乾,她提起角落的兩隻空水桶,往後面的老井走去。

  她輕輕地斂下眼。輕輕地。

  *  *

  睜開瞳眸,管心佑坐起身,走出床幃。

  沒有熟悉的細嫩問候,桌面有盆涼水和帕巾,但卻不見伺候的丫鬟。

  他蹙緊眉頭,大概尋找卻仍是沒有人影,佛然拿起濕巾擦過臉,才聽到開門聲響。

  「主子,您醒了?」長相甜美的寶香,手上端著木盤,裡頭放有早膳。〔今個廚子煮了粥食,還有清炒三絲、荷花燥子肉、同心生結脯,另外有酥油燒餅和瑪瑙糕子湯。」她一一介紹著,將小碟放上幾。

  主子晨食喜好簡單,這幾樣小菜都是她探聽來的。她希望自己表現得很好。

  管心佑卻沒領她的情,道:「你不曉得我從不在房內用膳的嗎?」

  「咦?」寶香一楞。

  他將帕巾丟回盆中,濺起水花濕了地。

  「為什麼我起來沒見到你?」他冷漠地詢問。

  「因為……」寶香被他的語氣嚇到了,慌張解釋著:「因為……我去拿早膳……」

  他一拍桌,斥道:「我不是說過了晨時要你隨侍在側嗎?」

  寶香戰慄,無緣無故遭受苛責,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可是我……我以為……」主子不會這麼快醒的,她只是離開一下子而已……

  「還找藉口!」他責備道,令她抬下起頭。「下回再出錯,你就給我滾!」

  「是、是……」她抖著聲。

  「還不來更衣?」他怒下命令。

  他的習慣是先更衣,才前去廳裡用膳,這丫鬟自作聰明,先將膳食端了來,等他更衣結束,晨食也都冷去。他還吃些什麼?

  寶香不敢怠匆,忙從櫥櫃中取出衣物,卻一時不知主子想穿些什麼,隨意拿了兩襲外袍,卻又遭他斥暍。

  「我等會兒要出外一趟,穿那衣裳成何體統?」他滿是下耐煩的發怒。

  寶香又驚又怕,對他難以捉摸的情緒戒慎恐懼,拿出其它衣服讓他穿上,好不容易合他意了,梳頭的時候又被連連責罵。從她進房門,就一直見主子惱意。

  「玉珮呢?」戴好頂冠後,他出言冷問。

  「……啊。」寶香不知他要繫帶玉珮,趕緊翻找著昨兒不知放到哪裡的翠玉,幸是給她找著了。她拿於掌心,喜道:「找到了,在、在這兒——」

  管心佑一把扯下那枚玉珮,凍結她的慶幸。

  「沒用的東西!」他凜冽啟唇。

  整個好好的晨日簡直被毀壞殆盡,他索性連早膳也不用了,直接走了出去。

  這些丫鬟婢女小廝,沒個讓他滿意!他一日的怒氣幾乎沒有停過!

  自從換掉那個結福……之後。

  憶起那夜她定定望著自己的專注雙眸,他冷嗤一聲。

  妄圖飛上枝頭成鳳凰的丫鬟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像她這樣令人作嘔的倒是前所未見。

  只要想到被那張醜陋的容貌喜歡著,他的背脊就泛起一股不快的涼意。

  縱然她當丫鬟非常恪守本份,勤勞努力,但要是她帶有如此含意接近,那就讓他完全無法忍受,只覺思心。

  沒有猶豫地將她撤換到廚房,離他愈遠愈好,若非她是賣身進府,他更可以將她逐出管宅,徹底毀滅她的癡心妄想。

  也不去照照鏡子!

  管心佑滿腔的不悅,在乘轎來到赴約地點時,更是覺得惡劣到了極點。

  「管府當家,你可知咱們今日請你前來的用意?」

  城中飯館,今兒被包下整層樓,各地鹽商代表聚集在這裡,包括兩淮兩浙,更偏遠的內陸及漠北,能到的幾乎全到齊了。

  小小的地方,給幾十個人擠得水洩不通。

  在正經嚴肅的氣氛當下,面對一雙雙逼問盯視的眼睛,管心佑目中無人地落坐在備好的位子上頭。

  「這飯館真髒。」他皺眉揮開小二就要遞過來的茶壺,冷聲道:「我可不像他們,不喝這種低劣的茶水。」

  這不是拐著彎說他們下等?眾人聞言,火氣在心裡。

  「管府當家!」一個年長的老者發言,希望他重視正事。

  光是請這大少爺出來,就讓他們想盡辦法,好言好氣:而現在,他人是來了,卻讓所有同行等他近兩個時辰才遲轎緩來,一坐下就是這等態度,實在教人難以按捺肝火!

  管心佑掃視一周,才略略不耐地道:

  「有何貴幹就說吧,我可不想在此地待太久。」

  「好!那咱們也不客氣。」一個漢子站到前頭,大聲道:「管府當家,你為吸引大眾而降低鹽價,這影響了咱們的買賣,希望你能夠收回這種決定。」

  像是鹽這種民生必須物,為了維持穩定,通常都有著公定的價格,商人們間不用明講,多半都是一種默契。管府的鹽行卻在兩個月前突然將鹽價降低將近一半,此舉嚴重地破壞整個環境的平衡,各地的管府鹽行均是門庭若市,而他們這些散商則個個都快嗑西北風過日子。

  「為何?」管心佑如置身事外般反問。

  為何?還需說明為何嗎?

  「你這傢伙!不是只有你管府賺錢就好了!」有人喊道。

  「是啊是啊!」立刻得到附和。

  他們不若管府財大,就算想如法炮製招攬客人上門,也壓根兒沒有那種本錢揮霍。官府貪污嚴重,私鹽氾濫,這幾年已經夠困難,本來大家夥不敢想多麼富裕,只求得溫飽就能知足,再讓這小子給攪和下去,連這一點安寧也沒了!

  管心佑冷哼一—聲站起,輕慢地睇著滿室憤慨。

  「做生意是各憑本事,沒本事的話誰也救不了。管府不是開善堂,少來哭爹喊娘的!」低澈的嗓音說得雲淡風輕,但語意卻如同他的表情,極是高傲。

  他也不管這場談不上協議的爛戲關係著多少家口生計,立決結束,留下錯愕憤怒的眾人,拂衣離開。

  〔主子!主子!」始終戰兢在旁的彭總管於他人轎前追上,著急道:「主子,您不應該這麼說的,不論您心裡覺得如何,但這麼惹惱其他鹽行實在不是好事。〕

  「不然我該怎麼?」管心佑瞧也不瞧他。

  「至少您應該婉轉些……」老夫人在世的時候,手腕總是柔和的。

  他冷冷一笑。「那不就是虛偽?我實話實說不好嗎?」

  彭總管楞住。他完全扭曲他話裡想傳達的意思。

  「可是……」

  「彭總管,我才是主子。」管心佑慢條斯理地開口,斜目瞥視著他。

  所以……主子做事,是不必要經他允許的。彭總管非常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諷刺的是,關於鹽行,他比管心佑投入更多更多的歲月。

  「是……是的。」他躬身低頭,上了年紀的眼角卻微微地顫動著。

  管心佑滿意地坐進轎中。

  「你最好先想辦法讓兩淮的十六家分行,趁著我帶起的一股氣勢,由虧轉盈。」語畢,他放落轎簾,命轎夫起轎,彭總管消失在他的視野之內。

  管府聘請的師傅,只有告訴過他獲得利益的方法。或許,管老夫人應該親自教導他剩餘的事情,只是,沒想到來不及而已。

  *  *

  「喂……那個誰?誰誰啊?結什麼的?對了對了就是你,我就是在喊你。」

  結福提著一籃青菜,聽見喚聲回過頭,就見管令荑對她招著手。

  「有什麼吩咐,四姑奶奶?」她緩步走近,恭敬地詢問。

  「沒什麼吩咐,只是想跟你說說話啊。」管令荑挑眉一笑,又問:「你拿著那些東西想去哪裡?難不成那臭小子像兔崽子一樣,開始啃菜葉了?」

  「青菜是要給廚房廚子的。」她簡單地回答。

  「怎麼?你什麼時候兼管廚房的事了?」要照顧那臭小子能這麼分神嗎?她奇道:「莫非你被他換去廚房當廚娘了?你大概是我見過最乖巧的丫鬟了,在他身邊也最久……怎麼?還真的呀?」看她半句話也沒反駁,管令荑沒料自己當真胡扯瞎中了。

  結福望著她驚訝的表情,自己倒是沒有表現出什麼樣的情緒。

  「原來是這樣……」她還在想怎麼最近去教訓那臭小於的時候都沒見到這丫頭……管令荑得意的揚起唇辦,邀道:〔這可好得很,要不要來我這裡啊?」

  結福一瞬的不懂,無聲地瞅著她。

  「來我這裡。」管令荑大方地張開手臂,笑道:「他不要你我要你,這麼好的丫鬟可別躇蹋,在我身邊肯定比服侍那個任性驕傲的大少爺好過太多,別人有意我還不要呢,我看你也不用考慮了。」擺明了一副挖人才的態度。

  「……四姑奶奶也是這樣和彭總管說的嗎?」結福小小的眼睛直視著她。

  管令荑微楞,美麗的臉龐有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道:

  「那是當然。我跟每個我想要的人才都是這麼說的,畢竟,我可是前來奪取家產的,巴不得那臭小子眾叛親離,一點都不需要客氣。」

  結福望著她良久,細聲道:「……四姑奶奶您真的是要來奪家產的嗎?」

  管令荑聞言一怔,這才仔仔細細從頭到尾地打量她一遍。

  「……這還需要解釋嗎?我告訴你,因為我是女兒身,跟其他姊姊一樣,不得親娘愛,雖然是嫁出去了,但心裡總認為自己仍是半個管家人。」所以回來分一杯羹有何錯呢?「不然你以為我遠道而來,所為何事?」她反問。

  管府一脈單傳,管老夫人重男輕女,這些事沒有人下聽說、不瞭解的。如果說她是心中不滿,因此在此主位交替的當頭出現搗亂,那誰也都會相信的。

  但結福卻是輕輕地搖著頭,誠實說:

  「我不知道。」

  她只是……她只是總覺得四姑奶奶揚旗擊鼓,看起來的確似乎收買了不少人心,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呢?她其實不懂那麼多,只是……

  結福看進她漂亮的眸子,湛然有神。是雙很能讓人相信和仰賴的眼睛。

  真的會是個想剷除自己侄兒的人嗎?

  管令荑倒是一笑。「你這丫頭,瞧起來挺鈍的,原來還是會想些事情。留你在臭小子這裡著實可惜,我不會虧待你的,還是來我這兒吧?〕

  「謝謝四姑奶奶好意。結福現在並不想離開。」她認真地鞠個躬。

  管令荑歎息自己居然不感意外她會如此回應。她交疊雙手,用著優雅的姿態側坐。

  「你倒是對那臭小子挺忠心,不過可惜他不當一回事。」否則怎會讓她去廚房受煙受油呢?「他是怎麼貶離你的?你是哪裡惹到他了?」

  「啊……」

  結福緩慢地抬起臉,神情恍惚地一笑。

  她是哪裡惹到少爺的呢?其實她並不很清楚地明白,只是……她知道少爺討厭她貌醜,也討厭她……想要默默收藏的喜歡。

  喜歡啊,原來她是喜歡少爺的。

  在那夜以前,在被少爺道破之前,其實她一直都沒有細想過。

  只是每日每日都希望能盡量為他做些什麼,每日每日都希望他能喜樂:他笑她就愉快,他惱她就心悸,他不適她會擔憂……他的所有牽動著她,不論或多或少,無關明顯還是隱藏。

  她對其他人,沒有這樣的感覺。

  唯有少爺。她想要少爺笑,想要少爺愉悅,想要少爺平安康健……

  她曾在樓閣上看著他,遠遠地,整整五年,那樣就該滿足了吧。或許,或許,她就是因為太貪心了,所以才遭到懲罰。

  管令荑看她出了神,不禁頗為稀奇。因為這丫頭倒是頭一回出現這種明顯的異樣情緒……

  「丫頭?」她伸手欲搖晃她。

  她的指尖尚未碰著肩膀,結福竟是沒意識的忽然側身躲過。雖然僅是一個極細微的動作,但卻令開過眼界也有過經歷的管令荑心下微訝。

  這感覺簡直……簡直……簡直就像……

  習過武的反應啊……不過身形笨拙了許多,好似……初學者。

  「你……」管令荑想問,卻不知由何處下手。

  「啊。」結福恍若初醒,根本沒有察覺自己剛才的舉動透露了什麼消息。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外頭有人扯嗓大喊著,管令荑只猶豫須臾,便站起身朝聲源走去。

  擦身之時,還忍不住看了結福一眼。

  「什麼事?什麼事啊?」掌事大娘率先步了出來。見到是府里長工,斥道:「別雞哇子亂叫亂吼的,想吵死人不成?」

  那長工管不了那麼多。

  「不、不……不好了啦!」許是剛才快跑,一停下腳步喘得斷斷續續。

  沒個規炬!掌事大娘更不高興了。「什麼事情不好了?」

  「我、咳咳!我、我聽到衙門的人在說……說、說咱們主子的轎被劫了!」他嚥下口水,拚命說完。

  「什麼?」掌事大娘還在拼湊他前頭零落的字句。

  「我、我是說……」

  「他是說——」管令荑抱胸出現在一旁,臉上似乎十分幸災樂禍,但眼神卻有些閃爍。「咱們的管心佑大少爺,被劫轎了。」

  「什麼?!」掌事大娘及其他奴僕大驚失色,慌亂起來。

  奇怪的是,他們並不如何擔心主子的生死,倒是先煩惱若是主子有意外,以後自己的著落怎麼辦?

  所以,就看大夥兒惶惶地私語,紛紛嚷著:〔完了完了!」

  最冷靜的管令荑走向那長工,在一片愁雲慘霧當中沉冷發問:

  「人呢?」

  「咦?」長工沒有明白過來。

  「我問你管心佑人呢?」她的聲調有些逼緊。

  長工趁空順氣,滿頭大汗地道:「不曉得啊!他們都說已經遇害了!」

  一個人影迅速地朝大門奔去,管令荑眼快一睇。

  只見結福的背影,急步衝出門口。

  *  *

  「可惡!人在哪裡?」

  「可別讓他逃了!給我搜!」

  水聲滴滴答答,伴隨著不遠處的咆哮和雜亂的腳步,透進他的耳。

  他……要死了嗎?

  管心佑欲睜眼,但只要稍使力就感覺天旋地轉,全身筋骨關節遭受衝擊而發疼,左腳更是傳來陣陣劇痛,令他流洩冷汗。

  最近管府鹽行的生意大好,之前投下的心力有了回饅,賺進不少銀兩。他得知消息很是愉悅,又在城外談妥一筆大買賣,本來要到酒樓飲上一杯,怎料途中忽然出現十幾名蒙面的黑衣大漢擋路。

  叫嚷著要給他好看,要教訓他,接著就揮刀砍殺。

  轎夫立刻丟轎逃命,以防萬一所顧的護衛則寡不敵眾。他只能趁他們在抵抗的空隙逃跑。

  他不認識路,也不認識地方,只知這裡是離京城十數里的郊外。

  什麼人也沒得呼救,他拚命跑、拚命跑,往有遮掩的樹林裡沖,嬌貴的身子從未有過如此劇烈的動作。他的心口因喘息過重而脹痛起來,他什麼也聽不到,腦中只有自己過於急促賁竄的呼吸。

  幾個黑衣大漢連串吆暍殺來,他甚至沒有回頭看的機會,只清楚自己若是無法逃離,將在今日命喪此地!

  這麼冰冷的一個認知,讓他腳步一亂,整個人不小心跌落突然出現的窄坡,從短急的陡坡一路滾著,尖石刺著他的肩背、頰面、胸腹……然後墜入溪溝。

  他沒了知覺,也不曉得經過多久。

  再聽見搜尋的人聲時,本來明亮的天色已要逐漸轉暗。

  他躺在陰冷潮濕的狹溝內,動彈不得。

  身上沾滿污臭的爛泥,四肢彷彿從軀幹脫離,他就像具半死的屍體橫陳當場。

  飄蕩在清醒和昏眩之間,他猶如朦朧作夢。

  是誰要他的命?是誰?

  始終來回在不遠處的怒暍和踩草聲響,讓他猛地異常笑起來。

  不管是誰都無所謂,那些傢伙蠢得要死,他就躺平在這裡。要來就來啊!

  喉部乾裂無力,使他發出的笑聲只有微弱又難聽的「嘎、嘎、嘎」數次。

  這個狹隘的溪溝被掩蓋在層層寬闊樹葉之下,若是沒有碰巧踩空,根本不會注意到地面藏有玄機,加上剛好處於邊位,非要仔細觀察才能發覺。

  因此,尋找的聲音再次往其它方向。

  不曉得過了多久,入夜之後開始寒冷,他卻全身發著如火燙的高熱。

  腹部因空絞而嘔出幾口酸水,他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徹底喪失,難受地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去。

  忽昏匆醒,天黑又天亮。宛如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一陣輕細寒牽的摩擦聲出現,搖晃的晨陽灑落他乾枯蒼白的臉容,刺痛他的睫。

  一日一夜,那些愚蠢的傢伙總算找到他了嗎?

  要殺他了嗎?

  他再無法像之前那樣笑出來。

  腳步愈來愈近,幾乎就在身旁,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大如擂鼓,雙手發冷。

  原來……他不是不害怕的……

  一陣強光突然照射而來,他睜不開眸子,只隱約感覺有黑影就在他面前。

  左腿猛襲的刺痛讓他就要昏厥過去,意識即將被扯入深闈之際,他似乎見到那黑影靠近自己,輕輕地喘氣喊了聲:

  「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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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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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

  好熱!像是在地獄裡受潑油火焚般的熱。

  他熱得感覺自己全身都因被燃燒而褪去一層皮毛,暴露出猙獰血肉。尤其是左下肢的高熱劇痛,像團火球纏繞包圍,讓他忍不住呻吟掙扎。

  「沒事的。」

  細嫩的嗓音很輕地在耳邊響起。一個涼冰冰的東西覆蓋住了他的額頭,減緩他的不適。

  「沒事的,沒事的。」聲音的主人緩慢地這樣說著,似溫柔地哄著嬰孩。「已經沒事了,少爺。」重複地說著,令人安穩。

  他痛苦的扭動趨漸和緩,長長呼出一口氣。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那聲音的安撫。

  淡淡地,對方低吟著叫不出名字的小曲。

  那般輕柔悠揚,不一會兒,讓他脫離辛苦,昏睡過去。

  *  *

  不清楚流逝多少時候,再次有知覺,是因為一連串的細微搖晃和顛簸。

  喀嚏喀嚏,滾輪馬蹄聲交錯,他感覺到自己在馬車裡。

  似乎有幾個人在對話,沒有多久,那個細嫩的嗓音又出現。

  「……喝點水吧,少爺。」語氣,總是十分柔軟的。

  濕潤的布巾拭著他的唇辦,水珠順著嘴角滑落他乾渴的喉嚨,他不覺伸舌舔著,想要的更多。在對方栘開之際,本能地抬起酸疼的膀臂抓住對方。

  「啊。」似是嚇了跳,但卻沒有抽開。

  他並沒有太多的力氣,僅是搭著對方的手……掌心底下,是一片粗糙的膚觸。

  「還有水的,您不用急。」話落,對方將濕巾拿起,再回來時,更加澤潤。

  未知的環境讓他不安,他昏沉喘息,想要睜開眼睛,想要清醒,想要脫離這如夢似幻的黏稠泥沼,試了幾次,卻依舊徒勞無功。

  粗糙的掌心覆蓋上他皺擠的眼瞼,撫乎他的煩躁。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不大的手掌,微微地顫抖著。

  「不用急。好好休息。」

  又細又柔的話聲,始終放得極低,就像是擔心會吵著他一般。

  心底深處感覺到,這是一個他熟悉的人。

  數不清有多少個晨日,他一張眼,就會聽到這個人的聲音。

  *  *

  「你醒了?」

  進入管心佑視線之內的,是個高頭大馬的男子,做武人裝束,身後似乎還有一個人影。

  他沒有真實官戚,以為自己還在夢境,勉強地眨著眼,昏迷良久復甦醒的暈眩感揮之不去。飄栘的神智尚模糊不明,就聽那男子開口。

  「啊,你睡了三、四天,一定什麼都不曉得吧?我很好心地告訴你好了。我姓謝,名字叫做謝邑,是天下第一武館的師傅。後面這個呢——」壯碩的男子指著自己身後另外一名長相看來相當乾淨的男人,然後很快閃身阻絕他的身影,接道:〔這個人是我的二師兄,跟你沒有關係,所以你不必認識。」

  那被稱為二師兄的男人瞪了謝邑寬大的背部一眼,後者根本沒發現。

  謝邑繼續聲如洪鐘,滔滔不絕:

  「咱們呢,算是你半個救命恩人,因為你受傷的時候不是咱們發現的,而且咱們也只是幫可愛徒弟的忙,所以是半個。本來是想把你送回去的,不過你好像得罪了不少人,台上底下都有人在找你,為免意外,剛好咱們要回揚州一趟,所以乾脆就帶你一起來了。事情就是這樣子,不用謝我了。」語畢還哈哈一笑。

  內容沒聽清多少,管心佑只覺他說話極吵極累贅,想要由床上起身,卻發現自己四肢軟弱無力,不聽使喚。

  「你傷沒好,還是別亂動。」二師兄探出臉來,好心提醒著。

  謝邑有意無意地擠進二師兄和管心佑之間,很有痕跡的蓄意用龐大身軀遮住自個兒二師兄。

  「對對,你傷沒好,還是躺著別動吧!你姓管嘛,就是京城裡那個很富貴很富貴的管府公子?其實我壓根兒沒聽過啦,都是二師兄告訴我的,哈哈!難怪你雖然只是跌到溪溝裡面,居然會這麼半死不活。」要是他,破些皮,流個血,不過意思而已。謝邑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無意中表示出真心,字句卻顯得很貶視,繼續愉快地道:「徒弟可是找了你一天一夜,又不眠不休地照顧你,很辛苦的,你好不容易才醒,不要又起來摔傷自己啊!那徒弟做的全都白費了……對了,說到徒弟就覺得有點餓,徒弟呢?跑哪去了?徒弟!對了,我告訴你啊,徒弟的廚藝實在好啊,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像樣的食物了……」

  「你是在嫌我弄的伙食難吃了?」二師兄在他背後冷冷地插口。

  謝邑一跳,是真的從原地跳起來。急忙轉過身解釋道:

  「不不,怎會呢?只是我不敢麻煩二師兄你而已。若不是我上回打爛了人家飯館,結果東家說什麼也不讓我再進門,二師兄你也不必那麼辛勞啊。」他突然有些扭捏,粗厚的嘴唇不自覺稍微噘起,看來十分詭異。「咱們從小一起長到大,你有多笨手笨腳我又不是不明白的,我記得你小時不過想切個梨給我吃,最後切完卻只剩核兒。再怎麼說,你一年也不過才來看我一次,我怕你走都來不及了,哪敢嫌你啊……」

  二師兄面無表情,瞪著地板半晌。隨即隱隱咬牙道:

  「你走開!」很無情地把大塊頭推開,他看也下看謝邑,直接對管心佑說:「你昏了幾天,一定是想吃些東西了,我去喚結福進來。」不若謝邑的多話,他簡短地交代,隨即走出房門。

  「啊!我也要去找徒弟!二師兄,我知曉你臉皮很薄很薄,但個性其實非常多愁善感,但你也不要每次都自己偷偷生怒不睬我,等等我啦。」謝邑哇啦哇啦地跟著追去。

  人聲遠去,恢復一室寂靜。

  一陣風從沒有關的門吹進,拂上管心佑的面頰。他因為涼意而輕顫了顫,這才有真正清醒的感受。

  望著白紗的床幔飄揚展動,他緩緩閉上疲累的雙目,拼湊著剛才那兩個男人的談話。

  他被人救了,現下在揚州,幫徒弟的忙……誰是徒弟?

  對了,他們……還提到結一順……

  結福?

  他猛地頓住,就感覺有人走近。

  結福端著木盤子,輕巧地放於桌面,裡頭只有一碗久未進食者適合入口的清粥。用大骨熬的粥香味四溢,若非她已經煮好幾鍋飯菜放在小廳裡,師父怕又要來搶了吧。

  她站定在床前,遲疑一會兒,才伸手將幔紗撥開。

  「……咦?」她看著雙眼合閉的管心佑。自語低喃道:「師父明明說少爺醒了啊……」

  又昏睡過去了嗎?算了,沒醒也好。她反而鬆口氣,將紗帳束好在床柱旁邊,半彎下身。

  將掌心遞貼於他的額上,她露出幾日以來難得的笑容。

  「幸好退熱了。」大夫說燒三日以上就危險了,沒有變成那樣真好。

  她欲收回手,卻突然教本來應該是在安眠的管心佑一把拉住。

  「呃!」她踉膾半步,跌坐在床旁,撞到肘部。

  輕輕抽口氣,她下意識地抬眼,就對上他那雙處境狼狽卻不減傲氣的眸瞳。

  「是你……」他乾啞喘語,不可置信?剛才那一扯,已經是用了他所有的氣力。「為什麼……你……你為什麼……」完全沒有頭緒,不知從何問起。

  他能夠認得出來,她說話的嗓音獨特,明明年歲不幼,卻如孩童般稚嫩。所以……在他昏迷之時,是她在說話?是她在旁邊?不是夢?

  「……少爺,」她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心慌,但也很快平復。「您醒了就好。空腹許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東西吧,好不好?」

  忍住肘邊疼痛,她站直身,從一邊的屜層中拿出薄被,放於床頭墊好,道:「我扶您。」

  管心佑雖不願意,但卻著實沒有能力自己坐起。讓她攬著自己的肩膀,鬢邊幾繒髮絲在他頸邊滑動,她不像閨秀或者千金,幾乎沒有什麼香氣,甚至額旁有著細汗和油煙味……

  在他些許出神當下,結福已經讓他倚著軟被坐靠安好。

  拿過熱碗,她放進羹匙稍微翻拌,像是在猶豫什麼,垂著臉片刻,她舀起一口的份量輕輕吹涼,然後神情猶似對他失禮般,舉臂將那口粥送到管心佑眼前。

  「少爺,這粥沒有府裡廚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將就點。」她輕聲說道。

  管心佑是如何挑剔食物的,她不會不清楚。

  他惱極,異常不悅,有一瞬間的抗拒。不只是由於那貧窮人的吃食,更是因為他竟需要結福親手來喂!但是他全身無力卻是事實,若他想要盡快恢復這種廢人的狀態,逞氣憤怒打翻這碗粥絕對不是個好主意。

  深深呼息幾次,他瞪視著那泛有肉香的淡粥,張口吃下。

  她似乎因而放鬆緊繃的肩膀,因為低著臉,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很快地再舀一匙粥,房間裡除了兩人幾乎聽不見的呼吸,就只剩下羹匙刮碗的細響。待瓷碗見底,結福隨即起身收拾,那舉動太過迅速,看來就彷彿一點也不想和他獨處。

  那碗粥雖無法令他生龍活虎,但至少有了說話和思考的餘力。

  「你什麼也沒解釋就想走嗎?」面對她,他似乎不曾有過好口氣。

  「……少爺想知道什麼?」她背對著他輕道。

  他皺眉。「那個姓謝的,是你的師父?」

  「是。」

  「學什麼的?」

  「學……學武的。」她小聲道。頭更低了,讓他見著黝黑的後頸。

  學武?這個回答讓他甚是詫異。

  只要下人做好份內之事,他不屑也不想理會他們的私事。不過她一個姑娘……學武?

  「真的是學武?」而不是其他?他冷淡斜瞥。        

  他懷疑的問句其實是一種明顯的不信任,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如果非關師徒的話,那麼隱藏的關係很可能無法見人。

  結福瞅著木盤裡的空碗,模糊一笑。「真的是學武。」

  「那……」是你救了我嗎?這句話卡在喉中,他巴不得忽略。

  對於她救命的恩惠,在他心裡,比起感激道謝的表示,他更有種——居然是被她給援救之感。

  自己性命未絕,他慶幸:但讓個奴才對他施恩,他還要考慮接受,卻已經被迫接受。

  更何況,她還對他有不該存在的感情……他不想和她有所牽扯。

  「等回去以後,我會給你重金酬謝。」

  他不是把她看得很市儈,就是擺明不想承擔其它多餘的東西。

  她只是沉默著,隨後端起木盤往房門走。「少爺,您休息吧,晚點,結福煎藥拿來給您暍。」

  她沒有回頭,但是語調細細柔柔的。

  管心佑睇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意外地又想起在他神智不清的那段時間。

  醒醒睡睡交錯之間,她總是在他耳邊輕喃安撫。

  那麼溫柔,那麼悅耳,那麼樣地……令人安心……

  他倏地蹙眉,趕走那些斷續的片段,體力不夠,索性躺將下來。

  忽然,他看到裡頭的枕邊有翠綠的光閃。

  他伸手拿起,是自己隨身的那枚玉珮。記得,自己跌落溪溝之時,身上沾滿爛泥,玉珮或許早在之前掉落他處。

  那麼……

  翠玉剔透玲瓏,他瞇眼,將之收在懷中,沒有再想下去。

  *  *

  這裡也是一個武館。

  聽謝邑說,他下揚州就是來自己的分館巡察。所以,晨曦和午後,總會聽見一群人練功吆暍,不過管心佑處在的房間偏遠,那喧鬧如蟲鳴,也不是那麼吵人。

  一早醒來,早膳就已經用小几擺於床邊。

  他疑惑怎麼沒有濕巾淨臉,不過因為腹部飢餓,就先食用起來。

  雖然他不喜這些粗劣的食材,但味道倒是還可以接受。

  待他吃飽,靜坐一會兒,沒見半個人。身體似乎有些發癢,十指指尖塞滿黑色污泥,抬袖一聞更是有著酸餿惡臭,他身上所穿衣服,雖然並非原本跌入溪溝那件,但他也好幾日沒有沐浴過了。

  尊貴如他,當然喜歡清潔。

  想弄些水來,擦擦臉也好。張口便想喚人,這裡不是管府,也非客棧。

  ……結福呢?

  他索性要下床,左腳才碰地就疼痛難耐,他忍不住坐倒在一旁。

  醒來第二天,他看到自己左腳踝包著層層布條,那隱約的熱痛也讓他明白自己腳上的確有傷。

  應該是當時摔傷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痊癒,無法行動自如實在令他焦躁。

  「少爺。」結福在門邊輕喚,手裡捧著水盆和乾淨的衣物走進來。

  「你去哪裡了?」他不高興地問。以前他每次睡醒,她都一定隨侍在旁,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早就已經因為私心緣由將她撤換,畢竟她賣身入管府,而他,是她的主子。

  看他有精神,雖然是在生惱,她還是淡淡地一笑。

  「……結福拿熱水來了。」沒有太多解釋,她將他吃完的碗碟拿開,水盆放落小几。「少爺的傷未癒,尚且無法洗浴,先忍耐一點,用熱水擦擦身吧。結福也準備好替換衣裳了。」她總是很能察覺他的需要。

  管心佑拿起那幾件像是「抹布」的東西。

  「沒有好一點的布料嗎?」不客氣地表達嫌棄,深感不悅。「你可以跟姓謝的講,我回去必定會付給他許多銀兩,拿些好吃好穿的來!」他出乎絕不吝嗇!

  「……請少爺委屈。」她沒有多說什麼。

  想他行動不便,她拉過一旁屏風遮掩,讓他不必走動也能擦身換衣。

  簡陋的一切讓他微怒,但聞到自己身上散發的污臭,他瞪著水盆布巾和床邊的乾淨衣物,好半晌才動作起來。

  裡頭傳來水聲,結福放下心,在屏風外接著他脫下的髒衣,垂首望見自己雙手紅腫有著脫皮,她輕輕地搓揉兩下,旋即合掌握拳,忽視握住的微痛。

  「結福,你有沒有探聽京城的消息?」像他失蹤、生死未卜這麼大的事情,府裡頭不會沒有反應。他抹臉,白淨的帕布竟是一大塊黑污。

  難道自己一直都是如此蓬頭垢面的模樣?他厭惡地皺緊眉頭。

  「……還沒有。」屏風那頭傳來她的應答。

  「你是怎麼辦事的?我既然發生這樣的意外,當然是要先捎信息回府裡告知。」讓大家以為他死了怎麼可以?還有,帶他來揚州也是個差勁主意,不管怎麼說,還是府裡比較有辦法可想。「我等會兒就修書一封,你馬上讓人寄回京城。」

  「結福知道了。」依舊簡潔。

  「還有,文家那裡的情況別忘了。」若是此次恩怨真與官府有關,那麼身處官場的文大人那方也得盡早處理。他可不想和文若瓊的婚事出了岔子。

  結福瞅著自己的鞋尖,閉了閉眼,輕聲道:

  「……是。」

  「可以了。」管心佑敲敲屏風,表示自己已經擦身結束。

  結福移開遮蔽,見他坐在床沿,一頭如瀑黑髮濕淋淋的披在肩處,衣帶散亂,下擺拖地。

  她立即拿布上前,俐落地拭乾他的發。他的傷沒好,可別又染病。

  將長袍拉直整齊,腰處的長帶繫好,一切都打理得當。才走到他背後,道:

  「少爺,結福替您梳頭。」

  管心佑沒有意見,一如她當他丫鬟時的伺候。

  結福從懷中拿出一把木梳,望著他黑墨光亮的青絲,怔了一怔。

  緩慢地用梳齒分開他的發,握著木梳的手有著輕微的顫抖。她以為自己……不再有機會替他梳頭了……

  不過,她也深知此次機緣可能不會擁有多久的……反覆耐心地梳直黑髮,她幾乎用盡所有專注,巧手將之束起。

  沒有花稍,只是簡單的整理,便還他原本俊美容貌。

  「少爺,您等我一下。」她將髒衣髒布放在盆裡一同拿走,再回來時,盆子裡換上新的溫水。「您的腳傷需要換藥了。」從旁邊取出一個小木箱,裡面放著幾個瓷瓶和膏藥。

  蹲在他跟前,她低頭解開他腿上的舊布條。額前髮梢微亂,她沒注意地伸手勾在耳後,心思全部放在他的腿傷。

  她不管做什麼都是很安靜的。管心佑睇著她半斂的眼睫,不覺開口問道:

  「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武的?」

  「……數月之前而已。」她將舊的膏藥拿下,然後把布巾沾濕,細心地清洗著他的腳踝。

  看不出有什麼傷口,只是腫大得很厲害。他皺皺眉,不過認為大概只要消腫就沒事了。  

  「為什麼想學?」他問得很自然。

  她明白他不是真的重視答案,只是興起的隨口說說罷了,他偶爾覺得無聊時便會如此。但她總是會認真地給他回覆。

  「只是強身。」雖然不算謊言,但其中又有幾分真實,則是只有她自己明瞭。

  「嗯……」他果然沒有再細談,轉而掩鼻瞪著那有特殊氣味的膏藥。「這東西真難聞!」就沒有再更好的藥物嗎?

  她將他傷處洗淨,心知他肯定又嫌棄不喜歡了,怕他使起性子來就不肯敷藥,她很快地將膏藥貼黏腫處,擔心他疼痛,包紮布條的雙手更是放輕。

  〔好了,少爺。」總算全部弄妥,她站起身呼口氣。

  〔……大夫有說我的腳傷什麼時候會好嗎?」他不想成日躺在床鋪上。

  她一顫,所幸是他沒看出來。

  「只要好好休養,很快就會痊癒的。」她籠統地說道。

  他睇視著她,不發一語,讓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是不是露出什麼不應該的表情或者破綻……

  「是嗎?」他總是不會立刻相信她。「……你滿頭大汗。」他蹙眉道。

  其實這句代表注意到她的話並沒有太大意義,只是他臥傷許久,加之這裡人地都陌生,能夠交談的只有她一人而已。所以,他初初醒來時還覺得不願意和她有所牽扯,過了半月以後,卻差不多自私地遺忘這個想法。

  只是因為百無聊賴而已。

  但,她還是一時的仲怔住。是有些受寵若驚吧?雖然她清楚瞭解他的脾性。

  她突然想起那盤桂花餅。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

  〔真不好聞,你先去洗掉那個味道。」他匆地神情厭惡道。她也不過才站著沒多久而已,更別說她沾染上藥味全是因為他的關係。

  「……啊。」她垂下手,舉步後退,拉開兩人距離。「對不住。」

  將所有亂七八糟的髒布髒衣撿拾乾淨,她道:

  「沒事的話,結福出去了。」

  他揮揮手,就像在府中斥退其他下人一般。

  結福低著頭,走出去合上門。自始至終,沒有和他的眼睛對上視線。

  她不能貪心。也已經不會貪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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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06:12 |只看該作者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厚雲壓在頂上,最近的天氣悶熱,白日艷陽,午後就落起大雨。

  結福搬張矮凳坐在井邊洗著衣服,一抹黑影遮住本來就微弱的光源。她抬頭一望,穿著暗色袍子、長相乾淨的男人站立在她面前。

  「啊……師伯。」

  她忙將濕漉漉的雙臂在裙擺擦乾,起身要行禮,遭對方伸手制止。

  「……別叫我師伯。」好像年紀很大似的。二師兄薄薄的臉皮微熱。

  都是那個蠢師弟,收了個大姑娘當徒弟,害他好生不自在。蠢師弟粗魯不拘小節,他可不似他沒有尋常人的認知。

  師父的師兄,不叫師伯的話,要叫什麼?她有些迷惑,不過卻乖巧地下會回嘴。

  二師兄體察,和善道:「我姓藺,你叫我藺大哥即可。」

  「藺大哥。」她輕輕一笑。

  望見她的笑容,二師兄倒是覺得自己好像多了個妹子。實際上,一開始知道謝邑收個女徒弟時,他並沒有給過她太多好臉色……

  有些愧疚的往事,還是別提別想。二師兄耳朵偷偷地紅了紅,才正經道:

  「那個管家公子是你的主子吧?他是救了你全家還是對你有什麼大恩?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嗄?」她略顯困擾地看著二師兄,不懂他的意思。

  「我是指——」二師兄瞅著她若無其事的臉龐,帶點出氣意味地道:「他對你不好,不是嗎?你這麼細心地伺候他,他好像當成理所當然,感覺不到你的心意和辛苦。他既然待你如此,你……又為何能夠對他這麼做?」就衝著她喊過自己好幾次師伯,自家人當然是幫自家人。

  難道像謝邑那般,任著自己徒弟給人欺負嗎?

  「啊……」她怔怔然地望著二師兄一會兒,慢慢地露出淺淡的微笑。「藺大哥,你有沒有心上人呢?」

  「咦?」二師兄沒料她如此反問,無防備地赤頰,終於再也不若平日的鎮定。

  她並沒有要求他一定要說出來,只是歪著頭道:

  「師父老是說他有個很喜歡的人……雖然明明知道不該喜歡,但卻還是喜歡上了……」

  「什……?!」他怎麼從未聽說過?那蠢師弟!

  二師兄瞪大一雙澄澈的眼,不自覺擺出怒容,心裡帶些急迫地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是何許人也。若是騙了哪家閨女清白該如何?

  結福垂臉洗著手裡的衫子,恍若未察,只是輕聲道:

  「我……想替少爺做些事。並不是希望他能給我些什麼,就只是想做些事情,幫他的忙而已。」她唇畔露出微笑,溫婉道:「我想他能開心,想他能沒有煩惱,想他平平安安的……這樣就好了。」

  「這樣的想法未免太懦弱了。」他下能理解。哪有人是這樣只付出,不求收穫的呢?

  結福定定地瞅著他一會兒,緩慢道:

  「藺大哥……你知道嗎?我不記得自己爹娘的長相。甚至不確定他們有沒有抱過我。」打從她有記憶開始,就只見過舅舅嫌惡的臉孔。「我自小就沒有家,沒有雙親,也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我是一個沒有福份的人,不會想去奢求什麼,所以也很容易覺得幸福……就像以前,我只要有東西吃、有地方睡覺,就很滿足了……」她的願望,一直都是很小很小的。

  她瞇著小小的眼,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對二師兄微笑著。極細聲地道:

  「師父說,每個人表現喜歡的方法不同,我想,我一定是只會用這種方法。」

  二師兄望著她半晌,感覺自己眼眶好像有一點濕濕的。他嚇了一跳,急忙轉開臉,很努力地瞠目,就怕自己當真淌下淚來。

  「你……你未免太笨了。」死腦筋,實心眼!這樣怎麼會開心呢?他不贊同地擠出感想。

  因為擔心自己出醜,沒有再多說什麼,二師兄一甩頭,險些甩出滿眶眼淚,氣惱自己真如謝邑所言「多愁善感」,恨恨地離開了。

  她望著二師兄的背影,看他走遠了,才將洗好的濕衣服放入木桶,拿去後頭的竹竿曬好,又去廚房煎了一帖藥,然後往管心佑的房間去。

  才推開門,她吃了一驚。因為管心佑扯掉踝上的布條和藥物,坐在床邊,動也不動。

  「少爺?你怎麼了?」她忙將碗放落桌上。

  管心佑冷冷地睇她一眼,面色極是難看。「……我問你,我的腳到底什麼時候會好?」

  她心一跳。「只要好好休養,自然……」

  「不要敷衍我!」他忿忿地將手中的布條用力丟在地上。

  已經快一個月了,他明明已經消腫卻還是纏著布條,他雖不感覺疼痛卻也發現狀況有異,拆開細看,腳踝處的骨頭似乎有些突出奇怪。

  剛才試走了兩步,居然跛斜無法正常!

  她抿了抿唇,盡量鎮定道:

  「時候到了……一定會痊癒的。只要您有耐心點……」

  管心佑冰冷地瞪著她,直到她再也說下出半個字。

  「你把我當成無知的人?」薄唇吐出陰沉的話語。

  就算他不懂醫術,也還是會察覺自己的身體有不對勁之處!

  「不是的……」

  「你給我滾出去!」他猛地氣狠怒咆!震痛她的耳膜,絲毫不留情面。

  他本來就是任性至極,情緒反覆,這些日子以來所忍受的所有已經讓他瀕臨爆發邊緣。如今左腿如此,他更是情何以堪!

  翻湧的怒濤如狂浪席捲,他俊美的臉容青筋跳動,表情扭曲。

  結福腳步退了又進。望著那碗擱在桌上的藥,還是擔心道:

  「少爺,結福會出去,但那藥……」

  管心佑一把抄起熱氣騰騰的瓷碗,暴怒摔碎在她面前,滾燙藥汁飛濺冒煙。

  「你滾!」他雙眼充滿血絲,發狠地捧著頭嘶吼。

  她默默地垂眼退出房間,不再多說半句話。

  *  *

  少爺的左腳,在摔入溪溝時,因為撞到尖銳的石頭,踝骨完全斷了。

  雖然可以接回去,但是傷重過晚就醫的關係,會有某些負面影響,這是大夫說的。除了隨著天氣變化酸痛,就是會……有些瘸跛。

  大夫沒有解釋以後能不能治好,可能也是沒有把握治。暫時就是只能這樣了。

  她知道心高氣傲的少爺絕對沒有辦法接受,所以打算能瞞多久就多久。

  但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結福拿著晚膳,在門邊躊躇不前。少爺大概需要安靜吧……瞅著緊閉的門扉,她再三猶豫,還是選擇將木盤擱在門邊。

  一陣風起,廊上沒有關好的木窗發出細微的聲響。

  要下雨了吧?

  她望著黑沉的天色,就要上前將窗戶掩好。

  「可別讓雨水打進房內……」

  匆地,疾風將半邊窗戶吹得大開,她抬手遮著斜射而來的突發雨絲,站立在窗外,瞪著……空無一人的室內。

  她一楞,隨即轉身跑出武館。

  *  *

  大雨,滂沱。

  管心佑全身的衣衫已經在短時間盡濕,冷得唇齒發白。

  拖著左腿冒雨在林中行走,他幾乎不管東南西北,只是一心想離開此地。

  他的腿有得治!

  一定有得治!他要回京城!立刻!花大把銀子請有名的大夫,絕對可以治好!他不信這種小地方的庸醫!

  驟雨打在身體上,不僅疼痛更寒入骨髓,他沒料到雨勢來得竟是又快又急,也不知武館位處半山腰,店家並非那麼靠近,入夜之後更是人煙稀少。

  他一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根本不可能獨自走出陌生的山林,不過純粹意氣用事,魯莽而為罷了。

  他咬著牙,侵進體內的寒冷讓他頭暈目眩起來。

  「少爺!」

  結福在他身後著急地喚著,所幸是下山只有一條通道,否則大雨衝去足跡,她決計無法那麼快找到他。

  管心佑回過頭,陰沉森然地睇著她。

  「少爺……」她胸腔因喘息而劇烈地起伏著,太過慌張,連傘也忘記打,濕發濕臉,眼眸有著憂愁的紅絲。「少爺……回去吧!」

  「回去哪裡?」他的語調比雨水還冷。

  她困難地讓自己的腳步脫離黏稠的上泥。「少爺,雨大,您的身子還未調養好,有什麼事情,回去再說,先別淋雨了,好不好?」

  她距離他只剩一步,即刻引來他高張的怒火!

  「我現在就要回京城!」他一字一句地重重怒吼!猛地伸手緊緊抓住結福的肩膀,他用著足以衝破鬧耳大雨的聲量霍然咆哮道:「我的腿不能瘸!我不要做瘸子!你聽懂了嗎?!我說我不會變成一個瘸子!」他使力地搖晃著她,彷彿在告訴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少爺……您的腿會好的……」她的雙肩被他箝制得疼痛難耐,卻硬是忍著粗喘安慰,面對他崩潰的情緒,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道:「要回京城的話,可以等明天……」

  「你不要叫我少爺!你想要一個跛腳的少爺嗎?你想要一個連路都走不好的少爺嗎?!」他持續逼問她,憤恨動盪的狠戾怒意刺穿她憂慮的雙眸,他忽然像個瘋子似的,仰頭發狂哈哈大笑!

  「少……」她莫名地感覺悚然。

  他再垂眼時,結福簡直嚇住了,她從未見過如此冰寒的神情。

  「我知道了,你這麼對我好,只是想要我喜歡你是吧?我告訴你,就算我當真變成了一個瘸子,就算這世上沒有其他女人了,我也不會喜歡你這個醜怪的丫鬟,你聽懂了嗎?你聽懂了嗎?!〕

  她瞅著他,沒有什麼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唇角卻隱隱在顫抖。

  「滾!」他一個反力推開她,讓她重重跌倒在地。

  他拋下她轉身就走,一直一直地往前去。結福坐在當場,全身僵硬,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搖搖晃晃,視線朦朧起來,落在面頰上的雨水,滑進唇邊。

  嘗起來,卻是鹹的……她低頭盯著滴入自己手心裡的液滴,在還沒看見是雨還是淚之前,就打在掌中破碎。

  她沒有要他什麼,真的一無所求。

  真的。

  視野被大雨模糊,結福就要抓不住他的身影,只看前方的管心佑愈走愈慢,最後停了下來。

  他修長的身子左右擺了擺,而後就躺倒在地。

  她一楞,很快地爬起來跑近他,蹲下身,將他面地的軀體費勁翻轉過來。

  但見他的面色極是潮紅,她清楚知道不能拖下去,一手拉過他的臂膀架在肩上,咬緊牙關撐起。

  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或許是她練武的成效,或許是因為管心佑也沒有完全昏過去,或許該慶幸他們並沒有離開武館太遠。

  總之,她幾乎是半拖半拉的把他攙扶回去。

  一回到房裡,她將他扶上床,立刻燒起小火盆溫暖周圍。她的手腳跟他相同冰冷,她卻急著脫下他的濕衣,用了三、四床的棉被緊密地裹蓋住他。

  她冷得牙齒打戰,抱著雙臂在火盆旁取暖。

  「咳!咳咳!」管心佑半昏半醒,猛然嗆咳起來,臉色和嘴唇如出一轍地白,幾乎要咳出心肺。「咳、咳!咳咳!」

  她不安地將手貼在他額頭上,燙得有如火燒,但是他的四肢卻涼得嚇人。

  要找大夫嗎?半夜三更,這麼大雨,要去哪裡找?

  還是請師父幫忙?但是少爺絕不會想讓人知道他這麼大鬧……

  怎麼辦?怎麼辦?

  她急得在雙手裡吹氣,無計可施,只能將火盆推近些。

  察覺他全身都在顫抖,她伸手壓著被褥想要制止,當然是徒勞無功。

  「少爺……少爺……」她毫無意識地喃道。

  她不能讓少爺有萬一……不能……絕對不能的……

  因為火烤的關係,她的雙手逐漸回溫。

  她看著自己捏紅的手掌,稍稍握拳,然後再鬆開。想到什麼,怔怔地杵在原地,她動也不動了。

  「對了……對了。」她喃喃自語著,開始解開自己濕亂的頭髮。

  拿布擦乾後,她舉臂伸向自己衣衫上的扣子。

  指間只是停頓一剎,她沒有再猶豫地脫掉自己的衣裙。

  僅穿著貼身肚兜,從未在人前裸露身體的她幾乎跟床上的男人一樣全身劇烈發抖。凝視著管心佑蠟白的臉龐,她閉了閉眼,翻開棉被躺入床鋪。

  他冷冰冰的手腳凍痛她的膚,她卻無所畏懼,輕輕地張手環抱住他。

  突然的溫熱體觸讓管心佑在昏沉中張開眼。

  他的雙眸對上她。也許兩人是第一次這麼接近。

  她不曉得自己是何種表情,只在他如此沒有距離的注視當中,不覺啟唇,極慢地細聲道:

  「少爺……小的時候,結福養過一隻小雀兒。它好小好小,是因為掉下樹了,我又放不回巢裡去,才自個兒偷偷養著。我每天餵它東西吃,想要它快些強壯,笑著跟它說話,還幫它取名兒……現在想想,其實我好喜歡它,它是我唯一的朋友。有天,它可以飛了,拍拍翅膀,便從我眼前消失,我雖然有些傷感,但看到它康健,卻還是覺得很幸福。」

  管心佑高燒難受,頭痛欲裂,只覺她幼嫩的說話聲飄匆不定。

  她像是能夠感覺,似乎並沒打算特別說給誰聽,有些自言自語地道:

  「我曉得,它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所以,它只要能夠當我一天的朋友,那就已經十分夠了。」她猶如憶起當時的喜悅,淡淡地出神,道:「少爺雖然不是雀兒,但是那種好遠好遠的感覺,是一樣的。我什麼也不需要,只要能幫忙做一些事,我就很滿足了。」

  她的語調極輕,猶如融入週遭,尚未讓人抓住便不見蹤影。

  柔軟的女體攀靠著自己,管心佑沒有餘力思考對或錯,選擇拒絕或者接受,只是啞聲道:

  「就算你這麼做,我……也不會喜歡你。」

  朦朧中,他似乎見到她極為虛弱地一笑。

  「……我知道。」她這麼說,伸手蓋住他的雙目。

  耳邊傳來低吟的未知名小曲,聽來有些清寂和散碎,迴盪在穩定的呼息之間,他漸漸不能控制,就要陷入昏睡。

  不知為何,她殘留在眼前的笑,有那麼一瞬,竟讓他心口像是被絞緊般那樣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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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06: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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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悠然醒過來,撫著頭部,管心佑十分不舒服地咳了數聲,粗喘兩口氣,遂撐臂坐起。

  「呃……」難受地呻吟,霍地想起些什麼,他手摸身旁空位,已經沒有人;再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乾淨衣服整整齊齊。

  好像作了個很綿長的夢,一室寂靜,從窗外透進來的光,告知他天已大亮。忍不住甩甩頭,甩不掉沉重和目眩,正想下床,卻忽然止住不動。

  他的腿……

  連看都不願意看,他就這樣僵硬地坐正在床沿,瞪著房中牆角。

  有人敲門走進來,他注視過去。

  結福拿著藥碗和一支類似枴杖的木棍,察覺他疾射而來的目光,只是稍稍地一頓,隨即反手關上房門。

  「少爺,吃藥了。」她輕聲地說道。

  那態度自然得彷彿昨夜什麼也沒發生過。

  「哼!你膽子倒是很大。」可以如此若無其事地再出現。管心佑冷言相譏,不意想起自己和她共眠一宿,那溫軟的軀體,讓他面上一熱,又惱又怒。

  她心裡些微苦澀,下意識地摸著自己衣襟,手指悄悄地輕顫著。當作沒聽見他的諷刺,她將藥碗擱在床邊的小几,遲疑地低垂著眼,捏緊手裡木棍,道:

  「少爺……拿支手杖給您可好?這樣您也方便走路……」明知一定會惹他生氣,總是要說的。

  他瞪著她手裡的那支棍子,果然勃然大怒!

  「要你多事什麼?!你是不是想著我一定會變成瘸子了?你是不是很高興我有這種下場?我的腿是可以治的!絕對可以治!你聽不聽懂?」他嗓音因喉痛而殘破,卻反覆地加重話中語氣,就是不認為自己會跛腳。

  「……您總要起來走走,還是拿支手杖,比較不會累,好嗎?」她柔聲道。

  「你要我這種見不得人的姿勢走出去給人家瞧?!」昨夜雨中步行,他更加體認到自己拖著腿的模樣有多難看!那無法施力,更不能隨心所欲的困難步伐,傲慢如他,是死也不想讓其他人見到!「你快點準備馬車!讓我回京!」他激動地朝她大吼,像只受傷被困所以暴怒的獅子。

  情緒太過起伏,又染風邪的他嚴重地咳嗽起來,聲音嘶啞。

  結福著實擔心他的身體,只能盡量安撫道:

  「少爺這般病體不適合長途跋涉,還是……再等一段時日吧。」她似乎欲言又上。

  「你!咳!咳咳!」他滿臉脹紅,不知因怒意還是咳聲。

  她欲上前拍撫他的背脊,以減緩不適,但他憤恨的眼神卻讓她卻步裹足。

  「少爺……您快些吃藥吧,吃了以後,就下會這麼難過了。」她只得這麼道。

  「不用你多管!」他好不容易歇了咳,說話才小聲些。「我說我要回去你聽懂沒有?你是不是故意要把我留在這裡?我知道了,你想讓我跟你相處久一些,以為我這樣就會對你有好感?你根本……根本不知羞恥!作夢!」眼前又浮現她光裸的肩頸,其實他當時神智模糊,並沒有看到多少,只是……

  只是那種柔軟的感覺,卻在他體內一再復甦。

  太久沒碰過女人了嗎?

  他並非不經人事,只不過向來眼高於頂而非常挑剔,破身以後就也沒有太多經歷,隨即訂了親,除了文若瓊,誰也無法進入他的眼內。

  從另一方面來看,他雖不能說是守身如玉,但的確有某種程度的潔癖。

  結福低頭瞅著自己相握的指尖。她的手長滿厚繭,膚感粗糙,摸起來就像個破麻布。

  這雙手,在昨夜拋卻恥辱和尊嚴,環抱他的身。只不過,那不得已的肌膚相親,卻是讓她更難堪,讓她在他眼裡更低微。

  她明白會有這種結果,並不覺得後悔,更沒有打算辯駁扭轉些什麼。

  只是,她所能做的,或許……也就只有這樣了吧。

  緩緩地啟口,她將手杖擱在床邊,道:

  「少爺,試著起來走一走,多練習走一些,也許看起來就不會那麼跛了。」她知曉這些話對他來說極是刺耳,但她還是認真地說完:「您吃藥吧,好好養好身體再說。結福退下了。」

  她欠了欠身,就要走出去。

  「你給我站住!」管心佑不能忍受再繼續待在這裡,一氣急想拉住她,但他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瘸腿,動作一僵,隨即踉膾跌倒。

  摔下的時候手部打翻放在床底的夜壺,一時間,他身上騷臭,整個房間充斥著難聞的氣味。

  「少爺!」結福聞聲回頭,看他跌跤,忙過去攙扶。

  「這……該死!」他激恨忿咆。上衣沾滿黃澄澄的臭液,他有生以來從未如此狼狽過!

  「少爺,您不要緊吧?」結福關心詢問,很快地將他扶到床頭坐好。

  「可惡!都是你的錯!」他噁心地看著自己一身騷嘔的黃水,怒不可遏。

  「先換下髒衣服吧,結福等會兒備熱水給少爺淨身。」結福默默地承接他的氣憤,態度和語調始終溫婉平和。

  他大發雷霆,說著難聽的話,她僅保持沉默地幫忙褪下他的衣衫,跪在地上清理一片狼籍。

  漸漸地,管心佑收住了聲。

  望見她蹲跪在腳邊絲毫沒有嫌棄地處理穢物時,他彷彿一個任性麻煩又無理取鬧的幼稚孩童終於安靜,隨著她挽起袖來的細瘦手臂動作,他的喉嚨像是被大石梗住,所有字句再罵不出口。

  仔細觀察,她的細臂上頭有下少塊疤,看來應是燙傷之後殘留的痕跡。還有她的衣裙,補丁滿滿,其狀襤褸,鞋底甚至破了洞。他睇著自己剛穿上的乾淨外袍,雖然和天方絲紡訂做的仍然天差地遠,但是卻也不再如之前一開始那般粗陋。

  「咳……」她掩著嘴,壓低的輕咳讓他回神過來。

  管心佑心頭一悸,發現自己居然開始注意起她,不免又是一陣氣惱。

  他討厭她!絕對不會錯!這樣的朝夕相對只讓他更加反感!

  結福無所覺,擦乾地板,很快地取來兩盆熱水。知他不喜歡異臭,在他清潔之時,又反覆地刷洗,直到味道完全消失。        、

  拿起抹布髒衣水盆,他整齊乾爽,她卻骯髒污穢。

  「請您好好休息,少爺。」

  低斂著眼眸,她隨即準備退出房間。

  可能也是剛才太過窩囊,管心佑這回沒再站起來阻攔,徒增自己難看。只惱怒大聲道:

  「我不要再留在這裡了,你聽懂沒有?」

  她的背影一頓,還是沒有停留地走出房門。

  「可惡!」

  管心佑抓起一旁細長手杖丟出,打上才掩住的木門,震撼掉落地面,發出嚇人聲響。

  門外的結福,疲憊地靠著柱邊。搗住嘴,悄悄地咳了兩聲。

  *  *

  「管大少爺,你早啊!」

  一大早,謝邑端著張笑臉,出現在管心佑房裡。

  管心佑由於幾天前的淋雨,身體尚微恙,加上厭惡這種低俗的粗人,並不太想理會他。

  「我剛剛不小心經過這裡,所以進來打聲招呼……對了,你怎麼老坐在床上,不出去走走啊?」見他默不作聲,謝邑哈哈一笑,道:「你該不會因為知道自己腿瘸了,所以覺得跛腳走路很醜怪,要脾氣不出去吧?」

  管心佑像是整個人被刺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啊啊!你這般熱烈地看著我做啥?我告訴你……我、我、我可是已經有心上人了喔!」謝邑粗厚的手掌抱著胸,一副神聖不可侵犯之模樣。

  「滾出去!」管心佑拿起睡枕就丟,暴躁得不得了。

  謝邑晃個腰閃過,糾正道:「這裡是我的地方,我都沒叫你出去了,你還敢要我滾啊?」富家大少爺的腦袋是怎麼長的?

  管心佑猛地臉紅,怒道:

  「現在或許是你的,等我買下這裡就變成我的了!」

  「哇,你口氣好大啊,你都是這樣跟我徒弟說話的嗎?」徒弟真可憐啊,謝邑抹抹方正的下巴。「你要怎麼買啊?你連房間都不出去,也有作為?」

  「等我回京自然就可以買下!」若不是傷病纏身,他早可以一走了之!

  管心佑傲慢地撂話,但想到自己的跛腿,他卻又有種恐懼回去的心態。如果回去也是治不好呢?他堂堂管府大少爺,難道真的要一輩子當個瘸子?

  「咦?你的家產不是已經被人家奪去了嗎?所以才下得已留在這裡啊?怎麼現在還作夢啊?」謝邑望見他震驚瞪大了眼,又忍下住說道:「你不要那樣看著我,我是真的已經有心上人,喔……呃,難道……你不知道?徒弟沒說嗎?在咱們來揚州的路上就已經有消息了啊!莫非這是下可以說的嗎?」徒弟啊!師傅的大嘴巴對不起你啊!

  「你說清楚點!」管心佑激動地險些要站起來抓著他了。

  說清楚?好。謝邑咳了兩聲,口齒清晰道:

  「就是你有個姑姑,然後那個姑姑趁你生死未卜的當兒搶了你繼承的家產。喔對了,你的未婚妻那邊也在你下落未明時就說你和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也是來揚州的路上就打聽到的,你總該知道吧?」看見他鐵青的臉色,謝邑得意的笑容僵住。「啊?你又不知道啊?天哪!難道這也是該瞞著你的秘密嗎?」啊啊!徒弟!師父不是故意的啊……才怪!

  「你——你胡說八道!」管心佑乍聞簡直不敢置信,恨恨地大聲怒斥他,咬牙切齒。

  「我胡說八道?」謝邑摸著自己臉,真怕他撲上來揍人,悄悄地站遠了點,奇道:「我胡說這些東西對我有什麼好處啊?你會給我家產?還是你的未婚妻會嫁給我?」也要看他要不要咧。

  管心佑氣得全身顫抖,卻半句也不能反駁。就是因為明白他的確沒有理由欺騙自己,所以才更加不願意相信這些殘酷的事實!

  家產被奪……管令荑當真沒放過這個機會,或許他的意外也是她暗中一手謀害……竟然連文姑娘也……太過嚴重的打擊接二連三,粗暴又殘忍地撕毀他的自尊,他思緒雜亂,緊緊地握住拳頭,幾乎在掌心烙下血絲指痕。

  他自小養尊處優,受盡寵溺,從未跌倒失意,成長的過程可說是一帆風順,擁有太多無人可及的羨慕,如今卻在短時間之內盡數失去,要他怎麼接受?

  「你——」他一次又一次地凶狠吸氣,想要大聲咆哮不可能,想要立刻證實是真是假,太過失控的滿腔怒火漲痛他的腦袋,衝突難以發洩!

  「碰」地一聲!他用力地一拳捶上床板,嬌生慣養的骨指立刻紅腫。

  「哇,你小心點好不好?要是又傷了哪裡,我徒弟會很辛苦的。」謝邑緊急地退退退,退到門邊。「你好像不太喜歡她,可是她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啊。當初咱們找你的時候,她可是一日一夜沒睡覺地擔心你,快要翻遍整個郊外,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又沒有休息去找你的那個什麼……什麼玉珮?那種東西,丟了就算了,有人在追殺呢,她也不管自己的安危,若不是我和二師兄擺平那些人,她小命也糟了……還有啊,你有沒有發現你吃的穿的比較不錯了?那都是她自己去攬銀子買來的。你別看她好像很聽話,其實有些地方還真是好固執的啊!她堅持不要麻煩咱們,真的很任勞任怨!」指著桌上放有早膳的木盤,他不小心反省自己真不應該老是纏著徒弟要東西吃……呃,他會改進。

  管心佑心情大壞,正怒火中燒,又聽他長舌不斷,惡劣道:

  「那都是她自己要做的!」再辛苦都自找,活該!

  唉,這個人到底懂不懂感恩兩個字怎麼寫啊?謝邑傷心地撫胸,覺得好口渴。

  「你說的也沒錯,其實我也覺得我徒弟很笨,我一直都想不透,她到底看上你哪一點?徒弟的長相的確是下怎麼美,但全身上下只有一張好看臉皮的你,又哪裡配得上我徒弟呢?」他閃身到門板之後,確定自己是安全的才道:「咱們把你帶回來的時候,你髒得要死,像一團爛泥巴,發臭了她還是沒有抱怨地照料著:她還會幫你清理夜壺,扶你去茅房,你那個未婚妻卻早就跟你撇得一乾二淨。你現在又跛腳、又落魄,還得靠別人養,老實說,除去家世,你這種人用送的都沒人要,比起我廚藝好又溫順的可愛徒弟,你差得遠咧!」

  沒等管心佑有什麼反應,謝邑咻地從門後消失。沒一會兒又突然採出頭,補充道:

  「對了,你最近可能很難看到她了,之前她若不是為了照顧你,其實也不打算成日出現在你面前,因為你討厭她嘛!不過你現在開始康復了,以後若是想要見到她也難嘍。」

  「長」言盡於此,他轉過頭就想走,沒料二師兄突然像是鬼魂一樣出現在身後,嚇得他差點大叫。

  「呃……二師兄,你功力進步了?」走路怎麼沒聲音啊?

  二師兄靜靜地看著他,半晌,才道:

  「……你是個好師父。」

  「啥?啊……喔。」還是只有二師兄瞭解他啊。謝邑害羞地抓抓頭,道:「還好啦,我是怕你到時候看人家不順眼,要是火起來,『趁他病,要他命』,那可是很糟糕。」而且他看著徒弟只會悶頭替人家付出那麼多,還不吭一聲,他也感覺很難過,不值得啊。反正他天生多話,頂多暍點水潤潤喉。

  二師兄一瞇眼。「你把我想的那麼卑鄙?」

  「卑鄙?不會啊,二師兄你哪裡卑鄙了?你只是度量很小而已。」謝邑哈哈笑兩聲,直到察覺有人凜冽地瞪著他,瞪到他快要凍成一根大冰棍。「哇!好啦,對不住啦,你度量好大好大,還能撐船,你不要發怒嘛!」他真的會害怕。

  「……你喜歡的人是哪家姑娘?」

  冷不防地被這麼問,謝邑跳了起來。

  「你偷聽這麼久啊!」他眼神有些虛心,迂迴道:「呃……啊、哈哈……嗚……」本來想打哈哈帶過去,卻看到發問的二師兄一見他裝死就冷漠地背身走開,他立刻一臉苦瓜地追上。

  「你不說就算了!」居然瞞著他!二師兄賭氣地頭也不回。

  謝邑委屈的高大身子捱在二師兄修長的軀幹旁邊,可憐兮兮地道:

  「嗚……好啦,你不要生怒嘛,你瞧,今兒日頭大又暖,很舒服耶……二師兄,你不要不睬我啦……」

  *  *

  她真的沒有再出現。

  自從謝邑那日在他房內說話後,結福也不曾再來過。

  除了三餐都有熱騰騰的膳食放在門口,管心佑再也沒見過她的身影。起先,他認為她不來煩人實在太好不過,但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沒有人再來理會他,沒有人可以和他說話,他走不出房間,什麼事也沒得做,猶如被囚困在豐籠當中,這樣的封閉令得他逐漸不耐!

  當然,並沒有任何人監禁他,若是他想出去,只消站起來推開房門。

  只不過,他的自尊和驕傲都不如此允許。

  當他認知到自己拖著腿走路有多沉重,模樣有多不堪入目後,就再也不肯出房門半步。但若踏不出這個房間,他就只能像只困獸,被關在沒有鎖的鐵籠裡頭,陷入無止境的惡劣循環。

  到了第九天,他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跛跛地走向房門。

  雙手放在門板上頭,不是完全沒有猶豫,腦中閃爍,又想回到床旁:才背身,又轉過頭睇望著門縫洩漏的點點日陽。

  他深深吸口氣,牙一咬,不讓自己反悔,霍地拉開房門。

  已屆春日,外頭是一片清新花香之氣。

  乍見青天白雲,他有種從污泥裡頭破土重見生天的感覺,一瞬間不再想回那個陰暗的房間。左右看了看,沒有半個人,他跨出門檻,左腿的不便讓他低咒連連,耳聞左方傳來人聲,他一怔,立刻選擇反方向而去。

  總之……總之要先找到結福!

  他這樣想著,加快歪斜的腳步。縱然他不喜歡她、排斥她、拒絕她,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卻還是諷刺地第一個想到她。

  但他住進來兩個月有餘,卻因為病傷在房而對環境一無所知,當然也下曉得結福人會在哪兒,走過幾條長廊,他不禁生氣起來。

  是為了什麼要找那個醜女人?

  她不好好來服侍他,還得讓他這般勞動?

  「該死……」嘴裡吐出難聽的話語,他見不遠處有人影朝自己走過來,恨地往原路準備走回去。

  才轉身,差點撞到一坨硬如石牆的肌肉。

  「哇,你也太突然了吧?走路都不看路的啊?」謝邑誇張地遮住自己身體。撞到他就算了,若是撞到他的二師兄可就沒這麼輕饒。收起小小的驚嚇,他瞅著管心佑,道:「怎麼?好稀奇啊,你總算想出來逛逛了?這間武館還不錯吧?格局都是請人看過的。」他得意地揚眉。

  「那關我什麼事?」管心佑站定在原地,狠狠地瞪著他。

  「你的眼睛真兇啊。」不過還是差二師兄那麼一點。謝邑也不在意他惡毒的態度,僅摸著脖子道:「好吧,好吧,不關你的事。不過你定出來是想做啥?茅房的話,不在這邊喔。」

  管心佑不想和粗俗人講話,但他碩大的身體擋在前頭,讓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是急著上茅房啊……」謝邑打量了他一會兒,靈光一閃般的道:「哎呀!你該不會是想找徒弟吧?」

  被他一語說中,管心佑不期然地脹紅臉,表情惱怒他多事。

  好像鬧彆扭的孩子到處找娘啊。謝邑肚裡笑,嘴巴也笑,眼神曖昧起來,一把抓住管心佑的臂膀。

  「她現在不在這裡,那我好心點帶你去找她好了。」哈哈哈大笑幾聲,幾乎是用拖的把人拖走。

  「放手!」在學武之人面前,富貴出身的管心佑嬌弱得猶如花草,哪裡敵得過如斯蠻力?就看他腳步僵硬,幾乎被架起騰空,被迫移動。

  「你在做什麼?」二師兄出現在長廊,望見謝邑拉著管心佑,皺眉問道。

  「沒什麼啦,我跟他沒關係,感情一點也不好的。」謝邑很快地撇清,腳步卻沒停,看二師兄一臉疑問,他道:「好吧,那大夥兒一起去!」攬住二師兄肩膀,一同往外頭走去。

  管心佑見竟是往大門方向,更是掙扎起來。

  「放開!」可惜抗議根本沒人理會。

  謝邑粗魯地將他推上已經備好的馬車後座,再拉著二師兄迅速地坐在前頭,動作快如疾雷,壓根兒沒有讓管心佑下車的機會。

  坐穩後即刻道:

  〔走了,駕!」韁繩一落,車輪滾動。

  「放我下去!」管心佑氣得垂打車板,就要掀開幕簾。

  「好啊,你下去啊,不過要用跳的。」謝邑目視大道,順便把身旁的二師兄頭轉到前方,果然遭到熱辣白眼一枚。「但我怕你細皮嫩肉的,到時候受了傷可別怪我。喔,對了,若是你摔下馬車,咱們可是不會回頭載你的喔。」

  管心佑瞪著車簾外不停倒退的黃土地,從來不曾遇到什麼野蠻的他,哪有可能在馬車奔跑當兒跳車,自找摔得鼻青臉腫?

  「該死!」他不住咒罵。

  二師兄不再注意後頭的「俘虜」,只壓低聲問著自個兒師弟。「你在打什麼主意?」

  「稍微欺負他一下,幫徒弟的份討回來。」謝邑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不只吧?」二師兄看著前去的方向,側首瞇眼。

  〔二師兄,你真瞭解我!」他好感動!謝邑激昂盈淚地望著他。

  「你……」二師兄一怔,忙栘開視線,啐道:「少不正經。」

  謝邑倒是很愉快,幾乎要唱起曲兒來。

  後頭的管心佑,滿腔怒氣則無處可發。那個粗俗人把他裝進狹小的馬車究竟想做什麼?身旁幾個大甕,似乎醃著什麼東西,發出奇怪的味道,將他包圍在褊窄的空間裡頭,擺明就是惡意整弄他!

  大吵大鬧只是徒增自己難堪,但又不能跳車逃跑,正思量自己該如何時,就聽前方謝邑的大嗓門喊著:

  「到了到了!」翻起車帷,他笑嘻嘻地道:「你在這裡等咱們一會兒。」說完就拉著二師兄走了。

  「你!」管心佑暴跳如雷。正欲追出去,卻見馬車原來已經停在大街上頭!

  來來往往的人聲打消他的念頭,只能縮回原來位置坐著。自從他受傷之後,所受的窩囊氣幾乎是他累積一輩子的份量。

  要走走不了,只能待在馬車裡,他憤懣難忍,只想著有朝一日必定全數奉還!

  馬車篷的兩邊都有窗口,他欲尋找謝邑與二師兄的蹤跡,下意卻瞥到了一個像是結福的身影。他一楞,坐直身,更定晴細看。

  ——那不是像結福,根本就是結福!

  但見馬車對面的飯館裡,結福彷彿僕工招呼客人,像個陀螺似的忙碌。一會兒端菜,一會兒收拾,有客人叫喚,她還得端茶加水。

  有個酒醉的客人弄翻了菜盤,不僅沒道歉還指責剛巧經過的她,她頻頻鞠躬認錯,在客人的罵聲下,半跪在地上清理翻倒的菜餚。

  ——你有沒有發現你吃的穿的比較不錯了?那都是她自己去攬銀子買來的。

  謝邑之前曾經說過的一番話忽然出現在腦海。管心佑心頭一緊,又是那種胸口抽搐悶痛的感覺。

  她撿起破裂盤子的碎片,忽地手一縮,大概是割到了,她也只是在裙擺上稍微擦抹,仍是低垂著臉龐拭著殘羹。

  ——咱們把你帶回來的時候,你髒得要死,像一團爛泥巴,發臭了她還是沒有抱怨的照料著。她還會幫你清理夜壺,扶你去茅房。

  好不容易弄乾淨了,又有人向她抱怨動作太慢,她伸手抹汗,一臉歉意。

  管心佑瞪著她的一舉一動,眼也不眨了。

  ——你現在又跛腳、又落魄,還得靠別人養。她堅持不要麻煩咱們,真的很任勞任怨啊!

  她始終都低著頭,溫順地任客人指使著,沒有表現絲毫抱怨。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嘛!」管心佑受不了地忿惱大叫,重捶一旁大甕。

  這都是她自己願意做的不是嗎?他沒有強迫她,也不曾威逼,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他已經說了不會喜歡她,再怎麼樣都不會!是她自己笨,她活該!

  「對……對。」他根本就不需要覺得愧疚。根本就不需要!

  雖然這麼告訴自己,他卻無法否認若是沒有結福,自己很可能早就斃命在那條陰濕的溪溝裡頭。

  但是就算她對他有恩,那也不能拿來當作感情的交換。她自己也應該清楚明白的才對。她又那麼醜,容貌是天生的,也做不了改變。

  ——就算你這麼做,我……也不會喜歡你。

  ……我知道。

  那夜,她這麼回答他了。這表示她明瞭恩與情不能相等。

  這根本是沒有回報的,他不會回應她的,她自己明明也知道的不是嗎?那麼為何……她還能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管心佑瞪視著車板,只覺自己未免太過介意她了。她本來是微不足道的啊!

  車簾外有人影晃過,他心一跳。

  結福掩住嘴,面色潮紅,忍不住咳了咳。她已經咳了好些天了,今兒個特別嚴重,因為飯館還得做生意,看她面色不好,平日需做滿一整天,這回晌午便請她先離開了。

  她也知自己這樣會麻煩東家,道歉之後便走出來,沒料卻在對街發現一輛很像師父平常使用的馬車。

  「咦……」她疑惑地瞅著。

  雖然說馬車都長得大同小異,但會用那種很顯眼、很不同顏色的車篷子,外面還寫著大大的「謝」字,加上馬兒頭頂被剃得剩一撮鬃毛的,應該是只有師父了吧?

  她緩緩走近,不過一個街口的距離,竟是覺得腳步拖重如泥,視野也有些模糊搖晃。揉了揉額旁,她站在馬車旁看著,卻沒見謝邑人影。

  她的臉色很糟,顯而易見是病了。

  車內的管心佑一瞧她靠近,下意識地閃身到大甕後遮掩,屏住氣息。他打從心底不想讓她發現,否則自己該怎麼解釋這樣像是在窺視的情況?

  師父人呢?怎麼就把馬車丟在這裡了?結福喃道:

  「奇怪……咳咳!」還是快些回去吧,也不曉得師父何時回來,若再待著,她可能連站穩的氣力都沒有了。

  慢慢地轉過身,她卻突然感覺頭頂的日陽好刺目,一陣亮圈在她眼前散開,她身子輕輕地擺了擺,隨即氣弱地往後厥倒。

  幾乎是一種不自覺的反應。管心佑倏地朝車帷外頭伸出手,就要接住她,卻在碰觸到她的剎那又懊惱地欲收回,這瞬間的遲疑,導致最後他只抓住她的臂膀,僅沒讓昏倒在馬車邊的她撞到頭部,卻眼睜睜地任她跌地。

  他半個身體露出馬車外,望著結福緊閉的雙目,他竟是額冒冷汗。

  在此當時,謝邑忽然不知從哪裡跳出來大叫:

  「哇!你想害死我徒弟啊!」太狠心了!太狠心了啊!〔二師兄來幫我!」他往後一喊。

  旁邊的二師兄沒有猶豫地蹲下,打橫抱起結福的身子。「手腳快些!」

  謝邑一手一個重達數十斤的大甕,統統丟到外頭去,清空馬車。

  「走開點!」他推開管心佑,讓二師兄能夠把結福放躺進去。俐落地跑到前頭坐上駕車的位置,他等二師兄也坐好,才道:「我就知道徒弟病了,叫她休息她又偏不聽,若是咱們沒來一趟,她不就躺在大街上給人家踩了嗎?結果還讓個狠心人薄情寡義地對待,哎呀哎呀,真真氣死我也!先去找大夫!」他喜歡吃的醬菜可以再醃,徒弟的命要緊啊!

  一駕繩,馬車飛快地跑起來,留下幾個大甕在原地。

  結福倒臥在管心佑膝邊,面頰通紅,呼吸難受,昏迷中抽聲粗喘。

  管心佑怔怔地瞪視著她。

  他剛剛摸到她的身體……好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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