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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鏡水 ]【今生不做鬼】[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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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0:1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他是在人成胎前負責捏命的,捏胎鬼,

  她的一句謝謝,使他一分心,錯首在她耳上留下印記,

  讓他從此有了等待,等待她一世又一世的輪迴……

  啊!這新來的捏胎鬼在做什麼?

  竟想讓她又窮又絕,長長的一生只有孤苦與寂寞!

  不!他要阻止……啊——跟著墜入輪循環,現在的他究竟是人是鬼?

  少了七情六慾,所有人該有的情緒反應他真的不瞭解,

  然而她,悄悄投注在他身上的心意,他居然漸漸能感受到……

  心,像開了一道口,怦怦亂跳!

  因她承諾一生永不分開的陪伴,他要反抗命運、悖離輪迴!

  她生,他就想盡辦法不死!為了她,他今生不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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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1:1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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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著那個捏胎鬼。

  「嘻嘻,嘻嘻。瞧老子把妳捏個又窮又絕的命,讓妳想要什麼沒什麼,就算要死也死不得,長長的一生當中只有孤苦與寂寞。」

  興奮的低語流洩而出,迴盪在空曠週遭,黑色的長袍隨著動作搖晃,那捏胎鬼手下不停,擺佈著死魂下一世的福祿以及壽命。

  在曲橋的尾端,他望向那死魂的臉,那是一張極為陌生的容顏,但他還是能夠認得出,認得出她曾在自己手中成胎。

  有些特徵,無論如何轉世都不會改變。

  那捏胎鬼將她的命格和運格捏得破極,他只是在一旁瞧著。

  久久,他終於開口對那捏胎鬼道:

  「閻王和判官給她的命,不是這樣的。」

  他的聲音,平板、清冷,僵硬。涼涼地透進聽者耳裡,沒有高低起伏,並且毫無感情。

  自己有多久沒說過話?他不記得,甚至已經遺忘自己原來是何嗓音。

  那捏胎鬼聞言停住,極緩慢地轉過身來。

  黑袍有帽,垂遮住捏胎鬼半臉,但是無論如何細看,都只能瞧見濃厚的黑霧。彷彿袍子底下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團團可以言語的氣。

  「老子想怎麼捏就怎麼捏,誰也管不著。」

  那捏胎鬼總是無視閻王以及判官,將魂魄的命運照喜好或心情捏定,仗恃著每日亡魂何其多,這小小手腳始終沒被發現。

  「不可以。」他對那捏胎鬼道。

  「關你什麼事?你去捏好你自己的就行了,來煩我做什?」捏胎鬼不耐地說。

  這地府不知多少個捏胎鬼,會站在橋尾的都是。自己來此三年,從來沒見過誰去管誰。

  「不可以。」他只是再一次重複,語調始終都是冷冰冰的。

  同樣是在人成胎前負責捏命的鬼,但對方的情緒表達卻顯然比他來得強烈和鮮明。

  那捏胎鬼索性不理會他,就要將死魂的性格和相貌亂捏一通。

  已經喝過湯的死魂雙目輕閉,表情溫柔安詳,唇邊含有一抹笑。望見捏胎鬼要將她平靜的笑扯去,他不覺出手阻止,卻連自己也怔住。

  「她曾經是你親人還是誰啊?反正她從未好命過,又差這一世?」那捏胎鬼的興致被打斷,非常不悅。趁他一時停頓,忿怒地將尚未捏完的死魂抬起,就當著他的面,用力丟入輪迴之中。「哈哈,你可救不到了!」

  他沒有聽那捏胎鬼的風涼話,只是再次伸臂想要拉住女魂,這回是完全沒有遲疑了。

  摸到了她的手,還來不及抓牢,背後就給那捏胎鬼惡劣推了一把。

  「你也一起下去吧!」那捏胎鬼陰險地哈哈大笑,笑得岔了氣,彎腰猛咳起來。

  一個不小心,他踩著自己的袍襬,踉蹌往前撲倒。

  「哇啊--」

  和女魂在深不見底的漩渦裡不停地往下墜落,待看到那捏胎鬼一同跌進輪迴而驚聲喊叫時,他心裡只冷冷地想著兩個字--

  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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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2: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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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歲的孫望歡,總算是剛開始懂事的年紀了,除去爹娘兄姊之外,她最認得的就是眼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望兒,他名喚宗政明,小妳一歲,以後,就是妳的小小隨從了。」

  娘親和藹地對她說著。

  孫望歡不明白「隨從」是什麼意思,她只是看著小男孩蒼白的容顏。他沒有絲毫表情,臉孔嚴重缺乏情緒,簡直宛如面具,死板板、硬邦邦的,彷彿僅是在皮膚上畫著虛假的眼耳口鼻。

  小男孩的眼神相當直接,毫不矯飾地盯著她,令她小小的腦袋裡直覺爬滿詭異的感受。背脊發麻起來,她退一步,向自己的娘伸出短小的手臂,喊道:

  「娘、娘!」她要抱抱。

  「欸,妳這孩子這麼大了還撒嬌。」婦人失笑,抱起她,模樣有些吃力。「以後,他會一直跟著妳,喊妳小姐……若有什麼緣份,或許還不只如此呢……」她打趣地說著,語末咳了咳。

  孫望歡坐在婦人膝頭,抬頭望向自己娘親的臉龐。不曉得是否天色漸暗的關係,娘的輪廓瞅來也有些不清楚……

  感覺好像有人在看著自己,她轉回頭,果然和小男孩四目相接。

  他的臉,又僵又硬,瞧起來假假的,真的很恐怖啊!

  她嚇一跳,忙抱住自己娘親細瘦的頸子。

  「娘……歡兒怕鬼。」

  「才剛夕陽呢,哪裡有鬼呢?不怕,不怕唷。」婦人拍拍她背,輕緩地笑了。「娘知道妳膽小又愛哭,所以找個人陪妳啊。」

  孫望歡的小臉皺成一團。埋首在娘親頸項,偷眼睇著那男孩,對方果然像鬼一樣瞪住她。

  她忍不住抖了抖。

  「娘……」她的話語給咳聲打斷。

  「咳,咳。」婦人用帕巾掩住嘴,模樣似乎有些虛弱。

  「夫人,天涼了,回房去吧。」一旁伺候的大嬸提醒道。

  「不……」涼亭裡有風吹來,婦人微微一笑。「我還想再欣賞景致。」誰知道,像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呢……她憐愛地揉緊懷中的小女兒。

  孫望歡開心地捧著娘親的面頰,親上兩口作為響應。

  但是,好奇怪,娘的臉好冷啊……

  令人難感愉快的目光始終纏繞不休,她煩了。再次用力轉過臉,見那男孩還是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珠好像如果就這樣掉出來也不意外,孫望歡趁機對他吐了舌頭,不高興地嘟著嘴。

  婦人只是輕撫她的頭,在她有著一枚紅痣的左耳邊柔聲道:

  「歡兒,爹娘給妳取名為望歡,就是要妳時刻存有盼望,時刻擁有歡喜。妳要永遠保持樂觀進取的心,知曉嗎?」

  「知曉。」孫望歡隨口答應。

  心裡卻直想著,該去拿張符咒貼在男孩額上,看看會不會讓他消失?




  「嗚……嗚……」

  月華初上。角落裡,傳來細碎的嗚咽聲。

  宗政明在庭園內左右張望,尋著輕細的聲源,移動腳步,最後,在花圃的後面找到蹲踞的縮小身影。

  「小姐。」他站定,開口喚道。

  雖然年幼,但是他的語調卻超乎想像的低冷,幾乎是一種沒有感情的聲音。

  孫望歡背對著外面,每次一聽他開口就感覺可怖得脊骨發麻。但她現在沒精神在意那種事。

  顫抖的肩膀一頓,罵道:

  「你走開啦!嗚……討厭!」

  「小姐,老爺在找妳。」男孩平板冰硬地說道。

  她搗著眼睛,哭得更凶。

  「不用你多事!我爹、我爹才不是真的想找我!今天是娘的忌日,我有偷聽到,他們都說娘是勉強生下我之後,身體才會變壞的,是我害得她死掉的!哥哥和姊姊也一定是因為這樣,所以都不肯理我了!」

  「夫人已經過世一年。」男孩的嗓音稚嫩,卻詭異道出無情的話語。

  那空洞至極的講話方式相當奇特,好似僅僅透過表皮發聲,並不帶任何血肉。無論語氣或含意,都讓人難以相信是出自一個孩童的口。

  孫望歡氣得抬起頭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你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娘已經過世一年,所以我就應該不在乎,可以不理會這件事嗎?」

  「死了就是死了。」他面無表情地說,一張白白的小臉像極殭屍。

  「你給我閉嘴!閉嘴!不許你這麼說!」她站起身朝他衝過去,忿怒地推他肩膀,怒喊:「我不准你這樣說娘!你給我道歉!」推著推著,他始終搖晃身子又回到原處,沒有其它反應。她終於氣得打人了。

  落在他身上的拳頭如小雨,他沒躲不避也未吭聲,瞥視著兩人在地面交纏重疊的影子,眼裡卻閃過一絲奇異。

  「快道歉!」孫望歡沒有發現,只是用盡力氣揍他。

  她的力道雖不如大人,但他瘦小的身材也不夠壯碩到足以承擔。

  男孩本來是直挺挺地接受毆打,最後還是跌倒在地,孫望歡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爬過去坐在他身上,再補上幾記才滿足停手。

  他被她打得鼻青臉腫,卻沒喊一下疼。

  眼未眨,也不曾企圖還擊,他只是任她騎在身上,冰涼地睇住她。緩慢伸出手,他以指從她未干的面頰擷取一些淚水,然後放進自己嘴裡舔著。

  「……這就是眼淚?」他平聲道出感想。

  孫望歡瞠目結舌,沒料他竟會這麼噁心!

  「你好髒!髒死了!」邊臭罵,邊翻身離開,還不忘踹他兩下。

  「為什麼妳要哭?」他的嘴裡都是咬破唇皮流出的血,和著唾液,說出的字句含糊不清。

  「為什麼我要哭?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很傷心啊!笨豬!」她冒火拔起草,往他躺乎的地方奮力丟擲。

  「傷心是什麼?」草屑灑落在頭上,他沒有任何撥掉的動作,僅僅將視線移往下方,一雙深墨的眼珠,冷冷地看著她。

  「傷心?傷心就是心會痛啊!」她的胸口現在就好疼好疼啊!

  「心會痛,為什麼?」他躺在那裡,黑眸瞅住她,詢問的語氣涼涼的。

  「為什……因為傷心啊!」要講幾遍?

  「傷心是什麼?」問題繞圈,又回到原點。

  有種詭譎不快的感受在脊骨處緩緩蔓延。孫望歡才大他一歲的腦子裡哪裡會懂得怎麼說明解釋,也都只是胡亂回答的。而且他都沒看到她那麼難過,只會一直問問問,問得她怒意沸騰,還橫躺在那裡,像個屍體一樣瞪著她!

  小拳頭發抖著,她大聲道:

  「我早就覺得你很奇怪,原來你的腦袋是真有毛病!」

  「腦袋有毛病是什麼?」

  「你……你……」孫望歡開始覺得他是故意的了,氣得連發尾都要翹起。

  「……小姐……」

  她摀住耳朵,不想聽不想聽!拚命地想蓋過他的聲音,她大吼道:

  「你這個外人,我娘是可憐你才讓你跟著我!你不要煩我,我的事也不用你管!沒人理我最好了!我--我--我爹根本不是真心在找我!他一定也像哥哥姊姊一樣怪我,因為我不好!我不好!我不好!」語無倫次喊叫到最後,她的淚水再度奔洩而出。

  她頹然趴地嚎哭,男孩坐起身來,想要進一步地站直,卻感覺雙膝軟弱無力,無法如意。

  他用手撐地,困惑地重試一次,站是勉強站起來了,但身體好像歪歪的。

  不知道為什麼,剛剛被她「用力摸到」的地方,都感覺又燙又熱又悶。尤其是臉,還會辣辣的。

  他覺得嘴有些濕,抹了一下,滿手都是血水。他看著掌心黏稠的液體一會兒,就順勢擦在自己黑色的衣服上,毫不在意。

  「小姐,」他再次開口,眼睛盯住她左耳的紅痣,因為她低著頭,月光照得好清楚。「老爺在找妳。」

  她哭得驚天動地,哭得足以吵醒死人,就是不願意響應他。

  他站立半晌,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膀臂,將她給拉起來。還一時氣力不足,只拉了一半,形成她半跪在他面前的姿勢。

  因為太過突兀,孫望歡沒有任何防備,瞠著一雙淚目徹底呆住。

  「你--你做什麼?」

  「走。去找老爺。」他簡單地道。

  孫望歡瞪大眼。一時忘記反抗,就被他給拖著走。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又哭又吼地耍性子,噴出一把涕淚。

  任憑她扭來扭去,他雖搖搖晃晃地走不穩,但就是沒有放手。她索性伸腿踢他一腳,結果兩人雙雙跌倒。

  「痛……」她撞到膝頭,疼得咬牙切齒。

  不小心想到,再沒人像娘親那樣溫柔地安慰她了,又是悲從中來。

  倒是冷涼的聲音,執拗地在耳邊響起:

  「走,找老爺。」

  簡直像咒,像鬼一樣纏身!孫望歡再也忍不住,拚命槌著地,哭喊得亂七八糟:

  「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給我滾蛋!」

  男孩只是捉住她的手前進,宛如在拖行物品般,一步步拖著他的小姐。




  姊姊說,看到她就礙眼,所以把她鎖在柴房裡面。

  孫望歡蜷縮著四肢,靠牆而坐,抱住自己手臂,四周又冷又暗,不知哪裡吹進一陣風,她抖了抖。

  她……她才不會怕。

  一個小黑影從角落晃過,她一嚇,眼睛沒有捕捉到是什麼物體,倒是聽見那個方向傳來老鼠特有的尖音,她差點也跟著大叫。

  等一會兒,也許牠會突然跑出來,然後爬到她的身上。

  小拳頭擱在膝蓋上,握得死緊。她努力貼著牆,把自己縮成一團小小的東西,動也不敢動。

  她不會怕。不怕!

  才這麼想著,一張白白的臉突然出現在窗邊,她立刻驚叫出聲!

  「哇啊--啊、啊……」在看清來人之後,取而代之的是泉湧出來的怒氣。「你、你……又是你!」她指著臉色蒼白如鬼的少年,憤慨惱喊。

  膚色極白的少年站在窗外,只露出一顆頭顱。因為臉太白,瞳眸又太黑,加上面無表情,不過十歲左右年紀的孩子,看起來卻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找到了。」少年的語氣僵冷平板,黑夜裡,更添寒意。

  一聽他開口,她的背脊就發癢。

  可惡,老是這麼陰魂不散地嚇人!

  「找到什……你做啥?」望見他離開窗邊,走到門旁,她不禁問道。門板忽然發出聲音搖晃起來,她趕緊站起身按住,壓低嗓惱怒道:「你在做什麼?做什麼啦?是不是要吵到哥哥姊姊來你才高興?」

  「我開門,讓妳出來。」門的外邊,宗政明清冷地說。

  她一愣。像是嫌他多事地拒絕道:

  「不……不用了!」

  「妳不是睡在這裡。」他仍是冷道。

  她就知道!這笨豬根本不是關心她解救她,只是這裡不是她的房,他打算把她帶回去而已。

  「我怎麼不是睡這裡?我今兒就睡這兒!」沒聽他回話,她趴在門上想從縫裡看出去,他卻無聲無息地回到窗口,讓她轉身時驚得心跳險些停止。惡狠狠地倒抽一口氣,她怒罵道:「你怎麼都不出聲的啊?你一天要嚇我幾次才成?」

  如果她不是被關著,她一定一定一定,用力揍他的頭。

  「妳以後住柴房?」宗政明問。

  沒有情緒的假臉皮,嘴巴一動一動的,像是條半死不活的魚一樣。她咬牙,氣道:

  「誰要住柴房?你才住柴房!我只有今晚會在這睡而已!」

  「……為什麼?」

  「哪裡有為什麼?」

  「……妳想待在柴房?」

  「鬼才想!」

  他忽然停了一下,才又說:

  「門鎖著,我進不去,不能待。」

  「你又在說什麼?」老是牛頭不對馬嘴,她聽不懂聽不懂!「總之,你不要一直問了,很煩人!」

  「妳不想待,為什麼不出來?」

  要他別問還問!她氣得半死。

  「你--你真的很笨!你自己都說了,門上有鎖啊!」以為她會穿牆啊!

  「有鎖,弄斷就好。」他歪著頭,這麼道。

  發現他又要離開窗口,她趕緊撲向木窗,用力把臉貼過去制止道:

  「等等、等等!你想做什麼?回來啊!快回來!」

  宗政明停住腳步,又慢慢地走回窗邊。

  她立刻隔著窗欄伸出手,拉住少年的衣領,急道:

  「你不要管我了,我好想好想待在這裡,所以你別理我了!」

  一條一條直直的木欄,把她焦慮的臉分成兩三份。他望著她,然後用那慣有的冷硬語氣道:

  「不想,為什麼要假裝想?」

  只是一個單純的疑問,再純粹簡單不過了。聞言,她卻是立刻垂首,緊咬住自己唇瓣。

  她低著臉,他只能看到她的頭頂,還有微微顫抖的雙肩。

  良久良久,她才悶悶地道:

  「那又……和你沒關係。」

  「誰把妳鎖在這裡?」

  他怎麼那麼多問題!

  「和你無關啦!」她猛然抬起頭,鼻頭紅通通的。

  他黑白到有些可怕的雙眼直瞅著她,害她已經準備好要爆發的脾氣頓時又委靡下去。

  「……妳哭了?」少年問,微微傾身,似要看個分明。

  「哭你的腦袋裡有笨豬!我才不哭!我才沒……」目眶泛出濕意,餓扁的肚子也在此時打岔,咕嚕咕嚕地叫起來。夜裡安靜,聽得格外清楚。

  她羞憤難當,眼淚終於掉下來,也停不了鼻涕。

  「你、你--都是你!」討厭死了!討厭死了!

  為什麼要一直問一直問?是姊姊讓她留在這裡的啊,又沒準她可以出去!他若是弄斷鎖,這樣一攪和,姊姊就更認為她不乖了,她不想再被討厭啊!

  「我……我肚子好餓,嗚哇哇……」不願讓他知道她真正傷心的原因,她索性放棄十一歲少女的面子,蒙著眼睛亂哭一通。

  他默默望著她半晌,然後,就那樣離開了。

  終於走了。終於終於走了!也難怪,她對他的態度一直很不好,又這樣任性反覆無常,他也是討厭她的吧?反正她也不喜歡他!

  所以她不會難過,不會像哥哥姊姊那樣對她而難過……

  他們一定是恨她的,因為她的出生害死了娘!

  爹也因為喪妻之痛,這兩年感覺消沉了,或許是怕觸景傷情,常常出府去,今兒他也不在……

  就算爹在,她又能怎麼做?因為不願意讓爹更傷神,所以她告訴自己總是要笑著面對一切啊。

  「我要……時刻存有盼望,時刻都歡歡喜喜啊……」

  淚水流滿臉,她卻試著強顏歡笑,但想到兄姊連正眼注視她都不願,一股辛酸讓她上揚的嘴角完全扭曲了。

  咚。一個綿軟的東西忽然打上她的頭頂,隨即掉落在地。

  因為沒有燭光,她努力擠著眼睛才勉強看清楚鞋邊的玩意兒是一朵香菇。在發楞的同時,她昂起臉,只見一堆香菇從窗欄外嘩啦嘩啦地掉落進來。

  直到停下為止,她只能呆呆地張著嘴。白白的臉不知何時已回到窗口,朦朧月色下,還是難看又嚇人。

  「你……你在做什麼?」她茫茫問。

  「妳肚子餓,我去廚房拿東西給妳吃。」他放下麻袋。

  她抿緊嘴,瞠目瞪著散落一地的香菇。慢慢地,有一點一點的深色痕跡在腳旁暈開,她……明明沒眨眼啊。

  「……你這個笨人……」東西沒煮怎麼能吃?至少拿碗粥過來她還比較感動。

  只是……這府裡,會有誰在乎她肚子餓了?會有誰半夜不睡找她?

  他怪模怪樣,沒表情也沒情緒,分明不正常,她對他沒有一句好聽話,討厭死他了!

  她自己也是個被別人所討厭的人,所以很是明白那種心情,為什麼他卻可以完全無所謂地繼續待在她身旁?

  她是個過份的人吧。

  娘為什麼要找個隨從給她呢?是不是因為娘已經知道她會感覺寂寞?

  孫望歡垂頭不語良久,大概是反省還是另外的緣故,之後吸吸鼻子,舉首看著窗外的宗政明。

  他的臉皮,真的好慘白喔……

  「你--」

  正想說些什麼,眼角餘光瞄到有東西,她一抖,慢慢地斜目睇過去。

  一隻灰黑色的醜鼠,不知何時已跑到她附近,正抓著地上香菇吃得津津有味。

  她霎時張大嘴,驚恐跳腳。

  「啊……啊、哇!宗政啊--」

  這晚,她第一次開口喊了他。自此而後不曾更改稱呼。

  在柴房的夜裡,他始終陪伴,直到天明。

  怕黑的她,一點也沒有難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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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2:50 |只看該作者
 

  「嗚……嗚……」

  同樣是月華初上,同樣的角落,傳來同樣細碎的嗚咽聲。

  「小姐。」宗政明的到來依舊無聲無息,站定在她背後喚著。

  相同的情景,幾年前也發生過。唯一變化的,大概就是兩人又長大了一點。

  「你走開!拜託你,好不好?」發現自己被找到,孫望歡忍著,不願再幼稚地在人前哭出聲音。

  「小姐,今日是老爺頭七。」開始抽高的少年冰冷開口,嗓子像是被刮過,啞啞的,很難聽,表情也像平常那樣,宛如死人般空白。

  「我當然知道……還用得著你來提醒?」她緊緊咬住唇,眼睛紅腫。

  「民間習俗,和尚誦經,妳要在旁守靈。」他的話,仍不帶一絲情緒。

  他開口時,向來僅有嘴角會隨之稍微掀動,即便童時一被她看到就遭罵活像屍體,卻仍然毫無改善,他僵冷的面容和平板的聲音還是如出一轍,相輔相成到萬分詭異。

  孫望歡狠狠瞪住地。小時候,他像個癡兒,什麼都不懂不曉得,連流眼淚和傷心這種事都要問原因。現在,倒是學得很多,愈來愈明白事理了,還什麼「民間習俗」!

  「根本沒有和尚!找不到肯來誦經的和尚!什麼慈悲為懷……騙人的……騙人的!」她低著頭,將臉埋入手肘,雙肩一抽一抽地顫著。

  他靜靜地站在一旁,不再像以前那樣被她痛打。

  瞥見他黑色的鞋就等在旁邊,她大聲道:

  「大夫說爹是染上痲瘋病,哥哥、姊姊,那些僕傭,都沒人敢接近。我偷偷地去照顧爹,被家裡人知道了,他們看到我就拿掃帚趕!不過我不在乎,反正他們從來就沒喜歡過我……你真的很煩!我都這麼說了,你怎麼還不走?快點離我遠遠的啊!」她好傷心好惱怒!

  「小姐,妳不去大廳,會錯過時辰。」他涼冰冰地說。

  「你跟著我這麼多年,說是隨從,卻什麼也不會,沒救過我沒服侍我,一點作用都沒有,只會如影隨形到幾乎教人厭煩的地步!老像個行屍走肉,話少又沒有表隋,半夜起來都會被你嚇到!如果我真的被染病,你絕對也避不過,到時候,你真的會變成殭屍啊!」還站著不走?她會被氣死,會被氣死!

  他的影子像是黏在泥地上,動也沒動。她恨地站起身,滿臉淚痕,不想讓他看見,使勁在那影上踩兩腳,背對罵道:

  「你到底是打哪裡來的討厭鬼?聽不懂我的話嗎?」

  「我是從一個黑暗地方來的。」他說。

  月夜下,語氣顯得十分清冷,聲音低得彷彿從幽冥的地府傳來。

  小時他不像個孩子,長大後卻也不似同齡少年。

  「你說什麼啦?還回嘴!」又聽不懂!

  「小姐,沒有和尚,妳可以自己誦經。」

  聽到他這麼講,孫望歡好不容易忍住的傷心又全灑漏出來。她垂首,眼睛努力瞠著不眨,結果還是不爭氣地掛下兩道清淚。

  她心裡,真的真的好難受喔……

  宗政明上前一步,牽住她的手腕。

  她腕上有一隻玉鐲子,是她娘的嫁妝,在她很小很小的生辰時給她的。姊姊的是指環,她的是鐲子,孩時太大戴不上,她都收在懷裡。

  他比翠玉更冷的體溫教她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隨即使勁上下甩動手臂亟欲掙脫,但他卻直視著她,牢牢地沒放。

  「你還碰我……你還碰我!你一定會變成殭屍的啦!」她瞅住自己腳尖,惱得忘記掩飾嚴重的鼻音。

  宗政明不發一語,只是撥開她額間的劉海,看到一塊帶有血絲的瘀青。

  「你做什麼啦?」她總算抬起頭。眼腫,鼻紅,涕淚黏,一張花花臉只能用醜八怪形容。

  「小姐,妳又沒有擦藥。」受傷了,會痛,就要用藥治療。這是小姐自己告訴他的。

  哭了,心痛,那就是受傷,應該也可以用藥。宗政明不再說話,轉身帶著她往臥房方向走。

  兩人一前一後。孫望歡淚眼朦朧,望見他掌握自己腕節的指節,又細又長的,顯得美麗優雅。他全身上下,就只有手指好看而已。

  有些恍惚了,她喃喃說:

  「爹是制筆師傅,我有他給我做的三枝筆。爹說寫字可以修身養性,為了讓爹開心,我跑去唸書練字……我在照顧爹的時候,每晚抄佛經,向觀音娘娘上香乞求,如果能讓爹康復,我減壽多久都沒關係……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沒有用?我很誠心誠意啊,磕頭磕得頭都破了……哥哥姊姊他們都說爹會生病是我害的,因為娘也是生了我而生病過世的,我去照顧爹,他的病才會好不了……那我應該要怎麼做?是不是要我死掉才有用?嗚……」

  她不想哭得這麼難看,但是滿心的悲傷,卻怎麼也忍耐不住。

  「我……一直以為眼淚是會流乾的,娘死的那幾年,我以為我哭掉了幾輩子的淚,再也不會哭了。為什麼還在流?為什麼還不干……」

  他沉默地聽著,冷冷的臉龐依舊不曾顯出任何情緒。

  這一年,他還是不清楚,傷心究竟是什麼?之後他被小姐生氣地拿藥罐砸頭,說他腦袋裡養著笨豬,因為心痛是不能用藥醫的。

  不過,他卻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小姐的淚,是不會流乾的那種淚。

  微弱的月光籠罩天地,淡淡濛濛的,寂靜夜裡,迴盪壓抑的哭聲。




  倚著門柱,少女半大不小的頭顱偷偷地看向外頭那頂軟轎。

  好多陌生人啊!

  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大廳貼著雙嘻,入目儘是一片的紅。家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小姐。」

  冰涼的聲音冷不防地從背後冒出,孫望歡吃一驚,連忙回過頭,又是一嚇。

  身穿墨黑衣裳的少年,頂著張蒼白的容顏不說,臉色更如死屍一般。人家辦喜事,她的隨從卻像在服喪。

  倘若給哥哥姊姊看見了,又會說她不吉祥。

  「我、我不是叫你待在房裡不准出來,也別跟著我嗎?」她咬牙低語,惱得想打他蠢笨的頭。

  「我找不到妳,所以過來。」宗政明平板地說。

  「你……哎呀!」她煩得跺腳。拉住他的袖子:「你先去換套衣裳,紅的,對,也穿紅的。」府裡有不少人走動,她帶著他屈身避開,急急走向他的房。

  「我只有黑色的。」他清冷地這麼道。

  「那--那就穿我的!」她不管這主意好不好,立刻轉向,往自己房間步去。「今天姊姊出嫁,是很重要的日子,乖乖聽我的話,知道嗎?」

  「……出嫁?」

  「是啊,出嫁就是……是一件很好的事。」她以為他又不懂了,所以解釋。

  他五感正常,卻總是會問一些幾乎沒有人會拿來說明的問題,尤其以情緒方面為最經常。眼淚、忿怒、哭,或者笑,他每回都要問原因理由,稀奇古怪的。

  她曾經以為他癡,但又好像不是那樣的癡……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她翻箱倒櫃,隨便抓出幾件顏色看來不那麼灰暗的衣裳塞給他。

  宗政明抱在懷裡。覺得這些衣物軟綿綿的……和他穿的有點不同。

  「你趕快換吧!我就在外面。」孫望歡立刻出去關上門。

  背抵木門,她隨即想到,自己為何要等他?老是這樣,雖然她才是小姐,卻好像反而被他牽著走了。

  忽有一名青年的身影由長廊走過,晃進她的視線,她一愣,不自覺地小跑步上前,期待地輕喊:

  「哥……」她好久,好久好久沒見過哥哥了。

  在還有好幾步的距離,青年卻先啟唇了:

  「別接近我。」他頭也沒回,背對著自己親妹妹,口氣冷漠。

  「……咦?」她沒聽分明。

  「過陣子要科舉了,妳別把不吉利的晦氣帶到我身上。」青年足下未停,只是一徑地往前走。「今天辦喜事,妳不准去大廳。」

  「啊……」雖然好像還是沒聽明白,但她卻緩緩地站住了。

  看著兄長的背影很快走遠,她呆楞良久。前頭放起鞭炮,劈哩啪啦地作響,她才彷彿清醒過來,低微垂首,靜靜地走回自己的房。

  裡頭,宗政明抱著她的衣裳,沒換也沒動。

  她像是沒睇見他,踱至旁邊木櫃,從屜層裡翻出一個包得很仔細的錦布,然後走到桌旁坐下。

  拉開繫繩打的結,打開布包,裡面放有三枝筆。

  慢慢地磨起墨,她抄起平日用來練習筆法的經書。

  她最喜歡書寫了。因為可以使用爹留給她的筆。握著筆桿時,心裡總是很安定,能夠摒除所有雜念,能夠……不去理會外在的一切。

  外面,儘是恭喜之聲。她拼了命地埋首抄寫,宗政明始終佇立在一旁。

  天色黑了,鬧烘烘的府邸也逐漸安靜下來,她終於再也看忽清楚經文和字跡,而把筆放下了。

  手在抖,彎曲的關節幾乎伸不直。她莫名地笑了一笑,轉眸往旁邊看去--

  「哇!」她嚇得呆傻住,一臉錯愕。

  宗政明仍是站在那裡,簡直像根柱子。窗外銀亮的月光灑落在他的側面,看來更慘白了。

  「你……你在做什麼?」撫著自己胸口,她心驚膽跳。三更半夜,她險些要喊阿彌陀佛了。

  微微瞇眼,發現他懷裡抱著她的外袍,那還好,糟的是,她的一些貼身小衣也給混在一起。

  她的臉紅透了。

  他漠然道:「小姐在這裡,所以我在。」

  可惡,他講話老是這樣沒有感情又不懂含蓄!不知情的人,一定會以為他們有曖昧吧。是因為她以前對他胡說「隨從」就是一生都要跟隨和服從,所以他才開始像個影子黏著她嗎?

  孫望歡快步上前,把自己那些閨房內的秘密搶下,丟在一旁。這樣面對面地站著,她忽然發現他好像長高了不少。

  不甘心地瞪著他,總覺得有點生氣啊。

  「哼,話說得真好聽,還不是因為我們養你,你才待著的。」雖然知道自己的話傷人,但她就是忍不住遷怒。

  「……我可以不吃飯。」他冷道。

  聞言,孫望歡心裡微訝。不是因為他如此說的理由,而是只要他開口就肯定會做到。他在她身旁已久,雖然幾乎沒看過他表現出什麼明顯的喜怒哀樂,但她多少瞭解他的性子,當真承諾不吃,那就是撬開他的嘴他都不會吞下一粒米。

  「你……你在說什麼?你腦袋養著一頭笨豬,吃的才多了!」隨著年歲成長,他頭殼裡的豬也越發地大了是吧?她心裡對他更有氣了。

  「……或者,換我養妳。」

  她真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一時語塞,睜大眼睛盯著他。

  「養……養我?」真是……嚇人啊。

  「是。」他不覺有哪裡不對,回視她看來相當驚訝的臉龐。

  「你不要亂說話了,好不好?」聲音忍不住上揚,她舔舔嘴,還是有點發怒地道:「你這副尊容,賣棺材的都不敢用。你以為自己有多少能力?養我,我可不是雞或鴨啊!你快點回去睡覺啦。」

  被臭罵拒絕,宗政明卻看不出有任何羞惱的樣子。只是瞥她一眼,隨即轉身走到門邊,尚未伸手推門,卻聽房頂傳來「喀喀」的聲音。

  「是什麼?」孫望歡忙抬頭,剛剛趕他,現又沒出息地捱著他。

  他的肩膀寬了,身上也好像有一種……不臭不香,不知道是什麼的味。

  她抬眼,他的視線也落在她臉上,四目相對,她一呆,像被抓到虧心事般地微微拉開距離。

  「妳在害怕?」他瞅住她。

  「我哪--」頭頂上再度傳來的怪聲打斷她的說話,她不嘴硬,立刻承認道:「一些些……只一些些怕。」鄭重表示。

  宗政明沒有遲疑,開門大步走出去。

  「喂,你別忘,你要跟隨我,服從我啊!」她低喊。

  他昂首往上察看聲源。屋簷底下,卡著一隻被吹歪的大紅燈籠,風一起,便會在角落作出聲響。

  「是……什麼啊?」孫望歡瞧他一直盯著上面,戰兢地走近他身旁,躲到他高瘦的背後,拿他當盾擋著,然後順勢看過去--「……原來是燈籠啊。」

  他偏過頭。問:

  「妳以為是鬼?」

  「鬼?」她噘起嘴,一臉奇怪。「我以為是鳥啊。我前兩天看了一本書,裡頭有一種大鳥,專門在夜晚出沒,吃人眼珠的。」

  「……妳不怕鬼?」他的眸,比夜還黑,冰清專注,凝視著她。

  「怕鬼……我怕啊。不過,老是被你嚇,還有什麼好伯?」她隨口說。

  聞言,他的眼神,卻在一瞬間變得瑰異。

  她沒發現,越過他就要進房,他卻突然開口道:

  「妳說,歡喜時會笑。妳明明不歡喜,為什麼卻笑了?」

  她跨出的步勢頓住,瞠目盯著自己鞋面。

  「哪、哪有為什麼?我想笑就笑了!」抬腳憑空踢了踢。

  「小姐,傷心也會笑?」他面無表情,聲調極平。

  「你……你啊……」深深勻息,反覆再反覆。聲音卻還是抖了。「你……你……你真的很煩!」她霍地跑進房,再出來時,手裡多了一枝筆。「你這麼吃飽沒事做愛問東問西,乾脆幫我守門好了。我怕被鳥吃掉眼珠子,你就給我站在這裡護著!」

  蹲在地上畫出一個圈,吼完,她折回房,碰地關上門。

  吐出一口長氣,靠門滑落坐下,她抱住自己膝頭。良久,悶悶出聲:

  「什麼傷心、歡喜?我……笑,才不哭。」

  雖然被他惹得怒烘烘的,卻又突然發現,給這樣一氣,之前兄長的無情對待,她剛剛好像都沒去在意了。

  窗外有人影,倒映在腳邊。是她那個又蠢又笨,被罰站的隨從。

  爹娘不在了,哥哥姊姊,也都不理她了。

  ……以後,只有他了。

  她……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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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3: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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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頭疼了。

  每次她一頭疼,不是會忘記事情,就是夢到以前。

  一名年輕女子撫住額角,撐著床緣起身,垂首蹙眉,她勉強張開雙眼,神情迷茫,尚未能馬上脫離夢境清醒。

  發呆半晌,一隻小鳥啾啾從窗外飛過,房裡空蕩蕩的只有她自己。

  她才自言自語道:

  「又忘了,早就沒人會來提醒我洗臉更衣了啊……」輕喟一聲,她拿起旁邊擱放的外衣穿上,几旁放有木盆,她不記得這是什麼時候的水,又愣了愣。

  最近,忘性好像愈來愈大了……

  她懶怠不想換,拿起帕巾洗過臉,也不梳妝,隨意將長髮紮成兩條辮子。一邊粗一邊細,有些散亂,她不怎麼在意。

  她天生就沒有美貌,長相只是中等之姿,手腳又不是很靈活,與其耗費整個早上還梳出一顆失敗的頭,乾脆省事點。反正,就算費心打扮也沒人會看。

  推開房門,外頭炎陽炙熱,已日上三竿。

  一側首,窗邊的地面有些痕跡,不是很明顯,但還是可以看出曾有人在那裡重複畫著什麼圖形。

  她緩慢轉開視線,喃道:

  「要去上香啊。」

  走過庭園,昔日繁花美景,現在只餘殘枝碎葉,其實已經可以說是荒廢了。

  這是當然的,因為沒人照顧了啊。

  最後幫她打理日常的大娘,也在上個月讓她給遣走了。

  她看著四周,好像不記得原本是什麼樣子,遺留在印象之中的,依稀只有日漸枯萎的花草。

  想了,頭又疼。她走到另外一處房,裡頭是佈置成佛堂的樣子,雖然簡陋,卻相當乾淨,她爹娘的牌位就供在主位的地方。

  她眼神放柔,走近卻一愣。

  一咦……」放香的匣子是空的,她才憶起香前兩天就沒了。「爹、娘,對不住,是女兒不孝。」雙手合十跪地,她很誠心地磕三個響頭,然後站直身,拿取抹布,將供桌擦得一塵不染。

  自己亂糟糟的不要緊,她可不能讓爹娘一同受罪。

  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她撫著腹部,很悲哀地想到廚房裡連一粒米也沒有了。

  當真是窮途末路了呢……

  走出佛堂,環顧著這居住數年的小小別府。自從姊姊嫁出去,她就自己一人搬到這裡來。哥哥中試入朝之後,雖然還是會差人照料她,但心裡一定是怪她的,所以,才會一次都沒來看過她……

  以前家裡其實也並非多麼富裕,不過倒還是可以給人伺候著,剛開始住這兒,還可以從管事那裡聽到一些兄長的消息,慢慢地,卻什麼都沒有了。她好像只能這樣等著。這些年坐吃山空,那幾個僕人走得走、散得散,能讓他們帶走的都給了,她自己也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她日復一日地期待兄姊會來探望自己,幾個月過去,幾年過去,她也長大了,逐漸地,她明白自己的存在好像被遺忘了。

  才知道,原來要使一個人死心是這麼簡單容易的事。

  這樣過日子,究竟有何意義?

  她留在這個地方,又到底在做什麼呢?

  緩緩行至廊上,她倚著木柱,彷彿可以看見兄姊的身影站在那裡。

  但是,她已經認不出他們的長相了。一瞬間,景物扭曲,他們的容貌糊了,幻像咻地消失,長長走廊,只徒留寂寥陌生的感覺。

  「唉,頭真疼啊……」她低吟,扶著自己額角,慢慢地踱向自己房間。

  如果回房去躺著,餓昏了,睡死了,她會不會就這樣變成一具乾屍?或許很久很久都不會有人發現,當然也不會有人為她傷心難過吧?

  腦海裡不由得浮出一張冷冷白白的臉,像鬼一樣,她心猛跳。

  好可怕的鬼啊。她老是作夢,夢見呢……

  輕輕摸上左耳的紅痣,手心都熱了。

  「啊……」唇瓣不覺動起來,好像念出一個名字。她抬手按著嘴,自己也傻楞住。

  原地呆立許久,她歎出一口氣。

  肚皮又打鼓似地發出聲音,她趕忙雙手壓住,幸好這裡只剩自己一人,忽會有誰來聽見。想著家裡還剩最後一些東西能換成銀兩,但吃完以後又該怎麼辦?

  ……以後會如何,對她來說,好像也沒什麼差別吧?

  嘈雜的腳步聲從府邸大門處傳來,因為安靜,聽得特別清楚。大清早的,會有誰來拜訪?

  心底的死灰在瞬間違反意志小小地復燃,她一振作,急忙趕至前頭。

  是哥哥?是姊姊?還是--

  她氣喘吁吁,但見一群僕傭打扮的人,吆喝移動,搬著東西,浩浩蕩蕩走進宅邸內,如入無人之境。

  「妳是誰?哪裡進來的?」

  看來像是總管的精明大叔發現她,上前劈頭問道。

  「我……」都還沒問他們是誰呢?孫望歡一頭霧水,看著那些人魚貫進入:「我是住在這裡的……」

  「住這兒?」大叔不可思議地打量她,譏刺道:「看妳人模人樣的,原來是個乞丐啊!這可是我家主子新買的宅邸,別想要霸佔為主。快走吧,不然我請人來驅離,場面可就難看了。」

  孫望歡瞪大眼。好半晌說不出話。

  「--咦?」




  艷陽高照。

  炎夏時節的正午,抬頭就見一圈金光,熱得教人好不舒服。

  一家僮裝扮的少年駕著馬車,慢吞吞地在日陽底下行走。

  他手裡捏著張紙,又轉又看的。爾後回首對著半掩的簾幕,有些心虛道:

  「公子,你餓不餓?咱們、反正咱們已經快到杭州府了,那就先歇息一下再去拜訪人家吧。」

  「你找不到路?」馬車裡的人低沉道。

  那聲音,冷冷硬硬的,不像在說話,倒似唸經,甚至還比那更沒有感情。

  少年乾笑兩聲,一抹臉,將馬車停在旁邊客棧。

  「……總之,公子,你就先進裡頭休息一會兒吧。」跳下車,將竹簾掀開,乍見自己主子的臉現出,他驚得差點咬到自個兒舌頭。

  跟著公子已半年光景,還是會不習慣啊……少年在心裡默念阿彌陀佛,不想讓人家以為自己大白天的在趕屍,迅速跑進客棧,找到最邊邊最角落,最不會被人看到也不會看到別人的位置。

  倒茶水叫小菜,一切張羅好,少年微笑道:

  「公子,我這就去外頭打聽,很快回來。」

  「嗯。」身穿黑衣的男人低應一聲,撩起袍襬,背對外頭落座。

  少年跑開幾步,回頭看一眼自己主子側面,天氣明明熱得要命,渾身卻冷了。搖頭抖了抖,一邊繞出角落,一邊沒注意,匆匆忙忙地,肩膀撞到個人,對方手裡的包袱頓時掉了。

  「哎呀!真對不住。」少年連忙道歉,彎腰幫忙撿起。

  「啊,不要緊的。」

  那人一抬臉,竟是女扮男裝的孫望歡。

  少年摸摸自己的頭,再向她賠罪,這才轉身跑出去。

  孫望歡將放在少年背影的視線收回,用袖口擦了擦鬢邊薄汗,她的雙頰給曬得一片通紅。稍微看看四周,沒什麼人,只有最靠近角落的屏風後面一桌,隱約坐著位黑衣公子。

  她遂走近客棧老闆,開口道:

  「請問--」

  「什麼?!」

  客棧老闆突然大吼一聲,完全蓋住她的聲音,還讓她嚇了一大跳。只聽那大嗓門像鞭炮,劈哩啪啦地說:

  「前陣子鬧地震,我連廚房也給震壞,咱們這幾個月都沒賺到什麼銀子啊!這可怎麼得了,那韓府錢莊吃人不吐骨頭,我若是再不還清欠債,他們會拿我客棧去抵的啊!」

  「是啊,我就是來提醒你的嘛。」說話的是一中年男子,曾經在城裡開間小茶館,最後生意不善,收了。

  堂堂韓府,幾代皆為朝廷效命,因為功勳垣赫,可謂大大有名。淡出政場後,定居杭州,從韓老爺那一代開始,以祖產為底本,轉而做起錢莊生意。不知韓老爺是生性聰明還是有那個好命,沒多久就抓得訣竅,錢財進出,每天翻手銀兩賺多少倍,這韓公子,可是繼承韓老爺所有遺產的獨生子哪。

  「我去請他寬限!」客棧老闆激動地就要衝出門口。

  「別、別!」中年男子拉住他,天氣炙熱,手裡有汗,膚觸油膩滑溜,好不容易沒被拖著走。「韓公子年紀雖輕,可做事卻極不講情面,講好借多少錢就是多少,什麼時候還就是什麼時候,你說破嘴他也不會理睬的。」肢體有所接觸,客棧老闆身上的熱氣慢慢傳遞給他,他忍住被汗臭熏昏的危險,死命勸阻朋友。

  「那你說該怎麼辦?!」客棧老闆回過身咆哮,噴了他一臉唾沫。

  「我知道這間客棧是你努力耕耘的事業,更是生計來源。」中年男子慢慢從懷裡掏出帕巾,用力擦著額間。壓低聲道:「著急也沒有用……你聽我說,我認識在韓府工作的人,最近打聽到一件事,那韓公子年輕氣盛,不聽人說情,但他有一位住在京城的表哥,最近為了生意也要來杭州了,我瞧你就從那位表哥身上下手好了。」

  「哦?那表哥什麼時候到?」客棧老闆緊張地問。

  「就這兩天了吧。」中年男子對他耳語著,突然發現客棧老闆圓胖的身體後原來站了個人,他忙跳開,緊張問:「小子,你是不是聽到什麼了?」韓家在外眼線眾多,可別事情沒解決,就先有麻煩找上門。

  「嗄?我……」被兩位大叔先後驚恐瞪住,孫望歡只能鎮定地微笑。「我打這兒經過,來請問點事。」

  「喔……你有啥事要問?」客棧老闆端著生意人和顏悅色的表情。

  「不用了,我已經知曉了。謝謝。」她鞠個躬,表示謝意。

  她只是打算詢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從他們剛剛的言談,她已經明白自己是身在杭州了。原來她一直是往南走的啊……

  轉身緩慢走出去,適才跑出去的少年剛巧回來,又和她擦肩,還回頭看了她一眼。

  少年又蹦又跳地進到客棧裡,就見客棧老闆和中年男子臉貼臉竊竊私語著。

  這麼熱,兩個大男人汗水抹來抹去實在很噁心耶!一陣反胃,吐舌作嘔,他隨即跑去角落的那桌,假裝非常勞累,氣喘如牛,對著黑衣公子說:

  「公子,原來那韓府很有名啊,我在路邊隨便抓個人問問就問到了。」

  「所以,你就自己先去繞繞了?」語調清冷又無情。

  「啊?」

  「你的嘴角有東西。」

  「啥!」少年大喊一聲,趕忙摀住自己半臉,原來唇邊都是糖葫蘆的糖屑。「……公子,我瞧這客棧有蹊蹺,可能是間黑店,不然生意怎麼會這麼差?咱們還是快些走,免得重則慘遭謀財害命,輕則吃壞肚子,那就冤枉了。」他正經八百地轉移話題。

  那公子起身,只道:

  「走了。」

  「是!」少年忙跟在後面。

  先讓公子上馬車,他自己去付帳。客棧老闆收完錢,繼續和旁邊的人臉對臉。他又偷偷做個嘔吐的動作,這才走出客棧,俐落坐上駕車位置。

  揮起韁繩,車輪往前滾動著。

  「公子啊,聽說你以一則也當過人家隨從,我可不可以請教你,後來是怎麼變成公子的?你別笑我發白日夢,我也很想很想被人叫公子啊!」少年愛說話,縱使一路上都是他唱獨腳戲居多,還是相當自得其樂。

  主子沒有響應,他聳聳肩,也不在意。頂上炎日灼灼,他汗流浹背一臉濕,好像連頭殼都要冒煙了。

  最近,實在是好熱熱熱熱熱熱啊。

  少年忍不住稍停車,翻起簾子,說道:

  「公子,你不介意我打把傘遮日吧?」不等自家主子允可,身體往前一伸,沒大沒小地就要拿東西。

  一接近公子,就有一陣涼意,教人直想發抖,真是好神奇。少年抓住傘柄,睇見旁邊有人走來,眼尖認出是剛才擦身兩回的過客,剛剛大概駕車沒注意經過對方,這人之前比他們先走,現下卻落在後頭了。

  少年神秘兮兮,小聲說道:

  「公子,我看那人很古怪,在客棧的時候我撞到他,雖然穿的是男人衣服,但一聽他說話,那聲音還比較像女人。」他自己是童聲,也常被人說嗓子太細,這回兒可讓他碰見一個更細的人了吧!

  馬車裡的黑衣公子一貫地目視前方,沒有半點感興趣的樣子。

  但是,那抹身影卻慢慢、慢慢地走進他的視線之內。突然平地刮起一道風,吹亂黃沙泥土,那人忙側臉避風……

  冰冷的深墨眼珠映著對方容顏,彷彿看到什麼絕對不允許錯過的事物,只一瞬間,黑衣公子毫不遲疑地跳下車,飛快往前奔去!

  「啊?」少年但覺馬車一陣激烈搖晃,僅是眨眼空隙,他家公子已經踩跨他駕車的位置,迅速越過自己。

  遲鈍地轉頭望去,就見自己主子緊緊抓著那位無辜路人……

  飛沙意外隨疾風進入眼裡,孫望歡下意識閉目,疼痛的淚水都還沒流出來,就給人捉住肩膀,迅速扳過身。

  「--呃?」她半瞇著眸子,視線內被沙、被淚,給攪得朦朧模糊,她根本看不清對方長相,無法分辨來人身份。

  但是,即刻地,熟悉的男子氣息侵蝕嗅覺,如毒液般竄入血肉,在她尚未想起來之前,她的胸廓就隨之緊縮了。

  「小姐。」男人冰漠的嗓音響起。

  那聲呼喚,穿透看不見的天地,強烈震盪她的耳膜。連她所有的知覺也盡數籠罩。

  這世間,只有一個人會用這樣冷的語氣喚她小姐。

  「啊,我……你……」腦袋裡好像有東西鼓噪著,雖然對方並沒有很用力地箝制住她,但是那種不容許逃離的氣勢,卻讓她心驚地想要掙開。

  「公子、公子!」

  有人急躁地邊跑過來邊呼喊著,她不認得這聲音。眼睛還是張不開,她惱得想伸手去揉,卻給「他」握住了。

  好冷的體溫。她以前曾經想過,他的身軀總是涼冰冰的,是不是就比較不怕熱了呢?打小,她就是極受不了熱的,一熱,總覺得整個人從腦袋到腳底,全都跟著化成攤爛泥了。

  她練字時,常常故意叫他站在窗邊,不准他走出地上的圈圈,乖乖替她擋日,他總是一滴汗也不會流,她既羨慕,又覺得好不可思議。

  「公子,放手啊!你把人家弄哭了。」

  她不是哭。好久好久以前,她就已經不哭了。

  「公子,光天化日,真的不適合干下搶人壞事啊!」繼續哇哇地喊著。

  她一定是走錯路了,倘若早知道會遇見他,一輩子她都不應該經過這個地方。

  眼裡的刺疼減緩,她極緩慢地抬起雙睫,刻印在她瞳眸之中的,一如深烙於她心底--那是一張蒼白到接近詭異,而且沒有表情的臉孔。

  還是不成功。

  眼皮可以合上,心呢?如果有門可以關起來當作不曉得就好了?雖然她愈來愈容易忘記事情了,但是卻仍然在一剎那間就認出他啊……

  「小姐。」他冷淡地喚著,不帶感情。

  她卻笑了。

  「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哪……」

  日陽成為金色的光圈,在眼前不停閃爍。她暈眩難受,一陣天旋地轉,身子頓時軟下。

  那年,他六歲,她七歲,她成為他的小姐,他是她的小隨從。

  然後、然後--

  「啊!公子,你終於在大白天的就把人嚇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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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3: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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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聽管事他們傳言過,小隨從的娘其實是自家府裡的廚娘,生下他的時候,他不哭也不鬧,打從娘胎出來就瞠著一雙眼,還一直瞪著人。父母怕了,便去求神問卜,竟得知他是鬼轉世。十月懷胎,一聽是鬼,雙親想要卻又不敢要。

  鬼轉世,小時候,她也以為他是鬼,但是,誰死了不會成鬼?誰投胎前不是個鬼?他有腳有影,哪裡是鬼?

  後來,娘不知怎麼就把他帶了來,他六歲她七歲那年,就成為她的隨從。

  曾經,她打算讓自己什麼也不會的笨隨從能夠練成十八般武藝,就像那些說書故事裡頭,俊美且身懷絕技的護衛,總是會愛上自己服侍的小姐。不過她的隨從長得不夠好看,還又屍又鬼的,那時她也從未想過什麼情啊愛,只是單純覺得,隨從總得要會做些事啊。

  於是,她要他跟著她唸書寫字。

  他總是一臉冷,卻意外地很聽她的話。

  無論朝夕,他都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她放在他身上的注意也愈來愈多。逐漸寬廣蔓延,進而難以收拾。

  然後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世界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接著,她開始感到害怕。

  「……公子,大夫說這位姑娘是熱昏頭,睡一睡就會醒,你可以放心了。不要一直這樣瞪著人家嘛,到時候姑娘醒來,一見公子你,說不準又會嚇暈,到時候還要請道士來一趟收驚……這裡是別人家,這樣不妥當啊。」

  童聲在說話,那是她昏迷前聽過的嗓音。

  閉目躺在不知名的地方,應該要很不安,孫望歡卻直覺得惱。而且週遭的氛圍冷冷涼涼的,讓她不太想醒來了。

  「咦咦?公子,這位姑娘的嘴角好像動了一下?」

  孫望歡微一心悸,不禁憋住氣。可是,那人的視線實在是好冰好刺啊……

  「小姐,若醒了,就張開眼睛。」

  平板的聲調如經似咒。在夢裡,在回憶,在現實,總是不放過她。

  既然被拆穿,她也裝不下去了。緩緩睜開一邊眸子,果然看見一個臉上像是黏著人皮面具的青年坐在面前,直直地盯著她。

  年約二十左右的青年,身形瘦長,膚白得有些奇異,穿著黑衣,面容及五官都很端正,但說好看,不夠俊更不是美;說丑,也根本不到那樣的地步,就是普遍男人的樣貌。只是,臉皮冷硬得不像活人,似鬼倒有三分。

  她怎麼會嚇到呢?不會的。因為小時候被嚇過太多次,非常非常習慣了,他的容顏,在她心裡,已經無關美醜氣質,就只是屬於一個熟悉的印象而已。

  想要坐起身,身體有些酸軟無力。宗政明在旁扶她一把,接近得幾乎可以互相交換彼此氣息,待靠著床柱坐穩後,她的臉卻反而更紅了。

  接過宗政明遞給她的濕巾,她努力地擦著汗。

  「瞧,人家被公子你瞪得不敢出聲。」旁邊的少年嗅到一些不對勁,於是露出自認最成熟的微笑,打圓場道:「這位姑娘,雖然我家公子好像認識妳,但他也有可能認錯人,妳勇敢說出來不要緊。」

  他不是懷疑人性善良,只是他家公子稱她小姐,但她……真的沒有什麼小姐的模樣啊。少年打量孫望歡身上那套簡陋破舊的男裝。

  宗政明卻是清冷道:

  「我絕不會認錯。因為她身上有我留下的印記。」

  「--嗄?」毫不掩飾地說出這種事情,實在太令人害羞了。少年驚奇地看向自家公子,又偷瞥了下孫望歡,覺得自己的身心都還非常年幼,好擔心半夜會作亂七八糟的夢。

  「你……別胡說。」孫望歡低下頭,面頰熱到發紅泛疼。怨懟地瞪著床被。

  真可惡,這傢伙講話還是一樣這麼容易教人誤會。她左耳的紅痣根本是天生的,他以前卻老說那是他錯手造成的。他腦袋有問題,養笨豬!

  多希望自己可以大聲反駁,或不要認出他,但有人要像他長得如此慘白冷臉皮也很難。

  宗政明望她一眼,側首對少年道:

  「你出去,拿吃的進來。」

  少年捱近他,小聲道:「我說公子,這裡是別人家啊。還有,雖然我沒讀過什麼書,但也聽過男女授受不親……」

  「去。」他冷淡打斷。

  「是。我明白了。」少年很識相,咚咚地跑出房間。

  宗政明轉回視線,用眼神鎖住床上的人。良久,他看見她的瞼睫微微細抖,才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包裹的錦布,裡面有一隻翠綠的玉鐲。

  她垂眸瞅著,淺淺地吸了口氣。宗政明有所察覺,啟唇喚:

  「小姐--」

  執起她的手,她卻使勁握住拳頭,他便一指一指地扳開。

  「妳為什麼會一個人在杭州?」將玉鐲套入她的腕節,他不帶情緒地問。

  他一雙白皙的手,還是如同記憶那般美麗又優雅……

  「鐲子,是給你的。何必還我?」她悶聲道。還那樣隨身收藏著……

  十四歲那年,她讓他離開,這是臨別贈物。

  「從小姐給我這只鐲子起,我就知道有一天,會再親手還給妳。」他的嗓音極是低沉,毫無情感變化。「小姐不是也這樣想?」

  孫望歡一愣,很快收回手,輕觸著那玉鐲,是冷的。雖然他包得那樣仔細,還收放在懷裡,鐲子卻一點暖意都沒有。

  「我才沒有。你走了就走了,做啥想你還會不會拿鐲子來還?」一直到別人來接走他的那一天,她都是不曾表現出半點要留他的意願。

  「小姐,只要妳開口,我始終會回到妳身旁。」他面無表情,感覺起來不是忠心,也並非眷戀,就只是在闡述一件不怎麼樣的事實。

  她不會感動地痛哭流涕,倒是一肚子氣。

  「你每次都要亂說話,老是讓別人誤解。」她真的……很不喜歡他這樣。「你別又囉嗦那些了,什麼……你在這世上是因為我,所以你會一直跟著我……我小時候當你是胡說八道,長大也不會相信的。」

  他睇著她緊捏被單的手。

  「……我並不是胡說。」

  意思就是,他都是很誠心誠意的了?她才不信!不信--不能信啊……

  「你……過得好嗎?」一脫口,她自己都怔住。

  「什麼才是好?」

  被他一反問,她也說不出個具體。停一停,才勉強道:

  「至少,要吃飽穿暖,沒有被虧待。」

  「很好。」他簡潔道。

  「那……那就好……那就好?」為什麼會感覺到有那麼一點點落寞呢?難道,其實在她心底深處,以為他在這世上只會有一處容身之地嗎?

  原來她是個那麼壞的小姐……

  「小姐,喝水。」他倒杯水,直接湊到她唇邊。

  「啊,我……」很想要他別這樣,但她的確口乾舌燥,又沒什麼力氣。

  一邊瞪著他,一邊張嘴讓他餵水,趕緊喝完一杯。

  「小姐,妳為什麼會一個人在杭州?」他擱下杯子,再問一次。

  「我……我出來遊山玩水,可以嗎?」她略略輕快地道,卻不願看他,更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是窮途末路被人趕出來的,因為那樣實在太可悲。

  他注視著她一會兒,拿起旁邊擺在几上的包袱。

  「妳身上並無太多盤纏。」

  「你!」她搶下自己的東西,只是這樣動作就直眼花。包袱裡頭有多貧瘠,她都想流淚,脹紅著臉,她試圖平心靜氣,說:「你不要多管閒事了,也不准喊我小姐。」他們……早就沒有關係了。

  分離七年,什麼都變了,就像他們的容貌,縱然留有孩時的模樣,終究還是不同了。即便能夠這般對話,可以試著找回熟悉的感覺,卻仍然有某些部份再也無法回到當初。

  他睇她一眼:「妳途經杭州,打算去哪裡?」

  「我剛說了,遊山玩水。」說不出目的,她只能這樣回答。

  「妳沒有銀兩。」

  他完全沒長進,怎麼還是老愛抓著話柄轉?孫望歡有些賭氣道:

  「總之你管不著。」

  他沉默地看著她。

  她向來就怕他那種眼神,好像可以穿心似的。

  「小姐,我要留在杭州一陣子,妳就先和我在一起。」他低聲說道。

  「什麼?」孫望歡原本迴避開來的視線又迅速轉回,訝異地瞪住他。

  「妳先和我一起留在這裡。」他站起身,往門邊走。

  他講話向來沒有高低起伏,聽來活像唸經,她卻緊張兮兮。

  「我……」忽然止住口,她瞅著他瘦直的腰,抿抿嘴,試探地問:「如果……如果我說我不要,打算自己離開呢?」

  他伸手推開門,偏過臉:「那我會去找妳,找到為止。」

  聞言,孫望歡微微吸一口氣,手心滿是汗意。

  她曉得他會做到。小時候,剛開始她排斥他,故意和他玩捉迷藏,並且要他一定得找到自己,否則不准休息,然後她偷偷跑開,放他一個人在庭園裡繞圈,並且在心裡笑他笨豬。

  結果,一日一夜,他沒睡也沒吃,就只是異常執著地在那一小塊幾乎踏爛的地方--

  找她。




  他是被她趕走的。

  她隨便成為他的主子,隨便戲弄他,隨便奴役他,然後再隨便丟棄他。她以為他會恨,但是卻什麼也沒有。

  她也懷疑他會恨人嗎?他如果恨,對她而言,或許還比較好……

  「孫姑娘,我家公子當真『曾經』是妳的隨從啊?我看我家老爺頗器重他,本還以為他們是親父子呢。啊,說到我家老爺,姑娘妳大概不知道吧?我家老爺膝下無子嗣,是一個兒女都沒有哦,他去求神問卜,聽說是因為他早年為了賺錢做過不少缺德事,所以落得一個沒有人送終的下場,不過老爺大概自己也想彌補年輕時的過錯吧,鋪橋造路的做了不少好事,也是這個原因,他才會收公子當義子吧。」

  孫望歡看著站在面前的少年。這兩三天下來,她真的覺得他……話好多啊。

  「你跟宗政……你跟你家公子多久了?」她好奇問。

  「半年。」不多不少。

  「我真是佩服他i…」她喃著,搖搖頭,從自己包袱裡取出筆墨。

  「是啊,我也是很佩服的。」少年沒有察覺她的意有所指,只是興奮地說道:「我家公子雖然表情冷得像死人,但是他可真是厲害,尤其在辨別字畫真偽這方面,是真古董真筆跡,還是臨摹不值錢的騙人玩意兒,他是一眼就看得出來啊。」

  孫望歡將自己的紙筆擱在案頭,不經意應道:

  「那是當然。因為他從小就看慣各種名家摹本,自是能分辨真假。你家老爺是開當鋪的,當初就是看上這點能力才收養他。」

  少年一呆。「妳怎麼知道?」

  她整理東西的手一頓,笑笑道:

  「因為他曾經是我的隨從啊。」

  打從七歲起,她天天練字,經文或者名家書法,她無一不練,宗政明就在旁邊看著瞧著。寫過幾千幾萬張紙,數不清的字,筆跡的模仿對她來說,是平常寫字就會做的事情,和吃飯一樣熟悉。她的臨摹本,維妙維肖,寫得愈像真跡,他的眼力也練得愈銳利。

  因為她只能把自己關在房裡,以免礙兄姊的眼,所以那是她和他最常玩的遊戲之一。

  意外被常來府裡請哥哥關照的商人發現,在對方承諾會好好善待宗政明的前提下,她親口告訴她的笨隨從,她不要他了,叫他滾去給人當養子……

  她還說了什麼?他的臉上是不是仍然沒有一絲情緒?她……統統都忘了。

  只記得,那位老爺看起來是個好人,一定會好好善待她的小隨從。

  「妳……」少年好像有點不服氣,忽地想到什麼,他眼睛一亮,得意道:「妳雖然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但妳一定不曉得為什麼我家公子沒有改姓吧?」

  孫望歡側著頭,道:

  「因為你家老爺也姓宗政啊!宗政這個姓氏並不常見吧?所以你家老爺認為這是極有緣份的,是天意,更加深他收養宗政的決定。不過,一半是因為有緣,一半還是看上宗政的才能。如果只是要傳宗接代,他會娶很多妻子,而不是收養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趕他走。

  「妳、妳……」自己的主子原來還有一個主子,氣概就已經短半截,沒有想到這個主子的主子,比他還瞭解這些事情……

  「你家老爺以前或許做錯過事,但他已經變成一個好人。他會有福報的。」不似她,連兄姊也不肯理,雖然有家人,卻又跟沒有一樣。

  少年聞言,啞口半晌,才神情奇怪地道:

  「或許,就真給妳說中了。」

  「咦?」

  「對了,我都忘記我是來這裡找人的。」左右瞧瞧,少年的大眼睛眨巴著:

  「孫姑娘,妳看到我家公子沒有?」

  孫望歡雖疑惑他突然改變話題,不過也沒追問。只說:

  「他……早上有經過,沒進來就走了。」她聽到腳步聲停駐,卻硬是裝睡,雖然他的視線根本不可能九彎八拐地看到她,但她就是忍不住覺得心悸。

  他大概是來確定自己沒有跑去「遊山玩水」吧。

  「哎呀。」少年叫一聲,拍著額。「公子一定是去見韓少爺了。」

  「韓少爺?」那是誰?

  「就是現在的韓府當家啊!是老爺妹妹的孩子。名義上,公子就是他表哥,咱們現在也是在韓府裡頭。」

  「這樣……」孫望歡楞楞道。

  沒聽他說,原來他慢慢地有了許多家人……她該歡喜,該歡喜。

  當初要他離開,就是希望他過得更好。

  「什麼這樣那樣?孫姑娘,我可告訴妳,這位韓府當家可是非常非常非--常討厭公子的呢!」

  她瞅著少年誇張用力地揮手,險惡形容。

  「為什麼?」不解問道。

  「這,這個嘛--我、我哪曉得。」他抓抓頭,一個在京城,一個在杭州府,各有事業,雖會往來,但並非頻繁,這恩怨也太長途跋涉了些。他是真的打聽不到他們有什麼過節。「大概上輩子有仇吧!」他胡亂扯道。

  此話一出,孫望歡卻同時莫名其妙地眼皮直跳。

  「那你家公子待在這裡,又……會如何?」跳得好不舒服,她索性用手壓住一邊眼瞼,瞇著眸問。

  「韓府是作錢莊生意的,老爺有幾家當鋪的分店開在這裡,跟韓府的錢莊有些淵源……總之是合夥的。公子這次來杭州,就是要來看看這裡的生意。禮貌上,韓少爺的確是該招待咱們才對。」這回可換他知道的事情多了吧。少年故作老成地摸著光滑的下巴,總算可以得意。又狐疑地對她說:「孫姑娘,妳眼睛痛啊?」

  「啊?不是……」又不跳了呢。她把手放下,心裡有些異樣,卻稍縱即逝。

  「我聽人說,那韓少爺喜歡別人奉承,公子不會講好聽話,只會瞪人,我真怕有什麼萬一啊……我現在去偷看!」少年很快打開門,往外跑出去。

  孫望歡連叫住他的機會也沒有,想一想,少年也沒講過自己名字呢。

  還是跟著去瞧瞧?那韓府當家,不知是什麼三頭六臂,雖然她並不認為宗政明會被欺負,但是……稍微遲疑,還是走出房間了。

  彎過一條長廊,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對這兒根本不熟悉,扶著柱子停下,前後約略觀望,才發現這宅子真是大啊。她所在的廂房,後頭一排都是空的屋子,對面就是一個美麗寬廣的庭園,之後是一棟恢宏的樓閣;至於宗政明的房,好像是在左邊的地方……

  不自覺地往左看過去,冷白的臉在長廊盡頭睇著她。

  「啊!」不是被他的無聲無息嚇到,而是意外他出現的地方。「你……你不是去和當家的談生意嗎?」

  「沒有談,他不在。」宗政明定近她。「他離府半月處理商行事物,尚未回來。」站定她面前。

  她不覺想往後,硬生生忍住。

  「原來你來這裡幾日了,還沒見過他。」她略微驚訝道。那少年說他們表兄弟倆有嫌隙,不曉得是真是假。倘若為真,又是為什麼?因為不是真正的血親?「你真的上輩子就和人結仇了嗎?」她隨口說出少年剛才的渾話,因為覺得有趣,還笑了一下。

  一瞬間,她眼皮又莫名地狂跳起來,還沒來由地感覺心慌,心裡奇怪,她在顫動的視野內瞅見他冷硬的面容有一絲詭譎。

  「他並不認識我。」宗政明沉冷說。

  她一下無法會意,卻聽他一字一句說得有些僵硬道:

  「他也不記得我,沒有變成我這樣,和那個時候一樣,他很像個人。因為比起他,我在那個地方待的太過長久。」久到他感覺下到時間曾經流逝。記不得何時開始,也從未想過能夠結束。

  各種模樣的臉孔在他眼前如走馬看花迅速閃過。貧窮富貴,男女老少。

  他……是在講他那位表弟?

  相較他透露的奇怪內容,那樣詭奇又空洞的說話方式更是教孫望歡愣住。童時他都是這樣講話的,直讓人打從心底發毛:但是隨著年紀增長,雖然改不掉冷冰冰的口氣,至少他少年以後,再沒讓她感覺背脊泛麻了。

  「不--」孫望歡主動拉住他的腕,那過低的體溫令她突然地顫了顫,沒有放開,她顯得有點惱怒道:「你……老是這麼冷。」

  他深黑的眼珠子緩緩地落定在她臉上。

  「小姐,妳的命是因為我而造成的,所以,我和妳之間,此生都會有所牽扯。」

  她抬起眸,僅是微訝,小小的預料之外,並無太過錯愕的樣子。

  他並非第一次這樣對她說。

  在許久許久的以前,在他們相識的最初,他就曾講過這段話了。

  什麼「命是因他造成」?難道他以為他自己是神仙嗎?年幼時的自己,可以認為他是腦袋有問題而嘲笑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但是長大後的她,應該用什麼態度來響應?

  她慢慢地收起訝異的心情,朝他微微一笑。

  「--我聽不懂。」




  門外有人。

  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好讓人……心煩哪!

  孫望歡從床上翻身坐起,偏首往門口的地方看去,神情有些懊惱。心裡歎口氣,她鞋襪也沒穿,腳底板貼著清涼的地面,用力步過去。

  她一身單薄衣裳,走路還會飄啊飄的,發未梳,又長又直,遮掩住圓潤的臀。雙手貼上木頭門拴,稍微猶豫,還是沒推開。只隔著門板,開口說:

  「你別站在這裡,快點回房去睡吧。」

  「小姐睡了,我自然會回去。」宗政明冷涼的聲音低低穿透門縫。

  「這裡是別人家,可不是咱們以前住的地方啊。」以前他是隨從,會幫她守門,現在可不是那種情況了,就這樣站在她房外,被別人看到,多奇怪。何況三更半夜,她很怕他去嚇到人哪。「我早已經不畏黑了。」她咕噥道。

  「那就不必點燈了。」他無情地戳穿她。

  房內,案頭還有一盞搖曳燈火。瞪著映在門上的黑影,她的臉給燭光照耀得滿是紅,煩悶又沮喪。

  「那我不睡了,你也別睡。」拉過一張凳子,索性坐在門邊。夏夜清風涼爽,她垂首玩弄著衣角,抬眼瞅瞅那黑影,狀似不經意,輕快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任性?怕黑就要你守門,怕熱就要你遮陽,不想要你了……就把你趕出門!那時候,突然要你去給別人當養子,你是不是認為我不可理喻極了?」

  「小姐,妳真的不睡?」他只回這一句。

  若是關心,那語氣卻比她腳底的石板地還冷。他說話沒有起伏,也缺少情緒,平鋪直敘到一種僵硬的地步,她應該是十分習慣的,但是……

  「我睡不睡,跟你有什麼關係?」她不太客氣,只道:「你瞧,我就是那麼難伺候,跟著我,沒有什麼好處的。」嘴唇有些干,她抿住。

  「我不用好處。」門外的宗政明言簡意賅。

  「你這人,怎麼都聽不懂人家的話啊?說什麼此生都會有所牽扯,你明白那個意思嗎?你現在能照顧我,但以後呢?十年、二十年,莫不成你要一輩子都陪伴在我身邊?」她音調稍微提高了,聽來似是嘲諷,但雙手卻緊抓著衣襬,都扭結成一團了。

  「有一輩子,那就一輩子。」他說。

  聽到他的回答,她簡直想破門出去打他的頭了。

  「你……你啊……」深深勻息,肩膀繃著半晌,她頹然鬆懈。低眼望著自己裸露的足踝,小聲說:「我不會讓你陪的,我不會。總有一天,我會再趕走你,或者……自己離開。」沒讓他有響應的機會,她又續道:「這樣隔著門和你說話,讓我想到有一回,姊姊把我鎖在柴房裡,你也是就這樣站在外面呢。」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因為姊姊討厭她,或許也知道她怕黑,所以把她關在偏僻的柴房。他是第一個發現她不見而尋找的人。

  因為,在那宅子裡,只有他會注意到她。

  她可以要宗政明救她出去,但是她想作個乖孩子,不願違背姊姊,讓姊姊對她更加厭惡,所以就在又冷又黑的柴房裡過了一整夜……

  他伴著她,聽話沒有開門,卻始終站在窗邊。也因為有他,所以,她好像也不那麼怕了。

  那一次之後,她不再排斥他,真心把他當成自己的隨從。

  迷茫地抬起手,悄悄爬上映落門扇的人影,指尖微微觸碰,身後燭火搖晃,她瞬間醒神過來。咬著唇,她氣得用另外一手打著那只不乖的手背。

  「小姐?」門外的人聞聲。

  「沒事。有蚊蟲罷了。」不小心打得太用力,她痛得眼泛濕。一遇見他,什麼都煩,什麼都亂糟糟的,真可恨。「我都說了,以後不要叫我小姐。」

  「妳原本就是小姐。」他清冷地說。

  她真的有點生氣了。

  「我早不是了,不是了!」從他變成別人養子那天起,從她不要他那天起!到底要她重複幾次?氣憤地喊完,她往前傾,額頭輕抵門板,閉了閉眼,輕輕地說道:「你只要記得,孫望歡是一個討人厭的傢伙,這樣就行了。你現在身份不同,以前的事情就當成一場夢,人家都喚你公子了,你也別再當我是小姐。」她現在落魄潦倒,又身無一物,已經不配那稱呼了。

  「妳想睡了?」他低穩的聲量透過來。

  她垂著頭,黑髮蓋住了臉龐。伸手揉揉眼睛,喃著:

  「我頭疼。」一定是因為想起小時候的事。

  「我拿藥。」

  「藥也醫不好的。」

  「跟傷心一樣?」

  「……我可不可以打你?」

  她帶著鼻音說完這句話,良久都不再有聲響。

  身後傳來規律的呼吸聲,寂靜夜裡更顯清楚。宗政明轉過身,直接打開門,就見孫望歡倚著門板,身子歪了一邊,雙眸是合著的。

  他知道她睡著就不容易醒。以前有好幾次,她躲在走廊上想偷看自己的兄姊,等著等著睡去了,他就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回房。

  那時候他年幼,氣力和體格都不夠。現在,他已是成年男子了。

  宗政明打橫抱起她。裙襬下的光裸腿肚掛在他強壯的手臂間,單薄的衣衫滑落,露出胸間一片滑嫩的肌膚,粉色的兜兒隱隱若現著。

  她知曉是他似的,相當信任依賴,自然地舉起手臂輕勾住他的頸,將臉埋在他精瘦的胸前。

  他的神色沒有摻雜絲毫慾望,只是抱著她走向床鋪。

  「說什麼一輩子……我才不相信真有一輩子……我不相信。」她閉著眼,悶聲喃喃自語,雖然睡得迷迷糊糊的,聽來卻像是相當難過的樣子。

  宗政明將她放落,她的手還有些依依不捨地攀著他的肩,他拉下她的膀臂,幫她蓋好被,瞥見她眼角亮亮的,有點濕水的感覺。

  她十三歲時,離開兄長搬到孫家別府。他和她在那裡共同生活過一個寒暑,從那時起,她就說自己不再哭。但他早在她爹過世那年,就知道她的淚永遠幹不了。

  她大喊不要他,然後趕他走的那一天就是。她面目猙獰,拚命對他發怒,使勁拿東西丟他,咆哮到幾乎聲嘶力竭,要他滾得遠遠的。

  但是,她的眼淚,卻又像泉水一樣湧出。

  傷心會帶來哭泣。她流著彷彿無止盡的淚水,卻激動地做出會令自己痛苦和難受的事情。

  那是為什麼?

  雖然很痛,卻又假裝不痛。

  他真的不明白。

  但是,那卻是他頭一回聽見自己的心跳。當他看見她明明很難過卻又要裝凶逞狠的模樣,胸中好像有一股熱氣竄出,耳裡嗡嗡作響,忽然管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就答應離開孫府。

  既然遇到她,他原是打算一直跟著她的。因為他們注定有所牽連。

  人間七年,對他而言不過只是轉眼。分別七年歲月之後再次重逢,她認識他,記得他,卻不認他為隨從了。

  胸廓裡面的臟器,明顯加快跳動,他從未習慣過這副活生生的血肉軀體,當然也不會知曉這剎那的異狀會是代表什麼。走出孫望歡的房間,他沉穩掩上門。

  夜風輕掃,屋後的樹林沙沙作響,猶如鬼魅歌唱。

  宗政明站在廊簷之下。

  他冷漠睇視自己落在地面的映影,隨著黑雲掩月而逐漸遭到深合角落的吞噬。

  失去影子的他,是人--

  亦或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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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4: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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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魂魄在投胎轉世前必須飲下孟婆湯,用以遺忘前世的種種。

  放去一切好的壞的,用最純粹的靈魂,重新接受與獲得。

  倘若一個鬼,因為沒有喝湯,而帶著前世的記憶輪迴成人,那麼,又該如何自處?

  這個世間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意外,偶然,巧合,其實全是早已決定好的。在投胎轉世之前,命運就已既定,不會有人比他更瞭解這件事。

  那麼,他自己又為什麼會違反天意出現在人世?

  「聽說,你連女人都帶進來了?」

  開口的是位十七、八歲的青年。氣質相當斯文,眉目之間卻隱隱有種少見的陰柔。一身錦衣玉袍,看來特別裝扮過,讓人可一眼輕易明白他的家世富貴;只是衣著太過醒目做作,花稍的顏色更顯得過於粉味。

  青年坐在書房主位,身後另站有一名約莫而立之年的書生男子。

  宗政明聞言,抬眸看過去。那青年立刻表情嫌惡地掩住嘴。

  「真不知舅父在想什麼,居然認個人身屍面的短命臉作兒子。」

  青年像是想要暗中抱怨,卻故意說得相當大聲,沒有人聽不到。

  「少爺,他是您的表哥。」書生男子悄聲提醒待客禮儀。

  那青年,也就是韓府當家韓念惜,更不高興了。

  「我就是不承認他是我親戚,你少多嘴。還有,你該改口叫我主子了吧?」他再次提高聲量,不悅地對書生男子道。眼睛卻狠狠瞪住坐在左方的宗政明。

  沒有任何理由,打從幼時過年和宗政明照面一次之後,韓念惜就相當厭惡這個人的存在。那種充塞在孩童小小胸腔的忿懣恨意是無法用言語形容出來的,就好像……曾經和他結過什麼不小心忘掉的深仇大恨似。

  一般當鋪多只當珠寶,舅父在京城的鋪子卻連書畫也可當,就是聽說因為這傢伙太有實力。出去半個月處理商行事務已經夠勞累,一回府還有錢莊的生意要看顧,這種不速之客,真教人恨!

  「你沒忘了自己來杭州的目的吧?是來視察舅父的當鋪!我告訴你,我韓府不是可以給你隨便亂來的地方,你要找女人,去外面我不管,別帶進來!」也不在乎自己講話不夠婉轉,總之擺明這裡他是大爺的態勢。

  「她不叫『女人』。」宗政明瞅著他。

  「不叫女人,難不成是男人嗎?」韓念惜一笑,曖昧譏諷道:「我不知原來你喜好男色啊。」

  此話一出,他身後的書生男子稍微動搖了。

  宗政明敏銳察覺,先是望向那名書生男子,後者眼神低垂。他隨即轉而凝視著韓念惜,沒有理會對方的惡意,只是緩慢啟唇:

  「你當真不識得我是誰?」

  韓念惜眼一瞪,差點凸出來。他皮笑肉不笑,呵呵說:

  「我怎麼不識得?你就是我舅父的義子嘛。」對了,初次在舅父宅邸和這屍臉人相見,他也問了同樣的問題。想騙他喊出「表哥」二字?哼!

  看到他,韓念惜的指尖就忍不住發癢,而且癢到一種幾乎受不了的地步,不禁兩隻手互相用力地抓了抓。他真心巴不得宗政明最好突然死掉,自己一定包個大紅包去賀喜,反正他剛好生就一張死人臉。

  宗政明不說話了,雙眼直直地看著他,因為沒有表情,活像是在瞪人。

  韓念惜給瞧得全身不舒服,心裡憎恨到極點,乾脆將頭撇開,不給正視。輕蔑道:「舅父的當鋪在城裡有三家,你若是不曉得在哪裡,我可以叫人給你帶路。至於你來這裡巡察店舖該做些什麼,這可不用我教了吧?還是說,你根本不懂如何做生意?想請教的話,我可也不是那麼空閒哪。」

  在他言語之間,宗政明注意到窗外搖晃的樹葉,遂站起身來。

  韓念惜身後的書生男子見狀,便在自家主人耳邊低聲開口喚道:「主子--」

  第二次被干涉,韓念惜冷睇他一眼。「我在講話,沒有你插嘴的餘地。不過是個賴在韓府吃喝的人,別以為你真的是我師傅了。」

  書生男子眼微黯,態度以及語氣卻始終都是相當溫和恭敬。「是。不過,主子,表少爺已經離開了。」

  「什麼?」韓念惜一愣,回過頭,果然已不見人影。

  宗政明走出書房,視線落在窗邊草叢。樹葉裡隱隱能見到衣角,很勉強似地躲藏著。他清冷凝睇,沒多久,對方只得認命撥開綠葉冒出頭來。

  「嘿嘿,公子。」少年拍拍腦袋上的葉屑,笑得有些心虛。

  「你在這裡做什麼?」宗政明啟唇問。

  「喔……如果我說是賞景,公子你信不信?」少年乾笑。

  「我不是要你跟著她?」

  「她?喔,是那位孫姑娘啊!欸,公子,我是你的家僕,可不是孫姑娘的啊!」哪有道理去服侍外人嘛。

  聞言,宗政明沒再理會少年,直接步上長廊。

  「啊,公子!」少年只能在後頭叫道。所以說,自己的主子還有個主子,真是麻煩。

  宗政明往孫望歡的住房方向走去,遠遠地,就見一把傘斜插在窗前。接近一看,孫望歡垂首在案頭寫字,那傘則是用來給她遮日光的。

  「你跟你表弟談完了嗎?」孫望歡頭也沒抬,就是知道來人是他。

  「嗯。」宗政明應聲。

  「今日還是這麼熱啊……」六月底的氣候,真是折煞人。她擱下筆,呼出口長氣。「我說啊,我應該也要同這府裡當家打聲招呼吧?」雖然她是被帶進來的,但是可沒有什麼親戚關係,禮貌上,總該拜會拜會。

  「不行。」宗政明直接說道。「妳別和他碰面比較好。」

  因為被回絕得太徹底、太堅定,孫望歡還怔了好一會兒。想了想,才恍悟道:

  「是了,以你的身份,現在的確不好再提以前的事。」何況這韓府,聽說家大業大,規矩定更多了。「你一個男子,身旁有個來歷不明的姑娘,傳出去也不好聽……」之前為求上路方便,她穿的是男裝,現下雖然換回來了,好像還是不太應該啊。

  「和那些無關。」

  「嗄?」孫望歡抬起臉,就見他站在外頭,眼睛直看著綁在窗台上的傘。「這房一屆午就會被日曬,遮板只能擋到一部份,桌子放太裡面又沒有光,和我小時候的寢房很像呢,是不?傘,我綁了很久,才全能遮到這個位置呢。」她笑笑說,又補充了一句:「你不在了之後,我都是這麼做的。」

  所以,就算是這麼微小的事,沒有了他,也已經沒關係,無所謂了。她想表達的,其實只是這個而已,但她畢竟不夠狠心,無法明白地說出口。

  宗政明注視她乾澀的雙唇,突兀說:

  「妳並不想和我再次重逢。」

  孫望歡睜大眼,明顯地吃驚。半垂著臉,隨即又露出笑,反問道:

  「那你呢?你再見到我,心裡……快活嗎?」

  「我們會相見,是注定。」或許不是現在,但一定會是幾個月、幾年之後,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總有一天,他們之間的聯繫會繼續接在一起。所以,他只有接受這件事而已,並不會有所謂的快活,或者其它反應。

  「你又說我聽不懂的話了……」孫望歡臉上帶笑,眼睛微微瞇起,不看他了,僅是盯著傘下的陰影,有些出神地喃道:「是注定,或者是緣份,都好。都是該珍惜的。」

  他凝視著她左耳的紅痣,在鬢邊細絲之中若隱若現。

  「小姐--」

  「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小姐了。」她很快地響應他,笑了一笑,如同艷陽燦爛開懷,面向他道:「宗政,你說錯一件事。能夠和你重逢,我心裡,真的很高興很高興……高興到甚至害怕了。」

  既然高興,為何又感到害怕?他無法理解。

  案頭宣紙墨痕方干,上頭寫有一句「相見時難別亦難」。他轉而看住她淺淡的笑,感到自己的胸腔又是一陣熱氣浮出。

  成為宗政明二十年,他仍然記不起那些情感。




  那是一個除了黑暗之外,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不必吃睡,不會疲累,腳踏之地並非等於真實,所處的空間虛無縹緲,因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究竟在那裡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眼裡,就只有一座橋。

  當他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忘記思考,忘記前世今生,忘記喜怒哀樂,忘記七情六慾,甚至下記得自己曾經是誰。

  也許……他根本沒有當過人。

  宗政明冷睇著瞠目結舌的當鋪夥計,對方雙手捧著帳本,一抬頭看見他就僵住了。

  「你是這裡夥計?」他冷冰冰地開口。

  當鋪夥計渾身打著哆嗦,明明外頭是大熱天,卻打從腳底涼了。只得轉首向一旁的書生男子求援:

  「范師傅,這……」可不是大白天的活見鬼吧?

  奉韓念惜之命陪同而來的范師傅,溫順解釋:

  「這位是舅爺的義子,宗政公子,特下杭州來看分鋪的生意。」

  「啊?喔!原來如此。」四十來歲的當鋪夥計抹著額際的水珠,也不知是熱汗還冷汗。再偷眼瞧一瞧,這位未曾相識的年輕公子,容貌並不特出,但膚白得像屍,又沒有表情,氣質冷冷幽幽,看起來像戴著人皮面具,乍見還真是會忍不住心兒亂跳啊。「宗政少爺,承蒙舅爺照顧了。這些帳冊已準備好,是給您過目的。」一聽來人是頂頭主子,縱然心裡驚訝,腦筋仍舊轉得很快,即刻恢復生意人的笑臉,將兩大本藍皮本子遞上。

  宗政明看他一眼,隨即接下。

  「你不只是府裡夫子,也是當鋪朝奉?」問句是對著范師傅。因為夥計用眼神先請示過才給帳本。

  范師傅原也沒打算隱瞞,只是意外他會看出。

  「老爺在世的時候,我就已在韓府負責教少爺……教主子唸書。承蒙舅爺賞識,杭州這三家鋪子,的確算是我在管事。」他是書院出身,雖掌管當鋪,但怎麼也沒給銅臭沾染,反倒是文人氣息一直濃厚。

  宗政家用人,除了才能之外,更重要的是信任。眼前這名書生般的男子,品行一定讓人足能信賴。宗政明聽聞范師傅細心地介紹鋪子,他的態度不若韓念惜,始終都是相當和善的。

  將說明陪客的角色做得極是稱職,事情大致交代完,走出當鋪,范師傅彷彿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一隻手掌大小的長型木匣。

  「對了,表少爺,這是主子要我拿給您的,他說是禮物呢。」他的笑意格外欣慰,是真的樂見自己主子對表兄釋出善意。

  宗政明一貫不曾表現多餘情緒,瞅著那木匣子一會兒,他收下道:

  「多謝。」目光隨即落在對街巷弄。

  「表少爺,主子雖然是年輕氣盛了些,但他並非什麼大惡之人。和他相處久了,自然能夠更加認識他。」他真誠說。

  聞言,宗政明冷涼的雙眼轉而直視著他,他卻毫不閃躲。

  察覺有一輛小馬車在對面候著,范師傅微笑道:「有人在那邊等您,是嗎?那我不耽擱了。」告辭後,他自行離開了。

  宗政明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將匣子放入腰際,才走向馬車。

  坐在駕駛位置上的少年原本昏昏欲睡,一見自己主子,立刻挺直背脊,喚道:

  「公子。」

  宗政明應一聲,微掀車簾,見孫望歡一手彎曲為枕,靠壁坐臥在裡頭,看來像是睡沉了。他偏首問:「你們一直待在這裡?」

  「是啊!」少年趕忙回答道。「雖然公子要我們去繞市集,但是孫姑娘說她要在這裡等你。」他不是怠忽職守啊,坐在這裡多無聊,其實他才想去逛逛呢。

  不過,公子出門辦事,為什麼要帶著孫姑娘啊?

  宗政明看著孫望歡汗濕的額際,一撩起袍襬,也上車了。

  「公子,回韓府嗎?」少年坐在前面問道。

  「不,去湖邊。」

  「啥?」少年不覺回頭看著馬車裡。

  「去西湖,那裡比較涼爽。」他垂眼,孫望歡正巧因為換姿勢而嚶嚀一聲。「妳醒了。」

  馬車沒動靜,宗政明往外望一眼,少年才趕緊駕繩。

  車輪開始滾動,孫望歡半睜開眸,有些恍惚迷茫的模樣。

  「啊……宗政,你的事情辦好了?」她含糊開口。垂在兩肩的髮辮仍是不同粗細,幾綹髮絲散亂。按著自己肩膀,她說:「咦?我剛是不是真的睡著了?車板好硬,手有點痛呢……」

  他看著她潮紅的臉色。「妳的頭髮濕了。」

  聞言,她眨眨眼,摸住臉。

  「天熱啊。已經七月了,會愈來愈熱呢。」她稍微撥開頰邊黏住的髮梢,兩人對坐,一陣涼氣襲面,她不覺伸手握住他優美的長指。

  他看不出有什麼反應。她倒是給自己無意識的行為嚇了一跳。

  「呃,這,你、你好涼快啊……」這種季節,如果可以抱著他睡覺,肯定會很舒服吧。歎息一聲,她道:「你在身邊,就比較不那麼熱了呢。」這是真心話。

  她的體質容易儲熱,日陽一烈,有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像個會滾起來的熱水袋,尤其和他相比,那更是燒燙得嚇人了。

  包覆住他的柔荑溫軟濕熱,那種確切的存在透過手心緩緩傳遞,宗政明冷冽的身體明白感受著那唯一的暖意,極慢地流進空蕩縹緲的胸廓。

  他一直覺得自己僅是外表披著人皮而已,軀殼內其實一片虛無,只有在和她接觸的時候,他才能稍稍地感受到自己果然有血有肉。

  縱使血肉冰冷,終歸是能稱作一個「人」。

  明知這樣不好,她卻不捨放手。孫望歡心緒蕩漾,沒有察覺他的沉默,只是望向車窗外,才突然疑惑道:

  「回韓府不是這個方向啊?」

  一直不敢說話的少年總算能夠插嘴,他愉快說:

  「不是回韓府,公子說要去西湖呢!」只要是出去玩,他就好。

  「西湖……」就是那個很美很美,美到像是天堂的地方嗎?孫望歡訝異看向宗政明,道:「你不是去那邊辦事的吧?還是說,你想賞景?」

  「公子是要去湖邊避暑吧?那裡比較舒爽啦。」少年繼續多嘴。

  「咦?」她微怔。他向來是不怕暑氣的吧,所以……是為了她?

  「妳不想去?」宗政明清冷地開口問道。

  她臉色夾雜一抹掙扎,有些欲言又止的。「我……很想去。但是……」

  前座的少年突地停下馬車,反身掀起車簾,打斷笑道:

  「公子、孫姑娘,可別討論想不想去了。因為我們已經到啦!」

  一陣清風由翻開的簾幕吹拂而進,孫望歡原本要說的話不再出口。只道:

  「我們下去吧。」她本來一直握著宗政明的手,直至此時才放開。

  濕熱的感覺殘留在手裡,他莫名地握緊成拳,那體溫卻還是在下車的轉眼就消失了。

  讓少年自個兒玩去,他們兩人在湖邊緩緩漫步著。

  碧波萬傾,時節正值初夏,滿湖新綠,蓮荷競放,端得清香撲鼻。

  走在前方的孫望歡忽然停下腳步,她雙手負後,轉身笑道:

  「我和你,從來沒好好出門玩過呢。」

  「妳都待在房裡。」宗政明看著她隨性在柳樹下席地而坐。

  「是啊,我都在房裡,練字……還有做什麼呢?欸,我不記得了。」指尖輕撫柔軟的草地,她望向遠方。青碧黛綠之中點綴著樓閣亭榭,古樸幽靜的園林令人心境舒暢,垂落的柳枝隨風搖擺,四周都帶點花的香氣。「宗政,這裡真的好美呢……美到讓我忘不了了,我就會一直記得曾經和你來過。我……討厭那樣。」

  「小姐……」

  「宗政,你知道嗎?我連哥哥姊姊的長相也想不起來了,因為我只認得他們的背影,所以乾脆就全部都忘掉。只要沒有回憶,就不會那麼難過。如果我擁有太多美好的事情,失去之後,我會很辛苦。」她撫著腕上的玉鐲,低聲道:「要忘掉你,已經很難很難了,所以,不要對我太好。」

  明明就在身旁,她卻說得好遙遠。宗政明心口泛出熱意,不覺向前一步,用那慣有的平板語調說:

  「妳不會失去我。」

  聞言,她怔怔地凝視著湖面好一會兒,笑了笑,側臉卻顯得頗為惱怒。

  「你老是能夠若無其事地講出這樣的話,真讓我生氣。」順手拔了一撮草,她抿住嘴,往前丟去。隨即抱住雙膝,好半晌不抬頭。「宗政,你說,什麼是永遠?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可以永遠的事情。我以為永遠也不會改變的事,最後的結果卻都是面目全非了,就算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你不是問我,一個人要去哪裡嗎?其實,我也不曉得,我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只是一直一直地走,我想,如果可以走到盡頭,那我就能夠停下來了。」

  宗政明凝望著她寂寞的側面,胸腔裡的熱氣愈來愈強烈,慢慢地像是爬升到喉頭,那種從未有過的真實感受,無法控制,教他一時脫口喚道:

  「孫望歡。」他也不懂自己為何要叫她的名,好像心裡只有這三個字,一直想著這三個字,並且已成為一種咒。

  讓她之前滲入膚觸的熱度,重新在他體內浮現出來。

  「咦?。」聽見他連名帶姓地喚自己,她極其驚訝昂首望住他。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這是頭一回,她居然感覺他說出來的話不是冷的。

  「妳--」宗政明尚未釐清什麼,就見一個男孩沿著湖邊走近過來。

  他手裡拿著一布袋,頭始終垂得相當低。當宗政明察覺狀況有異時,男孩雙手突然用力一揮,布袋瞬間敞開,一陣白煙剎那爆起!

  宗政明直覺就護住孫望歡,隨即腰間遭受撞擊。

  孫望歡被撲倒在地,亦在同時感受到那股衝力,一探手抓到他的膀臂,她緊緊不放,喊道:

  「宗政?咳、咳!宗政!」白霧呈粉狀,嗆得她滿口滿臉。

  「我在這裡,小姐。」

  他冷靜的聲音並無法讓她完全安心。

  好不容易飛揚的煙霧趨於沉澱,她淚眼朦朧,一見他冷然的臉,她立刻坐起,著急地摸上他的身。

  「你--你沒事嗎?」不在乎自己,只是萬分認真地察看他是否完好。

  「沒事。」他反握住她失措的柔荑,讓她抬起頭來。

  孫望歡咬唇道:「你……保護你自己就好了,何必管我?」

  她的青絲被白粉沾染,眼眶卻因為怒意而紅了。

  「妳的手,一直在抖。」

  他美麗的長指抹開她頰邊的粉末,這舉動卻讓她著實怔住,僅能楞楞地凝視著他。

  宗政明只是道:「是麵粉。」

  「麵粉?」她張大眸子,如夢初醒。低頭審視掉落的白粉。

  「不見了。」

  按住被男孩撞到的腰部位置,他冷冷地說。




  「你說什麼?」

  坐在書房處理帳務的韓念惜停住筆勢,挑高半邊眉。續道:

  「我跟你要那木匣,你剛說木匣被人搶走了,是嗎?」沒有關心來龍去脈,倒是語帶輕視,充滿譏刺:「我們這兒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怎麼你一來就會遇上?你可知那匣子裡頭裝的是什麼?是典當物啊!你隨便帶走當鋪裡的東西,結果還弄丟了,你自己瞧瞧,這該怎生是好啊?」

  宗政明冷漠地睇視他,尚未開口,一旁的范師傅卻顯然非常錯愕。

  「主子?」那木匣裡頭裝的是什麼他不曉得,但明明是主子拿給他,然後讓他拿給表少爺的啊!

  「你閉嘴。」韓念惜皺眉壓低聲,咬牙切齒警告。續對宗政明傷腦筋地笑道:「說起這幾間當鋪,是舅父和我們韓府錢莊合併的,你也算是半個老闆。怎麼你能力如此差勁,遇上賊人就這樣乖乖給人搜刮嗎?」

  「你是故意的。」宗政明低冷啟唇。

  韓念惜有趣地聳肩,也不否認。

  「我們做生意的,沒人會這麼直接。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般,鋪子也很快就倒閉了吧。」

  「表少爺,對不住,是我--」范師傅自知做錯了事。

  「我叫你住口!」韓念惜怒喝一聲,心頭一陣火起。

  自己的人居然想替外人講話,他狠瞪住范師傅,讓對方噤若寒蟬,接著朝宗政明得意笑道:

  「你若出差錯就承認,我心胸寬大,不會怪你的。不過,可別想找其它人當借口。」先堵死他的路,任誰也幫不了他。

  宗政明沉默住,沒有回答。

  韓念惜卻最恨他這樣看人,害得他晚上老是作噩夢!對於自己的挑釁,對方卻始終沒有反應,這令他心中更怒。

  「你啊,去死最好了。」他冷冷地笑著,手指發起癢來,他的神情也逐漸轉為狠毒,原本陰柔的氣質,霎時扭曲猙獰。「嘻嘻,你一定是本來該下地獄,結果投錯胎,才會像個屍臉人。」

  聞言,宗政明卻沒有任何感受,怎麼也不會因為韓念惜的態度而跟著情緒起伏。他僅是不發一語,冷靜地注視著那張擁有感情變化的臉皮。

  原來,並不是完全沒有痕跡,只要曾經待過那個地方,果然還是會有所殘留。

  只是多寡深淺之分而已。

  遲早,這個表弟會想起什麼。宗政明站起身。

  他一動作,韓念惜頓時醒神過來。剛剛宛如被什麼附身的詭奇感覺教他蹙眉,看見宗政明要走出去,他立刻斥喝道:

  「我告訴你,這事可不能當成沒發生過!你要不就把典當物找回來,否則就把搶劫的賊人抓去衙門!」

  宗政明面無表情地離開,任他的喊叫落在身後。遭搶的東西是該找回來,就算韓念惜實為刁難,他行事卻只看因果順序,不會摻雜絲毫情緒。

  要找回典當物,得知道那搶劫的人是誰,只要擁有當鋪的交易名冊,比對遭劫的典當物,很快就可以曉得。

  在長廊上行走,天色剛屆黃昏,途中遇到幾名韓府僕工,每個人一見他,都像遇到鬼似的臉直髮白,甚至忘記眨眼而跌趴在地上或撞柱。

  他連看他們一眼都沒有。

  廊簷之下,平空刮起一陣風,捲起他鞋邊落葉。

  那風來得太不自然,令他順勢轉首望去。

  房子後頭的樹林,有個夕陽照不到的偏僻角落。一塊黑影由地面逐漸爬升擴大,成為模糊的輪廓,黑色愈濃的部份形狀愈看得清楚,好像兩個相當高大的人站在那裡,手裡還拿著宛如繩索鐵鏈的東西。

  就佇立在那陰森森的位置,彷彿正瞠著雙目,冷冽地看著誰。

  宗政明注視著那動也不動的詭譎墨影,耳邊響起孫望歡先前說過的一件事。

  --七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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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4: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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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痛好痛--他的肚子好痛啊!

  「你怎麼了?臉色都發白了。」孫望歡躲在大樹後,發現身旁少年幾乎直不起身,有點不對勁。

  「我……肚子疼。」少年咽口唾沫,捧著腹部,虛弱扯唇笑道。

  日正當中。雖然吹皺西湖的清風感覺稍微涼快,但從早到現在站上兩個時辰,她自己也汗流浹背。

  「肚子疼?吃壞東西了嗎?」她最近倒是沒什麼胃口。

  「孫姑娘,妳多少歲數?」少年突兀問。

  「二十一。」問這做啥?「二十一還沒嫁……果然很奇怪嗎?」她雙頰泛紅。

  「嗄?」少年可愛的瞳眸圓睜,嗯嗯啊啊幾聲,額間流下一道冷汗,也沒頭沒腦地回答。。「我今年十三了。妳不會也偶爾肚子疼嗎?」

  「我?」她疑惑地看著他發白的小臉,忽然覺得有些怪異。

  宗政明離開她的時候是十三歲,那時候比幼年初見長高了不少,身體也開始變結實了,連嗓音聽來都完全像是兩個人。因為她很不服氣,所以印象相當清楚。

  眼前的少年在這個年紀卻……好像顯得太過纖細了?

  察覺她的目光,少年抖著蒼白的唇瓣,說:「其實,我昨兒半夜偷吃了早上剩下的饅頭。」

  「啊,是嗎?」孫望歡恍然道。不過,她、宗政和少年是一同用膳的,昨天有吃到饅頭嗎……實在想不起來,她道:「對了,你到底喚什麼名?」總不能叫他「宗政的僮僕」吧?

  「我?我單名『曉』是破曉的曉哦,不是大小的小。」他強調自己很有氣質的名字。

  「曉……姓呢?」

  「宗政。」他像是隨口應道。

  「……咦?」孫望歡愣了一下。

  他撫著肚皮,臉色難看地解釋:「我無父無母,所以跟主子姓。」

  「原來是這樣……」宗政老爺當年收養宗政,已經很巧很巧了,畢竟這不是易見的姓氏。她還以為全天下姓宗政的都那麼巧,歸到一家去了。

  不過他說自己沒有父母,那名字又是誰取的?也是宗政家裡的人嗎?

  「我說啊……孫姑娘,」宗政曉拉拉她的袖子,小聲道:「我們到底還要在這裡待多久?若是公子知道我和妳偷跑出來,他會不高興吧?」

  「嗯……」孫望歡突然有些好奇地道:「你家公子會生氣罵人嗎?」她可是從來沒見過。

  「這……說的也是,我都只注意公子沒笑過,現在想想,他倒是連發怒也不曾有啊。不過,他冷冰冰地瞪著我就很可怕了。」會害得他晚上睡不好覺啊。

  宗政曉做個鬼臉,表情要死不活的,孫望歡忍不住笑出聲,又見他汗如雨下,衣襟濕答答的一片,她道:

  「我看你好像真的不太舒服,你先回去吧。」

  「不瞞孫姑娘妳說,我昨夜看見韓府裡飄著鬼影,嚇得沒睡好,所以現在其實有點想吐。我是很想走……但公子要我跟著妳啊!」他苦著臉。誰教他的主子還有一個主子。

  「鬼影?」孫望歡疑惑。這少年頑皮性重,是亂說的吧。跟著她又要幹嘛呢?該不會是怕她又熱暈了?「我真的想找到那個搶東西的孩子,讓你陪著受罪了。」如果可以打傘遮日就好了……可是那樣會太引人注目。

  「受罪是還好,不過……孫姑娘,妳認得出那孩子嗎?」他很想知道。

  「我沒看到他的長相。」她誠實回答。那時都被麵粉嗆得流眼淚了,哪有注意對方生什麼樣?

  宗政曉的神情更哀戚了。「妳不曉得人家樣貌,不曉得人家名字……我們這種守在樹後等兔子的方法,真能找到人嗎?」

  孫望歡沒有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湖畔。

  那天事情來得突然,糊裡糊塗地就被暗算,她並不清楚來由始末,之後宗政明也沒有說些什麼。今日宗政曉卻在她面前抱怨韓府分明想找麻煩,當鋪的名冊故意不給看,連被搶的典當物是什麼也隱瞞起來……

  宗政曉話多所以說溜嘴,她卻這才得知韓府當家惡意整弄的行為。

  雖然她沒見到那孩子的臉容,也沒有名冊來尋找,好像浪費精神傻瓜似地等在這裡,但是,若有那萬一,說不準那個男孩會再經過,也許她只看身型也可以認出來……

  沒有任何憑依,但是線索僅有這裡,她只能這麼做。

  宗政曉腹肚痛得緊,其實很想回韓府好好躺著。瞧她一臉認真,便忍不住說:

  「孫姑娘,雖然我沒念什麼書,但我聽過不少故事。妳可知那個守在樹旁等兔子的農夫,最後根本什麼也沒等到?而且,妳怎麼確定人家一定會出沒在這附近?」所以他們還是回去吧。

  「我不確定。我一點把握都沒有,但是我要試試看。」她緊抿住嘴。

  他要哭了。「孫姑娘……」

  「總之!」她打斷他的勸說。「總之,我不允有人欺侮宗政。」

  他啞口,低聲咕噥:

  「妳還真重視我家公子啊。」

  她像是嚇了一跳,隨即用力轉過臉,微微瞇眼,雙手拉開他兩邊嘴角。「才不是你說的那樣。」正經駁斥。

  她突然動手來一招,他少年的純真心靈有些錯愕,只能委屈摀著自己遭受侵犯的雙頰,道:

  「不……不然妳做啥那麼拚命?」不是很怕熱嗎?之前還不中用的暈倒,日陽那麼烈,在樹下躲站幾個時辰,臉曬得通紅,怎麼說她也當過小姐,所為哪樁?

  「我……」她抿抿乾渴的唇瓣,重新目視前方。「我曾經是他的小姐,換言之,他曾經是我的家僕,如果宗政給人貶低了,不就等於我這個做主子的沒眼光,或者不懂用人?」

  「啥?」也是……沒錯啦。

  「你不是說那韓府當家,年紀輕輕的卻目中無人?所以,不只我會被看簡單,你家老爺,甚至是你,一定也都會被韓府當家嘲笑。」說得好不服氣的樣子。

  「我……還有我家老爺啊……」宗政曉的大眼睛嚴肅起來。

  「我不想被看輕,才會想幫忙。所以,跟重不重視宗政沒有關係。」她意圖嚴正解釋,聽來卻相當負氣。

  宗政曉想著別的事,腦筋一時轉不過來,才道:

  「啊?喔。」沉默一下下,他又說:「我也不想被人家笑,肚子好像不那麼疼了,我就陪妳吧。」打直腰桿,手卻還是按著下腹。

  孫望歡抹去額間的汗水,熱得有些眼花了。呼出口氣,僅道:

  「你真怪。」

  「彼此彼此。」他吐舌。

  兩人凝神瞅住湖邊來來去去的過路人,賞景散步和飲酒作詩的不少,實在沒見著什麼男孩。站得太久,連腿都發麻了,順著湖面來的柔軟清風已經完全失去安慰作用。

  宗政曉開始憂心起來,自言自語說:

  「倘若我們倆都暈倒在這裡了,那就沒人可以去求救了……咦?咦咦?」他忽地往前拉長脖子,一手忙扯著孫望歡的衣襬,指著不遠處低喊道:「有個男孩、那裡有個男孩!」

  她趕緊湊臉看去,宗政曉在一旁哇啦哇啦地:

  「妳瞧瞧是不是?是不是?」

  孫望歡用力用力地瞪著那男孩的背影,用力到頭都有點昏了。

  「嗯--」快想,快想啊!「我、我……」無法從貧乏的印象裡抽出一絲端倪,她又氣又急。

  「怎麼樣?」宗政曉瞧瞧這邊,又望望那邊。「啊啊,人家要走了--等、等等!妳做啥?!」

  孫望歡忽然越過他身邊朝男孩的方向奔去,他吃一驚,急忙想伸手阻止,卻只摸到她的衣袖。只得拔腿跟在她後面跑。

  「我認不出來!不過如果對方見到我,神色有異,那就表示心虛!」她只有這個法子了!

  要變更計畫,好歹也先知會一聲呀!宗政曉肚子狂痛,激烈動作更讓他快要口吐白沫,一個腿軟,他往前撲倒,臉部正面著地之際,還不意抓住她的裙襬。

  孫望歡奔跑當中毫無防備,被這一扯,也跟著向前跌去……

  眼見就要一同遭殃,連呼喊都來不及,一個瘦長的熟悉身影進入視線,她沒有猶豫,立刻張手抱住,免除千鈞一髮的危機。

  心亂跳,猛烈得彷彿要進出來似。不知道是剛才奔跑的緣故,還是因為這副自己緊抱的男人胸膛。

  很結實,很硬,也……真的抱起來很涼很舒服。

  熟悉的男人味道迷得她暈頭轉向,她只能告訴自己是因為天氣太炎熱。

  「你們在做什麼?」

  冷冰冰的問話入耳,閉了閉眼,不知怎地,她覺得不要抬頭比較好。

  原來……她也很怕這個男人會瞪她。




  「公子,我都有照你吩咐。孫姑娘自己要偷偷出門之前,我假裝很有興趣,問出她要去哪兒,然後告訴門口那個大叔,所以公子你也才找得到我們吧?我吃壞肚子,就算痛得要命,也沒忘記你的交代……啊,不過,我不用看大夫!因為……因為我討厭喝藥。但是我撞到鼻子,你看,剛剛還流了好多鼻血,所以,我可不可以就先回房休息了?」

  因為兩個鼻孔裡都塞有草紙,宗政曉的童聲聽來不像平常那樣清脆。

  宗政明睇著模樣相當狼狽疲倦的少年,除去鼻子上的傷,額頭也給撞得一大塊青紅瘀血。

  「你可以回房。」他點點頭。

  「謝謝公子大德!」少年感動地差點痛泣,謝恩之後小跑離開了。

  宗政明看著他一拐一拐的背影消失在長廊轉彎處,另外一個人則從相反的方向走來。

  「表少爺。」來者是范師傅。手裡拿著一紙信箋,寬慰道:「我找您整個早上了,有要緊事……可以找個地方談談嗎?」

  「在這裡就好。」宗政明站在門前,沒有讓開。

  范師傅稍微怔愣,望著宗政明身後的廂房。不小心想起,下人之間耳語宗政明帶著一位姑娘,雖然都藏得好好地沒給他們瞧過,但實在看不出這位青年行事如此大膽……主子是最討厭這種事了,幸是錢莊生意繁忙,沒有撞見還可以搪塞姑娘已經出府,倘若給遇上,這對表兄弟又會有什麼樣的齟齬……

  歎一口氣,范師傅緩慢道:

  「表少爺,你今日去當鋪查探消息,他們肯定什麼也沒說吧?會變成這樣,我當真是始料未及……」他充滿歉意,將信箋遞給宗政明:「主子平常有記事的習慣,這是我……從主子書房裡的日誌抄下的,該寫的能寫的,我都寫在上頭了,應該可以幫助您找到遺失的典當物。如果您……還相信我的話。」

  他深深地低下頭,呈出的雙手似乎正在細抖。宗政明清冷的目光盯視著那白色信箋,半晌,終於接下。

  范師傅心頭彷彿放下一塊大石,一抬臉,迎上那冰漠的面容,他一如以往,沒有絲毫迴避。只是說:

  「表少爺,主子的本性並不壞。假以時日,您一定能夠明白。」他萬分誠心地道。

  轉身就要告退,宗政明突然啟唇:

  「你這麼做,不怕受罰?」

  范師傅一愣,平凡的臉龐露出微笑,說道:

  「表少爺……我和主子的關係,其實也很像您和主子。總歸一句話……都是命中注定的。」

  也許因為夜色昏暗,他的神情帶著點迷濛,留下意味深長的字語,慢慢地走遠了。

  宗政明轉而注視著某一塊被黑影掩住的角落,在原地佇立良久。也不知經過多少時候,是聽到身後房內傳來聲響,始才推門進入。

  「……咦?」孫望歡撐著床緣,坐起身來,一見他,神智恍惚地開口喚道:「宗政?」

  腦筋一片渾沌,感覺身體不太舒服,她輕喘幾口氣,慢慢地想起自己午間在湖邊監視未果,給宗政明帶了回來。由於在外曝曬一個早上,頭暈腦脹的,進到房裡就昏睡過去……唉,究竟是昏還是睡?

  日陽的高熱似是還存在體內沒有消散,她一時無力,又躺倒床鋪上。

  模糊地半睜眸,她眨眨眼,像是要確定什麼般,莫名其妙地道:「宗政,如果你是真的在這裡,把手放到我額頭上,好不好?」

  宗政明看著她難受潮紅的面容,忽然有一種奇異的念頭。他想再次感受那種真實的熱度,於是便依言將右手貼上她的額間。

  冰涼的膚觸,令她明顯震顫,突然完全清醒過來,她整個人往床鋪裡縮進,一下子離開他白細修長的手指。

  「原來,是真的,不是作夢。」她將臉埋入柔軟的被褥,不肯讓他看見表情。「宗政,你走了之後,我就常常夢見鬼……冷冷的,白白的,穿著黑色的衣裳,老是站在我的房外……每回醒來,又會再一次夢見,就算想忘也忘不了,想忘也忘不了……」聲音悶悶的,帶著歎息,重複幾次,是說給他聽,卻又更像自言自語。

  他望住她左耳露出髮絲的那顆紅痣。

  「妳夢到的,是我?」

  聞言,她抓著被角無聲許久,之後才輕聲說:

  「不對。是鬼。」總是纏著她,纏著她啊……孫望歡掀開棉被,坐直了身。「欸,我大概是睡迷糊了……」她笑笑,累得往後靠住牆。

  他握了握拳,那樣短暫的溫暖不足讓他心口泛出熱氣,一種說不出的衝動,讓他探手抓住她的膀臂將她拉近。

  他什麼也沒想,只是順著意志動作。

  她顯然微吃一驚,僅能瞅住他。

  「小姐,妳早上去湖邊做什麼?」他問。

  孫望歡一頓。坐馬車給他載回韓府的路上還以為逃過了,原來是在等她休息清醒過後才要來質疑……早知道他有這種會問到底的習慣了。

  「我只是想出去晃晃罷了。」

  「妳討厭熱。」

  「是啊……」她的事,他什麼都記得。「宗政,我剛剛聽到有人在門口和你說話,是誰?」她索性轉移話題。

  「是范師傅。」雖然抓著她的手臂,但是那溫意卻因為相隔衣物而傳不過來,他心裡有著奇怪的感受。他不會形容的--微微皺起眉,他改捉著她的手。

  他一向面無表情,那瞬間卻流露出那麼一點點……像是惱怒的情緒。孫望歡還以為自己眼花,一眨眸,他的臉皮果然又恢復成面具的模樣。

  「他為何……找你?」冰涼的手指和自己交握,她敏感悸動,以往都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夜太靜,兩人獨處,人說十指連心,她真的好擔心會被他發現什麼秘密,想抽回,卻又更貪戀,一定是因為曬昏頭,她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如何。

  「他找到遺失典當物的下落。」他拿出那封信箋。

  「是嗎?」她睜大眼,趕忙接過。想要打開觀看,他卻不肯鬆開她的手,無法明白他的意思,她只能勉強使用單手將信箋攤開。「啊,原來那個典當物是只珠簪,是那孩子親娘的遺物……難怪他--咦?本來答應可以贖回,是當鋪把當契撕毀不認帳?」

  所以……所以,那個孩子才會用搶的。

  一定是有人故意設計為難,而且暗中指示那只簪的下落,說不準還講了什麼來引誘那孩子,否則他怎麼會準備好麵粉跟蹤他們……這樣把人心玩弄於股掌,真是太過份了!

  「那遺物,為什麼會想要回去?」他突兀出聲。

  孫望歡沒料他這麼問,一愣,道:「因為那是他娘親留下的啊。」

  「只是死人的東西而已。」他深墨的雙眸凝視住她,彷彿天上黑月。

  他的臉被搖晃的燭火籠罩,語氣比夜風還冷,雖然平常就是這樣不具情緒,但是--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你……」孫望歡一時啞口。好半晌才能回神道:「對親人來說,不只是那樣,是很有意義的。」

  「但仍是死人的東西。死了,為何還要留著?」他的聲音好低好低。

  一個人死去之後,就不再存在,只會歸於塵土。

  和自己交纏的優美長指愈來愈冷,她連心也涼了。

  「宗政,如果我死了,你也不要我的東西嗎?」

  「妳不會死。妳會長命百歲。」這是她成胎前就已決定好的命運。長長的一生,要死也死不得。

  是命。

  所以他不能跟著她一輩子,因為他,沒有百歲的陽壽。

  木窗忽地被一陣強風吹開,碰地撞到旁邊屜櫃!

  孫望歡嚇一跳,轉眸望去,今晚沒有月光,窗外一片漆黑。兩扇窗板擺啊擺的,嘰嘰嘎嘎地響著,極為刺耳,她的心也跳得更狂。

  「宗政……」

  「生或死,喜與怒,那些情感,我想不起來。」他開始講著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話語。

  就算他來凡間一趟,但只是披著人的皮,絲毫不曾改變什麼。

  「什麼意思?」她不懂啊。

  「我沒有,也記不得。」他深沉說。

  這……這當真已經超出她所能理解的範圍了。孫望歡猛然覺得他渾身散發一股強烈的冷氣,不覺凝神專注正視他。

  他膚白,身穿黑衣,瞳仁深墨不見底,余白部份卻變得詭異地多,雖然是直直盯著她,她卻無法從中找到自己的反影。

  他這種樣子,太奇怪了!

  出於直覺,她很快傾身抱住他,搶在他先前,道:

  「我之前就想說了,你的腰,好細啊。」

  他直挺挺的,像冰一樣,沒動。

  「比我還細的話,我想打你了……」她緊緊握住他的掌,就算熱度全被他奪走,冷死也無所謂。她微微喘息,努力想著怎麼表達:「……我覺得,遺物是一種懷念的方式。縱然那個人不在了,因為牽掛,因為想要永遠不忘記,所以留下那人的東西,就好像對方陪伴著自己……大概,是這般。」

  真難解釋。她忙又輕聲說:

  「宗政,記不得或者想不起來的事情,像這樣,重新再學就好了。」

  咚咚,咚咚。她的心聲,傳遞給他。

  有什麼東西趨於緩和,宗政明抬起手,摟住她的腰背,讓她更貼近,自己便能更真切體會那種活生生的感覺。

  「啊。」沒想到他竟會反抱住自己,她頓時面紅耳赤而無措。

  「再學,妳會教我?」他的唇幾乎貼上她耳垂的紅痣。

  她忍不住縮肩。

  「這、我……」她難以答應承諾,卻又……更無法拒絕。

  「小姐,」他低沉喚道。語音仍是缺乏情感。「只要和妳在一起,我的胸口就有熱氣。」

  聞言,她卻是立刻緊閉上眼。

  她……討厭聽他這樣講!討厭聽他這樣講!那會讓她期待和陷落啊!

  不能表現出關心或者眷戀,那樣太依依不捨了。

  那她,應該要怎麼辦才好……

  告訴自己必須狠狠地推開他,但是她卻只是雙手顫抖地抓住他背部的衣布,幾乎捏到皺爛。

  她再也忍耐不住了。

  胸廓像是開了個洞,把長久以來壓抑的一切都給崩潰了。原來,從十三歲搬到別府那年,她發現自己的世界裡只有他一個人開始,就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貪婪地汲取他的氣息,湧出的激動讓她連心都痛了。

  想忘也忘不了……想忘也忘不了……就算想忘,也忘不了啊……

  「宗政,你抱得我喘不過氣了。」她終究沒有推離他,僅是臉上帶著他無法看到的脆弱表情,將面頰輕貼上他的肩,極輕微地這般說。

  宗政明彷若未聞,睫也不眨地望著窗外。

  黑色的月,應和著幽冥的隊伍。

  沒有人可以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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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5: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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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輪迴轉化不休。

  一旦發現有所偏離,就必須導入正軌。

  馬車喀搭喀搭地往前行進。宗政明直勾勾地望著坐在對面的孫望歡,一直不曾開口。

  雖然明知他看人的眼神就是如此直接,但處在狹窄的馬車裡,更添增些許透不過氣的氛圍。孫望歡給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了,只好說:

  「我們現在……是照著范師傅的信,要去找回遺失的典當物吧?」幾次出門辦事,他總會帶著她,也許是顧慮她不方便一個人單獨留在韓府。

  「是。」他依然目不轉睛。

  「這樣……」她垂首避開他的注視,低聲道:「如果信裡寫的全是真的,那就沒有理由把簪子要回來了啊……」因為,是當鋪不認帳在先。

  前方駕車的宗政曉忽然探頭,發表自己的見解:

  「我說,不一定那范師傅又騙人,跟韓府當家串通好耍人。」不明白公子已經著過一次道,為什麼還能相信對方?他就是懷疑!

  宗政明不發一語,僅是凝視著孫望歡。

  她假裝沒事,宗政曉見狀倒是一頭霧水。他擠眉弄眼,小聲問:

  「怎麼?氣氛好像不太對勁,妳跟公子吵嘴了?」

  「沒有。你今兒肚子不疼了?看著路,好好駕車。」她抿唇將他推回,順帶拉下車簾。

  重新恢復成兩人相對無語的狀況,和他相處,她從未感覺如此尷尬過。一定都是前夜的影響吧……遺忘不了冷涼唇瓣貼在耳邊的感覺,她不禁伸手想要摸著那曾經被他碰觸的地方……

  輕顫的指硬生生停住。她遂抱住自己手臂。

  「你……不要一直看著我。」孫望歡略微生氣地道。

  「為什麼?」他問。

  因為、因為那會讓她心煩意亂。

  側首望向窗外,她的情緒浮動,只能告訴自己別去理會那道惱人的清冷目光。車輪滾動著,僅有顛簸震動所發出的聲響,街邊景致往後退,出了城門,很快地到達近郊的一處農地。

  「停車。」宗政明啟唇指示。待馬車停好之後,他先下了車,隨即回頭對孫望歡道:「跟我來。」

  孫望歡沒料他會有如此行舉,之前出門都是讓她在車上等待的啊。一時怔愣住,她睜大了眼,並未立即動作。

  「公子,那我咧?」宗政曉又探首問。

  「你留下。」宗政明瞧也沒瞧他。只是瞅住孫望歡。

  好像若不答應跟他去,他就會站在這裡不走似的……彷彿一股意念推著她向前,她踩著車轅跨下車。

  方纔踏地,便給他一把抓住腕節。

  「你--」被突然拉著往前走,她只能趕緊跟上。

  眼角餘光望見宗政曉好像故意把臉轉開,當沒看到。八成是誤會他們什麼,她心裡又氣又惱。

  自幼,表面上瞧來都是她任性居多,但是有誰知曉,其實從小到大,她根本拿宗政明一點辦法也沒有……

  接近前方農舍,地小而荒蕪,只有一半長著稀疏的麥子和幾株葉菜,以木板搭建的寒微房屋相當破舊,大門歪斜破損,夕陽垂掛在後面,感覺更寂寥了。

  他察覺什麼般,忽地停住腳步,教她險些撞上。

  「宗政,你究竟是要--」

  很快地摀住她的嘴,宗政明一個側身,兩人便隱匿於旁邊擺放稻草的木柵。

  孫望歡當然是嚇了一跳,不及反應,但因為是他,所以她並沒做出任何反抗。背脊貼著他平坦厚實的胸膛,從他身上傳來的冷氣包圍住自己,涼涼的,好舒服啊

  不覺又要被迷惑,她趕忙瞪住他乾淨的下巴,發現他一直望著前方。

  她順勢睇去。

  不遠處,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懷抱田里摘回的青菜,慢慢走入木房。從站立的地方,可以看進窗戶裡頭,廳裡空空蕩蕩,只擺有一供桌,細瞧之下,缺去一角的桌面,放著些許蔬果,卻沒有盤子,祭拜的香爐裡插著一枝就快燃盡的香,白煙渺渺,牌位前還擱著的是……一個木匣子。

  男孩先是將懷裡的東西放落,雙手打開木匣子,取出一隻髮簪,小心翼翼地用乾淨的帕巾擦拭著。隨即,便又抱起青菜步入後頭簡陋的廚房。

  孫望歡明瞭了。這種情況,表示男孩就是他們要找的目標吧。那個孩子,是一個人獨自生活嗎……

  「我還是不明白。」宗政明突兀道。「死人的東西,為何重要?」

  低冷的吟語迴盪在鬢邊,後背靠著的男人胸腔因而震動了。他說什麼,她沒專心,只是輕輕地屏住氣息,就怕自己的緊張太過明顯。

  遲疑半晌,她好小聲地問:

  「宗政,你當真……要拿回那孩子親娘的遺物?那只簪子……如果這只是一樁算計,那孩子就太無辜、太可憐了。」

  他未答,只是垂下眼,看著她腕上翠綠的玉鐲。良久都沒動作。

  頸間有些麻癢,是他的一綹發。察覺彼此相距太近,她心慌意亂,輕輕地想掙開,他卻反而按住她的腰側,不讓她走。

  她臉一紅,不明白地想要抗議:「宗--」

  「哇啊!」

  突如其來的喊叫讓她嚇了跳,忙朝聲源看過去。

  只見應該在馬車上等著的宗政曉,整個人由柵欄後被推出,姿勢難看地跌趴在地上。

  「哈……嘿、嘿,公子。」撫住自己背部,他苦著臉。

  柵欄後又走出一人。剛才尚在屋內的男孩,不知何時已站在外頭,並且發現了他們的存在!

  「你們、你們在偷看什麼?」男孩約莫九、十歲的年紀,嗓音仍嫌幼嫩,氣勢卻不可小覷。

  他手裡緊緊握著一短木棍,一雙濃眉大眼相當強硬,準備豁出去的模樣,想來宗政曉大概挨了打。

  「公子,我不是故意壞事的。我只是……只是……」宗政曉哀戚解釋。不管怎麼說,停馬車的地方頗遠,他不可能平白移動到這裡。「只是、只是想瞧瞧你們在賞什麼景,這樣,你信不信?」

  「閉嘴!」男孩踢他一腳,力道不大,宗政曉卻立刻抱住肚子,反而令他吃一驚。他逞強怒罵道:「你……你少裝死!我不會再被騙了……我認得了,你們是那天在湖邊的人,是要來拿走我娘遺物的!」

  孫望歡不意睇見宗政曉的衣領裡露出一小截布條,再看他撫著腹部,有什麼不確定的念頭一閃而逝,忙開口道:

  「等一下……」

  「妳住口!住口!我才不要聽你們的話,你們只會騙人,娘的簪子贖不回來,所以爹才鬱悶地病倒了!要把我抓去關,儘管來,我不會伯的!但是娘的東西,我死也不給!」他強勢吼叫著,真的一臉無畏。

  孫望歡有些楞了,不知該如何是好。一股涼涼的氣息靠近,她不覺稍微瑟縮。

  就在敏感的耳邊,宗政明啟唇道:

  「妳把夫人生前的鐲子給我,是因為牽掛,還是代替妳陪伴我?」

  「--咦?」

  孫望歡聞言僵住,心頭滾燙,喉嚨卻緊哽地說不出半句話。

  宗政曉還捧著肚子躺在地上,男孩的大眼睛怒火中燒地瞪著他們,真不知他怎麼會選在此時問出這樣的事。

  「對妳而言,有多重要?」他重複。

  她忍不住回首,他冷冷的眼睛看著她。

  有多重要?明知他指的應該是鐲子,在她聽來,卻覺得根本像是在問……他。

  慌張別開視線,她微低首勻息,卻只是更焦慮。

  「跟……跟這孩子一樣,若是誰想拿走它,我會拼了命地搶回來。拼了命。」所以,她如此重視的東西,給了他,就也代表,他對她來說是那麼樣地……

  心口像是被風刮過,顫了。她不敢再想下去。

  「妳想幫他?」他直接問。

  「我……我沒有能力。」倘若典當物不討回,宗改無法交代,男孩或許也會被韓府送官,屆時她可能只是害了人。這一定也不是用銀兩就可以解決的事,不管怎麼做,總之目的只是要他們為難而已。「為什麼要這麼過份……」想著想著,她也氣了。

  宗政到底是哪裡招惹到那位年輕表弟了?是他白白的臉太嚇人,是他說話缺少情緒起伏,還是因為他沒有表現過兄長疼愛弟弟的模樣?

  「妳並非沒有能力。」他忽說。移動步伐,帶著她往馬車的方向走。

  「等、等等!」太突然了!

  被拉住手,她著急跟上,轉眸看向被徹底忽略的宗政曉和男孩。後者眼睛始終瞪得大大的。

  「啊!公子,不要忘記我啊……」少年可憐兮兮地抬起手臂呼救。

  「宗政,他沒有聽話待在馬車上是不乖,但你不睬他,那、那回程就沒人駕馬車了。」孫望歡勉強擠出一個理由。

  宗政明只是對她道:

  「妳可以寫字。」

  「什麼?」




  「嚇!」

  一跨入自己書房的門,不預期望見裡頭坐著個人,韓念惜倒抽一口涼氣,後退半步,還意外踩到范師傅的鞋。

  「主子,小心。」

  范師傅伸出手扶住他,卻馬上被甩開。

  韓念惜面色鐵青,直瞪著那不請自來的宗政明。

  可恨!到底是誰沒經他允許讓屍臉人進來的?不管再看到這傢伙幾次,他都會以為自己活見鬼。

  「拜託你快躺回棺材裡去,不要隨便出來擾人安寧。」咬牙切齒。

  他絕不承認這個屍臉人是自己親戚!憶起前兩天夜裡想去上個茅房,誰料竟意外擦肩遇見,不小心被嚇到,他花好大力氣才忍住沒在屍臉人面前出醜大叫。

  那麼可怕的長相,還半夜在他的府裡到處亂走,想到就恨。就算用盡方法,他也要斷絕他們之間的義親關係。

  宗政明端正坐在椅上,沒有理會他的諷言嗤語,只是伸手入袖,拿出一紙箋。

  「做什麼?」韓念惜哼一聲,繞過他的位置,走近自己桌旁坐下。

  「這是當契。」宗政明站起身,將紙箋置於他的桌面上。

  「當契?」韓念惜一時沒有聯想,僅不悅地皺眉。「怎麼?你還真不會做生意,所以來請教我啊?告訴你,我真的很忙啊,就連府裡前陣子給地震震壞的屋頂都尚未找人修繕,這邊還有很多帳等著看,你笨拙不懂看帳的話,不如拿把梯子去修房頂吧?我也不是那麼--」他一長串貶視囉嗦不停,攤開紙箋一瞧,先是愣住,隨即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對方擁有當契,表明要將典當物贖回。」宗政明冷淡道。

  「什--」韓念惜瞠住雙目。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只髮簪--那個典當物的當契,早已讓他叫人撕毀,是他親眼目睹,就在他面前發生的事!

  這當契,肯定是假!

  他勾起嘴角冷靜露出笑,仔仔細細地審閱手裡東西。當初爹將三間舅爺的當鋪給范師傅掌管,他心裡就有所盤算,在爹過世後,他便將夥計全都換為自己的人,如今范師傅名義上是朝奉,實際上那三個夥計都是聽他話、替他辦事的,他不會不認得字跡!

  細察一遍又一遍,他的表情卻愈來愈難看。

  那字,與其說無法確定是真,倒不如講看不出哪裡為假。

  怎麼會?怎麼會!他捏緊拳頭。

  就算筆跡可以仿造得讓人混淆,他經手的印信總不會隨便讓人刻去--在看到紙上方正的硃砂章印,他用力拍桌站起!

  不知怎地突然有些暈眩,腳下忽地虛脫乏力,眼見要坐倒,又是給後頭的范師傅扶住。這回,他倒是沒有甩開了。

  較平常微冷的體溫讓人無法釋懷,范師傅擔心道:

  「主子,您最近身子似是微恙,要不要……」

  「啊啊,原來如此……」韓念惜打斷道。撫額笑了笑,掌心一片汗濕,他沒在意,僅回頭陰狠地瞪住范師傅。「不就是有個內鬼嘛……我那麼驚訝做什麼呢?」不僅進入書房不會引人疑竇,還知道印信擺放的位置,除去他自己,還有誰呢?

  比起當契的事,更教他感覺火冒三丈無法接受的,是沒想到自己身邊的人竟然胳臂往外彎!

  尤其,這個人,還是他以為永遠也不會背叛自己的人。

  范師傅聞言,渾身一震,沒有開口。

  「當契在此,銀貨皆已成交。這件事情就到此結束。」宗政明冷漠說完,轉身就要走。

  「你是被搶,不是嗎?」韓念惜扶住桌面,自己站直。要把事情鬧大,要告官,他可是有很多辦法。

  「不是。我只是東西掉了,剛好被撿去。」宗政明平聲道。

  這就表示,從現在開始,他都會這麼說。

  看著高瘦的身影推開門,韓念惜心裡一股忿怒徹底爆發!

  「可惡!」將桌面書本揮臂掃到地下,望見范師傅屈膝撿拾,他更是抓起案頭硯台發狠朝他砸落!

  堅硬的黑石正中范師傅肩膀,他悶哼一聲,卻不曾舉首。

  「去死!全都去死好了!」韓念惜勃然大怒,雙腳又是一陣虛軟,踉蹌坐倒回椅上。

  宗政明緩步走出書房,背後傳來那詛咒般的咆哮,他的眼底詭奇地閃了閃。

  回到客房之處,有人已經在那邊等著。

  「宗政。」孫望歡輕喊,迎上前。「怎麼樣?已經……沒事了嗎?」她有點不確定地問。

  宗政明望著她的臉龐。

  「是。」

  「啊,太好了!」她這才鬆口氣,露出微笑道。「這是我第一次摹仿不熟悉的筆跡呢,重複寫了兩個晚上,總算有收穫。」她眨眨眸。又道:「這都要感謝那位范師傅……如果他沒有幫忙拿當鋪夥計寫的其它冊子給我看,就不能那麼順利了。」

  他看著她略微喜悅地雙頰泛紅,並未開口。

  她笑得瞇起眼,繼續說:

  「不過,宗政,我真沒料到你會這麼做,因為你感覺總是一板一眼的,真難得你想出這種取巧的行徑。我把爹給我的筆拿來這麼運用,他泉下有知,應該不會生氣吧……」她抬起頭,笑睇他:「我覺得你做了好事,你會有好福報的。」

  宗政明瞅住她,讓她莫名心跳加快。半晌,他道:

  「我不是為了福報,才這麼做。是為了妳。」

  「……啊?」她的神情有些迷惘。

  他注視著她腕上戴的翠綠鐲子,那樣晶瑩剔透,他墨黑的雙瞳裡,卻黯淡不具光輝。

  「我以為這麼做,就能夠明白那為何重要。」結果,他還是無法感受。「玉鐲,還有我,到底是什麼存在?」

  她先是訝異,在他直接的目光下,迴避垂首,凝睇著他優雅修長的指尖。

  那雙迷人又美麗的手,曾經那樣地……碰觸她啊。

  彷彿非常眷戀,她眼神泛柔,道:

  「宗政……以前,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癡人,因為你老是會問些奇怪的問題。家裡的其它人也曾說你一定患有心病,情緒的表達才會異於常人……不管那是為什麼,我不在乎。」她揚起嘴角,輕輕地笑說:「就算是現在,無論你是天生癡也好,是真的病也好……怎樣都好。即便你長得嚇人,對我來說,你就是宗政o/棗水遠遠也不會變。」

  異於常人……他,本來就非人。

  「妳陪我。教我。」他低沉道。

  他自己沒察覺有何不對。但聽來宛如要求的說法,卻教她極是訝異。

  「我沒有辦法教你什麼,有些事情,你要自己慢慢地瞭解才行。」她也不能……一直陪著他。想到此,她暗暗地咬唇。

  慢慢?

  「我沒有機會了。」

  「你……」終於發現細微的不對勁,孫望歡一愣,抬起眼睫。他常會對她講些怪異的話,那沒什麼,只是……她不禁蹙眉問:「你身子是不是不舒服?」語調雖然依舊冷冰冰,但好像沒什麼力氣的樣子,臉色看起來也不太好。

  「小姐,那個時候,妳為什麼要我離開妳?」他彷若未聞,僅冷聲如此問道。

  「你怎麼……」

  「妳為什麼要哭?」他又問。

  她默默收起笑容,只是看著他。

  「為什麼?」

  面對他毫不婉轉的問題,她無言好一會兒。隨即踮起腳,舉高雙臂,捧住他冰涼的臉。

  」宗政,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好不好?」她虔誠又真摯,認真說道:「我什麼也沒有,只有你而已。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了。」

  他的眼睛裡映出她真心的容顏,又感覺到胸口有東西跳動。

  喀搭喀搭,像是車輪滾動一般,掌控命運的輪迴一直悄悄地往前行進著,沒有停止的時刻。




  將自己腕節上的玉鐲摘下,和寫好的信一起放在桌面。

  孫望歡拿起自己沒什麼東西的包袱,打開房門。腳步躊躇跨不出去,她知是自己心裡有所留戀,便輕輕地吸了口氣。

  「要走,就不能回頭。」提醒自己,斷然反手關上房門,跟著往後門而去。

  守門的認得她的長相,知道她是和宗政一道的,每次瞧她的那種曖昧眼神不三不四,她清楚那是代表什麼。不過,那也無所謂,她一點都不介懷。

  她在韓府,只能算是個外人,就算下落不明,也不會有人關心,她就是看準這點,只要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順利離開了。

  出府之後,她要繼續向南走。一定……會有盡頭的吧。

  今兒晚,只見黑雲,依然沒有月。

  長長走廊空蕩昏暗,西邊的客房本來就離主屋有段距離,又以空房居多,夜深,這麼安靜也是應該的。只要小心點,不會有人發現。

  韓府佔地廣闊,白天的時候還好,一屆晚,就像容易走錯迷路似的。

  好像有一道黑影從眼角餘光處晃過,她剛好拐彎,微愣,下意識轉首一看,什麼也沒有。

  就在她發怔的當口,背後又襲來一股冷涼的氣息。她猶豫回身,入目的只有一叢叢靜謐的樹草。

  「啊……」輕呼一聲,抱緊懷中包袱,她加快足下速度,心跳得狂,怕的不是什麼暗夜出沒的惡鬼,而是、而是--

  黑暗長廊的一頭,修長的身影截住她的去路,她喘息著停下步勢。

  「妳要去哪裡?」

  冰冷而低沉的嗓音,乘著夜風進入她耳裡,有那麼一點飄擺不定的虛浮。

  「我……你不是睡了嗎?」孫望歡訝異地瞅著宗政明被夜色遮去一塊的蒼白面容。

  他幾乎每晚都會在她門前守著,一直要到夜半才會離開。現在已經丑時,她是確定他回房了,才行動的啊。

  「我沒有睡深。」他的半身隱沒在柱影之中,平冷說:「睡深了,起來妳就會不見。」

  她整個人呆住。猛然間心一酸,說不出半個字來。

  那年,她趕他走,在他被宗政老爺帶走的早晨,她沒有送行,要別府裡的大嬸告訴他,她已搬離那裡,而且再也不回去。事實卻是她躲在桌子底下,緊緊抱著膝蓋,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就怕他來找。

  忽然想到宗政曉曾提過的鬼影……她低「啊」了聲,突兀地睜大眼。

  「你……自從和我重逢,你就一直沒睡深過,在府裡這樣走來走去?」

  「是。」

  她凝視著他,好氣好氣。氣他,更氣自己!

  「為……為什麼?」深深地低下頭,她咬住嘴,語音虛弱。

  為什麼要讓她如此牽掛?為什麼要教她放也放不下?心裡對他好惱,壓在胸前的包袱令她就要不能喘息,雙手使勁握成拳,無法克制地抖了。

  身體可以離開他,眼睛可以不看他,但是她的心卻綁了繩子,繫在他所在的地方。不見他七年,她忘不了他。這次,她還是選擇逃跑,但是,其實她早就在躲藏桌下的那一天,就完完全全地深陷了吧。

  「宗政,你喜歡我嗎?」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只是抽氣般地道:「你知道嗎?其實我好喜歡好喜歡你。我也好喜歡娘,好喜歡爹,但是他們都死了。哥哥姊姊不喜歡我,他們恨我,認為爹娘都是被我給害死的,我真的不曉得自己是不是一個不吉祥的人,我只知道,如果你也不在了,我一定會非常……非常地傷心。」

  她垂著臉,沒有讓他看見表情。

  宗政明無法理解她在說什麼。她的命格注定孤苦一生,沒有親緣,她的爹娘會逝世,只是因為陽壽已盡,也是由於他們擁有壯年病逝的命運,才會成為她的雙親。那僅表示因果關係的順序,跟吉祥與否無關。

  她的兄姊,也因此和她斷去親緣。一切,是在人世之前就決定好的事情。

  「宗政,我希望自己能時刻存有盼望歡喜,這樣,我就不會愧對爹娘給我的名,等有一天見到他們的時候,我才能笑得出來,所以我會把很多事情都忘記。我本來也想忘了你,但是,我花了七年都做不到,再見到你,我好高興好高興。我想和你親近,卻又害怕太過親近……我太貪心了,在遇見你的第一天,我就應該走了才對,卻偏偏又想把握這個上天給我的緣份,只要幾日也可以……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以為心裡能夠很平靜,結果卻完全不是那樣,我真的好害怕,我愈來愈捨不得離開你了……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無法停止去想你會不在的那一天;你在遠方,至少還能讓我想念,如果你就在眼前失去,那我……那我……」她猶如自言自語,陷入每段讓她傷痛欲絕的回憶,那樣不安地傾訴著。

  極輕的聲調好似薄脆琉璃,稍碰就成碎片。

  她的那種叫作「喜歡」的情感,如絲似線,細細地纏繞在他身上,卻又壓抑和苦痛,重疊太多太紛亂,他不是首次感覺,但卻從來不能分辨那是什麼,又何以名狀。

  他想要成為人。如果真的變成人,就可以瞭解和懂得了。

  但是,卻沒有時間了。

  腦殼發脹起來,他面無表情,直到再也難忍,才不覺撫住額間。景象於眼前扭曲,不再只是虛無縹緲的黑影,真實並且清楚地顯現著。

  長得像馬和像牛的巨漢,幾乎有兩個人高,一直都在他的左右。長長的鐵鏈拖地,那幽冥冷絕的聲音在耳邊重複說著:

  「有錯誤,就要導入正軌。」

  「--咦?」孫望歡霍地吃驚舉首,不禁左右望了望。

  長廊上明明只他們二人,剛才的一瞬間,卻好像聽到別人說話。

  那是一種,彷彿由地底深處傳出來的陰沉話聲。

  「小姐……我……」

  雖然是夏夜,夜風卻顯得不尋常的凜冽,宗政明的言語宛如被平空扯散,傳不到她站立的這邊。

  「宗政?」夜色突然變得異常濃重,黑得連他的輪廓也看不清,她只遲疑了一下,隨即很快地朝他小跑步接近。「宗政,你……你不舒服?」發現他撫著頭,她慌張地問。

  想拉下他的手,卻發現他連衣袖也濕了。

  他的皮膚滲出大量汗水,襟口頸間亦汗濕一整片,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人體是暖,汗液微溫,他的身軀向來較常人更冷,那汗,也是嚇人的冰。

  就算是天熱,一下子跑出這麼多的汗水也太奇怪了。

  「你、你怎麼了?怎麼了?」她倉皇地不知所措,察覺他有些站不穩,趕緊探臂扶住。他整個人像是霜雪,凍得手都會疼,她沒放開,只是當真嚇到了。「是不是很難過?你等等,忍耐一下,我帶你去找人幫忙--」

  「我……小姐……」他想要出聲,卻不若平常容易。「我是一個……」

  「你別說話了!」

  心裡萬分焦慮,只盼三更半夜能夠馬上找到大夫,著急地攙住他往前走,卻讓他一把抓住膀臂。

  他緊緊握著掌心裡的溫熱,那個能夠讓他感覺到自己有所血肉的唯一存在。

  前世和今生,在記憶裡交織成一片詭譎的密網。抬起那雙太深黑的眼眸,他滿面冷汗,臉色青白的恐怖。

  冷冷的嗓音,瘖啞地說道:

  「小姐……我不是人。我是一個鬼。」

  本不該投胎轉世,因為誤入輪迴,所以,才會得到這個不在既定命運之中的軀殼。

  如今,卻是到了該被收回去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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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3:55: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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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怎麼樣?」

  「嗯……范師傅,表少爺的病好生奇怪。沒有發熱的現象,卻大量出汗,全身又冷得如冰似。非風邪,亦不像尋常熱病,這……」行醫四十餘年的年邁老大夫垂眉,臉色難看,欲言又止般,壓低聲道:「倒是和當家很是相像的病症。他們表兄弟倆短時間相繼患病,也許,這怪病有傳染性。」

  「什麼?」在旁邊偷聽到的宗政曉吃一驚,急忙搗住口鼻,退開三大步。

  范師傅看他一眼,確定他並沒有打算嚷嚷跑出房門,這才不動聲色地轉開視線,望向一直站立在角落的素顏姑娘。

  她喚什麼名字?好像是孫望歡吧。先前從門僕那邊聽聞有如此一位姑娘的存在,還以為會是個帶有風塵氣息,又或美艷動人的女子,沒想到,只是個相當平凡的姑娘。

  會這樣獨身跟著男人,難免讓他有先入為主的想像。范師傅心裡感覺慚愧並且失禮,無論對方有何理由同行,此時,那雙眼眸裡所透露出來的真誠關心,都是不容置疑的。

  打從他和老大夫被宗政曉帶進門,這姑娘就動也沒動過了。

  想到還有一個人也病倒了,范師傅擔憂地歎息。

  「范師傅,我先給表少爺開昨日給當家的同一張方子,穩住他們的氣血,希望他二人吃了會起作用。」老大夫將藥方遞給范師傅,隨即背起藥箱,面色凝重。「我現在就回去,好好查查這是什麼病。」

  「有勞。」范師傅恭敬送走老大夫,一回頭,望見少年害怕地貼在牆邊,他上前,溫聲道:「你家公子還有我的主子,他們兩人生病的事,暫時別張揚出去,知道嗎?」

  「呃……嗄?」宗政曉遲鈍地瞅住他。

  「避免造成驚恐,弄得人心惶惶。」

  范師傅直接道出理由,讓宗政曉立刻明白了。少年以點頭作為響應,他便道:

  「你不願意的話,可以不必待在這裡。」

  聞言,宗政曉一雙眸瞠大,很快地摸到門邊,范師傅再次提醒道:

  「記得我說的話。」

  宗政曉用眼神表示聽進去了,隨即一溜煙地皰走。

  范師傅疲憊地揉著額問,其實為照顧韓念惜,他已兩夜沒有合眼。望著床上的宗政明,他微微皺眉。

  這病,來得太突然,太沒有預兆,也太……巧合和詭異了。

  床邊的姑娘依舊沒有任何動作,他想著這病如果會傳開,那就不適合讓其它人接近病者。但是,他自己也無法不去探探那個人……

  「哪……」

  正待離去,孫望歡突然出聲,范師傅雖然驚訝,卻也停住腳步。

  「有什麼事嗎?」他態度和善。

  「你是……范師傅吧?請問你……他……」她始終垂著眼,凝視床上不曾睜開雙目的男子。「他得的病,是會讓別人也得到……而且難以康復……是像痲瘋病那樣的……病嗎?」

  她的嗓音相當輕細,尤其是最後兩句,不專注點大概根本聽不到。

  范師傅沉吟良久,歎出一口長氣,說道:

  「對不住,在下並不知道。」

  她似乎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孫姑娘……」他的性格溫良,想安慰對方。不料喚她卻沒反應,他再開口:「孫姑娘。」

  「嗯……咦?」這次,她遲了半晌,才宛如醒來似的抬起臉。

  看見她那副恍惚的模樣,他也一時忘記自己能說些什麼。只溫聲道:

  「也許妳該歇息一會兒。」

  「啊……謝謝好意。」她笑了笑。「不過,在這裡就好。」

  「那好吧。」范師傅體貼地沒多說。

  他走出去,帶上門。步上長廊,一種莫名意念讓他昂首望著房頂。

  昏暗夜色之下,一瞬間,好像感覺有人站在那裡。




  「現在該怎麼辦?」

  大白天的,宗政曉蹲在庭園裡,自言自語著。

  他家公子的病也不知會不會好,這下要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原本他是有目的才跟著公子的,現在變成這樣,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該怎麼辦?

  想到宗政明有可能會病死,他就覺得好生氣。

  「奇怪,他對我又不好,我幹啥這麼擔心他?」相處大半年,害他好像不小心地生出一點點感情,他不要這樣啊!「可惡可惡!他不怎麼管我,也不叫我做粗重的活兒,從來沒罵過我或打過我,讓我吃得很飽很飽,我身上還有好多用不完的銅錢……我為什麼要惦著他?他不就是……不就是、讓我覺得有點像哥哥,可是他沒表情像屍體,根本一點都不好啊!」

  抱住自己頭,他扁著嘴抱怨。隨即洩氣地站直身,不曉得能做什麼,但不到處去晃晃卻又無法克制胡思亂想。

  行經孫望歡的房,想到這幾日好像都沒看到她人,這府裡,除了公子,也只有她算是自己比較熟悉的人,他遲疑了下,上前敲門。

  「孫姑娘?孫姑娘?」

  沒人應聲。他又再喊,還是一樣o/心裡覺得懷疑,她該不會一聲不吭的離開這裡吧?

  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想法讓他覺得頗為氣憤難平,雖然自己也很怕公子的病,但還是留下了啊,他以為公子和孫姑娘感情不錯呢。

  繞到後面窗台想要確定,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一個縫,沒料有人就坐在窗邊,他嚇一大跳,敗露叫出聲音。

  「啊……孫、孫姑娘!」

  以為她看到自己了,沒想到她卻是在他喊人之後才抬起臉來。

  「……咦?是你啊。」孫望歡說道,隨即又低下頭。

  聽到她這麼開口,宗政曉頓時覺得自己笨到無可救藥。

  算了,被發現就被發現。好奇她專注地做著什麼,他索性將窗縫開得大一點,踮起腳尖瞧著。

  這一看,他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只見地上推滿了紙,每張都寫得密密麻麻的,桌旁放著一隻木桶,裡頭全是黑水。她該不會……從前夜回房後就沒出去過?

  見此情景,想到她兩天兩夜都在房裡做些什麼,他霎時錯愕地忘記言語。

  孫望歡伏首案頭,沒有理會他,只是提筆振書。

  「妳到底是……」他識字不多,當然看不懂她在寫的是啥,只是、只是……桌上的蠟炬已經燒乾,他瞪著她墨污的指尖。

  她……難道她以為這樣拚命地寫著這些玩意兒,就可以幫助公子康復清醒嗎?

  忽然發現她額上有塊瘀血,他不禁脫口道:

  「妳的頭怎麼了?」

  她好像根本沒聽到。

  又是沒有響應,宗政曉歪著脖子看她一會兒,遂低聲道:

  「公子他……一定會好的。」語畢,他掩上窗板,走開了。

  孫望歡彷若未聞,也沒注意有誰來去。

  她抄寫著祈福祝禱保佑的經文,一再地磨墨、蘸墨,寫完了,就換另外一張新的。就像她爹病的那時候,她只能這麼做。

  連自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體力不支地趴倒在桌上,等她悠悠地轉醒過來,外面的天色已一片橘紅。

  衣服上墨痕纍纍,她沒管,筆尖干了,寫不出字,她瞪著半晌才擱下。

  想要站起來,雙腿卻麻軟無力,及時撐著桌角才沒又坐倒。

  她一身冷汗,身體細微地顫著。她作了夢,夢裡,又有人死了。

  扶住牆,她緩慢步出房間,不知忘記穿鞋還是怎地,赤著雙腳,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最後,終於站定在宗政明的房外。

  因為范師傅交代過,所以沒人會接近這裡,她也明白自己不應該,但是……

  推開門板,她走進去,然後關上門。

  房間裡並無燭光,只有窗外斜照的殘餘餘暉,寂寞又荒蕪,她討厭這種不好的感覺。緩緩走近床鋪,她望住紗帳裡的人。

  男人的臉色蒼白不似活人,雙目閉合,靜靜地平躺在那裡。看起來就像已經死去了一樣。和她的夢境那麼相像。

  她急忙撩開床帳,伸手探他鼻息。

  發抖的指間觸摸到微弱呼吸,她這才稍微平靜下來。注視著床上的宗政明良久,她緩慢撫上他冷冰冰的臉皮。

  「宗政……宗政……宗政……」出神似的重複喚著自己心裡唯一在乎的名字,她彎下身貼近他,低聲道:「你……不要睡了,起來,好不好?」

  他並末真的就這樣睜開眼睛。於是,她湊唇輕緩地吻上他冰霜的唇瓣,他仍是沒有任何反應,她有些茫然地道:

  「你不是要我教你嗎?這就是喜歡,你懂不懂,知不知道?你不醒來,我要怎麼教?我怎麼教……」

  看不到那雙黑白分明的深眸,他也不再面無表情地望著自己,她心口湧起一陣難忍悲傷。

  視線朦朧起來,她就瞠著一雙泛濕的眼,張手環抱住他。

  「我都做到這樣了,你還不醒?我真的要生氣了!」她緊咬住唇瓣,幾乎出血。微怒道:「你要跟著我一輩子的啊,一輩子,你自己說的……你……你……」喉嚨彷彿啞了,她無法再說下去。

  為什麼她總得經歷這些?為什麼?

  一次又一次,難道她真的不吉祥,會害死至親的人嗎?

  跪坐床緣,她伏在宗政明冷冷的身軀上,雙手緊抓住他的衣,無聲流出不甘心的淚水。

  倘若自己從來沒有遇見他,這樣她就不認識他,他也不會被她害了吧?

  如果神佛真有慈悲,為什麼聽不到她的祈求?

  「我不哭,我不哭……我、我--只有你了啊,我只有你……」從袖中拿出自己的玉鐲,放入他的懷中,凝望著他。她強忍住嗚咽,嗓音不穩地說:「宗政,我把鐲子給你,因為它對我很重要,而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請你醒來,醒來!好不好?」

  淚眼中,似乎見到他的手微微動了下,她心一跳,立刻喚出口:

  「宗政?」

  忽地,碰地一大聲,背後有人粗魯地撞開房門!

  她吃了一驚,趕緊抬眼轉首望去,只見一個氣質陰柔的青年踉蹌走進來。

  「那個……姓范的呢?」韓念惜拚命地喘息著,話都說不好,滿臉汗水,虛弱地必須扶著身旁的木櫃才能站住。他斷斷續續地道:「不、不來照顧我,又、跑到屍臉人這了嗎?」居然敢要他在房裡休息別亂走,他不過是風寒,和屍臉人才不一樣,好得很!

  費力地掃視四周,沒見到要找的人,這才將目光放在孫望歡身上。

  她趕緊抹乾眼淚,困惑道:

  「你是……」

  在宗政明刻意的迴避之下,她尚未見過韓念惜。

  「咦?妳……」他甩甩頭,意識好像模糊掉了。「妳是誰……該、該不會是那屍臉人的相好……哼,他都已經踏進棺材……」

  「你、你胡說什麼!」她惱怒打斷他。什麼棺材?宗政還好好的!

  搖搖晃晃向前,他冷笑道:

  「他本來就已經……踏進棺材了。我沒說錯。」看著她,不知怎地,腦殼裡好像有股旺火在燒,指尖癢得不得了,令人暴躁的情緒在體內猛烈翻攪蠢動。他恨恨地說:「倒是妳……居然敢頂撞我!」在還有兩步的距離,他一陣衝動,倏地伸手,竟用力掐住她的頸子!

  「呃啊!」孫望歡沒料他如此舉動,不及閃躲,只能推著他的膀臂抗拒。

  一反剛才病弱的模樣,他突然變得力大無窮,一手箝住她的肩膀,將她逼退到牆角去。

  「痛……」背部撞上牆,她疼得動彈不得。

  「真奇怪……妳、妳有點面熟啊……」他咬牙切齒,瞇起眼睛。

  孫望歡的容顏樸素,清秀普通的樣貌,其實不會給人太深刻印象,就如同街邊隨處可見的姑娘。但……韓念惜就是感覺自己見過她。

  「放……放開……」頸間被緊緊扼住,像是要致她死地般的用力,她無法呼息,臉色發白。

  「嘻嘻。」詭異地發笑,他的瞳眸閃爍,神情變幻,道:「妳和他……都去死好了。」

  那手,又濕又冷,帶著強烈惡意;他的表情扭曲,宛如想發狠把她徹底地搓圓捏扁,讓她脊骨發寒,升起一股恐懼。

  「你--」掙脫不開,眼前一片空茫,她的眸眶濕潤起來,忽然放棄地覺得真的就這樣死了也好。

  親娘因為生下她而失去性命,她絕不能不珍惜自己。但是如果宗政不在了,那她……她留著,又有什麼意思?

  「是在哪裡呢……我看過妳……」韓念惜的腦海裡有許多片段飛逝而過。在很久很久的以前,他似乎曾在某個黑不見日的地方,這般地向她說道:「讓妳……就算要死也死不得,要死也死不得--對了,是一座橋!」

  他總是佇立在橋尾,等待各種臉孔的到來。

  記憶回溯的同時,他卻像是斷線的人偶,猛然鬆手昏厥在地!

  「咳、咳咳!」脖子上要命的緊縛消失,孫望歡難受地曲腰咳嗽。「咳……」退開一個距離,她不明所以地看著突兀昏迷的韓念惜,他面朝下臥倒,全身汗濕,甚至在地上形成一攤深色的水漬。

  她不懂青年的行為,她根本……不識得他啊!

  察覺黑色的袍襬在眼角飄晃,只一瞬,她赫然抬起臉,驚訝得說不出話。

  她激動低喊:

  「啊!你、宗……」

  沒讓她有能夠喚出全名的機會,房裡不知什麼東西發出細微的聲響,宛如相互碰撞般嘎嘰吵耳。

  一剎那,變得無比強烈,地面亦驟然開始搖動!




  他看著他自己。

  或者說,看著那個名為宗政明的「殼」。

  他的魂魄和身體已經分離,所以那個軀殼裡,殘存的,只是一口氣而已。

  雙手被拘魂索所捆綁,鐵黑色的粗煉,只能用來箝制鬼魂,猶如在肩頭上加諸千斤重量,是僅有靈魂才會感受到的沉重。

  要來拘提他的使者站在房頂,等待著時辰的到臨。

  那個,將輪迴導入正軌,最適當的時機。

  只需要一瞬間,所有錯誤的事情都會得到糾正。一切都已安排好,這是無法違抗的命運,所以,他只是站在房間的角落看著床上的自己。

  有人悄悄地推開門,他緩慢望過去。

  是她。

  前日,她也來了,一整晚佇立在他床邊,只是注視,沒說一句話。今天,她的鬢髮有些散亂,手指和衣袖沾著黑墨,神情迷茫,看來相當疲憊,額頭上……有塊明顯的青黑瘀血。

  他想起她爹過世的那一年,她每夜跪在房裡磕頭,到頭昏腦脹為止;她拚命地抄寫經文,到手不聽使喚為止。他在窗外,冷冷地望著她。

  她想要讓她爹活下去,但是她爹陽壽已盡,一定會死。她所做的,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她在床緣看著他即將死去的身體,他在角落睇住她木然無語的容顏。

  不知什麼理由,她額間的傷口,有些刺目。

  斜射進房的夕曛慘淡,手上的拘魂索起始牽引,他逐漸地被拉離。

  「宗政……宗政……宗政……」

  她的聲音緩緩傳遞過來,那是在喚他,是他擁有二十年的名字。所以他不覺慢下了。

  「你……不要睡了,起來,好不好?」

  他不是睡,是死。跟她娘、她爹一樣,要離開她了。

  嘴唇有著溫軟的感觸,他偏臉看過去,是她彎下腰,和他的軀殼唇瓣相貼。

  「你不是要我教你嗎?這就是喜歡,你懂不懂,知不知道?你不醒來,我要怎麼教?我怎麼教……」

  喜歡。她曾經說過,那是她對他的感情。

  成為宗政明的二十年,他仍是感覺不到自己的七情六慾,亦沒有喜怒哀樂。因為,人的情感太複雜、太混亂,他下明白,也下會,更想不起來。

  也許,他根本從未當過人。一直都只是個鬼。

  「你要跟著我一輩子的啊,一輩子,你自己說的……你……」

  如果有一輩子,他真的會跟著她。可是,他現在要被抓回去了。

  她伏在他的身上,無聲流出眼淚。那淚水滑過臉頰,滲入他胸前的衣服,她的表情像是極為忍耐,卻又難掩萬分的悲痛以及傷心。

  第一次嘗到她的淚,是因為她的娘過世;第二次知道她的淚流不完,是因為她的爹死去。然後,她便說自己再也不哭了。

  如今,她為何流淚?

  是為他?

  他不想看到她哭泣。雖然他始終不能真切瞭解各種情感,但是他知曉,傷心並非是一件好事。

  他看見她把玉鐲放入軀殼懷中。瞬間,他的胸口,有熱意冉冉浮動,他愈走愈慢,愈慢愈遲疑,最後,終於停了下來。

  「宗政,我把鐲子給你,因為它對我很重要,而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請你醒來,醒來!好不好?」

  她抽氣般的話語,就在他的耳邊。

  拖著他的拘魂索逐漸地纏得更緊,在腕骨形成可怖的凹陷。他雙手一顫,卻再沒往前移動。

  「我什麼也沒有,只有你而已。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了。」

  她曾對他這麼說過。

  所以,如果他這樣走了,她就會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她畏黑又怕熱,他不能再站在她房外,無法替她遮陽,或者陪伴。

  他也……永遠感受不到她給他的溫暖了。

  一種無名意念,讓他慢慢地轉過身,近乎無意識地朝自己的軀體走去。

  才跨出腳尖,拘魂索就勒得他的手腕幾乎斷去。劇烈的痛楚卻沒讓他的步伐變得猶豫。

  已經沒有再一次的機會。他意外成人,一旦遭到閻府拘拿,若非被打入地獄受罰,就是又會回到那個黑暗的地方做捏胎鬼。

  當人,只有這一世。

  腦中響起這句話的同時,更凝聚某種深刻意志。

  每走一步,每向前一點,他整個魂體就像被由頭至腳硬生生剝扯掉一層皮。那是一種,因為活人無法承受而會死亡,所以只有鬼魂才能感覺到的可怖痛苦。

  被折斷的雙手垂落,他繼續走;三魂七魄一而再地遭受撕裂,他仍不停。

  那些七情六慾,太多太複雜,幾十年的人生,他學不會。

  但是,他想知道她的喜歡是什麼喜歡,她的重要是有多麼重要。他想明白、想理解,想懂得她對他的感情--

  他想要成為人!

  終於接近觸碰到軀殼的同時,強大的力量由四面八方朝他擠壓而去,一道狂亂的氣旋往外推阻,他卻瞠目凝神執著向前。

  那已是具陽壽該盡的半屍,要再進去,會比脫離時更難受千倍。在靈魂和身體終於相合的同時,他的骨骼猶如錯位重接,經脈揪扯扭轉,血液逆流!宗政明忍受全身每處傳來的劇烈疼痛,一瞬間猛地張開雙眼,汗水已濕了整張床鋪。

  他……回來了?

  「是在哪裡呢……我看過妳……讓妳……就算要死也死不得,要死也死不得--對了,是一座橋!」

  一清醒就聽到韓念惜的聲音,宗政明看見他掐住孫望歡的頸子,彷彿遺忘蝕入骨髓的疼痛,探手就要阻止,才剛觸到他的肩,對方就立刻倒地不起。

  他注視著昏厥的韓念惜,然後望住自己的掌心。

  「咳……」孫望歡一抬頭,發現他居然醒了,興奮地喊道:「啊!你、宗……」

  「他們是要收回兩個。」宗政明喘息冰涼,汗流浹背,低幽地說道。

  「什……」孫望歡只瞧到他動了動嘴,卻沒聽見說的是什麼。

  突然間,旁邊的木櫃抖顫起來,腳底傳來壓抑地鳴,隨即就爆發開來!只不過眨眼,震撼變得巨大而且強烈,天搖地動了!

  「地震!」孫望歡錯愕喊叫。

  如此大的地震,她小時遇過一次,只要等搖完就沒事,就沒事……一片動亂之中,她站也站不穩,只能扶著牆。宗政明則冷冷地垂首,始終看著地上的韓念惜,她忽然覺得他們兩個好相像,那樣青白得像是不像活人的臉色。

  搖動呈現趨緩的跡象,房頂喀嘰的聲響卻愈來愈明顯,塵灰落在頰邊,她一愣,才昂首,一大塊的屋脊就這樣在他們頭頂上直接地砸掉下來……

  宗政明見狀,伸手就要推開她,孫望歡卻不管危險,反而緊抱住他的膀臂,氣憤地瞪他一眼,像是在說即便會死也要一起,跟著奮力拉他往床鋪方向滾倒。

  僅是瞬間,只聽得砰磅幾聲巨響,一陣塵煙暴起,許多破碎磚瓦紛紛跟著落下,直到再沒有聲音為止,宗政明方能睜眼視物。

  天黑了。

  他橫躺在已垮掉一半的床鋪上,從破裂的屋頂睇著皎潔明月,偌大的石塊在他腿邊,只差分毫就會將他和孫望歡搗成爛泥。

  剛才的情況,應該是躲不過。是出差錯?還是神跡?

  房頂上有兩個黑影緩慢地消失,不留殘像,雲散煙消。那塊脊樑,目的本是要砸死他和韓念惜的。他腦海裡忽然想起韓念惜剛才的話:

  「讓妳……就算要死也死不得。」

  周圍已經恢復平靜,前一刻的激烈震動像是作夢。夜風灌吹進來,拂過他的四肢,他抬起手,幾許柔軟的青絲乘風與他長指纏繞著。

  好真實,他不禁握在掌心裡。

  孫望歡就趴在他的身上,掙扎一會兒才半撐坐起,她的髮梢儘是泥灰,衣裳和面容也都完全髒了,她沒有絲毫重獲新生或為自己感到萬分慶幸的喜悅,僅是雙眼濕潤並帶有責備地狠瞪住他。

  用力喘口氣,她緊抿嘴角想要忍耐,眼眶卻完全紅了。

  「你說……你現在就說!說你再也不做只顧著救我這種蠢事!說你從此以後再也不生病!說你會活到一千歲!說你一定不會比我早死!快說啊!」她忿懣惱怒,抓著他的衣襟,全身都在細抖,卻依然掩不住啜泣,流出的涕淚,弄得滿臉都是,哭得像個孩子。

  他的記憶回到她很小的時候,她也是像這樣坐在他身上。

  以為二十年短暫,但原來,他也擁有「回憶」這樣子的東西了。

  宗政明伸過手,拭去她的淚,然後放到唇邊舔去。

  是溫的,這就是眼淚。

  她怔住了,瞠著泛濕的雙眸瞅住他。

  「小姐,妳生,我就不死。」

  他白白的臉沒有任何表情,嗓音還是一樣清冷。

  聞言,她卻屏息凝視他,跟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緊緊抱住他的頸項,像是永遠也不會再放開。

  宗政明壓住她柔軟的腰,身軀貼緊得沒有空隙。下知是她的還是自己的,鼓動的心跳打在胸腔上。

  他是一個鬼。

  一個,想要當人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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