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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又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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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鏡水 ]【今生不做鬼】[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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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6:2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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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我肯定是看到鬼了!」

  「大白天的看到鬼?妳是不是眼花弄錯了啊?」

  「我可沒老到瞧不清楚東西!」

  「是嗎?那妳說,那鬼是生得什麼樣?」

  「妳們不信我?好!那是個男鬼,穿著一身黑衣,有時出現在入山的步道上五官又硬又冷,像是用筆給畫上去的,像極面具,尤其臉孔白得呢,尋常人可不。有那種膚色……對了,他還戴著一頂笠帽,好像在揀柴!」

  「咳!」

  一聲打岔的咳嗽,讓幾名專注的婦人同時轉過頭。

  孫望歡放下杯子,低首搗住嘴巴,一口茶水嗆得她面紅耳赤。

  「哎呀!望歡師傅,妳真不小心,喝個茶也會嗆到。」離她最近的大嬸連忙幫手拍背,替她順氣。

  「咳、咳咳!」孫望歡眼眶泛濕,又厲害地咳了幾聲,再拿起茶杯喝水潤喉,才終於能好好說話:「謝謝妳,張大娘。不過,我不是說了別喊我師傅嗎?」她撫著喉部,傷腦筋地苦笑道。

  「不不,望歡師傅,妳這麼好心,替咱們這些不識字的鄉村野婦寫家書給外頭的男人孩子,咱們心裡可是很感激很感謝的,尊稱妳一聲望歡師傅,並不為過啊。」

  五、六個年約四十的大嬸都連連附和著。

  來這小茶亭聽望歡師傅念信,或者請望歡師傅寫信,都已經快要成為她們的日常活兒了。

  「可是……」她覺得那些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不足為道。

  「望歡師傅,上回我說要介紹兒子給妳認識,妳不是說自個兒已經成親了嗎?收日帶妳夫婿來給咱們瞧瞧嘛,妳是不是不好意思啊?甭擔心,咱們只是想要認識一下望歡師傅的家人而已。再說,咱們年紀都這麼大了,不會……被看上眼的啦!」

  幾個婦人呵呵直笑。

  孫望歡愣了愣,才弄懂最後一句話的含意。她雙頰一紅。

  她……她又沒有故意藏起來不給看!

  何況,她們明明瞧過了,只是……沒當他是人而已。不知是好氣還好笑,她睇看外頭天色,道:

  「幾位大娘,我該回去了。下次送信的時候,再喚我吧。」

  也到了該回家燒飯的時候,婦人們紛紛道謝,不忘繼續提醒孫望歡下次記得帶人來,隨後各自離開了。

  「我的……夫……婿啊。」走在小路上,她喃喃自語著,隨即滿臉通紅,輕喟一聲。

  就快要到家了,她……和宗政的……家啊。

  明明旁邊沒有人,她卻低頭快步地走進門內,好像怕誰睇見般。

  若是讓宗政知曉在外頭,她已成了他的妻,不曉得他那冷冷的臉龐會不會終於有些表情?

  關上大門,抵著門板,她歎出一口長氣,慢慢走進廳裡。

  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左右張望著,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她便找張椅子坐下。

  望向窗外,日陽西斜,幾戶人家炊煙裊裊,想到廚房還有午膳吃剩的饅頭和滷肉,今兒晚可以就這樣打發了……大嬸們請她寫讀家書,她不收錢,她們熱心分享食物說是交換,其實是互助互信的,那聲師傅,真是擔不起。

  她是不是該學著燒飯呢?那樣……就真的會變成他的妻了吧。

  身體好像會冒煙似的熱起來,她又輕輕歎了口氣。

  他們不過搬來這小村鎮三個月,卻好像過了很久……

  在杭州韓府發生的事情,也已經是一年前的往事了。更似恍如隔世。

  她面向大門,坐在桌旁,山頭後,橘紅色的日陽一點一點地轉暗,四周沒有人為的聲響,風吹進來,將她的髮梢撩起,她卻只是望著門口。

  她真的,很討厭等待……

  怎麼等,怎麼看,不來的,依舊不會來。

  思緒就要飄遠之際,有人推開門。孫望歡瞬間醒過神來,不自覺地站起身,就要小跑出廳迎接。發現自己表現得太過期待,她一頓,步伐又停了住。

  但見一個戴著斗笠的男人走進屋內,背上負著柴薪。

  男人摘下笠帽,太過白皙的臉色,真的不像常人所有。

  雖然戴著斗笠出門,還是不小心給看見真面目了啊。憶起大嬸們說的話,她倚站在門前,總算露出笑意,低喊:

  「宗政。」

  宗政明將上山揀回的柴放落在一邊,抬起頭來。

  「我回來了。」

  「我……我又不是沒看到。」她一愣,紅著臉小聲嘀咕。

  好像被發現她在等他似的,什麼「我回來了」……這裡,這個地方……她抿抿乾澀的唇瓣,最後只說:

  「你餓嗎?我--」

  轉回視線的剎那,宗政明放大的臉孔就在眼前,她不覺嚇了一跳。

  他無聲無息地,突然縮短距離,靠得好近。

  她瞠著受驚的瞳眸和他極近地對看著。因為他也是睜著一雙眼望住她,她便只能這樣尷尬地和他相瞅……她動也不敢動,只是感覺他冷冷的氣息一點一滴,慢慢地像是渡給她了。

  他的睫毛細長濃密,孫望歡倒是頭一回注意到這點。

  「妳餓的話,自己先吃。」在奇怪的停頓之後,宗政明這麼說道,隨即越過她,走向自己的房。

  她混亂地站立在原處沒出聲,半晌,不禁舉起手摸住自己的嘴。

  待發現自己羞恥的舉動,她滿面熱紅,憤惱地小聲道:

  「誰教他一副……教人誤會……的樣子……」

  他一定不知道惹得她多麼心慌意亂吧。可惡的笨豬。




  她又來到這個地方。

  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每一次,走上這座必經之橋,她都會有種曾經來過的熟悉感,只是在喝湯過橋之後,就全部都忘了。直到下一回又看到這曲橋,她才會再度想起自己確實是來過的。

  牛頭馬面,閻羅王,判官,婆婆,她都識得。每回一到此地,她就自然地明白他們的存在了。

  可是,橋的那一頭,還有某個誰吧。

  其實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有那種感覺而已。在輪迴投胎之前,還有誰正在那裡等她的感覺。

  緩緩地行至橋中間,她接過婆婆的湯飲下,繼續往前走。

  每跨出一步,腦海中的生前回憶就減少一塊,之前種種的傷心、哭泣、怨恨,甚至喜樂,全部都消失了。是婆婆那碗湯的關係。

  她偷偷地含一口在嘴裡,沒有全部吞下。如果整碗都給喝進肚子裡,在到達橋尾之前,就會失去最後的意識,什麼都看不到也記不得了。

  她只是想知道,想知道是不是有誰在橋尾等著她。

  含著那口湯,她就要走完曲橋,腳底忽然輕飄起來,穿越重重濃霧,一個穿著黑袍的人形出現在她面前。

  真的有啊!她一嚇,怕被對方發現自己保有清醒,趕緊閉上眼。

  牽引逐漸減弱,她停了住。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涼涼的,就在她臉前,拂過她的鬢邊。

  那黑袍人開始在碰她,摸著她的臉、她的手,還有她的身體。

  她來到這裡的時候,身上存在很多腐爛的傷口,雖然現在已經不會痛了,但是她可以感到冷冰冰的手指就好像是在撫平那些創傷一般,輕巧地觸摸著。

  好舒服啊。

  生前的記憶,因為喝湯而丟棄了,冰涼的手,又如此溫柔地讓她變成乾淨的靈魂,無論下一世是好是壞,她已經擁有新生重來的機會。

  她不禁細聲道:

  「謝謝你。」

  隨即,她安心地吞下嘴裡含著的那一口湯。並且告訴自己,下一回再來的時候,她也要想起這個黑袍人,不會就這樣忘卻。

  「……咦?」

  左耳一熱,孫望歡忽地由睡夢中睜開眼睛。

  一旁,冷白的臉孔,沒有預料的佇立在床緣。她愣了愣,方才清醒過來。

  「你……半夜站在我房裡做什麼?」她失聲脫口問。如果換作是別人,一定會被嚇去半條命吧。

  「我聽見妳在說話。」宗政明平冷地道。

  說……說話?撫著額撐身坐起,案頭的油燈尚在燃燒,將她的影子拖得好長,貼映在牆上,隨著火光搖晃不定。房裡除了她和宗政明,再沒有其它人。

  上一刻明明還在她面前的呀,一個身穿黑袍……的人。

  好像,作了一個相當真實的夢。

  夢裡的遭遇,彷彿是她曾經親身經歷一般。

  不覺摸上自己左耳,並無任何異狀。全部……都是夢嗎?

  「我說了什麼?是不是說了『謝謝你』?」她好奇地抬頭問。

  僅是瞬間,他深不見底的瞳仁像是會將她吸進去似的,那樣認真地睇住她。

  她有些茫然。他的眼,好黑好黑,毫無邊際,令她想起夢裡那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妳記得?」

  他的注視,讓她迷糊了。

  「記得什麼?」

  宗政明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她的頰邊黏著濕發,他抬起手,輕輕地替她撥開。

  優雅美麗的長指,有著冰涼的體溫。

  心裡,浮現出某個似曾相識的部份。她不明所以地望住他冷冷的容顏,突然發現彼此太過親暱,教她眼睫輕顫,忍不住心悸了。

  。  「已經過了子時,是七月初一了。」他垂首低沉說道,輪廓在搖晃的燈火之中,顯得稍稍暗了。

  「初一……啊,你這麼晚沒睡,是在處理當鋪事物?」每個月的初一十五,總是忙碌的時候……見他沒說話,她微怔,又問:「還是說,你……你又在我房前守門了?」

  「妳的燈沒熄。」

  「我只是忘了吹滅,我不是要你別這麼做了嗎?你根本不必……」幾番欲言又止,她忍不住罵道:「你真是笨。」

  「小姐,我要和妳一起睡。」他極其突兀地開口。

  她原以為自己聽錯,呆了下,跟著傻楞地望住他。那張冷白的臉容,從未有過說笑的表情,當然現在也是板著面孔,然後就這樣--

  「等、等一下……」看到他當真爬上自己的床鋪,孫望歡錯愕萬分,只能拚命地往內縮去。「你……你……」因為太震驚,話都說不出來。

  宗政明面朝外,沒蓋被,直接和衣躺在床上,留了裡面足夠的位置給她。

  她只能瞪著他的背影,又急又羞。

  他們不是頭一回共同生活了,也在這裡住上三個月有餘,雖然她不是在乎小節的人,但--同床共枕,畢竟是不同的。

  他是何時學到這種霸佔閨女床鋪的無賴行為?倘若他浪蕩輕浮,兩人朝夕相處,不用特別等到這一天,更別說他壓根兒不是那種性格的人。那麼,為什麼要忽然做出這種讓人難以理解的事?

  「宗政?」她抱著棉被,不知如何是好。「你、你真的要睡這兒?宗……宗政?」又再喚。

  他動也沒動。她氣得都想流淚了,真希望自己狠心一點,能像小時候那樣,打他揍他,或者一腳把他踢翻。

  可是……可是……拳頭握得死緊,終究只能敲在床板上。

  這個樣子,她要怎麼辦?

  不禁看一眼窗外的夜色,離天亮似乎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辰。咬咬唇,她乾脆要下床,今晚打算去他房裡睡。

  下料,裸足尚未碰地,就給他一把抓住膀臂。

  她一時不穩,又跌回原位。

  「留下來。」他很快地啟唇說道,沒有放手。

  她好驚奇,僅能訝異地瞅著他,沒有辦法做出任何反抗。

  「你是怎麼了……」她身上的衣服單薄,很容易便可以感覺到他掌心裡的汗意,不覺垂首,袖上已經濡濕一塊印子。

  雖然流汗,可是他的手又是這麼地寒冷……

  驀地想起一年前他昏睡下起的那場怪病,她慌忙接近他細看情況,緊張道:

  「你身子不舒服嗎?」

  「不是。」

  「那你怎麼……」這麼不對勁?她明顯焦慮起來。

  他看著窗外的黑夜,沉緩說:

  「今天是七月初一,門會打開。」地底的他們,全部都會出來。

  如果能不被找到,就好。

  「妳別走,留在這裡。」他合上雙眼,手抓著她沒放。

  她臉一紅,沒想要掙開,倒是很擔心他若是真的生病,半夜沒人知道那可不行。這下子,只能陪著他了……

  感覺他的脈搏貼著自己的手臂,她稍微安心。

  移動視線,孫望歡睇向房門,喃喃道:

  「明明就是關著的,哪裡有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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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7:0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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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老是感覺心裡不踏實,是因為天氣又變熱了嗎?

  「妳什麼時候和哥哥成親了?」

  孫望歡坐在廳裡,聞聲收回放在修長背影上的視線,睜大眼睛瞅住捱著自己的少年。

  少年已不是僮僕裝扮,一身青衫,樣式乍看簡單不特別,實際衣料卻相當不錯。那少年,也就是宗政曉,被她這樣一瞪,突然間想到什麼受創往事,稍稍拉開一點距離。

  「我……我是剛剛買糖葫蘆的時候聽附近大嬸說的嘛,她們還尊稱妳為師傅呢,說妳的夫婿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察覺她的手伸過來,他忙道:「哇!好嘛好嘛,我不問了,妳不要捏我啦。」雙手捧著臉呼叫。

  孫望歡往屋子裡偷瞥一眼,宗政明跟當鋪夥計正交談著。她很快地轉回頭,壓低聲對宗政曉道:

  「你別多嘴,尤其……尤其是別對他胡說!」羞惱地咬牙,顧不得大欺小的難看,她再威脅:「否則,我也要把你的事情說出來。」

  「我的事?」宗政曉一愣,摸著下巴裝老成。「身世的事,大家都明白啦。」明白他是沒良心的宗政老頭多年前在外的私生子。

  和宗政明不同,他是宗政家真正的血親。當初一開始知道自己身世,他氣得獨自上京想找這不負責任的爹親算帳,本來打聽好宗政家沒有後人,誰知道居然多出一個叫作宗政明的傢伙。他心想人家明明就有兒子了,哪還會理睬自己?不料之後卻得知原來那個兒子只是個收養的義子。

  雖然混帳宗政老頭是死是活不干他事,但是、但是……宗政家財大業大,有不少壞人覬覦吧!

  所以他才進宗政家當僮僕,跟在宗政明身邊,偷看他會不會做壞事。

  「哎呀,我連『覬覦』兩個字都會用了呢……」宗政曉自言自語著。

  紙包不住火,自從身世被揭穿,他好像就理所當然地該要學習禮儀、唸書寫字,煩都煩死人了。若非宗政老頭也將他娘親接回京城過好日子,他才不要留下。

  孫望歡睇著他煩惱的小臉蛋,開口說道:

  「你……肚子還會疼嗎?」

  「啥?」宗政曉抬起頭來,一時不懂她的意思。待看到她有意無意地打量著自己,他一呆,隨即立刻醒悟,驚得舉手指著她:「妳--啊--啊、啊!」

  她冷靜道:「你不用這麼驚慌,你不想讓人知道,我就不會說出你的秘密。」雖然她不曉得這有什麼好隱瞞的。

  「啊……喔。」他支支吾吾垂下頭,沒了剛才調皮的氣勢。

  想了想,她又小聲對他道:

  「我可以幫你問問大娘們,看看怎樣才能減輕疼痛。」

  「我問我娘就好了啦。」他滿面通紅,不想再講這些,趕忙轉開話題,斜視懷疑道:「妳還真關心我。」

  她一笑。「因為,你喊宗政『哥哥』啊。」

  本來,她知道宗政曉跟著宗政明是因為便於監視的時候,感覺有點生氣,居然這樣不信任宗政明的為人。不過,當她聽到宗政曉喊出「哥哥」二字以後,她就原諒他了。

  他是宗政老爺的親生孩子,卻也認沒有血緣的宗政明為兄長。

  全天下姓宗政的都歸到一家去,緣份真的好奇妙呢。她的心裡,著實很替宗政明開心。

  望見她的笑,宗政曉好像彆扭起來,他撇開臉,哼哼回道:

  「他原本……就是哥哥嘛!我可不要這麼大的弟弟。」

  「其實,你會想念他吧。」她瞇起眼睛,帶著點促狹的意味。

  自從離開杭州,他們也回京在宗政家裡住上幾個月,之後,因為宗政曉已認祖歸宗,宗政明才和她離開,來到這個近郊小鎮。

  那幾個月,他教導宗政曉如何掌管當鋪,府裡有其它師傅,所以他也只是將責任轉渡給宗政曉而已。宗政曉從頭到尾都很不配合,現在想想,大概是在撒嬌不想讓他走吧。

  就像現在,每逢初一十五,宗政曉就會拿著書畫的典當物或者帳冊前來,要宗政明看看是真是假,或者賴著要他幫忙處理。

  「誰想念……誰啊?」宗政曉狼狽地辯駁道:「我是有正事才來的,好不好?」

  「那麼,請當鋪夥計跑一趟就好,你又何必自個兒跟著呢?」她好整以暇地戳破他。

  「呃……」宗政曉一時無言以對,抓抓頭髮,賭氣道:「啊……都怪你們,誰教你們要住那麼遠啦!」最討厭的是,哥哥都不回家看他。

  早知道這樣,他就不承認自己的身世了。害得他……好像變成趕走哥哥的罪人!他根本沒想過要那撈什子家產家業,宗政老頭也沒意見啊,不料變成他要唸書學習,反而是麻煩。

  「他沒有把我當弟弟,對吧?」他鼓起腮幫子,有些失望地說道。

  否則,就不會離開得這麼乾脆。

  他當對方為兄長,對方有沒有他這個弟弟卻無所謂。

  決定跟著他當僮僕就是錯誤的開始,天天面對他僵冷的臉,天天在肚裡嫌棄他像殭屍,結果還是日久生情,可是對方卻沒有同自己一樣,怎麼不教人洩氣。

  孫望歡看著他扭捏的模樣,隨即趁他沒注意,探手揉著他頭頂。

  「我懂了,你沒有兄弟姊妹,所以很想要個哥哥吧。」

  「哇、哇!」這麼突然!他左躲右閃,不喜歡被當成小孩子,喊道:「還說我,那、那妳呢?妳有沒有兄弟姊妹?」

  聞言,她手一頓,他抓住機會,飛快地逃開。轉身正想做鬼臉,卻瞧見她表情有些奇怪。

  「啊……我……我沒有兄弟姊妹。而且,我有點害怕『家人』這個名稱呢。」她笑了笑,輕聲說道。

  「咦?」宗政曉一頭霧水,旁邊剛好有人走過來,他不覺脫口喚道:「啊!哥……」硬生生截斷那稱呼,沒有完整喊出。

  因為,每次他一喊哥哥,宗政明的眼神總是相當奇異,就好像在表示,他壓根兒不是自己的兄長一般。宗政曉皺眉,跟著低下臉。

  「你們在做什麼?」宗政明將視線從他的頭頂轉開,睇向孫望歡。

  孫望歡也是趕緊垂首,看也不看他。

  誰教昨兒夜裡,他要那麼做。說要跟她一同睡,就這樣躺在她床上,又不讓她走,結果她……不小心睡著,一早起來,發現他睜著一雙眼,而自己就偎在他懷裡,她差點沒慘叫。

  全都是他不好。都是……因為他身上涼涼的,太舒服了。

  宗政曉沒答話,只改問向後頭等著的當鋪夥計:

  「事情都辦好了?」

  「是。不過,有一部份書畫沒在帳冊裡,需要大公子同咱們走一趟。」夥計交代其它人將東西給搬上馬車。

  孫望歡瞅見其中有個男孩相當眼熟,認出他是在杭州時搶奪娘親遺物的孩子,不禁「噫」了一聲。

  「是我的隨從。」當日打他一下、踢他一腳,如今賣身給他。宗政曉得意洋洋。爾後,迅速地朝宗政明看一眼,先走出去後道:「那就……走吧。」

  宗政明跨出步伐,稍微側首,他對孫望歡說:

  「我會回來。」

  孫望歡一怔,抬起臉,只見他修長的背影。

  他不是講他去多久,也非告知何時結束,而是好像承諾般,說他會回來啊……回來她在的地方。

  她凝望著他坐上馬車,微微茫然了。




  坐在對面的少年,剛才還一副笑臉,等到他進入馬車之後,卻明顯地撇開目光,不理會他。

  車輪發出嘰喀聲響,這附近皆為鄉間小路,石子多,自然顛簸。入京需一個時辰,宗政明沉默正坐,睇著少年愈來愈難看發青的臉色。

  真的是忍到不能再忍,宗政曉突然翻開車簾,「嗯」地一聲,伸頭朝外面吐了起來。

  直到他吐完為止,宗政明始終冷冷地望著他。

  「我、我只是早上吃太飽了而已!」沒人問他,卻忙得先解釋,宗政曉感覺自己真是有些悲慘。「可惡,我只會在前頭駕馬車,就是不習慣坐後頭……」用衣袖抹著嘴,咬牙嘀咕。

  「不習慣,為什麼還要來?」宗政明啟唇問道。

  「你……」宗政曉猛然脹紅臉,垂眼囁嚅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要讓人難堪的?」

  「什麼?」太小聲了,他聽不清楚。

  哼,悶著不說話只會憋死自己,那樣太痛苦,乾脆開誠佈公吧。

  「我說啊,哥--」

  宗政明心底掠過一絲瑰異,卻見少年直視他,臉上是受傷的神情。

  「你討厭我喊你哥哥嗎?」半晌,宗政曉沮喪開口。「因為我扯謊,是吧?而且我把你當壞人,跟著你卻是因為要監視你,你……生氣了?」

  「沒有。」宗政明簡短道。

  宗政曉馬上跟著氣道:

  「你回答得這麼快,一定是騙人!」

  既然不相信,為何要問?宗政明深黑的雙眸瞅住他,沒再出聲。

  自從少年喚自己作「哥哥」之後,態度完全變了,像是現在這樣毫無道理的情形,每個月初一十五總會重複一次。

  少年老說討厭坐馬車不想來,卻又在下一回再度出現。

  最令他不解的,是他們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少年卻改口喊他哥哥。

  義父雖然也是父,但那畢竟是義親。少年對他的稱呼,卻是確確實實的,不帶義字。

  身上的血不同,也可以是親人?

  少年沒了平常慣有的笑顏,氣惱地瞪著外頭飛逝的景色,宗政明腦海裡卻不意浮現剛剛看到的一幅畫面。

  那是怎麼做的?緩慢地伸手,他循著回憶,摸索般地撫上宗政曉的頭頂。

  宗政曉一愣,瞠目結舌,呆愕地轉回首看著他。

  只要這麼做,少年又會活蹦亂跳了。宗政明如此思忖,冷著一張臉,學著剛才孫望歡的舉動,撫揉宗政曉的發。

  他的手勢因為陌生而顯得相當笨拙僵硬,用力地好像快要扭傷少年的脖子。但是,少年卻不像之前,既沒有哇哇亂叫,也不曾閃躲逃開。垂眸停頓良久,結果僅是澀澀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似乎摻雜一點委屈,卻又更多歡喜,像是期待已久。

  他好像……漸漸地能夠分別那些重疊的表情。

  宗政明看著少年昂高臉,咧開嘴,露出白牙對自己道:

  「你做啥啊?哥哥,我今年十四了你知不知道?可不小啦。」雖然是責備的字句,又笑得好暢快開懷。

  宗政明不覺收回手,凝視著他開朗的笑顏。

  人,真是奇怪。

  明明是一樣的舉動,是何原因造成兩種結果?即使沒有血緣,也可以冠上親密的稱謂,背負著那樣的名稱之後,就會有如此大的差別。

  那樣錯綜複雜的情緒以及感情,他此生都不可能完全懂得。

  馬車駛入城中,在當鋪裡待一下午,辨別幾冊臨摹本和兩幅真跡書畫,並叮囑夥計在帳本上重新寫下所值。事情完成後,他就要回去,見少年站在門邊悶悶不樂,他不覺又舉臂摸了摸少年的頭,因為太過自然,他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只是在想到什麼之前,就已經這麼做了。

  少年這回紅著臉衝他笑開了,他微微一頓。

  以前,自己這雙手的作用,只是帶給別人無法更改的命運;而如今,同樣的手,卻似是可以改變完全不同的東西。

  「哥哥,我還會再去找你!」

  少年先前的氣憤似乎莫名地到來,也同樣莫名地消卻了,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何事情,他不瞭解。只是,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少年總是很用力地喊著「哥哥」兩個字。

  人……果然很奇怪。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駕著馬車,回到那粗糙的石子路上。

  遠遠地,就見孫望歡和一位大娘站在門口交談。他駛近停下,兩人察覺這方動靜,便同時轉頭望著他。

  孫望歡的表情訝異,一旁的大娘則是在看到他時瞪凸了眼。

  「啊……你……這麼早就回來了?」她沒預料啊。

  「望歡師傅……」大娘傻楞楞地張著嘴。「我……又見鬼了啊……」

  「不是的、不是。」孫望歡連忙站到宗政明身前擋著。「他、他是人。雖然臉色的確是太蒼白了些,不過,妳再看看清楚啊,他有腳有影的。是、是、是我的夫婿啦!」情急之下,她當著他的面脫口而出。

  夫婿?宗政明不覺睇向她,她的耳殼極紅,鬢邊剛好滑落一道汗水。

  「大娘,今天謝謝妳了。我明兒個會到茶棚子去幫大家寫信的。」快快說完,她迅速拉著宗政明跑進屋裡,關門落閂,低頭吐出一口長氣。

  他瞅住她臊紅的臉龐。

  「小姐……」

  「那只是掩飾!」在他開口的同時,她立刻先聲奪人,像是一定得說明清楚般地飛快道:「因為……因為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住啊。孤男寡女同在一個屋簷之下,會給人說閒話的。大娘們問了好幾次,問我是不是一個人,又說要介紹對像給我,我想遲早也會被撞見,所以只好……只好……」講到最後,她終於抬起臉。

  宗政明面無表情,只是注視著她。

  四目相對,她彷彿忽然洩了氣。

  「你……我……唉。」為難地笑了一下,旋即輕撩裙襬,往廳裡走去。「算了,我早該猜到你沒反應了,但是還是感覺很丟臉啊……」細聲咕噥。

  宗政明隨她走入屋內,才跨過門檻,一陣味道撲鼻而來。木桌上擺有三碟簡單菜餚,兩副碗筷,他又是看向她。

  「總不能每天都吃包子饅頭啊,時常接受人家分送的菜也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就請大娘教我了。」只是很簡單的事情而已,她自己都不曉得為何要像這樣緊張解釋。「說是教我……其實都是大娘在做,我只幫了一點點的忙。所以,不會不好吃的,你放心吧。」

  她先坐下,等著他一同開始用膳。

  宗政明落座在她對面,舉箸後,看她同時吃將起來。

  他夾起菜,也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著那種滋味。

  像是蠟一樣。

  對他而言,吃食這件事,只是因為這個肉體不吃東西就會死掉,想要活下去就得吃,因此只要可以吃就好,無論怎麼樣誘人的菜餚,美味與否,他都無所謂,也幾乎不能分辨。

  眼耳鼻舌身意,他缺乏六欲。就算他留在這裡,要當人,但是,沒有慾望,沒有情感……也可以算是人嗎?

  如果只是披著人皮,那麼和以前又有何差別?想要成為真正的人,到底該做些什麼,要擁有如何的條件?

  他依然掌握不住,那樣稍縱即逝的真實。

  回過神來,他已站在孫望歡房門前。

  烏黑的雲朵遮住月光,夜色朦朧。一道黑影由眼角掠過,那種輕盈和迅速都絕非屬人所有,他沒有側首細察,因為那樣會讓「他們」知曉他看得見。

  七月一屆,門打開之後,陽間的陰氣驟盛,他時常都能感受到那些影子的存在。在杭州韓府時,視野裡飄蕩的隊伍是模糊的;現在,在他眼中,每個輪廓卻是清清楚楚。

  因為他該死未死,那扇連接陰陽的門,開啟後所帶來的陰氣,讓他身上的鬼氣也變得濃重了。

  若是被發現他和他們是同樣的存在,很快就會被帶走。所以他不能回頭。

  掌心裡有著微微的濕意,甚至沿指尖滴落地面。那不是因熱發汗,而是由於他的鬼氣轉濃,身為人的軀體承受不了。

  真的是人的話,一定不會這樣。

  手指收緊成拳,他抬起眼睫,忽地,左方傳來細微聲響,他轉眸望去。

  一扇窗板正輕輕地擺呀擺的,因為稍稍起風,所以被察覺到。

  他移步踱近,見到孫望歡坐在房間裡面,頭卻靠在窗欄邊,以曲起的手臂為枕,狀似假寐。她氣息平穩,半濕的長髮掛在木欄外。瞧來應該是沐浴後想讓發乘涼風乾,卻不知不覺困了。

  她的髮梢垂落於外,一些些的風就足令那青絲微晃。

  他稍微側首瞅著。然後,緩緩伸出手,將髮絲卷在自己修長的指間,已干的部份相當柔軟,鬆開以後再抓起,他冷著一張霜白面容,卻彷彿孩子般好奇地玩著她的發。

  因為那個黑暗的地方什麼也沒有。對於可以確切抓住東西的這種感覺,他……或許希望記住並且熟悉。

  所以,夜晚他和她同寢,只要她在身邊,就算是被帶走,他也能夠找到光亮之處回來。

  r「宗……宗政……」一聲細微夢囈從孫望歡口中逸出。

  他停住動作,轉眸注視她。

  孫望歡小小地在椅中挪移一下,並未清醒,僅是靠著窗欄的頭更歪了一點。

  她的夢裡,有他?

  他不禁撫著自己胸口。軀殼中間那塊冰冷而凝滯不動的部份,在沉寂無法數清的悠久歲月之後,好像終於輕輕地掙開一個小洞。

  宗政明只是凝望著她,許久,許久。




  她又作夢了。

  會知道這是夢,是因為她看到了那個黑袍人。

  黑袍人的雙手低垂,被長長的鐵鏈給綁住,持煉者的方向只是一團濃霧,黑袍人似乎被牽引般,慢慢地往那邊走去。

  她和黑袍人之間有段距離,望見他就要遠去,她便不自覺地也跟著前進,但是,卻一點也沒法接近。

  心裡莫名地發急,不知為何,她腦海裡清楚地知道,一旦黑袍人進入濃霧之中,就再也不會出來了。

  走著走著,心裡充滿不安的情緒,她遂加快步伐,逐漸地變為跑著,伸長手想要穿透什麼,甚至是開始朝黑袍人狂奔起來。

  不要、不要……不要啊……

  為什麼?她為什麼會那麼不想要他過去呢?

  就算找不到任何理由也好,她就是不要。無論如何奮力向前奔胞,連一寸距離也不曾縮短消失。她慌,更怕。

  讓他留下來,拜託,不要帶走他……

  她……真的不相i那人走……

  不想那人走!

  眼見那團濃霧就要包圍住黑袍人,她心跳狂亂,意識深處閃過一個名字,她霎時開口嘶聲大叫--

  猛然從夢中驚醒過來,孫望歡渾身一震,僵在床鋪上,背脊整個涼了。

  急遽跳動的心聲傳到耳邊鼓噪著。像那樣……恐懼誰又會離開她的痛心感受

  夢境太真實了,真實得……不像作夢。

  額際流下一道冷汗,她抬手想拭去,卻無法如願,這才遲鈍發現有人緊緊地抓住她的右腕。

  偏臉睇去,宗政明亦剛好張開眼睛。

  「咦……」她微微一愣,隨即立刻錯愕地彈坐起身,脹紅著脖子,慌張指著他道:「呃……我不是、你怎麼會……你這人真是……」她記得自己明明、明明是坐在窗前,現下為何會在床上?

  還有,他怎麼又和她睡一起了?

  羞惱地想要罵人,卻察覺他臉色有異,滿身大汗地粗喘著,好似……好似從很遠的哪裡跑來一樣。

  「你怎麼了?」滿腔的惱怒一瞬間全化為關心。長大以後,她對他,總是無法真正生氣。

  宗政明彷彿一時無法開口,平坦的胸膛起伏幾次,方才緩和。

  「宗政?」她憂慮低喚。因為,他抓著自己的手,實在太冷太濕了。

  他勉強撐坐起身,抬眸和她平視。

  「我聽到妳的聲音……」深深地呼吸後,他說。

  「我的……聲音?」她困惑不解。索性舉起另只手,蓋住他的額頭。「我又說夢話了?還是你睡昏頭了?你最近有點不對勁,真的病了,要告訴我啊。」

  溫軟的掌心貼在自己的人皮上,陰影之下,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臉了。

  她略顯發急地道:「上回也是,以前小時候不會這樣的啊。這個季節,你好像變得特別容易發汗呢,但是身體又這麼冷……」究竟是不是病?他老是不吭一聲的,就要人操心。

  她心裡的不踏實,是由於害怕再發生一次那樣的事嗎?

  他半晌沒說話,她奇怪地放下手,只見他深黑的瞳眸直視著自己。

  「啊……」她胸口震悸地一縮,直接反應欲往後退,背部卻碰到某樣物體,她緊張回首一看,後面已經是床柱,再轉過臉,宗政明卻拉著她的膀臂,整個人逼近過來。「你做什麼……」她有些手足所措,只能避開視線。

  「小姐,妳是否還會想著要離開?」他忽然問道。

  冰冰涼涼的一句話透進耳裡。聞言,她卻是極其驚訝地轉眸瞅住他。

  宗政明只是道:

  「雖然妳和我一起住在這裡,妳還是從未承諾過不走。」他的嗓音極是低沉,直接問道:「會不會有一天醒來,妳又突然不見了?」

  她相當訝異地瞠著眼,良久才開口說:

  「你……在想著這種事?」

  宗政明點頭,隨即因為感到身體僵硬而垂眸,自己的指尖細顫著,他慢微地收力,已經可以大概握住拳頭。

  像這樣子……全身骨頭彷彿斷裂再接上的劇痛,雖然很難忍受,他卻心甘情願。因為,鬼不會感覺到這種疼痛。

  原來,這個身體,並不僅僅只是枚空殼而已。

  「小姐,請妳不要再離開我。」頰邊的汗流下,他沒有擦去。像是這世上僅有他們兩人,其它都不再重要,他灼灼地凝視著她,卻又依舊清冷地說:「只要妳在這裡等待,即使我走遠了,也一定會回到妳身邊。請妳別再離開,我想和妳共同生沽。」

  就算是必須承受巨大的痛苦,他也會一次一次地再回來。

  她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已經不是可以打他頭要他清醒一點的無比認真。她輕喘了一口氣。

  「你……你在說什麼……」

  「我也……想『喜歡』小姐。」他說。臉孔慢慢地接近她。

  她沒有絲毫抵抗,只能神情複雜地看著他,然後,她還是閉上雙眼,任由他冰冷的雙唇緩慢地吻上自己。

  輕觸著她溫熱的唇瓣,他僅是學著她曾經對自己做過的動作而已。他一直都想知道這代表何種意義。

  只不過,這麼做是否就可以明白喜歡的意思?他始終不敢貿然嘗試,如果他依舊無法感受喜歡是什麼感情,那就說明自己離當人還很遠很遠。

  但是現在,自己體內那個陰森不見天日的深處,終於有個開口。

  她的溫暖和柔軟,像是透過交合的嘴唇,傳遞給他,流進心底那個如針穿般的微小孔洞,讓他冷涼的身體輕微發熱。

  想要留下來,想和她在一起,想知道她的感情。這樣,是不是就是一種慾望?他是不是比較像人了?宗政明輕貼她的唇畔,低聲道:

  「我終於明白,既然不可能完全懂得,那麼,我只要擁有一種。」只要擁有一種就好,他便不再是佇立在橋尾的那個自己,而會是人。

  是人,就能夠體會她的喜歡,也能夠喜歡她。

  孫望歡不再閃避他極近的注視,強睜的雙眼泛紅濕潤,怔怔地回望住他冰白的臉孔,她啞聲說:

  「宗政,不是永遠的,我不要。可是……我也不相信有一輩子的事情。」與其那樣心碎,不如孤獨一個人。

  他看著她傷心的表情,然後用那缺乏高低起伏的語氣,許諾般地說道:

  「我會用此生證明,我絕不會離開;妳走,我也會用這一世去找到妳。所以,妳不要再趕我,也別再消失不見。」

  她的淚水掉下來,眼裡霧濛濛的一片。他這麼堅定地說著,她要怎麼拒絕?

  若是她再次切斷兩人間的聯繫,他一定會信守這番誓約,窮盡此生此世,循著她遠走的腳步來到她身旁吧。

  自己懦弱逃避的心,能夠因為他的諾言變勇敢嗎?

  「你真……笨……」她責怪道,卻不是忿怒的緣故。「你明明……可以留在宗政家,可以過得更好。跟著我能做什麼?我又不用你服侍……」

  「小姐,我們作夫妻。」一同生活,共睡一床,彼此永不分離,只有夫妻。「妳說過,我是妳的夫婿。」

  她喘泣一聲,舉臂掩住自己的眼。

  「我才沒有……」她嗚咽否認那個難堪的謊言,埋怨他無視姑娘家的矜持。

  「小姐。」

  讓他拉下自己的手,她已哭花自己的整張臉。

  這個男人,又在胡言亂語,從小到大,他都是如此直接地教人煩悶。但是,就算再怎麼害怕,她……也無法和他分開了吧。

  多少的寂寞和孤獨,她都能夠忍受。但是那種有誰離她而去的恐懼和心痛,她再也不想經歷了。

  再也不想,不想啊……

  倘若,不逃走的話,他真的可以讓她看見永遠嗎?

  垂下顫抖的眼睫,她用力呼吸幾回。

  「是夫妻……」她小小聲地,眼淚流也流不完。說:「就不要……再喊我小姐了。」

  這是她的承諾。她答應,讓他用這一生永不分開的陪伴作為證明,證明她所無法相信的一輩子。

  他像是知曉她的真意,不在意髒污的涕淚,再次吻住她。

  似是等待了好久,以為絕不會有這一刻的到來,孫望歡顫抖的膀臂,輕輕地圍住他的肩。

  她的嘴,是溫的。

  胸腔裡微微地發熱,他在她有著紅痣的左耳邊,低沉說道:

  「一世就好,我們作夫妻。不再分離。」

  他,只有一世的機會和時間,那樣短暫的幾十年。

  雖然不可能全部懂得,但是此刻他卻清楚知道,就算是逆天而行,即使之後會墮入惡苦地獄,他也要留下,伴她這一生。

  他是--在人成胎前負責捏命的捏胎鬼。而今,因為她,他悖離輪迴,再也無視命運之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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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發表於 2010-11-4 13:57:32 |只看該作者
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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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的雲壓得好低,彷彿拿把梯子爬上屋頂,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

  孫望歡抱著傘,站在木橋頭等候。午前還是很晴朗的,沒想到一忽會兒就變換得這麼陰霾了。

  因為擔心出門辦事的宗政明會淋濕,所以她才在這條回家必經之路上等人。

  這年比之往年,不怎麼熱,倒是一直下雨啊……

  天色暗得像是要入夜,平常這時候,才剛吃飽要午睡吧。

  橋下小溪有魚在游,她頗覺有趣,正想彎腰仔細瞧瞧,就見一個黑色的人影朝這邊走來。

  離家前,他告訴她差不多這時會回來,果然不遲。他總是說到做到。

  唇角露出微笑,正要揮手呼喚,一個畫面忽閃現腦海之中,她微一失神,膀臂半舉,不覺停住態勢。

  一個穿著黑袍的人,佇立在橋尾。

  那是夢一般的影像。

  宗政明走上橋,一身黑衣,那樣的感覺,和她曾作過的夢重疊了。

  她……曾經在夢中喊出口過吧,黑袍人的名字。孫望歡看著他朝自己走近,好像幾乎要憶起什麼,卻又什麼都不記得。

  「妳在做什麼?」他站定在她面前,啟唇問道。

  「啊……」她心一跳,感覺宛如自夢境醒來。可是,她根本沒有睡。

  他拿過她抱著的傘,白臉沒有表情。

  「怎麼了?」

  她凝視著他,無語良久,隨即輕輕地笑了。

  「我看要下雨,所以拿傘來給你。」握住他的手,她知道他身體冷,所以把體溫分享給他。

  他看了眼天空,說:

  「像黑夜。」

  「是啊。」和他並肩,慢慢地走著。「你那個弟弟,又做錯事要你收拾了?」

  「他不想學習做生意。是故意的。」他清冷道。

  「嗯。反正宗政老爺也說有你就好。」她抿著嘴,忍住笑。「你那個弟弟為什麼要這樣故意,你總有一天會明白。」還不就是想要冷淡又無情的哥哥去找他。

  愛撒嬌的弟弟,不解其意的兄長,活像一對寶,真比親生的還親了。

  側首望住他,她不禁瞇起眼。

  天候陰沉,他蒼白的臉看來才會暗暗的吧。

  「宗政,每次一到七月,你好像都會不太舒服?」有時夜晚,她甚至會聽到他的骨頭發出折斷似的嚇人聲響。

  「沒有妨礙。」他簡單道,握緊她溫熱的柔荑。

  她垂首笑了。知他是不要她擔心。

  鞋底有著凹凸的感觸,原來他們已過了木橋,踏上粗糙石地。她不自覺地回首,身後薄霧茫茫,來時路上不曾有其它人。

  她有些恍惚,忽說:

  「宗政,你知道嗎?人死了以後,會變成鬼,所以我以後死了,也會是鬼。」抬起眸,她變得極為認真,道:「如果我變成了鬼,我不投胎,因為投胎轉世要喝孟婆湯,就會忘記你,我不要那樣,我要永遠記得你。做鬼,做人,都好,對我來說,你就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聞言,他深深地凝望著她。

  她不可能擁有奈何橋上的記憶,所以,應該只是一時奇想講出來的。

  不知怎地,他心裡浮現出一個極為確定的認知--就算真有那麼一天,她意外想起轉世前的事,她也一定會真心接受他這個不人不鬼的存在。

  「好。」他低應一聲,還是那樣冷冷的。但是,卻包含著真正的許諾。

  他也會記住她。就算以後被打回原形,永世做鬼,她仍會在他胸口深處存在,他不再沒有心。

  孫望歡眼眶一熱。她的世界裡只有他,所以,只要有他就是一切,只要有他就好。

  無論他原本是誰。

  「我們回家吧。」

  她說。笑意滿足又幸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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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發表於 2010-11-4 13:58:09 |只看該作者
附篇一--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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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裡只有一座橋。

  橋的那一頭被濃霧給籠罩,是誥會穿過黑霧出現,沒有選擇,也不重要。

  他只是靜靜地等待各種臉孔的到來。

  前世的善惡作為會成就下一世的因果,他們走過這座橋,投入輪迴之前,他依照閻王和判官的審判,捏好他們應該得到的長相福祿以及命運。他掌控他人的一世,卻不曾更改自己的天命。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數不清有多少魂魄經過他的身邊,也數不清自己在這裡究竟多少歲月。往前便是陰間,通往陽世的輪迴就在背後,只要跨出步伐,一切也許會完全不同,但他卻沒有絲毫希望改變的慾念。

  因為,等他發現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這裡。在這陰陽交界之處。

  他是擁有永壽的鬼。

  也注定永遠無法離開這個黑暗的地方。

  一縷亡魂緩慢地飄過來,輕盈停在他的面前。年輕的少女,因為遭受父母虐待致死,經人發現才獲得超渡,到達地府時屍體己呈腐爛,幾乎面目全非。

  他緩慢伸出手,白細的指尖摸上魂體,填肉換骨,所及之處皆在瞬間復原每一道傷口。此魂下一世該會健康出生,所以給她完好的四肢和軀殼。

  撫著她的臉龐,讓她變成另外一張幼小的面孔。前世陽壽是十四歲,此番投胎後,她下一生只能活到八歲。

  就算前世受盡苦楚不曾作孽,也不代表後世一定會有好命。她可能曾在某一生當中犯了重罪,而之後的兩世三世四世都必須付出償還。

  就算不是那樣,也不會有為什麼,不公平也罷,這都是上天給的命。看遍各種遭遇,許多淒慘或幸福的人們,他沒有任何感想,只是麻木。

  白指停在她耳際,她的耳垂細小無福份,正待讓她幻化成眙之際,不應該有所意識的魂體卻啟唇說話了:

  「謝謝你。」

  那句道謝,好輕好細。他從未聽過死魂開口,意外地手一頓,在她左耳留下一道紅色的痕跡。

  她的雙目輕閉,唇畔含笑,越過他進入輪迴。他沒有阻止,也對自己一時的錯手毫無感觸。剛才的停頓,不具任何意義。

  下一個亡魂破霧到來,他再次伸出修長白皙的手……




  第二次看到「她」,是轉過幾世?又經過多久?

  他不記得任何魂魄。因為他們的臉孔和性別皆會改變,會唯獨認出來,是由於左耳那個位置的紅痣。

  「她」成為了一個小男孩。因為戰亂,活活地餓死了。

  骨瘦如柴的孩子,臉上仍是掛著微笑。

  為什麼要笑?餓死並非幸福,而是苦難。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思考,卻似乎開始想著這種事,但他一點也不憐憫。

  或許死亡是一種解脫,所以才笑了。可是,下一世也是只有痛苦而已。

  拿走「她」的雙腳,「她」已注定殘缺一生。




  第三次。

  他開始會注意魂魄的耳上是否有紅痣存在。那樣陌生的事實可能稱為等待,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幾十年,也許幾百年,她卻沒有來到他的面前。

  不遠處,他看到她停在另外一個捏胎鬼身邊。她還是在笑,笑得那樣平靜溫柔,而且祥和。

  她是一個難產而死的少婦,犧牲自己,換取孩子完好的出生。

  人,為什麼會這麼做?因為是注定的命運?

  她又是否,能有一世不那麼波折的平凡人生?

  「嘻嘻,嘻嘻。瞧老子把妳捏個又窮又絕的命,讓妳想要什麼沒什麼,就算要死也死不得,長長的一生當中只有孤苦與寂寞。」

  那個相當像人,和自己不同的捏胎鬼,不照簿子辦事,亂捏她的命格。

  他在一旁看著她的微笑,目不轉睛。那捏胎鬼想怎麼樣都無所謂,受罰也是自找,這些都不關他的事。

  那麼,為何他開口阻止了?

  「不可以。」

  說話的,是他自己。這就是他的聲音?

  「哈哈,你可救不到了!」那捏胎鬼用力將她的魂魄拋入輪迴。

  他不自覺地伸長手臂。

  這雙掌,這十指,頭一回依照自己的想望,而不是因為要使誰擁有無法更改的命運而動作。

  摸到了她的手,卻也一併被推入輪迴。

  在漩渦裡不停往下墜落,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他忘記自己是個鬼。

  望著她雙目輕閉的臉,他眼也不眨。

  選擇往後跨出步伐的自己,是不是會有一絲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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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2010-11-4 13:58:40 |只看該作者
附篇二--離別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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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姓宗政的老爺,已經來第三次了。

  他的來意,她非常清楚。

  非常、非常地清楚……

  「你在做什麼?」

  送走宗政老爺之後,孫望歡步上長廊,睇見等在大廳外的黑衣少年垂著首,狀似專心地注視地面,她便開口問道。

  少年抬起頭,白面般的臉皮看來有點虛假。

  「我在看這個。」他指著自己腳下。

  她望去,地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他自己的影子。瞪著那塊地方半晌,她閉了閉眼,然後歎出一口氣。

  算了,她不懂。

  「宗政,我有話跟你說。」她道。隨即往小庭園走去。

  他跟在她身後約莫兩步的距離,直到她停下為止。

  孫望歡伸手輕摸旁邊的鮮艷小花,許久都沒開口說過一句話。身後的少年卻始終沉默地等候著。

  「你和我,一起來到別府……已經一年了吧。」終於,她低聲啟唇。兀自撥弄著小小的花朵,/心思卻根本不在上頭。

  自從姊姊嫁出去,哥哥就讓她來到這個地方,之後不曾來探望她。她居然只能從宗政老爺口中得知哥哥已經在半年前中試入朝的消息。

  她的家人……已經不是家人了吧?

  這裡和她最親近的人,是她的小隨從。

  他是她的影。她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他們一直是朝夕相處。

  她……只有他了啊……

  胸廓裡嚴重顫抖起來,她嚥下一口唾沫,手心冰涼。

  她對他,已經有感情了吧。那感情是多深,她想都不敢想。

  但是,她的恐懼依然與日俱增。

  每回一看著他,她總是忍不住想到他或許會是下一個離開自己的人。他可能也會逐漸討厭她,然後和她疏遠,甚至會死!

  一定會變成這樣的吧?因為所有她重視的人,都是這種結果。

  兄姊總是說她不吉祥,即便她不願意去相信,可是,一直被人如此看待指摘,久而久之,她也真的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會剋死別人。倘若真是如此,那該如何是好?假使有一天,她害得他和爹娘一般,她一定會恨死恨死恨死自己的吧。

  她的額際逐漸發汗,手一抖,脆弱的小花掉在鞋邊。

  他又能和她在一起多久?與其等到他厭煩她的那天而選擇離去,她是不是乾脆自己先斷去聯繫,會比兄姊這般待她好過一點?

  像是那樣傷心至極的事情……她真的不想一再重複。

  她寧願孤獨一個人。只要什麼也沒有,就不怕會失去任何東西。

  「我……我不要。」她忽然說,聲音沙啞。

  背後的少年沒有動靜,她一握拳,用力轉過身。微抬下巴,神情輕慢,卻話音細顫:

  「我不要……我不要你了!像你這麼無趣的隨從,整天跟著我,煩都煩死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剛好有人打算收養你,你滾吧。」像是不滿意瑕疵物品,隨意可丟棄的說法。

  黑衣少年直直望著自己的小姐,臉上沒有絲毫情緒。

  她必須緊咬牙根,方能使自己的聲音維持平穩。

  「你也看得出來吧?我從小就很討厭你了,會忍耐下來,也是因為娘的關係。但是,我可也不想就這樣下去,碰巧有個同姓宗政的老爺說你和他有緣,你就跟他走吧。明天……對了,就是明天,愈快愈好,省得留著礙眼。」

  少年膚色是種奇異的白,瞳仁卻相當深黑,她曾經很不喜歡他那樣看著自己,無論罵他幾次,他的眼神都是如此地直接,幾乎穿透她的心。

  他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小姐,妳受傷了?」他冷白的唇瓣終於吐出字句,語氣總是冰涼的。

  「沒有。」

  「可是妳哭了。」他冷冷地說道。瞅著她滑落面頰的一道淚水。

  她不管那些,也不打算多此一舉地擦去,只是狠心折斷一旁枝葉,使勁朝他丟去,怒道:

  「我沒有哭!我沒有哭!從我住到這別府來,我就告訴自己不會再哭!」視野模糊起來,他的容貌在她眼中變得遙遠,那是她的希望。「無論你想不想、願不願,總之我不要你了,你到底聽懂沒有?我說不要了就是不要!我不會反悔也絕不留你,你給我滾!滾出這個地方,滾去給別人當養子!」連臉孔都要扭曲的大喊,見他沒有反應,她乾脆撿起地上小石朝他擲去,一個不小心的失手,其中一顆石子擊上他的額。她一呆。

  他卻只是直視著她,動也沒動過。

  被打中的地方迅速變紅,她心裡發急,不覺向前一步,差點關心脫口問他疼不疼?她真的不是有意傷他的。

  「我……我不要。」她忽然說,聲音沙啞。

  背後的少年沒有動靜,她一握拳,用力轉過身。微抬下巴,神情輕慢,卻話音細顫:

  「我不要……我不要你了!像你這麼無趣的隨從,整天跟著我,煩都煩死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剛好有人打算收養你,你滾吧。」像是不滿意瑕疵物品,隨意可丟棄的說法。

  黑衣少年直直望著自己的小姐,臉上沒有絲毫情緒。

  她必須緊咬牙根,方能使自己的聲音維持平穩。

  「你也看得出來吧?我從小就很討厭你了,會忍耐下來,也是因為娘的關係。但是,我可也不想就這樣下去,碰巧有個同姓宗政的老爺說你和他有緣,你就跟他走吧。明天……對了,就是明天,愈快愈好,省得留著礙眼。」

  少年膚色是種奇異的白,瞳仁卻相當深黑,她曾經很不喜歡他那樣看著自己,無論罵他幾次,他的眼神都是如此地直接,幾乎穿透她的心。

  他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小姐,妳受傷了?」他冷白的唇瓣終於吐出字句,語氣總是冰涼的。

  「沒有。」

  「可是妳哭了。」他冷冷地說道。瞅著她滑落面頰的一道淚水。

  她不管那些,也不打算多此一舉地擦去,只是狠心折斷一旁枝葉,使勁朝他丟去,怒道:

  「我沒有哭!我沒有哭!從我住到這別府來,我就告訴自己不會再哭!」視野模糊起來,他的容貌在她眼中變得遙遠,那是她的希望。「無論你想不想、願不願,總之我不要你了,你到底聽懂沒有?我說不要了就是不要!我不會反悔也絕不留你,你給我滾!滾出這個地方,滾去給別人當養子!」連臉孔都要扭曲的大喊,見他沒有反應,她乾脆撿起地上小石朝他擲去,一個不小心的失手,其中一顆石子擊上他的額。她一呆。

  他卻只是直視著她,動也沒動過。

  被打中的地方迅速變紅,她心裡發急,不覺向前一步,差點關心脫口問他疼不疼?她真的不是有意傷他的。

  但是……但是……就這樣好了……就這樣吧!

  讓自己的臉孔無情,身側緊握的小拳頭,指甲掐入肉裡,幸好他不會看到。

  在傷害別人的同時,一定也是在傷害自己吧。不然,她的心口為什麼會像是撕裂開來般,這麼地疼痛……

  她顫抖雙唇,道:

  「你滾。」

  無法克制眼睛裡泛出的水漬,她不想也不要知道那是什麼。

  讓他走,然後忘了他。

  他有能力,也懂得學習,性格和模樣或許怪異了些,但有她以外的人願意接納,他不必跟著一點也不好的她,可以過比現在更好的日子,這樣是最好的決定。

  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卻又難受地幾乎不能呼吸。

  黑衣少年始終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突然,他低首按著自己胸口的地方,半晌之後,轉而朝她伸出手。

  極為美麗的長指抹去她臉上淚痕,他說:

  「我去當養子,妳就不哭?」

  她用力咬住嘴唇,不發一語。

  他又瞅著她好一會兒,然後道:

  「好。」




  翌日。他站在門前,宗政府來的馬車就在旁邊,孫望歡卻不見人影。

  「小姐已經走了。她說要離開這裡,搬到很遠的地方去,再也不回來。所以你……你別再往裡頭看了。」像是有些畏懼少年太過黑白的瞳眸,在廚房作幫手的大嬸說話帶著點兒心虛。「哪,這是小姐給你的。」

  將一個淺青色的錦布小包遞給額上有塊瘀青的少年,大嬸隨即趕緊離開了。

  少年低頭睇著手裡的東西,然後,打開那塊錦布。

  一隻翠綠剔透的玉鐲躺在掌心。他知道這是孫望歡的隨身物品,從他見到這玉鐲戴在她腕上開始,就再也沒看她摘下過。

  他瞅住鐲子許久,然後將它包好放入懷中。他的身體是冷的,玉鐲卻是溫的,他不覺按住那布包,恰巧貼著他的胸口。

  坐上馬車,直到再也無法目及之前,少年只是望著那座漸漸變遠的別府。

  離別的時刻,他沒有任何應該的不捨之情,不會痛苦,不感眷戀。但是,卻突然想起昨日面對小姐時,好像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這副軀殼有心跳。

  少年不明白玉鐲的意義,也不瞭解她為何一夜消失。

  他更不知道,有個少女躲在桌子底下,怕被發現地拚命壓住自己的嘴巴,因為他的離去而無聲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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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9:23 |只看該作者
附篇三--另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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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經是個人。

  做鬼的時候,也一直記得自己是個人。他的前世擁有足夠呼風喚雨的地位,就算他成了鬼,他的手裡也掌握著各種人的命運。

  想怎樣就怎樣,愛如何便如何。當鬼不會無聊,玩弄著別人的下一世,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任何事,只覺得相當愉快。

  嘻嘻,嘻嘻。讓這個男魂命中沒有子嗣,讓他一輩子討不到媳婦,乾脆讓他愛上一個男人吧!嘻嘻。

  像是遊戲一樣,人生就是棋盤,再也不會有比這更真實的玩法了。

  「哇啊--」

  在推下那個多管閒事的捏胎鬼之後,他因為太得意而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袍襬,跟著摔跤墜落。

  在輪迴的漩渦裡,他望見自己即將投胎的地方,心裡只是想著:

  他要做回人了。

  反正他本來就是人。他是人,不是鬼。

  輕易地丟棄那個黑暗地方的短暫記憶,他--成為一個名叫韓念惜的人。




  某月某日

  爹聘請了一個師傅到家中來,那看起來就像個蠢蛋的人姓范。

  想要我乖乖唸書,門兒都沒有!

  某月某日

  范春蟲人如其樣。果然極蠢。

  無論譏刺他嘲諷他無視他,他都不會發怒。就算我把書丟到他臉上,他也是微笑著撿起來。

  我討厭這種人。

  某月某日

  范春蟲竟敢說我文才稍嫌不足,應該多多閱讀各種大家書籍,只要辛勤努力,假以時日就可以寫出詞達理舉的優美文章。

  我假裝很感興趣,問他詞達理舉是什麼意思?他好像甚是欣喜,告訴我這是晉什麼最負聲譽的文學者陸什麼所說過的話……甘我何事?

  不等他講完,我用力地把書丟在他臉上。

  某月某日

  爹過世一段日子了,心情恢復之後,我總算能再翻開這本冊子。

  現下,我只要好好想著如何怎麼把那人趕走。我從九歲就這麼希望,如今我已十六歲,終於可以自己當家。對了,先把爹讓他掌管的當鋪收回來,讓他無權無能,像是賴在府裡吃喝一般。

  他最好識相。

  某月某日

  我忿怒地質問他為何不會察言觀色,他竟厚著臉皮說我和他有緣,他有事情尚未完成,還不到離開的時候。

  即便我仍需要學習,但我可以請來更好的夫子,不必屈就他一個小書生。

  倘若我將他驅逐出府,旁人必認為我韓府當家不懂尊師重道,壞我聲譽,這可行不通。

  既然無法趕他走,那便要他自己離開吧。

  苛刻地對待他,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某月某日

  一年了,他還是沒走。

  忠心耿耿,像是一條狗。

  我已無閒理會他,因為今兒來了一個更討厭的傢伙。

  長得像殭屍一樣難看,真想給他一副棺材送他上路,我絕不承認他是我的●●。(因為塗黑所以難以辨認)

  某月某日

  我想到法子來整治那個屍臉人了。

  先要當鋪夥計選個例楣鬼,那倒霉鬼一家只有父與子,住在城郊附近的貧窮農地,詳細住處是……父子倆辛苦攢錢欲取回典當物,再適合這齣劇不過。

  要夥計當著他們的面撕毀當契,我再用唱戲般的可惡表情說明典當物歸韓府所有。現在,只要將典當物交給屍臉人,放出風聲,接著指引暗示,讓倒霉鬼去討債即可。

  如果我自己動手,一定會被懷疑。對了,就要他去吧。

  橫豎他是一條忠犬。

  某月某日

  他竟敢當著屍臉人的面想要違抗我,我極是生氣。

  不寫了。

  某月某日

  我從沒想過他會背叛我。

  他為什麼要幫外人?

  為什麼?

  和他共處八年的我,比不上到來沒有多久的屍臉人?我哪裡比不上?哪裡?

  在他心裡,莫不成屍臉人來得較我重要?

  我的頭好疼。真想殺了他。

  某月某日

  我感到身體極為不適。看到他擔心的神情,我更是厭惡。

  他又不重視我,何必來假惺惺。

  聽聞他昨日前去探望屍臉人,他端藥來時,我氣得把藥打翻。

  我和屍臉人不一樣,我不要和屍臉人患一樣的病。

  他看的是我,也不是屍臉人。

  某月某日

  我的病好了。他的腿卻殘了。

  那日到底發生什麼事,我有些模糊不清,只隱約記得地震當時,屋脊掉落下來,他衝進房內用肉身替我擋去危險,保我完好,他卻斷了右腿。

  那個時候,我……似乎想起一些事。

  某月某日

  他走了。

  為什麼?

  馬車搖搖晃晃,韓念惜坐得很是不適,換了幾次姿勢,對著車伕臭罵一頓,還是覺得不舒服。

  或許,並非路面太凹凸,而是心裡有疙瘩。

  想到自己此行目的,他胸中一陣煩悶,直想要車伕掉頭就走。不過一句簡單指示而已,他隨時可以開口,但是,卻始終沒有那麼做。

  接近半山腰,貧瘠的草堂出現在眼前。望見裡頭似乎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他不自覺地趕緊撇開臉。

  他不是怕,他為什麼怕,有啥好怕?

  暗暗咬牙,韓念惜命令車伕將車停下。欲掀開車簾之際,他卻又緊緊皺眉。

  還是回去好了,他究竟做啥來找那人?連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師傅,來了輛馬車!」

  稚嫩的童音接近,韓念惜吃一驚,幾顆好奇的小頭顱便迅速鑽進車簾中,踮起腳尖和他對瞪。

  「不行,不行,不能無禮啊。」

  熟悉的溫和男嗓已在簾外,韓念惜心裡只想著隨便來個大羅神仙立刻帶自己飛回韓府最好。

  可惡!都是這些臭小孩!

  大手輕輕牽開幾個六、七歲的孩童,男人和藹的臉龐終於出現。

  「這位兄台,真對不住……」話說到一半停下,男人的表情像是愣住了。

  韓念惜僵直背脊坐在車裡,殺氣騰騰地瞪著對方。

  那張看起來就像是蠢蛋的臉孔。




  「請坐。」

  讓孩子們玩去,范師傅邀韓念惜入座,並遞上一杯熱茶。

  打一開始,韓念惜就一直在注意著男人的右腳,直到確定果然嚴重瘸跛之後,他的臉色極是難看。

  「啊……抱歉,這地方不是太舒適,你也可以不喝茶。委屈你了。」范師傅坐在他對面,體察說道。他瞭解青年,青年所吃的所用的,不是最好的不要,面色欠佳,大概是由於這個原因。

  韓念惜哼一聲,沒有答話。

  「主子……你來,有什麼事嗎?」范師傅問道。

  他雖然沒有留下隻字詞組便離開韓府,可就青年的能力及人脈而言,要找他,不是難事。他訝異的,是以青年的性子,會來找他是件很不可思議之事,肯定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吧?

  韓念惜神情不悅,隨意掃視週遭,道:

  「你這兩年,就待在這破爛地方給那些臭小孩教書?」

  范師傅溫良的微笑有些無奈,說:

  「他們都是很乖巧的孩子。」

  聽到男人幫別人說話,韓念惜微現惱意。

  「是嗎?」

  「是啊,能有教他們的緣份,我很愉快。」

  那意思就是說教他不愉快嘍?韓念惜緊握茶杯,昂首一口氣將那不夠甘甜的窮酸茶水喝掉。

  「啊、你--」范師傅來不及提醒燙,看到青年脹紅著臉也要嚥下熱茶,很是錯愕。

  「那我的緣份怎麼辦?」自己脫口的話語好像嫉妒,韓念惜心一跳,極快地惡聲惡氣道:「你不是說和我也有緣份嗎?你要我?」

  他盯怒氣和指責,讓范師傅微微一愣。

  「你來找我……只是因為不服氣我騙你嗎?」

  韓念惜道不出真正原因。就讓男人這樣以為好了,於是他沒說話,表示默認。

  范師傅淡淡一笑,眉目柔和。

  他擁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氣質,韓念惜很久以前就這麼感覺。

  「主子……我現在要說的話,你聽聽就好。就當成是我在作夢吧。」范師傅稍微停頓一下,才又接下去道:「前世的我,有一個深愛的妻子,但是她很早便香消玉殞了,我獨活了十八年,最終孤苦而死。我以為,到了地府就能尋到她,但原來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甘心,想和她見一面也好,但要和她重逢,我就不能忘記她。於是,在過奈何橋的時候,我沒有喝下全部的孟婆湯,然後,我在投胎之前,遇見一個鬼。」

  韓念惜莫名地心虛,垂首瞪著自己的指尖。

  范師傅只是續道:

  「在沒有找到妻子的遺憾之中,我投胎轉世,在人間尋覓二十年,仍是一無所獲。我逐漸感到消沉,想著自己來到這世上究竟是何理由?接著,我和你相逢了。」再次停下,彷彿不知該如何說明,他模糊解釋:「你或許不記得我,但我對你……有熟悉的感覺。這也算是一種緣份,我也許必須幫你做些什麼……雖然說來像是荒謬的意念,但的確讓我如同抓到浮木般,找到一件可以做的事。」

  可以做的事,就是犧牲他自己的腿救他嗎?

  「那……那你妻子呢?你不找了?」韓念惜沒有看他,只是相當不悅地問道。

  「說來很巧,她就住在這附近。」

  「什麼?!」韓念惜猛地抬起頭來,入目的卻是男人傷感的表情。

  范師傅的笑意有一點滄桑。道:

  「她已嫁人。她的孩子,是我的學生。」看向草堂外,他彷彿自言自語般地喃道:「不過,找了這麼久,總算是找到了,只要遠遠地見一面,我也滿足了……我命中沒有子嗣,也永遠不會成親……原來是真的呢……」

  聞言,韓念惜一怒,拍桌站起身來!

  「你這是怪我了!」記憶糾結成一團,他只擁有碎片,硬是衝口而出,卻嚇到自己。

  范師傅坐在椅上,也訝異地昂首望住青年。在看到青年一臉混亂之後,他清淺地笑了。和緩道:

  「我說了,是作夢而已。」輕描淡寫的,是不要讓任何人在意。

  韓念階卻不這麼認為。

  「你是想報復我,要讓我受苦吧!我……我也說個夢給你聽!自從那時候起,每逢七月,我的身體便會極為難受,魂魄每每被帶走,我一而再地想辦法回來,用你的腿所換來的命,我死也死得不情願!」他滿臉通紅,忿怒地大喊道:「你知不知道,魂魄要重回到軀殼裡會有多麼地疼痛?我這一輩子都必須這樣過了,你好惡毒的心腸,竟給我這種折磨!」

  范師傅聞言,神情驚訝,隨即憂心地瞅著他。

  「現在……你也痛嗎?」

  韓念惜譏刺氣道:

  「是夢啊!是夢又哪裡會真的痛!」

  「……真是對不住。」范師傅滿懷歉意,沒想到自己的好意卻竟會演變成這樣的景況。

  「你既然覺得對不住,就滾回來服侍我啊!」終於全盤托出,韓念惜蠻橫告訴自己,男人一定會答應,沒什麼好擔心的。雖然是這麼想,但是他卻動搖地連手掌心也濕了。

  他的命令,范師傅甚感意外,卻也馬上沉思了。

  望著青年良久,他啟唇說:

  「不行。」

  為什麼不行?!韓念惜差點沒有吼翻屋頂,因為自尊和驕傲,才讓他硬生生地忍住。

  「你對我何感,我是知曉的,你今日前來,我心裡很是欣慰你終於有所成長。只是……」范師傅面有難色,欲言又止半晌,才勉強道:「我……我會愛上……一個……男……」因為這個緣故,他不能長久留在韓府,否則一定會對誰產生依戀吧。他飽讀聖賢書,像是那樣不合禮教的事……不行的,他要讓自己孤獨一身。

  自己都已經如此紆尊降貴了,他還不快快謝恩!正想指責男人老是只會端著師者的架子囉嗦,話也說得不清不楚,卻在那詭異為難的臉色中看出一絲端倪,韓念惜一時之間胸口怦怦亂跳,雙頰竟也些微發熱起來。

  可恨!男人的對象,指的也許是他家長工或這窮鄉僻壤的某人,他緊張兮兮做什麼?韓念惜雖然這麼說服自己,但只要想到男人會跑去跟他不認識的傢伙在一起,又是氣得半死。

  男人心裡最重要的人是他!是他!是他!

  是他!

  一股旺火直衝腦門,屬於他的東西,在他沒有自己拿去丟掉之前就仍是他的!他絕不會給別人!絕不會!

  無論使用任何手段,他一定要男人回到自己身邊,眼裡只准看著自己!

  韓念惜霍地起身奔出草堂,飛也似地跳上馬車,在男人的呼喚下,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這個地方。

  隔天,草堂被韓府買下。

  再隔天,草堂附近的整塊土地歸韓府所有。

  再隔天的隔天,草堂裡的范師傅失蹤不見人影,沒有人知曉他的下落。

  然後,再隔了很多很多天,韓念惜隨侍多了一個作書生打扮,三十來歲並長相溫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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